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猛打猛①引回个俏妹妹 刘生财有三颗儿,依次叫大民、二民、三民。刘生财最讨厌的是大儿,不仅仅是讨厌,甚至有些眼黑。刘大民整天想着往外跑,抛头露面,领秧歌,唱酸曲,丢人现眼,完全丧失了大刘家在蟠龙街的尊严。父子俩吵嘴时,他毫不犹豫地骂儿子是“流民!”“大流民!!”“大大流民!!!” 刘大民脸涨得通红,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恶毒。大流民这个话是随便骂的吗?陕北人骂人是“流民”,等同于外地人骂人是流氓。刘大民有了这个外号,以后还怎么出去混世事?怎么恋婆姨? 但是,他又不好和父亲对骂。大年初二,刘大民赌气离家出走。不过,他去的地方有目标—王庄乡崔家圪崂村。正月里,村里闹老醮,请他领秧歌队,这是事先约好了的,为躲父亲,他早去了几天。 老年人看不起年轻人,这是社会病,说明不了谁是谁非。刘大民并不像刘生财说的那样无耻。最少,刘大民能干活,吃得了苦,庄稼活完全能拿得下来,只是没有刘生财那样精细罢了,有时候干活使性子,做事不按老辈人的要求去做。说刘大民是流民,自然是有些冤枉他,刘大民一不嫖,二不赌,三不抢,老子老糊涂了,骂起儿子口无遮拦。另外,刘大民继承了大刘家先人舞枪弄棒的传统,会几路拳脚,替人说公道话,这才是使刘生财感到恐惧的真实原因。老汉曾经多次告诫刘大民,六十多年前,大刘家的先人刘耒父子就是因为管闲事,阻挡回民起义军过境,劫人家粮草,被回军杀死,不仅如此,凹凸里受到牵连,村里的刘姓老少被杀了六十三口,半数的刘家绝户,蟠龙街的产业几近丢光,刘家在地方上的势力丧失殆尽,几十年都无法翻身。蟠龙人说,大刘家出扫帚星,而刘生财认定刘大民就是个扫帚星,这才是老子千方百计阻挡儿子出去混世事的根本原因。村里人也说,老汉对儿子不公平,刘大民够不上流民的标准,劝他不要早早给儿子披黑皮。老汉反驳说,尔格②不是流民,不等于以后不是流民。他认定了,儿子当流民是迟早的事。不过,他也得承认,刘大民聪明,脑瓜子活泛。刘大民在揽牛揽羊的间隙,跟着村里何财主家的儿明亮学了几斗字,写个信,打张条也难不住他。刘大民爱凑热闹,爱看戏,爱听人说书,讲古朝,自己也能唱秧歌,会现编现唱,慢慢成了蟠龙街秧歌队的头行人之一。父子俩去街上赶集卖东西时,问候儿子的人远比问候老子的多。儿子人缘比老子好,这是他不能及的。 一九二九年,也就是民国十八年,中国北方发生饥荒,树皮剥光,草根挖尽,一时饿殍遍野,加上政府诸多的苛捐杂税,蟠龙街饿死、逃亡了半数以上的人口。还好,大刘家在地方上是老户,有些实力,早先祖先从老槐树下移民来后,重农桑,人务实,拳脚有功夫,踢蹬开了蟠龙街的局面,开集市,办斗行牙行,按大清朝的规定,替人抹斗,主持交易,斗抽三合,归入义仓,以备灾荒救济。这一年,四乡断炊的人家,都来仓前喝粥,救活了不少人。仓里的粮食被吃光以后,刘家不忍心看着嗷嗷待哺的饥民,把凹凸里的存粮拿出来救灾。名声大了,安定,肤施,安塞,延川,甚至绥米的饥民大量涌入蟠龙街。饥民们风传:蟠龙街,米粮川,五谷杂粮堆成山,刘家开仓救穷人,祖祖辈辈吃不完!没几天,把大刘家吃倒灶。后来,饥民吃不上饭,抢了县里设在蟠龙街的官仓,聪明一点的人背点粮食跑了,还有一些人,守着粮库,安家落户。孙老总向县里告急,安定县派来警察,武力驱散了灾民。灾后,地方上又发生了鼠疫,大刘家以饿死病死三十一人的代价度过了灾荒。转过年,灾情有所缓解,好在刘家有土地,很快恢复了生机。这一年秋底,安定,肤施,安塞三县的乡老,乡绅,会首们商议,为饥荒中饿死的饥民招魂,连续三年在云台山举办浩大的老醮会。在第三年的老醮会上,刘大民带领第八会蟠龙秧歌队攻擂台,一举打败其他会的十三家秧歌队,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花,迈进云台山山门。刘大民一举成名,此后,凡是有闹红火的事,少了刘大民就没人响应。人们说,刘大民不出头,扭秧歌没有魂! 现在,刘大民忘了他老子的咒骂,回来了! 刘大民不光自己回来,还引回来个俏妹妹! ———————————————— ①猛打猛:陕北方言:突然;没有料到。 ②眼下,现在。 1-2 猛打猛引回个俏妹妹 1-2 转过山峁,刘大民看见了自己的家,有些莫名奇妙的感动,将头上的毛巾扯下来,擦了把脸,情不自禁地吼喊起来:“丰富川那个起身,南山根里站,好婆姨出在呀蟠龙哟川。” “不要胡吱哇,怕别人不晓得?”身后的毛驴上,穿着红袄绿裤的女人在嗔娇他。 “我就是想让人知道。”刘大民将手掌挡在嘴边,冲着不远的凹凸里喊,“刘大民回来了!刘大民引回婆姨了!”随后,他猛地将驴屁股拍了一掌,毛驴欢快地迈着蹄子,上了马神庙坡。 庄里的人涌出窑门看稀罕。刘大民轻轻地把女人抱下驴背,然后,拉着女人的手,站到了目瞪口呆的刘生财跟前。 “神神!”刘生财正在编筐子的手举在了空中,他张皇失措地站起身来,“你,你把谁家的婆姨挂回来了?” “我婆姨。”刘大民看着父亲的样子就恼火。陕北人粗,没文化,但是文言词汇相当丰富,刘大民宣布“引”回婆姨,句子里有正当、自豪的成分,但父亲的一个“挂”,破坏了他的好心情。挂,是用非正当的手段取得了非分的结果。为了保持一个和谐的气氛,刘大民尽可能平和地说,“焕,姓崔,崔家圪崂人。” 女人怯生生地叫了声大,又冲刘生财的小脚老婆刘祁氏叫了声妈,把头垂了下去。老婆赶紧把女人引进窑门,她没敢立刻承认眼下的事实,只是说:“好娃娃,快炕上坐。” 儿子成流民的预言真的兑现了。刘生财把儿子堵在了门外:“流民,你得把事情说清楚,谁家女子,你就敢往回引?” 刘大民正在兴头上,一天的兴奋尚未消退,他憎恨父亲叫他流民,梗着脖子说:“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吗?崔家圪崂崔财主家的女子,叫焕焕。你还想问甚?” “也不尿泡尿照照,财主家女子能看得上你?