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麻雀 研究生毕业到C城文化局当了一名普通的公务员,对我来说纯粹是属于神使鬼差,因为我有一百个理由去了北上广或别的大城市。回头想想,这都是命运使然。 记得第一天去C城文化局报到的时候,我被办公室唐主任带着到各个处室(其实是科室,但市里都改称为处,科长也就自然变成了处长,叫起来好听)转了一圈,我一下子看到很多陌生的面孔,他们从今天起就成了我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但在当时,每个人的面孔在他的印象中却是模糊的一片。只记得每一个处室的人从处长到一般科员对我都很客气,听说我是研究生,分在办公室,有些处室的处长还紧握着我的手说:“以后你是我们领导了,要对我们多关照啊。”这是我来文化局第一次听到“领导”两个字,而且人家说我是“领导”,我真有点受宠若惊,同时也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个场面很不真实。虽然,我早就知道“领导”一词,在中国有特殊的含义和特别广泛的影响,尤其是牛群的那个经典的“领导,冒号”的相声,让“领导”这个词增添了几许调侃的意味,中国人对所谓的“领导”也敢有所不敬甚至是嘲讽和咒骂了。由于大学毕业直到读研究生,我的生活环境都是学校,所以对“领导”一词的感觉一直不深刻,我当时想今后对这个词的感受也许有很大的不同了。 各处室转完,唐主任带我见真正的“领导”——市文化局的一把手魏局长。魏局长的办公室很宽大,中央靠后一点的地方斜放着一张老板桌,上面堆了一些资料,边上放着一个地球仪,案头还插着一面鲜红的小国旗。这边放了一圈黑色真皮沙发,前面摆放着一个玻璃茶几,上面的一个水果盘里堆着一些水果,还有两包中华烟。进了这个房间,我就感到了一股威严之气,头皮有些发麻,身上的汗毛似乎也竖了起来。 “魏局,小郑今天来报到了。”唐主任哈着腰,满脸堆笑地对魏局长说道。 魏局长从老板桌后的转椅上站起来,脸上堆满和蔼的笑容,走过来跟我握了手,然后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魏局长亲自去饮水机里那里接了一杯纯净水,递给我,然后也在沙发上坐下来对我说道:“小郑啊,你来了,我们很欢迎啊,现在文化建设太需要像你们这样的高层次人才哪。”我心里一热,局长能这么重视一个刚来的年轻同志,让我有些想不到。来局里面试的时候我见过局长一次,五十四五岁的样子,脸庞很瘦削,不像一般当官的那么白白胖胖的。 “把你引进过来不容易啊,”魏局长看着我微笑地说,“来了就好好干,我们给你提供舞台,把你的才华都施展出来。” 我点点头,两手有点不安地在膝盖上揉搓着,我想这大概是在领导面前的条件反射吧。 “房子都安排好了吧?住的还行吧?”魏局长关心地问道。 “还行。”我说,看了魏局长一眼,又低下了头。 “生活上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魏局长和蔼地对我说,又转过头看着唐主任,“小唐,小郑刚来,生活上的事情要多关心一点,人家一个外地人,到咱们这里来,不容易啊。” “是,是。”唐主任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见魏局长的时间前后不到几分钟,出门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领导”是每一个进入机关的人要好好研究的一个词,只有把这个词的含义琢磨透了,运用自如了,才能在机关里安身立命。一般科员见单位一把手领导的机会是不多的,尤其是单独接见。 魏局长接见的第二天,我就正式上班了。没有公文包,我就背着读研时的旧挎包走进了办公室。心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好像还是来听某个导师讲课。 办公室不大,但却一溜排放了好几张桌子,加上边上放着的几个文件柜,空间就显得有点狭小局促。这跟我去局长办公室里的体验完全是两回事,我这才意识到当领导是怎么回事。领导首先在空间上就比你占了很大的优势,一人一间办公室不说,还非常宽大,据说局级领导的办公室里还配有卧室、卫生间什么的。而一般中层干部尤其像我们这样的小科员,就只好挤在这一间屋子里了。我发现,除了唐主任的桌子大点之外,其他人的桌子都是一般大小。唐主任的桌子靠窗子单独放着,座椅的空间也比较大,其他人的桌子是一溜排放的,有点像学生上课时的样子,这也显示了唐主任在这个办公室里的头儿身份,如果他的桌子也跟着一溜儿放着,那就要混同于一般科员了。 局办公室加上我这个新来的研究生,总共有五个人,分别是唐主任、朱副主任、会计老张,收发小王。当然如果包括两名司机,办公室就是七个人。这些情况都是唐主任向我介绍的,我都上前跟他们一一握手,打了招呼,说着以后请多关照的话。我知道,文化局虽然说起来有七八个处室,三十多号人,但以后跟我有厉害关系的人还是办公室这几个人,人家说世界很大,但每天跟你接触的,或者说能够折磨你的人就是那么几个。所以给他们的第一印象很重要,从神态语气里都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到这里来,是真心跟大家合作搞好工作,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或危险的。大家也跟我热情握手,从神态和语言表明他们是真诚欢迎我来到这个办公室,成为新的成员。整个气氛让我感到很融洽,我不禁在心里想,单从这第一印象来看,说机关有多复杂,多么勾心斗角,一下子还真看不出来有这样的迹象。 唐主任给我安排了一个位子,在这之前已经将桌子抽屉里的文件废纸都整理干净了。这个位子是前面一个副主任留下的,听说他已经调到市广电局办公室当主任去了。 县官不如现管,眼前的这个唐主任,还有朱副主任就是我以后的顶头上司。我在跟唐主任说话的时候,仔细地打量过他。四十岁不到一点的年龄,圆乎乎的一张脸,眼睛时常迷成一条缝,牙齿有点发黄,可能是抽烟抽多了。最大的特征就是谢了顶,光着个发亮的大脑门子,人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单看唐主任这个脑袋,就知道他很聪明。我后来才听人说,机关里提前谢顶的人,一般都是给写材料写的。稿子写多了,头发还会发白。所以,在机关里如果你看到那些头顶稀疏、双目无光、面部菜色的人,基本上都是给领导整材料写稿子的。而每个部门的办公室就是各类公文讲话稿的生产批发部,身在其中的人的辛苦就可想而知了。老机关都知道,机关里没什么大了的事情,最苦的就是写稿子了。这个苦我后来才真正体会到,分到局办公室相当于跳进了一个孙悟空同志呆过的“炼丹炉”,得经得住九味真火烤,脱上个三层皮。 我意识到,不管我读的研究生多么牛皮和高大上,但进了这个地级市的文化局,我仍然是一只不起眼的小麻雀。 第2章 下马威 上午,唐主任抽空跟我聊了一些局里的情况和办公室的主要职责什么的。通过唐主任的介绍,我才知道,相比其他处室,办公室是局里一个相对特殊的重要部门。它具有综合功能,跟局里的局长和几位副局长的关系都很近,在很多事情上享有其它处室所没有的优先权。唐主任作为处室的头儿,比一般处长又高了一层,他同时还是局党组成员,可以参与决定局里的重要事情。朱副主任分管办文办会、信息整理等工作之外,还兼任局长的秘书。这些都体现了办公室在整个局的重要地位,这就是我第一次到其它处室去,人家握着我的手说是他们“领导”的原因。 “你到办公室来,大大加强我们的力量了。”唐主任喝了口茶,从烟盒里掏出一支中华叼在嘴上,拿起打火机打出火苗点着说,“你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文笔又好,以后领导的讲话稿子就靠你写了。” “我恐怕写不好,以前写的都是新闻稿。”我老实地回答。 “没关系,一开始肯定有个适应过程,你文笔好,学历又高,没问题的。”唐主任吐了一口烟,迷着眼看着我。 “我会努力的,还靠唐主任多指导。”我说,觉得自己的话多少有些虚虚的。 “以后叫朱主任多指导你,他在这方面是行家里手。”唐主任扭头看了一下朱必达。 朱必达正在低头看一个材料,听唐主任这么一说,抬起头来,笑了一下说:“研究生我哪敢指导啊,我还要他多指导指导我呢。” “看看,我们朱主任多谦虚。”