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刘柏年惊收东瀛信 清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农历八月中旬的一天上午。 京西宣化府闹市旁边的一条名叫西芦家湾的长巷,秋光明媚、爽风阵阵,十几座青砖小院整齐地排列在街道的两边,小巷便显得静谧深远。刘松年和刘柏年两兄弟就在这同一条长巷里比邻而居。 刘宅内,刘松年正在上房里和“千金堂”药店的汪笠庵饮茶闲聊。刘柏年急匆匆推开房门,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他刚要开口说话,看见哥哥并不是一个人,于是便笑着打招呼说:“汪先生也在呀,你到我大哥家的宅子里来,是闲坐呢?还是出诊呀?” 汪笠庵说:“你们家大先生他能有什么病?倒是我心里头正有一块心病,求他这位宣化府中学堂的监督(校长)帮着我排遣排遣呢!” 刘柏年说:“都知道你这位儒医专擅扶危济困、救死扶伤,自己家里开着那么大的一座‘千金堂’药店,你还有什么心病是自己开方子解不了的呢?” 汪笠庵笑了说:“二先生,矬人面前咱不许说短话,你这不是臊我的脸皮子吗?当着你们老哥俩这两位举人,还偏要提我这个拔贡也算妄称什么儒医,这不是说我‘乡试’就总没考过你们吗?更不该提我那家才不过三间半门面大的小小中药堂。谁不知道你刘二先生的‘裕顺通’商行,分号都开到了北京、天津、奉天和张家口了吗?你挣得那银子就跟流水淌过来的一般……” 刘松年笑着打断了他,说:“汪先生真不愧是咱宣府知名的一位舌辩之士,我们家老二这才说了一句话,就引出了你那么许多的淡言寡话!快打住了吧,我看老二他急匆匆地跑过来,分明是有当紧的话要说,咱们先听听他说什么吧。” 刘柏年又看了汪笠庵一眼,才说:“其实汪先生也不是外人,那我就直说了:我刚刚接到吕复先生从日本寄来的信,信上还特意吩咐让我和咱的家人们近来不要到官家举办的热闹场合去。他说在宣府张家口恐怕会有大事情要发生。” 刘松年略一沉吟,问道:“近日宣府地面有什么官府筹办的大事庆典吗?” 刘柏年赶忙提醒说:“大哥,您没接到宣府知府王大人发来的邀请参加京张铁路通车典礼的请帖吗?吕复说的大事会不会也和这件事情有联系呀?” 刘松年说:“你不提醒我倒含糊了,请帖我也已经收到了。吕复先生在日本参加了革命党,他的示警倒是挺有道理的。我记得四年前也是这个月份,载泽、绍英等五位亲王重臣要出洋考察宪政,在前门火车站登车时被保定府中学堂的学生吴樾投了炸弹,这两位亲王都受了伤,出洋考察的行程也推迟了。莫非这些革命党人也要在京张铁路通车典礼上搞些事端吗?” 刘柏年说:“这还真说不好,也就从那个时候起朝廷就加强了对京师的警卫戒备,王爷们也不敢再轻易抛头露面,革命党人没准会另觅行刺下手的时机和地点。这京张铁路是咱中国人自己出银子自己设计自己施工的第一条铁路,通车典礼怎么也得来几位皇亲贵胄吧,还不正好有下手的机会吗?所以我过来就是想说这通车典礼有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大哥你还是不去参加的为好。” 刘松年思忖良久,说:“这京张铁路不仅是大清国继往开来、复兴图强的一件大事,更是咱口北道宣化府亘古未有的大喜事,焉有不去参加的道理。再者说了,知府王大人是创办咱宣府中学堂的奠基之人,他发来的请帖我怎么敢爽约不去呢?汪先生,你说是不是呢?” 汪笠庵说:“话的确是这么个道理。虽然说君子不轻入险地,那也得分什么时候什么事情,既是王府台来请,明摆着就是险地咱也应该陪着他去,何况真出了事还有树大招风的王爷重臣。或许原本就是空穴来风、捕风捉影,不能说有吕复的一封来信咱们自己就先害怕了。” 刘柏年笑着说:“我会害怕?汪先生你当真见我害过怕吗?” 汪笠庵忙说:“那倒是没见过。就说庚子年‘八国联军’追撵慈禧太后和光绪帝围了咱宣府城,那时候道府的吏员和官兵都走避一空,城外的德国兵、日本兵把一排排的火炮架在了南关拱极楼下,阖城百姓真是走投无路、束手待毙,还不是你和德国‘怡和洋行’的账房罗先生。出城去和德国兵、日本兵办交涉,归齐全城各商户凑了两万光洋才打发他们撤了兵。罗先生回城来裤子都尿湿了,倒是你二先生依旧的谈笑若定、举止从容。要说革命党的炸弹还真不比洋鬼子的火炮更能吓住人!” 刘柏年笑着说:“亏了你的记性还好!这么说你汪先生也算有胆量的人,肯定是要陪我去张家口参加通车典礼了?” 汪笠庵讪笑着说:“当年我不能跟你出城去办交涉,那是我不像你们老哥俩都留学东洋会说日本话,也不比罗先生会讲德国话。这一次别说没有什么可怕的,就是真有什么该怕的,我也肯定陪你走一遭!“但是,他马上又面露不悦的说:“我也一直心里头纳闷呢,怎么我就没见我的那张请帖呢?不会是王府台把我给忘了吧?” 刘松年说:“不能够吧?王府台于公于私都不会忘了你的。你回去问一问,许是家里谁把收到的请帖给撂在哪儿了,要不派人直接去府台衙门问一问,去问问王大人。” 汪笠庵叹着气说:“那怎么好意思呢?腆着我的老脸去问:你们请我了吗?为什么就单单不请我呀?倒好像八辈子没人来请过似的!其实我还是真想去参加一下这通车庆典,不怕你们笑话,这多少年里我就糗在这宣化城六里十三步的城圈子里了,真火车别说坐了,就连看见都没亲眼看见过呀!” “还真看不出来你汪先生面皮还是怪薄的!那我就替你去向王大人打问打问,咱们就放下心来一起参加通车典礼去。”刘松年想了想又说:“柏年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原来道台衙门还特意传过话来说,让中学堂的学生们也都去参加通车式助兴捧场,这么看来学生们还是以不去得为好!” 刘建栋是刘柏年家的公子,汪江澜是汪笠庵家的公子,他们都是宣化府中学堂的学生。 汪江澜特意地跑来刘宅找刘建栋说事。刘建栋就住在自家三进院子的外院,刘柏年夫妻和女儿刘建梅则分别住在中院和后院。汪江澜一见到刘建栋,就问:“我下课时和你说的那件事情,你看到底怎么样?敢不敢办呀?” 刘建栋瞪了他一眼,问道:“你说的事情可多了,我知道你现在提的到底是哪一件事呀?” 汪江澜说:“就是咱们去参加京张铁路通车典礼的时候,趁着火车进站鸣气笛放礼炮的乱劲儿,咱们就把带过去的宣传革命的传单散发出去,那里场面大、人又多,肯定会让官府作了瘪,气不死京城里来的亲王贵胄,也得把口北道道台成和、镇台谭庆霖的鼻子都给气歪了!” 刘建栋又看了他一眼,平淡的说:“我看这件事并不怎么样!我就看不上你说的撒传单、贴标语这一类书生作为,这都是私下里做的‘无用功’!要想唤起民众、推反满清,那可不是偷偷摸摸散发几张纸片子就能顶了事的,要是当真行,雇几个印书工裱糊匠就都齐了。孙逸仙、黄兴、吕复他们还跑到檀香山日本国去搞什么革命党呀!” 汪江澜忿然说:“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抛处血斑斑。