第一章 血森林 后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石沉溪洞中,在那迷宫一般的看不到尽头的曲折水道里,阿昕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却没有能够找到希望中的出口。汹涌的地下河水流像钟锤一样撞击过来,他的身体像一片树叶被巨大的水流抛向空中,昏沉沉的窒息感让他放弃了最后的生的努力,合上眼睛,纯粹的黑暗世界里,他看见了他的父亲。 那是他父亲生命中最后的半个时辰,他看见父亲像羊羔走进狼群一样走进了血森林。 阴冷的黑褐色包围了整个世界,血腥味和腐尸味混杂在一起,在林子里铺天盖地弥漫开来。陷阱密布上下左右,有的陷阱可以通过水流中的血腥味分辨出来,而有的陷阱因为还没有饮血,只是像一块普通的烂泥一样不动声色地埋伏在前面。可怕的二脚杀手隐藏在林子深处,一层层设伏好,悄无声息地等待着,等待着要你的命。水流带来他们身上特有的气味,那味道像泥滩上没有孵化成功的乌龟蛋。林子很密,视线穿过去,只能望见黑褐色的林子间那一串一串穿梭不定的泡泡,像一条壮年的水蛇,熟练操控着柔曼的身体在林子里忽隐忽现。几株巴掌般大的金鱼藻被咬断了根,在林子里四处飘散,为杀手作着很好的掩护。一截水菰随着水流载沉载浮,漂进林子深处,悬在半空,像一枚预示着凶兆的黑太阳。 水昏沙浊,日月无光。 森林中布满密密麻麻的滚钩,数量多的像是夏日莲花湖中的一群群蝌蚪。滚钩用熟铁打造,森冷的钩弯像是一只只被扭断了脖子的泥鳅。钩尖细长而锋利,上面有拖拽过无数尸体留下的黯红色血迹,像是给刷了一层巫婆使用的油漆。 铁钩的分布毫无规律可循,像七月猛砸下来的急雨,四面八方都被笼罩,没有出口。阿荣开启声纳探测,四处都是冷冰冰的“嗡嗡”的金属回声,这种金属回声阿荣太熟悉了。如果说二脚是魔鬼的话,那么发出这种“嗡嗡”回声的钢铁就是魔鬼使用的最可怖的屠刀。他们用这把屠刀编织成各种嗜血如命的屠杀之网,在一切可能与不可能的地方对长江豚族实施着密集屠杀。二脚的屠杀手段五花八门,屠杀的对象包罗万象,仿佛杀戮是他们生来最大的乐趣。阿荣听过无数个二脚内部自相残杀的故事,每次屠杀死去的二脚比豚族整个种族的全部数量加起来都要多的多。当然阿荣更加切身感受到的是二脚对自己族群的屠杀——电鬼、投毒、夺命螺旋、迷魂阵、无泪水、血森林……心脏在急速跳动,阿荣赶紧停止了胡想。 阿荣在血森林里小心翼翼地游走,寻找可能出现的缝隙。他知道能找到缝隙的希望很渺茫。历史上有无数的豚被驱赶进血森林,其中能完好无损活着出来的绝无仅有。他脑海里清晰地印着弟弟阿耀的尸体从血森林里浮出来的情形:尸体因为水流的长久浸泡而变得滚圆,闪着苍白的光,在尸身上阿荣一个一个细细数出了一百零六道口子——血肉之躯给滚钩钉了一百零六个孔,鲜血从这一百零六个口子内缓缓流出,很快整个身子就给裹在一团血雾里,像桃花水母裹胁的婴儿。血迅速流尽,血雾渐渐散去,身体开始发白,水从伤口注入到体内,身体很快开始膨胀。当他们发现弟弟的尸体时,已经看不到任何一点血渍,只有那一百零六道伤口一个个裂开来像怪兽狰狞的嘴角。从阿荣的眼里看去,弟弟的尸体就像一只巨大的白色蜂窝……那个样子长久地印刻在阿荣脑海,在许多日子以后当他想起来都会忍不住弯腰抽搐,翻江倒海地呕吐。 鬼音突然在耳朵后面响起。阿荣摆动尾鳍迅速向森林的深处游去,深处的滚钩更加密集,已经很难找到容身的路径。觅路之际,忽然一阵锥心的剧痛,一枚铁钩钉入了阿荣的背脊,剧烈的疼痛让他产生了短暂的晕眩。他尝试着换个方向摆脱,钩上的倒刺更深地楔入身体,疼得他忍不住叫出声来,他看到鲜血从伤口涌出来,在身体周围布满一片殷红,像水中盛开一团火红的蔷薇。 “完了。”阿荣自己对自己说。 他能想象自己将会与其他那些被赶入血森林的豚一样有去无回,生入死出。他会被牢牢钉在森林里,在鲜血流动的汩汩声中失血而死,或者在血流干之前就已经活活闷死在水里。他的身体会像阿耀一样变得苍白,白得像一团迷雾。阿药阿璃她们四处寻找找不到他,他出门的时候她们还在等着他回去吃饭呢。不过没关系,等到江水浸泡久了,他的身体会像鱼膘一样浮起来,浮到水面上,她们总归会找到他的,虽然那时候他已经死了,但终于还是能回到家人身边,哪怕回来的只是尸体。而且他只要不多挣扎,身体就不会像弟弟那样被钉上一百零六道口子,好歹还能留下全尸,给她们留下些念想。 阿荣不怕死,他只是舍不得她们:他善良的妻子阿药,懂事的女儿阿璃,勇敢的大儿子阿昕,可爱的小儿子阿夕。 想到家人阿荣心中满是温暖,这让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留恋。他憋足了一口气,身体一个前倾,用力一甩尾,“啪”地一声,尾鳍打在滚钩上,在滚钩荡出去的一瞬间他绷紧了肌肉,“嗖”地往前弹射出去,这时候,阿荣眼前一黑,电击般地疼痛销魂蚀骨,背脊上的那块肉硬生生地给撕扯下来,血淋淋地像块红手绢吊在荡来荡去的铁钩上。阿荣感觉自己就要死了,爆炸开来的疼痛感让他浑身抽搐,再也难以移动,他静静地悬停在那里,任凭血液流失,这让他感觉身上的力气都已经随着血液流了出去,痛感也渐渐变得麻木起来。回首望去,那块铁钩上挂着他背脊上撕裂下来的肉条还在往下滴血,一滴一滴像死神的眼泪。 阿荣嘘出一口气来,他摆脱了铁钩,这让他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希望能够冲出这片死亡森林,回家和家人团聚。 “阿药和孩子们一定还在等我回去吃晚饭呢。”他想。 他闻了闻四周的气息,没有想象中的鲜美的鱼香味,而是一股恶臭的阴郁的尸腐味。在他前方的无数错乱纷杂布置的滚钩上,吊满了一条条尸体,他们有青鱼、草鱼、团鲂和白条。这些鱼被钩子钉住,被钩上的倒刺卡住,越是挣扎,钩的越深,甚至会穿透脊背像串风铃一样把这些鱼的身体串在上面,让他们忍受着巨大的疼痛,看着身上的血一滴滴流尽,然后慢慢地死去。 有时候二脚会很快来收滚钩,把那些刚钉上钩还没咽气的鱼从钩上像拔水草一样拔下来,随手扔在船舱里。有时候他们下了滚钩却不急着收回,直到这些滚钩上挂满尸体,直到这些尸体流干了血变得苍白,又吸饱了水变得膨胀起来,然后开始腐烂。这时候的血森林充斥着腐尸的气息,越走进森林的深处,越是觉得魂魄正在离开身体,像是被森林里的无数怨魂召唤而去。这时候头开始发晕,尾鳍上不再有力气,连气息都开始憋不住了。老豚们说,这就说明魂魄要离开身体跑掉了。老豚们说,这个时候你不能不动,你要是不动的话你的魂就真的给那些其他的魂给召唤过去了,你要大喊,拼了命的喊,只有喊声可以惊跑其他的魂,只要那些其他的魂被惊跑了,你自己的魂也就会安心回来了。你再接着喊,你的魂就会乖乖地回到你的身上,然后你会发觉尾巴一抖,又有力气了。 阿荣大喊起来,他那尖锐的豚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江水被叫声惊起一层一层的波纹,像老母亲脸上的皱纹一样层层荡漾开去,真的感觉力气又回来了。 四周望去,血森林中依然滚钩遍布,像一排排尸体腐烂后剩下的骨架。滚钩随着江水的流动而不停地晃动,让找路的过程变得更加艰难。向上望,黑黢黢的滚钩链挡住了阳光,像一片浓密的乌云罩在头顶,游到哪里都躲不开这片乌云。他忽然特别想念阳光,想念阳光透过水波映在眼睛里那贝壳般的一片白白的圆。在大多数的时候那片圆就是安全的标志,它意味着附近没有血森林,也没有夺命螺旋,意味着可以放心自在地游走。豚族的诗人们最爱歌颂的就是太阳,他们把太阳叫做光明。 这时候,在阿荣的头顶,那片乌云之中再次响起了“突突突”的鬼音,鬼音很近,在森林里来回曲折,像一条条毒蛇缠住阿荣的脖子,阿荣浑身打了个冷颤,更要命的是,在这群毒蛇的后面传来了夺命螺旋的声音。 能让豚整夜整夜做噩梦的不是魔鬼,而是夺命螺旋。 夺命螺旋的声音瞬间在森林的四周响起,像忽然从森林中爬出无数的怨魂前来索命。 阿荣看准方向,急速往前游去。他一直是个游泳的天才,在水里急速绕过障碍时他根本不用睁开眼睛。他对自己发出的声波有着极为敏锐的预判能力,能够在发出声波后迅速跟进而不需要一段时间的回声等待。他的邻居们都跟他比赛过,没一只豚游得有他快,他们都说阿荣是五十年来最优秀的游泳冠军。 现在他知道,在血森林里,在二脚面前,再强的游泳冠军也比不上一缕水波。除了滔滔江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二脚的魔爪。 在鬼音的追迫下,阿荣调动全身的潜能用最快的速度往前游去,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信念,一个豚族共同的信念:宁可死一百次不要让二脚抓住一次。 因为二脚对你的折磨会让你后悔从娘胎里钻出来。 渐渐地,鬼音又轻了下来,阿荣的冲刺居然把捕鱼船甩到了身后,紧接着,在头顶上射来一道明晃晃的亮光。阿荣努力睁大眼睛,他看到了贝壳一样的圆圆的太阳。 那是一轮象征着光明的太阳! 他让疲惫的身体沐浴在阳光中,打算恢复些力气就能够回家了。他忽然特别想念他的妻子,像呼吸一样特别迫切地想念。 他和阿药从小就认识,在一起玩耍,一起成长,用二脚的话说,这叫青梅竹马。五岁那年,正值年少的他带她去看庐山五老峰,经过鄱阳湖口的时候他带着她看那江湖一线分明的奇景,他拉着她的手一会儿从清澈的湖水游到浑浊的江水,一会儿又从江水里冒出来游进清清的湖水。他们沿着江湖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作着波纹运动,像两道藤蔓不断地缠绕着一棵大树。那年的水位特别浅,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能触到湖底的泥沙。他俩刚刚进入湖口,迎面冲过来一队接一队的挖砂船。那一艘艘船擎天一般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将湖中的通道堵得死死的。挖沙船开动引擎,一阵阵吱嘎作响的金属摩擦声让豚的牙齿直发酸,湖底的泥沙被大面积的搅动起来,像二脚在湖底丢下了无数的炸弹,“嘣”,这儿一篷狼烟,“嘣”,那儿一篷狼烟,一块静静的湖面瞬间变成了让人窒息的战场。那清浊分明的江湖分界线逐渐消失了,两边的水流变得一样的浑浊。再过一会,那条分界线又出现了,那是因为湖区的浑浊程度完全盖过了江面。在这片沙尘暴中,阿荣根本无法睁开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阿药在哪个位置。他发声寻找,声音完全被“吱嘎”的酸牙的金属摩擦声压制住,接收到的回音紊乱驳杂,已经无法分辨东西南北。湖床被一片片地掀翻,湖底的鱼蟹等小动物们纷纷逃离,在看不清方向的沙尘暴中惊恐失色,四处乱窜,小动物们失去了家园,而他们俩,则失去了彼此。 直到四年后的一天,阿荣正在跟鬼谷子诉叨着做梦的事,他梦到水中涌出一轮圆荷,荷上盘旋着两只蜻蜓,蜻蜓飞到一块儿绕着圈,荷叶中间一颗晶莹的大水滴里面有一个心形的倒影。鬼谷子说,这是很显然的暗示,预示着你就要和亲人团聚了。阿荣马上想到了阿药。这么些年,阿药的影子始终萦绕心头,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他曾经无数次地在鄱阳湖中游弋,从旭日初升游到夕阳西下,他沿着漫长的鄱阳湖岸不断地巡游,祈祷着在这浩淼但又浅显的湖水中出现阿药那动人的身影。记不清自己寻找过多少次了,只有每一天的巡游重复,像永不停息的时间给大树刻上一圈一圈的年轮。 他一次次地从湖口小心翼翼地绕过幢幢鬼影似的一艘艘挖沙船,游向那天高云淡的鄱阳湖深处。在那里,他一次次地仰望湖西岸拔地而起的庐山五老峰,高崖万丈、直上云霄,奇松乱云、凌然天空,飞瀑如练、白石如屏。他说要带她来看这壮美的景色,却不小心把她丢了。 他一次次地来这里,立在湖心,像座雕像般立着,湖水在他的四周缓缓流过,波纹离离,飘散远方。太阳从他的左边转移到右边,阳光灿灿,落日熔金。他在漫无边际的鄱阳湖的中心呼唤着阿药,阵阵呼唤带着亘古的苍凉。就这样,许多天过去了,许多年过去了,渐渐地他把这样的寻找当作了一种仪式,一种祈祷的仪式,除了祈祷,他已经对寻找不抱有任何希望。 当四年之后,忽然有一天,以解梦著称的鬼谷子告诉他,就要和亲人团聚了,这让他感到一种极度地不真实感,然后他回过头来,看见阿药正在冲他微笑。 ………… 后来阿药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大女儿刚生下来时,他俩傻傻地看着,丝毫不敢动弹,不敢呼吸,甚至不敢眨眼,生怕她只是一个在远方闪闪发亮的奇迹,生怕她只是一个稍微扰动就会消失的脆弱幻景。他们欣喜地看着婴儿那颜色淡淡的背脊,白里透红的脸颊,皱皱的玫瑰花蕾似的嘴唇,看着她眯成一道缝的水灵灵的眼珠在圆鼓鼓的眼睑后面滴溜溜地转动。最神奇的是,她的身体有着琉璃般半透明的金色光泽,于是他给她起名字叫阿璃。阿璃像她的母亲,美丽善良,乖巧懂事,在她会捕猎的那刻起,她就懂得把捕获的最好吃的团鲂和松江鲈留给父母。当她有了弟弟之后,她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带着弟弟游戏追逐,保护他们的安全,教给他们逃生的本领,姐弟间的感情就像冬日的阳光,温暖而融洽。 阿昕是早上出生的,他像是和太阳约好了似的,一个从母体内一个从地平线下同时探头冒了出来,于是,阿昕注定了天性的阳光。阿荣觉得阿昕很像他,健壮、勇敢,有胆识,而且还和他一样喜欢看星星,每次当他看到射手星座的时候,他总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别人问他笑什么,他会昂起脖子,扬起头来,骄傲地说:“看,我的守护星座!” 阿夕的出生是在晚上。那一天,太阳就快沉下去了,江水开始逐渐变得平静。这时候,一声嘹亮的啼哭一下子划破了江面的寂静,就像一颗长尾巴的彗星划过天际,阿夕的啼哭惊醒了所有豚的睡眠,大家都在议论着小家伙怎么能有这么嘹亮的啼哭,他是不愿意来到这个日渐浑浊和喧嚷的世界么?在最初的啼哭之后,阿夕开始学着哥哥的模样没事就躺在水面上看星星。在静静的星空下,阿夕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小豚向大豚的转变。终于能够辨清星座的他在水里游动的时候趾高气扬,像个得胜将军。当哥哥姐姐谈论问题的时候他总是会加入进来,边听边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当你跟他说到某个复杂问题的时候他会眨两下眼睛表示他在思索。如果你加以解释,他会先知先觉般地点点头,“嗯。”如果你没有下文,他依然不愿意表露出他的稚嫩,他会点着脑袋轻声告诉你,“知道啦。” 当他的哥哥耍着他玩的时候,吃了亏的他也从不向父母告状,他不喜欢被别人看作小孩子。他会跟阿荣解释说,“哥哥没有欺负我——我们是在切磋。” 想到这里阿荣笑了。阿药给他添了多么可爱的孩子,而且还是姐弟三个。有三个小孩的家庭在如今的豚族里面算是很稀罕的了,这让他整天像陷在沙子里的瓷片一样陷在家庭的温柔之中,在无比幸福的同时,也让他觉得或许自己已经老了。他想,他以后恐怕再也不能单独出来捕猎了,阿药也不会同意自己独自出来的,这背上的伤恐怕也不允许——想到背上的伤,他立刻感到了强烈的疼痛。必须赶紧回家,回到清水区,否则伤口在这浊水中很快就会感染。 阿荣努力辨认方向,他发出声波,谨慎地等待着回响。等了许久,惊讶地发现四周传来的都是危险信号。他试着向前摸索,无论哪个角度,四周传来的都是危险信号。他感觉自己已经落入了陷阱。很奇怪,刚刚已经冲出了血森林,不应该在森林之外还有陷阱,正在苦苦思索的时候,可怕的鬼音再次传来,夺命螺旋切割水流地啪啪声由远及近。 阿荣确定他还在二脚的陷阱之中。虽然摆脱了血森林但是马上又面临着更艰巨的考验。他很快想到了四周都是危险信号的原因,唯一的可能是,他闯入了定置网。 定置网因为只能进不能出而被豚族称为迷魂阵,是二脚又一种常用陷阱,一般与血森林并不同时使用。因为极少有谁能从这两种陷阱中的任何一种逃出去。阿荣不知道为何这次自己同时撞上了这两种,他的身体已经因为失血而极度虚弱,他已经不可能再从迷魂阵中突破出去了。 一入血森林,从此无声音。 一如迷魂阵,前世枉托生。 等待他的要么是被捕,要么是死亡。 鬼音像电击一样让他的心跳加速。他抬头望见捕鱼船黑压压地像座山似的遮住了天空。 宁可英勇死,绝不苟且生。 阿荣静下心来,让脑子里再一一回想阿药和孩子们的面孔,在心底里一一和他们拥抱、亲吻,最后吻到阿药时,他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他们分隔了那么多年,梦一样的重逢让他一直担心这真的是个梦,战战兢兢害怕梦醒的时刻。想不到这一天还是来了。他是想念她们,分开一会会就会想念,没有经过生离死别的人不知道离别的伤痛,但他不怕死,他毕竟有过完整的幸福的家庭,比起许多其他死在二脚手上的豚来,他要幸运的多。 阿荣鼓起最后的力气,往后弓身撤步,然后奋力前冲,在短距离的滑行之后奋力跃起,高高窜出水面,定置网在他的身子底下迅速倒退,他跃过了一道网,跃过了两道网,终于在第三道网前坠落下来。他被缠在了定置网上,被紧紧裹住,越挣扎越是被裹紧,直到再也无法动弹。有一道网缠上了他背上的伤口,血再次流了出来,他已经不觉得疼了。豚族把这可怕的陷阱叫做迷魂阵,是因为据说世界上最轻盈的魂魄都飞不过一道接一道天罗地网的环绕。阿荣是豚族游泳的冠军,拥有最为强健的腾跃,可是也只能突破两道网的封锁,当第三道网横亘面前的时候,即使尚在空中,他已经闭上眼睛,彻底绝望。他的身体被缠在了迷魂网中,很快感到了呼吸困难,这时已经没有办法浮上水面呼吸了。由于极度的虚弱他也已无法长期闭住气,他的肺部在叫唤,向他呼唤氧气,可是已经无能为力了,没多久阿荣开始陷入昏迷。他觉得昏迷就像做梦一样,只不过梦到的是一片苍白,像血森林里的尸体。 慢慢的苍白消失了,身子忽然变轻,轻得往上浮了起来,圆圆的太阳射下一道垂直的光柱,像架梯子接引魂魄飞过去。于是阿荣就如燕子似的飞了起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飞的感觉,他知道飞走的是自己的魂魄,其实魂魄也是向往光明的,没有谁喜欢那黑暗而冰冷的地方。 就在魂魄往温暖的太阳飞去的时候,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冰凉,越来越凉,如冬天江边结出的冰块。 那片苍白在瞬间变黑,一刹那给一块黑色的布幕遮住,一切都失去了光亮,沉入一个永恒的黑暗世界。 就像暗无天日的石沉溪洞中一样,永恒的黑暗。 阿荣死了。 第二章 柳溪野渡(上) 鬼谷子是豚族最伟大的解梦者和最准确的预言家,尽管他已经是个瞎子,但他仿佛可以用他那完全失明的眼睛看清整个星空,他的预言依然是准确得如同清明时节必然降临的细雨。只是后来他似乎对预言逐渐厌倦了,把这件事情交给了他的弟子百川。那些上了年纪的豚们都充满敬意地称鬼谷子为先生,而那些年轻豚们大体还没领教过庄先生神奇的预言,更不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瞎的,都嘻笑着喊他“瞎子先生”。曾经有许多豚想跟先生学习解梦的本领,先生都笑着拒绝了。先生总会问,你觉得长江和银河有什么共同点?那些想拜师的豚并不觉得相隔天上地下的两条河有什么共同点,直到有一个叫百川的年轻豚说出了自己的答案。百川说,我觉得通过观水和观星都能将伟大的预言了然于胸。 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用完全失去了感光功能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豚说,谁都不能将伟大的预言了然于胸,你能够做到的,是发现命运的轨迹。 百川说,先生,我想跟您学习的就是怎样通过观水和观星来发现命运的轨迹。 先生说,如果你真的想学,我可以教给你,只是,等你学会了将预言了然于胸,你未必会感觉得到欣喜。 百川说,怎么会呢,老师难道你不因为拥有这样的能力而欣喜么? 先生说,我没有欣喜,当你了然了命运,剩下的就只有悲哀! 百川被先生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他看到先生的脸上像被太阳近距离炙烤过一样黑亮。 他从心底里面不愿意相信老师的话,他和所有的年轻豚一样,相信预知未来是一件神圣而充满魅力的事情,他没有问先生说的悲哀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作为预言家首要的条件是不要多问。 他珍惜跟着先生学习的机会,当先生在无月的静夜用一双什么都看不见又似乎什么都看得见的眼睛对着银河指指点点的时候,他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魔力,魔力催起的水浪让他连呛了几口水。他看到星空下的先生像是暗流里的黑珍珠,黑夜更加增强了他浑身散发的独特的光芒,他在璀璨的星河下淡定而静穆,一动不动像只年久失修的航标。这种无声无息的静穆让百川感到发自内心的感动,在这个二脚横行肆虐无忌的世界里,星空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和信仰,他愿意相信,透过繁密的星河,他们可以得到一切伟大的启示,英雄的启示,能够拯救豚族于水火的启示。当想到这个神圣的使命,百川总会为自己感到由衷的自豪! 终于,先生带他来到了摘星洞外的观星台,在这个所有豚的眼中蕴藏着可以开启整个宇宙奥秘的钥匙的神奇之地,先生平静地说道:世界需要一个地方,使我们能够站在冬季黄昏中,对宇宙的寒冷和沉寂肃然起敬,这个地方就是观星台。 这一刻,百川对先生膜拜得五体投地,他感谢娘亲逼着他东行扬子江找先生拜师学艺,虽然他并不明白母亲的深意。母亲让他跟师傅学艺十年,满了十年才准回来见她。他问母亲为什么要学满十年,那可是半辈子啊。母亲只是微笑着让他多跟师父亲近,她说,“他是妈妈的一位故人。” ※ 这一天,阿药决定去找鬼谷子,因为阿荣离开的时间太久了。 阿荣是前天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走的,临走的时候,阿荣说,我去弄几条鱼来,孩子们都在长身体,不能老是让他们挨饿。 阿药没有说什么,她看到孩子们听说父亲出去捕鱼的时候眼睛里都冒出了光。她知道这段时间孩子们很少有吃饱肚子的时候。 近些年来,随着二脚屠杀令的颁布,整个豚族的生活一年比一年艰难,确切地讲,整个长江水系所有豚类和鱼类的生活都一年比一年艰难。 这些艰难来自于江中夺命螺旋的日益增加,来自于二脚投毒和电鬼的无所不用其极,来自于无泪水的铺天盖地,来自于吸沙王的肆虐横行,来自于血森林的遍布,这些艰难让江中的鱼类种群数量急剧减少,同时也意味着豚族食物来源的日益萎缩,原来一天巡游两公里就能够吃得饱饱的,现在需要来回二十公里才有足够填饱肚子的食物。而且,夺命螺旋和鬼音对捕食的干扰尤为巨大,无数的豚因为捕食过程中夺命螺旋的干扰而前功尽弃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作为长江中最聪明的动物族群,豚类的捕食效率向来极高,一击致命是所有健康成年豚的必备指标,而现在,就算再有经验的猎手也往往需要五六次的尝试才能获得一次成功,因为夺命螺旋实在是太可怕了。在这个时代来到世上的豚类孩子们真是悲哀,他们在千锤百炼成为一个优秀的战士之前不得不整日忍受着饥饿的威胁,只不过因为更为可怕的二脚的存在,饥饿才显得不那么致命,往往会让年轻豚们忽略掉。 自从那次相隔四年的再会之后,阿药和阿荣是铁了心不愿分开来了,阿荣对阿药念起那首来自久远的二脚先辈的诗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阿药很喜欢这首诗,每次看到阿荣就会想到这首诗,她是多么希望两个人的生活能够像诗里写的那样美好安详。他们很快有了三个孩子,在这个二脚当道的世界,已经很少有豚的家庭有三个孩子了,他们为此感到骄傲,在这个豚族数量急剧减少的时代,每一个孩子的出生都像过节一样隆重,好像是整个豚族的孩子一样。只有豚族自己知道孩子降生并生存下来的不易,阿荣和阿药因而在族群里倍感荣光。 孩子们在两人的精心呵护下健康成长,然而随着他们的日益长大,食物短缺的问题越来越严重。除了阿夕,阿璃和阿昕都逐步具备了独自捕食的能力,但是阿荣觉得他们的捕食技术远远不够。“现在不是以前啦,”阿荣常常对孩子们说,“你们的捕猎绝不允许一点点错误,不然丢掉的可能不仅仅是食物,而是你们的生命。” “只要夺命螺旋存在一天,这种情况就会持续一天。” 阿荣知道,优秀的潜行和捕猎以及辨别鬼音的技巧都是在一次次地生死考验之下得出的经验和教训。这东西不像游泳的泳姿,靠教是教不来的,只有切身的体验才能让那种些微的回声差别的记忆像对水流的记忆一样牢牢印刻在心底,从而演变为一种本能。可是有多少条命能够经得起这样生与死的考验? 阿荣常常替孩子们担心,他们显然还不具备精确辨识夺命螺旋的能力,更何况,长江现在进入了极其危险的二脚开捕期! 据哨子的情报讲,那几天二脚已经在大江中全面开捕,随处可看到无数的捕鱼船横七竖八游弋在大江上,他们像久不闻腥味的恶鬼,将血森林、迷魂阵、电鬼全部使出来,动用所有能够想出的属于二脚的方法,将屠刀伸向他们眼里能见到的一切动物。一幕幕残忍屠杀变得像流水一样自然,他们不放过任何一切,无论老少,一概杀光。 那段日子,豚类因为看到身边太多的鲜血而变得双眼通红,孩子们蜷缩着瑟瑟发抖的身体躲在江底的淤泥里,屠杀的恐惧像密封的口袋让他们几乎窒息。 正是在这段日子里,阿荣的三个孩子日渐消瘦,尤其是阿夕饥饿加上惊吓,开始发烧,浑身无力,嘴里小声地嘀咕着什么。阿璃把耳朵凑过去,她听到弟弟的嘴里一直在说:“我跑不动了,姐,我累了。” 那天阿药草草地给一家人做好的晚饭,主菜是长在江岸边的寻梨草。阿夕一口都没吃,全身一个劲地发抖。阿荣说,“我去找些鱼来,阿夕需要营养。”阿药说:“可现在是二脚的开捕期,出去捕鱼太危险了,外面到处都是二脚布下的陷阱。” 阿荣说,“我知道,二脚是我们世代的冤家,可是为了孩子们,他们就是设了天罗地网我也不怕。”“再说”,阿荣兴许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又或是宽慰妻子道:“二脚的目标主要是鱼,他们不会为难我们的。” 阿药虽然不放心但也没有办法,她说:“阿荣,要不你先吃点东西再出去吧。” 阿荣说:“不了,我去去就回,你们等着我带好吃的回来。” 阿药说:“那我们在家等你回来再吃饭。” 阿荣一个一个看过他们,微笑着说:“好,你们等我回来吃饭。” 那天傍晚,一家人守在一起等阿荣回来,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天黑下来,等到银河铺开,等到虫鸣蛙叫,一直等到天色发白都没有等到阿荣。 阿药对阿璃说:“你带弟弟先去睡吧。” 阿璃说:“那你呢?” 阿药说:“我再等会,你们的父亲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阿璃说:“妈,我陪你一块等,让弟弟们先睡吧。” 阿昕和阿夕先睡了,阿昕醒来的时候天已昏暗,整个白天快过去了,阿昕看到母亲和姐姐都守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屋外,在屋外灰暗迷蒙的水气里,一直没有出现父亲的身影。 那天晚上,阿昕陪姐姐和母亲一起守在家里,他们的晚饭始终没动,他们记得阿荣临走的时候说“你们等我回来吃饭。” 所以只要他不回来,他们将一直等下去,因为阿荣向来说得出做得到。他答应的事情从来都是言出必践,他教育孩子们说,言而有信是男子汉的本色。 只是这一次,阿荣注定要让孩子们失望了。 第二天,直到深夜,阿荣还没有回来。阿昕出去探听消息去了,阿夕和阿璃陪母亲在渐渐逼近的暮色里继续等待着,无望感随着暮色升上来,阴郁而灰沉。 阿璃一直在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阿药神情恍惚,没有注意到女儿的表情。 阿夕看到姐姐像是要说什么,再看看母亲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问:“姐姐,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啊?” 阿璃看了看弟弟,转过来望着母亲,轻声说:“妈,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 阿药把空洞洞的眼神收回来,应道:“噢。” 阿璃说:“我梦到有一个身影沿着河岸一直往下漂,漂啊漂啊,比我游的还快,我跟在他后面喊他,他回过头来看我,我感觉他好像是父亲,可是仔细看去却看不清到底是不是。他朝我笑笑,又转身漂走了,漂远了。” 阿璃心里想的一句话没敢说出来,不过母亲很快帮她说了:“老豚们说过,如果在梦里看不清某个豚的脸,说明他已经不是活豚了。” 尽管事先知道这句话,但是听到母亲忽然说出来,阿璃还是浑身打了个哆嗦。 母女俩没有再说什么,她们不敢再说下去。两个豚安安静静地守着晚饭,无望地等待着父亲、等待着丈夫的归来。 第三天,阿昕探听消息回来了。家里静悄悄的。他看到母亲守在那里,保持着两天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瞪着眼睛往外看,一会看看左,一会看看右。阿昕问,“妈,你还在等爸爸呢。”阿药点点头。阿昕凄然道,“爸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阿药似乎早已知道,转过头去,轻轻地一声叹息,眼角缓缓滚出一滴泪来。 在阿荣离家的第三天傍晚,阿药找到了鬼谷子。 鬼谷子问:“你是来解梦的吧?” 阿药点头。 鬼谷子问:“你梦到什么了?” 阿药说:“梦到他,阿荣,跟我们分离开来,再也不回来了。” 鬼谷子摇了摇头:“你这不是梦,是思。梦是无意识的呈现,思是有意识的预感,尤其是女豚的思,本身就是一种预言。” 阿药紧张道:“我又没有学过预言,怎么能够预料到未来呢?我一定是在胡思乱想。” 鬼谷子说:“我们每个豚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预言不过是能看到轨迹的远端而已,它并不能改变什么。” 阿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鬼谷子问:“你现在想知道结果吗?” 阿药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说:“我并不是非得看星星才能算命,根据水流的变化一样能够预言,好的预言师无论白天或黑夜都可以做到。” 阿药焦急道:“那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出事了?” 鬼谷子发出长长地一声叹息,然后说出了一个方位。他感到阿药的身体发出剧烈的抖动,导致周围的江水形成涌动的波浪一下一下拍击过来,像是无声的抗议。 鬼谷子说:“你不要去了,你弄不动的,让阿昕和他三叔一道去吧,他们能把他抬回来。” 阿药默然不语,许久,勉强控制住身体的抖动,她忍住眼泪,向鬼谷子道了声谢,转身离去。 阿昕看着母亲从鬼谷子那里回来,待在家里怔怔地望着水底,一言不发。 阿昕问母亲出了什么事,母亲缓缓告诉他那个方位,然后对他说:“去找你的姐夫,让他带你去找你爸。还有,别忘了喊上你三叔。” ※ 千山已经跟阿璃结婚了。豚族的传统结婚年龄是五岁,阿璃他俩算是晚婚的了。 千山有严重的痛水症,只要剧烈运动,痛水症就会发作,肌肉会变得石头般僵硬,动一下钻心地疼,要躺在那里休息老半天后才会自己恢复过来。这个奇怪的病让千山的一生都活在一种别扭当中。他不敢全力捕食,不敢尽情畅游,不敢觅食过远,谁都不知道这个奇怪的病会在什么时候发作,而一旦发作起来,剧烈的疼痛不说,整个身体像被点了穴道那样僵化在那里,随时都会发生危险。所以,他的日常生活简单而缓慢。慢慢地游动,慢慢地靠近猎物,慢慢地发动攻击。很低的捕食成功率让他成为别人的笑柄,缓慢的生活节奏更是让他跟这个族群显得格格不入。他充满了自卑感。确切地说,他从生下来的那天就是带着自卑来到这个世界的—— 他是头朝外先生出来的。 豚族都是在水中生产,尾部先出来,然后是身体,最后才是头部,只有这样的生产顺序才能让幼豚不会一生下来就面临窒息的危险。 千山头部先入水,还能够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但他却觉得很自卑,他从小就跟人家不一样。他生下来甚至不会呼吸,是母亲嘴对嘴把氧气灌进了他的肺里。他的生命中第一口空气便是来自于母亲。他永远忘不了他的母亲,伟大的母亲。 当同龄豚早已经可以独立捕食的时候,瘦小的千山甚至连一种顺畅的游泳姿势都不会。他自己都看得出来,他的游泳姿势又蠢又笨,像一只老年的乌龟,游着游着一会侧向这边,一会倒向那边,别说捕猎,就是能够控制自己不被水流冲撞到礁石上去就谢天谢地了。 让千山感激的是母亲从来没有说过他的笨拙,她总是鼓励他,为他的每一点点提高而高兴。“千山,”母亲总是微笑着看着他说,“别气馁,三天前你连绕过礁石都不会,可刚刚你已经学会冲刺了,多么漂亮的冲刺!”母亲隐约皱了皱眉,又重新打开微笑,赞许地对他说,“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你就可以做到独自捕猎了。” 千山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母亲的胃癌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尽管胃部强烈的疼痛让她全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但面对儿子,她总是保持着最慈爱的笑容,让他在这个不幸的世界里总能够在内心的最深处感受到那无形的温暖。 痛水症是在他学会冲刺之后尝试第一次捕猎时发作的。