唐主任说,“朱主任你就别推卸责任了,小郑虽然是研究生,但对机关公文可能还不太熟悉,你有空就多指点指点吧。” 朱必达嘿嘿笑了笑,算是回答,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我。 我的头上有两个主任!我听他们打着嘴仗,拿起桌上的材料翻了两翻,一边在心里想。 过了没几天,我就明白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是什么了。虽然是重点大学的研究生,但到了机关里,你还得一切从头做起。机关里论资排辈的现象比任何其他类型的单位都要严重,是最讲究级别和套路的,你没达到那个级别,没有混到那样的资历,你的一个基本状态就是埋头苦干,搞好各种服务,给领导搞好服务,也同时得给那些级别比你高,资格比你老的人搞好服务。我是研究生毕业,按行政级别可定为副主任科员,但因为还有一个一年左右的见习期,所以我现在可以说什么也不是。 唐主任分给我的主要任务是每天向省文化厅上报信息,编写一个简报。除此之外,如果有领导讲话,调研总结之类的大任务,我都要参加。总之,是一些文字类的工作,虽然早就听说在机关里最累的活就是搞文字,但我觉得自己文笔功底好,写写信息,编编简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可写出来的第一篇信息就让我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清醒了许多。 这第一篇信息是关于农村文化建设的一个新举措的,说实话我也动了不少脑筋。下午我将这篇自认为写得还不错的信息送到朱主任面前,心里想着他看完了保不准还会夸我两句。没想到等朱主任把这篇信息再还给我的时候,我大吃了一惊,一张纸上到处画满了改动的文字,连边上的空白都被塞满了,还用了好多箭头指引着那些修改的句子。一句话,就是我写的这篇颇为自得的信息已经被朱主任改得面目全非了。 “写信息不是写新闻,要平实,不要用那么多的修饰词,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朱主任语气淡淡地说,好像也没有怎么责怪我的意思,但这样不留情面的改法在我看来却是对自尊心的重大打击,要么是这个朱主任显示自己的水平高,一上来就给我这个研究生一个下马威,要么是自己的水平的确不行,连个信息都写不好。 “不过,也没关系,就是个写法的问题,你基础好,多写两篇就行了。”朱主任见我脸上的神色有点不对,转而安慰道。 “写信息的学问也很大呢,你要跟朱主任后面好好学。”唐主任坐在那边的椅子上,吐了一口烟之后,有些意味地看了我一眼,说出来的话已是完全是头儿的口气了。我才来的时候还是一个让他有点敬畏甚至艳羡的研究生,现在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手下而已了。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对着那张改的一塌糊涂的纸片发了一回呆,想想我洋洋几万言的毕业论文都不在话下,这小小的信息还能把我难住?虽然我对朱主任的几处改法不能信服,但大多数地方还是有道理的,我写的时候的确还是没有摆脱写新闻稿的模式,就难怪朱主任“痛下杀手”了。这个朱主任虽然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但听说在机关里已经混了十几年了,对公文的格式以及机关的套路烂熟于心,办事十分老成熟练,深得魏局长的赏识,加上是魏局长身边人的这层特殊关系,在文化局里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这个从唐主任跟他说话的语气里就可以看出来了。 进了机关你就得装起孙子来,不要老是惦记着自己是什么研究生。先夹起尾巴做人,然后你才有机会直起腰来。我想起一个进了机关有点时日的师兄在一次喝酒时对我说的话。 “不管怎样,做好本职工作是关键。”记得唐主任给我分配完任务的时候强调了这句话。意思我也听出来了,本职工作做不好,研究生也没有用,而且越是研究生,作为引进人才到文化局的,别人可能对你的期望越高,如果连一篇信息写出来都给改得面目全非,那以后我还怎么在文化局里混下去。 我的心情开始郁闷起来,觉得自己先前的一些想法过于简单和乐观了,以为进了文化局,当了公务员就是进了保险箱,其实我当时还没有真正意识到,我才刚走进这片神秘莫测的丛林,一切对我来说还刚刚开始,后面的考验还多着呢。 第3章 走基层 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上班一个月还不到的时间就获得了一个陪副局长刘力军下县区调研一周的机会,主题是要摸清基层群众的精神文化生活现状,存在的问题和不足,以便寻求解决这个问题的对策。 刘局之所以选择了我陪同他,按他的说法是我跟他都是新到文化局的,两个人都要熟悉一下基层的情况。但另一层意思其实是他看中了我是一个研究生,文笔不错,这一周时间各县区走过一遍之后,调研报告的事就由我来操刀解决了。 我还不知道自己面临着另一个重大的考验,只觉得下去走走比呆在机关里肯定新鲜,自己在学校里呆得也太久了,借这个机会看看基层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 同行的还有一位干部处的李处长,他私下交代我,跟领导下基层,眼珠要活络点,尤其是喝酒的时候,要有保护领导的意识,一开始不能多喝,否则领导没醉,你却醉了,那是很忌讳的。但也不能让领导一直在喝酒,否则,领导倒下了,你还没倒下,那就更没有道理了,说明你没有保护好领导,所以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不喝,什么时候出击是最佳时机,这些都要靠自己的细心观察和良好的悟性。 我听了李处长这番话愣了大半天,心想这喝酒也太难了吧,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真的一点不假,看来这一路下来肯定要受不少洋罪,幸亏李处提醒,否则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第一站是S县,下午两点从市政府大楼前出发,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S县政府大院。县文化局接待得很隆重,局长副局长差不多都到齐了。首先是安排去看了一个村子,跟老百姓座谈,然后是到镇政府的会议室里开了一个汇报会。刘局认真地听着,一边还在一个本子画着什么。我更是不敢怠慢,摊开本子,拿起笔就没有停下来。我心里很清楚,领导带我下来,决不是走走看看,喝酒吃饭的。我觉得群众座谈会有点滑稽,发言的群众好像是提前安排好的,镇领导村干部几乎都是念稿子,都把自己所做的工作大讲了一番,极力给上面来的领导一个好印象,讲到问题的时候却避重就轻,两三句带过,这样的调研有什么意思?到时调研报告怎么写? 重头戏在晚上的酒桌上,这时候刘局的风采真的令我大开眼界,酒量大,酒风好,大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的气势。县文化局大大小小的干部轮番上阵,不断“打的”(端着酒杯到领导身边的一种形象说法),但刘局丝毫没有要醉的迹象,酒到了他的口里跟水没有两样,不亏是军人出身,这豪饮的功夫着实了得。除了在这桌喝,刘局还到了另外几个包厢转了一圈,都是熟人,有的还是市里的领导,这一转又是不知道多少杯白酒下肚。但回来的时候,刘局还是神采奕奕,脸上泛着红光,话也滔滔不绝起来。 我按照李处的指示,一直密切关注着刘局的动向,希望发现他摇摇欲醉的时刻冲上去挺身救驾,但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有出现,原因很简单,刘局的酒量太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陪刘局连续跑了其他几个县区,到处的情况都差不多,座谈会汇报会都是一个模式刻出来似的,刘局的讲话也变得千篇一律了,好像一直在重复着在S县的讲话,可他分明是到了不同的地方了啊。我觉得搞这样的调研,参加这样的会太没意思了,第一次对机关里这一套做法感到了一丝厌倦和无聊,第一次在心里问自己,当初选择到机关来做公务员是不是错了? 