我其实也想学吴樾,学徐锡麟、学秋瑾,那我也的有炸弹呀!你也甭说我做的都是无用功,我觉得咱们贴出去、散出去的那些传单都是装进人心里的炸弹,也许会比炸弹更有威力!你说要不是咱中学堂的老学长吕复经常从日本往学堂里邮寄传单,学堂里能有那么多的学生会不满现状、向往民族革命吗?不瞒你说,我在咱宣化城里已经偷偷地贴过几次传单了,还不是每次都会让市井官面上的人议论好几天吗?” 刘建栋说:“你那是独自黑夜里悄悄的贴,现在这是青天白日公开的干。你没听说咱学堂里先说安排参加庆典一个学生都不让去了,后来又说只让派几个学生当代表。咱们也未必都能选上,选上了传单也未必能带得进去,带进去了还未必有机会散出去,散出去了咱的人未必都能逃得脱。我看这样做的风险太大,恐怕是得不偿失!” 汪江澜得意地说:“只要真想做就会想得出办法来,我把王知府给我爹的请帖偷偷藏起来了,到时候混也能混进会场里去的。到时候人山人海的,到哪儿找咱们去呀?依我看你不是嫌风险大,根本上你就是胆子太小!” 刘建栋说:“随你怎么想吧,反正我是不会参加你计划的这次行动的,也劝你不要盲动,现在还是养精蓄锐、待机而动为好。听我爹说就怕这次庆典会场出事,官家肯定会加强戒备,光撒了几张传单就被抓起来有些太不值当。再说了革命党也许会派人有更大的行动,你节外生枝就更没一点儿意义了。” “你怎么想随你,我怎么干随我,那咱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了,都各行其是,各保平安吧!”说完汪江澜气冲冲扭头出了房门。 恰巧刘建栋的妹妹刘建梅和堂妹刘孝梅、汪江澜的妹妹汪江红一起走进院门。她们都是宣化府女子学堂的学生。汪江红看见哥哥脸通红闷头正要往外走,就喊住他问:“怎么我才来,你就要急着走呀?” 汪江澜说:“我压根儿就不应该来,我不走还等着人家往外撵呀?这里我也半会儿都不想待了,我跟他们刘家人割袍断义!” 汪江红瞄了一眼身旁的刘建梅,说:“这可不像我哥哥说出来的话!平常见了刘家的人就像铁钉遇见了吸铁石,粘缠的撕不开赶不走的,怎么今天倒像个棒打鸳鸯似的留都留不住了呢?” 刘建梅抿着嘴只是一个劲地笑。倒是少不更事的刘晓梅赌着气说:“汪大哥别走呀,我们家谁得罪着你了?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 汪江澜顿时没有了脾气,他笑着对刘建梅说:“我可没冲着你。我说的是你们哥刘建栋,我们俩现在是恩绝义断,各奔东西了!” 刘建梅恬静的笑了笑,并没有吭声,一双大眼睛只是望着汪江澜。还是刘孝梅说:“你就跟他断义了吧,以后咱们都不来往了,就算姓汪的和姓刘谁也不认识谁了?” 汪江红呸了一口,说:“就连我这个姓汪的也不许登门吗?那我现在就走,省的叫人家再放出话来撵出去!” 刘孝梅忙陪笑,说:“他是他,你是你,他这个姓汪的不代表你这个姓汪的!” 汪江红对着刘孝梅说:“那你这个姓刘的就能代表她那个姓刘的了?你知道你姐人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说完又看了刘建梅一眼, 刘建梅这才又笑了笑说:“别指桑骂槐了,我看将来一准得替你寻下个‘玉作坊’的刁狠婆家,再好好地打磨打磨你的伶牙俐齿!省得让你老是这么编排别人。” 汪江澜偷看了刘建梅一眼,说:“你们姑娘家自己磕牙拌嘴吧!我还有正经事要干呢,我就先走了。” 汪江红紧赶几步追上汪江澜,悄声问:“你是不是又来找刘建栋商量着要办什么‘大事’呀?到底商量的是什么事呀?要是真办大事千万喊上我呀,一定啊!” 汪江澜不屑的说:“什么事你都想掺和,女孩子家家的,小小年纪,能干得了什么?你以为是要描图绣花呢。” 汪江红忿忿的说:“你忘了我净帮着你办大事了?你还老夸我是‘裙钗不让须眉’、‘女中豪杰’,一转眼你就都忘了?”她看哥哥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汪江红就比划着书写文字的架势。 汪江澜作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地点着头说:“我记得,我记得,要真有大事情一定会喊上你的,你等着吧。”边说边急忙走开了。 第二章林茂轩病守西城壕 口北道台衙署的二堂里。口北道的道台成和、宣化府的知府王守堃、镇守使谭庆霖正在议事。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凝重的肃然沉闷。 成和捻着胡须看了看两位同僚,用威严的口气说:“二位大人,京张铁路通车庆典事体重大,到时候恐怕不仅有朝廷各部的重臣要员会莅临盛会,况且新皇上刚登基,或许会派过来那位王爷代表他前来剪彩。革命党人久怀不轨、居心叵测,唯恐天下不乱,期盼天下大乱,这一次没准儿就会跑来给我们添乱。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呀!” 谭庆霖捋着胡须,亮着大嗓门喊着说:“道台大人你尽管放心,一切都包在我谭某人的身上,没有革命党人出来捣乱也就罢了,如果要有就让他们也知道知道我谭某人的厉害,我新配的那批毛瑟枪可不是吃素的,管叫他们有来无回,一个都他娘的跑不掉!” 成和说:“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对谭大人还是信得过的。可是你对你巡防营的那些千总把总们也都能把握得住吗?我可是听说有些人也在私下里赞成共和立宪呢,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已经搅乱了人心,动摇了军心。” 谭庆霖说:“大人把心就都放在肚子里吧!他们谁敢?看我不熟烂了他们的肉,活剥了他们的皮。你就看好吧,到了日子我一准把会场围得像铁桶子一般,别说捣蛋的革命党人,就连一个蝇子我也不让它平白飞进去!” 王守堃在一旁说道:“那样行是行,可就是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了。毕竟是庆典,总不能操办得像进了杀场一般吧?原先我还说让中学堂的先生和学生们都到会场去助助兴,这么一戒备,刘松年监督就传过话来:教员和学生们就都不出席了,至多就派几个学生代表去看一看。” 成和说:“王府台说的也是,咱宣化府说起来也是慈禧老太后当年亲口封过的‘太平城’,怎么着也得有一个太平盛世的样子。凡事都不能过,只需要多加小心,内紧外松也就够了。我已经向兵部请求派一营武卫新军过来,一来壮壮咱的门面,二来也是加强戒备的意思。” 谭庆霖略有不满地说:“老大人也是多虑了,那些武卫新军军官们多是肚子里喝过东西洋墨水的人,就知道跟着洋人叫嚷立宪、还政于民,哪比得了我手下这些老淮军‘黑马队’的弟兄们,在关里口外都出生入死,对大清国那可是忠心耿耿的呀!” 成和安抚的说:“谭大人你不要多心,这些新军都是过来协助警戒的,整盘的警戒保卫还是以咱们的巡防营为主,他们也还是都得听你谭大人的调遣。”