那时他对自己的冲刺已经觉得很有把握,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能够如此自如地掌控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是的,母亲的不断鼓励让他的进步很快,使他从一开始的沮丧到现在的充满信心。他认为是时候展现出自己作为一个男子汉的能力了,开始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捕猎。 结果当然是失败。 尽管事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向猎物慢慢靠近,算好了猎物会发现他的时间点和距离,算好了猎物发现他以后的反应速度,它会向哪个方向跑,他将从哪个方向截击,它的冲刺速度会有多快,他从慢慢靠近到突然加速的反应时间有多长,它会不会在中途突然变向。他算好了,他全都事先计算好了。于是他出击。 然后他在刹那间感到了浑身肌肉的僵硬。像是突然间身体被石化了一样,就在那一瞬间,动不了了,身体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像突然扎根一样定在原地,任凭大脑一直指挥,就是不动。 接下来就是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 那是痛水症的第一次发作。后来他知道,从他与众不同的头先出来的那一天开始,痛水症就伴随着他同步来到了这个世界,像是觉得豚类的痛苦还不够似的,上天让这个族群再加上一种难捱的怪病。 那一次发作,过了大半天才恢复过来,千山被这个怪病吓坏了,差点淹死在水里。他完全没有想到事先练习成功的冲刺变向和变速这些看起来极为复杂的技巧会在突然之间全部失灵,眼睁睁地看着猎物从眼前逃走,路线完全在他的预判之内。本来他一定可以成功的,一定可以。 他遗憾地看着猎物走远,对自己这个僵硬而痛苦的身体忽然生出了深深的厌恶。 只有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着他。 母亲总是能有办法捕到他最爱的松江鲈。每次都是让他吃而她自己不吃,她总是说自己在捕猎时已经先吃过了。可千山从来都不清楚母亲到底有没有真的吃过。 他是后来才发现母亲在一天天瘦下去的。 那时候他只知道只要离开了母亲,他一定会饿死。痛水症让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很快遗忘了刚刚掌握的冲刺和变速的技能,又回复到游泳一歪一歪的蠢笨姿势的状态,躲在偏僻的角落里,一直靠着母亲的捕猎而活着,看着母亲精疲力竭地捕猎到一条条肥美的鲈鱼,然后用慈祥地目光看着他整条吞下去,再打一个美味地饱嗝,然后母亲就会微笑起来,仿佛这个饱嗝是她打的一样。 如果那个时候你要跟他讲,嗨,你将会有一个媳妇,就是阿璃,他肯定以为是你疯了。一个连豚族本能的游泳都不会的豚还指望媳妇,做梦吧你。甚至,他都开始逐渐淡忘了自己曾经满心向往过的在江面上逐浪,唱着最美好的歌谣在浪花中跳跃,他淡忘了自己曾经还会在礁石群间敏捷的变向,他觉得自己是个被世界抛弃了的豚,什么本事都没有,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什么都要靠母亲,他觉得所有的豚都会笑话他,不敢去认识朋友,不敢去豚多的地方,他怕别的豚会看不起他。宁可自己一个人待在江边的梨花树下,静静地望着天空出神。那时候他在想: 除了母亲,这个世界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直到有一天,他认识了阿璃。 他相信这是天意。 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干涸的鄱阳湖口一带觅食。不经意地抬头,就看到了阿璃。 救阿璃纯粹是出于一种本能。他当时什么也没想,就像箭一般冲了过去,他都根本没想过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快的冲刺速度。事后回想起来才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他的满脑子的颓丧就在那么一瞬间被推翻了,只想到救她。 至于整个过程,乃至他为此差点送命他都不记得了,或者说不想去记得,他唯一记得的是后来阿璃对他救命之恩的感激。 阿璃娇弱的身躯紧紧地拥抱着他,在他的怀中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 然后,整个世界在他的脑中都化作了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他都不记得她当时还说了些什么,她有没有被他的义举感动得流泪,她有没有问起他的名字。他只记得后来她走了。她又白又小的身影走远了。他看见她沾满泥水的鳍,很嫩的、青色的尾鳍。江水浅黄,远处有一道隆起的波浪。她朝那里走,永远不可能走出他的视野。因为他也在走,他觉得她是个精灵,在前面引他。 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望着那个永远走不出视线的纤弱的影子,他在心里说,我愿意为你而死。 ※ 阿昕到离豚院找到了三叔。 自从以失去半个背鳍的代价赢得天门山战役的胜利并走出白荡湖之后,三叔就长期待在了离豚院中。在伤口逐渐恢复之后,他成为了离豚院中妙手回春的医生。 离豚院里满是二脚手下侥幸逃脱的豚类,每只豚都几乎失掉了半条命。他们聚集在一起,聚在离豚院,把这个院子变成一个可怕的地狱。他们要么是瞎子要么被割掉整个长吻,要么断掉了整个尾鳍,当然,也有像三叔这样,被切掉了半个背,其他豚喊他“半背叔。” 其实阿昕很喜欢跟三叔待在一起。三叔渊博的学识和丰富的经历让阿昕羡慕不已。他喜欢缠着三叔给他讲故事,讲那些从前的故事,美丽的故事;讲他历险的故事,惊魂的故事。听着那些如江水般跌宕起伏的故事,阿昕感到自己的人生也像这天上的云彩一般多姿多彩起来。 可阿昕又害怕去找三叔,他实在不愿进入离豚院,那里面一个个缺胳膊少腿的豚们让他寒毛直竖。当他在院子里游动的时候,总感觉背后有一把寒光闪闪的屠刀握在二脚手上随时从背后捅过来,穿胸而过,他能看得到刀锋从胸口贯穿而出,然后在惊恐中死去。 每次从离豚院出来,阿昕总会做噩梦。 而他的姐夫千山在离豚院一直做着三叔的助手,帮助照看院里的那些残疾豚。阿昕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用心地听着瞎婆婆没完没了的关于她的孩子的唠叨。 阿昕找到他们说:“妈妈让我请你们一起找我爸去。” 三叔和千山听阿昕叙述阿荣出猎的情形,叙述一家人等待阿荣归来的情形,叙述阿药找到鬼谷子之后回家的情形,然后阿药告诉他一个方位,让他来找三叔。 三叔听完叙述已经知道阿荣定是被迷魂阵缠绕,窒息而死。 他们找到阿荣的时候,阿荣已经死去多时,他的鲜血早已流尽,背脊上的伤口的肉往外翻出,像一面破碎的镜子。皮肤给水泡得一片苍白,像掉落水面的月牙。他的脖子给迷魂网死死缠住,脑袋冲了出来,像一截萝卜拔出一半。在挣扎的过程中尾鳍又给另一道网缠住,于是他的身体彻底失去了自由。肺里的氧气逐渐用尽,再也不能浮上水面呼吸,他死的时候一定很想家,因为他的脖子直直地伸出来,几乎长了一倍,这样他与家人的距离多少可以缩短一点。 三叔挑出关键的几段网线用牙固定住,然后让千山和阿昕轮流用力去咬。“我的牙口不行了”三叔说,“你们使劲咬,我让它动不了,别怕。”阿昕一边咬一边哭,三叔听着他呜呜的哭声说,“咬断了再哭,你只顾着哭牙齿就不利索了。” 阿昕就忍住了哭,将悲伤化作愤怒,用尽力气咬这些网绳,缠住阿荣脖子和尾鳍的两段网绳都给咬断了,阿荣的身体终于自由了。 三叔长叹了一口气,说:“迟到的自由,终归也是自由。” 千山背着阿荣的尸体回家去。 阿昕跟在后面,看着父亲惨白的尸身,忍不住又呜咽起来。 “爸爸死了”阿昕呜咽着不停地说,“三叔,爸爸死了。” “三叔,你说爸爸到底作了什么孽啊,死得这么惨。” 三叔闭上了眼睛,他的眼睛也滚过了浑浊的眼泪。 “他作孽就在于他和无泪水化的二脚生活在了同一个时代。”三叔睁开眼,悲怆地说,“这是我们豚类共同的罪孽。” 他重复道:“我们都将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突然死去,因为我们和无泪水化的二脚生活在同一个时代。” “这是二脚最幸福的时代,也是我们豚类最惨痛的时代。” “这个时代,任何的许诺都毫无意义,因为与二脚相伴,生命脆弱犹如一粒粒气泡。” “那我们还要生下来干吗?”阿昕不甘心道,“难道生下来就是等死么?” “等死,至少说明你还活着,”三叔说,“在二脚手下,能活着就是奇迹,每一只活着的豚都是位大英雄。”三叔拱了拱阿昕说,“你能好好活下去,你也是位大英雄,我们豚类的英雄!” 阿昕愣了半响,丝毫没体会到英雄的感觉。 他看到千山背着阿荣的尸体笨拙地往前游,就凑上去问他:“姐夫,爸爸死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千山回头望了望他,缓缓道:“阿昕,两年前,我母亲死的时候,我也问过你一样的问题”千山叹出一口气,“不同的是,我问的是我自己。” “母亲当年受到重金属流污染,得了胃炎,当时她正怀着我。为了让我少受影响,她一直拒绝食用可以减轻痛苦的苦心草。后来我在她的肚子里越长越大,而受到金属流的污染,水中能捕到的食物却越来越少。得不到改善的江水污染以及每时每刻对食物的疲于奔命让她的胃炎转化成了胃癌。那个时候她已经吃不下东西了,每一次吞咽都会给她带来巨大的痛苦。但是为了我,她一直像没事一样捕食,硬生生地忍住了痛楚。后来我出生了,我出生的时候很不顺利,母亲说是胎位不正,头先出来。为了不让我呛死,母亲改变了豚族生产的习性,浮到了江面上生产。江面上的危险不说,光是离开水流挤压之后生产的苦楚就该是怎样的揪心啊!好在我总算是生下来了,母亲赶紧嘴对嘴替我呼吸氧气,看到我费力地甩开头,可以用自己的鼻孔呼吸了,母亲欣慰的哭了起来。” 阿昕是头一次听千山说起身世,听到他的母亲居然得了胃癌,忍不住地难过,他想说,胃癌岂不是好不了了吗?他忘了千山刚刚说过,两年前,母亲就已经去世了。 “你知道的阿昕,我一直都很笨,尤其是在遇到你姐姐之前,我甚至都没有过一次成功的捕食。我一直托庇在母亲的羽翼之下,无知无畏地做着她的累赘。” “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母亲得的病是胃癌,居然忍心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她费尽辛苦给我捕来的食物。母亲在我的面前从来没有表现出她的痛苦,她总是微笑地看着我,从来不怪我不会冲刺,从来不怪我不会高速变向,从来不怪我泳姿丑陋,更从来不怪我不会独立捕食。她对我总是很耐心,很耐心地教我,很耐心地鼓励我,很耐心地给我演示,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你知道吗阿昕,我最难过的就是当时不知道母亲已经病的那么严重,她每次捕食回来总是在一边看着我吃,自己不吃。我问她她总是说吃过了。我以为她是骗我说吃过,其实她那时就已经是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她每天都在变瘦,每天都在憔悴,可我不关心,我只关心自己,我只关心我的漂亮的泳姿、机敏的变向,我只关心我在兴奋地冲刺后肌肉僵硬的剧烈疼痛,我痛地叫了出来,我不知道母亲听到我的叫声之后总是在默默流泪,她一直以为是她害了我,是她让我头先出生,生下来就得了痛水症,她对我满怀内疚。她从来不怪二脚,从来不会怪她的胃部炎症最初是由二脚的重金属流造成的,也从来不会怪重金属流造成的食物减少让她不得不为捕食付出更大的努力才导致了胎位的异常,她从来不怪它们,母亲就是这样,像对我一样慈爱地对待这个世界,哪怕这个世界从来不会给她相应地回报。” 千山抹了下眼泪,接着说道:“后来母亲实在撑不下去了,我就去找苦心草采给她吃,嚼碎了逼着她咽下去。她吃了之后胃里面翻江倒海地难受,全部吐了出来,一地的苦水。晚了,吃什么都没有用了。” 母亲终于躺在那里不能动了,她瘦弱的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蜷缩在那里,像受了风寒似的一阵一阵地发抖。于是,我再一次尝试捕猎。 我走到鄱阳湖湖口一带,那里的水面严重干涸,水道狭窄,形成了一道道深沟。我潜伏在沟中狩猎,就是在那一次,无意间遇到了你的姐姐…… 早就听说过你的姐姐,阿璃,但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她,她长的像她的名字一样美丽。 她说,谢谢我救了她。 她不知道,其实应该说感谢的是我。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用的豚,什么都不会,我很看轻自己。到这里捕猎那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之下想碰碰运气。直到遇到你姐姐,她说,谢谢我。 她轻轻地说出这几个字,在我听来却充满了份量。她没有看不起我,她告诉我知道原来我活着还是有价值的。 后来我看着她走远,走远,我的心情像江水一样澎湃。这么些日子以来,我一直躲着别人,一直担心别人的嘲笑和看轻,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自己可以。 我像重新活过来一样,一翻身捉住了身边窜过的一条鲢。 我带着猎物兴冲冲回家。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成功的捕猎,难以想象的激动和兴奋,我迫不及待地想让母亲知道,想看到母亲的欢喜。 我原以为母亲会难以置信,没想到她看到我捕捉到的鲢鱼居然那么平静。她只是勉强抬了抬身子,微笑着看了看我,她说,“孩子,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没有得到预期的表扬,心里难免有些失落。我把鲢喂给母亲吃,母亲说,“孩子,这是你捕到的鱼,妈妈一定要尝尝。”母亲艰难地张开嘴,努力张大到一条鱼的大小,我把鲢喂给她,她欣慰地含笑咽下,咽到一半的时候,咽不动了,我看到她嘴角抽搐着,闭上了眼睛,眼角滴下眼泪。 我再喊她,她已经听不见了,再怎么喊都没有用了,母亲就那样死了,那条鱼她只吞下一半就死了,她的胃已经烂得容不下一条鱼了。 她的脸上至死还挂着微笑,那是欣慰的笑容。 可是我分明看到她流泪了,毕竟不甘心,她辛苦抚养的孩子,她将不会再看到他长大,不会再看到他长成一个何等健壮的少年,娶一个何等漂亮的媳妇…… 阿昕想问,后来呢。但是一想,后来岂不就跟自己现在一样,凄凄惶惶,不胜悲凉。只是自己还有姐姐,还有弟弟,还有妈妈,而千山呢,当时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有。想到这里,阿昕不禁替那时的姐夫感到难过。 于是,他问出来的话变成:“姐夫,你说豚死之后会不会有灵魂?他们的灵魂会回来看我们吗?” 千山默默无语地看了看三叔。 三叔说:“你爸会回来看你们的,他依然会陪在你们身边,只是你们听不到他,也看不见他。” 阿昕问:“那爸爸的灵魂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三叔说:“只要听到东林寺的钟声,他就能找到你们,找到家。要是找不到的话,你们就到寺边去等他,你们会感觉到他的。” 千山说:“可是,你姐姐和妈妈看到父亲的尸体,该有多难过。” 阿昕说:“那怎么办,我们不把父亲背回去吗?” 三叔摇摇头:“豚族的悲伤是隐藏不了的。孩子们,”三叔换下千山继续背负着阿荣的尸体说, “我们必须学会哭泣,也许,那就是最高的智慧。” 第二章 柳溪野渡(下) 柳树在春风里,飘荡着嫩绿的长条,萦萦飞絮,要飞上一两个月,飞絮还没飘完,柳树都已绿叶成荫。树荫下有一个古老的渡口,二脚族给这个渡口起了个名字叫“柳溪野渡”。在这个渡口后面,是一座同样古老的寺庙,叫东林寺。东林寺的院墙中有一幢高高的钟楼,楼上安放着一只据说比寺庙的年代还要久远的大钟。钟声会在每天早晨日出之前响起,无发二脚每次敲钟都敲一百零八下,据说这样可以化解二脚族一百零八种恶业,还可以化解世间的一百零八种苦难,这些苦难之中有一种叫做生离死别。 多年以前,豚族并不住在东林寺所在的扬子江徽江段,而是住在更为上游的荆江,鄱阳湖口石钟山下。后来因长江中游挖沙猖獗,二脚的挖沙船横行无忌,不仅让水域日渐萎缩的江河湖道愈加危险,而且挖沙直接导致鱼类在河床湖床最钟爱的沙地产卵场的毁灭性破坏,鱼类资源急剧减少,食物短缺,豚族守着诺大一条江居然难以找到足以填饱肚子的食物。尤其是后来二脚的大型采砂船“吸沙王”的大规模投入使用,一次作业就可将水深30米、半径60米范围的沙石吸个精光,形成直径达100米的大坑,河床被如此破坏,鱼类根本找不到地方产卵,螺蛳、小蚌这些鱼类的美食全被吸尽,湖底“沙漠化”,连飞鸟也失去了食物来源。再加上荆江一带无泪水基地的建设和肆无忌惮的重金属流直排入江,导致大片江面成为不毛之地。为了避免重金属流带来的各种疾病,也为了寻找更多的食物,这支豚族选择了往下游迁徙。后来,他们来到了扬子江,在老洲和大通洲之间有一段江面,二脚稀少,没有无泪水基地,并且有一段夹江,可以避开二脚的夺命螺旋主航道。这儿的水质并不比荆江更好,只是这段江面没有挖沙船,所以他们可以找到足够的食物,维持生存下去。这就足够了。于是,这支族群在扬子江定居下来。渐渐地他们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再后来,他们来到了柳溪野渡,听到了东林寺的钟声。第一次听钟时,他们感觉非常神奇,那是无发二脚与豚族共通的声音,那是连通天国的声音。无发二脚们背依寺院,也许可以在想象中的佛光里,体会到夕阳西下时那种厚实的温暖吧。城子说,这钟声充满了诗意。先生说,这钟声可以接引魂灵升往西方极乐世界。 阿昕最早知道东林寺的钟声是因为城子,城子是当代豚族最具才华的诗人,他探身出来迎风吟唱的身姿是那么优美,美得像无声江面上荡漾的月光。 城子说写诗需要诗境。“生在这个时代真是诗人的悲哀”城子说,“因为诗境太难找了。” 阿昕就他问:“以前的时代是不是诗境遍地?诗境很重要么?” 城子说:“以前的豚族,那些诗界的先辈们,写出过那么多那么美的诗歌,四处传唱,现在再也没有这么多优秀的诗歌了,因为诗境没了。” “云梦泽曾经是他们最完美的诗境。”城子充满向往地描述到:云和山的彼端,梦与幻的泽国。洋洋万里碧波,二十八组岛屿,座座岛屿各有千秋。水中有游鱼无数,堤上有呦呦鹿鸣,泽中满溪满荡的金莲子与离香草,岸边是铺天盖地的珍珠梅和素心兰。空中飞鸟翔集,像在展示舞蹈的华章。泽中云遮雾绕,云雾之中一座座小山小岛若隐若现。岛上野花芬芳,彩蝶翩跹,不同的花的香味直透到水底里来。林子里传来悠扬的黄莺的歌声,歌声婉转清脆,像一粒粒石子砸在水里溅起的朵朵水珠。有的岛上会有一方茅棚,里面住着隐二脚。隐二脚们有些像无发二脚,他们每天的事情都是读书写字,耕地与采药,他们的读书声朗朗清韵,像水中的菱角一样饱满动人。他们还会吹笛,笛声悠扬,让豚冥想,像遥远的水天处升起的一朵白云。用二脚的话说,这不叫升起的白云,叫禅意。 用冉香的比喻就是,“隐二脚乃空谷之幽兰。” 偶尔,隐二脚也会摇一支小舟下泽,去集市上卖药,再用卖药得的钱买米买布。 隐二脚的小舟行在烟波浩渺的云梦泽上,就像一枚树叶漂泊在池塘里,轻轻地,缓缓地,在宁静的水面上不时传来一声一声细橹裂波的回响。先辈们喜欢隐二脚,喜欢这像树叶一样轻柔的小舟,喜欢桨声勾起水波的欸乃声,像婴儿的呢喃。 先辈们会跃出水面上来和隐二脚打招呼,隐二脚会笑着挥手,嘴里说着先辈们听不懂的话,七个字一组七个字一组,摇头晃脑,抑扬顿挫。有时候,当隐二脚摇着小舟回来的时候看到先辈们还在,他会从舟上的竹篮子里拣出几条鱼来赠给先辈们享用美味。先辈们便以优美的歌声回报给隐二脚。在二脚的语言里依然保留着这一次次唱和的记忆。他们直到很久以后把那种频率高的发音称作“海豚音。” “这就是诗境”城子说,“永远消失了的美丽绝伦的诗境。” 城子对云梦泽的描述让阿夕同样印象深刻。 阿夕最喜欢听三叔讲起豚族伟大的旅行家十方的旅行故事,当他认识了城子后,又最喜欢听城子念诗。这一天,他听到城子说美丽绝伦的云梦泽诗境消失了,永远消失了,不禁一阵急急忙忙地惋惜。 “哎,可惜了。”阿夕问城子,“云梦泽已经消失了,那一定还有尚未消失的诗境罢?” 城子说:“离我们这里比较近的一处据说在下游当涂采石矶,母亲说过,采石烟雨最是迷离。还有一处最无与伦比的远在金沙江,那里远离二脚远离无泪水,那里山高水急,生命高贵而神圣。”金沙江太远了,阿夕知道,那要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一直游去,从春天开始至夏天结束,才能够到达。 城子说到西行,总是很兴奋:“沿着长江一路往西,一直游到远在西天的金沙江,穿过大雪山夹峙的峡谷,看夕阳的光芒从一线的天空洒进大江,好像是西天尽头金色的天堂。” 城子憧憬道:“看一眼西天的金色的大雪山,那是我最大的梦想。” “哇奥,”阿夕由衷的赞叹道,“城子哥哥你的梦想真伟大,哪一天我也要有你这么伟大的梦想。” 城子拍拍阿夕的肩膀,骄傲地对他说:“记住,我们这一生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于是城子带他游到柳溪野渡,在回环往复的钟声里,城子喃喃道: 愿死者在钟声中魂归天国; 愿生者在钟声中涤尽悲伤; 愿天常生好二脚,愿二脚常行好事。 城子对阿昕说:“也许,这里才是我们最后的诗境。” 后来,让死者在钟声中魂归天国成为了豚族庄严的仪式。因为随着二脚的愈加凶猛,死去的豚越来越多,恶业越积越厚,不安的魂灵在大江之上四处飘荡,无处安息。它们需要这超度的钟声,这能够沟通生死两界的钟声,这是逝者的需要,更是生者的心愿。 ※ 在一个清爽的早晨,江面飘着一层氤氲的白雾,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东方的天际已经给未出的太阳映得通红。雾水打湿了青草,然后在草上化作一滴一滴的露珠,河边青草上的露珠顺着长长的草叶滚下来,压弯了整条叶子,然后“咚”地一声跳进了河水中。河面泛起轻轻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去。 阿昕姐弟陪着为悲伤摧毁的母亲来到东林寺听钟。 东林寺里面生活的无发二脚跟普通二脚不一样,他们不屠杀,也不喜欢无泪水,他们以慈悲为怀,以善良和虔诚渡众生,把自己当作一艘渡船将恶之此岸的二脚渡到善之彼岸去。他们的祖师甚至宁愿割下自己的肉喂鹰而不忍让鹰捕食兔子。 难以想象二脚中间还有这样一群无发族的存在,他们跟普通二脚的区别简直像豚族和二脚的区别一样大。 在柳林之下的碧波中,小玉已经早早守候在了那里。看到阿昕他们过来,小玉迎上去,想说上几句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已经泪水盈眶。 她帮忙扶着阿药,一边去劝慰伤心的姐弟。一会儿城子也来了,他感叹道,要是二脚能放下屠刀,我甘愿化身无发二脚族,日日敲钟,颂经赎罪。他替小玉扶着阿药。小玉放松了压抑,忍不住哭出声来。 柳树上有对黄鹂好像被惊醒了似的从胸前温暖的羽毛中抽出头来东张西望一番,看看太阳还没升起,又接着做刚才的美梦。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笛声。凄迷哀婉,神为之伤的兰若笛。 阿昕和城子迅速抬起头来张望,在东方火红的天空下,他们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谁比他们俩更熟悉这个笛声的了。 第一个听到这声音的是城子。那是一个圆月之夜,城子在翠螺山下的姑溪河安静地赏月,原野和山脉被月色勾勒出朦胧的轮廓,忽然就听闻遥远的月下传来了笛音。那笛音是那么的寂寥与感伤,让豚一听之下就再难忘记。城子循声而去,笛音若隐若现,如同江水的波纹,又像是天上的月亮,你往前进了,它便往后退着。始终隔着那远远的距离。 天风海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城子在心里评价。 后来城子跟阿昕说了这事,他说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像天上的仙女吹奏的曲子。于是第二天城子带着阿昕一起去前天晚上的地方等待笛音的出现,月过中天也没有等到。后来他们又一次次地去等待,始终没有等到笛音的再次出现。 城子说,“那晚准是仙女下凡了。” 他笑着对阿昕说,“你小子运气不好,没有机会见识仙女了。” 阿昕反驳道,“你不是也没见过吗?” 城子仰慕道,“闻其声如见其人,她长的一定像她的笛音一样美。” 兰若笛,是被载入太古遗书的三大上古遗音之一,与碧澜叶和箜篌编并称于世。据说,这三大古音而今俱只剩一豚能够演奏,便是清江青青的碧澜叶,武落钟离冥廖子的箜篌编,以及姑溪河冉香的兰若笛。 在无尽的仰慕中,城子献给了这位仙女一首美丽的诗歌,《飞翔》: 当第一片落叶落在你身前 当第一滴泪水滴在水里面 当第一次你仰起脸说我的故事甜 这是哪一天 你未知的前生隐约在梦里 你摇醒我问我我们的年纪 你望着我抚摸我说这是张怎样的脸 这是哪一年 你穿过流水飞翔让翅膀挡住太阳 把江湖和大海通通遗忘 独自在夜里疯狂 你穿过流水飞翔让翅膀挡住太阳 把笛声和歌谣通通遗忘 独自在月下神伤 事实上,第一个见到她面的是阿昕。 那一天,阿昕在江上一直没有寻找到猎物,他一路往东游去,不知不觉游到了姑溪河口的珍珠滩。 那是一个初夏五月,水丰草长的季节,时近黄昏,天空由蓝转暖。姑溪河口,老松佝偻,野花盛开,沄沄流水,一溪清樾。岸边那一丛一丛的蔷薇花正当盛放之际,一溪火红,透天彻地。河畔的紫藤也开了,一串一串晶莹的紫色从碧绿的藤上垂下来,花瓣在蜜糖色的阳光下很有透明感。阿昕为这美丽的花海惊叹不已。他游到花丛下,紫藤花没兜住的阳光细细碎碎洒了他一脸。阿昕抬头,看花与花将一整个天空裁剪成一颗一颗淡蓝的星。 他忘掉了捕猎,就那样懒洋洋地躺在珍珠滩晒太阳。透过珍珠滩薄薄一层水面,像盖着一床不冷不热的被子。 暮色愈厚,夕阳映着江面斜斜浮动着星星点点跳跃的光芒。借着明明灭灭的光影,阿昕欣赏着河边密密匝匝开得娇滴滴的蔷薇花丛,那璀璨妍丽的胭脂色连厚实的暮色都快压不住,香味更是浓得化不开。 阿昕贴近身,想将这一片花的香甜都偷进肺里,却蓦然停住,一阵幽幽地淡淡地香悄悄地从这浓烈蔷薇香的深处慢慢沁出来。 拨开直垂至水面的花丛,他初次见到了冉香。 冉香没想到花丛的对面有人,她正为这美丽的世界惊叹不已、幸福无限的时候,忽然看到花丛中探出来一个脑袋,不由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仔细看去,这颗脑袋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然后,没等阿昕开口,已转身离去。尾鳍轻摆袅袅婷婷,就像清晨美丽的河面升起的一阵青烟。 阿昕只恍惚地看见她回过头来,丢给他一个迷人的笑。 从此,他爱上了翠螺山,爱上了姑溪河。 这以后只要有空他就往翠螺山这边跑,就像城子一有空就守在月下的柳树林一样,守候着那份心中的神圣。 当阿昕后来跟城子说起这次碰面,城子为他们的初次相见赋予了诗的意境:这么静,比落叶还静。我踏上我的浪花,浪花踏着,尚未落地的雪花,轻如幻影,本来是去远山拾梦,却惊醒了,梦中的你。 却不料到,这首诗倒是成全了阿昕与冉香的再次相遇。那是一次雨后,姑溪河腾起阵阵白雾,袅绕到翠螺山腰,天上有阴云团团贴着山尖掠过,投下青一阵灰一阵的影子。 阿昕再一次沉浸于美景之中,忘记了此时何时,此地何地。他竖起身子,拨开浓密的紫藤花条,看到远处江面上雾还未散去,将远山浓重的熏色一一晕染开,这景象使得空气闻起来都有股墨香。 真想写首诗,阿昕想。 “真想写首诗”,一个温软纤细的声音从河对面传来,他吓了一跳。声音的主人,有着纯青色皮肤和恰到好处比例的身材,立在一丛含苞待放的栀子花旁,望向他刚才望着的方向,那正是阿昕朝思暮想的冉香。 阿昕永远忘不了她回头的一瞬。许是听见了河对岸的声响,她急急地转过头来确认,两豚的眼神相遇,她并没有避开。她看向他的样子,像在阅读一首古老且不朽的诗,一个字一个字,读得认真而坚定。那张脸并无惊人的美艳,但柔和的五官让人可以轻易想见她拥有亲和、温厚的个性。 相看无言,时间在两人之间默默地流淌,沉淀着世界所有的声音。 她身上的淡淡幽香随着她的目光慢慢传递过来,那么熟悉的味道,他不忍一下吸尽。 她突然一笑,面如桃花。她说,“原来是你。” 这四个字被风拉得很长,曲曲折折地钻进阿昕的耳朵里,就像被粗砺的波涛和同样粗砺的岁月掩埋的小小码头千百年来响起了第一回泊船声,整个码头突然苏醒。 阿昕也笑了,说,“是,是我。” 她跳跃起来,跃过贴向水面的一枝花束,花束被弹开,阿昕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栀子花香……一点不如她香。 她说完走了,从栀子花下穿了过去,带出的水纹像一道道蛛网缠住了阿昕,将他越缠越紧,他知道,他已经情网深陷了。 从那天起,阿昕又爱上了小雨天,更加爱上了雾气中淡淡的翠螺山,爱上了湿地的气息和河滩上湿漉漉的小石子,爱上了每一枝贴着水面的栀子花和那撩人的花香。 ※ 东方的天际越来越红,像有谁在天上放了一把火,熊熊的烈焰铺张开来。 这时的柳溪野渡,豚族们都过来为阿荣送行。 河面上雾气渐渐弥散开来,往外飘进了寺院的黄墙,打湿了钟楼的钟锤,有无发二脚穿着布鞋无声地爬到楼上,用手擦去木柄上的水珠,然后捋起袖子,拉过了锤绳, “——当!”钟响了。 黄鹂扑打着翅膀从枝头惊飞,很快消失在雾气中的田野里,太阳像被拎了耳朵似地立马从地下爬出来,融融光芒像把扇子一样扫过江面,江面就像施了一层妆粉,马上变得艳丽起来、跃动开来。水中的鱼儿闻到了这层妆粉的味道,纷纷醒来,伸起懒腰,于是整个水面缓缓荡漾,草叶上的水珠被照得一粒粒宝石般闪闪发光,雾气在这水波荡漾中散去,钟声一下一下响起,无发二脚纷纷忙活起来。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钟声里,曾经的悲伤总归会像雾气一样散去,温暖的希望终究会像阳光一样到来。 阿昕知道,三叔让他带母亲来等父亲的灵魂其实是想让无发二脚的钟声驱散她的悲伤。 钟声起,一声一声,历数着轮回。 钟声里,豚族一起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你听那柳林的钟声 美丽的黄莺止步,率性的歌唱止步 聪明的二脚止步,伟大的文明止步 脆弱的世界正在休息 你爱她就离她远走 把松软的土地还给森林 把清澈的水流还给江河 让自然的生命死在自然的手里 就像让我们死在亲人的怀中 歌声里,阿荣魂归天国。 阿药与阿荣曾经生生分离了四年!对于豚来说,四年几乎相当于二脚的十二年了。四年之后的重逢让他们几乎以为上天是仁慈的了,然而仁慈的上天又开了这样一个残忍的玩笑,把这一切瞬间夺走,毫不留情。 在钟声里,阿药大声地哭了出来! ※ 东林寺的钟声脉脉悠远,飘过了柳树林,飘过了珍珠滩,飘过了白荡湖,飘过了莲花湖,一直传到了远远的烟雨滩。 那个时候,小布正约着拉雅在等候清晨的日出。 他们在滩边守了没多久,一轮红日从江上蓬勃而出,用神奇的点金术,让整个河流成了一条流金的河。半天的云彩像着了大火,殷红绚烂,紧接着光芒万丈的太阳赤身跳了出来,大江的春色被和盘托出。 江山无限。如画的风景流淌着天然自由的气息。 远处的木屋中有炊烟袅袅升起,环绕着树梢,弥漫在田野,悠远而宁静。 在这片宁静的气息中,他们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钟声。 “是东林寺那边?”拉雅问。 “是的,阿昕的父亲,阿荣死了。”小布说,“他们都聚集在一起为死者送行。” 拉雅一家和小布阿昕他们并非一个族群。拉雅一家四口世居烟雨滩,和扬子江的小布阿昕他们这支族群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后来小布因为在一次途径烟雨滩时碰巧一眼看到了拉雅,此后便频频过来找她约会,拉雅才从这个年轻豚的口中知道了许多生活在不远处的大通洲翠螺山下的另一个豚类族群的许多传奇的故事。 小布对拉雅是典型的一见钟情,他在与她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就铁了心的爱上了她。他觉得她的眼中带着夏日的溪流才有的那种明媚光泽。他寻找各种机会接近她,讨好她,跟她讲一些翠螺山下的趣闻轶事。 于是拉雅知道了东林寺的钟声,知道了他们全族从鄱阳来到这里的大迁徙,知道了精通预言术的鬼谷子先生,知道了他们为死者送行的庄严的仪式。 拉雅从不拒绝他的邀约,她喜欢听他讲那些故事,那些看似平常的事到他嘴里就能义正严辞地讲出一番别样的波澜壮阔来。但是她会谨慎地对待这个翠螺山下的小伙子对她发起的爱情攻势。任他的攻势多么猛烈,她总能用柔和的太极手法一一化解。 她的办法就是—— 小布说:“拉雅,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我只看你看了一眼,可是这一眼胜过看别人的千眼万眼,只要这一眼,连你微笑的时候露出几颗牙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拉雅笑了下,然后问他:“刚才我露出几颗牙齿?” 小布愣了,想了半天说:“刚才我没注意。” 拉雅得意道:“看,你骗人呢。” 小布辩解道:“刚才我正在想别的事情,真没注意。不像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印在脑海里,清清楚楚,当时你朝我微微一笑,露出上面的七颗牙齿。” 