每次跟刘局长从某个县回来,我都拎着大包小包的当地的土特产,这种体验让我觉得很新鲜也很别扭,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没有这样白拿过别人的东西,倒是偶尔给别人送过礼,比如给导师就送过。我曾经痛恨过社会上白吃白喝白拿等丑恶做法,但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为其中的一员了。 第一次拿着那些土特产回家,我的心里有一种做了贼的难受。但又不好推辞,人家是早已在吃饭之前就将几份礼品交给司机放到刘局车子的后备厢里,连司机在内,人人有份,你不要,不是存心让领导还有别人难堪吗?自己就是再幼稚,也不会傻到这种程度吧。 第二次拿东西回去的时候,我心里就有点坦然了。就跟一个少女一样,第一次贞操都失去了,后面还扭扭捏捏的就没意思了,别人都拿了,又不是他一个,再说这种环境下他也只能有这样一种选择,否则,这里他就无法生存下去了。他不止一次听人说过,现在的官场吃吃喝喝,拿点土特产已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只要你不去受贿,伸手拿那些白花花的钞票,老百姓已经认为你是好官清官了。但还有不少的官,受贿索贿连眼都不眨一下,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甚至上千万,媒体上不久前不是披露某省的一个小小的县委书记就受贿了三千多万,还有某省一个什么局的局长一次就受贿一千六百多万元,百元大钞整整装了一麻袋,重达四十公斤,真是太疯狂了。 报道中说,这个李姓局长从小是一个苦孩子,后来却变成了震惊全国的巨贪。我想我不也曾是一个苦孩子吗,以后在官场上混,也会变质吗?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礼品,可能就是变质的开始,因为它们将要攻破的是我心理的防线,而这个防线一旦崩溃,那什么荣辱廉耻都没有了,最后也许只剩下了贪婪。我有点痛苦地想,以前甚至现在我还跟很多人一样,愤世嫉俗,骂过很多贪官,但正如很多人置疑的那样,骂的人如果在那个位子上就一定能保证自己做一个清官呢?我知道我已掉进了一个大染缸里,想洁身自好是很难了,所有的努力就是能尽量多留点儿白,少染上点儿黑而已。 结束整个调研活动的当晚,回到宿舍之后,我就扶着被酒精刺激得有点昏沉沉的脑袋开始构思调研报告的提纲,这是刘局在他下车前交代的,明天一早他就要看。我明白这是刘局对我的一次考验,而带我此行的真正意图刚刚才进入实质性阶段。 我的任务本来就是一路听,一路记,然后回来写个调研报告。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问题是我这一路真的没有听到什么,或者说没收获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在我看来,那些座谈会上的发言都是假大空,调研报告建立在那些素材的基础上肯定没有什么价值。没意义的事情我不愿去做,但明显的任务就摆在眼前,如果简单应付一下任务,相信也会过关的,刘局是军人出身,对文稿似乎没有多大的讲究,但我不属于那种睁着眼睛可以照讲瞎话的人,这篇调研报告还真的要写出个样子来,显示一下我真正的水平,否则我一个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在这个文化局里就难以立足了。 农村百姓的精神生活的确很贫乏,去下面转了一圈,直觉已经告诉了我。如果按照我的想法,去调研的路线应该完全两样,不会去镇政府,也不会去村委会,而是直接去农民家里看,跟农民谈心,这样得来的情况才真实可信,问题也深刻,再考虑对策和措施的时候才能做到对症下药,解决问题。但这一路走来,给我的印象就是到处吃吃喝喝,迎来送往,上上下下,不亦乐乎,所到之处,一团和气,真正叫一句广告词说的那样: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只是调研的目的,如何采取措施提高群众精神文化生活水平却被放到了次要位置,变成大伙儿吃饭喝酒送礼的名头了。 我越想越郁闷,提纲迟迟下不了笔。此时已是夜深人静,窗外一轮圆月将入水的月光倾泻下来,落在宿舍的空地上,一切的喧闹好似都退到了遥远的地方,我的脑海里关于那些酒桌上推杯换盏的热闹记忆一下子变得不真实甚至荒诞起来。 第4章 小要忍 时间一长,刚到市文化局罩在我头上“研究生”、“引进人才”等一类的光环慢慢消退了,跟着刘副局长下基层的那段风光也早就不再了。不管从外人的眼光或我本人的感觉来看,我现在都成了文化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科员而已,每天的任务就是写信息,接电话,给领导跑腿,在会议室倒茶,抬头不小心看到的都是领导,什么人似乎都比我的资格老,我终于感到夹着尾巴做人的滋味了,尤其是唐主任的官僚习气下,我甚至感到了做人的一种屈辱。 唐主任一副小官僚的样子,喜欢在办公室里吆三喝四的。 “小郑,你过来一下。”这天他在后面叫了我一声。 我心存疑虑地起身走到了他的办公桌前,因为我已经从以往的经验得出了一个经验,唐主任叫我,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你把这些材料先看看,熟悉起来,这两天省里督查组要下来,我们要写一个汇报材料。”唐主任抽着烟,眼睛不看我说道。 我的手上正在准备一个局长的讲话稿,是在全市基层文化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已弄了两天了,昨晚还熬夜到凌晨两点,有点吃不消了。又一个大任务来,我的确思想上没有准备。 “怎么,有顾虑?”唐主任见我没吭声,这才抬起头发稀疏的脑门,一双小小三角眼瞪了他一眼。 “没有,就是手上还有一个稿子没完……”我低声地说。我似乎已经受到机关某种程序的毒害了,在上级面前思维有点滞缓,说话有点吞吐,看上去仿佛一个我一贯鄙视的唯唯诺诺的奴才了。 “我知道你没有完,”唐主任粗暴地打断我的话,脸色也变了,“机关里永远没有完的事情,要一件一件来,但也不能因为上一件没做完就耽误下一件事情。你年轻,又是研究生,要多挑点担子。朱主任跟局长后面要跑来跑去,坐不下来写东西,以后这些活就主要是你干了。” “我知道。”我说,瞄了一眼桌上那堆资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朱主任是局长的秘书,但奇怪的是却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给局长写过一次讲话稿什么的,整天就知道拎个包跟在局长屁股后面到这到那,却把秘书给领导起草讲话稿这个最重要的职责给忘了。我听说,朱主任是本市人,很有些背景,跟了局长之后肯定要提拔的。唐主任虽然在办公室里对其他人颐指气使,但对珠主任却有点敬畏,说话的语气比对别的人明显客气许多,这当中可能是局长的这层关系,但也可能是朱主任本人的能耐,就凭朱主任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唐主任这副“老鼠肚里搁不了四两油”的劲就已经输他三分了。 朱主任不写,唐主任是头儿,当然也不愿意吃这样的苦,话说回来,他也不愿意在吃以前拼命写稿的苦头了,他已经熬出来了。现在,办公室里那些乱七八糟写稿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到我的头上来了。这几个星期以来,我都在不停地写,有时双休日也在单位加班,从早到晚都被稿子弄得昏天黑地的,但在机关里不像在机关里,你再加班,再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你的工资和补贴跟不加班的人完全是一样的。另外,让我痛苦的是,我渐渐发现写这种汇报稿啊讲话稿都是在吹气球,反反复复就是那点东西,机关里的会太多了,领导们忙于开会,下面的人忙于整材料,大家忙忙碌碌,就是没有忙到点子上,真正为老百姓办的实事少,创新的工作方式方法少,所有的人整天都在做同一种工作,那就是“磨屁股”(王小波对中国“会虫”们的评价),磨完一天就可以回家了。我虽然进机关的时间不长,但对这样的现象已经看得很多了,聪明的人怎么都在干愚蠢的事情呢?自欺欺人,可能就是对那些无所事事、满脑子政绩形象升官的官僚们最好的修饰语了吧。 “明天弄出一个提纲,后天要拿出一个初稿。”唐主任用那种习惯性的生硬语气给我布置完任务,就转头对着电脑屏幕,用鼠标熟练地点击着花花绿绿的页面,一边吞云吐雾,不再理我了。 我拿着那叠厚厚的材料,看了一眼唐主任那提前谢顶的后脑勺,一股怨气使我恨不能将这叠材料砸向这个丑陋的后脑勺,但我不能这样做,这个不顾别人死活的可恶家伙现在是主任,是我的顶头上司,如果跟他摊牌,也就是跟文化局摊牌,自己剩下的就只有走人这条路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默念着这句话,强行压下心中的怒气,我知道只要以后在这机关里混,这样的活这样的亏都是要干要吃的,这些折磨着我的人,也是从被别人折磨的境地里熬出来的。只是自己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在高校里凭自己的才华可能在学术上有一天还能出人头地,但在机关,你光靠自己苦干最后并不一定就真的有收获,相反那些不干活会投机钻营的人却很快会爬到你的头顶上,成了你的上级之后,他就有权驱使你就跟驱使一个奴才没有两样。 我越想越觉得气闷,但又觉得这样的火无处可以发泄。我坐到电脑前,对着那冷冰冰的屏幕愣了半天,最后又无可奈何地敲起了键盘,目前除了全力以赴,像打退鬼子一样打退那些稿子,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这时,唐主任忽然对着电脑屏幕哈哈大笑起来,办公室的其他几个人都立即停下手头的活,问什么事让唐主任高兴成这样? “一个小偷偷东西被人追赶,一不小心掉进窨井里去了,警察本来要抓这个小偷的,最后都来救他了,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哈哈哈……大家都附和地笑了起来,只有我没有能笑起来。 第5章 女同事 我虽然对日本一家著名公司的名言“不动公司的钱,不动公司的女人”早就耳熟能详,但当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同事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在心里犯起了嘀咕,“不动公司的女人”说起来简单,真的到了那种处境里,估计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把持得住的。 让我开始感到有些烦恼的这位女同事,是在去进入办公室两个多月后,从下面一个县里的文化局上挂来的,名叫叶玲。第一眼看见叶玲的时候,我的眼前感觉一亮,从读大学到读研究生,按说我也算见过一些美女了,但叶玲的出现还是让我看得愣了。这个叶玲身材苗条而丰满,脸蛋白嫩,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能勾人魂魄,加上天气热,她穿了一套淡蓝色的裙子,整个身段显得凹凸有致,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一大片风景来。漂亮女人还穿成这样,是男人的都有点感到不自在,我只看了她一眼,就把头扭向别处去了。 要命的是,这个叶玲被唐主任安排坐在我对面,我们是低头不见抬头见,我想不看那片风景都不行,可看一眼就会心神荡漾,最后我只好把眼睛盯牢在桌子的文件上,即使叶玲跟我说话,我也是低头作答。 叶玲倒是很大方,唐主任安排她协助我搞信息工作,没有两天,她就很熟悉似的粘在我身边问这问那了。 “郑斌,你看这条信息怎么样?”那天叶玲跑过来问我。 “我看看。”我接过那张纸片,仔细看了起来。 叶玲呆在我身边不走,头凑到我跟前,如瀑的黑发耷了下来,有几丝头发飘拂到我的脸上,弄得我脸上痒痒的。我下意识地将头往那边让了让,可叶玲跟着又靠了过来。 这条信息还可以,不过可能要润色润色。”我抬起头跟叶玲说。她正弯着腰,我看见她领口里浑圆的一对,像被火烫了一般,目光一下子就跳开了。 “那你指导我一下,看怎么修改,你是研究生啊。”叶玲拢了一下头发,微笑着看着我说。 “研究生有什么啊,又不是神。”我笑笑说,看见她的脸上泛着红晕。 “你就帮帮我吧,以前我没做过这样的工作。”叶玲说,拿眼瞄了我一下。她一到这里来就知道我是研究生了,而她只上过大专,还不是正经考上去的。 “好吧,可我的意见仅供参考啊。”我有点无奈地说。这个叶玲才来了没几天,但我已经感觉到她的小姐脾气了,听说她老爸是县里的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她才有机会到市局来上挂,而且上挂结束可能就不回去了。 帮叶玲改好稿子之后,我抬起头来,发现唐主任正透过重重的烟雾有点意味地看着我,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头了,自己跟叶玲的距离是不是太近了?记得叶玲第一次进办公室的时候,唐主任看她的眼神就有点直勾勾的,也难怪,她穿的这么暴露,还有点风骚,男人多看两眼也在情理之中,但奇怪的就是当天中午唐主任雅兴大发,一定要请叶玲到机关餐厅的包厢里去吃饭,我当初来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吃完了大家都走了,唐主任却把叶玲留了下来,说要给她说说情况,两个人大约在包厢里呆了一个多小时才出来。到了办公室,叶玲的脸上还红扑扑的,唐主任呢,那张一贯蜡黄的脸也多了一些生动的颜色。 从唐主任看自己的眼光,我直觉到这个叶玲可能是埋在我身边的一个定时炸弹,以后跟她即使是谈工作也要注意距离远点,我已经有女朋友了,犯不着去惹一身骚,只要身正就不怕影子斜,你唐主任看上叶玲,你尽管去弄好了,管我什么事? 我这样想着,一边收拾着文件,刚才起伏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了。 经历了一些不怎么愉快的事情,我对“引进人才”这个概念终于有了新的认识。我觉得,所谓的“引进人才”,就是用人单位在“引进”你的时候,你还算是个“人才”,他们对你礼遇有加,承诺许多打动你的条件,等到你“进来”的时候,你就变成一段“木材”了,没人再去理会先前答应你的种种待遇,你要是只知道埋头苦干,久而久之,在他们眼中还会被看作是“蠢材”或“奴才”,那就相当可悲了。 我内心的烦恼首先来自于房子问题。按照市里引进人才的红头文件规定,像我这样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可以享受三万元安家费和80平米的经济适用房,当时局里还许诺帮我女朋友解决工作问题,但我来局里快半年了,这些当初承诺的这几个待遇一个都没有落实。我一直住在一间只有二十平米的老机关宿舍里,墙壁已经老化,墙角还结着蜘蛛网,窗子的玻璃也是破的,而且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卫生间是公用的,上个厕所要走长长的过道,洗的衣服也经常晒不干,因为门没朝南开。夏天的蚊子特别多,因为周围的环境卫生很糟糕,老小区了,也没有人来操心这些问题。 住房问题我向唐主任委婉地提过两回,但都被他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了,说是三个月后给我换个地方,但半年了也没见动静。而且有一次唐主任很有所指地对我说,现在的毕业生到单位,房子问题都是自己解决了,单位能暂时安排一个住处都几乎没有了。看在我是引进人才这点上,局里想了不少办法才给我弄了这间宿舍的。言下之意,好歹还给我安排了一间,我就知足吧。 那次之后,我就没有再跟唐主任提过房子的事情,因为我觉得跟这样的人已经无话可说了。女朋友一次从老家老远地赶过来,走进我那间破败的宿舍,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我的女朋友一直在我老家的一所中学教书,我们准备年底就结婚,但现在一个大问题是我在C市没有房子。按照政策我可以享有的经济适用房还没有个影子,买房子吧,手头上又没有那笔钱。我考虑来考虑去,觉得还是出去租个房子比较现实。现在当务之急是将局里当初承诺的五万元安家费拿到手,这样可以让我的手头有一个周旋余地。 第6章 受气包 这天下午,我看手头的材料整理得差不多了,唐主任也在那边悠闲地抽着香烟上着网,就鼓了鼓勇气,走到唐主任跟前,底气很不足地问道:“唐主任,我那安家费什么时候能拿到啊?” 