谭庆霖的脸色这才又转了过来。 成和又对王守堃说:“王府台这一边又得到了什么消息呀?这一段宣府城中发生的那几起发帖子宣传革命党主张、造谣生事、蛊惑人心的案子,你办得怎么样了?也该都有点儿头绪了吧?” 王守堃低头答道:“下官不才,至今这几件案子还没有什么进展。在下回去一定督促尽快的查办案件、缉拿嫌犯,力争早日结案,以安抚民心、平定地面。” 成和说:“希望王大人能够身体力行、亲力亲为,这才不负朝廷的重托、下民的厚望呀!” 谭庆霖说:“依我看压根儿就不必查,肯定就是中学堂的那些学生娃娃们干的,他们整天里吃饱了饭撑得难受,放着圣贤的书不好好读,就凿了死劲要和皇上过不去。你要是不信就发个话让我派兵进学堂里去搜一搜,保险什么乱党的书呀报呀黑帖子啦准能搜出一皮车来!” 王守堃说:“谭大人的言重了,这可是事关学生前途性命、学堂安危荣誉的大事情。中学堂是替国家培养栋梁之才的重地,万万不可妄加推测评判。更何况新皇登基之后,才刚刚颁布了九年完全实行‘宪政’的上谕,在这个时候罗织罪名、弹压学界、堵塞言路,恐怕甚为不妥吧!” 成和忙解围说:“谭大人的想法是有些唐突。但是我们都知道这宣化府中学堂是你王大人在柳川书院的基础上改建而成,你不免得就有些偏爱。但是目下学堂毕竟频生是非的地方,重教不能变成重灾,护才不能变成护短。如果国家大厦都倒塌了,那些栋梁还不就是砸死我们的滚木礌石嘛!所以王大人心里不仅要有农事工商,更应该有江山社稷;不仅要有诗书学教,还应该有法度国器。 王守堃欠身答道:“下官一定会谨记在心的。” 成和接着说:“不是我危言耸听、小题大做,的确是地面上并不是很太平。我就听说最近有人看见逃亡多年的‘城上飞’又跑回来了。他迟不来早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是不是会包藏祸心、另有企图,看起来咱们不得不防呀!” “这‘城上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呀?”王守堃问。 谭庆霖说:“他是拳匪,是咱地方上的重犯!还是在庚子年,宣化府也闹起‘义和拳’,领头的就是南关铁匠王老在,他妹子王传珠还是‘红灯照’的大师姐。王传珠有个儿子当年十六七岁,却有一身的功夫好生了得:不但蹿房越脊如履平地,而且能空着手在咱这三丈多高的城墙上翻上翻下、行走如飞,所以人送外号‘城上飞’。后来成道台奉旨剿灭‘拳乱’,就在这道台衙门里设下埋伏,引王老在率众前来议事。成道台一声号令,伏兵四起,一顿乱枪就把那些拳民们打得七零八落。王老在重伤被俘,在城中心的‘四牌楼’被斩首示众,王传珠也病死在了牢里。唯有这‘城上飞’逃了性命。后来还胆敢偷跑回来报仇,把当年领兵设伏的一位姓何的守备杀死了。他这一回来是来者不善,道台大人您真还得多加小心呀!” 成和淡然一笑说:“我成某人千里为官不为吃穿只为江山,早已将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我听说是有人在城烟筒山、悬空寺那一带看见‘城上飞’的,我怕他会在铁路庆典上做手脚。” “不能吧。”谭庆霖说:“悬空寺在宣化城正北,铁路庆典在西南的张家口,压根儿就不在一个方向上,他跑到那里能编出个什么花样来?” 成和说:“你别忘了前些年北京紫禁城修缮宫苑,粉刷宫墙用的都是烟筒山开采的“红红石”,那种石头沉重如铁,赤红的颜色一旦沾染永不褪色。为了开采石头官家便允许当地人自行配制火药,我担心‘城上飞’就是在打这些火药的主意!” 谭庆霖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大人是说‘城上飞’想要在庆典上搞爆炸,这一招可是够歹毒的!” “不只会是在庆典上,也可能是在铁路沿线的桥梁上涵洞里。一旦这些地方出事那也都是惊天的大案,到时候不仅是在座的我等几位脱不了干系、前程不保,恐怕还会造成天庭震怒、京畿撼动,那我们就成了死有余辜的罪人了!”成和说。 王守堃小心的说:“我看老大人是有些多虑了。想无论是革命党肇事,还是旧逃犯寻仇,多会专门去找皇亲贵戚、朝廷命官,也不能恣意孤行、妄开杀戒、用爆炸伤害无辜。我觉得是不会有这种大事发生的。” 谭庆霖说:“小心没大错,反正养兵千日闲着也是闲着,我这就派兵到悬空寺、烟筒山去,把老百姓手里的火药都收缴起来,隐匿不交的一律按‘通匪’的办!再派巡防营兵们日夜巡查铁道线,尤其是城西的‘九孔桥’,至少要派个把总带兵去盯死了,出了事我就砍他的头!” “谭大人所言极是,安排也很稳妥,就按你说的办吧。”成和又看了王守堃一眼说:“王大人既然是胸有成竹,那就请王大人全责管理好宣府城内的诸事平安,以后凡城中士农工商、各行各业、一应人等出了事情,那我可就都要唯王大人是问了!” 王守堃只能点头,默然接受。 宣化府城西大新门外,柳川河绕城而过,碧水如带,浸润着河东岸绿柳依依,河西岸稻海翻金。 林茂轩把总身挎腰刀正在西城壕外九孔桥巡查,他吩咐跟在身后的戚副总说:“让弟兄们多辛苦辛苦,好好检查检查这铁道线,特别是桥底下、涵洞里、道岔、扬旗,看看有没有人埋藏东西,什么炸弹呀、火药包呀,大家一定要加倍小心,不能出丁点的纰漏,出了事谁也吃罪不起!” 戚副总说:“把总老兄,弟兄们都知道责任重大,没人敢掉以轻心,我让每一个弟兄包管着三百步的距离,谁管的地界儿出了事,就拿谁是问!” 林茂轩点点头,说了声好。他跨步迈上铁道线,用审视的目光向铁路前后两个方向巡睃着,他看见新铺的渣石泛着青白,新铺的枕木渗着沥青,新铺的铁轨蒙着红锈,完全是一副还从未经过火车碾压过的崭新模样。 林茂轩一边踏着枕木信步向前走去,一边继续说:“这条铁道线修的也真不容易,就咱们眼看见的这一段,几万民工车拉肩扛,酷暑严寒,整整干了两个年头方才完工。听说最难干的还属居庸关、八达岭那一段,那更是难上加难、险上加险,流了多少血汗,搭上了多少条性命,才把这条铁路线修通了,现在就要通车了,也把不得它能平平安安的呢!” 戚副总说:“不会出事的,这条铁路通车后,能给咱口北道、宣化府的百姓带来那么大的福祉,给工商农各行各业带来那么多的便利,谁能不拍巴掌欢迎,谁还敢昧着良心搞破坏呢?” 林茂轩说:“要说也是,不过小心没大错,上峰所以这么严加防范,总是多少听了些风声,不会是凭空捕风捉影!”说完,他突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戚副总马上关心地说:“老兄,你感受风寒了吧?千万可要保重身体呀!” 林茂轩说:“昨晚到现在好几回遭了这秋凉风的一吹,就觉得越来越是鼻塞身重、头也有些痛,怕是又感染了风寒,真是年龄不饶人呀!” 戚副总说:“那你就赶紧回去到‘千金堂’请汪笠庵给把把脉,吃上两剂药,你就放心吧,这里还有我盯着呢!” 林茂轩又连打了两个喷嚏,说:“我是得赶紧回去一趟,吃点药、发发汗,别等到正日子反倒爬不起炕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可不能病倒了呀!” 