拉雅生气道:“你约我出来心里却还要想着别的事情,可见心不诚;你说第一次见我如何如何,第一次如何我都不记得了,我都不记得对你笑过,你偏要如此如此说,可见意不正;” “你的族人们都在为死者送行而你却在这里约会,可见行不端。——” 小布急道:“我有这么不济吗拉雅?” 拉雅笑而不答。 小布解释道:“我约你出来心里自然是想着你的只是刚才突然听到钟声响起分了神;我老是说第一次见你正说明对你的印象之深;至于东林寺的送行,妹妹小玉早就过去了,用不着我再去了。所以,你说的几条都不成立。” 拉雅没有跟他狡辩,而是问他:“小布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小布又被问愣住了,说:“喜欢还需要理由吗?” 拉雅撅着嘴道:“没有理由你还不如喜欢一条鲢鱼好了。” 小布笑道:“喜欢你是因为你的美丽。” 拉雅瞪视着他问:“你确定只是因为美丽?” 小布迅速地运转着大脑,赶紧纠正道:“当然——不是只因为美丽。”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是拉雅”小布在思虑半天之后感觉这句话破绽最少。 拉雅微扬起头道:“是拉雅便怎么了?” 小布道:“拉雅自然是与众不同的,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拉雅呵呵笑道:“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呢?” 小布说:“比如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身在迎春花丛中,迎春花本来是很平常的,可是因为你的缘故,那丛花看起来是那么鲜艳美丽。” 拉雅说:“我喜欢迎春就是因为它们的平凡低微,随处可见。淡淡的黄,并不起眼,但是一丛一丛地绽放开来,自有一番别样的味道。平日里,哪怕我正在飞速的捕猎,只要见了路边花开,都要停下来,极恭敬地细细欣赏赞叹一番。所以,在我的捕猎区域内,迎春花下的鱼群特别多。 小布赞道:“你有如此心意,花若有知,该为你四时常开不谢。“ 拉雅苦笑道:“世上哪有常开不谢的花?” 小布接道:“但世上有永不凋谢的爱情。” 拉雅问:“真的会有吗?” 小布收敛了笑容,正式道:“当然有,迎春花本身就是一场永不凋谢的爱情。” 他的眼神穿过了寂寥的历史尘埃,穿过了二脚的漫漫文明史,说道:“那是二脚历史上很久远的故事了。很早很早以前,地上一片洪水,庄稼淹了,房子塌了,老百姓只好聚在山顶上。天地间整天混混沌沌,连春秋四季也分不清。” “那时候的帝王叫舜,舜叫大臣鲧带领二脚治水,治了几年,水越来越大。鲧死了,他的儿子禹又挑起了治水的重担。禹带领二脚察找水路的时候,在涂山遇到了一位姑娘,这姑娘给他们烧水做饭,帮他们指点水源。大禹感激这个姑娘,这姑娘也很喜欢禹,于是就成亲了。禹因为忙着治水,他们相聚了几天就分手了。临走时,姑娘把禹送了一程又一程。当来到一座山岭上时,禹就对她说:‘送到什么时候也得分别啊!我不治好水是不会回头的。’姑娘两眼含泪看着禹说:‘你走吧,我就站在这里,要一直看到你治水成功,回到我的身边。’大禹临别,把束腰的荆藤解下来,递给姑娘。姑娘摸着那条荆藤腰带,说:‘去吧,我就站在这里等,一直等到荆藤开花,洪水停流,我们再团聚。’” “大禹离别姑娘就带领二脚踏遍九州,开挖河道。几年以后,江河疏通,洪水归海,庄稼出土,杨柳发芽,二脚终于可以安定生活了。大禹高高兴兴连夜赶回来找心爱的姑娘。他远远看见姑娘手中举着那束荆藤,正立在那高山上等他,可是,当他到眼前一看,那姑娘早已变成石像了。” “原来,自大禹走后,姑娘就每天立在这山岭上张望。不管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从来没走开。后来,草锥子穿透她的双脚,草籽儿在她身上发了芽,生了根,她还是手举荆藤张望。天长日久,姑娘就变成了一座石像,她的手和荆藤长在一起了,她的血浸着荆藤。不知过了多久,荆藤竟然变水青、变嫩,发出了新的枝条。禹上前呼唤着心爱的姑娘,泪水落在石像上,霎时间那荆藤竟开出了一朵朵金黄的小花儿。” “荆藤开花了,洪水消除了,属于二脚族的春天到来了。大禹为了纪念姑娘的心意,就给这荆藤花儿起个名叫迎春。” 拉雅为这个故事陶醉了,她又忍不住问小布:“这是二脚族的故事吗?这是真的吗?” 小布说:“我一直相信是真的。我相信即便残忍如二脚,也依然会有美好的爱情。我相信是因为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做到。” 拉雅侧头问:“做到什么?” 小布微微扬起嘴角说:“为了心爱的姑娘,哪怕化作石像,失去最宝贵的自由,我会在所不惜。” 拉雅说:“吹牛吧。” 小布笑笑,坚定地说:“我会的。” 拉雅说:“证明给我看。” 小布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用我的自由可以换来你的幸福,我会毫不犹豫。” 只是,小布怯怯地问拉雅:“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拉雅说:“我还没想好呢,过两年再说。” 小布说:“过两年,那不是就少了两年了吗。” 拉雅说:“什么意思?” 小布说:“过两年再说,那我们不就好好的少了两年快乐的时光了吗。” 拉雅说:“有这么严重吗?” 小布说:“有啊,要是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一点都不会感到快乐。” 拉雅笑道:“干嘛自己为难自己。” 小布摇摇头:“不是我自己为难自己,是你自己为难自己,为什么不愿我做你男朋友?” 拉雅说:“也没有不愿啊,我就是还没想好。” 小布说:“是你眼界太高了吧。” 拉雅说:“也许就是我眼界高吧,我希望自己的意中豚是个大英雄。” 小布叹道:“一直以来我的梦想就是做一个豚族的英雄,像父亲那样,金戈铁马,纵横江湖。可惜,我没有生在那个豚鲟大战的时代,做不了英雄了。” 拉雅说:“二脚当道,正是需要有豚挺身而出的时候啊。” 小布说:“没用的,再大的努力在二脚面前不过是一阵无声无息的空气。” 拉雅不置可否地沉默了会,说:“讲讲你父亲的故事呢,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个大英雄的儿子。” 说到父亲,小布一脸的崇敬:“我的父亲,是我从小就崇拜的英雄。” 八年前的那场惊天动地的豚鲟大战,白鲟族突然发难,它们的东征部队从川江东来,一路横扫,所向披靡。白鲟的战斗力之强让豚族难以招架,再加上他们的队伍数量上占据着明显的优势,豚族节节败退,先后丢失了川江、三峡、汉水、洞庭,连荆江也被鲟族占领了大半。再往后退,就只剩下扬子江了。这时候,父亲愬挺身而出,将各支江段的豚族集合到一起,改编了一支精锐的联军,操演了一套极具攻击力的战术,明令军法,整装前进。先是鄱阳一战,佯败北撤,引诱白鲟东征部队孤军深入,而后集大军于天门山峡口,在峡中设置二十八宿大阵,当鲟族部队全军进入峡谷,一声号令,峡口被大军封死,谷中二十八宿大阵发动,能征惯战的白鲟族立马慌了手脚,阵型大乱,纷纷被缠在二十八宿之间,自顾不暇。这场战役父亲投入了豚族联军的全部力量来对付白鲟族的精锐。战斗到午夜时分豚族发动了总攻。惯于夜战的豚族利用声纳的优势很快便控制了战场的主动权。鲟族在黑暗的夜色里只是凭着本能四处乱窜。一场大战从午夜直杀到黎明,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战斗结束了,豚族联军大获全胜。是为天门山之役。正是这场战役摧毁了白鲟族最强大的一支力量,扭转了整个战局。此后豚族联军转入反攻,节节西进,雪夜奇袭香溪、东洞庭伏击、黄陵庙遭遇战,到最后的赤壁决战,大大小小十一场战役,终于把白鲟族重新打回了川江,与豚族签订了和平约定,再不敢越过夔门一步。鲟族与豚族就此两不相范。 从此,豚族成为长江流域无可争议的王者种族。 父亲在身经百战,百战百胜之后,成为豚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大将军,豚称天门将军。他为豚族守护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天门。 停了会,小布问她:“你说,这算不算大英雄?” 拉雅拍手道:“算,算,嫁人就要嫁给这样的英雄。” 小布只有苦笑。 拉雅问:“后来呢?” 小布道:“什么后来?” 拉雅说:“你父亲,后来呢?” 小布说:“后来牺牲了。” “哇”拉雅捂住嘴,说,“不好意思啊,我原本以为——以为英雄是不会牺牲的。” 小布摇摇头,说:“要是父亲还在,肯定要骂我没用的。” “怎么没用啦?” “连女孩子都不会追。” 拉雅“噗哧”笑出声来,说:“我要做你的女朋友啊,除非——” 小布“蹭”地立起身来,问:“除非什么?” “除非你能替我摘下金色的月亮。” ※ 阿夕最喜欢往小布家里跑。他最喜欢的事情有好多,最喜欢听城子读诗歌,最喜欢听他讲雪山的壮美,最喜欢听三叔讲传奇的传说时代。 要是都没人理他,他会自个去找一处地方,咕嘟着嘴,去听喓喓草虫声。 阿夕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他最怕别人因为是小孩而看不起他,因此他总是装作个懂事的大豚一样。当谈论的话题技术含量比较高而他又觉得装懂会让大豚看出来的时候,他便会第一个凑上去问为什么,当别人告诉他答案后不管他弄没弄明白,他总会“哦”地点头,说,“知道了!” 因为“知道了”三个字老挂在嘴边,以至于别人都笑着称他博思第二。“为什么是第二?”阿夕问别人。 因为“博思第一”“知道了”的东西比你还多,不管什么他都是知道了,而你要问别人之后才知道了。当然只能排第二啦。 “没关系”,阿夕摇了摇鳍,说,“我就让着他点好了,这种小事有什么好争的。” 小布是他打心底里佩服的一个,他喜欢听小布跟他讲打仗的故事。 每当小布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如何指挥大军,如何令出法随,如何布置伏击,如何组织冲锋,如何强攻,如何突袭等等,阿夕总是无限神往地眼神崇拜地望着小布说,“你看起来真像个大将军。” 他看到小布对他的赞扬没什么表示,他便去找到小玉,错漏百出地跟她转述他刚刚听到的故事,然后他拍拍胸脯对小玉说,“你哥哥看起来真像个大将军。” 小玉说:“哥哥从来不跟我讲这些,他在家里总是一个劲督促我游泳,游得累得不能动了还要跟我讲如何孤身躲避白鲟的偷袭,如何识破二脚的血森林,如何辨别鬼音与圣音。如何在危险来临时寻找岩洞躲避追踪。” 小玉“哎”地叹一口气说,“其实我一点不喜欢听哥哥讲这些,他教这些是为我好,可我多想他能跟我讲讲爸爸妈妈,讲讲他一个人是怎样把我带大的,讲讲他的内心,他的痛苦和快乐,讲讲他喜欢的拉雅姑娘,讲讲——你们。哥他不喜欢讲这些,他除了督促我练功外就是自己练功,他练的满身肌肉,越来越不苟言笑,我问他,豚族与鲟族不是已经和解了么,你怎么还是随时要打仗的样子?他说,二脚比鲟可怕一千倍,我们现在要防备的是二脚,而不是鲟。” “我知道二脚的可怕,所以也不好说什么。” 小玉低头看着自己的尾鳍,轻轻地摇摆着说,“整天跟哥哥练习逃避各种预想的追杀,我真的有点累了。” 阿夕用力点了点头,切身体会道:“阿昕哥哥也是督促我游泳的,每次都要把我逼得累瘫在那里才肯罢休。可是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他对我好,只是嘴里不说罢了。”阿夕提示小玉道,“你哥哥也一样,是为了你好,只是嘴里不说罢了。” “哥哥是为了我好,可是”小玉微微一笑说,“阿夕,你还小,你不懂的。” 阿夕摇了摇头,说:“不,我知道的。”阿夕睁大了眼睛肯定地对小玉说,“我知道,你累了。” 小玉笑着蹭了蹭阿夕的脑袋,问:“你哥哥还在柳溪野渡吗?” 阿夕问:“你要找他吗?” 小玉说:“上次见到你们,那么伤心,我自己都哭了,也没顾上和他说话。” 阿夕点点头:“奥,哥哥不去柳溪野渡了,他们现在去莲花湖。” “莲花湖?”小玉呆了呆。 阿夕问:“怎么,你不知道莲花湖吗?” 小玉说:“知道,太知道了,我们从洪荒泽出来后,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你的哥哥。” 阿夕说:“那好啊,知道了你可以去找他。你是要去找他吗?” 小玉点点头:“我有要紧事跟他讲。” 阿夕笑道:“我知道,你们男豚女豚之间的事总归都是要紧事。” 小玉作势欲打道:“你胡说什么呀?” 阿夕故作惊讶道:“这有什么啦,你们都是大豚了,没关系的。只是,”阿夕撇撇嘴道,“哥哥现在和冉香在一起呢。” 小玉来到了莲花湖。 她没有找到阿昕。她在那里等着,等了很久,太阳落山了,西天挂起一片红霞,她没有等到阿昕。 第二天一早,她依然早早来到这里,她看到太阳升起来了,朝霞漫天,跟昨天傍晚的情形一样,不同的只是太阳一个在往下降,一个在往上升,就像她彼时的心情。 朝阳带来希望。当她听到田田的荷叶上有露珠滚落的声音时,她看到了阿昕。 阿昕的身边除了冉香,还有他的姐姐、妈妈还有阿夕也来了,阿夕看到小玉,就朝她扮着鬼脸。 小玉怪道:“看我不打你,你哥哥昨天根本就没有过来。” “谁叫哥哥比我还乖,他昨天一直在家里陪妈妈的。”阿夕得意道,“小玉姐姐,我这不是帮你把哥哥请来了么。” “小玉!”阿昕微笑着游过来,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她看到阿昕渐游渐近,脸庞在印着柔和的阳光的河水中清澈起来,她笑了,她感到对这张脸有着天生的亲切。 小玉迎向阿昕,阿昕笑着说:“小玉,你怎么也在这里,又想吃莲子了吗?” 小玉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夕抢着说,“她是来找你的。” 小玉点点头,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阿昕问:“有什么事,小玉?” 小玉说道:“阿昕哥哥,我听说,我听我哥说,无泪水将要大爆发了!” 阿昕问:“小玉,你听说的?你哥?你哥听谁说的?” 小玉说:“我也不知道,我听说到无泪水,我整个都吓傻了,我就想着赶紧来告诉你们,阿昕哥哥,你懂得比我多,你说该怎么办?你要提前做好准备啊。” 阿昕回头看看母亲,阿药在阿璃的搀扶下正在安静地听着远处东林寺晨光中的钟声,一下一下,历数着堕入轮回的一百零八种苦。 阿昕不想惊动母亲,他把小玉拉到一边问:“小玉,你哥哥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你再仔细想想。” 小玉就皱起眉头去想,“呀”她叫了起来说:“是哨子,可能。” 小玉说:“哥哥跟我说去无泪水之前正好是和哨子在一起的。” 阿昕立了起来,“走,去找哨子。” 哨子是豚族最好的侦察员。他反应迅速,机灵果断,并且能够听懂二脚的语言。他经常悄悄出没于各个码头,打探二脚的消息。他对二脚的世界了如指掌。豚类们几乎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哨子不知道的事情。 哨子总是扬扬自得地说,鬼谷子的预言术神奇是神奇,只不过再神奇也只是豚族的预言而已,而我打探的消息,都是精确度极高的既成事实的消息,不可逆转的事实。 豚族依赖于哨子的消息,大家管哨子叫做“博思”,以示尊敬。 阿昕和小玉找到哨子的时候,他正在给几只老豚讲二脚世界的故事。他从来不屑于跟年纪小的豚聊天,只愿意找年长的豚聊,他要告诉那些老豚们,即便你再见多识广你也识不透二脚。他希望用他探到的消息来改变整个豚族对二脚的认识。自从二脚进入无泪水化之后的时代,豚类对二脚几乎只剩下了唯一的感觉,那就是——可怕。至于二脚的生活究竟如何没有豚试图去了解,他们总是觉得离二脚越远越好,只有哨子不这样想,哨子说二脚有句兵法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不去了解对手,就永远不可能战胜对手。 于是他利用一切可能去接近二脚,并且掌握了许多其他豚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信息和情报。 “二脚有一个爱好,他们喜欢把甘泉变成臭水。他们把这个叫做文明。变臭水的能力越强,他们就认为这种文明越先进。所以,文明,——二脚发明的这个古怪的词汇,——它的意思就是爱臭水。” 哨子口沫横飞地向听众作着演讲:“据说,二脚也有一部诗经,像我们的诗经一样,二脚的诗经这样写的:关关鴡鸠,在臭水之沟,所谓伊二脚,宛在更臭水中央。” 小玉轻声问阿昕:“阿昕哥哥,二脚说他们漂亮的女孩子喜欢站在更臭的水中央,她们为什么喜欢站在臭水中央啊?” 阿昕说:“也许他们就喜欢那种恶心的感觉吧。” 哨子又说:“二脚还有一个爱好,他们以观看监狱生活为乐事,知道什么叫监狱吗?就是把你关起来不让你游动的这么一个地方,让你得不到自由,让你整天在尾巴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巡来巡去,难受死你,这就叫监狱。” 哨子故作惊讶地说:“在二脚的监狱里,关满了二脚。” “他们为什么要自己关自己呀?”小玉大声问起来。哨子和他的听众们都齐刷刷地转过头来望向小玉,小玉连忙低下头去,羞红了脸。 哨子笑笑回答她说,“因为二脚自私的很,有些二脚喜欢抢夺拐骗其他二脚的东西据为己有,为了维持秩序,不让他们的自私行为过于难看,二脚设置了监狱,把那些他们不喜欢的二脚关在里面,取消他的自由。” “然后二脚们都来看望关在里面的二脚?”听众们问。 哨子摇头道:“二脚不仅喜欢剥夺自己脚的自由,更以剥夺其他种族自由为乐。他们专门为其他种族建造一个大大的监狱,然后到处捕捉各种物种,像各种鸟啊,各种山兽啊,各种鱼啊,当然还有我们豚,关进这座监狱里面,然后组织成群的二脚来围观,当他们看到关在笼子里的各种物种时,他们,尤其是他们的小孩总会发出让豚寒毛直竖的怪笑声,为了让孩子们发出这种怪笑声,父母甘愿付出金钱作为代价。” “他们把关其他物种的监狱叫做动物乐园,因为在这里他们能让孩子得到发出怪笑声的无穷乐趣。” “天啦,要是我给关在这里面,我倒宁可死了。”阿夕心想。 他拱了拱小玉道:“小玉姐姐,你是宁可牺牲呢还是情愿给二脚关在笼子里啊?” 小玉笑道:“你可真会打岔。”她心里也在想着,哨子讲的故事真是不可思议,要不是为了弄清楚无泪水的事情,她倒真想继续听下去。 哨子继续说道:“二脚们还喜欢——” “哨子,”阿昕大声喊道:“你给我们说说无泪水即将爆发的事情呢。” 哨子看了看阿昕,又看了看阿昕身边的小玉,他对小玉说:“小玉,我跟你哥哥说起过这个事情,你怎么不去问你哥哥?” 小玉说:“哥哥不愿跟我多说什么,他说,他是愬的儿子,就是再猛烈的无泪水爆发他也会坚守家园绝不后退半步。” 哨子叹了口气说:“他跟我也是这么讲。”哨子结束了故事,游到阿昕他们这边说,“我跟他们讲了,我说我听说无泪水要大爆发了,可是他们都无动于衷。” 阿昕问:“消息可靠吗?” 哨子说:“我的消息从来确实。” “那他们为何没有动静?” 哨子犹豫道:“因为我还无法知道,无泪水爆发区域到底是在上游还是下游。” 阿昕他们无语了。 “探得出消息么?” 哨子摇了摇头说:“要能探得出早探了。” 小玉问:“那不知道上游还是下游我们往哪里去呢?” 哨子说:“我也不知道——所以没有豚愿意走。” 阿昕说:“找鬼谷子先生,也许他有办法。” 哨子说:“鬼谷子已经预言过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从水文来看:“应该是在上游不远处。” 小玉急道:“那我们赶紧往下游走啊。” 哨子说:“哪里有那么简单,无泪水一旦大规模爆发,整个下游将全部给无泪水笼罩,你往下逃多远都逃不掉,相反,往上游去也许还有机会,迎难而上,泪水密度大,危险性高,但是上游无泪水容易被江水稀释得快,而且往上游去也有可能彻底冲出泪水区。” 顿了一顿,哨子说,“现在没豚动的根本原因是,谁都不知道无泪水会在上游多远的地方爆发,弄不好,你往上游正好游进了无泪水中心,必死无疑。” 阿昕想来想去,觉得哨子的话不无道理,在无法确定无泪水爆发地的情况下根本没法转移。他问哨子:“我们有没有其他办法避开无泪水?” 哨子说:“没有办法,但是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减少我们的损伤,那就是漂上江面洗油澡。” “无泪水最可怕之处是它污染的水源不能饮用。在不饮用的前提下,它的另一个可怕之处是容易引起皮肤感染,导致全身溃烂,而洗油澡尽管容易导致皮肤过敏,但可以一定程度上防止无泪水和皮肤的接触。”哨子说。 阿昕对哨子想出的这个主意十分佩服,他对哨子赞叹道:“你真是豚族的博思!” 在哨子、阿昕的倡议下,豚族开始三三两两浮上江面洗油澡,他们会在江上守候肚子圆滚滚的二脚油轮,然后跟上去,跟在油轮后面,油轮从江上驶过,后面拖着一道长长地闪闪发光的尾迹。豚们就在这条尾迹中向前跟进,在跟进一段距离后,他们的身上便沾满了油,这种感觉很是难受,游动的时候甚至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方向都不好控制,皮肤的呼吸被堵塞了。但是这是哨子想出的能缓解无泪水侵蚀的唯一可靠的办法了。 就在柳溪野渡附近的豚们纷纷收到消息,开始三三两两浮上水面寻找二脚的油轮之时,无泪水大爆发了! 第三章 无泪水(上) 东林寺听钟之前没多久,阿昕和小玉在时隔数年之后刚刚在莲花湖再次碰面。 莲花湖位于大通洲夹江的背后,背倚西梁山,西靠白荡湖,湖面不大,湖中生满了野生的莲花。 时值仲夏,莲叶款款田田,像繁星铺满银河般铺满整个湖面。朵朵莲花直窜上天,绽放开美丽的莲台。传说无发二脚的祖师当年就是坐在这莲台上悟道成佛,从而博爱众生悲天悯物。这让阿昕对这或白或红的莲花充满敬意。 当时,他俩碰巧都在湖中找莲子吃。 他刚摘到一朵成熟的莲蓬,看到她也在湖中寻找,便立刻把手边的一朵莲蓬递过去,她道了声谢,熟练地咬开莲蓬,将莲子一枚一枚吞下去,每吞掉一粒都“噗”地将莲皮吐出来,青色的莲皮在水中划出一道道白色的尾迹,像一群逃跑的银鱼。 他看着她吃莲子,看她两排珍珠般的皓齿反复咀嚼,柔软的丁香小舌搅拌舔舐,最后被吞下雪白的喉咙。 阿昕凑上前问:“你不怕莲心苦么?人家都是吐莲心你却吐莲皮。” 她脆生生地道:“不怕。” 阿昕说:“想不到你跟我一样喜欢吃莲子。” 她看了他半天,说:“阿昕哥哥,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吗?” 他被她这一问,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把脸凑到他跟前,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说:“我是小玉啊。” “啊,是小玉!”他认出来了,那明亮的眼睛,小小的酒窝,雪白的牙齿,天青色的皮肤,不是小玉又是谁,只是,他惊讶道:“你怎么长的这么漂亮啦!” 她笑着说:“哪有这么说人家的。” 他说:“你小时候——” “小时候我就是个灰姑娘是吧。”她笑着打断他。 他也不否认,“你一夜之间变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我真是不敢认了。” 她露出那个可爱的小酒窝道:“阿昕哥哥,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你记得吗?” 他说:“记得啊,那时候你不爱跟着你哥哥,我一过去你就缠着我玩,我记得那一次跟你说起虎跳峡的故事,你就非要从景星岩上跃下来做一只老虎。那个珍珠滩的水那么浅,你跃上了岩石却不敢下来,哭着鼻子喊救命呢。” 她笑着说:“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啊,那刚才还假装不认识我呢。” 他说:“怎么是假装啊,人说女大十八变,你真的是长大了,好像一夜之间的事情。” 她伸出指头说:“哪里是一夜之间啊,阿昕哥哥,离你最后一次抱我都已经三年了。” 他说:“三年啦,我怎么觉得,好像就是几天前的事情,连细节都清清楚楚的。” 他看着她笑着说:“我还记得那一次你哭着鼻子喊哥哥来救我,爸爸来救我,妈妈快来救我呀,哈哈。” 她否认道:“哪里有啊,我只喊了一声阿昕哥哥救我,”她瞟了他一眼道,“然后你就像个大英雄一样过来了,哪里还会喊爸爸妈妈哥哥呀,用不着了。” 他记得很清楚,她像一只燕子轻盈地从水中跃出,准确地停落在景星岩上,那时候她才多大,也就两岁吧,还是个小丫头呢。她的哥哥不屑于跟这个小丫头妹妹一起玩,她便拉着他左一个阿昕哥哥,右一个阿昕哥哥,喊得他都不好意思了。那时候她多么活泼啊,跟眼前这个害羞的大姑娘比起来,差别好大。 他记得她从岩石上往下跳的决绝,好像不顾一切豁出去的大勇气,虽然岩石的高度还不至于有太大的危险,倒是她的表情吓了他一跳。 她朝他喊:“阿昕哥哥,我要跳啦!” 然后不待他多话就纵身跃了下来,在空中舒展的样子好像一只会飞的风筝。 她准确地跃入他的怀抱,他一把接住她,确信她没有掉下来才敢舒一口气。她却满脸的兴致高昂,“哈,好好玩,阿昕哥哥,我们再来!” 年少的时光是快乐的,空气中总是飘荡着丝丝荷香。他们游到湖中央,在莲花围拢的湖中央生着一大批菱角,一朵朵地点缀着湖面就像是天上的繁星。 她窜出去咬落一枚菱角,两只尖角生出锐利的刺,咬开,露出洁白的果肉。 他告诉她,菱角“七菱八落”,现在正是成熟的季节,农历八月中下旬过后不采就会脱落水中,重新等待来年的枯荣。 他还记得她问过:“碧花菱角满潭秋,这三角的叶片就是菱花了罢,可它明明是白色的啊?” 她还问:“听城子念道,一夜越溪秋水满,荷花开过溪南岸,可是明明水浅的时候才是荷花开的最好的时候呀?” 他也解释不了她的疑问。 她便归纳道,“二脚尽骗人,包括他们的诗歌。”在她看来,他不知道的事情那一定是不存在的了。 往事如烟。时间过的好快,自从为了治好愬的伤病小布带着她一家子搬入了姑溪河深处的洪荒泽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洪荒泽治病的传说也不确切的罢?”阿昕问道,“不然怎么你父亲还是没有能够病愈?” 小玉叹了口气道:“也不能说传说不对,其实洪荒泽的水质确实非常好,比大江要好太多,周边从来没有二脚的无泪水污染,也没有可恶的夺命螺旋,在那里养伤真是再好不过了,伤口愈合的速度要比这浑浊的江水中快的多,而且也不会发炎。” “那后来呢?” “后来父亲的外伤差不多都痊愈了,只是肺炎一直好不了。哥哥就到洪荒泽的深处去寻找明瑶果,据说那是治肺炎的良药,只有洪荒泽深处才有。” 阿昕记住了这种果子的名字,继续听小玉说起下文。 “可惜哥哥去晚了,这种果子一到成熟,就给二脚采光了,根本等不到它熟透了掉落水中的时候。后来哥哥才知道,这种果子的成熟期很短,二脚的采摘期也很短,每年就那几天,错过了时间就要等到下一年了。” 阿昕问道:“那些果树是二脚摘种的吗?” 小玉愤慨道:“当然不是,二脚才种不出这么好的东西来呢。这种神奇的树只有洪荒泽才有,其它地方根本见不到的。” “那后来怎么样?” “后来哥哥不甘心,沿着洪荒泽往深处找寻,差点把命都赔在里面。因为泽中的水太浅了。” 后来,他们终究没有等到明瑶果。父亲去世以后,她和哥哥在洪荒泽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农耕季导致泽中水位大幅下降,他们最终离开了那里,回到了故乡。 等到再见的时候,小玉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了。 “小玉,”阿昕笑着说,“你现在终于长的跟你的名字一个样了。” 莲花湖湖水轻拍湖岸,不急不徐。一层一层的波浪将他们载沉载浮,他们尽情地叙述着别来情由,不觉日已西斜。他们更不知道,这莲花湖将很快成为他们的避难所。 ※ 无泪水的大爆发比想象中来的快得多,当它来临的时候甚至洗过油澡的豚还不到一半。 无泪水看起来就是一种灰褐色的东西,远远地,从上游铺泄而来,所到之处一切都变成一片灰褐色。 好像黑夜突然来临,好像魔王忽然天降,好像整条大河沉入地狱,好像死神饮马长江, “天要塌下来啦!”豚们喊道。 灰褐色的无泪水瞬间充斥了整个天地,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盘古之前的混沌世界,再也不分天地,再也不分东南西北。 阿药在无泪水来临之前拒绝洗油澡,与其让乌黑的油裹满全身,还不如在无泪水中死个痛快。粘稠的油污裹住全身让豚呼吸都觉得无比困难,整个身体像缠在迷魂网中一样,这种被束缚的感觉让豚实在不愿面对。并且洗油澡对抵御无泪水到底能起到多少作用也很难说清楚。 阿药说:“妈妈不想死,妈的孩子们还没有成亲呢,妈要亲眼看着你们三姐弟一个个长大成人,该嫁的嫁,该娶的娶,有了各自的家,妈才能安心地去啊。” “但油澡这个东西,”她摇了摇头道,“我讨厌给这黏糊糊的东西弄脏了身子。” 阿药其实在心底里想,要真死了也好,现在就死了,兴许黄泉路上紧追几步还能赶上阿荣呢,阿荣一个人走在黄泉路上该有多寂寞啊,没个人陪着,那鬼门关内的妖魔鬼怪可有多吓人。咱俩要是互相搀扶着也就不怕了。只是孩子们还小,阿荣,你就这样丢下我们走了,你走了我和孩子们怎么办? 阿药强忍住泪水,一个个看过孩子们,她看到小玉也在这里,她喜欢这个小姑娘。在这生死关头,她必须镇静,作孩子们的表率。 阿药问:“小玉你怎么没有跟着你哥哥?” 小玉看了阿昕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我过来看看你们往哪边走,看清楚了我就回去找哥哥。” 阿昕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不看的,现在往哪个方向都不安全,往哪边走就看运气了,你赶紧回去跟你哥一起走吧,你跟着他,他有经验,他能判断出哪里安全的。” 小玉磨磨蹭蹭道:“可是,……可是我怕我不知道你们往哪个方向去,等躲过了无泪水,我和哥哥该到哪里找你们去?” 阿药说:“小玉,不是我们不带你走,问题是你跟着我们你哥哥就要到处找你,他要是找不到你该多着急啊,你回去吧,我们决定往莲花湖方向暂避,你和小布以后就到莲花湖找我们吧。” 小玉看了看阿昕,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阿昕挥挥鳍说:“赶快去吧,莲花湖见。” 小玉“嗯”了一声,转身游去。 阿夕说:“妈,小玉是想跟着阿昕哥哥走的吧,你干嘛非要赶她让她跟小布哥哥呢。” 阿昕瞪了他一眼,说:“再胡说现在把你丢下。” 阿夕伸了伸舌头,不说话了。 阿昕问:“妈,我们真的往莲花湖突围?” 阿药说:“碰碰运气吧,往莲花湖,我们现在就出发。” 阿药、阿璃和阿夕都转身朝莲花湖方向游去,阿昕没有动,它扭头向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他期待的豚出现。阿璃扭头喊他:“阿昕,快跟上,别掉队了,阿夕都比你游的快。” 阿夕点了点头,咕哝道:“就是。” 阿昕跟了上来,一边往前游,一边往后看,游了一段阿昕停了下来,他说:“我要去找冉香。” 阿璃问他:“你去哪里找?” 阿昕不知道,他说:“我老感觉冉香会回来找我,我不能一声不响就跑了,我要等她。” 阿璃说:“咱们先突围出去再说,出去了到莲花湖等她好吗?你们不都是在那里约会吗?” 阿昕犹豫了下说:“我老感觉她会来这里。不行,我得留下,姐,你照顾好妈妈和弟弟先走。我等她过来马上去找你们。” 阿夕喊了起来:“妈,哥要留下来等冉香,他让我们先走。”阿药问他:“你确定她会来这里?” 阿昕摇摇头说:“我不确定,但我就是感觉她这次不会去莲花湖。” 阿药默然半响,说:“好,你留下来等她,我跟你姐姐弟弟先走,无论等到等不到,我们一家在莲花湖会合,不见不散。” 阿昕望着母亲,他感到很内疚,母亲刚失去亲人,他却不能陪着她,但是冉香——阿昕感到心被揪住一样,他转头望着阿璃说:“姐,娘和弟弟就交给你了,我一定带冉香过来跟你们会合。” 阿璃说:“既然妈同意你留下,那我也不多说什么,留在这里太危险,你等她一会,无泪水重了之后,不管等到等不到你一定要离开这里,记住,我和娘,和阿夕都在等你。” 阿昕点点头,说:“知道了,你们快走吧。” “哥哥,保重。”阿夕朝阿昕挥了挥鳍,然后边转头游去边说,“我们走啦。” 无泪水越来越浓,呛得阿昕不停地咳嗽起来,四周的光线给灰褐色的无泪水遮蔽住,越来越暗,他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摸索着,不断向四周发出搜索的声音,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冉香只要来到这附近哪怕看不见也一定能听见他的声音。 徒劳的等待,等到的是无泪水的肆意漫延。 重金属流减缓了江水流动的速度,江水像淤泥一样在大面积凝固,一旦被裹挟到这凝固的重金属流中,小命差不多就别指望了。 无泪水的势头很快,由开始的漫延发展到后来的奔涌,感觉整条大江都成为了无泪水之江。各种说得出名说不出名的刺鼻味道铺天盖地,闭塞了呼吸。 阳光不见了。大江沉入一片可怖的暗无天日之中。死神在江水中哀号。 黑暗笼罩了大江,阿昕等着等着心中忽然掠过了死亡的阴影,如果再这样等下去,他可能真的要死在无泪水里了。 “姐,我也许不能出去跟你们会合了,我快撑不了多久了。”在焦急的等待中,阿昕逐渐失去了信心,他感觉无泪水流已经从四面将他包围起来,出路被一条条堵死,生的希望开始一点点失去。他用尽力气呼唤着冉香的名字,越喊越大声,他不准备把力气保留下来突围用了,他只想赶紧见到冉香,只想马上看到冉香,看到她还好好的,看到她来找他,这个看到她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他已经不再想着突围,而是不停地喃喃着:“冉香,你会来找我么?——冉香,——你会来么?” 许久,他终于听到了回音。 “冉香!”阿昕鼓足力气向声音扑去。 “是我,百川。”那声音说道。 “啊,是百川。”阿昕的身子扑出去一半,僵在了空中。“怎么会是你?