唐主任靠在沙发椅子上,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似的,眼珠子还盯在那五彩斑斓的网页上,头发稀疏的头顶连青筋都看得见。我的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这么长时间我也领教了这位主任大人的古怪脾气,就是别人跟他说话永远像在跟空气说话似的的。不管你的事情有多急,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你说的话他明明又是听到了,只是他要跟你来个时空交错,就是说你问他什么事情,可能要等到五分钟之后才能得到他的回应,而且这种回应总是不痛不痒的,或者就干脆跟你来个马拉松式的“拖延”,让人心急上火,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已经多次亲眼看到这位主任大人跟来局里办事的人搞这种“时空倒错”的把戏,所以也没指望唐主任马上转过身来给个什么答复,何况这种事情很难说出口,虽然是当初谈好的事情,但现在我是局里的一个普通科员了,我再开口来要这笔钱,弄得不好,会给同事尤其是局里领导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比如说我这个人太计较了,局里答应的钱会不给我吗,我这么急干嘛?这正是我底气不足的深层原因。 果然,过了老半天,唐主任才像从深水里浮上来似的,翻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吐出了几句话:“你的安家费问题局里也讨论过了,觉得在你见习期满时发给你比较好,你现在也不买房,干嘛急着要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以为刚进局里安家费不给我,这半年了也该给了吧,这倒好,唐主任这一说,我的安家费又得往后推个大半年了。局里规定我的见习期是一年,期满考察合格才给正式转正。可我明明记得,局里人事处的李处长在当初招他进来的时候说过,我一来,马上就给安家费的,怎么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呢? 这时,朱副主任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有些含意,但也说不清是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老半天还没有缓过劲来。心想,看来到时候女朋友的工作安排也是个大问题,当时跟局里的协议上也没有写上这条,靠人不如靠自己,我可要早点想想办法了。 我到文化局没两个月就开始列席局里每周一举行的例会,这在别人看起来是一种领导重视我这个“引进人才”的表现,因为这个例会一般都只能由各个处的处长参加,科员们是没有资格的。但只有我自己清楚,之所以能参加局里的例会不过是朱主任将原来属于自己的一块工作移交到我这里罢了。 这个工作就是会上记录各处的主要工作和领导们一周的主要活动,会后整理成两张表格,分别是《处室一周主要工作安排》和《局领导一周主要活动》。会上大家说得都非常快,即使我一刻不停笔,也别想全部记下来。所以会后我常常都要挨个处室讨要各自的一周工作安排,但让我懊恼的是,有的处室你就是跑上个三趟他就是拖着不给你,尤其是局里的几个领导,我感到要他们填个活动安排表真的是很难。四个副局长,有的喜欢拖延,有的则例会一结束就出去了。害得我东奔西跑,惶惶不可终日,因为这种工作安排表格一般都要在周一的下午制好,发放到局主要领导和各个处室处长手中。有个领导稍一拖延,或找不到人,这个表格周一下午发放就要受到影响,我已经出现了一次被迫将表格推迟到第二天下午发放的工作失误,那次是因为分管图书馆的孙局长到省城开会了,手机又打不通,只好等到第二天跟他联系上把他那块“主要活动”填上,这才把表制好发了。 “下次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了。”朱副主任当时就对我这样说了,而且口气异常严厉,让我吓了一跳,在我的印象中,这可能是沉默寡言的朱副主任对我第一次行使上司的权利。 “孙局长在省城开会,他的手机老打不通。”我还想为自己的这次失误辩解。 “手机打不通不是理由,你应该多想办法,”朱副主任的脸色不大好看,口气也很僵硬,“你要提前跟孙局长联系,总不能让领导来等你吧?” 我一时语塞。我的确没有想到孙局长周一就去省城开会了,这种情况下,要上周五就去他办公室,将这周的主要活动情况弄过来,就不会出现这样糟糕的局面了。我自从接手了朱副主任这份工作,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每个周一早上都要很早从床上爬起来,因为我要提前打扫会议室,冲好开水,摆好椅子,甚至要将抽烟的人的烟灰缸准备好。但让我最烦恼的还是会后的一周工作安排表,整个上午都感觉在各个处室及领导的办公室里窜来串去,腿都在楼梯上跑直了,但效果却不是很好,这么简单的事情有的人就是推来推去的,老说手头忙,其实谁不知道啊,机关里再忙也忙不到哪里去的。那些处长还好对付的,遇到喜欢拖延的领导,我一点办法都没有。领导可以对我发脾气,我对领导只能是表现完全顺从,一点脾气也不能有。 “以后工作主动一点,不要老是给自己找借口。”朱副主任见我这个样子,脸上僵硬的神色也缓和了下来,看着我说。 “知道了。”我低低地答应了一句,心里却感到很难受。这个事情说起来不大,但对自己心态的影响却不小。尤其是朱副主任的态度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上司就是上司,不可能永远对你微笑,上司训斥你是天经地义的。我想起了曾经读过的《没有任何借口》、《致加西亚的信》等书,里面似乎都在宣扬着一个道理:下属最可贵的品格就是对上司无条件的服从。朱副主任刚才的一番话也印证了这一点。你不能改变一个环境,那么你就得学会适应它,否则你只会被碰得头破血流。 周一早上,我又像往常一样坐进了会议室。在这之前,我已经做好了一切服务工作,等那些副局长,各位处长都在位子上坐定喝茶抽烟之后,我在后排找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角落,摊开笔记本,拿出十二分的小心和万分灵敏的耳朵,准备快速记录那些处长局长们的发言。这个位置就是我现实处境的最好写照,名义上我可以参加只有处长们才能参加的例会,但只能坐在这样一个差不多被人遗忘的角落。看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听他们无聊地抽科打诨,我感到了一种说不清的孤独和无奈。 等魏局长在门口出现时,整个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就像很多一直在喳喳叫的麻雀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同时掐住了嗓子一般,这就是领导的威信啊。我知道,魏局长一出现,例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跟饭局差不多,主角到场才能开席。我拧开圆珠笔帽,将工作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拉开架势,就像一个战士行将投入一场战斗一样。因为前面的一些经验教训告诉我,与其求别人,不如靠自己,尽量记录全了,后面就少受罪了。 魏局长步态沉稳,走到那个一直给他空着的位子上坐下来,目光威严地扫视了一下全场,有的坐姿不够正的人立马自觉把身子往前一耸,丝毫不敢怠慢,一时间整个会议室完全静止了下来。 “魏局,可以开始了吗?”刘副局长正常是主持周一例会的,他每次都适时地看一眼魏局长,然后语气很谦卑地向他请示。 “开始吧。”魏局嘴皮地翕动了一下,就低头看桌上的一叠文件了。他的头发有点花白了,但梳理得非常整齐,几乎就是一丝不苟,与他做事的风格很相像。 我根据多次观察,发现魏局这一低头就很少会抬起来了。不管谁发言,他都不会去看这个人,直到最后要由他作总结讲话时,他才放下手中一直在文件上画着的笔,咳嗽两声,开始作“重要讲话”。大家都立刻条件反射似的拿起手中的笔来,刷刷地记录起来。