再说了,恋婆姨要明媒正娶,你这是败家风,晓得不?” “不晓得。”刘大民说,“她要跟我来,我不领她怕叫狼吃了。你要是看不上她,就给我明媒正娶一个婆姨。我二十大几了,该成家了!” 这句话戳到了刘生财的心窝子上,老汉张着口说不出话来。他何尝不想给儿子娶媳妇,但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没能力呀!村里有人曾经取笑过他,刘生财能给三颗儿都娶上婆姨,他倒着走。难道世事变了,刘家的好运气要来了? 原来,刘大民在崔家圪崂领了半个月秧歌队,早晨,他骑上毛驴准备离开时,忽然发现缰绳被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拉住了。 “那人,我问你个事儿。” 他连忙跳下驴背:“甚事?” “你识字不?” “问这干甚?” “你会唱秧歌,一定认得很多字。” 刘大民有些莫名其妙:“认得几个,不多。” “要婆姨不?” “要。谁看得上我?你给我说媒呀?” “把我引上。”崔焕勾下了头,解放脚踢着凹凸不平的地面。 刘大民吃了一惊,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世上还有这种事情,人说,狗尿到头上了,交桃花运?可跟前没有狗;天上往下掉馅饼?没有,早上的太阳红彤彤;癞蛤蟆遇上天鹅肉?刘大民遇到了活神神?刘大民揉揉眼睛,这不是在做梦吧!但不是梦,他认出来了,这女子叫崔焕。他在崔家吃过饭,那天,他正往嘴里扒拉捞饭时,忽然从碗底扒出两个剥了皮的煮鸡蛋。他当时愣了一下,这碗饭是焕焕替他盛的,他打眼去寻崔焕时,却看见了崔财主一双冰冷的目光。刘大民连忙吃完饭,像做了贼一样逃出了崔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寻思自己到崔家也就是吃一天派饭,犯得着对别人生疑心吗?以后,他看见崔焕天天跟着秧歌队屁股转,想找机会问问,饭碗里有什么说头,但事情多,也就丢在了脑后。 崔焕长得算不上漂亮,但很精彩,用一句酸曲说,巧格溜溜身材猫眼眼,白格生生脸脸梨花瓣,两根辫辫黑又亮,谁看谁喜欢。刘大民定了定神:“这号事不敢瞎说,你大晓得了抽你的筋。” “我大正在吃洋烟。”崔焕说,“真的,你要是愿意,我跟你。” “真个?” “真个!” “我家穷,你去了受委屈。” “有你一碗饭,不会饿死我。”崔焕说得坚决。 刘大民心里一热,看来,崔焕有备而来。在饭碗里,女子给他传递了一同出走的意思,只是当时他没有解开(解读hai,懂得)。现在,刘大民还有什么理由犹豫?他将心一横:“走,跟上哥哥回家咯,天塌下来有哥顶着!” 他伸出胳膊,一双虎钳手,将女人举起来放上驴背。 “驴鞭子一挥红缨缨闪,跟哥哥回咱蟠龙川……” 1-3 猛打猛引回个俏妹妹 刘生财家的窑洞紧靠着堖畔山,分上下两院,上院两孔接口石窑,下院一孔石窑。刘生财和老婆住下窑,儿子们住上窑。两个院子都不大,半人高的短墙挡不住来看热闹的人。刘大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给众人散烟。尽管他自己并不抽烟,但经常在外边跑,人情门户还是要顾及的,口袋里总有纸烟备着。这会儿,他心里极为满足,自古以来,陕北穷山恶水,女娃娃金贵,谁听说过,没花一块钱,猛打猛把别人家的女娃娃引回家?这是需要非凡的勇气的。大伯刘生发一边吸着烟,一边谴责刘大民:“你这个流民也就太胆大了,不怕人家娘家人把你的腿打折?” 刘大民憨憨地陪笑:“不怕,腿折了还能长好呢。” 大伯摇摇头,对刘生财说:“不管咋说,生米煮成熟饭,得想个万全的办法才是。咱们乡下人,要有乡下人的规矩,娃娃们胡折腾,老辈人不能昧良心。依我看,先打发个人给崔家说一声,征得人家同意,好坏坐几桌席,明媒正娶。” 刘生财答应,他明天就去崔家,事情能不能成,不能由年轻人说了算。他说:“这么大的事情,还得给孙老总禀告一声,省得以后惹下麻烦。” 刘大民不同意:“这是我们个人的事情,他孙老总管的着吗?焕焕跟我情投意合,你们能不能不干涉?” 刘生财退了一步:“你大大(大伯)说得在理,婆姨引回来了,一时半会也飞不了。我思摸,得给焕儿几天时间,再想想,万一明早一觉醒来,后悔了咋办?” 刘大民不言喘了,他得承认父亲说的有理。人在冲动之下,可能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尽管一路上,焕焕和他说了许许多多自己家里的事情,和对刘大民的暗恋,山盟海誓,刘大民从来没听过的话,但是,还是应该让双方都冷静下来,多为对方考虑考虑,山背后的日子长着哩!刘大民心虚,自己家穷,没底气呀! 凹凸里紧靠蟠龙街,民国政府的行政区划把它们归并为一个村,归安定县南二区。当地有句古话说:先有凹凸里,再有蟠龙街。凹凸里是个老庄子,远了,可以翻出数千年前的石制农具,近了,有千余年前留下来的土窑洞,地窨子。古时候,生产力低下,经济欠发达,人们修不起石窑、砖窑,只得因陋就简,借山势挖土窑洞居住。凹凸里的堖畔山一直延伸到蟠龙街,大部分山脚都可以开挖窑洞,给居民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元代时,村里的蒙古人百户长,给凹凸里起名为滹拖,翻译过来,大概就是有水的村子,因此,又把村北石崖下的水泉称之为水淖尔,一个蒙汉发音的名字。后来,不知道哪个文人突发奇想,还是受了道家的阴阳学说的启发,依蒙人的发音,把滹拖改为凹凸。明代早期,凹凸里一度路断人稀,以后官府大量移民到这里,刘大民的祖先就是这个时候来到蟠龙街地面的。据说,当时刘家弟兄三人约定分户,老大姓卯金刀刘,老二姓西金刀刘,老三姓文刀刘,依次为大刘、中刘、小刘家,散布在蟠龙街周边。住凹凸里的老大生了六个儿,六个儿又生了二十四个儿子,分了二十四门头,后来,儿子再生儿子,直到凹凸里容纳不下这源源不断的人丁时,便向周边的村庄扩散,最远的迁到府城延安,省城西安。