冉香呢?——你见到冉香了吗?” 百川说:“是冉香让我来找你的。” 阿昕听到冉香的消息,立刻振奋起精神来,问:“是她让你来找我的么?她怎么不来?” 百川说:“她本来是准备自己来找你的,她说你一定会在这里等她。” “无泪水爆发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赶上了先生的预言。” 阿昕忙问:“先生怎么说?” 百川简洁地说道:“先生在无泪水涌动的江水里经过计算,推测出清音石方向有相对安全的区域。他建议大家往那里去。” 阿昕急道:“可我们没听说这个消息。” 百川遗憾道:“没办法,这次的无泪水实在太猛烈了。根本来不及通知了,只能拉上周围的豚赶紧撤离,往清音洞方向撤,可是冉香一定要来找你说怕你不知道突围方向。先生坚决不允许,说,无泪水已经涌来了,在你这一侧已经形成了无泪河,想跃过河来通知你都不行。可她不听,我问先生有没有路可以绕过无泪河到你这边,先生说有但是由于一片黑暗,从无泪河绕路过来非常危险,绕远不说还很有可能迷路,因为在重金属流中,我们的声纳是会失效的。” 百川叹了口气说:“可冉香认定了要来找你,我们拦也拦不住,她没有选择绕路,而是直接从无泪河中跃过来。” 阿昕紧张地问:“那她人呢?” 百川说:“受伤了,她过无泪河时遇到了重金属流,她没有能够摆脱掉这大团的重金属流,差点活活呛死在里面。幸好我跟了她过来,现在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百川坚持着把这大段话一气说完,然后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一声比一声厉害,像是河边的女二脚捶打衣服一般的啪啪声。 百川拉着阿昕说:“我们赶紧走。” 阿昕猛地醒悟过来,说:“可妈和姐她们是往莲花湖去的,我得接她们返回来。” 百川说:“那我们,还有冉香,都在清音洞等你们。” 阿昕拥抱百川说:“谢谢你来报讯,冉香既然有你照顾我也就放心了,拜托你照顾好她,就说,我知道她来找过我,我很高兴。” 阿昕说完,往阿药他们的方向追了过去。 无泪水在很短的时间内霸占了整个大江,阿昕游在江水中,感到像有一把一把密密的针扎进身体一样的疼,更严重的是他不仅咳嗽越来越厉害而且开始感觉到了窒息。 眼前的无泪水由灰褐色变成了紫褐色,这意味着这块区域已经给重金属流隔断,将他追上母亲的路隔断。 他毫不犹豫钻进重金属流,在里面挣扎着往前追去,因为他已经没有时间绕道了。 无泪水,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叫无泪水,在无泪水里面你真的流不出泪来,全身的力气耗尽,体内的氧气耗尽,紫褐色的重金属流开始变白,他的脑袋一阵晕眩。 周围出现了死鱼,鱼儿成群成群的死去,鱼尸像水泡一样在河水中一团一团冒上来,它们的尸体在灰暗的江水中闪着粼粼的光亮。 猛然地一阵反胃,“哇”的张口呕吐。 呕吐的过程一不小心灌入了一大口无泪水,胃部再次翻江倒海起来。 吐得没有了力气,尸臭和重金属流的气味让人窒息。阿昕感到自己像死鱼一样无力地在无泪水中挣扎,仿佛自己身上已经散发出了腐尸的味道。 浓烈的气味闻久了,整个意识已经被摧毁,完全失去了对“生”的渴望感。 冉香,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的伤势重么? 姐姐,我追不上你们了,你们自己保重,妈妈和弟弟就交给你了。 阿昕的身子开始变轻,他感到自己都要往天上飞去了,就在他感到死神已经出现在面前朝他招手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听到了哗啦啦地清澈的水声。 他闻到了荷叶的清香。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耗尽全力,终于冲出了无泪水。 迷迷糊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在朝他游来,他嘴里咕哝了好半天才勉强挣出来两个字:“姐姐!”便一头栽倒过去。 阿昕醒来的时候听到了阿璃的哭声,“姐姐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阿昕想,他张了张嘴,喊了声“姐姐。” 阿璃依然在抽噎着,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阿昕待自己清醒了些,看见阿璃面对着的是阿夕,他看见阿夕的背鳍上布满红褐色的斑点,像盛开的一朵朵桃花。“桃花泪!”阿昕脱口而出。阿璃转过身来,看见阿昕醒了,心底放下了一块石头,她开始大声的哭泣起来,阿昕游过去,抱住姐姐,姐弟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还以为你死了。”阿璃说,“阿夕中了桃花泪,妈妈也受伤了,我以为你也死了,……” 阿璃说,“我恨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我都想跟你们一样被无泪水淹没。因为除了与你们一样分担痛苦,我实在无能为力。” 阿昕使劲摇晃着脑袋,仿佛要把脑子里灌满的无泪水泼掉。安慰着阿璃说:“没事的,我没事,只是暂时缺氧导致晕厥而已,你休息会吧,我来照看阿夕,对了,妈哪里去了?她受伤了吗?” 阿璃点点头,说:“妈受伤了,但她什么都不肯说,她看阿夕伤了再也顾不得自己了,她去湖里采莲子去了,阿夕想吃莲子,莲子能消炎。” 阿昕静了静,他能够闻到水中浮动的荷香,惊喜道:“我们已经在莲花湖了吗?” 阿璃说:“是啊,我们逃出来了。” 阿昕突然浑身颤抖起来,阿璃惊道:“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阿昕说:“没事,我是心有余悸,好险啊!” 阿璃应道:“是啊,好险啊,差点出不来了。” 阿昕说:“不是,我说的是我们往莲花湖方向突围好险啊。” 阿璃问:“怎么啦?” 阿昕闭上眼睛说:“莲花湖水位和长江一样高,一旦无泪水水源来自湖的上游,那么一定会随着江水灌进来,而且湖里比江里更大的危险在于一旦无泪水涌入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散去,不像长江里面,你只要能熬过第一次侵蚀,后面就好了。” 阿昕长叹一口气说:“幸好这次爆发点不在湖上游。” 阿璃说:“怪不得我们都没看到有豚往这里来,他们都去哪里了你知道吗?冉香呢?你没等到她?” 阿昕说:“鬼谷子推算出清音石方向比较安全,有的得到消息的豚都往那边去了,百川过来通知我的时候,你们已经走远了,这次爆发来的猛烈,赶上了鬼谷子的预言速度,所以只来得及通知到就近的一小部分豚,大部分只能自生自灭了。” 阿璃问:“那冉香他们应该安全了?” 阿昕祈祷:“但愿吧,百川说冉香受伤了,但愿她伤的不重。” 接连不幸的消息让姐弟俩陷入沉默,他们守在阿夕身边等待阿药归来,阿夕睡着了,但是能看到他的肌肉不时地一下一下的颤动,“桃花泪”的痛苦在睡梦中也在纠缠着他。 阿药回来了,她的嘴里衔着好多枝莲蓬,一脸的疲惫。看到阿昕,脸上顿时开出了幸福的花朵。花朵中流淌着晶莹的露珠。“妈”阿昕迎上去抱住母亲,阿药眼含热泪,唠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药把莲蓬递过来说:“刚采的莲子,你们吃点吧,留些给弟弟,等他醒了喂他吃。”接着又嘱咐道,“这些天水里面的鱼千万别吃,都有毒,你们就吃些莲子垫肚子吧。” 阿药说完几句话就闭上了嘴,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好像在她周围的氧气一下子给二脚抽尽了似的。 阿药躺在那里闭着眼睛说:“我歇会儿,记住,这两天江里的鱼千万不能吃,等明天看看情况要是好点了我们带你弟弟去你三叔那儿让他给阿夕看病。”说完她休息了,阿昕和阿璃看到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她的呼吸急促而不规律,好像有二脚用胶布蒙住了她的鼻子。 第二天阿昕游出湖去探查情况,当他游入江面,伴随着浓烈的刺鼻的重金属流味的,是满目的鱼尸。水面,水下,前后左右到处都是鱼尸,一群一群,一堆一堆,一层一层,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鱼尸,像一道道苍白色的尸墙,几乎让整个江水都堵住停滞不前。阿昕惊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鱼,更不用说,这些全是鱼尸,他难以想象江里面能有这么多的鱼,以至于让大江变成了一条鱼尸之河——一条流淌着不是水而是鱼尸的苍白之河。尽管已是白天,但阳光根本无法透过密集的尸体照过来,这让整个江面看起来阴森恐怖,像是幽冥之界,那漂浮的随着水波晃动的鱼尸白让阿昕恨不得弄瞎自己的眼睛,他闭上眼,那一片白始终像挂在他的眼帘里,在他的眼前晃过来晃过去,他再次开始呕吐,很快昨天吃进去的莲子末都给呕吐出来,然后吐出来的是青绿色的苦水,他呕个不停,胃像触电一样一阵一阵地收缩,已经没什么好呕的了,苦水都呕干净了,只一个劲地张大了嘴巴,怎么合都合不上。 鱼尸群中有的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一股尸臭味,由于江水中无泪水还没有散尽,所以刺鼻的重金属流味多少将鱼尸味盖住了。 等到胃里平静下来,阿昕赶紧赶回去,他得让他们赶紧走,再过一两天,一旦这些鱼尸全部腐烂,莲花湖将被尸臭封死,到时候就再也出不去了。 临走之前阿昕采了很多莲蓬,他对阿璃说,穿过江面的时候你们肯定会把胃里的东西都呕得精光,到了那边,鱼也没有的吃,这些莲子将是我们今后三到五天的全部粮食。 他们经过鱼尸群的时候,阿药哭了。 “作孽啊!我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死鱼,二脚要遭天谴的,” “——这可都是命啊!” 第三章 无泪水(下) ※ 在清音石,他们找到了三叔,三叔是带着离豚院一起撤的,经此劫难,离豚院中又不知新添了多少残疾之豚。 三叔仔细看了阿夕背鳍上的桃花痕,说:“是桃花泪,必须马上切除掉,不然将蔓延至全身溃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把肉都烂光,烂到只剩下一副骨头,你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在。” 三叔那严肃的表情让大家倒抽一口凉气。 阿药试探着问:“整个背鳍都是桃花泪,怎么切除呢?” 三叔坚决地说:“那就只好将整个背鳍都切除掉。” 三叔在离豚院中藏着一把锋利的石刀,他用这把刀给多少只豚割去了身体的一部分,这些豚都变成了残疾住进了离豚院,几乎从此没有了正常的生活,有的连在水中按自己的意愿游动都困难,但至少,他们保住了性命。 “我们豚族可不能送命啊,”三叔叹道,“二脚每年开四轮催命器互相撞死七十万只自己的二脚,他们无所谓,他们有七十亿;而我们豚族,全族兴许也就七百豚了,送一条命就是灭绝了整个豚族的七百分之一,相当于二脚一下死了一千万,” “可死不得呀!”三叔说。 阿药拉着阿夕柔声道:“阿夕,妈妈要救你,只有把你的背鳍整个切掉,你愿意吗?” 阿夕说:“那我不就是个残疾豚啦?妈我不要变成残疾豚!” 阿药说:“妈也不想让你变残疾,但是只有这样才能救你。”阿夕嚷着说:“妈,我不要变成残疾,像萌萌那样,游泳都不会游,抓鱼都不会抓,老婆都找不到,是个没用的豚,是个废豚,妈,我不想成为废豚!” 阿药含泪说:“妈也不想,阿夕,妈也想让你自在地游泳,独立的捕食,将来娶个漂亮媳妇,可是阿夕——”阿药抚摸着他的脸说,“妈没有照顾好你,让你中了桃花泪,这桃花泪是二脚下的剧毒物,要是不马上割掉,你会死的,阿夕,妈不想让你死,妈要救你。” 阿夕哭了,也不说话,一个劲地哭,哭了一阵又停下,说:“好吧,三叔,割吧,妈说得对,保命要紧。” 三叔看了看阿药,征求她的同意,阿药说:“割吧,残疾了我照顾他,照顾他一辈子,他将来要恨我,就让他恨吧。” 三叔又看了阿药许久,问:“你是不是感到胸闷,喘气喘不过来?”阿药点了点头说:“没事,突围的时候累的。” 三叔“哎”地叹道:“我是担心你,担心你照顾不了他一辈子。” 阿药笑了笑说:“没关系,他不还有姐姐和哥哥吗,他们会照顾他的。” 三叔看阿药的脸上一股决绝,他知道,她一定知道自己的病情,他也就没多说什么,内科他是没办法治愈的。 他说:“好吧,我来割。”他看着阿夕说,“会很疼,会疼得厉害!受不了你就大叫。”他对阿药和阿昕说,“你们把他按在石壁上,按紧了。” 阿夕眼泪滚滚道:“按轻点,别把我压疼了,我能忍得住,我保证不哭。” 阿夕哭着说:“我知道,你们是在救我的命。” 在这个刚刚躲过一劫的离豚院的午后,在清音石下,响起了利刃割在背鳍上的“吱吱”声,那声音并不响,却让豚族每一个都听得毛骨悚然,割鳍的声响像一面鼓,击打得豚们牙齿咯咯地打战,那森冷的声响回荡在清音石下,让离豚院变得更像豚间地狱。鬼谷子说,“那是生与死战斗的声音。” 阿夕一点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紧咬着牙,蹙紧了眉,像个英雄似的默默忍耐着,当利刃割鳍的声音让听到的豚们都忍不住牙齿打颤的时候,阿夕居然努力对着阿药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 利刃终于将“桃花泪”刮干净了,同时也将年轻的阿夕那扇美丽的背鳍刮干净了。 当三叔停下手中的活,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说“好了”两个字的时候,阿夕眼中的泪水终于像滂沱大雨一般倾泻下来,他扎进阿璃的怀抱,充满委屈地叫了声:“——姐!” 从此,阿夕就是个残疾豚了,他将必须适应游动时无法掌握方向这件最致命的事情,当然,前提是伤口千万不能感染。 阿璃试图用最温和的姿势抱着阿夕。她不知该怎样来替他减轻痛苦。她感觉到他突然在自己的怀里僵硬了起来。他的背弯成弓形,鲜血被挤压得顺着伤口不断流出。直到一股血箭止不住地往外飙射,使得阿璃一个趔趄。阿夕突然尖叫一声,那疯狂的声音从他抽紧的喉咙里裂帛般地划空而过,充溢了惨凄凄的离豚院,又像女鬼似的回了上来,仿佛有一百个阿夕在齐声尖叫。 三叔在一旁不停地安慰他,说:“阿夕,只要你不放弃自己,上天就不会放弃你。” 豆大的汗珠像露水划过荷叶一样从阿夕的脸上一颗颗滑落。阿夕的声音被扭曲成一条条冬眠的蛇:“三叔,我快要死了。” 三叔说:“三叔曾经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我没有放弃自己。后来我从死神手里逃了出来。” 阿夕摇摇头,没有力气说话。他的意思是三叔你别来骗我了。 三叔说:“三叔没有骗你,你看三叔的背。” 三叔转过身来让他看他的背。他的背上没有背鳍。本来应该长背鳍的地方现出一个明显的凹陷。 豚族都知道三叔的断鳍之伤。阿夕也知道。只是他没有想过三叔当年是怎么受伤的。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想。 三叔说:“等阿夕的伤口好了,三叔给你讲这个断鳍的故事好不好?” 阿夕点了点头。 清音石下有一眼清泉,阿夕被安置在泉水中。他的身体还会时不时地抽搐一下,显然神经的记忆还停留在刚才的剧痛中。 阿药看着他,忽然转过身去一个劲地抹眼泪,哭着哭着哭弯了腰,喘不过气来,她佝偻着腰大口呼吸像个虾米。 她对三叔说:“能够让年轻豚活下去比什么都好。” 三叔看着阿药衰弱的身子,只有长吁短叹。 ※ 事实证明,哨子洗油澡的主意具备相当的预见性,那些跟他一道上去洗油澡的大多是年轻豚,而这些年轻豚在无泪水突围过程中除了短时间的不适之外,大部分没有发生大的病症,顺利熬过此劫。 冉香是年轻豚中病得较重的一个,因为她只身穿越无泪隔离墙,无泪水之毒侵入了她的身体,在被百川救回来之后,她就一直在发烧,嘴里说着胡话。百川用清音泉水给她不停降温,三叔说,这烧要是再不能退下去,她很可能变成哑巴。 阿昕心怀愧疚地来看望冉香,他走近冉香身旁发现她身边的泉水都给她的体温温热了。他贴上她的身子,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浪在她周身窜来窜去。 “冉香!”阿昕轻轻地唤她,她“嗯嗯”地说着别人听不清楚的话,睁不开来眼睛。 阿昕把莲子和皮一起嚼碎,让百川掰开她的嘴,把莲子末喂到她的嘴里。看到她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两人都很兴奋。阿昕又问阿璃要来一些莲子,咀嚼碎了喂给冉香吃。 他看着冉香能够将吃的东西慢慢吞咽下去,心里悬着的石头稍稍放下了些。 “莲子是驱火的良药,她会好起来的。”阿昕对百川说,同时也是对自己说。 百川没有说话,他的神情并不像阿昕那样有所放松,他盯着冉香看了半响,看她还是昏昏沉沉的睡着,便没说什么,独自游出洞去。 阿昕跟了上去,问:“百川,你是不是替冉香在怪我,怪我在家里等着她而没有主动来找她?” 百川说:“这有什么怪不怪的,无泪水的爆发要怪也怪不到你头上。” 阿昕说:“我看你一直愁眉不展那是为什么?” 百川缓缓说道:“我是担心冉香这个病,我怕她不止是发烧那么简单。” 阿昕说:“她除了发烧难道还有其他症状?” 百川说:“先生曾经来过这里,他看了冉香的情况,说,看冉香发烧的这个样子,已经不是一般的身体虚弱导致的发烧,而是,很有可能中了无泪水之毒,得了,——得了绝症。” “啊”阿昕惊道,“这,这怎么就是绝症了呢?这是什么绝症?” 百川说:“免疫系统缺失症!也就是说,她全身免疫系统已经遭到了破坏,并且因为缺乏医治还将一直坏下去。免疫系统破坏的结果就是,你不知道哪一天,也许只是一场感冒,那感冒病菌会因为她的免疫系统缺失而肆无忌惮侵蚀她的身体并导致多种并发症,癌症、白血病、呼吸衰竭,都有可能。也就是说,——她以后很可能因为一场小小的感冒而死去!” 阿昕听得从骨子里冒出森森寒意。 “她还年轻!”阿昕喃喃道:“为什么无泪水要找到她,找到这么美丽的女孩子呢?有本事你来找我呀。”阿昕抬起头来,对着天空大骂,“二脚你个混蛋,你们都是乌龟崽子!” 阿昕守着病中的冉香,像守着稀世的珍宝。才几天不见,他感觉冉香瘦了许多。“她这是为了我呀!”阿昕这样想着,想着想着,他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你个混蛋!”他骂自己。 ※ 阿夕伤口逐渐愈合的时候阿药病倒了。三叔说,是重金属流导致肺部感染引起呼吸衰竭。同时皮肤因为受到重度感染,开始化脓。阿夕是背鳍中的桃花泪,以伤残的代价换回一条命,而阿药是全身皮肤感染化脓,形成严重的炎症,三叔束手无策。 阿璃找到鬼谷子,泪眼婆娑地恳请先生预言。“如果你有梦,找我解梦也许比预言来得更准确。”先生说,“预言靠水文和星象,预见的是事情发展的轨迹。轨迹是连续性的,它有它的走向,这个走向在每一个点上的定位都是相对模糊的,只能是个大概,而梦是你元精所化,它能够在你之前预知你关心的未来,所以解梦更加准确。” 阿璃摇摇头说:“先生,我没有梦,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弟弟残废了,冉香生死未卜,现在妈妈又得了重病,三叔说她好不了了,肺部也感染了皮肤也感染了,都有严重的炎症,三叔说他实在无能为力。先生,三叔都说没有办法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只能求您了先生,你帮帮我,帮帮我们一家吧。” 阿璃哭着说,“先生,我爸爸他也不在了啊!” 鬼谷子扶起阿璃,说:“孩子,这不是帮不帮你的问题,你先起来,我来替你测下水文。” 许久,鬼谷子说:“孩子,现在江水里全是死亡之气,预言之弦老是被绷断,推算不出呀。” 阿璃问:“那怎么办,那是不是妈妈没救啦?” 鬼谷子解释道:“现在只是无法进行正常的推演,跟你妈妈的病没多大关系,我说的不是病。” 阿璃说:“您这么神通广大,都预言不出,说明妈的病真的是危险了,先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鬼谷子说:“水算不行可以星算,待到晚上如果星河清晰的话我再替你娘算一卦。只是,我早已经发誓不再用星图预言了。你莫忘了,我是一个瞎子。” “你会有办法的,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先生。”阿璃说,“我就在这儿等着,等天黑。” 鬼谷子说:“阿璃姑娘你不用等的,我等着就行了,你在这儿也帮不了我什么忙,你又不会看星图。” 阿璃说:“看星图百川会,我去叫百川来。” 鬼谷子说:“百川会是会,可现在是大白天,阿璃你还是回家多陪陪你娘吧,到了晚上你再过来好了。” 阿璃回到阿药身边,阿药问她:“去找先生了?” 阿璃点点头。 阿药问:“先生怎么说?怕是没救了吧。” 阿璃摇摇头说:“先生说要等到晚上星河清楚的时候再看,江水中尸气太重,水文不管用。” 阿药笑了笑,说:“阿璃,妈死倒是不怕,妈怕的是我和你爸都走了,你们姐弟三个这么小,怎么来跟二脚周旋啊?” 阿药缓了缓,说:“趁妈还没死,给你们说说和你爸当年的故事吧。” 孩子们都说好。于是一家人围着母亲,听她断断续续讲起当年鄱阳湖的旧事。 阿药回忆道:“你们不能想象,整个茫茫鄱阳湖一下子变成草场的样子……” 我们种族以前都生活在鄱阳湖湖口一带。鄱阳湖是在云梦泽消失之后整个长江流域最大的淡水湖,在以前,湖里的水非常干净,那水甜甜的,喝起来特别舒服。那个时候连二脚都喜欢喝这个湖里的水。长江上的客轮会到鄱阳湖里取生活用水。后来,“吸沙王”来了,先是一艘一艘的,后是一群一群的,没来由开始对鄱阳湖进行疯狂的破坏。后来我听说,鄱阳湖被二脚划为保护区,我才知道,原来保护区的意思就是湖底不能有沙子,要彻底清理干净。 孩子,你是没见过“吸沙王”的厉害,那一爪子下去,整个湖床都要塌陷一大块。湖床经不住这一群群的吸沙王的清扫,很快变的干净了,沙子没有了,鹅卵石没有了,鱼儿的产卵地没有了;新米虾没有了,鲜贝没有了,螺蛳没有了,黑轮叶藻没有了,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什么都没有了。湖底干净了,湖面却脏了,大湖失去了自净的功能。在这些大家伙的搅合下,湖水一片浑浊,由清而浊,由浊而浑,由浑而黄,由黄而灰,由灰而褐,这好好的一湖碧波呀,变的一片枯褐,像个垂暮的老人。以前鄱阳水清,长江水浊,二者交汇形成一道分开清浊的水线。后来一线分明倒是还在,就是清与浊掉了个个。客轮再也不到湖里取水用了,因为湖水比江水还脏。 于是,大家开始打算着下徙。你们的父亲就跟我说,不如趁着下徙之前,去看看庐山的五老峰。我欣然应往,完全没去考虑当时深入湖心面临的危险。庐山是二脚的旅游名山,但其实庐山最美最壮观的五老峰却要在鄱阳湖的湖心深处看去才最显巍峨。以前这处名胜反正就在左近所以一直留着没去,现在忽然说要迁徙了,倒是想趁着走之前去看看这一代名山的卓越风姿。 真没想到这一去差点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进入湖口的时候,水道大半被“吸沙王”堵死,后来好不容易绕进湖中,我和你父亲却给迎面而来的“吸沙王”冲散了。 当时我心想着,走散不要紧,一定要到湖心望见五老峰的地方相会。便一心往湖心游去。我那时当然不知道你父亲发现我不见了就一直在湖口附近找我,根本就没有去往湖心。 那一年水位很低——其实后来每一年水位都很低。游着游着都能直接看到湖底的淤泥了。我也辨不清五老峰的方位,只顾沿着湖岸线往前游。由于水位的降低,越游往深处湖面的岔道越多,一片诺大的湖水变成了一道一道辫子般的枝杈。回环往复,九曲八环,我迷路了。 阿药说着说着闭上了眼睛,孩子们心里一咯噔。 阿璃忍着泪说:“妈,你不会死的。” 阿药闭着眼睛说:“妈只是觉得有点累。三叔都说无能为力了,还有什么会不会的,孩子,自从那些传说中的黄毛幽冥眼大石头鼻的西方二脚进入工业革命,开始拿屠杀别的大陆的二脚种族作为家常便饭那时候起,二脚都变坏了,都跟西方二脚学会了屠杀,以灭绝其他种族为乐事。他们从此变得残忍得不可思议,我们不幸跟他们生活在同一条江上,这是天意,天意注定我们的生死在一线之间,我们必须把死亡看淡些,才能坚强地活下去。不然的话,面对一个一个亲人的死亡我们哭得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勇敢。你越哭倒是越遂了二脚的意。他们就是喜欢看你哭,你哭得越伤心他们越高兴——这是残忍得不可思议的二脚族的病态心理。” 阿药说了这么一大段,开始连连大口大口喘气,像是喉咙里卡着了一块铁片,她的脸憋得通红。 阿璃用胸鳍一下一下轻抚着阿药的肺部,阿药感觉到呼吸稍微顺畅了些,她接着说, “面对这样残忍的二脚,我们就是要鼓起勇气顽强地和他们斗争下去,偏不遂他们的意。他们用各种卑鄙的手段屠杀我们,妄图灭绝我们,我们就一次次用智慧和顽强来躲过他们的追杀,父母死了,子女要勇敢地活下去;兄长不在了,弟弟要勇敢地活下去;姐姐不在了,妹妹要勇敢地活下去;妻子死了,丈夫要勇敢地活下去。阿药睁开眼睛看着孩子们,目光中透出坚毅:到最后,亲人、朋友、爱人,全都死了,豚族就剩下一个你,面对二脚血淋淋的屠刀,你作为最后一只豚也要挺起胸膛,绕过屠刀,勇敢地活下去!” 阿药激动地说,我们要证明给他们看, “——豚族,是杀不完的!” 是夜,银河暗淡,星月无光,江面上依然随处可见未飘远的尸群,在朦胧的夜空下,泛着一片片醒目的尸白。 阿璃和阿昕紧张地看着鬼谷子师徒俩在江面上演算星图。百川在看星图的不断变化,鬼谷子站在一边听百川的分析。 星河若隐若现,让豚怀疑自己得了近视眼。 在一片悄无声息的寂静中,鬼谷子师徒定定地矗立于星空下,像浮在江面的两尊雕塑。 许久,鬼谷子整个身体跌到了水面上,没多久百川也跟着跌了下来。 百川看了看阿璃姐弟,又看了看鬼谷子,鬼谷子开口,打破了江面长时间的寂静。 “朦胧的星河昭示着清晰的宿命”鬼谷子说,“阿璃,你娘亲恐怕只能坚持三天了。” 阿璃听到这个消息不啻于致命的打击,但她坚持住了,虽然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是真正等到这个消息说出来,她还是感情上无法接受。她拼命地让自己回想母亲说的话,“我们必须把死亡看淡些,才能活得更有份量。”可是生死又不是一朵莲花哪是说看得开就能看得开的呀。 阿璃仰起头来,也想从星河中看出一些秘密来,她看到银河像一匹老长老长的薄纱,朦朦胧胧,不停地眨着眼睛。以前,她觉得星河好美,可现在,她忽然觉得星星的眼睛眨得好诡异。她闭上眼不想再看,可是头一低下来就想到了父亲的冰冷苍白的尸体,那么安静,静的可怕。然后她看见母亲微笑着躺在父亲旁边,闭上了眼睛,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烁烁,眨巴眨巴,阿璃叫了起来,她拼命摇着脑袋大喊道: “我不相信!” 第二天,当太阳照在江水中,金色的光芒像一根根麦穗扎到阿药身上,阿药皮肤上化脓的伤口开始腐烂,流出的脓血滴到江水里,一滴一滴像一颗一颗黄色的珍珠,化都化不开。阿药强忍着无比的难受与痛楚,而这种忍受导致神经高度紧张,导致她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剧烈的咳嗽咳得她全身抖动,强烈的抖动使得刚刚闭合的一些伤口再次崩裂开来,于是周围水中又滴下一颗一颗红黄相间的珍珠。如此两病交加,恶性循环,阿药被拖垮了。仅仅过了两天她的腰已经直不起来,她把自己咳成了一只虾米,满是脓血的身体像是虾米的甲壳。阿璃喂莲子给她吃,刚喂进去她就吐出来,她那急促的呼吸已经使她无法再吃东西了。更为可怕的是她的皮肤因为感染已经开始大面积腐烂,看上去就像一截枯朽的木头。严重的病理性脱皮使得皮肤上的伤口长满了霉菌,远看上去像一片片乌蒙的沾满灰尘的雪。 这些天,阿昕和阿璃一直陪在阿药身边,寸步不离。他们已经可以看见阿药在变戏法似地瘦了下去,每一刻都在变瘦,她的肉都给病魔当作了点心。 到第三天晚上,阿药的咳嗽终于缓和了些,她仔细看着身前的儿子和女儿,看过来看过去,看过来看过去,眼睛一刻不舍得离开他们。 阿璃给母亲看得一阵心酸,她背过头去,忍住眼泪。 阿药问阿昕:“冉香的病好些了没?” 阿昕说:“她还好,这两天慢慢恢复过来了,烧也开始退了,百川说她已经开始自己要东西吃了。” 阿药说:“那就好,能吃东西就好,年轻豚么,身子骨结实,抵抗力总是强些,不像我,病的那么快,像太阳落山似的,说沉就沉了,一动都动不了。” 阿药又问起阿夕,阿昕说:“阿夕在清音泉养伤,现在伤口愈合得很快,已经不会疼到晚上睡不着觉了。” “他能吃东西了吗?” “每天吃一些莲子。他想吃寻梨草,最近江水污染,那草怕有毒,我不敢让他吃。” “他哭吗?” “不哭,他像爸爸一样坚强。” “哦,”阿药安慰自己说,“阿夕长大了。” 母亲问起阿夕时,阿璃一直不说话。前些天因为剧烈的疼痛阿夕一直不肯吃东西。昨天阿昕捕到一条鲂阿璃拿过去给他吃,他居然有了食欲。他的身体一动不能动,嘴巴也只能轻微地张合以免牵扯到伤口。阿璃看着阿夕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慢慢吃下了一条鲂鱼,她的眼眶湿润了。 阿药又开始喘息,她扶着清音石壁,坚持着给孩子们继续讲述当年鄱阳湖的故事:我没想到湖里面的水位如此低,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湖面有水,几乎全都是航道,露出水面的湖底干涸板结,候鸟不得不在越来越小的区域内挤成一团,整个鄱阳湖区原本茂盛的苔草在这些板结的土地上停止生长。 许多鱼就这样被围在一条条退化为河道的水域中,迷失了家园。我也被困在了一条河道中,四周都是一片一片的草地,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里是鄱阳湖的湖心。由于无法找到回去的路,我只好在这条河道里生活下来,期盼着来一场大雨能把这些河道打通,让鄱阳重新变成一片汪洋湖面。 谁知道这一期盼就是四年。鄱阳湖大旱,整整旱了四年,阿药被困在湖心退化的河道中整整被禁锢了四年。 每一天她都期盼着大雨的降临,期盼着尽早与阿荣会面。这一天迟迟不来,四年之后的盛夏,鄱阳湖迎来了又一场大旱。 本已稀缺的湖水给周边的二脚大量抽走,得不到补给的河道继续枯竭,最后变成了一个个不相连的水塘。阿药和那些鱼虾蟹一样被困在了一方水塘中,水塘的四围在视线可及的方向不断拉近,生存的空间在不断挤压,后来水面已经浅的无法自由游动。她只好找到一处较深的水潭,伏在水中以免被太阳烤干。想想真是讽刺,豚族居然会干死在东方国最浩瀚的湖心深处,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命运可真会开玩笑。 阿药常常想,阿荣会不会在五老峰下也焦急地等待着我,还是也像我一样被困在水塘中?她祈求水仙娘娘保佑他,保佑他安然无恙。 阿药回忆道,期待中的大雨迟迟没有到来。所有的生灵都在慢慢地等着洼塘里的水一点点地蒸干,最后活活干死。我潜伏着的水潭也眼看着要干涸掉了,等这个水潭一干,一切都完了。于是你猜我怎么着?我就学习潭里的黑鱼,一下子钻进了塘底潮湿的淤泥里,只把鼻子露在外面喘气。躲在淤泥里呼吸不顺畅,胸口烦闷,烂泥裹满一身,不舒服的很。但这是能够保持身体水分,让生命最大限度延续的唯一方法。黑鱼在一万年前就懂得了这一招,它们能够在干旱的时候一头扎进淤泥里睡上十多天不吃不喝,等雨季的来临。我熬不了那么长的时间,我只是在作一场赌博,赌的就是在这片水潭的淤泥干硬之前会有一场大雨来临,一场不够,大雨也不够,需要暴雨,持续的暴雨,连天接地的暴雨,像水仙娘娘那样在最紧要的关头出现,救苦救难。 就这样我熬过了最困难的一天,泥土干了,把我焊死在了里面。我的意识几乎完全消失了,灵魂正在从身体中脱离开来。豚族毕竟不是黑鱼族,我们比他们要差得远。 在我失去了求生的欲望,已经昏迷过去的时候,一道闪电划空而过,惊雷滚滚,雷电撕裂乌云的巨大声音把我惊醒,我尝试着睁开眼睛,我看到天边,如月夜的潮水一般黑压压的乌云翻腾着压过来,直直地像湖面扑来。 暴雨来临了! 苍天啦,我得救了! 我的皮肤就是因为这次钻泥而受伤,变得容易过敏。钻烂泥钻怕了,我憎恨再用油污把身体弄脏来避开重金属流。命里有定数,终于还是逃不过此劫,死在了无泪水手里。 阿璃和阿昕守在阿药身边。阿药对孩子们说:“今后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你们姐弟三个要互相照顾相亲相爱抱在一起。”阿药柔软的目光看着孩子们说,“只要你们抱在一起,这世界上没什么困难能难倒你们。” 她又交待阿璃道:“你是大姐姐,两个弟弟就要靠你来照顾了。你要带好他们,不要让他们落入二脚陷阱。你要教他们怎样分辨鱼和夺命螺旋的声纳区别,教他们分辨寻梨草和苦苦菜的区别——一种是美味,一种既苦,吃了还呕吐。” 阿药说:“阿璃,娘不在以后就要靠你来担负起这个家庭了,我跟你说,鲂鱼移动不快,容易捉,但是不顶饿;鲢鱼肥美味鲜但个太大;胭脂鱼漂亮容易发现目标,但味道不好;松江鲈喜欢栖身河床卵石上,新米虾、长臂虾喜欢栖身河底水草间,这几种味道最鲜美;鯮鱼、刀鱼、哲罗鲑都是味道鲜美,但是现在越来越少了,在二脚屠杀下,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吃到鲫鱼和白条。” “但是再饿肚子也不要贪血森林里的食物,那是要用命去换的。更不要贪迷魂阵中的食物,那里同样有去无回。还有,宁可多跑几次,也不要贪心希望能一击致命,永远记住,夺命螺旋是最为致命的陷阱。” 阿药开始唠唠叨叨喋喋不休,她的呼吸困难的毛病好像一下子消失了,她恨不得把她在艰苦生活中得到的所有经验和教训都教给她的孩子们,她一遍一遍地教孩子们如何如何防备二脚的伤害,“记住,”她说, “在整个长江水系,我们没有天敌,我们唯一的敌人就是来自陆地的二脚,他们是唯一要我们命的敌人。” 