城内魁星阁西街,这里有一个车马市,一挂挂卸套的胶轮、木轮大车就停靠在道边,等着上套的马骡驴在料兜里安祥地吃着草料。一旦有人雇车,车把式们就围上去拉主顾讲价钱,说妥后便急急忙忙地套牲口出车。 刘建栋好像很闲在地在车马市上逛悠,他的目光并不在牲口和车上停留,而是分外关注着那些驾车的把式们。可是只要有哪个把式凑上来搭讪,说不了几句话他都会摇摇头走开了。 一个车把式戴一顶破草帽,穿一身黑裤褂走近来,悄声对刘建栋说:“学生爷,你八成是来雇车的吧?” 刘建栋点点头,说:“这一市的车马都是人懒车破牲口乏,价钱也不合理,想雇我也懒得雇了。” 把式说:“我说个价钱你听听,别人出车到一趟张家口都收四块光洋,我到张家口只收三块五,你要是拉客不拉货我就收你三块,你要是明天雇收你两块五,要是中学堂的学生雇收两块,,要是你本人雇干脆就只收你一块钱。” 刘建栋说:“明天张家口铁路通火车,人们都想去看热闹,别的车把式都着急涨车钱,你怎么反倒降价钱,这也太邪性了吧?” 把式笑了笑,说:“那就因为是你,我认识你,你是刘二先生家的公子吧?” 刘建栋会意一笑,用一只手的手指跳动着比划在另一只手并起来的手指上,说:“那你就是……?” 车把式也笑着点点头,说:“这里人多眼杂,不便久留,咱们借一步到魁星阁上说话吧。” 第三章求变革斗狠张家口 天还没大亮,刘家昆仲乘坐自家的马车就静候在宣化西城 “大新门”内,等待着清远楼上开城的钟声敲响开城放行。 汪笠庵乘了马车也赶了过来,老远就喊:“我就怕赶不上了,好歹也得跟你们厮跟上嘛。” 刘柏年打趣说:“请帖你找见了。我说本来你就不必用请帖,你汪大夫这张脸那就是最好的请帖,宣化府从知府到兵卒谁会不认识你呀?” 汪笠庵说:“我汪某人是非礼莫行、不请不去。我回去上上下下这一番严审细问,没想到还真是江澜那个兔崽子替我收下请帖,一扭身他就给忘了个干净。还是中学堂安排他当上了出席庆典的代表,他这才又想起我的请帖来了。叫我这好一顿臭骂,险些就让我辜负了王知府的美意。” 刘松年说:“那你就参加不成庆典了,也不能头一眼就看见真火车进站了。” 汪笠庵说:“那倒不碍事,我去宣化府车站倒比你们早看见火车进出站。不过是参加庆典的就不是‘宣府三杰’,光剩下你们‘刘氏双雄’啦!任他什么样的庆典,就是摄政王、小皇上都亲自驾到了,那庆典也一准是无精打采、仪式减色、队形不整、秩序混乱。” 刘柏年说:“汪兄就是喜好戏谑,说话也小点声吧!你又露出来庚子年替义和团疗伤治病,叫官府通缉的老底子了。要不是后来王府台王大人替你通融,你不还得在阳原县乡下猫着吗?依我看这大清国昏乱失色也是让你老这么咒的!” 汪笠庵悄声说:“所以我才一直感念着王大人,他发了请帖我才非参加不可嘛!” 刘松年说:“咱们都是有功名有身份的人了,承受着大清朝如山似海的恩典,你们真好意思再这么乱说笑话的吗?”说话间,开城的钟声就“当当当”地响起来了,悠远深沉,两辆马车紧随着走出了城门。 宣化去往张家口官道上的沙岭子,两山漫起,官道在这里被突然收窄,形成了一道天然关隘。 林茂轩后半夜就带兵在这里把守,清晨的秋风带着深深的凉意,让他这几天已经受了风寒的身子不禁连打了几个寒战。 他手下的兵卒们也正持刀挎枪把守着路口,有几个弟兄也在连声抱怨:“这就叫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人家都还在热被窝儿里做美梦呢。咱们倒好,半夜里就都像一根根‘出丧棒’似地在这大凉风里头戳着了!” “一天半天的谁也不能说什么,这好几天就像上足了弦似的,恨不得把咱们都当驴使死累死,可是欠的饷却一个子儿也不给补,在九孔桥趴了两天的火车道,这又把咱们弄到官道上来了。” “知足吧!这也就是沾了咱林把总的光了,他受了风寒上峰照顾他,才让咱们过来把守官道。那边庆典一开,咱就能撤兵回宣化营盘了,不必再等着火车折返回程。还有去张家口会场的呢,那跑的不更累吗?” 林茂轩听见训斥道:“谁也别瞎吵吵了,不说话能当哑巴把你们卖了?这叫为人不当兵,当兵最烂兴。你们没听见宣化城里开城钟都响过一阵子了吗?你们都给我仔仔细细地盘查好行人,要是把什么乱党、坏人放进庆典会场去,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行最早出宣化城赶过来的路人,已经来到了兵卒们设立的检查岗跟前。兵卒喝令人员下车接受检查。林茂轩一眼就看到了刘松年和刘柏年兄弟俩。林茂轩丧妻后再娶的是刘家的一位远房外甥女,所以正该喊他们舅爷。于是连忙过去恭敬地深深一揖,打招呼说:“两位舅爷,你们都亲自赶来参加庆典呀?” 刘柏年说:“你这帮弟兄们可是真够气派的,设立的盘查岗哨人可不少呀。” 林茂轩说:“气派什么?人都快让凉风吹透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上头让物要过手检,人要过眼看,不是咱们怕,是道台大人怕,是王爷大臣们害怕。” “那你就把我们也都搜检搜检吧。我们可是都带着洋枪洋炮大炸弹的”汪笠庵在一旁笑着说。 林把总说:“汪大夫您就别拿我们寻开心啦。我们也是官身不由己,你们几位都是什么样的身份,别说没带着这些违禁的东西,就是带了我也得乖乖的让您几位过去,借我个胆子我也不能搜检你们。谁让我也是刚吃过你开的白虎祛寒汤才能支架着过来应差呢!” 刘松年说:“这是官家的正事,千万不可有半点马虎,在法度面前对我们也得一视同仁,该怎么搜检你就这么搜检吧。” 林茂轩感动的说:“到底大舅爷您是宣化府头一名最循规蹈矩的人,即是这样那我也就让弟兄们例行公事吧。”兵卒们见状也就草草地在车里车外看了看。 宣化府中学堂的几位学生在一位老师的带领下,另外雇了一辆敞篷的马车也要赶往庆典会场。刘建栋跨坐在车辕上,汪江澜就挨坐在他的身后,却一点也不愿意搭理他,反倒跟别的学生聊得很起劲。一个学生问汪江澜:“你怎么也不跟你爹去坐一辆车呀?那有多宽敞,还非跟着我们在这里挤。” 汪江澜懒懒的说:“我最好还是离他老人家远着点,他的好处我也别多沾了,我的赖处也别让他沾上了,我们一家子人就都不错了。” “那你非跟着我们挤得这么近,看来是非要沾着我们了。”一个同学说。 “不是还有人家里也套了辆专车要去张家口,他也非要挤在这里,你们怎么就不说了呀?”汪江澜悻悻地说。 “你是说刘建栋吧?不过咱坐的这辆车也是人家刘建栋出去雇来的呀。咱白坐车还能嫌挤呀,这不就跟坐车的要把赶车的撵走一个理了吧?”另一个同学说。 赶车的把式的中年人三十六七岁。压低的草帽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对冷峻的目光偶尔和刘建栋碰撞一下,刘建栋也似乎另有心事沉默寡言。这辆载着学生的车辆忽然和设岗的兵士遭遇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也是各不相同。 汪江澜的手刚要下意识的往学生装的上衣口袋里摸去,在一旁不动神色的刘建栋早已经一伸手从他怀里掏出来一叠纸,随手便塞进了辕马的粪兜子里。 