这就是单位一把手的威信,没有人敢轻易去挑战。 第7章 夹心饼 叶玲当初来局里上挂的时候,我除了知道她有点性感和风骚之外,并没意识到她对我今后的生活和工作有那么大的影响。但几个星期下来,我终于感觉到叶玲的到来,对我各方面都是一个考验,过不了她这一关,C城文化局我是呆不长的。 因为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千金,叶玲一开始进来时刻意表现的那点勤快劲很快就消失了。每天早上上班都是最后一个到,拎着个小坤包,迈着模特步,显示着她那S型的丰满身材。开水也充了,地也不扫了,办公室里的一些杂事都一股脑儿地堆到了我的身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唐主任摆谱,什么事都不做,连茶杯和烟灰缸都要别人给他清理。朱副主任跟魏局在外面跑得多,也不可能来打扫卫生。会计老张快六十岁了,腰还有点不好,怎不能叫他干活吧?收发小王最近怀孕了,已被当作了特殊照顾对象。剩下来就我和叶玲可以干活,叶玲再摆小姐架子,我只能是任劳任怨了。 干点活不要紧,关键还要受她的气,这就让我觉得有点窝囊了。有一次,我正在用拖把拖地,叶玲来了,放下小坤包,开始在办公室空地上走猫步,一边还娇声地跟唐主任和朱副主任说:“你们看,我今天穿的这套裙子怎么样啊?” “好看好看,你今天看起来真漂亮哦。”唐主任眯着一对三角眼,盯着叶玲高耸的胸脯和圆润的屁股看了又看,口水似乎都要流出来了。 朱副主任抬头看了一眼叶玲,不置可否,嘴角边露出一点莫测的笑意,然后低下头看文件了。 叶玲一直很自恋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弄得我攥着拖把没办法拖地,等她不走动了,我才重新开始干活。可就在这当儿,叶玲却在位子上翘起腿,冲我叫了起来:“郑斌,你这地是怎么拖的啊,你看我这块还有这么多灰,快来弄一下,哎唷,我的裙子都被弄脏了。” 我攥着拖把,停下来,瞪着叶玲那张粉白的脸,胸口一起一伏,感觉自己要爆炸了。我觉得人格受到了侮辱,我第一次感到这个外表还算漂亮的女人很可恶,我恨不得一下子扔了拖把,摔门而去。 唐主任一直捏着鼻子不吭声,他对叶玲的小姐脾气明显是纵容的。他似乎很喜欢把叶玲叫到他身边,没事找事地给她说上两句。叶玲似乎也知道唐主任的心思,每次都尽量往他身上靠,将头发有意披散下来,在他那张圆乎乎的脸上拂来拂去。由于腰弯得太低,她那对傲人的胸器就很自然地跟唐主任的肩膀亲密接触了。有时,两个人能这样磨蹭上十几分钟,要是对面的朱主任不在,那他们还要磨蹭上更长的时间,搞得那边一直埋头做账的老张同志也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似乎在给他们提个醒。 “你的位子那里你要自己拖,别都叫小郑拖。”朱副主任看不下去了,不满地说了叶玲一句。叶玲来了没有多少天,可倚仗着唐主任的宠爱,什么事也不愿做,整天只知道上网跟别人QQ聊天,聊到兴奋处还会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聊到深处的时候中午也不休息,啪啦啪啦在那里使劲地敲着键盘,搞得大家根本就没法休息。我后来才知道,叶玲之所以敢这样妄为,一是她的老爸是个厉害角色,掌管着C城一个很有实力的企业;二是唐主任对这个叶玲很纵容,好像她老爸也跟他已打过什么招呼了似的。朱必达毕竟是一个副主任,虽然唐主任不敢把自己怎么样,但要是老跟他过意不去,估计他跟唐主任的矛盾总有一天要激化的。所以平时他对叶玲的行为都是忍着,顶多就是瞪她两眼。但今天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才对叶玲发了声。 被朱必达这么一说,叶玲不高兴地噘起了嘴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不吱声了。朱必达是一个帅哥,但也是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人,根本不吃她打情骂俏这一套,这让叶玲对他心里有很大的怨气,但她还不敢张扬出来。 我有些感激地看了一眼朱必达,觉得机关里的人虽然都那么冷漠和机械,但在他身上似乎还有点人情味,即使有时朱必达批评起他来也毫不留情面,但那是为了工作,不像唐主任完全由着个人的好恶,看谁不顺眼就猛批一通。 我拖完了地,把拖把在卫生间里放好。回来的时候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叠材料,仔细一看,是原来叫叶玲整理的一篇东西,怎么会跑到我的桌子上来呢? “小郑,那篇东西还是你弄吧,小叶这两天要跟我去几个社区跑跑,了解了解社区文化工作开展情况。”唐主任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这种破锣似的嗓门现在已很令我厌恶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叶玲到局里来就没有做过一件正事,不少名义上是她做的事情,到最后还是弄到我这里来了。我想,就当没她这个人吧,我反正就是干活,不说吃亏是福吗,那我就多吃点亏好了。 时间一长,我感觉办公室里的气氛有点不对。人都说一把手和二把手总是不和,在办公室这个弹丸之地里,这个规律照样毫厘不爽。唐主任和朱副主任这两个人也是貌合神离,在一件事情上唐主任总是表面赞成,暗地里却在使绊子,常常让朱必达很难受。但朱必达总是不动声色,好像对唐主任使的阴坏洞若观火,只是反击的时机没有成熟而已。两人势均力敌,唐主任是办公室主任,是局里的大管家,朱必达是副主任,是他的下属,很多事情必须听他的。但朱必达是魏局的秘书,这让唐主任也畏惧他几分,不敢太张扬了,只能使些阴招。 两个主任不和,我处在这个夹缝中日子就很难过,有的事情唐主任要我去做,但朱必达让我不要去做,我就无所适从了,唐主任是正主任,我不能不听他的,朱必达是分管我的副主任,我也不能不听他的。比如一篇稿子朱主任这里已经通过了,但唐主任就是不让过,我只得再按唐主任的意思修改,但修改稿到朱主任这里又不行了,得再改回来。我在这两个主任之间成了他们暗自角力的皮球,被来回踢,脑细胞死了不知多少,还憋了一肚子的火。 叶玲已明显向唐主任靠拢,唐主任只要出门都带上她。我呢,直觉与唐主任不是一路人,在情感上是倾向于朱必达的,但朱必达却显得有点神秘莫测,与我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我也无所谓,我不会去拍什么人的马屁,只想把本职工作做好。但事实上我却已经走入了一个误区,机关里的一个潜规则是,如果你不是什么人的人,那你就什么也不是。 第8章 站好队 之前,我读过一两本所谓的官场小说,里面说一个人要在机关里混出个名堂来,最起码“不要站错队,不要拿错钱,不要上错床”,否则前面等待你的就是万丈深渊。其中的“不要站错队”的意思就是你选定跟的领导很重要,一旦选择错了,就如同女人嫁错了老公,那个苦可就没个头了。 等到进了机关,我对以前看过的那些官场生存法则倒不去怎么捉摸了,我性子比较直,不属于善于投机钻营的那类人,整天只知道埋头干活,不像有的人有事没事总喜欢到领导的办公室里去串串门,套套近乎。 本来刘局对我有过一段时间的热情,带我下基层调研,有几次还专门把我叫到办公室里谈心。换了别的人可能会抓住这个机会,多到刘局那里去请示汇报,时间一长,刘局眼里自然会有这个人,机会来了,也会为他考虑的。但我这个人有点不开窍,那次跟刘局去基层调研了一周,这么近距离高密度的跟局领导接触,但我却没有抓住机会提升一下跟刘局的关系。相反,我对刘局竟然有了该有的看法,觉得他是一个军人,不懂文章,随意乱改我熬了几夜写的调研报告,那几个红色的大叉很刺目,我心里很不服气,难道我那么多的心血都白花了?后来刘局对我说,我把基层群众精神文化状况写得那么贫乏,不明摆着让人家看我们的笑话吗?难道我们这些年的文化工作都白做了?我这样写出来,送到魏局跟前,他还不得拍桌子?他可是做了三四年的文化局长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说真话是不能乱说的。我随即按照刘局的意思给这份调研报告“穿靴戴帽”,添加了一些“假大空”内容,再送给刘局,竟然顺利通过了。后来,这篇调研报告就不知所终了。