在弥留之际,她开始喊着孩子们的名字“阿璃-阿璃”,阿璃摸着母亲的鳍说,“娘,我在这呢。”阿药目光游离到阿昕身上喊,“阿夕-阿夕”阿昕说,“娘,我在。”阿药说,“娘对不起你啊,孩子——你怪娘吗?” “阿夕,你以后要跟着哥哥姐姐们,不要落单了,你游不动。” 阿昕点头应是。 阿昕看母亲说的伤感,便岔开话题道:“娘亲你给我们说说二脚进入工业化之前的那个时代吧,那个田园牧歌的时代多么令人向往。” 阿药果然一下子便从伤感中走出来,脸上露出神往的表情:“从前,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啊,那个时代没有可怕的无泪水,没有夺命螺旋,没有血森林、电鬼,江水清澈,食物富足,只有桨橹的咿呀和糯软甜美的歌声……” 阿药在对美好的追忆中死去,她死得安详而平静,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就像是在熟睡中,只是在做一个甜美的梦。 第四章 传说时代(上) 无泪水稍微平复下去以后,小玉经常过来看望他们。阿夕的伤口愈合的比较顺利,他开始有兴致听小玉与三叔的对话,从他们的对话中他听到了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故事,那些能让生命焕发出璀璨光芒的故事。 有一次阿昕来看他的时候,他忍不住问道:“哥,真的有那么美好吗以前的日子?” 阿昕说:“我听着也像传说一样,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阿夕感叹:“要是能回到从前该多好啊,哥,你说从前二脚就不恨我们么?” 阿昕说:“听三叔讲,二脚以前没有这么坏的,无泪水化才是罪魁祸首。” 阿夕点点头:“哦。” 恐怖的无泪水! 那些天,豚族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呀? 在无泪水爆发许多天之后,江水中依然弥漫着刺鼻的无泪水味和鱼尸的腐烂味。 死的鱼实在太多,江水的不断东流也带不完这么多的尸体,在有的江段,鱼尸遇到树枝,石块之类挡住,形成一道尸墙,黄褐色的江水在尸墙前打着一个个漩涡,像是完成对亡灵的一次次祭拜。一道道尸墙拦在河中间,形成了从所未见的诡异的景象,声纳在这里再次遇到挑战。 腐烂的尸体,残留的无泪水依然在江里构成对豚族的威胁,这些日子里,豚族聚集在清音泉一带不出远门,一个个忍受着饥饿的折磨,他们唯一用来填肚子的食物便是绕过无泪水去莲花湖采集的莲蓬。莲花湖因为水浅,在遭遇无泪水侵袭后恢复的速度比江水更慢,好在莲蓬高高在上不受威胁,吃起来依然香甜可口。只是小小的莲子无论如何也填不饱肚子,大家因为饥饿而变得沉默,每天除了绕道去采集莲子,剩下的时间就是静静地待在清音泉边,休息,睡觉,回味。阿昕也为缺少吃的东西而苦恼,但他的心思更多的不是在吃上。他决定到离豚院找三叔。 在离豚院门口遇到了小玉。 他微笑着迎上去跟小玉打招呼。小玉听到他的声音,猛地回头,迎上来楚楚可怜地望着阿昕,望着望着泪水掉了下来。“我过来找你,他们说你背鳍割了,我不相信,我说你游的那么快,那么聪明,一定能躲过二脚的手段,一定能顺利突围的。我说,阿昕一定不在离豚院,一定是在莲花湖晒着太阳嚼着莲蓬哼着歌,莲子还要嚼一颗吐一颗呢。我去莲花湖找你,游到莲花湖口,我不敢进去了,我说,阿昕一定没事的,可我不敢进去了——” 阿昕捏着小玉的手问:“你说我在里面,你怎么不敢进去?” 小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说:“我看到湖口外边一大片一大片的鱼尸堆积着,堵得湖口水都不流了,我担心湖里面,也是——这种景象——当时我感到天旋地转,我都觉得我瞎了,眼前一片漆黑。” 小玉说:“后来我又听说你们都转移到清音石了,还听说你在转移途中背鳍中了桃花泪要被割掉,送进离豚院。” “我急急忙忙游到离豚院,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进去。阿昕我不想看到你受伤的样子,我都急死了,可好你来了,你完好无缺的出现了,真是谢天谢地!” 阿昕被小玉的关心所感动,他拉着小玉说:“没事了,小玉,放轻松点,别那么紧张,我不是好好的吗,你哥哥他还好吗?” “哥哥没事,他记挂着拉雅,这几天正在准备礼物打算过几天去看她呢,所以我要出来他也没说什么。”小玉笑着说,“他现在心思可不在我身上。” 阿昕拉着小玉问道:“小玉,我想再问问你关于洪荒泽明谣果的情况,那种果实一般什么时候成熟?真的能够治好肺病,那么灵验吗?” 小玉想了一想说:“那果子每年的七月底,天最热的时候成熟,一年只熟一季。至于是不是那么灵验我也不知道,听说是很灵的,不过二脚会在果子成熟时抢着去采,轮不到我们的。” 小玉盯着阿昕看了看,问道:“阿昕哥哥,你要去寻找明谣果吗?很危险的。听我哥说,那些长着明谣果的洪荒泽深处,水面很浅,里面的泥垄泥坎和水草就像个大迷宫。”小玉回忆道,“哥哥没有跟我细讲里面的情形,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出来了都后怕的。” “七月底,就快到了呢。”阿昕喃喃道。他中断了这个话题,朝小玉笑笑,说:“走,我带你去找三叔,听三叔讲故事去。” “讲什么故事?” “从前的日子。” 三叔眯着眼睛正在午睡,他那缺掉一块的背鳍让他看起来像是颠倒着睡觉。 三叔听到阿昕游过来的声音,睁开眼道:“阿昕,是你,阿夕好些了没?” 阿昕说:“三叔妙手回春,阿夕的命算是保住了。” 三叔道:“命是保住了,就怕他以后娶不到老婆呢。到时候就怪三叔了,都是三叔亲手把他可怜的嫩嫩的小背鳍切掉的呀。” 小玉听了一个劲难过。 小玉说:“真没想到,原来阿夕中了桃花泪。听他们说,我还以为是阿昕呢。” 阿昕说:“三叔你就别说了,小玉才好一点你又说这些。” 三叔道:“哎,我么,在离豚院待惯了,整天面对这些伤伤残残,不说这些我能说什么呀。” 阿药死后,小玉更加频繁地来到离豚院照看阿夕。她总是在恰当的时候过来替换身心俱疲的阿璃,说:“阿璃姐姐,你回去好好休息,阿夕就交给我吧。” 阿璃一度疲于照应母亲和弟弟,累的形消影单,阿药的死更是在精神上让她沉郁不起。短短的时间内,父亲和母亲相继死去,阿璃却只能把悲伤深深地藏在心底,因为她还有两个弟弟,她现在是这个家庭的大姐姐,她不能允许自己萎顿下来,必须坚强,把死亡看开,看成云开雾散那样的天经地义,无尘无扰,才会有足够的勇气活下去。“可是,”阿璃试问,“谁又能做到这样的无情无义呢?” 阿昕忙于捕猎给阿夕提供充分的营养。在无泪水尚未消失干净以前,采集到足够的食物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当整座江被无泪水污染,唯一的办法就是忍受饥饿,等待无泪水的慢慢散去,等待这条偌大的长江远在西天的冰川雪水东流万里洗净这段江水的冤孽。何况,阿昕还要照顾在无泪水中遭受重创的冉香,很难再全身心待在离豚院清音石下照看阿夕。 小玉的及时出现让阿昕心怀感激,就像她在无泪水来临之前第一个想到他一样,毫无理由的对他好,毫无理由的付出。 他可以把阿夕放心地交给她。她的年纪并不比阿夕大多少,但是女孩子特有的耐心细致让她看起来就是那么让人值得信赖。 小玉每次过来都会带着一大堆莲子,喂阿夕吃莲子,喝泉水,然后协助三叔给阿夕做针灸。针灸不同的穴位会有不同的效果,合谷穴止疼,一个时辰之后针刺百会穴,放松神经,有助于睡眠。 针灸的时候三叔总会微笑着对阿夕一遍又一遍地说,“孩子,只要你不放弃自己,谁都不会放弃你。”阿夕紧闭着眼睛点头。 两轮针灸下去,阿夕就睡着了。他可以一睡睡到太阳下山,然后伤口便会乘着这段时间努力的愈合,像一对渴望碰面的情侣一样,伤口的两侧期待着尽快拉手拥抱。 针灸结束后,小玉就随着三叔到洞口休息。他们两个坐在洞口外面,吃莲子,喝泉水,看着白头翁从一棵樱桃树扑向另一棵树。有时候他们会沿着洞外的溪流,在棕褐色的落叶和摇摆不定的金鱼藻丛中漫步,向溪水深处游去。他们漫步的时候,三叔会收拾记忆,用他那舒缓的声音给小玉讲故事,说起他年轻时见过的各种东西,说起那个传说时代。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最初的时候,故事是从离豚院开始的。 为了给小玉介绍离豚院中的伤者,三叔会把每个伤者的遭遇告诉给她听,每一次她都听的泪水涟涟。 小瞎子今年4岁,由于母亲身中重金属流,他生下来眼睛就瞎了,母亲也在生下他不久就去世了。母亲去世的时候,小瞎子刚刚学会辨听声纳。没有母亲,没有眼睛,他从小便在这样的环境中孤独地成长。什么都要靠自己,靠自己出色的声纳本领,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寻找那微弱的光明。还好,外面的世界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艰难。他眼睛看不见东西,但是每次捕猎总是能够准确命中目标,每次都很顺利,他甚至觉得那些鲢和白条很怕他,见到他冲刺过来就吓得忘了躲避,他总能一击而中,比那些眼睛好好的豚还厉害。眼睛瞎了捕食的本领还在,这让他从小没有受到过饥饿的困扰。可他并不以此为荣。每当太阳即将升起,白天就要来临之前,那每一个黎明时分是他最难过的时候。他能够感受到随着太阳从江面升起,整个大江一片锦绣。可他只能够在心里想象,想象这山明水秀的图画。他感到很孤独。他天生就比别人少一双最美好的眼睛,又在小小年纪失去了母亲,而父亲,更是像从来没有在他的记忆里出现过。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眼中的世界一片灰茫茫的烟雾色,永远也不会散去的烟雾。他在这片烟雾里捕猎,吃东西,休息,长大。他讨厌这片烟雾,没有温暖,没有色彩,他恨它们,就像他恨他的父亲,为什么生下他却又把他抛弃不理。他也恨他的母亲,为什么要生下他,在这无光无色的世界里,一个人,孤独的活着。 有时候,一个人躲在黎明的寂静中会想,父亲是不是也像母亲那样已经死了?为什么从来没有他的消息?父亲如果真的死了,他会伤心吗?他思考了一下,肯定地认为,不会。他为什么要为他伤心?他什么时候关心过他,照顾过他?他让他来到这个世界,独自承受世间的苦难,让他在心酸难过的时候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他为什么要为这样的一个父亲伤心? 他恨他。 有时候他又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设想着跟父亲见面的场景。他看不清父亲的面孔,他根本不知道看清一样东西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形。但他知道是他,他朝他笑,一脸慈爱。而他呢,面无表情地木在那里,他才懒得跟他打招呼呢,他讨厌他的笑。他游过来想拥抱他,他朝后退缩,躲开他的拥抱。他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他便在心里冷笑,他要报复他。他的惊愕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还是慈爱的笑容,他喊他,“孩子!”他仰起头,不去理会。他又喊他,“孩子,来,让爸爸抱抱你!”他转过身去,一声冷笑,“我才不会喊你爸爸呢。” 但是这一转身间,不由得心头一痛,他想,这辈子没喊过一声爸爸真是一件痛快的事情吗?他似乎听见他在身后叹息,他听见他说,“孩子,你长大了!”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一次夺命螺旋近距离经过之后。那次夺命螺旋来的很快,当时他正在骄阳下的黑暗世界里睡大觉,等到发觉鬼音,危险已经到了眼前。在一团乱哄哄地声纳回响中,他努力尝试着尽可能快地寻找到一个安全的方位,但是来不及了,夺命螺旋已经贴到了身前,他没有勇气避让,他想他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他能够感到冰冷的钢铁魔鬼冲上来,冲向他,发出凄厉的一击——“啪!”他被一道重力撞飞了出去,被撞的在空中打了好几个旋,在颠倒翻滚着出去的一霎那,他又听到“啪”的一声,更加清脆,更加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像一截骨头被突然折断。 他凝神细听,他呆住了,他听到在这声“啪”的方向,传来了他梦中听到过的声音,“孩子,你长大了……”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震慑住了,这是幻觉吗?他努力地摇头。鬼音渐渐远离,他闻到水中弥漫开一阵血腥味。这血腥味让他惊恐不已,他知道不是自己身上的血,但是他忽然感到一阵凄凉,比自己身上流这么多血还要凄凉。他感到这个世界突然倾倒了。他不知道的是,这不是他的幻觉,他的生命,从这片血腥开始,将变得完全不一样…… 从此,他的神奇的捕猎不灵了,那些鲢和白条不怕他了,他再也做不到百发百中,甚至都填不饱肚子,他开始知道了饥饿的滋味。让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下子他的捕猎技术完全退化了。直到后来,他遇到千山来帮助他捕猎,千山将猎物驱赶到他的突击范围之内,让他能够再次靠自己猎食成功。 千山说,是鬼谷子预言到了他父亲的死,让他过来看看他。小瞎子很惊讶,“你一定是弄错了吧,我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哦,我生下来父亲就把我抛弃了,怎么可能才死?”他怔了会,说,“也许才死,不过我不会为他伤心的,我不会的。” 千山说:“如果你知道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一定不会说这样的话。” 小瞎子不信,但还是忍不住问:“父亲是怎么死的?” 千山说:“为了救你。” “就在那次夺命螺旋事件中,他在危急关头把你撞离了危险区域。”千山缓缓叙述道,“这样的事情我以前也做过,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不过现在,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千山望着他的惊愕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自那以后从前厉害的捕猎技术不灵了?” “因为从前,你的父亲,一直在你的身边默默守护着你。” 瞎子叫道:“你骗人!” 千山说:“你每次觉得捕猎很轻松那是因为每次都有他从旁协助将猎物赶到你最合适的出击地点。” 瞎子急道:“那他为什么从来要躲着我?让我从小就做个没娘亲没爹疼的小瞎子?” 千山摇摇头,道:“那是为了让你尽快学会独自生活。” 你父亲当然可以站出来照顾你,可是他担心这样的话,你将一直无法长大。你眼睛不好,如果哪天他出了意外,那么你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都是个问题。他之所以不露面就是为了让你减少依赖心理,独自成长,在这个艰险万分的世界里,生存下来。但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无论何时何地,他其实一直都守护在你身边不远处,默默地注视着你,疼爱着你。你还小,声纳捕食的技巧还不能完全掌握,眼睛又看不见,根本不是灵活的白条的对手。你父亲就在边上悄悄的协助你,把你的猎物锁定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你一次次的捕食成功,让你产生足够的自信,自信一个豚,瞎了眼,照样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坚强的活下去! 千山忽然有些哽咽道:“如果我像你一样有这样一个父亲,我一定会为他而骄傲得睡不着觉。” 小瞎子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的父亲在身边默默守护了他四年,他却一无所知。 他问:“可现在他离我而去,我马上变得连基本的捕猎都不能完成,我有什么用?” 千山反驳道:“当然有用。一个瞎子,能做到你这样,你知不知道已经有多成功?你只需要有豚在旁边稍微协助你控制下猎物的方向,你就可以完全凭自己的能力而出击成功,而随着你慢慢长大,声纳系统逐渐完善之后,自己喂饱自己再不是个梦想。”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有一个伟大的父亲,”千山感叹道,“这是你一生的不幸中最大的幸运!” 小瞎子的父亲说,“孩子,为父不愿让你知道我在后面,就是怕有这一天,怕我不得不离开你的这一天到来,这一天,——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小瞎子的父亲临死前说,“孩子,——你长大了……” 三叔又讲了另一个瞎子的故事,关于瞎婆婆和她儿子的故事。 瞎婆婆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三叔说,她可不是天生的瞎子,她是生生哭瞎的。 为她的儿子哭瞎了一双好好的眼睛。 瞎婆婆本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健壮贴心,小儿子聪明调皮。看着两个儿子慢慢长大,她像天底下每个幸福的母亲一样天天开心得合不拢嘴。 她总是逢人便说,老天真是待我不薄,让我一生就生了两个儿子,这辈子就是死了也值。 她的幸福仅仅持续了两年。在她的小儿子两岁大的时候,一次和他的哥哥像往常一样跃出水面上追逐打闹,玩得性起便在水面上不停地打起滚来,一边打滚一边不断地喷水出来玩。一道道水柱从他的鼻孔里喷出来,射到老远,随着他身体的不断转动,一道道水柱交织成一道密密的水网,他把自己裹在这团水网冒出的雾气之中,看到阳光亲吻水雾之后洒下一道七色的彩虹。他不断地翻滚,不断地喷水,雾团越裹越大,彩虹越来越鲜艳。他一种颜色一种颜色的数着,颠过来数“紫蓝青绿黄红橙”、倒过去数“红橙黄绿青蓝紫”,直到反反复复把七种颜色数全了,才停下翻滚来咯咯地笑着,为自己的作品感到无比的骄傲。 妈妈出来看他在笑什么,他也不说话,就撇一撇头,继续骄傲地咯咯笑着。 妈妈没有看见彩虹,而是看到了一道夺命螺旋划出的弧形波纹。她张开的嘴巴在一瞬间石化,她看到他的脑袋在瞬间被锋利的螺旋桨割下来,露出月亮一样的一片圆圆的白。那颗两岁的童年的脑袋被螺旋的惯性力弹往空中,一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咯咯的笑声继续随着脑袋的飞出而沿着天空和着血抛洒下一江…… 没人知道她为小儿子的死哭了多久,反正后来她的眼神就不行了,稍微浑浊点的水中她连自己都看不清。 有人说,她看不清自己倒不一定是眼睛不好,而是她一下苍老了许多,老的自己都不敢认自己了。 她逢人便说,“哎,儿子就这么去了,连句临走的话都没跟娘说,”她念叨着,“——连句临走的话都没跟娘说呀!” 后来,有一天从早到晚一整天她都没有见到她的大儿子,她在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鬼谷子给她带来了预言,他告诉她哪里可以找到儿子,但是…… 她的大儿子是在二脚设置的定置网中找到的,男孩的双鳍紧紧抓着一根树枝,似乎以为这个东西能将他与厄运隔离开。一只眼已经被网上的铁钩刺烂了,仅剩的一只眼睛瞪得很大,仿佛要掉落出来,死亡将最后的迷惑永远定格在了惨白的天空之下。 瞎婆婆摸着儿子苍白的脸,轻声说,“儿啊,只怨娘没看护好你,让你在风雨天黑道走丢了……” 后来,再有人看到瞎婆婆,她就已经是个瞎子了,瞎的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们说,她的眼睛是为儿子哭瞎的。 后来瞎婆婆再也不会哭了,她的眼泪早就哭干净了,没有了眼泪的眼角皮肤皱起来像一块剥落的树皮。她一下子老的谁都不认识了,老的一下子变成了一个老婆婆。 瞎婆婆逢人便说,“我两个儿子都还没回来吃饭呢,你要是看到他们替我喊他们回家吃饭,别忘了,”瞎婆婆叮嘱道,“我有两个儿子呢,两个!” 三叔在离豚院跟小玉说起这些悲伤豚,小玉好难过。而让她最难过的是傻姑娘的故事。 傻姑娘和她的丈夫从下游的金陵梅花山下搬过来,她丈夫一直遗憾搬来翠螺山再也见不到满山满岸的梅花了。 后来她的丈夫得了严重的消化系统疾病,吃不下东西,身体瘦弱的只够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无怨无悔地爱着他,每天想尽办法给他去弄他最喜欢吃的东西,虽然他可能对这些好吃的东西只能看看而已。后来,她看他的病恐怕再也好不了了,他躺在那里,眼睛望着岸边的远山,她知道他想看到什么。她曾经找遍翠螺山附近所有的水系,她知道这里没有他想看到的东西。于是,她把他托付给了离豚院,然后孤身一人,毅然下游,独自去往400里外的金陵燕子矶,去替他丈夫完成未竟的心愿。十多天后,她含着梅子嘴里衔着梅枝回来了。她把梅枝插在江边的泥滩上,把梅子也埋在旁边,期望着这片泥滩能在来年的春天生成一片灿若云霞的梅花林。梅枝没多久就被江水冲走了,她带来的梅子也在淤泥里面毫无声息的蛰伏着。而她丈夫的病,眼看着比以前更严重了。她去看望丈夫,陪在他身边从清晨一直到太阳落山,然后她亲吻他,转身离去,再次游往400里外的燕子矶。 又过了十多天,她带来了新的梅枝和满身的疲惫。她换了个地方,重新栽下她的梅花,等待着它生根发芽,开出一朵绽放着笑容的梅朵来。 她等啊等啊,她不愿相信,梅花怎么就不能开放在这淤泥的江滩上呢。 她怀着傻傻的愿望,替她的丈夫幻想着,幻想着那满江的绯红,在风中,像半天永不落幕的明霞。 滔滔江水再次洗刷了她的美梦。当她发现满心挂念着的梅枝又无家无根地漂去了不知道哪里,她哭了,哭的人心都碎了。谁知道哭完之后她抹干眼泪又出发了。 这次她用了整整二十天。 她的人在接连的长途跋涉过后瘦弱得把自己变成了一株梅。 她用了最大的能耐再次把梅枝栽好,不吃不喝地栽种,一心一意的在枝外裹起一块一块泥,满脸满心的虔诚。 她第四次采回梅枝种下去。 有风吹过,芦花随风飘舞,三朵两朵地挂在了梅花枝头,她望着飘舞的芦花,心想,这也许是个好兆头呢。 她在梅花树下自言自语,“我们可以回家了。冬天就要来了,你看天上飞着芦花,等我接你回来的时候,这芦花就要变成雪花了呢,我这就接你回家,在下雪之前接你回家。我们种的腊梅树开花了,好香,一整个江水都是香的,我把夏天种的梅花树换了,种上了一棵新的树,它开花了,它在迎接你回来。漂亮吧?” 她的丈夫在她第四次出发的途中,因为严重的消化系统疾病继发循环衰竭而死亡。在这之后,她变成了一位未老先衰的傻姑娘。 跟着三叔小玉认识了离豚院所有的伤心豚,听过了他们一个比一个悲凉的故事。她在三叔讲的这些故事中哭的稀里哗啦,伤心的头晕眼花。三叔每跟她说起一头伤心豚,她便要跟着感同身受地伤心一次。她认识了离豚院所有的豚,也读懂了他们所有的悲伤。这些悲伤压在她的心头,让她难过的喘不过气来。尽管三叔已经尽量将他们的伤心讲的简单而随意,但她还是被弥漫在离豚院中的深深的凄惨的味道折磨得几欲晕去。她问三叔,“他们都是怎么能够忍受过来的呀!”三叔说,“是的,他们都是豚族的英雄!” ※ 不知道是莲子的作用还是阿昕细致入微的关怀,冉香的高烧得到了控制。她说她已经可以自己行动了,不用阿昕费心。然后,她的说话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她的咳嗽像捆绑在话中的一把珠子,一开口便一粒粒砸下来,砸得阿昕疼痛不已。 冉香笑笑说:“没事,无泪水呛进了肺部,咳干净了就好了。” 阿昕想到她在无泪水最猛烈的时候不顾安危来找他,那份情义便在这一声声的咳嗽中像一枚枚的钉子深深地钉在了他的心上。 当时她便已经身中重金属流,无力游动。若不是中了重毒,她又怎么可能在关键时刻停止前进。 阿昕凝望着她的脸,她的脸因为咳嗽而微微透红,眼睛依然是那么明媚,清澈如水,看向他的眼神满含深情。她的身子依然亭亭玉立,尽情散发出青春的美丽。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病入膏肓的样子。 他望着她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冉香,你会好起来的,不管怎样,我会一直陪着你,管它天荒地老,我只求这辈子能够一直陪着你,不管生病也好,中毒也好,遇到二脚也好,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他不知道中了重金属流之毒的豚是否有机会真正恢复过来,他不知道会不会在某个江河湖海的角落能遇到一位豚族的名医,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他还没有到期待奇迹的时刻,因为他还不相信冉香已经得了不治之症,他宁愿相信她只是劳累过度之后的咳嗽,躲在珍珠滩晒一天太阳就会好起来。但他潜意识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二脚的重金属流要是这么好对付,也就不会被豚族心惊胆颤称作“无泪水”了。再过几天就是明谣果成熟的季节了,我一定要去替你求取灵丹妙药,阿昕心想,等到病好了,我们一起去看南津关美丽的峡谷。 默默关注着冉香病情的,比阿昕更为心焦的还有城子。无泪水爆发之际正好独自去了采石矶凭吊诗仙青莲居士去了,侥幸躲过一劫,回来看到无泪水后的凄凉场景深感内疚。“无泪水爆发之际,哨子探听到爆发消息,百川侦测到安全区域,阿昕在冒险等待冉香,我做了什么呢?我去凭吊诗仙!” 尤其是看到冉香中毒,病情不稳定之后,他的内疚感更为强烈。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干净的寻梨草和新鲜的桃子给冉香吃,焦急地看着她恨不得她能一次把所有东西都吃完,然后快快恢复健康。 无论在他眼中还是心中,冉香就是一位美丽的仙女,他愿意付出一切来守护仙女,不让她受到任何来自二脚的伤害。从东林寺见到她的那一刻起,确切地说从姑溪河第一次听到她的笛声起,他就在心底留下了一个最简单的念想,守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可是在她需要守护的时候,他缺席了。 他看着病中的冉香,还是那么美,美得让他不敢正视。在他把头微微侧过去的时候,她开始剧烈咳嗽。他转过头看到她咳嗽的样子,他看到她身体微微前倾,胸鳍在嘴上形成一个交叉。当咳嗽的气流一阵阵冲击出来,她的眼睛用力闭紧,身体前倾的弧形不住地上下起伏,像微风中湖面漫延的波浪。 病中的她都是那么美,美得让他心疼。心疼她那清澈如水的眼睛闭紧的一霎那,心疼她身体扭曲的弧线,心疼她每一阵咳嗽过后胸脯剧烈的喘息,正如他心心念念着她的笛声,心心念念着她的容颜,心心念念着她的每一次轻颦浅笑,他深爱着她的一切。 他无法自拔地迷恋上她咳嗽的样子,就像他们迷恋上以前那个传说中的时代。 第四章 传说时代(下) ※ 那是一个依然能让人看到希望的充满生命力量的夏日。阳光炙烤着大江,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感受到了这种热辣辣的爱抚。江边的树木在蓬勃地生长,二脚的庄稼在成熟,田野上的野花,在招人眼热地开放着,一茬败了又是一茬。江里面的金鱼藻茁壮的像一整片森林,在这片森林里,鱼群刮风一样掠过一股又一股波浪。 也许,这就是从前这条大江最平常不过的样子吧。 阿昕道,听母亲说,从前的时候,二脚还没有进入工业时代,那时候他们对我们没有这么残酷的屠杀,没有夺命螺旋没有无泪水,没有鬼音,那时候江水清澈,在底下抬头就能望见瓦蓝的天空,阳光能透过水面一直照到水底下,潜伏在沙砾上的新米虾给照得发出红红的亮光,躲都躲不掉…… 三叔接口道,是啊,那时候的豚类视力可好了,清澈的江水老远就能看得清清楚楚,站在江水中间都能望见江边岸柳摇曳生姿的舞蹈。水边的狐尾萍随着水波舒展着叶蔓,像可爱的水狐不断逗弄自己灵动的尾巴。 三叔嚼了一口苦草,咀了半天说,不仅眼睛好,耳朵也好,那时候没有鬼音呀,二脚顶多就几艘木划子,咿呀咿呀,唱歌似的老远就传过来,我们都喜欢听二脚的橹声,喜欢跟在小船划开的水波里放松身体,像轻柔的摇篮。 古时,江水唯有波浪和桨橹之声。二脚那时候可没这么残忍,他们把豚族当作水中女神,就像我们看待水仙娘娘那样神奇而敬仰。古代的渔二脚在出海捕鱼之前,得先拜河神。他们会选一个起大风的日子举行拜风的仪式。当大风从遥远的大海刮过来,那带着原始的鲜味的气息飘散开江面,唤回了豚族基因里最古老的记忆。豚族的祖先都来自大海,据说直到今天在大海中还生活有我们的同族。在这咸味的空气中,豚族纷纷跃出江面,一个个伸长脖子呼吸着这似曾相识的味道,在这阵阵风中打开一道道封锁了久远的记忆之锁。 二脚向这些跃出江面的豚族焚香揖拜,祈祷出海之后能有好运气,风顺鱼丰。他们把这祈祷的仪式叫做“拜风”。 三叔说,那时候眼睛好,耳朵好,胃也好。水里的鱼可多啊,像什么胭脂、鲢,我们都不捕,尽挑那些好吃的刀、鯮、鲈下手,你在那边睡觉呢,那鱼就一队一队地从你身边经过,跟示威似的,你一个翻身就能逮着他们,吃完饭继续睡你的觉等到饿了自然又有食物送上门来,你只需打个滚就行。 三叔说,皮肤也好啊,那时候的姑娘可叫水灵呢——三叔看了看小玉说,呐,都像小玉一样,那时候江里面没有无泪水,江面上没有洗澡油,那水贴在身上跟丝缎似的,那时候哪有皮肤病这回事。 三叔总结到,这就是那个时候的“四好”。 他摇了摇头说,——现在一个“好”都没有了,作孽啊! 三叔对着阿昕他们说,这日子有你们的罪受的。 阿昕问,三叔,那时候“四好”你怎么还受重伤呢? 三叔裂着嘴说,那时候好,可不是我们那时候好,到我和你爸这辈生下来的时候,好日子已经结束了,这美好的田园牧歌时代到我们这一代就结束了,被二脚的夺命螺旋一刀劈断了。我们也只有在长辈们的追忆中神往着那个美妙的时代,那段消逝的历史。 三叔说,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可崇拜你爷爷了。 ——因为他是从田园时代过来的人。 那个时代,美妙如同三月河岸边的鲜花。 那是个衣食无忧的年代,豚族在饱餐之后开始爱上旅行,这是出于豚这一美丽物种美好的天性。 旅行,有的上溯,经三峡入川中,深入乌江,岷江、金沙江、最远的上溯岷江之后甚至望见了黄龙寺后面的雪宝顶。 下游的则经由楚江、过洞庭入鄱阳,过扬子江,入大海,他们看到碧蓝的大海像是童年的梦境。 有的旅行者甚至找到了传说中上古圣地云梦泽,在云梦泽云梦三十六滩间安了家。 三叔感叹,那是一个盛产旅行者和行吟歌者的时代,旅行家们带来远方的所见所闻,讲给孩子们听,他们讲西陵峡的秀美风景,讲那画屏般的九马山;他们讲巫峡水道的幽深,讲遥远高天那云雾缭绕处的巫山神女、盼夫化石的故事;讲瞿塘夔门的惊险壮阔,讲川江底的点点金沙在阳光下像无数闪烁的眼睛;讲滟滪堆的激流,讲云梦泽中的飞鱼、梅花鹿、许多从未见过的水草。后来,那些旅行者和行吟歌手把他们的见闻记录下来,把那段美好的日子记录下来,编成一本书刻在一个叫“石沉溪洞”的地方,那本书上有着豚族最美好的记忆,我们常常靠对这本书的向往来支撑自己度过现世这面对二脚的诸多苦难。我们在向往中把这本传说中的太古遗书叫做《桃花开时》。 那些远行的见闻和行吟的故事总是让孩子们听得如痴如醉。他们每天都要问妈妈,下一个旅行者什么时候回来呀?当一有旅行者归来的消息,他们便早早守在归来的水口,等待着。 直到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这个已经远离了诗意的时代,依然有一个女人像当年的孩子们一样望穿秋水等待着旅行者的归来,她叫灵儿,她的丈夫叫十方。 十方是我们这个时代仅存的伟大的旅行家。 4岁起,他开启了自己的第一段旅程,独自一人沿姑溪河上溯,穿过八十里大草滩沼泽带,跃过波光潋滟的固城湖,沿着双溪往前游,一直游到了赫山脚下的洪荒泽。那是他第一次为远方的景致所着迷。那远离二脚城市的天高云淡,沿途的和风细雨、青青草滩、啾啾鸟鸣都成为他爱上旅行的理由。 于是,洪荒泽回来后,在刚满5岁的时候,他开始全程上溯赣江。 八百里赣江,源于南岭越城岭的几处山泉,汇成几道溪流,分别被叫做贡江、漳江,往北流过一百里后几股河流汇合到一起,方称之为赣。二脚喜欢二水合流的便利交通,纷纷聚集于此开辟水陆码头。后经过一再经营,形成南岭北麓第一大城,赣州。 十方花了二十五天的时间从鄱阳赣江入湖口一直游到了赣州城下二水合流处。在二水合流赣江的尽头,高耸在古老的赣州城墙之上的,是一座瑰丽雄奇的楼台。二脚九百年前的一位大词人在这里俯瞰赣江,为二水合流的美丽景致所倾倒,在城墙内的台地上建起这座美丽的楼阁,日日登阁俯瞰江山。据说在这楼台的位置看出去,江面水平如镜,碧山青樾历历相映,隐含佛家八风吹不动之意,故名八镜。又有一说,从楼台的八个方位看出去分别能看到八种不同的景致,能让观者产生喜怒哀乐静郁思叹八种截然不同的心境,故名八境台。 十方漫游八百里后终于来到了台下,赣江的起始处。 望着前方的楼阁,他的心中不悲不喜,他骄傲的知道,此后的天高海阔,将会陪伴他一身,他在八境台下立下第一个志愿,在有生之年,游遍整个长江水系…… ※ 十方说,我的足迹开始越走越远。往下游,我游遍了扬子江,到过燕子矶、梅花山、瓜洲渡,关于瓜洲渡,二脚古时一个著名的诗人写过:楼船夜雨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另一个更早些的诗人也曾经在这里停留,他写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哈哈,豚族差不多了解二脚所有那些伟大的诗人的诗歌,代代传诵。二脚却从不知道豚族的诗歌,因为这个时代,二脚对诗歌已经完全没有了兴趣,他们一定认为世界上没有比诗歌更无聊的玩意儿了。