林把总也是一眼就看见了车辕上的刘建栋。就说:“大少爷也是要去参加庆典呀?我才刚刚送两位舅爷们过去。他们两位老人家们都老规矩着哪,非得让我们弟兄们搜检不可,那以身作则还真叫我们不能不佩服!” 刘建栋说;“看起来我们也非得让你的弟兄们搜检一下了。这些可都是我们中学堂里的老师和同学们呀。” 林茂轩说:“这还看不出来?我这个粗人最敬重念书多的人了!我知道光绪帝在位就颁布过诏书:大学堂毕业就等同进士,中学堂毕业就等同举人。在你们面前我这个从八品的把总当真还应该恭恭敬敬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应应景咱们不是也得应一应吧。”说罢就让兵卒们上来搜检,也是敷衍了事。所以也并没搜检出什么违禁的物品来。 汪江澜这时才长出了一口气,感激地与刘建栋对视了一下,却没发现车把式正从旁边在冷冷的审视着他们俩。 第四章循旧例巡视新车站 成和、王守堃和谭庆霖先已经赶到新落成的张家口火车站,巡视着庆典前的各项准备情况。成和边看便说道:“这车站修建的倒是挺气派的,我觉得好像要比宣化府的车站还要大一些嘛,是不是这样的呀?” 陪同在一旁的张家口车站站长赶忙回答说:“道台大人的感觉是对的,按照设计图纸宣化府车站是七间连通的站房,张家口车站是九间连间的站房。” 成和面带不悦的问:“厅堡高过道府,就像一个院子里偏房的间数多过正房,那叫以下欺上,这都是谁决定、谁设计的呀?这里面到底是有个什么道理呀?” 王守堃解围说:“这铁路和车站的设计都是铁路上的事,设计师是詹天佑总工程师,拍板定案的是大清国邮传部。车站建的大小恐怕也只是考虑到张家口通过张库大道可以北连蒙俄,又西接晋陕的大同府、榆林府和绥远省,客货运输都十分繁重。这和道府镇厅的隶属辖制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谭庆霖也说:“管它七间房八间房的,它再多几间也搁不下道府镇衙门,它不是还得在咱的辖制之下嘛!” 成和点了点头,脸色才缓和了过来,但还是说:“我并不是说辖制不辖制的事,而是关乎礼制规矩。现在到处不又都开始在讲维新改良了,把老辈子留下的这个制那个例怕也都不当一回事了,也真较不得‘真’了!” 这时车站的一个差役悄悄跑来,对站长说:“北京邮传部刚刚发来了电报,说通车典礼来的官员名单又有了大变化。原来说定了要亲自过来剪彩的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王爷,快临到要上火车了说有重要的公事就不能过来了。陪同庆亲王来的邮传部尚书徐世昌大人也就不来了。能过来的就只剩下邮传部的内侍郎盛宣怀大人和京张铁道总办詹天佑大人了。” 成和一听面露遗憾,有些不悦地说:“我记得还是庚子年‘拳乱’洋人攻陷了北京,庆亲王护驾陪着慈禧老佛爷和先帝爷‘西狩’来到了宣化府,他和我可是一起亲耳聆听老佛爷封我们宣化府是‘太平城’的。如今言犹在耳,老佛爷和先帝却已相继‘驾薨’,北京到张家口的铁道经历了千辛万苦也终于修成了。现在只须几个时辰便能坐火车赶过来,庆亲王却托故不肯前来。这可是辜负了我当年给他们在‘登云鞋社’专门定做布鞋的深意了。” 成道台想了想,又问:“盛宣怀不就是在湖北开‘汉冶萍’炼铁的那个商人吗?” 谭庆霖说:“正是,如今邮传部管辖着全国的铁路事物呢!不过也好,倒是也省了事了,我布置的那些警卫岗哨也都可以撤了吧,咱也用不着闹这么大的场面,就为了迎候他盛宣怀这么个开炼铁炉的铁匠头吧!” 成和摆了摆手,说道:“即是布置了就用不着再撤了,反正兴师动众也不在乎再多耗这么点功夫了。不过剩下来的巡视就请王大人你都代劳了吧。过一会儿的庆典还由我作主持。现在我还是先偷空儿养养精神吧。” 在车站站台上,刘松年、刘柏年和汪笠庵都在等候着庆典开始。汪笠庵说:“这条铁路修建的也算够快的了,也就三四年吧说修通就真一下子修通了。这位修铁路的詹天佑也真是了不起呀!” 刘柏年说:“在庚子赔款之后,沿海各个海关的税收都抵押给了各国列强,只剩下张家口这个陆路海关得以幸免,每年与俄蒙的总贸易额就达到了一亿两千万两白银,光缴纳的税收就是一两千万两。这就占到了目下朝廷全部用度的三四成,能不下决心赶快修这条铁道线吗?” 刘松年也说:“这是全国第一条全部由咱中国人自己出钱,自己设计施工的铁路,它长了咱的志气呀。也让洋人都看看:没有他们咱中国人能干得更好!让那些守旧的人也看看:不革新不顺应潮流能行吗?” 这时,刘建栋、汪江澜他们也就都进到会场聚了过来,见到了师长分别见礼。汪笠庵问:“你们起得早走得早,怎么反倒落在我们后头了?” 汪江澜说:“你们是专车,我们是雇车;你们是一身轻,我们是一窝蜂;你们是一路放行,我们是一路搜检。哪能不来晚了?” 汪笠庵说:“你这个叛臣逆子,有话也不会好好说,老是气不忿,自己不长进就会说长道短。” 刘建栋忙解释说:“我们在学堂里聚齐的晚了,可是这一路上的确是盘问检查也真够多的,让各位老师长辈们操心了。” 汪笠庵说:“你看人家建栋话说得多中听,你也学着点儿。” 刘柏年说:“别学他。其实我看江澜人就挺好,我就喜欢他的实在、执著、敢想敢说、还肯干。” 汪笠庵说:“你看他实在你就招他做女婿吧,要不然就他这么个风风火火的样子,我就怕别说成不了事,恐怕连媳妇也说不上!” 刘柏年说:“说着说着你老人家自己就先不着调了,就这样你还腆着脸好意思说孩子呢!” 正说着王守堃巡视来到了站台上。他看过了排列整齐的武威新军和巡防营兵,西洋乐队和张家口各大买卖家派出来的歌舞民乐队,也就看到了刘柏年他们。他边走过来边说:“你们到得可真够早,也真够齐的。” 汪笠庵说:“知府大人赏脸发了请帖,谁还敢晚到呀?再说我们也都盼望着亲眼看看真火车,见证见证京张铁道正式通车这亘古未有的盛事哪!” 王守堃说:“也算你们有福,等通车典礼后你们几个老的就等着和我一起坐火车返回宣化吧。”三个人都说好。又问起有哪些位贵宾会前来参见庆典。王知府就把贵宾变更的情况说了。 汪笠庵说:“这倒更好,闹腾这么大的场面就剩下咱自己万民共欢、普天同庆了!” 庆典预定的时间将到,成和等道府镇州县所有的官员都走上了月台,在搭起的席棚子里静等着首次通行的列车进站。午后,首次通达张家口的火车终于开进了车站,火车头撞开了铁轨上临时搭起的彩门,各色彩纸纷纷落下。 汪江澜悄声对刘建栋说;“可惜了,要是我带的那些传单还装在身边,就趁着这个时机一抛洒也就都散出去了,那是什么样的风景?” 刘建栋悄声说:“我看你那是煞风景,这人山人海的谁能看见了捡起来?你还能跑得掉?要真带在身上恐怕你也进不来了。” 盛宣怀和詹天佑已经站立在车厢门开处。在中西乐队的吹鸣声中,两人缓步走下火车。宾主相互寒暄施礼,簇拥着进到席棚下落座。 庆典仪式由成和主持。他先表达了对两位上宪大人的欢迎,又说起京张铁路先帝老太后的圣眷,恩准开工修建。历时四年,越经两帝,终于竣工通车。话说着不觉就又提到了光绪二十六年,慈禧皇太后和光绪帝“西狩”,一路上艰难困乏凄凉不堪,当时何曾有这样的铁路与国纾忧、为君解难。