人丁最兴旺时,村里的人口超过百户,光石碾子就有十五合。凹凸村设有里长,里长手下有十个甲首,每个甲首管理十户居民,蟠龙街的行政机构设在凹凸里,只是到了清代以后,蟠龙街的人口渐渐多了起来,权力中心便跟着转移到街上。同治年事变后,凹凸里彻底衰败了,现在,村里只住了八户人,有六家刘姓,属三个门头,分别住前硷、当硷、上下硷。比起凹凸里,蟠龙街就是大集镇,镇子在东西两条河的交汇处,呈虎踞龙盘之势。东河边的官道是西安通往榆林的咽喉要道,西河的大路通往三边,原来的城墙虽然破旧,多处洞开,但街市还紧凑,多为就地筑起的石窑洞,住有百十户人家,从北到南,光街筒子就有一里多路,有民谣唱:蟠龙街,一里长,东西商号占两厢,东北有校场,西南有义仓,药王庙在西坪上。过河寺台山,就是肤施县,西去新乐寨,北达安定砭,瓦窑堡里卖完货,骑上毛驴往回返。蟠龙川又是安定县的粮仓,年馑好时,集市交易粮食达数百万石,不管是战略位置还是经济地位都很重要,堪称四县通衢,北地锁钥。时下的区长叫孙畅。孙畅是当地的财主,又兼民众自卫团的团总,手下有团丁四十余名,区公所和团部设在校场坪的一个石窑四合院里。 当下是太平世界,蟠龙街繁荣昌盛,但是,刘生财老汉的腿脚有些发软,他心慌气短地蹭进区公所院子,经人禀报,站到孙老总跟前时,竟不知道怎样开口。 孙老总手里端了个白铜的水烟瓶,正呼噜呼噜吃水烟。他打量了一眼刘老汉,主动问:“你儿回来了?” “啊哦。” “听说引回来个婆姨?” 老汉的脸涨得通红,好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连忙说:“娃娃们不懂事。你老看咋办呀?” “好嘛。”孙团总放下烟瓶,“你儿出息了,这年头,不比以前,遭灾那两年,想把女子白给人,都寻不下个好下家,年头好了,能把人家女子引回来,也算是好本事。咋介,甚时候过事情?” 刘生财颇感意外,本来是准备听数落、挨头子的,万万没想到刘大民的荒唐行为得到了老总的肯定,他的心稍微宽展了几丝:“没敢定。等上几天,看人家娃娃改不改主意,万一人家后悔了……” “糊脑怂,”老总站起身来,“你这个老子不合格,咹,给儿娶媳妇,本来是老子的责任。你没毬(语气助词)本事,娃娃二十大几了,你不给他办婆姨,你儿自个把婆姨引回来,还有什么谈闲的,想叫你们大刘家断种呀?再说了,男女自由恋爱,符合民国精神。依我看,这事宜早不宜迟,你们明天就过事,抓紧时间,把生米做成熟饭。” “时间紧了些。再说,钱也不凑手。” 孙老总哈哈大笑:“这不难,要甚就到到我的铺子里去拿。这是好事嘛,我得支持你。老汉,明日里,我到你们家贺喜咯,蟠龙街应该出些新气象,新风尚,让我这当区长的脸上也有点光彩。” 随后,他叫人给老汉取了十块银元,说:“还要什么,尽管开口,把事办体面些,给大刘家长长脸面。” 1-4 猛打猛引回个俏妹妹 尔格的事情一满解不开了(现在的事完全不懂),刘生财诚惶诚恐,不知道自己是咋样走出团部门的。他觉得尿急,找了个圪崂想放松一下,但就是尿不出来,也不晓得孙老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按常理,老总不应该持这个态度,蟠龙街的世事就是他的世事,他跺一下脚,四乡的土地都颤抖;他咳嗽一声,众人就得感冒。他是南区的长官,操控着一方百姓的生杀大权。难道日头真的能从西边出来?刘生财一路上瞎(读ha)捉摸,慢慢磨叽回凹凸里,临近家门时,脑子才开了点缝,看来,大流民办了件大事情,老总能夸奖他,一定是有道理的,得小心应对才是。于是,他朝还在院子里想一睹新媳妇芳容的刘家老少们宣布:明天为刘大民娶亲过事,人已经引回来了,就吃一顿下午饭,有酒,请大家赏光。他提高了嗓门: “孙老总要来贺喜,喝喜酒!” 院子里传出一片惊叹声,孙老总要来,刘大民深感意外。 孙家是安定县南川的大财主,家住凹凸里北边螭龙岭下的酸刺沟。经常走官道的人,不留心,也不知道那个小小的山口子里边有个巨大的葫芦形谷地,藏有一个只住了几户人家的村庄。孙家的石窑四合院气势恢宏,四四方方,像一个小城堡,在方圆几十里地面绝无仅有。听老人们说,孙家原来也是农户,和其他的农人没什么两样,清朝末年,光景忽然发达起来,使众人不能理解。有人说,孙家得了宋朝奸相潘仁美的聚宝盆。相传,潘仁美陷害杨家将的事情败露后,知道自己要被杀头,路过螭龙岭,把随身带的赤金聚宝盆埋在此处。为防备日后找不着,便折了个柏树枝当记号,插在埋盆的地方,还有意识地将树枝向左扭了一下,告诫家人事后务必来此地寻找。这个盆有神奇的力量,往盆里放块石头能变成银,放块铁变成金元宝,往里边撒一把谷子,黄澄澄的小米源源不断流进米瓮。孙家挖到了这样的宝贝,能不暴富吗?还有人说,世界上哪有这种有神力的东西?有一年除夕,孙家的先人领着子孙们去老坟烧纸,醮奠完祭食,按老规矩还要在坟边上给孤魂野鬼们施饭,在用手挖土插香时,摸到了个东西,孙家先人没敢声张。到夜里,老先人带着四个儿子,赶了八匹驴骡,整整驮了一夜财宝。刘生财的爷爷说,那些财宝本来是大刘家的。道光年间,凹凸里有个刘家寡妇,家财万贯,一心念佛,但是佛祖没有保佑他家,儿子、老汉相续死了。老寡妇听和尚说,是积德不够,应该施财修庙,为来世积福。寡妇听了和尚的劝告,把自己的金银财宝全部拿出来,又四处化缘,在螭龙岭修建天宁寺。庙修成后,老婆搬到了庙里去住,临死时,她将修庙剩下的善款埋藏起来。由于身单力薄,财宝窖挖得浅了些,加上日后山洪冲刷,被孙家一伸手就抠走了。当然,这都是些传说,捕风捉影,谁也没看见孙家挖宝,但是,人们普遍相信,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的道理,孙家光靠种地,断没有迅速发家致富的可能。现在,孙家不仅有良田千垧,街上的最大商号民和店,也是孙家开的。民和店是个综合性商铺,有骡马店、百货店、山货店、皮草行、洋布绸缎舖、饭馆,还有一个票号。孙家占了蟠龙街的半壁江山不算,还在瓦窑堡开有两个商号。