我继续游,游过崇明岛,顺着潮水的倒灌,我从淡水区游到了咸水区,我望见了东方辽远无际的大海…… 往上走,我游遍了荆江、大孤山、小孤山、大通洲、小通州,我游到过西塞山前,二脚诗人写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我到过赤壁,看到那片据说当年被一把大火烧成炭火一样红的大片崖壁。崖壁峭立江边,像是那把千年前的大火刚刚熄灭,触手壁上尚残留余温。 我经过汉江与长江交汇附近的城陵矶,看不同年份的江水在矶石上刻下年轮。夹江而立的龟蛇二山仿佛探江饮水,在逶迤的蛇山之上,拔地而起一座高楼,醒目的黄赫色倒映在清浊相交的江水之中。 当然,最精彩的篇章来源于西行进入三峡之后。你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美的大江——川江! 我不知道该怎样来描述三峡,它的幽深秀丽,它的雄奇壮美,它的激越澎湃,它的滔滔气魄,它的高山巍峨,它的峡谷清幽,它的山花遍野,它的白云轻回。 那是一段最美妙的旅程,沿途的风景美的像一篇篇童话故事,而这一个个故事的情节随着脚步的深入而不断变奏曲折,当行走快要接近三峡的尾声时,这个故事的情节也将达到最高潮,那便是奉节夔门! 那是一道上古时期从天而降的巨大石门,像把大锁一下锁住了桀骜不驯的大江,将它扭向东行。这道石门是那样巨大,那样高耸云端,就连飞翔的大雁都过不去这片山岩而不得不从门中飞过。门下是惊险的滟滪堆和深不可测的巨大漩涡,过了这道夔门,迎面就是大开大合的川江了,川江汇集了嘉陵江、岷江、雅砻江、沱江等大型支流,围拢了大巴山、巫山、乌蒙山、横断山等大型山脉,山山水水在这里,变得完全超出想象。 我在川江逗留了很久。我游啊游啊,走遍它的每一条支流,尝遍不同江水的每一种味道。那一天,我沿着嘉陵江上溯,清晨,晨雾在江面上漂移,江岸两侧的景物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嘉陵江的上游水流激越,山高水险,树高林密,二脚稀少,极为幽静。不时有展开翅膀的大鸟怪叫着从江这边的悬崖飞落到江那边的峭壁。再往前走,透过云雾依稀可以看到山崖上依傍着一条古老的山道。这条古道循着万仞峭壁顺势而上,直像是通往天国的阶梯。阳光被两山挡住大部分,只有最高的一束刚好打在峭壁顶端的古道上,将这条登天的古道渲染的一片金黄。我在那边久久地感叹,这是一条只属于天使的道路。 这条古道便是劈开了大巴山直通秦岭的金牛道。金牛道上,石柜阁栈道傍山临崖,绝险无比。可就在我仰着酸痛的脖子激动万分地注视着阳光下的栈道时,云开雾散,天空忽然晴朗开来,这时候,我才突然看到,在我的头顶,就在栈道上方绝高处,竟重重叠叠、密如蜂窝般罗列着上千个佛教造像龛,龛内佛像数万尊。栈道悬空,脚下江水涌动,不经意间抬头,千龛宝相森罗、百尺金身堆壁的景象赫然映入眼帘。你会有怎样的惊叹?在这里,传说中来自西天极乐世界的佛陀和来自东方净琉璃世界的药师佛穿着宽袖大袍式的袈裟,或轻盈飘逸,或玲珑精致。婀娜多姿的菩萨像,S形的体态雕刻的几近完美;威猛神武的力士,肌肉条条;恭敬虔诚的供养人,神情和善。在这千仞江波之上,佛国世界的各色形象无不表现得淋漓尽致。 分不清是山水还是佛,是佛还是山水。是佛陀的无边法力还是刺眼的阳光,是无发二脚刻画出的慈悲的佛家世界,还是本身存在于此的西天净土。 分不清,只有一声一声此起彼伏的来自我一个人的赞叹: “这是我见过的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景象!” ※ 当然啦,在我们那个时代,虽说已经比不上神话一般的传说时代,但比起现在,无疑要美好的多。三叔怀念道,不像十方那样远行的豚就在家里晒太阳。在老洲附近,避开了二脚主航道的夹江附近,依然有满江满湖的鱼,满岸的野桃树,桃子落了一溪,顺水流下来。桃花聚在一起,形成一片桃花湾。那是豚族最吸引人的姑娘,阿奴的舞蹈场。 阿奴来自于荆江中游的东洞庭族,离鄱阳并不是很远。但东洞庭是一个神秘的族群,他们的生活行为和方式与我们鄱阳族很不相同。 我们对这支族群了解的很少。我们知道的只有他们最为坚定的信仰——爱就是命运。 根据十方的说法,这是当年云梦泽消失后仅存下来的一支族群。他说他们的祖先自从千万年前从海上来到大江之后,就沿着大江进入了云梦泽,从此世代聚居于此,极少出来进入长江。所以,此后他们一直保留着云梦泽的生活习惯,与我们江中的族群极少往来。他们生活的世界,水清山黛,二十八群岛屿分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散布在无边无际的水面上,把雄风浩瀚的湖面点缀的无比温柔。祖先传说,这二十八群岛屿是星空二十八宿在凡间的化身,昭示着豚族最终极的宿命。而他们的故事,也像他们居住的云梦泽一样,充满了传奇和神秘。 据说,这个族群由于在云梦泽生活了太久太久,久的让他们足以忘记与江中豚族的联系,他们自得其乐地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清净自在,他们不想走出他们固有的世界,他们也讨厌别的族群进入他们的世界,他们不愿意自身的平淡生活被外界打扰。 就这样,他们独自生活在那个传说般的地方,过着传说般的生活,在那片美丽的青山碧水间,充斥着他们嘹亮的歌声和激情的舞蹈。他们幸福地生活在那个被时间遗忘了的地方,生命走过千年万年,时间漫长地以致于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历史。 直到某一天,一个叫做二脚的种族在陆地上崛起。又过了数十万年,二脚从一个刚离开丛林的胆小鬼进化成了最为血腥的刽子手。 在二脚的摧残和蹂躏下,这块东方古老的大陆上最古老的水面云梦泽逐渐消失了,曾经的浩瀚汪洋被二脚占据填埋,不可商量地强行变成了他们的耕地。有了耕地他们开始更多地繁衍,更多的子嗣又导致了更多的耕地需求,于是仅有的水面又被包围填埋,山被铲平,水被抽干,那比传说本身还要美丽的云梦泽,消失了。 这个伟大浩瀚的湖泊随着江水的南迁,在长江之南遗留下最后的一个角落,这一角的湖面被二脚叫做洞庭。这是二脚主宰了这片东方大地之后留下的最大面积的一片水域,号称东方第一大湖。事实上,这一角水面的面积,已经不及鄱阳湖了,更不过是当年鼎盛时期云梦泽水面的十分之一。 他们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们从云梦泽搬离到了洞庭湖。他们集中生活在洞庭的东部,这里相对南洞庭和西洞庭,受二脚的破坏和干扰要小些,关键是东洞庭少有夺命螺旋。 这以后,这支神秘的来自传说中的云梦泽的族群,被长江豚叫做东洞庭族。 许多年过去了,这只族群依然保留着祖先的作风,世居于固定的地点,不愿与外界发生太多的联系。甘于平凡的生活和清静的内心世界,拒绝外界的打扰。 但是,凡事总归是会变的。很多年以后,这个族群里一些年轻豚们开始尝试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从狭小的东洞庭游出来,尝试游往未知的世界。他们把清澈的目光投向激浪澎湃的大江,充满了兴奋与期待。 十方说过,清澈的目光是东洞庭族最明显的特征。 为什么在许多年以后他们会选择改变以往的生活习惯,十方说,因为他们终究受不了洞庭的狭促和耳鸣眼花的现实世界。 他们的祖祖辈辈生活在仙界一般的云梦泽,习惯了如烟如黛的山,如玉如镜的水,习惯了把歌声和舞蹈当作生命生长的节奏。忽然间,这一切都没有了,二脚的围湖造田围湖养殖在不断蚕食水面的同时也让湖水变得浑浊而晕腥。这个热爱在山水之间热烈舞蹈放声歌唱的族群忽然发现歌舞的基因消失了,就像鲜活的生命突然被掐住了脖子。 他们需要寻找到一个美丽的地方,重新打开生命,尽情地狂欢。 于是,我们有幸看到了阿奴。 天啦,这是多么清澈的眼睛啊!鲜活水灵得像荷叶上滚圆的露珠。这是长江豚族见到来自东洞庭族的阿奴姑娘后第一个让人赞叹的印象。 天啦,这是多么热情奔放的舞蹈啊!狂野迷离得像风中桃林飞舞的落花。这是他们看了她的舞蹈后赞叹不已的第二印象。 于是没几天,长江族的所有年轻豚们都爱上了这个大眼睛的姑娘。他们迷恋她的眼睛,迷恋她的身段,迷恋她的热情,迷恋她的刁蛮,迷恋她对你的不屑一顾,迷恋她在热情之后的冷若冰霜。这个来自传说中的云梦泽的姑娘,他们迷恋着她的一切。 三叔不由自主地傻笑着说,每当夕阳西下,我们围在桃花湾,看阿奴跳舞,一圈豚全都围着看,目不转睛,神不二分,不停地喝彩,不断地叫好,用渐喝渐高的彩声表达着对这个异族女子疯狂的爱恋。 在她的面前,那些对远方的憧憬忽然间变得不再是如此的重要了。 三叔说,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来到桃花湾哼着的歌曲。她轻轻地唱着:瞻彼洛城墎,微子为哀伤。我心何弗郁,思欲一东归…… 谁都会在这时涌上一阵爱怜:这是个什么都不讲究的女人,除了舞蹈,她什么都不和这个世间计较。 就像她从来不计较你表达对她的爱慕,就像流水不计较落花,她对所有豚的爱慕不屑一顾。 直到那一天,她满心期待的那一天,先生来到了桃花湾,他与她的眼神撞到一起,他俩目光的碰撞,如同曲折狭窄的河道上两对船灯相碰一样,都预感到有船撞脚翻坠入深渊的危险,但他俩互不相让,都不熄灯,坠入深渊就坠入深渊。 在那一瞬间他们互相认定,就是她/他了! 那时候,先生成为我们豚族共同的情敌。 当二脚终结了他们自身的田园时代,我们的传说时代也被终结了,不同的是,二脚进入了无泪水化,他们在生冷幽冥的机器建造的都市森林里开始发福,他们把肥胖叫做发福,是有福气的象征,而对于其他物种来说,胖意味着尸气过重。而我们则被迫进入逃亡时代,从此逃亡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旋律,食不安心,睡不安寝,你要提防二脚没来由致你死命的各种手段,防不胜防。你能想象,在那样一个时代,桃花湾的一曲歌舞简直是上天于我们的恩赐。 而到了你们这一代,先生把它叫做悲伤时代,因为随着二脚无泪水化的扩张,屠杀的手腕越来越凶残,逃亡更多只是在碰运气,离别、死亡、失去亲人、变为残废成为这个时代的主题。这个时代就像这座离豚院一样,充满了悲伤…… ※ 于是,我们重新爱上了旅行,因为旅行可以驱散悲伤,可以将现实的阴郁遗忘。三叔问阿昕,你有没有尝试过旅行?阿昕想起了城子试图寻找的诗境,想起了阿夕想去看的西天的大雪山,他说,我们也一样渴望旅行,只是,现在要做个旅行者太难了。 三叔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地方,不用行走很远,就可以望见壮观的山河。 南津关烟雨滩。 小玉接道,那是拉雅家,难怪哥哥总是说拉雅家看到的天空都跟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三叔说,我们向往远方的时候,就远远地游到南津关,西望,是屏风般夹江对峙的群山,高远壮丽,逶迤连绵,望着那壮阔的河山,总让人有流浪的冲动。 你说的对,现在做个旅行者,每往前一步都要面对致命的危险,当江中遍布夺命螺旋、鬼音和血森林,旅行,这个豚类骨子里的天性,变成了不得不压藏在内心的最深处的渴望。 这个时代已经好久没有出现旅行者了,那是拿生命在冒险。 所以,你们,不会知道三峡有多美!那险峻礸越的山崖,那飘逸萦回的白云,那高耸迤逦的山峰,那灵动氤氲的雾霭,那山坡上开得漫山漫野像烧着的烈火般的杜鹃花,那绿如翡翠的溪流,那峥琮悦耳的水声,一切的一切都像诗意般美好,美得直让人想放声歌唱。 进入南津关,你们就可以看到三峡缩微版的景致,三叔嘿嘿笑着说,我就专门跑去看过。 阿昕忽然想起件事,听说属于久远记忆的太古遗书《桃花开时》被刻在了石沉溪洞,他问道,石沉溪洞在哪里? 三叔思索良久,说,在上游很遥远的一个地方。孩子,那个年代咱们豚族的活动范围可大呢,整个长江水系都是我们的天堂,从激流滚滚的金沙江直到辽阔无垠的蔚蓝的大海,哪都有我们的踪迹,所以这本书,只在上游一个叫石沉溪洞的地方,据说,那个地方有一处圣境叫百鸟岩,岩有一孔可通行,入孔前行有一碧潭,潭对岸复有一孔,如此三重,这最后一重潭水圆如镜,潭水朝如牛奶,暮如翡翠,涌泉不竭,水质甘甜,是为命河之源。每到傍晚太阳落山时分,百鸟纷纷云集于此集会,各种各样的大小凡鸟,遮天蔽日,声震林樾,这时候晚霞西映天际,化作一只振翅东来的凤凰,接受百鸟的朝拜。 传说这百鸟岩左近便有一处水洞,洞口刻有“石沉溪洞”字样,是豚族某位先辈隐居之所,那本奇书成书之后便被先辈刻在水下岩壁内,等待有缘人阅。后来有许多豚都去寻找过这个百鸟岩所在,遗憾的是并没有积极的消息。 阿昕心想,总有一天我要去找到这个神秘的石沉溪洞,和冉香一起回到那个美好的世界。他看到小玉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道,“小玉,你是不是也在想着这个洞穴啊,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寻找?” 小玉微微一笑,摇摇头,说,“我才不会刻意去找呢。”她心里面想,“阿昕哥哥,便是去找,你也一定是想着带冉香去的罢,又哪里会理会到我这个小妹妹呢。” 三叔道,“小玉说的对,有些东西你刻意找找不到,心之所向,也许就会跑到你面前来。” 小玉幽幽道:“我倒是没有去想这个洞穴,刚才听到三叔讲起那个美好的时代,我就是忽然想到,二脚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可是我们豚族,我们不也捕食鱼类,捕食虾米,我们不也是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吗?你说那些鱼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悲痛欲绝?” 三叔摇头道:“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这是大自然亘古的规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蚍蜉,这是万古真理,每个物种都要生存,生存是最真的真理,所以为了生存填饱肚子而捕食,这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况且,上天在造物之初就考虑了这些事情,他让那些位于食物链底层的物种拥有强劲的繁殖本领,拥有极大的种群数量,而像我们这样处在食物链上游的物种则繁殖力低下,种群数量有限,所以我们这般弱小数量的种群为了生存而捕食数量巨大的鱼类,根本无法对鱼类生存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威胁,千万年来,我们共处大江,相安无事。” “直到二脚的出现。” “二脚和所有动物不同之处在于,所有动物都是为了填饱肚子而猎杀猎物,二脚却可以为了任何原因或者不为任何原因而猎杀任何动物,比如他们猎杀整条鳄鱼只为剥下它的皮作个小袋子拎在手里,以显得很有面子——” 小玉问:“什么叫有面子?” 三叔愣住了,想了半天,说:“有面子就是说,这样做能起到让他的脸面变得漂亮的效果,就是改头换面。” 小玉点点头:“为了漂亮去猎杀,太残忍了。” 三叔说:“是为了面子,面子跟漂亮还不同,为了漂亮女二脚喜欢吃燕窝,据说这东西吃了能让她们变得漂亮,而那些男二脚们以买燕窝给女二脚吃为荣,他们觉得这很有面子。” 小玉惊道:“吃掉燕子的家?” 三叔点头解释:“他们把燕子窝里的杂质清洗掉,吃里面燕子的唾沫,他们认为吃燕窝不仅能变漂亮,还是件有面子的事情。” “啊,”小玉惊叫起来,“天啦!” “他们把燕子窝采下来吃了,那小燕子怎么办?燕子衔泥筑窝多么艰辛,它们不辞劳苦筑起一个温馨的家,就给二脚采去了么?” “嗯,二脚采去可以卖钱,有钱人买下来,送给他们的女二脚,女二脚们吃得津津有味。” 小玉脸都涨红了,说:“二脚就这么没有良心吗?他们把燕家的房子拆了,就为了——面子?世界上还有比他们更卑鄙的东西吗?” 三叔想了半天说:“这个真没有。要找比二脚更卑鄙的东西,比要在星河里找到月亮还难。” 三叔苦笑道:“这些还不算是厉害的,他们还喜欢把活活的猴子脑袋敲掉,吸猴的脑髓;他们把熊的脚掌砍掉,让熊活活痛死,只为吃它一只脚掌;他们杀死一头大鲨鱼,只为享用它的一条背鳍;他们把活生生的鸭子赶到火红的铜柱上烤糊它们的脚掌让它们疼得死去活来,只为了据说这样生吞活剥的脚掌更有味道。” “他们吃这些都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他们是因为肚子太饱了没事干,所以要找些伤天害理的事来干,因为这样做”,——三叔说,“他们会觉得很有面子。” 二脚有句谚语,叫树活一张皮子,人活一张面子。 多么可怕的二脚,明明是贪得无厌的变态欲望,他们却想出了这么个好听的词语,叫“面子!” 可恨的面子!可怕的面子!可怜的面子! 因为要面子,其实二脚们过得并不快乐,他们以别的二脚对他们的看法和评价为道德准绳,从来不去想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设身处地只想着别人,具备这种高贵品德的动物应该是高尚的动物。 没想到居然是丑陋的二脚,如此贪婪,只是为了别人对他的评价而已。 这是什么样的心态,如此不可思议! 这就是二脚的心态。 所以,你决不能以豚类的价值观和道德观来评价二脚,你也永远猜不透二脚在想什么。他们是地球上的异类,是邪恶王国的国王,是黑暗的暴君,他们想让地球上一切物种毁灭,除了他自己。他开始不断投入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们的生活单调重复而无聊,于是杀戮,成为他们为数不多的兴趣爱好。 离开了传说时代,豚族的血泪时代来临了,于是便有了离豚院。 ※ 伴随着离豚院同时到来的还有鬼谷子的预言术。 那个时候,鬼谷子还不叫鬼谷子。那时候由于他在预言领域的卓越实力,人们尊敬地称他为先生。那是豚族历史上最年轻的先生,那是豚族文明出现过的最准确的预言。 他在2岁的时候就准确地预言了十年来最大的一次鱼讯;3岁那年他准确地预言了寻梨草与往常不同的花期;4岁那年他预言了十方成功的赣江之行;在5岁那年就准确的预言了大江的洪水和由此而来的荆江、徽江改道,牛轭洲和天鹅洲的形成;6岁时,他远行学艺,3年后归来,预言术更为精进。9岁那年他预言到了十方和灵儿的一见钟情;10岁那年他预言了愬和豚族美人望的婚事;11岁那年,他极其神奇地预言到了荆江最大的一场雪。12岁,在他的预言中寻找到了一片崭新的野桃林,那年的豚族靠着这片新发现的桃林美美地度过了大江屠杀季。14岁那年,豚鲟之战爆发,在豚族节节败退之际,先生准确地预言到了鲟族先头部队的进军路线和行动时间,并在其间设置二十八宿大阵,大将军愬根据他的预言伏兵天门山峡谷,一战大败鲟族,从此扭转战局。愬因此一战而成名。而预言家先生也因此一战名动天下。 那真是一段传说般的时代,充溢天地的幸福让先生的预言如此准确,而预言的神奇又让伟大的欢乐和赞叹不停地回荡在豚族之间。那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啊,只有无穷的惊喜,一个接一个梦幻般的预言。 最为梦幻的时刻是在他13岁那年,先生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壮年男子,于是,那一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他预言到了东洞庭的公主阿奴的东来。 即便在预言中,阿奴的火辣艳美还是震惊了他,让他不停地打着喷嚏。 于是,很少出门的他行动了。他来到了遥远而美丽的桃花湾,见证了仙女的舞蹈。那就是缘分吧,从不把荆江豚放在眼里的阿奴只看了他一眼,那眼睛就怎么也移不开去了。 预言家先生,迎来了生命中最灿烂最幸福的美好时光。 先生后来自己说过,在十岁之前,他的预言是玫红色的。充满了奇幻和惊喜。那是一个让他深深沉醉的充满奥秘的世界。徜徉在预言之海,他像一个水性极高的泳者,乘风破浪,踏歌而行。一个个未知的结果被他参破,一扇扇奇妙的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他用独有的慧眼穿透了时间,看到了未来的世界。那个时候,就像豚族还沉浸在幸福的田园时光里一样,先生一度以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一个。 而这一切,在他十岁之后,彻底改变。 先生预言依据的是水文和星图。随着二脚钢铁船的逐渐增多,水文的准确性开始打折,于是先生更多地依赖于星空,尤其是黄道二十八宿108颗主星和围绕中枢的72辅星。这180颗星星分列东西南北布满整个黄道,他们能展示出这个世界的一切玄妙。而预言的实质就是要通过不断观察众星的运行轨迹来打开这道玄妙之门。 先生因其独到的天赋,在5岁时就在摘星洞布下了第一幅星图。这幅星图让他成功预言了荆江改道。随着不断成长,他解读星宿的本领越来越强,180颗星演化出的无穷无尽运行轨迹让别人足以头晕目眩,眼花缭乱。而先生不然,他能够敏锐捕捉到星迹的极其微妙的变化,从而将他的星图不断修改完善,日趋完美。 可先生总是严肃地说,预言最精微的部分就是来自于星迹最细微的变化。这些变化之繁复远远超出你的想象。命运是无法参破的,就像我一直无法参破翠螺山云海的时间,姑溪河雾霭的时间,我无法参破哪里有躲在金鱼藻中的松江鲈,无法参破哪里有清甜甘冽的地下泉,更不用说预言对于二脚是那么无能为力。所以,我的星图还需要不断的完善,不断的完善。 他的笑容在遇到阿奴之后开始展现。因为阿奴带给他的不只有火辣的爱情,还有来自于古老的云梦泽族群的神奇的二十八宿的传说。 传说天空中的二十八宿在大地上能找到完全一致的对应,这个地方就是楚地云梦泽。 云梦泽方圆九百九十九里,浩瀚如海,泽中散部着二十八群计180座岛屿,如果能从天空往下看,那么看到的这二十八群岛屿的形象与天上的二十八星宿的排列一模一样。 因此在传说中,云梦泽隐藏着打开天宫的钥匙。 世上只有一个云梦泽,云梦泽只有一个族群熟悉这个神奇的传说,以及他们用千百年的生活其间的人生经历对这个传说的印证。 所以,当阿奴告诉他,云梦泽的东边七群岛分别叫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西边的七群岛分别叫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昂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南边的七群岛分别叫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北边的七群岛分别叫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獐的时候,他像瞬间失去魂魄一样呆立在那里——阿奴说——就像突然一下子死掉了一样,很久很久之后才缓过神来压着嗓子开合着嘴巴颤抖地说不出话来。阿奴读他像筛子一样叽叽发抖的嘴唇,读到他不断重复的一个词,星图! 是的,在那一刻,从这个来自上古云梦泽的唯一的族群代表阿奴身上,先生激动地看到了布设出完美星图的终极可能。 就像你突然意识到自己将成为无所不能的命运的主宰一样,先生看到了像镜子般清晰地捕捉到所有命运的希望。 通过阿奴的帮助,他立志要完成这个世界上唯一准确的二十八宿星图。 他的悲剧,以及整个豚族的悲剧,将从这张星图开始。 第五章 爱如月(上) 因为这场大病,冉香憔悴了不少,她那本来就苗条的身子变得更加清瘦,所幸的是,她从大病中挺过来了。 无泪水随着江水的东流逐渐稀释。阿昕带着冉香出去散心。他们一路来到了南津关烟雨滩。 阿昕和冉香手牵着手,望着峡口那面的莽莽群山,久久不语。这一刻,大山让他们心意相通。 阿昕对冉香的病心存愧疚:“冉香,你为了我差点把命都送了,这份情义,真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冉香微微一笑,道:“我是为了让你报答的吗?要你报答的话我就不去找你了。” 阿昕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总觉得很过意不去。”阿昕捏紧了冉香的手说,“你的病要是好不了了,叫我如何自处啊!” “你没事就好,经此劫难,你能够平安脱险,”冉香爱怜地看着阿昕说,“这比什么都好,只是我一直悬着一颗心,当时实在走不动了,我请百川去通知你,百川毫不犹豫答应了。他知道路途的凶险,还是去了,我又替他担心,我一时没有你们的消息,悬着的心就一时放不下来。这比我身体生病都难受,我一直念着水仙娘娘保佑,谢天谢地,你们都平安回来了。” 阿昕叹道:“遗憾的是母亲走了,她紧随着父亲去了。不过也好,父亲在冥界倒不会孤单了。” 冉香问:“你说豚到了冥界还能认识对方吗?对方的样子会变吗?要是长相也变了,声音也变了,我们怎么去寻找对方呢?” 阿昕说:“还有记忆啊,记忆是变不了的吧。” 冉香说:“可是记忆会遗忘。豚到了冥界,阳间的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听说在通往冥界的途中有一条河叫忘川,河边要路过一间茶亭,亭中有个老婆婆,端给每个经过的豚一碗汤喝,喝了这碗汤,过了忘川河,前世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每只豚在他的来世是不记得前世的事情的,这样才能迎来新生。” “所以,”冉香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昕说,“我们都只有一生一世。必须在这一世好好活着,这是我们每一个活着的豚的责任。” 冉香凄婉地说,“从此以后,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没有人再来管我们,教训我们,我们只能自己照顾自己,照顾好自己在这个二脚当道的世界勇敢地活下去。” 阿昕望着冉香柔弱的身子,在心底里感叹,“活着。” 冉香说:“母亲怀我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我刚生下来的时候,鬼音把我和母亲冲散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母亲。我都不知道她是生是死。我当时找不到母亲,四处乱闯,没有奶吃,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我那时还没学会捕鱼,就在江里面到处游来游去,也分不清到底是鬼音、是夺命螺旋、还是鱼,真奇怪居然没有死在夺命螺旋下。偶尔撞上一条鱼,我狼吞虎咽吞下去。这让我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都不知道鱼的滋味——因为我从来没有来得及好好咀嚼过。后来实在饿得不行,就游到岸边吃遇到的每一种水草。我感觉每种草的味道都是苦苦的,很难咽下。但总算可以填饱肚子了,这么小就可以养活自己,在那满嘴满腔的苦味里我竟然涌起了自豪感。” “后来,我吃到一种长着毛绒绒倒刺的深绿色水草,那草依然是涩涩的苦味,谁知道吃下去之后,肚子里好不舒服,翻江倒海一样,疼痛得要命,整个胃都在抽搐,难受的把吃下去的草汁全部吐了出来,吐得一身草青,满嘴发苦。一早吞下去的一条小鲫鱼也给吐了出来,这让我难过了老半天,这是我这三天来捕到的唯一一条鱼啊!” “该死的水草,我的胃都给抽干了,整个胃里的消化液都吐出来了还是一个劲难受。胃疼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喊‘妈妈我疼’,喊了好几声没人应,我才想起来妈妈生下我就不见了。我才是个游泳都游不稳当的小豚啊,就见不到我的妈妈了。胃疼死了也没有人管我了。我知道这就叫自生自灭。刚生下来,马上又要死了。我连乳汁都没吃到一口呢,想到这里我又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忘记疼了。” “我一边哭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游,我看到太阳落山了,金灿灿的阳光照进江水里,一群群的白条在阳光下的江水里闪过一道道金灿灿的光芒。我看着口水一个劲地往下滴,我一直吃水草吃水草吃得我都没有力气游路了。我看着鱼群祈祷说,鱼儿鱼儿行行好,让我吃了你吧,我都快饿死了。鱼儿鱼儿行行好,让我吃了你吧,我都没喝过妈妈的乳汁。你不让我吃我肯定就要死了。豚的生命就是游走,我才游了几里路啊,还没弄明白东西南北呢就要死了,我得一只小小的豚自生自灭了。鱼儿游得比我说的快,他们没有停下来让我吃掉的意思,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力气也没有能力捕食他们了,我看着他们从我跟前游过,越游越远,游进太阳洒下的光晕里,太阳的光晕像一面白色的墙,这堵墙把我的饥饿阻隔了。我不饿了。我感到很伤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不饿了,而是越来越伤心,我感觉是这个世界把我遗弃了。我没有妈妈,没有食物,没有家,我一只豚游走在这滔滔无际的江水里,像一只萤火虫栖息在冬季的冰雪里。我是被世界遗弃了的孤儿,是生是死没有谁在乎。那我还是死了吧,死了也不会饿了,也不用天天吃苦涩的水草了。我就盼望着二脚的夺命螺旋把我打死。自古以来,豚类的宿命就是死在二脚手里,我小小年纪能够像长辈一样死于二脚之手也算是不辱没豚族的英名。我那小小的墓碑上要刻上哪几个字呢?孤儿小冉香之墓。太平淡。生于鬼音,死于螺旋——豚族的小战士冉香之墓。自吹自擂。妈妈的爱女小冉香之墓——妈妈爱我吗?我想妈妈,妈妈想我吗?她怎么不来找我?我要死了妈妈会来给我立碑吗?她看到我的尸体会掉下眼泪吗?” “妈妈,她还记得我的样子吗?我拼命地回忆,记忆里只有刺耳的鬼音,妈妈的惊恐声。我听到她在喊我,我回应她的叫喊,但是鬼音太响亮了,喊破喉咙也喊不过鬼音,鬼音朝着妈妈去了,在邪恶的鬼音里,一切其他声音都听不见了,我们的声波像一只只蜻蜓全部落在鬼音编织的蛛网里。一切的通讯被切断,所有的联系被中断,在四面八方传来的鬼音里,我开始本能地奔跑,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拼命地奔跑。” “像一阵掠过江面的狂风,刚生下来,我就这样奔跑着长大了。” 冉香平静地叙述着她的童年,她的美丽的脸上看不到生命的风尘,只有微微上扬的嘴角显露出一种对命运的不屈和坚强。她在叙述时偶尔露出一丝微笑,既是对过往岁月的感慨,更是对现在的感恩。就像她拉着阿昕的鳍左看右看,说,“健健康康地活着相见,比什么都好。” 阿昕看着月光下的冉香,这位温柔如娇柳的女子有着南津关口山岩般坚强的内心。只是这样的坚强,要经历多少艰难困苦,经历多少衣食无着,经历多少风霜雨雪,经历多少对生命的失望,对活着的迷惘,多少与死神的擦肩而过,才锻造出来的呀!而这样的坚强却被包容在冉香这样一个如水般柔美的内心深处,刚与柔的强烈对比让冉香看上去像个女王,九分的圆月在一瞬间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冉香的身姿让南津关变得像梦幻一样不真实。 阿昕想,我怎么会遇到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怎么会让我遇到?阿昕想,上天夺走了我的父亲、母亲,又赐给我冉香,这就是宿命吗?上天把她给了我,那我活下去的唯一使命就是带给她温暖,让她那颗从小受创的心从此温暖起来。 阿昕说:“我要带给你灿烂的笑容。” 冉香问:“你说什么?” 阿昕望着冉香,说:“我要像月亮给黑影带来光明一样在这灰暗的世界给你带来灿烂的笑容。” 阿昕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团篝火,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给她带来温暖。 他爱怜地看着冉香,冉香优美的轮廓在月光下依然散发出惊人的美丽,这是一个拒绝被黑暗遮掩的女子,这是一个让整个豚族为之骄傲的女子,这是一个满载着美丽与忧伤的女子,这是一个代表了整个豚族的悲苦的命运和骄傲的美丽的女子,冉香就是整个豚族的希望,让所有被命运捉弄到筋疲力尽的豚燃起坚持下去的勇气,拥有活下去的希望。 如果没有这样的希望,豚族早已经在二脚的毒手下像一朵白云般消逝了,那样等于是向二脚投降,等于是对二脚说,“杀了我吧,我活着太累了,我输给你了。” 只有弱者才会向二脚投降,阿药教育孩子们说,“好好活下去,展现豚族生命的尊严,这是我们每只豚的责任和使命。” 冉香回忆道:“后来,从肚子开始发热,尾巴,脖子,掌心,越来越烫,豚饿死前,就是发热,热过了,就是死。” 饥饿让冉香开始出现幻觉,像做梦一样,她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隐秘的溶洞,溶洞中有一面翡翠色的湖泊,湖泊安静的就像一轮满月,溶洞的岩石上有水滴滴下来,“叮咚”一声脆生生的回响,水滴滴到湖面形成一道涟漪,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来,像大树的年轮。在溶洞里冉香看到了妈妈,妈妈正在洞中四处游来游去,在寻找她的女儿。冉香顺着翡翠色的小河向洞中的湖泊游去,一边游一边喊,“妈妈妈妈”,但是声音被四周的崖壁阻挡住了,妈妈听不见。她看到妈妈焦急地找寻着她,像一粒弹球从洞的这边弹到那边又从那边弹回这边。她听到妈妈叫喊着她的名字。 她拼命向妈妈游去,游进了湖水中,离妈妈越来越近了,都能看到妈妈额头的汗珠了。“我就要和妈妈会合了。”她心里想着。然后她看到岩壁上的水滴滴向湖面形成的涟漪突然变成了漩涡,那漩涡一下将她吞没。她在漩涡里怎么游都游不了,怎么动都动不得。