言及此处竟言语梗塞起来。 汪笠庵就悄声问刘柏年:“人们都说是慈禧当年逃难饱受了这一路上的千辛万苦,从西安返回北京后才决定要修建这条京张铁路;也有说他们从北京出来逃命。是到怀来县才吃到了热饭,在宣化城才又吃到了‘朝阳楼’的好菜好饭和‘白果园’的好葡萄,她修这条铁路就是向口北道老百姓报恩还愿的。” 刘松年忙制止他说:“万不可妄加臆测评说,以免以讹传讹、让谬言流传,这会遗害后世的呀!尤其是当着后人和学生们的面,你说什么话都得先掂量掂量。没看见他们都在笑吗?”汪笠庵忙闭了嘴。 成和终于讲完了,他又请詹天佑讲话。詹天佑总办说:“京张铁路起于北京西直门,达于张家口下堡新车站,全长四百零二里又六十丈,中隔崇山峻岭关隘重重,路险工艰为它处铁路建设所未有。特别是八达岭层峦叠嶂、石峭弯多,遍考各省已修建的铁路无疑以京张为最。何况有隧道桥梁也都是从未经历过的艰巨工程。却仅仅历时四年,这就比原定的工期整整提前了两年,并且建成成本也比预算节省了三十五万两白银。总造价还只是英俄承包商先前对这条铁路索价的五分之一。” 他又说:“在京张贴路修建的四年时间里,鄙人和同事诸君都经历了饱有性味和忘却了疲倦的工作。我们都以修筑了这条全部由国人自力完成的铁路而引以为自豪。中国确实是进步迟缓,但虽然迟缓,却实实在在的是一直在进步着!” 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就连那些肃然站立的官员们和士卒们也都不顾官体地鼓起掌来。成和又请盛宣怀讲话,盛客气地推辞说不讲了。官员们就开始依次退场。 几个学生早挤到火车的跟前,饶有兴趣地观看起火车来。刘柏年也跟着他们在一起看。 刘柏年的商号“裕顺通”张家口分号的掌柜孙宝乾满头汗水挤了过来,对他说说:“我好不容易才挤过来。早看见了你就想过来过不来。我和‘大德玉’的常掌柜、‘东兴驼号’的程贵有他们在一起,都被安排在张家口各商号作坊的那一档里了。” 刘柏年问:“你看见这场面高兴吧?这京张铁路的火车一通,,那可是南来北往、东来西走的货流如水淌一般昼夜不息,真不用愁咱们这买卖不够做了吧!” 孙宝乾说;“是呀。我真佩服东家您在新车站刚刚选定了地址,就在这车站旁边买下了那一片菜园子,又在通车之前建好了大库房。往后咱就光靠着货物吞吐收放、仓储生利,不怕死地里生不出活钱来!” 刘柏年说:“这还不够。货物生利确实在聚散之中,货不聚无市,货不散无利,货来钱走,货出钱来,囤积未必居奇、流通才是道理,那一列列火车厢里拉来的货物,你就是盖再大的仓库也恐怕都放不下呀?” 孙宝乾说:“所以我才赶过来想跟您说,咱们赶紧再买一批骆驼和牛,扩大咱们的牛车驼队。我听说张家口东西驼号的掌柜的们早都撒出人去买大牲口了,那些牲口贩子们也都乘机抬价发财。等咱们扩大了的商队,年年力争到库伦、恰克图再多打一两个来回,这一回扩大商队咱可不能落在人后呀!” 刘柏年说:“我也琢磨这事好长时间了,还没来不及和你细念道。我想说你赶紧趁着别人都抢着买大牲口扩充商队,把咱们柜上的骆驼牛都一块卖掉吧。咱们借火车开通也先发一个卖牲口的利市吧。” 孙宝乾还疑惑听差了,忙问:“你是不是话说反了?人家买进咱们不买进反倒都卖掉,这不是把买卖做反了吗?那以后这张库大道上的生意咱还怎么做?” 这时,远处汪笠庵对刘柏年喊:“你们还嘀咕什么呢?知府王大人都过来要上火车了,有什么当紧话还非赶在这个节骨眼说呀?”刘柏年只得丢下满腹狐疑的孙宝乾赶去上了火车。 刘松年、刘柏年、汪笠庵受了王守堃知府的邀请,一同乘火车从张家口要返回宣化。汪笠庵吩咐刘建栋和汪江澜带着自家的马车回去。 汪江澜走到来时他和同学们乘坐的那辆马车跟前,他惦记着刘建栋替他塞进马粪兜子里的传单,想趁大家不注意先取出来。他伸出手刚往粪兜里一摸,先摸到了一个沉甸甸的圆东西,偷偷一看,吓得他不由地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是个圆圆的铁家伙,虽然没见过但也知道这恐怕就是人们说过的炸弹。他慌忙把手又缩了回来,偷眼看了看那个冷脸的车把式正定定的望着他。 车把式看汪江澜有些发了愣,反倒默默地走过来替他把马粪兜子的里的传单掏出来塞进了他的怀里。 汪江澜心神不定的并没有回到自家的马车上,而是跟刘建栋挤上了同一辆车。他问刘建栋:“你雇的车把式到底是什么人呀?差点儿就把我吓死我了。” 刘建栋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呀?反正是我从大街上雇来的,你不是胆子极大吗?他怎么能够吓唬得了你呢?” 汪江澜说:“他恐怕就是革命党,他还带着炸弹呢!” 刘建栋说:“瞎说,他明明说是从城北烟筒山进城来拉客的。他还说认识你爹汪大夫,说你父亲闹义和拳的那年给他舅舅治过病,给他母亲疗过伤,你家就是他家的救命恩人。他哪里会有什么炸弹?也许就是个车铃铛马蹄铁什么的吧。” 汪江澜疑惑的说:“敢情是我看花了眼?不过那东西绝对不是马蹄铁,要说沾了马粪的车铃铛倒有些像。” 刘建栋说:“那你就过去翻出来再看看确定确定。真要是炸弹那还不早甩出去了。又不是个什么护身的法宝,白白带过来又白白带回去,留着它有用?” 汪江澜想想说:“你别糊弄我,今天没来什么皇亲国戚,扔出去了炸谁呀?炸我?炸老百姓?” 刘建栋说:“就单单一个成和还不值得炸炸吗?他可是二品资政大夫,口北道道台,分管着宣化府、延庆州、保安州,张家口厅、独石口厅、永宁厅以及九个县的封疆大吏呀!” 汪江澜想了想,又说:“恐怕就因为不光是一个成和,他今天和詹天佑、盛宣怀一直并肩坐立,没出什么大事怕也是投鼠忌器,怕伤了国家铁路建设的肱骨栋梁,他革命党也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呀!” 刘建栋连连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汪江澜得寸进尺逼近了他说:“我说一听说庆典没有重要的皇亲国戚过来,别人都挺高兴的,就是你和车把式脸上显得有些失落。你不会也是个革命党吧?” “你说呢?刘建栋停了停,正色的说:“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也是好乱说的吗?你这种人自己怀里揣着乱党的传单,怎么反倒说别人都是革命党呢?” 第五章王府台初送秋贡礼 知府王守堃让大家坐的是为盛宣怀和詹天佑特挂的特等客车厢。大家都觉得新奇。刘松年和刘柏年都说虽然在中国日本都坐过火车,但是还从来没乘坐过特等车厢。汪笠庵更是喜不自禁,不时得翻翻这里摸摸那里。 刘松年趁得空向王知府汇报起中学堂的事情来。还说:“您一年两次到我们中学堂去‘查学’已经是惯例了。学堂里的学生们和教师们,都盼望着知府大人近日能过去‘查学’呢。” 王知府说:“近来也是治安防范的琐事牵扯精力过大了,对农商教育这些事情就有些疏于过问了。虽然片刻未敢忘怀,仍不免顾此失彼。