民国初年,天下大乱,军阀横行,土匪如毛,蟠龙地面十分不平静,孙家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以及生命安全,积极向政府靠拢,加上家里请得起先生教馆,子孙们大多有文化,能看开世事。在地方上,他们率先买了快枪看家护院,形式上也给了土匪一个强烈的震慑,没有哪个土匪敢到孙家头上动土。被土匪侵扰的大户人家纷纷向孙家靠拢,寻求庇护。不久,安定县县长号召全县各乡镇兴办民众自卫团,孙畅便从人堆里冒出了头。再后来,事情发生了一点变故,有一段时间,县长张凤梧听从了谢浩如(子长)的建议,禁烟禁赌,开设农民学堂,提倡剪发,办天足会,发展农村议事会,成立农民协会,反豪绅,反恶霸,把孙畅押到瓦窑堡批斗了一通。孙畅一千个想不通,一万个不理解,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好在,谢浩如没神气多久,去了石拐子部当兵。石拐子被杀后,借故为石报仇,在清涧起义,打到宜川后全军覆没,不知所终。新任县长王干候推翻了老县长的做法,孙畅得到器重,被委任为南二区区长。再后来,县里要加强民团力量,壮大国军的羽翼,在全县东南西北四大区建立四大民团,孙畅又挑起了南大区民众自卫团团总的重担,迅速走完了由乡绅向军政要员过度的路程。在乡下百姓的眼里,孙老总是个好官,有时候因为催粮要款和人们有些过节,但是,只要是谁家有事,要找他,总能被接见,也能端平一碗水。当然,前提是不能无理取闹,遇到无理取闹的人,他不会给好脸看。他常说,社会得有个秩序,对不按常理出牌的害群之马,绝不姑息!因此,也有人怕他,每个人的难处不同,所遇到的结果也就不一样。天下的老百姓,见官先理短三分,时下的社会,好与坏,对与错并没有统一的标准。刘生财认为儿子做下的瞎事,却被孙老总大加赞赏,在老汉震惊的同时,他的不安便有些可以理解了。他想把刚才见到孙老总的情况和刘大民说说,但有碍于刚和儿子发生过冲突,无法开口,从心里讲,他不能完全认同孙老总的道理。买个驴还得两块钱,十七八的大女子,靠一张嘴就能哄来? 刘大民不知道父亲的态度为什么会转变得这么突然,估计和孙老总有关。他们说了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承认了现实,这就够了。刘大民没有忧愁,俗话说,穷欢乐,富忧愁,要饭的不唱怕狗毬!刘大民高兴了就想唱,他哼着小曲从上院下来,想进母亲的窑里去,再看一眼崔焕焕,但妈挡着门,不许他进去。妈说:“娃娃骑了一天驴,熬(累)了,叫人家好好歇歇。” “就看一眼。”大民向母亲求告。 妈不允许。妈有妈的道理。农村人有自己固有的观念,在没有办事情前,焕焕还不是大民的婆姨。“出咯,叫灵娃嫂子过来,我们娘俩连夜缝新衣裳。”妈态度坚决。 刘大民只好离开,朝着黑洞洞的天空唱了一句:“想你来,想你来,眼睛仁仁想你来,头发梢梢想你来……” 1-5 猛打猛引回个俏妹妹 焕焕没有睡,她听见刘大民唱骚情歌,用被子蒙着头吃吃笑。她也担心过,以这个办法跟了刘大民,刘家的人会不会小看她?但是,事到如今,也管不了许多,只要两人黑咕隆咚睡在一起,事情就算完了,日后,总有被人理解的一天。但是,她没想到刘家还要为他们过事,要正正经经接纳她,这就让她有些感动。尤其是大民妈说,区长孙老总也要来贺喜时,更让她十分意外,难道,刘家和孙老总是亲戚?一路上,刘大民可没提这事呀! 去年在云台山看秧歌时,崔焕的魂就丢了。刘大民唱秧歌出口成章,什么事都能编成唱词,脑瓜子反应之快令人赞叹,让崔焕着迷。众人说,什么叫好秧歌?好秧歌得有好伞头,好伞头带的队员要扭出油来。讲精、气、神!有句话说:抖起来,擞起来,抖擞精神有人看,有人爱。伞头是领队,是秧歌队的头行人,他不但要领着众人编织各种队形,拉花踢场子,变花样,最关键的是要唱出有气势的词来。一段唱词只有四句,在很短的时间里,用四句词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要博得观众的认同。虽然都是一些祝福的话,但该起兴,排比,用典,绝不能马虎。打擂台秧歌词比较难编,富有挑战性,一个平庸的伞头,无法战胜知识渊博的伞头。即兴演唱,挑战者不但要会提问题,还要能回答对方的问题。比如,人家唱:远照南山一朵云,近看漫川黑洞洞;你就得接唱:富的富来穷的穷,穷人啥时才能翻身。这只算是对上了,对上不能算赢。假如你唱:南山有云神仙住,漫川的秧歌迎光明,算是将对方的难题破解了。双方队员跟着你和唱:哎嗨咿呀嗨,漫川的秧歌来迎光明。你赢得了发球权,接下来,便可以向对方发问。两句唱词的对阵比较难,一般的伞头唱四句,句子长,回旋的余地大。那天,云台山搭彩门打擂台,这是秧歌队晋级的最重要环节,来庙会的秧歌队有十四家,谁家头一个进彩门,是要经过实力角逐的。刘大民使出了浑身解数,天上地下,云里雾里,将能看到眼里,记在心里的都编成唱词,对得巧,答得妙,博得了阵阵喝彩。他骑在马上,手里举着乾坤伞,与一家家伞头对决斗阵,前边的几个队和刘大民有明显地差距,很快就退了下去。后来的招安队,让刘大民费了不少精力。伞头也是当地有名的唱家,两人对唱了有半个时辰。照这个办法,刘大民赢不了对方,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跟何财主家的儿子明亮学字,明亮摇头晃脑地给他吟诗的情景,他没听懂,明亮用通俗的话给他讲了一遍,他才明白是个访问神仙的故事。刘大民灵机一动,唱了两句:高高山上一颗松,松下童子打了个躬……这是个文人词,对方一下打了结巴,张了两次口没接住,刘大民接着唱:请问施主哪里来,主人刚刚出远门。刘大民等了两分钟,对方非但没有接住,反而有些恼羞成怒,从背上抽出梿枷,朝刘大民劈头盖脸砍来。刘大民朝左一闪身子,躲开飞来的梿枷,用乾坤伞轻轻拨了下,对方“噗通”跌下马背。原来,打擂台打架的事时有发生,伞头们大多备有武器,刘大民早有防备,当他看见对方翻白眼,搜肠刮肚找词时,便留了个心眼,借势将对方打败。