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走基层调研只是领导们作秀的形式而已,当不得真的。 进C城文化局半年了,我跟局里的领导们还是若即若离的。四个副局长我都没有刻意要去接近他们,也很少到他们的办公室里去,在楼道里如果碰到了谁就礼貌地叫他一声。因此,在我的印象中,没有哪一个局长对我格外好,也似乎没有哪一个局长看我不顺眼,可能在那些副局长的心目中,我也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特别印象,这一点我可以感觉出来。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跟刘局的司机小陈一块喝酒,小陈的一番话竟让我大吃一惊。别看小陈只是一个开车的,年纪也不大,但也许是经常给领导开车的缘故吧,知道的东西可比我多多了,小陈直接说我是个书呆子。 小陈在酒喝到七成的时候,放下筷子,有点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吗?王局快干不成了。” “怎么干不成了?”我冷不丁地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王局是分管群众文化活动及文化市场管理的副局长,从下面县区升上来的,人很高大,也很英俊,有一股浓浓的书卷气,给我的感觉蛮好的,怎么就干不成了呢? “我对你说,你可不能对别人说,”小陈看了看周围,然后压低声音说,“王局别看是从下面上来的,但心高气傲得很,刘局、冯局他们早就看不惯了,这不,最近说他受贿了,收了一个文化传媒公司老板几万块钱,这事一捅出来他还不得下马,说不定还要坐牢呢。”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我惊得张大了嘴巴。 “呵呵,我当然知道了,你整天写稿子,当然不知道。”小陈露出了很有优越感的笑容,“我们天天在领导身边,不吃猪肉,总听得见猪叫唤吧?” 也许是酒精刺激的缘故,也许是有意要在我这个书呆子面前显摆一下,小陈就此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些局里的内幕,听得我一愣一愣的。原来,这看似平静的文化局内里却是波诡云涌,玄机四伏。魏局高高在上,下面四个副局长面和心不和,各人都有一本小九九,都在培植心腹,搞小圈子。按理说,分管文物局、博物馆的冯局资格最老,但偏偏是来的时间不长的刘局占了第一副局长的位子,眼见要成为魏局的接班人。冯局吃亏就吃在年龄大了,别说干不成局长,再过个年把,可能就要成为没有任何实权的调研员了,但冯局毕竟在文化局树大根深了,这些年也拉扯上来不少人,在文化局还没有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刘局来得时间不长,但年富力强,据说跟一位副市长是战友,所以被放在第一副局长的位置,但刘局也有一个不好的毛病,军人出身,办事作风比较浮躁,武断,还有不良嗜好,喜欢泡桑拿搞小姐这套,魏局长很反感,所以多次受到魏局长的当面批评。王局仗着肚里有点墨水,不把另外几个副局长放在眼里,大家都看不惯他。还有一个周局长,从报社办公室主任位置上升过来的,为人比较低调,不显山露水,但也有人说他比较阴险。 按小陈的分析,文化局除了魏局,没有一个好人了。我不相信地摇了摇头,说:“不会吧,我看平时大家都还好啊,相处得也可以嘛。” “所以我说你是书呆子啊!”小陈大笑了起来。 “不过,你学历高,又这么年轻,将来很有前途,”小陈见我一副失落的样子,就开导他说,“关键是现在要站好队,跟对人,刘局其实蛮看好你的,有些方面你要主动一点,别太书生气了。” “刘局看好我?”我不解地看着小陈说。 “是啊,我天天在他身边,这个我还不知道啊。”小陈说。 我没再说话,心里在犯嘀咕,站队的事情我以前的确没有考虑过,总以为踏踏实实做事就行了,我难道真的要主动站到刘局这边? 第9章 加班狗 在办公室呆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对加班已经不陌生了。下班后拖延个一两个小时,叫加小班,如果晚上在办公室熬夜搞材料,或双休日都耗在办公室里整领导讲话稿,那就是加大班了。其实,我除了在办公室加班之外,很多时候回到宿舍还要在那台破电脑前捣鼓到深夜,有一次赶一个材料到了凌晨四点。对我来说,生活和工作可以混为一谈了,因为除了稿子还是稿子,说我是一个写稿机器,一点都不为过。 进入十二月份的时候,局里的各项工作都到了一个行将总结的时候,这时候各种会议就特别多,其中最大的一个会议就是全市文化工作会议。这种会议一年一度,有时年底开,有时年初开,但有一个共同点,局长都要做长篇报告,会议的规格也很高,市委市政府的分管领导都要来参加的。因此,魏局对这样的会议总是高度重视,亲自抓各种材料的准备,其中他最关注的就是他的那篇讲话稿。 我知道日子又要难过了,这种稿子的准备按照唐主任的说法,前前后后差不多要折腾一个月,而且会议一日不开,稿子的修改就一日不停,常常弄得人会精疲力竭,形销骨立。 大战在即,我如同手里端起了冲锋枪的战士,已做好随时冲锋陷阵的准备了。 第一次提纲讨论会照例是由唐主任召集的,参加的人有刘局、唐主任、朱副主任,调研室的沈主任,我,还有组宣人事处的一个小伙子小戴,广电处的一个写稿能手小蒋,大家初步商量了一下讲话稿的框架,最后唐主任决定由我先把大家讨论的提纲弄一个出来。第二天一早就要交上来,大家再讨论。 提纲出来以后,唐主任又叫我先把材料放进去,拿个初稿出来。我就窝在那间破宿舍里,连夜奋战,终于拿出了初稿。我躺到床上的时候,头脑里还是满是蝌蚪一样的文字,它们肆意游动,弄得我一直无法入眠,天快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第二天唐主任又把原来的一帮人叫到会议室,大家开始对我起草的初稿提修改意见。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讨论常常会把稿子弄得四不象,因为似乎每个人说的都有道理,但一放进去又会破坏稿子的完整性。我一直耐心地听着他们几个唧唧喳喳的发言,在本子上不停地记着,心想,这些人就只顾嘴皮子上说得痛快,最后还得我晚上去熬夜弄第二稿。 会开完,我收获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意见,晚上又马不停蹄地加班改起稿子来。令我始料不及的是,第二稿出来的时候,魏局有了新的想法,说原来的提纲作废了,稿子自然又要推倒重来。我差点没背过气去,因为这就意味着我这几天的心血都白花了。 这种事情其实以前就经常发生了,一般唐主任定的提纲要我马上就动笔,可稿子写好后,刘局这里就被否定了,因为刘局有自己的想法。好歹等到刘局这里通过了,到了魏局那里又被否定了,魏局的想法才是最权威的,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就这样,起草一个稿子,我常常是被夹在这些领导中间,像一个提线木偶,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疲于应付,苦不堪言。 唐主任有一句话:在机关里做重复劳动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你不是领导。机关里似乎有一个潜规则由来已久:领导永远是对的,你可以漠视真理,但你不可漠视领导的意图。一个不能领会领导意图的人,在机关里是要四处碰壁的,如果你想显示你比领导高明,那你就是犯了大忌。你想,领导比你不高明,怎么会当上你的领导呢?有哪个领导是喜欢跟自己对着干的人呢,即使开明如唐太宗那样的“领导”,表明上对魏征同志的意见很赞成,但背下里却对老婆说,早晚要除掉这个心腹之患。 领导就是你的主脑,你只是他的手脚而已,这是小公务员真实的处境。我一开始还幼稚地认为,我是一个研究生,在某些问题或稿子的起草上表达独到的认识和见解,可能会让领导对我更看重一些,但事实的情况是,如果碰上的领导对你的思路毫无兴趣,你就画虎不成反类犬了,给人一种爱出风头的印象。碰了几次壁之后,我就学乖了,每次有领导在场讨论什么问题,我都是小心翼翼,出言也相当的谨慎,有时还要看各位领导的脸色,一旦发现我的话让其中的某个人皱起了眉头,我就马上打住话头不往下说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装孙子,虽然很厌恶这种变化,但为了保护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够继续生存下去,他只好如一条变色龙一样不断改变自己的颜色,以适应周围变化莫测的环境了。 