好在宣化府中学堂在你刘监督的倾心亲率下,人才济济、名满京畿。我去查学也只不过是浮光掠影、浅尝辄止,不去叨扰你们倒是也好!” 刘松年动情的说:“老大人怎么可以这样地抬爱晚生?都知道您光绪廿七年在河间府任上,就创办了大清国第一所府立中学堂。也都明白万事开风气之先那是最难的了!我和柏年又是您来到宣府后,第一批官派到日本去学习考察的留学生,恩同再造,晚生没齿不忘。宣化府中学堂也是您亲手改制创办的口北道唯一的一所新式学堂,您不去我心里才没有底呢!” 王守堃感叹的说:“真是时光如梭、往事如烟呀。这一眨眼都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你们那同一批去的留学生。回国的无论是做了教育,还是做了工商各业都是学有所成、颇多建树。到现在好像只有吕复、童启曾他们几个人还一直留在日本没有回国呀!” 刘柏年说:“他们都是有宏大志向的人,不像我们兄弟俩这样安土重迁、抱常守故,就是离不开家乡的黄羊山呀!” 王守堃说:“我也知道他们在日本国都参加了孙中山的革命党,这也是人各有志、不能强勉。不过依我看你们从事的的教育救国、工商强国才是真正兴国安邦的坦途正道呀!” 刘柏年说;“也是王大人您一改过去重农桑轻工商的旧说,推行了‘实业强国’的举措,才使得如今的宣府商铺林立、工厂作坊渐有雏形。我这个务工经商的读书人才不会被人说长道短呀!” 一直兴致勃勃感受着坐火车快感的汪笠庵插嘴说:“你们就自顾自的叙说师生情、兴衰事吧,当年就是不让我也跟着出洋考察,现在你们又不跟我搭话,看来就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了!” 刘松年笑着说:“谁让你那一年还躲在乡下呢?再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对地方对百姓还有比治病疗伤更有德行、更有贡献的事情吗?” 汪笠庵说:“如今人们得的都是心里头的病,国家得的都是制度上的病,我这个小城郎中对此可是无能为力呀!” 刘松年说:“你这又开始在说胡话了,还是在知府老大人的跟前,又犯了你那没大没小、没深没浅的老毛病!” 王知府宽容的说:“也并非都是胡说,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只不过是身份场合不对罢了。”看了一眼窗外,又说:“火车是快,这宣化城已经快到了。我在宣化就不下车了,大后天就是中秋节,我要到京里亲自去送一趟葡萄。 汪笠庵说:“我以为坐火车是占知府大人的光,闹了半天还是占皇贡葡萄的光。这都是那位慈禧太后当年逃命替宣化府留下来‘秋贡’的老例,听说每年都是成大人亲自送,今年刚换了新皇上怎么也改成王大人去送了?” 王守堃说有火车坐很方便,送到了坐车再赶回来。乘便他还要到学部去打问一下美国“庚子退款”在中国要选派留美学生的事情,或许中学堂还可以得到几个名额。刘松年又是千恩万谢。 在宣化府车站停车后,早等候在站台上的府衙亲随们开始把葡萄搬到火车上,都是一个个的大红锦盒和一个个用柳条编成的小筐包装的,十分好看。 “广义昌“粮行的掌柜段云义从挤了过来,谦恭的对王知府说:“您老人家可要亲自看一看,这葡萄都是我亲手从我们家的‘白果园’里,一嘟噜一嘟噜选的,一剪子一剪子剪的,您看看能不能给您老的前程、宣府的官场,从皇上哪里挣回些体面来?” 汪笠庵揶揄的说:“段耗子,你这葡萄不会也像你卖的粮食一样,金玉其表、掺杂使假、以次充好吧?” 段云义不理也不看别人,只对着王知府说:“府台的师爷已经都验过了,要不王大人您每箱每筐再亲自过眼验一验。” 王知府对大家说:“不必了,‘白果园’据说还是大辽圣宗皇帝耶律德绪当年为他母亲圣元皇太后庆寿,专门栽种的皇家葡萄园,算来也有九百多年的历史了。结出的白牛奶葡萄大如银杏,银杏又有长寿多子的寓意,就称作‘白果园’了。葡萄好寓意也好。” 众人都称赞王知府博学多识,对地方上的风土人情了解甚多。 王守堃说:“我在宣府为官近十载,这里也已经是我的桑梓之地、父母之邦了。” 段云义赶紧说:“我自己的园子我自己倒不知道来历,听您老人家的话我就明白了,以后我也得请上几个有学问的人细细念说念说。看起来那是历朝历代的皇上都吃过我园子里的葡萄,这大清国的慈禧光绪宣统吃我的葡萄,我盼着大清国千秋万代,我也就年年进葡萄请皇上吃了!” 汪笠庵骂他说:“这大清国就是千秋万代了,怕你也活不了那么长久,你又没长着鳖甲龟板!” 看看开车的时间到了,众人下车。段云义这才殷勤地打招呼:“您几位爷,都留神脚底下啊。” 汪笠庵说:“你刚才一股劲看着王大人,现在怎么又看见我们了?” 段云义说:“我这个人就是死心眼,要是有府台在,我眼里就光有府台大人,现在没有了知府,那就光看见您几位爷了。回头我把好葡萄都亲自送到你们几位爷的府上去,你们要是不吃我白果园的葡萄,吃了别人家的葡萄,那可就是打了我的脸啦!” 汪江澜回家就碰到了妹妹汪江红。江红悄声问他:“你的‘大事’办得怎么样了?” 江澜懒洋洋的说:“我能有什么大事情可办,哪来什么办成不办成呀?” 江红说:“我看出来了,你一定没有办成。我说你怎么进门就垂头丧气的。一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就知道是秋天到了——要不你怎么跟霜打了似的呢!” 江澜说:“你敢骂我是茄子?你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刻薄鬼,我断定将来谁也不敢来娶你!” 江红说:“不是我刻薄,是我心疼下的那些功夫,夜夜熬灯费眼,把绣花的功夫都替你做了抄传单了!咱娘还以为我下苦功读书作功课呢,哪里知道都是在替你抄传单呢。” 江澜说:“你放心,偷功夫我把你抄的这些传单都贴出去,我搅扰不成张家口,也得搅扰了宣化府!” 江红说;“那你去贴传单的时候一定叫上我呀,你管贴,我管给你观敌瞭哨,我也感受感受那种又担心又惊喜的感觉,肯定是挺刺激的挺好玩的!” 刘柏年回到家里,见自家客厅里摆送了几份中秋节礼,其中有一份甚是丰厚,就叫来妻子焦慧娴问:“这么厚重的节礼,是哪一家送来的呀?”焦慧娴说是张家口“大德玉”的老常掌柜派伙计们专程送过来的。 刘柏年觉得有些纳闷,说:“‘大德玉’常家虽然富甲天下,跟咱们柜上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但是过个中秋节就送过来这么厚的礼,你怎么就收下了呢?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知道这位以精于算计著称的山西富商,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焦慧娴说:“我也觉得有些蹊跷,但是不收又不合乎情理礼数。送礼过来的几个伙计还是撂下东西就走,连赏钱都顾不得要了,我喊都喊不回来。” 