他骑着高头大马,披着赢来的花红,进了彩门。崔焕心里热了,这后生了不起,文武双全呀,今生今世能嫁这样一个人,也不枉活一世。冥冥中,崔焕认定,这个人就是他的男人。 崔焕家里有些田产,在崔家圪崂这个小村里,算个富裕人家,人家叫他们财主,是有些抬举他们。实际上,也就是衣食无忧罢了。崔焕的父亲早年种洋烟时染上了烟瘾,一天不抽两三回,身上没劲,种不了地,挑不得水。当然,他是财主,种地挑水有长工,只是这烟瘾眼看着见重,家里的收入有些难以支撑,崔焕的两个哥哥对老子失去了耐心,和老子分家过。崔焕的娘又死了,崔焕心里急,这样下去,该咋办呀!年前,最后的几亩川地也被父亲卖了,父亲找了乡上的阿媒婆,说是要把崔焕卖到山西去,黄河畔上缺女人,能卖个好价钱。崔焕萌发了逃出家门的念头,但是,往哪里逃,她不知道,女孩子,没有出过远门,出了村子,两眼一抹黑,她不敢动身。她认得去姨家的路,但去了那里没用,父亲会寻来的。从心里讲,她是有期待的,她在等着刘大民再次出现,她不知道刘大民有没有婆姨,但见到他问一下总是可以的。现在,刘大民终于来了,她也打听到了,刘大民是蟠龙街人,光棍汉。她有了盼头,那天,盼来了刘大民在她家吃饭,她想跟刘大民说几句话,但是父亲盯着她,找不到机会。她看刘大民领秧歌队太辛苦,忍不住给刘大民饭碗里加了两个鸡蛋,想看看刘大民有什么反应,可是,刘大民没响应她,也许是看她父亲疑虑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对崔焕来说,无论如何不能把这个机会丧失掉,她要给刘大民一个惊喜,在路口等刘大民,让大民带她走。这年头,陕北人抢婆姨的事并不鲜见,但是,给自己抢个男人,天底下只有她一个。崔焕想,抢也就抢了,哪个男人不娶妻,哪个女人不嫁人?她认准了,女人在世上要活出精彩来,一定得有个好男人。 崔焕认定了刘大民就是个好男人。在回家的路上,刘大民一路上呵护着她,饿了,到别人家给她去找饭;渴了,掬着山泉水喂她喝,她在驴背上打盹,刘大民给她唱山曲。她承认,在这深山老林里走时,刘大民要“那个”她,也就“那个”了,但是,刘大民没有。刘大民识字,有文化,会尊重人,这样的人,值得爱!值得将自己托付!崔焕还有个想法,以后,他要跟刘大民学认字,哪怕一天只认会一个字,一年就学会三百六十个字,三年下来,她也会变成识字人。到那时,她也能编秧歌词,跟刘大民出去扭秧歌。 或许是累了,后来,崔焕在自己美好的憧憬中睡着了,梦里,她觉得自己被刘大民紧紧地搂住了…… 1-6 猛打猛引回个俏妹妹 这一夜,上下硷的人都忙碌着,这是刘家的一件大事情,从度过灾荒以来,刘家的第一个媳妇进门,男人婆姨们摸黑拉磨推碾,做衣裳,打扫洞房,二民三民连夜杀羊。刘生财忙前忙后,指挥完这个,再叮咛那个,还好,他知道自己的家底,虽然有孙老总做后台,但也不敢过分铺排,过事只一天,以后的日子长着哩。陕北人过事讲究吃八碗,就是八个菜摆一桌,他不敢有这种奢望,最好的办法是做“首顿席”。“首顿席”就是来客每人一碗细菜,有肉,粉条,豆腐等,再上一盆大烩菜,馍馍油糕随便吃。这个标准,对于刚刚经过阵痛的蟠龙人来说,几近奢侈了。当然,孙老总要来,孙老总来时要带护兵的,要给他们特殊准备。孙老总不缺吃食,多做几个菜,要个面子。 按孙老总的话说,刘家的人不安分。刘家出好人,也出坏人,好人好得出奇,坏人坏得怕人。早先,前硷刘家四门,三门被回军灭门后,剩下一门,逃往山西避难,回来后,由于得了其他三门的地产,很快就富裕起来。刘老汉好交友,仗义行侠,蟠龙街有些人家生计艰难,跟孙老总借贷,求刘老汉担保,老汉来者不拒,结果,欠债的人还不起,累及老刘,老刘也不计较,三来二去,把自己的田地过户给孙团总。到后来,有些泼皮借着老汉的家人、亲戚蒙骗老汉,弄得老汉经常给别人擦屁股,临了,老汉看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把剩下的地给弟兄们分了,宣布自己不再当家作主。一个“大善人”的好名声,差点要了老汉的老命。下硷的的一个刘家子弟,出去做贼,偷人东西时被抓住,家里穷,赎不起,人家要送官。刘生财只好代为出面,卖了两头牛把人赎回来,这人在家没坐热屁股,又刮了野鬼(流浪),最后死在了外边。民国十六年,安定县收食盐税,蟠龙川地面群情激奋,要去县里抗税,人们觉得大刘家人有武功,要求一起去县里,保护众人,可刚到县衙门口,喊了几句,刘家的三牛扑通倒地死了,众人奇怪,又没人打他,咋就能死了?众人一哄而散,刘家把人拖回来后,才发现三牛上身有个洞眼,有见识的人说,三牛是被快枪打死了。快枪这玩意厉害得怕怕,两里路外取人性命,往后,练武功有甚用?自此,凹凸里刘家大多数人放弃了练武的传统。刘家要保持以往的威风,得有快枪。可是,快枪很贵,也没有地方去买,刘大民的隔山堂兄刘海,找街上的郭铁匠,做了杆土枪,土枪只能打死野鸡,兔子,护院子壮胆自然比不了孙老总的快枪。在财力上,刘家也更是比不了孙家,一个在沟底,一个在高山,所以,刘家不挑战孙家。但是,孙老总心里有一面明镜子,世界上没有老实人,刘家是实力不够,假如有个风吹草动,刘家的人立刻就会变成虎豹豺狼。当然,他也不愿意和刘家过不去,对穷人要采取怀柔政策,做事把握好分寸,尤其眼下这个特殊时期,周围不平静。东边,延川闹共产,西北,李家岔有共产党的游击队,离蟠龙街只有几十里路的牛家山,长期被游击队占据。再远一点的陕甘界,闹得鸡飞狗跳,这都是些危险的信号。共产党红军说,他们要救穷人出苦海,给穷人田地,粮食,要分地主老财的家当。听起来好像是很可笑,天方夜谭,但是,穷人家眼窝浅,有人就相信这些宣传。安定县着慌,蒋介石更加着忙,他除了要对付江西,湖南的大队红军外,要求陕北驻军井越秀井司令,一定将陕北的红军消灭在萌芽状态,斩草务必挖地除根。安定县不敢消停,召集全县民团集训,王干候县长自任县民团团总,要求各区、乡广筑寨,扩民团,消灭红军共产党。