接下来的双休日,别人都悠闲地呆在了家里,我却呆在办公室里苦熬着。渴了喝点水,饿了就啃点方便面,整个大楼里没有一个人走动,静得让我心里发慌。我忽然感到自身处境的荒诞,觉得一切太奇怪了,我一直在被迫着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忙着一些文字上的游戏,如同那个丹麦的骗子,在一架空空的织布机上不停地忙碌着,欺骗着自己也欺骗着别人,其实这个织布机上什么也没有。 问题是仅仅是牺牲这个双休日是远远不够的,这篇局长的讲话稿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都会像一个挣脱不掉的魔咒附着在我的身上,让我寝食难安,生无可恋。我怎么就陷进了这样一个怪圈里无法脱身?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的两眼也花了,头也晕了,但稿子才改到了一半。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透过市政府大楼的玻璃窗,看到了C市那绵延到远处的万家灯火,我终于明白了卡夫卡《变形记》的高妙与深刻,谁都不想一夜醒来时变成了一只甲虫,但我现在真的担心第二天醒来发现我已是一只满地爬着的甲虫了。 第10章 车轮战 下午下班的时候,刘局忽然叫我坐他的车一起到外面吃饭,我感到很意外。我早就听刘局的司机小陈说过,刘局在外面的关系特别广,全市在文化这条道上混饭吃的人没有不买他的账的,总是今天这个来请,明天那个来请,日程排得满满的,刘局几乎吃遍了C城大大小小的饭店,想在家里陪老婆吃上一顿饭似乎都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了。 刘局却似乎对这样花天酒地的生活很享受,他人高马大,酒量好,精神也好,喝完酒正常还要去休闲,这时候他一般都会把小陈支开,小陈也乐得回家陪女朋友。遇到刘局这样交际很广,爱好很多,熬夜很久的领导,他常常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有时一连几天都跟女朋友聚不到一块,小陈心里这个苦啊,有时也只能找找我这样同病相怜的人倾诉倾诉。 我坐上车的时候,小陈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我说的没错吧,刘局对你还是相当器重的,这不,吃饭也叫上你了,这就是领导看重你的信号。 我也对他笑了笑。我觉得这个小陈肚子里的弯弯绕还真不少,好像懂得很多官场里的潜规则似的。自从上次跟小陈喝酒谈心,无形之中我已经把小陈当成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觉得他这样的人给领导开个车真是太可惜了,小陈应该到官场来混,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 车子走了一段路之后,刘局依然没有说一句话。似乎靠在后面的座位上闭目养神,但又似乎在捉摸着什么事情。这个时候,做下属的最好的状态就是保持沉默,不要乱说话,否则一句话不当会引起领导不高兴的。 刘局的专车我这已经不是头一回坐了,但坐的几次都给我留下了不是很愉快的体验。一次是我上车时坐错了位子,驾驶员后面的位子据说安全系数是最大的,向来就是领导不二的选择,但无知的我第一次上车的时候竟然一屁股坐在刘局的位子上,虽然小陈及时纠正了我的错误,但随后下楼来的刘局还是把他的举动看在了眼里。还有一次是因为我在车上有点得意忘形了,说话也多了起来,被刘局威严地呵斥了一声,我才意识到刘局是刘局,我是我,领导跟下属,没有什么东西好交流的,哪怕是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你在滔滔不绝地说,领导却在那儿早就不高兴了。还有一次,我下车的时候用力过猛,把车门关得很重。事情也很小,但刘局的脸色却很难看,还说了一句“我的车可是二十多万的啊,你以后关门要小心点。”自此,我对坐刘局的车子有点畏惧,没特别的原因,我一般都坚决不坐刘局的车,觉得还是骑我的自行车自在。 “小郑,最近工作怎么样啊?”车子在拐进市中心的时候,刘局终于打破了沉默问道,听起来好像很关心我似的,但这种关系又分明打上了领导的烙印。 “还可以,一直在修改局长的讲话稿。”我说。一想到这个稿子我就头痛,从初稿到现在,大概已经有七八稿了,还要继续改,好在还有两周就要召开全市文化工作会议了,到那时候就好了。 “最近你的表现不错,好好干,有付出必有回报。”刘局闭着眼睛说。 “嗯。”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态度很谦恭地点了点头。 “看你这段时间一直加班,很辛苦,今晚正好有人请客,就让你出来放松放松。”刘局,似乎高兴起来,“你是北方人,酒量不错,今晚要放开来喝,不要想稿子的事了。” 我又点了点头。想说两句类似感谢刘局关心的话,但话到嘴边就是吐不出来。想想现在我在局里也没有什么可以依赖的人,刘局是我的分管领导,又带我到基层调研过,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我不可回避也不应回避的人,但要我很热乎地贴在他的后面,我又实在是做不到,我跟刘局的做人风格相差太远了,说一句严重点的话,我俩根本就不是同一道上的人,刘局仅仅是我的领导而已,除此之外,我还真有点看不上刘局的某些做派。 到了酒店,进了包厢,那儿早有一拨人在等着了。见刘局来了,他们都拥上来递烟倒茶,极尽殷勤之能事。我心想,可能刘局在他们的心目中,真的比他们的爹娘老子还亲。因为刘局手中的笔一挥就可以批一个项目给他们做。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也没有必要认识,我今天要做到的就是少说话,适量喝酒,照顾好刘局即可。 客套寒暄过后,就进入喝酒主题了。这种场面我现在是越来越熟悉了,特别是跟刘局调研的那段日子,我对这种白吃白喝、表面异常热闹的场面有些厌倦了。我禁不住想:在每一座城市的各大酒店里,此时此刻,有多少张嘴巴在吞食着老百姓的血汗啊,当然,这些丑陋的嘴巴也包括了我这一张,以至于我在夹起一块肉的时候,产生了反胃的不良反应,我感觉我似乎变成了一个兽类,也在参与着“弱肉强食”的游戏。每当此时,我就摇摇头不再往下想,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幼稚至极且毫无意义。 在推杯换盏的热闹气氛中,我渐渐了解了桌子的各色人等的来路,主要是市里一家大型文化传播公司的中高层,最近要参与市里一个大型摄影展的竞标,而刘局手上握有绝对的权利,几乎是爱给谁就给谁,这场酒的潜在含意就不言自明了。该公司那个李总,两个副总,还有几个美女都轮番上阵,在刘局身边来往穿梭,场面十分火爆。这种车轮大战似乎搞得刘局有点吃不消了,但当两个美女一左一右地陪在他身边,一声声“刘局”娇滴滴地叫着的时候,军人出身的刘局彻底迷糊了,将一杯又一杯的白酒喝水似的灌下了肚子。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努力从场上炽热的氛围中解脱出来,开始观察刘局的一举一动,并准备随时冲上去给他代酒。但因为刘局都是美女在侧,我要是冲上去,说不定会败了刘局的兴,谁不知道刘局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哪,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好在刘局酒量特别好,一直都没事,我的心放了下来。散了的时候,刘局叫小陈先送我回家,叫小陈也不要再来了。我们两人走出饭店,上了车,相视一笑,都知道刘局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但这已经属于领导的隐私了,我们只能心照不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