她被漩涡卷了进去,漩涡的力量越来越大,她被卷进了中心,往水底沉下去,她徒劳地作着挣扎,越陷越深,从水底下看,妈妈的身影像山岩一样变了形的高大,她看到妈妈回过头来看到她了,清晰地听到妈妈的呼喊 “冉香——” 那声音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温暖,那么疼痛,像一个最温暖的怀抱,抱住她,在漩涡的最深处,让她在快要窒息的时候终于感受到了最初的母亲的温暖。 她的眼睛湿润了。好想紧紧攥住这久违的温暖,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开嘴喊了最后一声: “妈——妈——” ※ 这一声呼唤穿越了六年的时空,让阿昕心里一阵酸楚。就在几天前,他尝试过寻找明谣果给她治病,遗憾的是,他失败了。 按照小玉的说法,这段时间应该正好是明谣果就要成熟的季节。看着冉香每次咳嗽咳的整条背脊都变形了,阿昕决定不管怎样一定要去为她找寻灵丹。 他沿姑溪河上溯,穿过八十里大草滩沼泽带,跃过固城湖,沿着双溪前行,三天三夜之后终于游到了赫山脚下的洪荒泽。如同小玉的描述一样,这里没有鬼音和夺命螺旋,云淡风轻,万物自由。 他往荒泽的深处游去,很快就发现了这里没有夺命螺旋的原因,水太浅了,越往深处越浅,到后来水位只能将将没过他的头顶。这也正是这片大泽不适宜豚族居住的一个重要原因。 时值盛夏,浅浅的水面在骄阳的炙烤下几乎要沸腾起来,阿昕感觉自己像冲进了一锅沸水泉的青蛙,要能蹦跶的话早就蹦起来老高了。 越往荒泽深处水位越浅,水温越高。顶着头上白晃晃的烈日,感觉自己要被烤成了鱼干。 顺着其中一条水道游入一处圆形水潭,在这里,阿昕终于找到了那片明谣果林。果林稀疏地分布在荒泽岸边,一枚枚圆滚滚的果实挂在枝头,发出一种特别的香味。 阿昕潜伏在水潭中央,扬起脖子望着缀满枝头的果实,耐心地等待着它们的成熟、掉落。 三伏天的艳阳蒸腾着洪荒泽浅浅的水面。水面被晒得滚烫,热浪从空气中、从水面上不断冒出来,连那些湖边的花草都蔫了,何况一只长江豚。 守在这里已经两天了,阿昕又热又闷又饿。两天来既没有预先成熟的果子落到湖面上来,也没有见到二脚过来采摘。他眼巴巴地守望着这片水泽之间仅有十来棵果树的珍稀的明谣果林,一刻也不敢离开。 在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一条黑鱼凑了过来,游到他所在的这片较深的水塘区,睁大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望着他。 以往,黑鱼是长江豚菜单中的基本食谱。只是与鲢鱼之类的比起来,它们要迅速凶猛的多,狩猎的难度要大。黑鱼在遇到追兵无法摆脱的情况下会“哧溜”一下钻到水底的淤泥里去,像乌龟一样,钻进去你就不要想找到它们。不过这一招对于一位优秀的长江豚猎手来说不是问题。豚族在捕猎的过程中有个不轻易使用的绝招,叫“俯冲一击”,利用他们强健的肌肉和突出的爆发力,在扑击猎物的最后一刻集中全身力量依靠尾鳍发力跃出水面,然后在空中调整姿势,头朝下尾朝上,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牢牢锁定猎物,并在空中准确判断猎物的后续逃跑路线,收缩肌肉,像鱼鹰一样一头扎入水底,以凌厉的俯冲一击结束战斗。 这是属于飞鸟的招数,长江水族中唯有豚族具备这个本领。因为只有他们拥有如此强劲的腾跃力,俯冲一击的精髓便在这腾空的一跃之中,需要在空中完成调整姿态、观察目标、判断路线、锁定目标以及俯冲扑击等复杂的动作要领,这是兼具快准狠的最后一击,没有猎物能够躲得过,就连黑鱼钻进烂泥也没用,豚族猎手会跟着一头扎进烂泥中,一口咬住黑鱼的脖子,把它像拔萝卜一样从烂泥里拔出来。 所以黑鱼尽管在淡水中也算得上凶狠强壮,但见到豚族还是避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在三伏天的热浪中,一条肥硕的黑鱼居然敢就这样停在阿昕面前,这让他颇感意外。 正是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送上门来的美味可不能放过,阿昕估算了一下距离,一个冲刺就能进入扑击范围,然后利用俯冲一击迅速解决战斗,就可以享用美味的黑鱼肉了。这样一想,肚子叫得更响了。他挪了挪身位,收缩肌肉进入冲刺状态。 那条黑鱼似乎浑没当他一回事,木讷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阿昕开始加速,一拍尾鳍“哗”地一下,腾起一股烟雾,视线里面什么也看不见,而身体却未移动分毫。 原来泽中的水太浅,他一摆尾巴都能打到水底的湖床了。 等到湖水重新沉淀变清,那条黑鱼居然还没走开,还在看着他似乎在嘲笑他。 阿昕盯着它看了许久,最终放弃了猎食的想法,因为如果无法冲刺的话,光靠比赛游泳是很难追上黑鱼的,即便追上也得费一番功夫。 错过一条黑鱼不要紧,要是因为捕黑鱼而错过明谣果的掉落那就是不可原谅的罪过了。 阿昕回过身来,把眼光移回到那片明谣果林,夏日正午无风无雨,一枚枚果实丝毫没有成熟掉落的意思。 他就耐心的等着,等着世上唯一能医治冉香的灵丹妙药在阳光下炼成。 又过了一天,依然是艳阳高照,天气更热了。眼看着泽中的水一天比一天少,焦急万分之际,那片果林中出现了二脚的身影。 就像当年小布所面对的那样,在明谣果成熟掉落湖中之前,二脚抢先一步来摘果实了。 阿昕看着他们把树上那一枚枚黄澄澄的成熟果实抢走,只能干着急。他指望着会不会有几枚果实能被二脚漏过,但是看了一会,除了一些青涩的果实之外,那些发黄的成熟果实一枚都没有被错过。 这片林子本来就不大,眼看着一枚枚苦候的果实被二脚采走,阿昕急了,他刷地立出水面,向二脚发出尖锐的叫唤。 二脚停止了手头的采摘,惊奇地望着这个从湖中突然跃出来的怪物,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有个二脚捡起一枚石子试探着向阿昕砸去,石子从阿昕身边飞过落入水中。 阿昕继续发出叫唤。 那个二脚提醒了其他二脚,他们纷纷捡拾石子土块向这个湖中冒出来的怪物投掷过去。阿昕的周边下起了一阵石子雨,身体被砸出一块一块的淤青。 他没有逃离。他的眼中只有明谣果。他忍住痛,忍住被二脚砸土块的屈辱,只希望能有二脚拿明谣果砸他,这样冉香就有救了。他朝林中仔细看去,看到一个爬在树上的二脚尚未向他攻击,于是他把目标转向树上的二脚,朝他叫唤起来,伸长脖子,一阵只有豚族才能发出的尖锐的高音。 树上的二脚终于反应过来了,他随手采下一枚金黄色的明谣果,对着阿昕瞄了又瞄。 阿昕欣喜若狂,心想着砸呀砸呀,来吧。看他站在树上还在一个劲地瞄准,于是更高地窜出水面,把整个身体尽可能地暴露在他的射程内。 其他二脚掷出的石块土块一颗颗砸在他身上,阿昕咬牙忍住,眼里只有那位树上的二脚,心里只对他喊着,“砸呀快点砸过来吧”。 树上的二脚终于瞄准了,用力挥臂,那枚金黄色的明谣果从他手中飞了出来,向着阿昕飞来。阿昕感觉整个天地都被一片金黄色裹住了,这片金黄越来越浓烈,像西天太阳落山时升腾起的一片晚霞。 他的心中激动得无法自持。来了来了,冉香有救了。 就在这片金黄眼看着就要掉落湖中的时候,“啪”地一下被湖边的一丛灌木拦截了下来,咕隆一声滚进了灌木深处。 阿昕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他只恨不能变作一只刺猬,穿进灌木丛中将明谣果取出来。 树上的二脚扔出一枚果实没有砸中,不再扔了。他跳下树来,径直跑到湖边,跑到离阿昕最近的地方,定定地盯着他看。 “求你,给我一枚明谣果吧,”阿昕祈祷着。 树上二脚就像昨天那条黑鱼一样看着他,忽然跺脚大叫起来: “大鱼,是条大鱼,快,快!” 突然转身一溜烟跑开了。 阿昕不知所措,望着他的身影迅捷消失在林中。 成熟的果实很快给采光了。树上只剩下稀疏的几枚青涩的尚未成熟的果实。 阿昕不知道二脚要这些果实干什么用,看着他们将一枚枚成熟的果实扔进篮子然后背回家去,他的心里好难过,给我留一枚吧,只要一枚,冉香就有救了。 想到冉香的病,阿昕特别难过,他把头埋在水中,忍不住呜咽起来。 突然背上一凉,“噗”地一声一柄钢叉擦身而过钉入水中。 抬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树上二脚回家取了钢叉又返回了。 一叉不中,只见他拔出钢叉,对准阿昕迅速刺了过去,速度比刚才砸明谣果要快的多。 阿昕一个滚身避开钢叉,向湖中心退开去,退到二脚攻击不到的距离。 他不敢退得太远,毕竟树上还有几枚果实呢,他要等这几枚果实成熟,一定要等到它们成熟,无论还要等多久,无论这有多危险。 在这片被烈日炙烤得冒烟的浅浅的湖水中央,阿昕守望着那几枚青涩的果子,视线一会儿都舍不得移开。 肚子空空如也他忍着。 湖水滚烫皮都要被烫下来,他忍着。 不管有多么危险,他只知道,明谣果是救治冉香唯一的希望。 他等待一阵大风,等待一场暴雨,等待果实掉落湖中,他等待着这渺茫的希望。 后来,因为天气大旱,二脚从湖中抽水,浅浅的水位很快下降,阿昕被困在那个小潭,进出不得。此时的他已经因连日的闷热和饥饿而精疲力竭,他知道自己被困住了,但不想离开。他要等着,等着明谣果成熟掉落下来。 再后来,水潭的四周剩下了一圈泥垄,出不去了。 守着那一潭死水,他并不后悔,为了冉香,只要有一线的希望他也会去尝试,就像当初无泪水爆发之际当他感觉到冉香要来,就是冒着被困重金属流的危险,他也会等她,等到地老天荒。 遗憾的是即便被困在这里也终究没有能够得到明谣果,上天一如既往地没有眷顾豚族,即便留给他们一点点的希望也是很快就像个泡泡一样把它捏碎掉。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守在这里,直到死水微澜吗? 会的,不止是我,为了冉香,还有一个朋友也会毫不犹豫这样做,那就是城子。 当初翠螺山初遇冉香之际,毫无保留的一见倾心,像是一道瀑布跌落深潭一下子跌入了感情的漩涡之中无可抑制。他知道城子也像他一样喜爱着她,于是他找到城子,跟他说起了与冉香在姑溪河口的美丽邂逅。城子说,“我为她感到高兴。” 城子说,“因为她又多了一个幸福的选择,所以我为她高兴。” “爱是理解,不是禁锢。爱是祝福,不是拥有。”城子用诗意的口吻说道,“爱就是把对方的幸福当作自己的幸福,无论任何事情,只要她感到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所以,”城子说,“她有自由选择所爱的权利,我们就让她来作出选择吧。” 想到这里,在遗憾之外不由多了一层欣慰,阿昕想着,至少在我死后,还是会有豚像生命一样爱着你的,冉香。 在高温的裹挟下,阿昕出现了幻觉。他仿佛看到冉香像仙子一样向他走来,脸带微笑,美若桃花。 他伸出鳍去想拉着她却够不上。在滚烫的湖水中,阿昕用尽力气喊出心底的呼唤: “——冉香——” ※ 冉香拉着阿昕的双鳍柔声道:“你妈妈去世了我好难过,我总是想到自己的妈妈。我从小就没有了母亲,从来就没有感受到过母亲的温暖。看着你们一家子其乐融融,我真为你们感到高兴。我想,上天真是小气,留给豚族的快乐真的好少,既然这样,我看到我喜欢的豚能够开开心心地活着,一家豚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我就很欢喜,我也不怪老天爷残忍了。” “可是,我没想到,老天爷他偏偏就是这么残忍。我已经没有母亲了,他还要让我心爱的豚也没有母亲。我已经心里很难过了,他还要让我心爱的豚也一样难过。难道我们豚族注定就不应该有快乐吗?难道我们天生就是伤心的命吗?难道连这一点点的快乐老天爷都嫌多吗?我真的好恨。我真想问问老天爷,我们豚族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们?” 阿昕感叹道:“关于二脚族与豚族,我记得城子形容过,‘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冉香不知道阿昕遗憾的是未能给她采集到明谣果,还以为他是停留在失去父亲母亲的忧伤中。便一直劝慰他道:“生命是最美好的,就像雨后的彩虹,同样生命的失去也像彩虹的消失一样是无可挽回的。我只是想让你听听我的故事,像我一样,坚强起来。我们活着的豚要学会振作,再黑的黑夜也挡不住明月的东升,再痛的痛苦也压不下我们活下去的勇气。” 阿昕笑道:“冉香,我怎么觉得你像个诗人。” 冉香笑道:“只许城子做诗人,不许有女诗人吗?” 阿昕说:“城子一直说找不到诗人和他对诗呢,他整天叫嚷,诗已经死了。二脚最先杀死的不是豚族而是诗意。” 冉香点了点头,说:“真是不可思议,一个没有了诗意的文明竟然被称为高等文明,让豚寒心。” 两人笑了,他们俩忽然觉得上天总是爱开玩笑,上天展现在世间的事情总是那么滑稽,滑稽的让他们唯有苦笑。 “在二脚进入无泪水化时代以前,上天是正常的,当二脚进入无泪水化,上天从此疯掉了。于是世间的一切都疯了。” 一个高等智慧的文明居然是没有诗意的文明,无泪水化的代价首先是剥离一个高等文明的诗意,这太可怕了。 阿昕望着南津关外月光下隐隐约约影影幢幢的群山,说:“可怕的事情还没完呢,就像这群山,游过一重,还有一重,你永远都不知道终点会在哪儿,谁又知道二脚还会带来什么可怕的玩意儿。血森林、鬼音、夺命螺旋、迷魂阵、吸沙王、无泪水,电鬼,一个比一个恐怖,一个比一个残忍。听到二脚和这些可怕的玩意儿,吓都给吓死了,要是不能够把心脏承受能力练得强大的话。” 阿昕说:“以后我们还要遇到这样那样的危险,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在一起,不分开。” 冉香微笑地望着他,应道:“在一起,不分开!” 这一刻,两人心意相通。有了永不分开的誓言,其他的话都不用说了,脉脉心曲,款款柔情,尽在这句誓言里。 在洪荒泽深处,他原以为自己死定了,再也没有机会和冉香在一起了。是小玉救了他。 只有小玉跟他说起过洪荒泽明谣果的事情,也只有小玉知道这几天正好是明谣果的成熟期。于是当阿昕在大通州失踪之际,小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洪荒泽。 她一个豚跟着寻到了这里,由于天旱二脚大量抽水,此时的洪荒泽水位比她们在此疗伤时还要浅的多。她沿着一些较深的水道搜索着,向明谣果林的方向靠近。眼前是被泥垄切割开的不连续的水面。她看不到阿昕在哪里。 在毒辣的阳光下,小玉也是一样的火急火燎。 正在这时候,她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呼喊,“——冉香——” 顺着喊声她寻到了那处水潭,然后用力一下下拱开尚未板结的烂泥垄,拱得满头满脸的泥。直到身下的河道顺着推开的泥垄前进,直到泥垄被打开,小玉身边的水接入了水潭,在水潭的中央,她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阿昕。 小玉犁开泥垄引入新鲜的水源降低了潭中的水温,随后又捉来鱼虾喂给阿昕,并寻来荷叶给他遮阳。在小玉无微不至的照顾下,阿昕终于好转过来,看着小玉焦急的样子,他朝她笑笑,像个没事豚一样说道:“别担心,我只是中暑而已,碰巧肚子又有点饿,”阿昕努力提起精神道,“现在,我没事了。” 他看到小玉在看着他,眼中满是委屈的泪水。 他轻轻地说道:“谢谢你,小玉,是你救了我。” 小玉责怪道:“无泪水爆发的时候,人家以为你受伤了,急着跑过来看你,没想到是虚惊一场。这次,这么热的天气你被困在水潭里,人家以为——小玉眼泪夺眶而出道,人家以为你死了。我找不到你,喊你你也不答应。” 小玉如释重负道:“还好后来终于吱声了。” 阿昕奇道:“我吱什么声了?” “你用那么大的力气喊了声‘——冉香——’” 和小布一样,他终于没有能够采到明谣果,终于没有能够凭此医治冉香的绝症。心里非常内疚。他让小玉不要把这件事对冉香讲。他救不了她,只希望能够在仅剩不多的日子里对她更好一点。他感激小玉救了他,让他还能有机会与冉香一起漫步在南津关,漫步在这片诗意的大江峡谷中,拥有如此美好的记忆。能够与冉香在这里漫步,那是他至死都深深铭记的最美的画面。 峡口的月亮更圆更亮了,照得两人的脸上发出了光芒。那是情到深处心照不宣的笃定静心的光芒,是阴郁的世界难寻的幸福的光芒,是充满温暖和希望的爱的光芒。 两人静静地沐浴在月光里,四周寂然无声,好像脱离了现实,身在了桃源。那种安静,是多少豚苦苦寻觅的安静,是多少豚梦寐以求的笃定,是在传说中,在三叔的故事里,在先辈的书籍里才有的笃定。 在这安静的世界里能够清晰地听闻远处河面一声细橹的“吱呀”声。这是先辈们最为熟悉的声音,是二脚在工业化时代以前,在夺命螺旋之前的声音,那声音清脆悦耳,充满了诗意。 那“吱呀”作响的桨橹声,包含着远行,包含着分别,包含着求索,包含着希望,包含着智慧文明最美的诗意。那一声“吱呀”触动智慧文明最柔弱的内心,那一声“吱呀”略带伤感又满载希望,那一声“吱呀”唤起文明的追忆,追忆历历在目的往事,欢笑或者泪水,又饱含了向往,对不确定的未来,对未知的远方世界的向往。橹声轻响,情绪无边。 城子曾经赞叹道——那是多么富有诗意的一声清响啊! 在这清脆柔软的声响中,阿昕感觉内心温柔起来,他望着身边美丽多情的姑娘,想到她曾经的苦难,更想到今后将一起走过的艰险,他们还年轻,他们的面前还将有重重难关。 在二脚无泪水化时代的爱情一定是最坚实的爱情,因为它经历的是生死考验。 无论怎样的艰难险阻,阿昕都决心要带着冉香走下去,坚定地走下去,像闯过南津关外这重重群山一样闯过二脚设下的重重生死考验。他相信,只要像个真正男子汉一样勇敢,二脚阻拦不了他们的幸福,就像再高的群山也阻拦不了明亮的月光。 她的优雅、坚强与善良,还有对生命充满诗意的信仰,每一样都让他怜爱无比。 阿昕在心里对冉香说,我会像南津关的群山守护江水一样守护着你,永不分开。 他对着月光在心底里暗暗发誓: ——除非我死了。 第五章 爱如月(中) “可惜的是,富有诗意的桨橹声很快被二脚打破了。”三叔回忆道,“二脚宣称,要建设无泪水动力源,让岷江消失。于是世居岷江的白鲟族被迫东迁,而当时的长江食物在二脚的机械化捕捞和无泪水谋杀下,急剧减少,为了争夺生存地,豚与鲟爆发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战争。” 白鲟的攻击力极强,幸而豚族有愬,有先生。但即便如此,这场剧烈的战争还是造成了双方极大的消耗。我那时也参与了天门山战役,被他们追杀,躲进了这边的白荡湖。然后就在湖里养伤。 白鲟族的攻击是突然发起的,豚族事先根本没有做好应战的准备,两个不同的族群在同一条大江和睦相处了千万年,怎么可能一朝翻脸。 但事实的情况是,族群生存的使命超越了一切,同样作为食物链最顶端的鲟族,在世代聚居的家园被二脚剥夺之后,他们只能将目光投向了长江。 由于所需食物的相似,我们这两个族群向来都是自觉地保持着独立,互不干涉。一山不容二虎,一水不容二强。 千万年前,当鲟族和豚族的祖先最早由辽阔的大海踏入长江的时候,由于长江鱼群的丰富,两族是不分彼此的。 后来,随着陆上二脚的强大,他们对长江水域的影响越来越明显,他们让长江上游的座座青山变成濯濯童山,江水由清澈变得泛黄,由泥黄变得黄褐。江水中的鱼随着江水颜色的变化而不断地减少,曾经到处可见的雨点一样的鱼阵再也没有了。随着江水的浑浊,我们族群的眼睛开始退化,因为再好的眼睛也看不穿这墙一样的江水。我们开始完全依靠声纳捕食,这让捕食的距离开始拉大,我们不能不为了一顿午饭而在浑浊的江水里来回奔波十多公里,食物的能量都赶不上捕猎的消耗。生存开始变得艰难,族群的数量在减少,鲟族也一样。于是两个族群不约而同想到了划分捕猎区。 刚开始的时候,豚族的狩猎区主要是在长江中游荆江一带,包括了洞庭、鄱阳、洪湖、沅江、湘江、赣江等水系。而鲟族的狩猎区主要有长江的上游和下游两块,即川江和入海口一带,包括了沱江、雅砻江、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等水系。后来,我们这个族群从鄱阳迁徙到了扬子江,另外有一支族群从下游迁往了长江口,豚鲟两族其他的狩猎区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无论丰年还是荒年,无论食物的多寡,大家总还是能生存下去。 二脚的无泪水化进程改变了这一切,他们不仅肆意污染长江,更是在长江的其他支流上开建叹息之墙! 雅砻江被叹息了,沅江被叹息了,大渡河被叹息了,沱江被叹息了,他们被驱赶到了尚没有被叹息的岷江。 然而用不了多久他们发现,二脚确实没有叹息岷江的打算,他们的计划是直接把这条大江的中上游变成一条装在水泥管里的渠道。 长江上游鲟族最后的栖息地没有了。 整个鲟族族群进入了长江,向着他们千百年没有涉足的江面进发,他们没有办法对付二脚,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占领豚族的狩猎区。 在二脚的步步紧逼下,豚与鲟的战争不可避免的爆发了,这是一场事关两族生存的战争,为了狩猎区,攻与守的双方都没有退路。 生性凶猛的白鲟族是他们敢于向豚族挑战的最大资本。 在安居了百万年后,鲟族出川了。他们以飞快的速度越过三峡,全速东进。在闪电般的冲击下,豚族的防线纷纷失守,战线一再东移,继西陵峡黄陵庙第一防线崩溃后,宜昌葛洲防线,嘉鱼赤壁防线、汉口城陵矶防线、鄂州东坡防线、鄂东黄梅渡防线相继被突破,白鲟部队一路高歌猛进,势如破竹,仅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控制了整个湖北。 白鲟族的先锋部队甚至已经越过了安庆小孤山,进入了扬子江。 这个时候连谈判都已经不可能的了,豚族仅剩下扬子江天门山到焦山一段,接下来唯一的选择只能是殊死抵抗! 在这危急关头,豚族的英雄,愬和鬼谷,联手挽救了危局。 这一决定性战役地点就在天门山峡谷。 天门山峡谷注定是为这场战役而生。长江到了这里忽然被两岸的山崖束住了腰,滔滔江水在这里变得细声细气起来,两岸的山崖本不见得有多高耸,给这柔声柔气的江水一衬,倒显得澯岩巍峨了。谷长三里,中有瀑布,瀑布冲击到崖下形成一汪深潭,这深潭便成了长江最小的支流的源头。支流劈开了山崖,直直地从崖间冲入大江。他们管这条不足百米长的支流叫乌有河。 豚鲟的命运将在这三里长谷中决定。而这条乌有河将是愬埋伏奇兵的最佳地点。 豚族战士的埋伏时间并不长,因为白鲟族先锋的推进速度比预期的还要快。过于轻敌,孤军深入,白鲟族在战役还没开始便已经犯了两个大错。而他们最大的错误是遇到了一个不该遇到的对手。 在鬼谷子精确地预言了白鲟族的进军路线之后,天门峡谷内被布设了二十八宿大阵,接下来就看愬的了。不得不承认,愬是一位出色的战术大师。他比谁都了解避其锋芒的道理。所以,当所有人都认为该在鲟族进入扬子江前,设伏于小孤山打一场歼灭战的时候,他力排众议,引军后撤200里,不战而弃掉整个徽江的西半段。因为他要让鲟族相信,徽江会和荆江一样唾手可得。他用暂时失去200里的代价换得了鲟族的轻敌,当鲟族出川之后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一路千里东下的时候,当他们横扫荆江,庆功于扬子江的标志小孤山下的时候,他们情不自禁地相信豚族真的要乖乖地退回到大海中喝咸水去了,就像当年他们的祖先那样。 他们沿途谨慎以待的地点都没有发现预期的豚族抵抗的意向,豚族的军队就像听到白鲟战士的消息立马从长江蒸发了一样,一路都不见个影子。他们安全通过大小三峡,通过赤壁,通过西塞山,一路的畅通无阻让他们忽略了豚族真正的力量,他们忘记了在东北不远处的天门山将是整条长江上最后一个适合伏击战的地点,他们应该等过了这里再庆功的。但是没有,因为他们望见了小孤山。 小孤山是徽江口一座俏立江心的石峰。它像一尊大闸砥柱中流,将江水一分为二,江水经此石峰一挡,滔滔之势顿时散去,再往东两百里遇到东西两山的阻隔,便被乖乖地引向北方流去。 小孤山挡住了水流的冲击,在山石后面水流回旋冲出一片浅滩,浅滩逶迤里许像一道矮矮的堤坝让两侧的江水不得会师。 孤山高近百米,举头仰望,真是一道顶天立地的绝好门户。 这里是荆江和扬子江的分界点,这里也是大江两种截然不同的水文环境的分割点,这里是长江进入下游的标志,也是豚族族群聚集区的标志。 所以,当白鲟族预期中在小孤山应有的抵抗没有发生之后,他们一度以为,他们已经拥有了整条长江。 豚族还有最后的半段扬子江,而真正的决战到来之际,有这半段作为后勤基地已经足够了。 天门山伏击豚族的兵力是这样分布的:愬带领主力部队预先埋伏在峡口西侧七里外的白荡湖,作为战争开始后的主要力量截断鲟族退路并加以歼灭。三叔带领一支部队守住东侧峡口,在白鲟全部进入峡谷后在东侧拦起坚实的抵抗屏障,将鲟族部队牢牢地按死在峡谷中,直到最后豚族夜间总攻的发起。阿荣带领一支小分队设伏于乌有河,在三叔那边的战斗打响时,拦腰切入鲟族队伍,打乱他们的攻击部署,引发二十八宿阵型,让白鲟族各自为战。 白鲟族的作战队形只要被冲散,那威力就要减少一大半。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由于过于轻敌,鲟族进入峡谷时根本连阵型都没有保持。 一切都在按照预先的设计在发展。先生准确预言了鲟族的攻击路线和到达时间,愬事先布置好了完备的包围圈,战斗打响后每支队伍的攻击目标和任务都已明确。至于战斗动员,还是算了吧,谁都知道,天门山是豚族守护家园的最后底线,他们必须全力奋战,他们必须胜利,否则,只有退回大海。 那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天蓝得不像是扬子江。江水为了配合这幽蓝的天空都变得凝固了一样,不发出一点点声音来,小鸟都缩着脖子躲在崖洞里避难,天地间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静默的蓝天,沉默的山崖,和一轮岿然不动的明晃晃的太阳在关注着即将到来的血战。 此刻,东侧的水平面上,鲟族的先锋部队出现了。 他们的行军速度快速而沉稳,江水被他们流线型的身躯划开一道道松枝一般的水纹。 他们的侦查部队被三叔放过去了。现在整支主力先锋部队都进入了豚族的伏击圈。 乌有河上的瀑布像一块白布屏蔽了他们眼前的危险,继续前进,直到他们听到一声刺耳的哨声。 豚族的攻击开始了! 三叔的部队从正面向鲟族展开了第一波攻击。他们排成两股队形,一股一股交替着向鲟族冲击。阿荣带领着部队从乌有河杀出来,一下冲到鲟族的部队中间,和鲟族的部队搅到了一起。鲟族引以为豪的队形瞬间被冲垮,战斗很快进入了混战状态。这是豚族所希望的,近身肉搏战。 在短暂的慌乱后,鲟族发现对手兵力的薄弱,他们开始制造反击,向三叔镇守的正面防线冲击。击溃一点以破整条防线这是白鲟先锋队快速攻击流最简单最直接的信仰。三叔的队伍被他们反向包围了。 两军展开残酷的厮杀。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三叔没有退缩,他知道只要自己后退一步,整条防线就会崩溃,鲟族就会越过天门峡,豚族将再没有截击的机会。 他不顾周身的破绽,杀了个回马枪,带着队伍迎头冲入了数倍于己的敌阵。 天昏地暗的厮杀。 在豚族战士们血性的震慑下,凶猛的白鲟族罕见的胆怯了,他们开始纷纷撤退,第一波攻击以三叔的有力拦截而宣告豚族短暂的胜利。白鲟族退回了峡谷口,重新分配兵力,组织新的攻击队形,准备着对豚族拦截部门的第二轮进攻。 黄昏时分,白鲟族汇合了后续部队,缓缓向峡谷开来,第二波攻击开始了。 他们错估了豚族的抵抗力量,依然是以正面扇形的攻击阵型前进。 三叔和阿荣整兵以待,一场更为残酷的厮杀开始了。 由于攻击线路的狭窄,不便于鲟族优势兵力的大规模展开,因此他们的攻击阵型成梯次冲击,向豚族发起一轮一轮的绞杀。 豚族的拦截部门誓死不退,顽强地守护着这道至关重要的关口。 三叔坚守中路,阿荣辅佐两翼,防守的强度越来越大,战斗的厮杀越来越残酷。 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浑身浴血的三叔看到了峡口奔袭而来的愬和他带领的主力。 鲟族被包围了。 愬像个战神,以雷霆千钧之势冲杀过来,鲟族挡者披靡,纷纷闪避。鲟族的殿后部队迅速被扫清,豚族士气大振,集全军之力反向攻入峡谷,呐喊声惊天动地,鲜血将天门山的山崖惹来一片霞光。 此时的形势是鲟族包围了三叔和阿荣的部队,而愬又在外层再加上了一道对鲟的包围圈,鲟族两面受敌,开始抵敌不住,此时想撤已经没有退路,他们发现峡谷东口中路是豚族的薄弱一环,三叔手下的部队已经在鲟族的多轮攻击下伤亡惨重,于是他们集中火力,向三叔展开孤注一掷的猛扑。此时,鲟族已经走过的侦查队也赶回来,加入了对三叔的围攻。在渐浓的夜色中,新一轮更大规模的厮杀开始了。豚族主力部队靠着夜色的掩护利用出色的声纳技术分进合围,有效弥补了数量的劣势。而守住峡谷东口的拦截部队却在鲟族此起彼伏的攻击波次下濒临崩溃。已经浑身是伤的三叔看着身边越来越少的战友,被迫后撤,这一撤,防线立马洞开了一道缺口,白鲟族疯狂地向缺口扑来,此时的三叔被侦查队缠住,边打边退,已经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感觉到神志开始昏迷,他在昏迷中进行着抵抗。他感觉自己咬中了眼前的敌人要害,同时他也感觉自己的背鳍被撕咬住了,他听到了敌人的大叫,同时也听见自己闷哼了一声,就此人事不知了。 ※ 我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茂密的芦苇荡中,芦花紫红,风过有声。红日浑圆,盐蒿萋萋,芦苇高过人头,茂密的豆花米草宛如绿色的波涛。远方是大片的宁静的湖水,远山苍茫起伏,白云落在湖心,近岸一片紫红的野草延伸到水中,潮水轻轻扑打岸边,发出空荡荡的声响。惊心动魄的天门山之战就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跟现在身处的世界毫无关系。 我躺在那里,只要动一下,全身都是刀割一样的疼。身子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一道道的伤口多到懒得去数。当时最强烈的感觉是好饿,疼痛没关系,谁要是送我一条鲈鱼吃我该感谢死他。吃饱了,两腿一瞪,拍拍巴掌,快快活活见阎王,简单的很。 谁想,我在这里真的遇到了命中的魔星。 小玉笑着插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三叔摇摇头:“我跟你讲,你听完了再告诉我,是福还是非福。” 三叔说,在那里,在我一动不能动的时候,我遇到了哑巴姑娘。哑巴姑娘不仅不会讲话,连声纳探听功能也不灵,唯一可靠的只有那双近视的眼睛。她应该是生下来就不能讲话,在二脚沿江建起一排排的无泪水基地后,豚族像这种在婴幼儿时期就已经患上的先天性疾病越来越多了,病重的话可能生下来活不到几天就夭折,病轻的话也许能将就着活下来。哑巴姑娘的声纳缺失症应该属于较为严重的了,基本不具备一般的捕食能力,所以我一直疑惑她是怎么能够一个人生存下来的。 不管怎样,在当时,她扮演的是我的救星的角色。当我躺在芦苇丛里第一眼看到她时,她显然被我的满身血污吓着了,扭头就跑。过了好久,她又回来了,她给我带来了几条新米虾。原来不是被我吓着,是给我做饭去了。 看在素昧平生救助我的份上,我忍着伤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要知道以我当时的胃口,这几条小虾真的只能勾起我的馋虫而已。 可能是我勉强挤出的笑太过滑稽,她竟然被我逗笑了,送给我一个甜甜的笑,温暖的笑。 她指了指那几只可怜的小虾,示意给我吃。 我自然无法拒绝她的好意。 她显然也看出来这点东西满足不了我的胃口,于是转身又走开了。 我以为她又去给我找东西吃了。 要是早知道捕食对于她来说是如此的艰难,要是早知道她平常每天最好的营养就是几条新米虾,大部分时候都要靠寻梨草对付饥饿的话,我又怎么能对她的厚意如此理所当然却之不恭。 那天她很晚才回来,她的表情表达了歉疚,她递过来一把寻梨草,这次她连一只虾都没捕到。 尽管如此,我当时还是受宠若惊的,因为我们之前并不认识,我躺在这里,浑身血污,背鳍遭到重创,就快要死了。她跑过来,巴巴地救了我,还因为没有捕到可口的食物而歉疚。她其实不用歉疚的,没有必要。 倒是我心安理得的吃了她带来的食物还没有感谢人家。 于是我问起她的名字,问起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生活,问起她的家人。 她静静地听我问起的一连串问题,只是听着没有回答。我问完了,气力不支开始喘息起来,她便过来轻轻拍打着我的身体帮我顺气。 我说:“喂,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不回答我啊?” 她就咧开嘴笑。 我再问下去,她就用鳍比划着,比划了半天我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哑巴。 “好吧,”我说,“既然你说不出你的名字,我就给你起个名吧,我总不能叫你哑巴姑娘吧,你说是不是?叫你什么呢?我看了眼天上明晃晃的月亮,说,要不就叫月如,你说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她听懂没听懂,我问她好不好,她就冲我笑,笑的傻傻的,却又甜甜的。 我就喊她:“月如。” 她就乐呵呵地笑起来。 我喜欢看她这没心没肺的笑。 我才知道她连稳定的声纳探听功能都不具备,我替她遗憾道:“姑娘啊,你是不是都从来没尝过鱼类的味道啊?鲫鱼、鲢鱼、团鲂,对,尤其是松江鲈,别提有多美味了。”说着说着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我说,“遇见你之前,我躺在这里都快要死了,我可遗憾了,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在想,要是能吃上一顿松江鲈大餐,我立马就能死掉,在味蕾上的美味还没有消失的时候就死掉,留着到另一个世界慢慢回味。” 我艰难地挪了挪伤痕累累的身子,换个姿势说:“知道吗,当我再也不能动的时候,这是我最美好的一个愿望。” 她静静地看着我说的天花乱坠,她愿意就那样安静地听我讲,从不表态,从不腻烦。