孙团总经过周密考察后,选中了距蟠龙街只有四里路的佛爷庙疙瘩整修寨子。佛爷庙疙瘩这块地,正是刘生财家的祖产,民国初年,凹凸里的人家为了防土匪,就地势修了个简单的寨子,修好后村里推举了刘家的后生二牛当寨头,看管寨子,原以为有了寨子,土匪来时就有个避难的地方,但是,土匪来时并不事前打招呼,得知土匪到了,要上寨子逃命,还得爬一架山,起不了作用,要被土匪拉走的人谁也没能逃脱。后来,寨子逐渐废弃了,寨里的地继续归原主家刘生财耕种,现在,孙老总瞌睡时等来了枕头,他本来是要传唤刘生财的,没想到刘生财自己送上门来。 1-7 猛打猛引回个俏妹妹 到正月末了。今年节气早,河湾里的柳树稍已经泛红,山上的积雪融化成星星点点的白块状,经太阳光反射,看起来光怪陆离。孙团总的心情很好,他特意叫上了副官何天章和教官郝三茂陪同前往刘家。路不远,一眨眼就能到,但他要骑马去。骑马是身份的象征,尤其在穷人面前,要摆出一副派头来。官就是官,民就是民,二者不能混淆。和刘生财要地的事,大概不会有什么意外,他是在为国家当差,老百姓没有反对的理由。 孙团总的到来,使刘家破旧的院落蓬荜生辉,窑洞后山坡上的胶泥土都发出了耀眼的红光。喜席摆在下院里,三张柳木方桌,和一些板凳。因为时间匆忙,刘生财没来得及通知亲朋好友,赴席的只是凹凸里的人,大家知道孙老总要来,他不到,没有一个人敢先入席。刘生财高兴的合不拢嘴,连忙叫人给孙老总拴了马,把客人让到上院里,他给老总在炕上支了个炕桌,另辟一席。然后,叫刘大民给老总行礼。 刘大民冲老总磕了个头。孙老总笑哈哈地说:“快起来,快起来。后生你好本事,自由恋爱,给咱蟠龙街的青年起了个好头。为人就要这样,敢作敢为,要有胆头,有闯头才对。” 刘大民有点惶恐:“叫您老笑话了。” “给,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孙老总把一个红纸裹好的包递给刘大民,“既然把人家娃娃引回来了,以后要好好待人家,安安稳稳过光景。这事办得好,给你大也解了困。我看,你们家真正要翻身,就靠你了。” 刘大民赶忙道谢。刘大民要崔焕出来给孙老总磕头。孙老总说:“免了,新媳妇要坐帐,不要坏了规矩。你忙吧,我和你大有话说。” 刘生财赶忙招呼老总入席,叫人上菜,亲手给老总斟酒:“你老人家能来,我高兴。家穷,没好东西招待,你担待,担待。” “哪里话,”孙老总说,“说这话就生分了。自古以来,孙家刘家就结亲,亲戚套亲戚,理论起来,你还是我的表兄,我老姑父就是你们大刘家的人,住贾家河。” 刘生财连忙说:“是,那是刘家十门头,搬离凹凸里有些年头了。” “所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今来,一来是贺喜,二来,还有些公干,有要紧事和你商量。”于是,他把共产党红军起事,县里要求修寨子的事给刘生财讲了。他说,这是国家的事情,关乎蟠龙街的安全防务大计,整修好这个寨子,区公所,民团就可以安心办公。当然,你们凹凸里的人都可以进去避难。同治年你们死了那么多人,当时要是有个寨子,能救多少人命? 刘生财不敢言喘。老总定了的事情就是铁板上钉钉,谁反对也没有用,人家这是以国家的名义给他下达通知。到现在他才明白,老总对刘大民大加赞赏的根根在这里呀! 孙老总见刘生财不开口,估摸老汉不同意,又说:“老哥,你是个明白人,这事就这么定了,话多了伤和气。我是为大家好,咱们没有个避难的地方,万一红军来了,他们可是要共产共妻的,你儿刚把媳妇娶回来,难道叫人家共了不成?你好好想想,这事情上不敢犯糊涂。” 刘生财没有拒绝的理由,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他真该听大民的话,不去见孙老总。不去见孙老总,许是不会有这个倒霉的事。老总身边的郝三茂一双死鱼眼,死盯着他,说:“老刘,你拿捏甚哩,那块烂地,能值几个钱?白给我,我都不要。” 刘生财动了几次嘴皮,怯生生地吐出一句话:“我家地少,家里又添了人,一下失六亩地,失不起。” 孙老总微微的笑了笑:“没事,螭龙岭西边,长柏树的那块地是我家的,荒了几年,领上你的三颗儿开出来,我不跟你要租子,收的粮都归你。另外,你借我的钱也就一风刮了。既然是亲戚,你也帮衬一下我,为政府出点力,也在理上。” 何天章赶忙给刘生财倒酒,说:“好了。喝了这盅酒,事情就说死了。老总对你家太好了,放在旁人家,还用说这多话?”何天章家也在凹凸里,和刘家既是邻居,又沾点亲戚关系,开了口,老汉还能说什么? 刘生财把酒喝了。一股辣味窜进嗓子眼,呛得他直流眼泪。 1-8 猛打猛引回个俏妹妹 崔家来要人。 酒席半酣,第一轮客人刚离席,第二轮客人刚坐稳屁股,崔焕的父亲带着两个儿子寻到凹凸里来了。他们骑着骡马,身上背着马刀,气势汹汹地冲上硷畔。 老崔指使两个儿子骂阵:“刘大民你个坏种,爬出来!” 刘大民出来了,他不是爬出窑门的,他戴着瓜皮小帽,穿着一身新崭崭的青布衣裳,微笑着站在老丈人面前。 “不要眉脸。光天化日抢我家女子,还有没有王法!” 刘大民没有还口,他知道要有耐心,等人家骂够了,骂累了,把怨气发泄得差不多了再解释。把握住一点,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唾到脸上,擦干,多大的矛盾都能化解。 老崔见刘大民不惊也不慌,骂声便没了穿透力。刘生财正陪着孙老总喝酒,赶忙丢了酒盅,跑出窑门:“老亲家,歇歇气,来喝酒。” 老崔彻底泄了气:“你这个瞎儿,能干下这号欺负人的事!” 刘生财连忙赔不是:“年轻人,把握不住……” 这时,孙老总从窑门里出来,他吃完了饭,从上院下来,身后跟着穿着黑制服背枪的何天章和郝三茂。老崔惊呆了,结结巴巴说:“我要见我的焕焕。” “好好说话。”孙团总掂着肚子,用手捋了下小胡子说,“你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什么话不能坐下来说,大喊大叫成何体统?再说了,你女子要嫁人,自由恋爱,国民政府给了她这个权利,谁也不能剥夺。年轻人相亲相爱,谁又没有强迫谁,这事情就这么定了。老崔你哪达想不通,到团部来寻我孙畅理论。老刘,收拾桌子,叫你亲家吃饭。”随后,上马走了。 得知对方就是威震南区的孙老总孙畅时,老崔吓得面如土色。这年头,州管州,县管县,唯有这四县都远离的蟠龙川,孙团总就是皇上,就是井司令,你有多少理,敢和他叫板?老崔不晓得刘家有这么壮的粗腿,再不提让崔焕回去的话了。他向刘生财提出要求,要见崔焕,要亲口证实崔焕不是被刘大民骗来的。 刘大民把崔焕领过北窑,两人跪在地上给老汉磕了个头,双双叫了声大,然后,依着刘生财的意思,陪老崔一行人吃饭喝酒,赔不是。乡下人肠子直,几杯酒下肚,几个人便脸红眼热,刘大民和崔家兄弟称兄道弟,划拳声震得窑里嗡嗡响。借这个机会,崔焕给父亲说了几句软话,一家子人便化干戈为玉帛了。 到了第二天,老崔酒醒后有些后悔,不甘心自己的闺女就这么白白让刘家娶走,向刘生财提出,咋么着也得给点彩礼,让他回去也有点面子。刘生财想给点钱,自己没多少,从孙老总手里借的钱花得所剩无几,便让老崔把驮崔焕来时的那头驴牵走。 路上,老崔对儿子们说,看来,刘家的日子过得还行,人也讲理,一个女子换条驴,不值。但他的心理上得到了部分地满足。 2-1 安定县来《蟠龙街》 2-1 人逢喜事精神爽,刘大民的蜜月过得甜甜蜜蜜,热热烈烈。有几天时间,刘大民和崔焕形影不离,白天做什么事都在一起,夜里如胶似漆,酣畅淋漓。崔焕说,要学识字,刘大民给她买来了石板,石笔,还和明亮要了一本国文课本。崔焕说,想了解一下刘家的田地,刘大民便领着她上山下沟指认,哪块地是自己的,哪块地是别人家的,地界在某某处。甚至领着崔焕在全村的人家里走了一遍,认门户,认亲戚。一个礼拜后,崔焕下厨做饭,挑水洗衣,喂猪饮牛,纺线织布。正月底,蟠龙街开集,她让刘大民领着去布店,买了二尺重复呢黑洋布,给两个兄弟做鞋。这些举动婆婆看在眼里,喜上眉梢,老婆婆做梦都想不到,大民会娶回来这么个贤惠媳妇,见人就说,逢人便夸。而刘生财也开始对儿子的态度有了些许的变化,从心眼里不再叫刘大民是流民了。他反思,世事可能变了,自己跟不上趟儿。孙老总说的话有些道理,刘大民是块好料,刘大民能够支撑起他的家业。这天晚上,刘老汉把三个儿子叫到一起,安排开春种地的事,并说起孙老总要征佛爷庙疙瘩整修寨子的计划,话还没说完,便遭到三个儿子一哇声反对。刘大民说:“欠他的钱,我想办法还他。你把地卖了,咱们靠什么吃饭?” 刘生财承认,这事情没和儿子们商量,欠妥,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挽回,人说,说出去的话,泼在地上的水,收不回来。他只得说:“孙老总对咱家不薄,大民娶亲办事上,人家帮了多大的忙呀。这一辈子,谁给过老子这大的面子?人要有良心,这事就这样,扔到脑背后,谁也不能去寻人家说事。说给你们,是让你们晓得有这么回事!” 刘老汉说得斩钉截铁,他是家长,一家之主,儿子们反对也没用。大民开初还有些义愤填膺,冷静下来想想,也只能认了。跟财主家打交道,穷人是没有便宜可占的。唉,少了六亩多地,今年的日子真不好过呀!想了好几天,刘大民想出了个主意,出去赶牲灵,到三边贩私盐。他先征求崔焕的意见,崔焕不同意。崔焕说,人家都海吵说,三边那里正在闹共产,万一刘大民让人家共了咋办,她的好日月刚开始,不想守活寡。与其那样,不如把孙家的那几亩荒地开了,多少也能打些粮。刘生财也反对:“好出门不如赖在家,你现在是有媳妇的人了,不要像以前,想着往出跑,外头的世事再好,那是人家的。再说,贩私盐利大,可犯法,叫公家捉住,连本钱也折了。”下午,老汉带着三颗儿,上螭龙岭看地,结果很不理想,是块白草地,布满了料姜石,许是多年没有耕种,老镢头砍下去泛白印儿。要开出来,得费牛劲,一两年里也不会有什么收成。一直沉默不语的刘三民突然开口骂:“日他妈,这不是在老子头上磊窝吗!” 刘三民小,只有十五岁。这个娃娃嘴紧,话不多。一年四季基本是给何财主家放羊,放羊不挣钱,叫“伙放”,从主人家每年新增殖的羊中,抽一半给刘家当工钱。当然,如果死了羊,也得由三民赔偿。几年下来,刘三民从何家的羊群里挣出了半群羊。刘三民有个宏伟的打算,再过一半年,辞了何家的工,安心放自己的羊。羊群太大,看不过来,凹凸里草场宽,放羊挺划得来。许是一个人长年在山里,刘三民变得孤僻,和村里的人不太来往,对村里的事情也就不热心,比如,正月里,街上组织秧歌队,要刘三民参加时,刘三民总是推辞,他借口说自己嘴拙,唱不出来。但是刘大民发现,他这个弟弟有些古怪,说口拙是假的,他经常对着羊唱,嗓子还满好的。在山里活蹦乱跳,回到家就像被霜打了的狗尾巴草。他怀疑弟弟有心理问题:“咋回事,一出山,你活泛得能成精,一回家,碌碡都压不出个屁来?”三民回嘴说,在家,每个人都管着我,没我说话的份。在山里,我管羊,我就是孙老总,想打哪个就打哪个,想骂谁就骂谁,老天爷也拿我没着!是,刘三民说的没错,羊就是他的兵,他经常拿羊练准头,扔出一块石头,想打角,绝不会打到屁股上,真是神了。刘大民心想,弟弟心里一定是憋着什么事,这个人有想法,得严加管教,否则,将来不得了。比较起来,刘家三兄弟中,老二最实在。老二是个二把刀木匠,小时候,跟马家沟的马木匠当学徒,后来,马木匠死了,没有来得及把全部手艺留下来,只把那套工具留给了刘二民,到现在,刘二民也只能打个桌椅板凳,最大的活就是做简单的门窗,雕不了花,刻不出字,好在,乡下富人不多,细活少,刘二民的这点手艺,多少也能挣几斗粮食。老二随和,听话,他不仅听父母的话,庄里人谁的话他都听。只要有人指使他干个活,跑个腿,他从不耍奸溜滑。他这人富有同情心,肯帮人忙,尤其是二堂嫂灵娃叫他帮着推个磨,拉个碾,总是有求必应。为这些事,二堂哥刘满曾经警告过他,他不在乎:“你婆姨你不管,我帮个忙还帮错了?” 2-2 安定县来《蟠龙街》 刘二民肯帮灵娃干活,主要是看灵娃命苦。