只是静静地听着,以及不时的微笑。一只豚呆久了,她似乎很满足两只豚在一起的状态,尽管她不能说话,但是能听着别人说话也是她的享受。我一直以为她并不能完全听明白我在讲什么,因为我怀疑这个生下来就失去语言环境的姑娘是否能听得懂豚族的语言。我并不试图让她明白我的意思,只是自顾表达着内心的郁闷。当你躺在一片芦苇滩上浑身是伤一动不能动的时候,你就知道该有多郁闷了。 月如会每天竭尽全力给我弄来食物,多半又是苦涩的寻梨草。 我就对月如说:“月如,我还是死了吧,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啊——不过要死之前怎么也得吃一顿鲈鱼大餐啦,哪怕鲫鱼也成,一条一条鲫鱼,一口一口的吞下去,不嚼,就这样一口一条,嘿,别提有多美了。” 我不停地咽着唾沫,靠唾沫把难吃的寻梨草艰难地咽下去。每次咽下的时候喉咙里都会发出“沽”地一声响,月如看着我吃,每次看到这里都会紧张地蹙紧眉头,生怕我一口没吞下去给噎死,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而在我心里,更加惦记着的还是那场想起来就浑身肌肉发紧的天门山战役。那场惨烈的战斗结果到底是谁胜出了?豚族就这样完了?还是顺利地展开了大反攻?这是族群生死存亡的战役,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着。我回想起战场的情景,埋伏,放过侦查队,出击,围攻,被包围,搏杀,浴血,抵死不退。天黑的时候终于看到了愬带领的主力部队赶来,这让我提上来的最后一口气卸掉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于是组织残兵,开始撤退。撤退的途中被鲟族赶回的侦查队缠住了,继续厮杀,流血,背部剧痛,直到大脑一片空白。 醒过来,我就看到了月如。 唉,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于是,我和这位哑巴姑娘,就是月如,从此在这片浅水湾中相依为命。 和她在一起注定是要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了。因为要照顾我,她那本来就不行的捕猎技术变得更加不够用,这以后几乎所有的时间她都用在了采集和捕猎上,菜谱基本上是固定的:新米虾、寻梨草、螺蛳,偶尔的小白条,偶尔的小野果。我看着她每天天一亮就出去,中午回来一次,再出去,晚上天黑了再回来,把她艰难弄到手的小虾小鱼喂给我吃,我不能不为之感动。 我说:“月如,你累吗,歇会吧,我饱了。”她在我面前总是很快收拾起疲倦的样子,温暖地朝着我笑。她一笑我就觉得心酸。 我说:“月如,你想不想说话?” 我看她试图张开口,末了又放弃了努力。 我无法理解一个不具备声纳探听功能的豚活着的痛苦。只是,每每看到她看着我时那一脸温暖的笑容,我就忍不住有种要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月如,”我就喊她。 每当我想抱她的时候我就这样喊她,然后看她转过头来,贴心贴肺的,暖暖的笑。 我感觉我那些疼痛的伤口给这暖暖的笑容熨贴得很舒服,我能听见在她的笑容下伤口一点点愈合的声响。 月如有时候也试图表达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两只鳍缓慢地、吃力地在胸前比划着,比划出一种一种复杂的手势,通常我是理解不了她的意思的,她会耐心的再次缓慢地、吃力地在胸前比划着,重复着她的语言。 我摇摇头,我说:“月如,你这是自己跟自己说话,你这个不是豚族的语言。” 她就低下头,我看得出她心上的难过。 再后来,她也就放弃了与我交流的努力。 至于我,我还是一样的自说自话,高兴的时候就不断地喊她的名字,看她的微笑。我从来不确定她到底能不能听懂或者哪怕是听到我讲话,不过我能确定的是,当我喊到月如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一定是听得见的,不管多远都听得见。我知道她很喜欢我给她起的这个名字。 每到夜晚,她便静静地躺在我的面前。有月的时候,她便一直望着月亮,望着望着低下头来审视自己一番,然后又把开心的笑容送给了我。我知道,她在感谢我给她起的名字,像月亮一样美的名字。 说是相依为命,其实开始就是她一直在照顾我。我的伤很重,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躺在那里靠她送来的食物活下去。她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很辛苦,她的消瘦的过程几乎是可以清清楚楚看得见的。她把对她来说极为难得的食物毫无保留地给了我,没得商量地看着我全部吃下去,然后赏给我一个赞许的笑。 她一直在挨饿。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我的伤势缓慢地好起来了。我可以尝试着游动了。于是我开始教她两只豚配合捕猎的技巧。她的领悟力真的很差,可能她实在没有接触过声纳,又或者她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反正——我只有向她看齐,主动关闭声纳,依靠豚族微弱的视力,在明晃晃的阳光刺透的水面下,用最原始的方式协同捕猎。 由于我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好,我们两豚协同捕猎的效果也好不到哪去。我们只好继续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不过因为我们共同参与了捕猎,不管弄到多少食物都是两只豚分着吃,她也不好再拒绝了。 跟她在一起的日子久了,我对食物也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了。我习惯了像她一样随遇而安,弄到多少吃的就吃多少,弄到什么吃的就吃什么,对活着这件事心满意足。 我真的想过就这样,在这片浅水湾中,跟她两个人不声不响的生活下去,无论饥寒,无论风雪,只要看到她的温暖的笑,我就觉得拥有了世界上最大的美好。 可我必须去做一件事情。那一天,我对月如说,我要出湖去,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她满脸疑惑的看着我。我抬鳍指着远处说,外面,大江,我要去看看我的同胞们到底怎么样了,我说,我必须知道战争的结果。 她明白我鳍指着远方的意思了,她幽怨的眼神看着我,满脸的失魂落魄。 我拍了拍她说:“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她仰头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看得出她眼中的委屈。 我说:“月如,你放心,我出去把事情办完了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我说:“我现在伤口恢复的差不多了,明天一早我就走。” 她把头扭过去不看我,我捏了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 第二天一早,刚醒过来就发现月如不见了。我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我窜出来大声呼叫月如的名字,诺大的湖面了无声息。 我顾不得走了这时候,心里面只想着赶紧寻到她。 这片水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沿着它游完一圈差不到要花半个多时辰。当我找到另一侧的湖边上的时候,我听到了“嗬嗬”的声音,扭头看去,正是月如,她被困在了二脚捕鱼的定置网内。 我奔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她被定置网牢牢缠住的尾巴。 我被隔在定置网外面,她被困在里面,我们隔网相对。 我急得手足无措,困入二脚的定置网,根本没有任何出来的机会,跟那些困在里面的鱼一样,只能进,不能出。 可我看到被困在里面的月如却一点都不紧张,她看到我寻过来,显得很欣慰,她凑在定置网的边缘上望着我,我看到她眼角分明是未干的泪痕。 我贴着网,离她如此之近,却又毫无办法。我被逼急了,冲着她吼道:“月如,你这是疯了么,你跑二脚的定置网里来做什么?还要穿过整个一片湖面巴巴地跑到这里来?你是在找死啊!” 她没有理会我在说什么,她张开嘴,从喉咙里吐出一条新鲜的鲫鱼来给我,鲫鱼从空中跃过围网,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我的面前。然后见她一仰脖子,又吐出一条更大的来,再仰起脖子,又吐出来一条。看我一一接过,她又朝我没心没肺的笑。 我愣住了。我一下子明白为什么从来不到湖的这边捕食的她会在我临走之前出现在二脚的定置网中了,我全明白了。我这一明白过来,心里面像被塞了一大把野枣,一阵一阵地酸楚。 月如,月如,我望着面前的,身陷网中的哑巴姑娘,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这都怪我,我不该在她面前一再抱怨难以下咽的寻梨草,我不该一直惦记着临死前要饱餐一顿什么这个鱼那个鱼,我以为她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事实上,她全清楚。当我说要离开这里出去看看的时候,她一定是以为我嫌弃她了,不愿意跟她一起有一顿没一顿的过日子了,我要离开她了,她急了。 她知道她没有能力满足我想要的鲫鱼大餐,可是她下定决心要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进入二脚设置的捕鱼定置网。 她在网内微笑地看着我,她想,这下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她缓缓地伸出双鳍,在胸前比划着,又在诉说着她的语言。不过这次我看懂了,我看到她把双鳍放在心口,然后把鳍伸向我。 我鼻子一阵阵地发酸。我也伸出双鳍,像她那个样子,在胸前比划着,然后把双鳍放在心口,缓缓地伸向她。 我知道她的这些手势代表着什么,它代表着,“我爱你。” 这辈子,也许从来没有一只豚用她的方式与她交流过。 月如看我学习着她的语言,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她紧咬着牙关,看我回复着她的每一个姿势,看我把双鳍搭在心口,缓缓地伸向她。她像是被电击了一样,颤抖着让满眼的泪水夺眶而出,像决堤的洪水肆意漫延。这场洪水也漫到了我的脸上,我感到自己不知何时也已是满脸的泪水。 我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把双鳍向两侧伸展开,伸展出一个拥抱,一个牢牢的拥抱。 她在网里面也努力伸开双鳍,向两侧伸展开,伸展出一个同样的拥抱,同样牢固的拥抱。 我们两个,一个在外面,一个在里面,隔着细密的网,传递着不可及的拥抱。 我们就这样,像石像一样,伸开着双鳍,各自拥抱着面前的水流,通过水流传递着绵绵的无尽的爱。 她的泪水淌进了水流中,留到我的心坎上,我尝出来,泪水的味道是苦的,很苦。 我特别后悔,这只是我们的第一次拥抱,却是通过这样的方式。 两尊石像在石化了之后又被风化,眼看就要变成两块化石。 这时候,二脚有艘小船过来了。 二脚显然不喜欢化石,他们当然更不会明白两只豚隔着网伸开着双鳍是什么意思。他们的表达是如此直接明了: “啊,快看,那是什么?” “大鱼!” “快,叉过去!” 然后他就感到背脊上一寒,冰冷的钢叉从他的身体里拔出来的时候,他听到自己身上的肉往两边分开的声音。 月如大叫了起来,她瞪大了眼睛,看到一只钢叉“噗”地刺入他的背脊,在钢叉拔出的一瞬间,几股鲜血像箭一样直飚出来,高高地冲向天空,像血红色的喷泉。 看到他被钢叉拔起的力道带得翻了个身,肚皮朝天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她看着他受伤,眼睛都红了。她的尾鳍被网缠住脱不了身,她眼睁睁看着他痛苦地抽搐,她的心被撕裂,被撕扯到滴血。 她瞪大一双血红的眼睛,回转头狠狠地盯着船上抡叉的二脚,她看到他们的脸上,一脸无辜的天真。 她猛地回过头,对准自己被缠住的尾鳍狠狠咬了下去,接着又是一口,“喀嚓”一声咬到了骨头。她忍着剧烈的疼痛一口一口将这条被网困住的尾巴生生咬断,那截断了的尾巴挂在网上随着水流一晃一晃,像只濒死的蝴蝶。 她向他奋力游去,她与他的距离很近,但是突然缺少了尾巴,她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往前挪出一点点。但她决绝地、毅然地挪向他,只求在一起。 他的旧伤受创,出现了短暂的昏迷。他咬着牙不让自己昏过去。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不管受创多重,必须保持清醒以应付二脚的第二次袭击。 他费力地睁开眼寻找袭击者的方向。他的视线被定住了,他看到了她,一口一口在咬自己的尾巴,那股子狠劲和凌厉让人怀疑她咬得是一条凶猛的黑鱼。 她终于脱离了渔网的束缚,向他这边挪过来。她的伤口血肉模糊,像抹了一层河底的淤泥,鲜血在身体后面拖出一道道血红的尾迹,在水面铺陈开,像夺目的晚霞。转瞬便被一波波的流水冲刷殆尽,只留下大片红褐色的斑纹。 “月如”他在心里喊道,那身后的血迹像针一样刺痛他的心。 才发现她对他的深情竟是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比命还重。 眼看就要艰难地挪到他面前了。月如看到他正看着她,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泪水在闪烁。她知道他没死,开心极了。她朝他笑,那么温暖的、挚爱的笑。这贴心的笑意让他的鼻子又一阵发酸。他忘了伤口的疼痛,只想抱着她,抱紧她,再也不分开。 他也努力朝她微笑,这一笑,挤得眼中蓄积的泪哗哗地流下来,怎么收也收不住。他张开双鳍,迎接她;她张开双鳍,投向他,像不久前一样,他们的心中只剩下爱,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之间再没有定置网的阻隔。 双鳍与双鳍之间只剩下一个摆鳍的距离。 寒光一闪,他看到她猛地立起,脸上的肌肉忽然被拉紧。 钢叉这一次深深插入了月如的背脊,他听到她背上的肉被钢叉生生撕开的“嘶嘶”声,像草丛中滑动的蛇。钢叉一直钉入了她的脊骨,钉得她本能地上扬起身体。由于刺入太深以致于二脚想把钢叉拔回时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月如!”他无力地呼叫。 她勉力睁开下垂的眼睑,朝他送去一个最熟悉不过的、没心没肺地笑。 他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拼命呼喊: “月如——月如——” 她晕了过去,她感觉灵魂正在离开身体,她清晰地意识到他就在她身边,此刻,他正无限深情地看着她,无比爱怜地看着她。 恨不能为她而死。 她在心里笑了。 你知道吗,我也愿意为你而死。 现在我就要死了,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知道,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我不能说话,可是你已经明白了,明白了我对你的情义。 这就够了。 “月如——”他嘶声力竭地喊她。 她用最后的一点点力气睁开眼睛,看着他,露出一个美丽的微笑,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美丽的、傻傻的微笑。 然后终于阖上了眼睛。 他再喊她,喊她千遍万遍,她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来了。 第五章 爱如月(下) ※ 当无泪水在大江中终于消散殆尽的时候,旅行家十方回来了。 十方从上游带来的第一个消息是,叹息之墙很有可能在大江上游被建起来。建叹息之墙的具体地址在川江与荆江的结合部,一个叫石牌关的地方,离扬子江大通洲的距离是两千四百里。 到那里就能看到,江边已经是二脚一派大干大建的火热景象。二脚的重型车队往来繁忙,周边的山地被大面积地推平,森林被成片成堆砍伐。虽然长江主河道要建叹息墙的消息并不能确定,但是十方还是决定把这个消息带回来,因为事关全族生死。于是,时隔六年之后,旅行家回到了扬子江,他带回来更重要的是一个建议,即,寻找天鹅洲。 在龙感湖附近,有一处徽江故道,该处水道呈长环形环绕一处农田,长约四十里,水深十米。自从多年前长江洪水截弯取直之后,故道便被保留下来。 因为故道不通航,水道基本保留了工业化之前的长江状态,那无疑是一处水生生物群落的乐园。 “而且,”旅行家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好奇,二脚居然把故道半岛上的屠鱼脚全部没收了屠刀,并给他们补偿做别的活计。二脚不让屠鱼脚屠鱼,这真是奇怪。开始我以为是像长江一样,短时间内的禁屠是为了等小鱼长大再在秋天一网打尽,后来发现不是这样。有消息说,二脚中的某个组织计划将该故道作为豚族的永久保留地而保护起来,以防止我们在长江中经受不住他们的各类屠杀从而导致种族灭绝。” “这从一个侧面表明叹息之墙的可能性。如果不是要建叹息墙,二脚怎么会忽然想到在这处水道给豚族安下保留地?” “那么就算建叹息墙,按照二脚的心性,真的能想到给我们留一条生路?更何况一旦不能上金沙,下东海,种族不是照样灭亡。” “也许这段保留河道是二脚的自我安慰,一方面他们做刽子手手上沾满了太多的鲜血,他们晚上一定做噩梦,梦到无数怨魂来索命;另一方面,二脚中有个民间组织叫做绿色和平,这个组织是二脚中的异类,他们主张脚与其他动物平等,而不是单一的主宰。二脚可能为了平息组织的压力,作作姿态开辟这块保留地来。”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这块河道保留地,亲身去看下这地方是不是真的适合我们的生存,而不是由二脚说了算。如果可以的话,万一叹息墙建起来,情况危急时是否可以往这边紧急迁徙。因为叹息墙一旦建起,上游水被拦截,大江水位将骤减,二脚屠刀的威胁将加大数倍,水质将更加恶劣,我们必须作好打算。” “那么,如果找不到这个地方,或者说不合适呢?” “那豚族就必须做出选择,要么呆在原地等着被隔断,要么在叹息墙建起之前进行长征,迅速突围赶在封闭之前上溯到金沙江,从此不再下来。” “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在金沙江与东海的巡游中生活,我们不知道单独生活在金沙江的激流或者单独生活在咸咸的海水中能否活下去,但是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而一旦作出选择长征,那么天鹅洲将是留下来的老弱病残最好的保留地。” 旅行家很多年前无意中进入过天鹅洲。在他的记忆里,“那片故道水质清澈,水流平缓,水草葳蕤,食物丰富,最主要的,那里没有无泪水和夺命螺旋的威胁。”故道是一道弧,他从一头进入,游到弧的另一端,他跃出水面都能够望见堤岸外的长江了,但就是隔着一道泥堤出不去,必须原路返回。 “入口处因为泥沙的堵塞很狭窄,不注意的话根本看不到。”十方说,“入口的标志是三棵古老而粗壮的柳树。” 于是大家推举哨子跟着十方上行过小孤山往龙感湖,寻找那个可以躲避无泪水躲避二脚屠刀的天鹅洲故道。 据十方回忆说,天鹅洲离龙感湖口并不远,也就小半天的距离,但是寻访似乎并不顺利。他们游了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有看到任何故道口,也没有看到三棵大垂柳。 “三棵大垂柳,就是瞎子也老远就能看见,”十方说,“怕只怕入口给淤塞了。” 寻找的过程中,两豚聊起十方初次进入天鹅洲的情形。十方问道,“你知道当初我是怎么找到天鹅洲的吗?” 哨子摇摇头,说,“我觉得对于你来说,找到哪里都不稀奇,你可是豚族的大旅行家。” 十方笑了笑说,“再大的旅行家也不过把旅行的目的地设为汉江乌江雅砻江等几条大支流罢了,长江水系如此庞杂,谁能够把它的每个角落都跑遍。” 哨子想了想说,“那是因为三棵柳树对你有特殊意义?” 十方一愣,忍不住叹口气道,“豚说年轻一辈中就数哨子最聪明,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 哨子尴尬说道,“不过是瞎猜的罢了。” 十方说,“既然你都猜到了,我就跟你讲讲这三棵柳树的故事吧。” 它们三个是我和灵儿爱的见证。——也是一幕悲剧的见证。 那个时候,我并不懂什么是爱情,更别提对爱情的珍惜。我有个美丽善良的妻子,可我的心却并不在她身上。我打小就有一个梦想,走遍整个长江水系,做个地理学家。我认为这个梦想是如此伟大,以致于我忽略了其他所有的事情,包括我的灵儿。 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外面四处旅行,很少有时间回到家里。可是灵儿毫无怨言,每次我要出去,她总是默默地给我准备好干粮,叮嘱我注意安全。我走的时候,她总是会坚持送我一程,拉着我的鳍,跟在我的后面,送出一里又一里。我让她回去,她总是说,让我再送送你吧。就这样,一直送到十里外龙感湖边的三棵大柳树下,她才会放开我的手,说,“我就送你到这里吧,后面的路,你自己小心。” 我已经是个久经考验的旅行者了,哪里还要她来嘱咐。她说一句我便“嗯”一声,说一句我“嗯”一声。她也没有太多的话要说,反反复复不过就是小心这个小心那个。末了,临走了,她便有点眼泪汪汪地,轻声而坚定地说: “我等你回来!” 年轻的心是属于整个世界的,我哪里会把她的这些话放在心上。出了门,整个远方就是我的情人,我陶醉在这条伟大的河流里,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我爱这条大河的一切——如果江面上没有时刻让人提心吊胆的夺命螺旋和无泪水的话。 我的心很快就被这些瑰丽的景色所填满,那雄伟壮阔的夔门,气势非凡的巫峡,险峻刺激的烟雨滩;那秀美绝伦的香溪,猿啼声声的白帝城,金戈铁马的赤壁;那壮观天下无的凌云山大佛,气贯长虹的金牛山临江栈道,高耸入云的石宝寨……我为这些壮美的景色陶醉的昏天暗地,庆幸我生下来能一睹如斯奇迹般的景色。 久游困乏之际我才会想起我的妻子。 累了,该回去歇歇了。 然后,经过漫长的归程,回到无比熟悉的扬子江,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远远便看到那三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在欢迎我。看到它们我觉得特别亲切,不由就加快了脚步。来到树下我才发现,有只豚她像这三棵树一样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我的妻子灵儿。 我出走了那么长的时间,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居然一直在这么老远的地方等着我! 每天从家里游出来十里路候我,每天! 我抱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感激的话才好。 她只是微笑着,轻轻地在我身边说,“回来就好!” 我终于记起临走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轻轻地对我说,我等你回来! 她对我的深情让我心里面的山水让出来一部分位置给她,可是我那贼心不死的走遍长江水系的伟大理想才进行了个开头而已,又怎么甘心轻易放弃。 在我不好意思开口的时候,灵儿主动跟我提起说,“想出去就出去吧,在家歇了这么些天,力气也该恢复了。” 她鼓励我说,“坚持自己的梦想,我为你而骄傲!” 我犹豫着说,“那我走了,想你了怎么办?” 灵儿笑着说,“早准备好答案了,没想到你现在才问起这个问题来。” 她拿出一束翠绿色的香草编成的草环给我戴上,说,“这是我去南漪湖中采来的离香草,给你戴在身上。据说离香草离家越远,味道越香,这样子你离我越远,我们的距离就越近。” 她笑着说,“等到哪天,它香得你受不了的时候,你就回来看看我吧。” 我低下头去闻了闻,不知道是不是尚未离别的缘故,这支草环就像普通的草一样一点味道都没有。 灵儿不顾我的狐疑自去准备我远行的干粮。 她依然送我一直送到三棵柳树,然后是轻轻地道别。 她说,“我等你回来!” 于是我走了。当我走了很远的时候,听见身后响起了歌声。我扭头望去,看见灵儿立在高高的柳树下,在有些凄凉地吟唱着,就像传说中的二脚的陕北婆姨,送丈夫走西口的情景一样: 人生不相见,天高地远 动如参与商,山杳水长 今夕复何夕,偊偊江湖 共此灯烛光,两两相忘 我总是那么笨,我总是那么轻易地把那么好的一个女人晾到心坎的一边去,出门就一头扎进山水情人的怀抱。 我听不懂她歌声的意思,我不知道她已经怀了身孕。我不知道在这以后的日子里,她将牵起一双稚嫩的小手,带着我们的孩子一起来到三棵柳树下等我回来。 每一天都在等着, 可是—— 十方突然哽咽了,他扭过头偷偷抹掉眼泪,不再说下去了。 他心里想说的是,可是我哪里知道,她们这辈子会这么快就跟我诀别,我那可怜的孩子,他甚至还没有等到我带他去完成一次他心心念念的旅行呢。 ※ 每天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灵儿便从家里出来,花上整整一个时辰,游到大柳树下,眼望着西方,巴巴地等他丈夫回来。 她的肚子大了,一边等一边能够感觉到小家伙在肚子里乱踢乱打,迫不及待地想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她便笑着说,小家伙快快出来吧,出来陪妈妈一起等你爸爸,那样妈妈就不孤单了。 她每天在那里等,等到太阳落山,等到晚霞铺开的时候,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家回。 ………… 后来,孩子出生了,她依然每天抱着孩子来到大柳树下等。 ………… 再后来,孩子会游泳了,她便拉着孩子的手娘儿俩一起迎着西斜的太阳出门,游过大石桥,游过清水塘,游过倾盆湾,游过搁船滩,游过夹江,游过一大片青青的草滩,过一个水口,穿过一片水葫芦,来到了三棵大柳树下,望着西天,望着日落的方向,用满心地期盼目送每一轮的日落。 等到红彤彤的晚霞从江的那一头爬上来,映得满天满水的红。灵儿便牵着孩子的鳍,娘儿俩踏着这满江红回家了。 冬去春来,日复一日。 漫长的等待,灵儿在替十方承担伟大的理想的代价。 ※ 哨子听着十方的故事想着自己的心事,一直没怎么说话。 他们在龙感湖一带徘徊良久。 忽然看到一道隐蔽水湾冲出来的二脚巡视船。 二豚赶紧隐蔽起来,伏在岸边的草丛中,瞄着巡视船从眼前经过。十方指着船头的蓝色旗帜和船舷的红色油漆标志说:“那是二脚水生生物研究所的旗帜,我敢确信,天鹅洲一定就在这附近。” 他看哨子没反应,问道:“哨子,你在想什么?” 哨子说:“我们真的要寻找到天鹅洲吗?” 十方说:“是啊,那是二脚对豚族设立的保护区,只有那里最安全。” 哨子说:“可是,那样我们的命运不就完全掌握在二脚手中了吗?” 十方说:“你信不过二脚?” 哨子反问:“你信得过吗?” 两个人就不说话,伏在水草丛里,陷入了沉默。 哨子忽然说:“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十方说:“不清楚,你父母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外地。” 哨子淡淡道:“他是自杀的。” 这个答案十方显然没有料到。 哨子说:“父亲那天照例出去打猎,我和弟弟还小,还不能独自捕食,妈妈又怀孕在身,对食物需求量很大。父亲每次都要在外忙活一整天到晚上才带着满满的收获回家。” “那天,天刚擦黑的时候,他回来了。以往,我和弟弟都会在这个时候跑到家门口迎接他,那一天,我们没在。” “他估计预感到了不妙,放下猎物急冲冲地便往家跑,回到家一看,他的家人全部变成了尸体,一堆尸体。他妻子的,妻子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的,他儿子的,还有我的。一家人全都死了,一下他就疯了。” 哨子嘴角扬起一丝冷酷的笑:“是的,他以为我也死了,如果他能够细心一点的话,他应该能够发现我并没有死,那么随后二次悲剧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人正在等待父亲归来给我们带好吃的。当时我正在和弟弟打赌,母亲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我说一定是妹妹,我甚至已经替妹妹起好了名字。 母亲微笑着看我们兄弟俩争吵,说,好了,答案不是很快就要见分晓了么,时候不早了,你们快去看看爸爸回来了没有。 我们答应着,我正想跳起来跟弟弟比谁冲出去的快的时候,突然浑身一麻跃起的一半身子顿时僵硬在那里,“噗通”跌入水中,慢慢浮起,就是电光火石一刹那的事情。我浑身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变成了化石。 我侧着身躺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我看见妈妈和弟弟也和我一样突然间僵硬了,直挺挺地往水里沉,好一会再慢慢浮起来,像截忽然被斩断的木头。 然后我听见了耳边有嗡嗡的声音,像几百只苍蝇在耳朵边上乱飞,我看见有两只二脚穿着水靠,手拿电瓶在水中不断放电,超强的电流在水中到处乱窜,闪回出一道道诡异的蓝光。 蓝光过处,浮起各式各样的鱼尸虾尸。等到一群尸体飘满水面,蓝光在尸体下游走的更加诡异恐怖。 我知道,我们遇上了电鬼二脚了。 二脚杀生最让人恐怖之处在于一网打尽,满江尽屠,从不放过任何生灵。从泥里的螺蛳到我们豚族,他们总是热衷于灭绝一切。 我半浮在水面上,一动不能动。我看到妈妈和弟弟也浮在水面上一动不能动。但我忽然发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焦急得恨不得竖起来,可是我全身僵硬着,连眨一下眼皮都做不到: ——妈妈和弟弟浮在水中的方式是鼻孔朝下。 也就是说如果五分钟之内父亲赶不回来的话,他们就会被活活溺死! 我完全傻了,我看到江水一口一口往他们鼻子里灌,他们一动不动躺着,活像枯萎多时的木头。 我努力把视线挪向远方一点点,爸爸,爸爸,你快回来,你快点回来呀爸爸!快回来救救妈妈,救救弟弟! 爸爸你救救他们啊! 一分钟过去了。 爸爸,你快回来呀 二分钟过去了。 爸爸,救命啊 三分钟过去了。 爸爸,爸爸 四分钟过去了。 爸爸 五分钟过去了。 …… 后来,终于看到爸爸回来了。他在朝这边急奔。 晚了。我在心里哭泣着,你来晚了,爸爸,已经来不及了!! 爸爸孤零零地站在我们三个的尸体之间,那一瞬间他一定是懵掉了。他摸着我们的尸体,尸身一片僵硬,像河底的石头。 我看见他凄凄惶惶,欲哭无泪。 我看见他一会一个转身一会一个转身,手足无措。 我看见他一口气顺不过来,我知道他想大叫一声,可是那口气憋在了他的肺里,鼓足了劲就是出不来。 我看见他抱着头蹲下。 然后,他就蔫了。 像一片生机勃勃的荷叶忽然被折断了根放在烈日下暴晒,一下就蔫了。 我想,完了。我对自己说,哨子哨子你快快好起来,快快恢复起来,快点啊,这个大男人还要指望你来安慰呢。 爸爸面对着一家豚的尸体,一滴泪都没有流下来。他就蔫在那里,任凭巨大的悲伤麻木着他。 我尾巴上的某根筋跳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捕捉到第一次活动的信号。 爸爸呀,这时候你要是能够再仔细检查一下我们的尸体,你会发现你的儿子并没有死。为什么你就这么粗心,这么轻易被二脚打败呢? 就在我焦急万分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奇怪,爸爸抱头蹲在那里,好久都不动一下。 我仔细地看他,眼睛瞪得大大地看他, 爸爸!! 他在自沉!!! 他主动闭住了呼吸,整个人沉入了水中! 不要啊!我在心里打鼓一样嘶吼着,爸爸,我还活着,我还没有死!爸爸,不要啊!哨子还活着呀! 爸爸! 他听不见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头顶冒出一个一个的气泡, 一直到慢慢归于平静。 他追随着妈妈和弟弟去了。 他不知道他残忍地把我一个人留在了世上。 父亲啊,我恨你啊,你这个懦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那僵硬得像骨头一样的肌肉终于能够活动了。 我操控着像黄皮枣一样酸的肌肉游到父亲跟前,替他抹去满脸的泪。 爸爸。我轻声喊他。 我知道他永远也听不到了。 在他的周围,他带回家来的食物漂满了一地。 ※ 二脚的巡视船在来回巡视了两圈之后走远了。二豚望着逐渐归于平静的水面,心中的波澜却远未平息。 两豚各自的经历都清楚地表明二脚的凶狠残暴反复无常,把族群的希望寄托在某一部分善二脚的身上,寄托在二脚建立的豚族保护区身上,这样的冒险与投机,危险性太大了。 信二脚,还是信自己? 在这一刻,二豚不约而同达成共识,放弃对二脚赌博式的信赖,依靠自己,长征! 为了避免造成混乱,他们没有说出未尽全力寻找天鹅洲的事实,他们说,天鹅洲,已经给堵上了。这也就堵上了豚族留守的希望。 于是,这支豚族,在鄱阳湖下徙了许多年之后,被迫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