这女人,受到了世界上最不公正的待遇,她娘家住王家崖,《蟠龙街》这首歌,唱得就是她的故事,歌词是这样唱的: 安定县来蟠龙街,十五里路上王家崖,王家崖来庄子大,十五户人家盛得拉撒。前庄里盛个穆桂英,后庄里又盛翠花红,翠花红来穆桂英,抵不上灵娃的脚后跟。二位爹娘两副瘾,逼得个成娃揽长工。成娃揽工没揽远,一揽揽在河对面。白日拉牛把地翻,夜晚上回家把灵娃看。半夜听见石头响,想必是成娃跳过墙。舌舔上窗纸叫几声,叫一声姑娘快开门。双扇扇门儿单扇开,我把个成娃放进门。一条大路通北京,再没有赶上成娃的人。叫声成娃你不要走,奴给你铺毡撩枕头。红绫被子四幅幅宽,咱二人睡觉遮盖严。肚皮好像栽绒毯,奶头好像两架山。成娃哥哥听我说,奴家肚子里有个甚?成娃一摸着了急,它不是个娃娃是个甚?灵娃一时害了怕,是个娃娃怎么办呀。灵娃姑娘不要怕,吃上一服打药往下打。蟠龙街上名声大,逼得个成娃延安下。毛兰布衫肩膀上搭,铜钱数下百二八。延安府里二道街,三合昌里把药抓。三合昌医生实古怪,不说实话不给卖。逼得成娃说实话,一服打药二百八。回头拐峁打了尖,听见外面有人言。娃娃生在猪圈里,母猪拉在当院里。骂一声母猪砍脑鬼,我妈晓得活剥了你。一棵柳树八个杈,没见过大女子生娃娃。 凭良心说,年轻人谁不犯错误,别人犯错误可以改正,但灵娃犯了错,被一棍子打死,永远钉在了耻辱柱上。走投无路的灵娃打算跳崖寻死,后来叫娘救了回来。那年,刘满和他爸刘生华学着抽上了洋烟,两人对着抽,经常窑里烟雾腾腾,烟瘾犯了,连个烧火做饭的人都没有。刘生华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打问着给儿子恋婆姨,灵娃娘便把灵娃许给了刘满。刘满本来是个有文化的人,写得一手好字,可染上烟瘾后,人变了,不但身懒了,脸皮也厚,对灵娃的身世不在乎,吹吹打打把灵娃迎进了门。 刘生华家境本来很富裕,只是父子俩有烟瘾,光景过得一塌糊涂,慢慢显出破落样来。灵娃进门,心先凉了一半,这哪里是个过光景的人家?但她知道自己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身子不正,不敢有太大的奢望,心想,只要自己有了娃娃,家里的情况可能会好一些。可是,快三年了,灵娃一直没有怀上娃娃。这肯定不是她的问题,她让刘满去延安的医院看过,医生说,刘满没有生育能力,看也白看。回来后,刘满洋烟抽得更欢了,对别人说,宁愿把家底踢踏光,也不能留给养私娃娃的灵娃。 灵娃长得俊,人勤快,爱干净,主要是敢爱敢恨,早先,没把握好自己,一时失了足,但话说回来,世界上失足的女人多了去了,见怪也不怪。只怪那些赶牲灵的脚夫们,从早到晚无聊得发慌,挖空心思编排人,把灵娃的丑事满沟满川传播。从西安省唱到了蒙古境。唱也没啥,自己听不见也就罢了,但是这伙子人偏偏在自己的庄里住下来唱。他们不是唱灵娃,是在舒缓自己的性饥渴。王家崖的人不依了,一通棍棒,把脚夫们赶走。但是,你今天打了这拨,明天又来了下一拨,赶牲灵的人太多,王家崖又在大路上,有好些人家还开着骡马店,总不能为了一首歌把村里人的财路断了。王家崖的人想开了,天底下,哪个女人不嫁汉,哪个女人不生娃娃?只不过是没有被编成歌词罢了。谁想唱由他们去,时间长了,唱的人反倒觉得没了意思,也就不唱了,到后来,能记住完整歌词的人也没几个,灵娃也就被人淡忘了。但是,王灵娃能记住这首歌完整的歌词。这首歌改变了她的整个命运,让她有种刻骨铭心的痛。现在,她一边纳着鞋底,轻声哼着这首歌,她不是羞辱自己,不是悔过自新,也不是对往昔的怀念,而是看见刘家老小不顺眼,用这歌声来抗议只知道吃洋烟的一对懒汉。 “不要脸的东西,”刘家父子正在享受着洋烟给他们带来短暂的快感,听见灵娃这不和谐的歌声,勃然大怒,刘满骂道,“死鬼,害怕人家不知道你是个烂鞋!” 灵娃剜了男人一眼:“我唱我自个,管你屁事。” 刘生华也骂儿媳:“骚货,你再不安生,老子把你卖到蟠龙街窑子里咯!” 灵娃提高了嗓门,接着唱。她想,卖到窑子里,也比伺候刘家父子强,一对大活人,光知道吃洋烟,吃完洋烟就打她。没有理由都可能是她挨打的理由,水缸空了要挨打,饭食不对口味要挨打,和别人说几句话也要挨打,灵娃得随时提防忽然飞来的棍棒。她觉得自己活得连猪狗都不如。现在,刘满恼了,刘满拾起一只硬克朗鞋,朝灵娃扔过去,灵娃没躲开,额头上被砸开个血口子。她嚎啕大哭起来。 灵娃的哭声招来了刘二民。刘二民正担水经过刘满家院墙,他放下水担,看见灵娃满脸是血,勃然大怒:“她是你婆姨,咋能这么歹毒!” 刘满连眼皮也没抬:“我打我婆姨,管你屁事!你以后少往我家里跑,要是不看在我们是兄弟的面上,早把你腿打断了!” 刘二民从炉坑里抓了把灰,按在灵娃的额头:“你这样天天折磨她,我就是看不惯,她是你婆姨,不是牲口。” “你还晓得是我婆姨?是我婆姨你就别心疼,心疼烂也没用。要不,出上二百块响洋卖给你。” 刘二民被说臊了:“放屁,你说的是人话吗?”他一把把刘满从炕上提起来,扔在门外,“狗东西,看我一脚把你踏死!” 刘满被摔疼了,干嚎了几声,说是要到孙老总那里去告状,刘二民挂他婆姨,一对狗男女合伙欺负他。刘二民说:“尽管告,孙老总前些天来,你咋不告?洋烟鬼,等我哪天跟孙老总说说,把你个瞎怂抓到团里咯。”他转过身子对刘生华说,“大大,不是我说你们,一对大活人,光知道冒泡子,你那点家当,总归有吃干的一天,地卖光了,以后咋活呀!” 刘生华说:“少操淡心,管好你自个的事。地吃光了,我就死毬了,眼一闭,腿一蹬,管他王朝马汉呢。” 刘二民长长地吁口气出了刘满家门,跟这种人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灵娃追了出来:“二民,你等一下。”把个布包递给二民。 “甚东西?” “给你做了双八眼鞋。”灵娃流着眼泪说,“一道庄里,你待我最好。嫂子过意不去,你看穿上合不合脚。” “使不得。”刘二民连忙把布包还给灵娃,挑起水桶,慌慌张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