刘柏年说:“这人情债是不好欠的,你也赶紧得备一份节礼还回去,等过了节再回礼就不大合适了。” 焦慧娴说:“你说的我也都想到了,你到家之前我已经叫账房的崔先生亲自去回过礼了。礼品东西的价钱估算着也差不许多,就是把他们的六坛山西汾酒换成了六坛绍兴‘女儿红’。” 看见刘柏年挺满意,焦氏又接着说:“我这又坐在家里细想了想。记起来前几天听咱女儿说,有一位老太太到了建梅她们念书的‘两级女子学堂’,说是要给学堂捐一笔款子,还非要见几个最出色的学生。那个老太太还拉着咱闺女的手问了不少的话。后来听学堂翟监督说,这位老太太就是‘大德玉’内掌柜的。” 刘柏年恍然大悟地说:“还是你心细记性好,也怪不得前些日子听孙宝乾提起过,老常掌柜的还有一个小儿子,在外蒙库伦(今乌兰巴托)那边经商,人品才干都不错,常家老掌柜让孙掌柜带话说他小儿子抽空还要到宣化来拜访我。常家跟咱拉近乎,会是为了想跟咱们作亲家吗?” 焦慧娴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他想跟咱们做亲家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他们乐意还得看咱们乐意不乐意呢,反正我可不让我的闺女嫁到那么远的天边去!再说了常家家业大规矩多,我还怕闺女过去受制呢!我看汪大夫家江澜对咱建梅倒是挺有点意思的。” 刘柏年说:“汪笠庵都当面跟我提过几回了,我说闺女正在读书,年龄还小呢。他倒不乐意了,说我嫌贫爱富瞧不起他这个小城郎中。” 焦慧娴说:“不过咱两家真要成了亲家倒是知根知底、亲上加亲,也挺好的。” 刘柏年说:“儿子女儿的婚姻大事我看就凭缘分吧,也得听听他们自己拿的主意。” 段云义回到“广义昌”粮栈,看见伙计零工们都聚在账房门前吵吵嚷嚷。他立即换了个人似的大声训斥道:“这吵吵嚷嚷的还有规矩没有了!怎么还不回家呀?不是刚刚给你们算了半年的工钱吗?后晌的粥看来是熬稠了,撑得你们都找不着北了!” 伙计们听到段云义的训斥,一下子都安静了。很快有一个带头的伙计低声哀求说:“不是我们吵吵。这临到中秋节了,一家老小都巴眼盼着我们拿回工钱预备过冬呢。这每个人给个百十斤的粮食就算打发了?今年冬天我们可怎么过呀?”众人们也都附和着他说。 段云义说:“怎么?给了黄澄澄的粮食还不能过冬了。别说人了,那就是耗子拉回去一洞粮食也能过了冬,这精米细面的哪儿还对不起你们了?” 伙计说:“我们总得打油盐酱醋吧?总得买布买棉花买柴禾买煤吧?一个大子的现钱都摸不着,连我们原先在杂货店赊的账都清不了,这还不静等着冻死困死吗?” 段云义说:“你傻你愣呀?你不会拿粮食去换吗?有不吃油有不烧碳的,你见过有不吃粮食的吗?” 伙计们说:“可是您给的粮食都是有了霉味的陈粮食,给谁谁要呀?” 段云义说:“废话了,谁说这陈粮食就不是粮食了?再说这要是不清出来库里的陈粮食,过几天收回的新粮食往哪里存呀?” 伙计们说:“我们自打到这粮栈里里来,见天都吃的是发了霉的陈粮,打个嗝儿都是馊的。这过节了还是发给霉高粱陈玉米,这节还让过不让过了?” 段云义说:“你们要这么说就是丧了良心了,柜上不是每个人都给发了两斤提浆月饼,十斤‘白果园’的牛奶葡萄吗。这还说过不了节,非要吃鱼翅燕窝驼峰熊掌才能过节呀?” 伙计们说:“那提浆月饼是咱柜上自己做的,扔出去打不死狗也得把狗牙都崩缺了。葡萄不也是过剪子选下来的小珠儿烂珠儿,那酸得能吃吗?” 段云义说:“别不知足了,那选出来的好葡萄都送进京里去给皇上给王爷们吃了,你们跟皇上能吃一架葡萄藤上结出来的好葡萄,还怎么了?” 众人就吵嚷着要辞工,段云义冷笑着说:“我撵粮库里的耗子撵不干净,还怕粮库里的伙计都跑干净了。谁乐意走谁就走,把我那发了霉的陈粮食都给我留下来,等年底我有了闲钱你们再回来拿工钱吧!” 第六章汪江澜再作孟浪行 汪江澜问父亲说:“听说宣化闹义和团的那年,你在大街上摆一张条案不要钱给义和团民们疗伤看病,有这事吗?” 汪笠庵说:“这话你就别再提了,那我也是从北京国医院学习回来刚挂牌行医,也是想为扶清灭洋、国家强盛尽一份心意。最终好心没好报,差一点就做了‘钦犯’!” 汪江澜问:“那你给谁的舅舅治过病,给谁的母亲疗过伤,你还记得吗?可有人在外头说你是他们家的大恩人呢!” 汪笠庵又有些得意了,说:“那我治过病的人疗过伤的人那就多了去了:上至道台府台,下至脚夫乞丐,你没看见咱药堂里、诊室里的那些牌匾锦幛吗,那些东西每一件后头都有一个起死回生、药到病除的故事呢!” 汪江澜说:“我就问庚子年间的事,我想说那话的人肯定是有些不寻常的来历。” 汪笠庵思忖半晌,说:“要说来历不寻常,那就是宣府义和团的大师兄王老在和他妹子‘红灯照’大师姐王传珠了,王传珠还有个儿子人称‘城上飞’,替母报仇杀官逃走,传说这‘城上飞’有好几回还偷偷跑回来过,要活着他也有三十五六岁啦。” 汪江澜兴奋的说:“那就是他了,怪不得他要扔炸弹呢。” 汪笠庵吃惊道:“谁要扔炸弹呢?你可要离着远一点,别没深没浅的跟着乱混混,这可是犯上作乱、是砍头掉脑袋的事情呀!” 汪江澜说:“我心里有数,你不是也老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吗?”他又对母亲蔡瑶芝说:“娘,我晚上没吃饱,你给我冲碗面茶喝吧。” 汪笠庵说:“你这个脑后生着‘反骨’的叛臣逆子呀,早晚我得让你祸害得满门抄斩了!他娘你也别惯着他,还喝面茶呢?你就快离着吃牢饭不远了!” 汪江红悄声问哥哥说:“你是不是夜里又要出去贴标语了?叫上我吧,我给你瞭哨,我的耳朵可灵着呢!” 到了后半夜,汪江澜摸黑起了床,还特意在学生服外面又罩上了一件灰布夹袍。他到桌子上端起那碗根本没喝过的面茶,又在笔筒里挑了一只大号的毛笔,就悄悄地出了自己的卧房。刚蹑手蹑脚走到父母和妹妹住的前院,没想到江红穿戴得齐齐整整的正站在了他的面前。 江澜说:“黑灯瞎火的,像个幽灵似的吓了我这一跳!” 江红笑着说:“看哥这点胆子,还说要办大事呢?就我的一个黑影子就把你吓坏了,要是遇着那些持刀弄枪的营兵们,还不早就吓趴下了!我跟着你去替你壮壮胆吧!” 江澜忙掩饰说:“我能有什么大事要办,不过是睡不着了出去转一转,也用不着你给我壮胆子!” 江红说;“还说没事,这几天我又替你抄写了几张,你要还是不要吧?” 汪江澜一边把纸张接过来揣进怀里,一边敷衍地说,“好妹子,你先好好地睡觉吧,这种事的确太危险了,哪有女孩子做这种事的?这一次我不带着你了,再下一次一定带上你,一定带!” 江红赌着气说:“你总是说话不算话,老是说下次带着我?这话你都说了好几次了。反正我没有下次再替你抄写这些东西了。你也别眼气我,等我自己也做出一件更轰轰烈烈的大事情来,让你也看一看!”说完就不高兴地一扭身回屋去了。 汪江澜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但仍然能让江澜感到一种献身共和伟业的亢奋和豪迈。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那一段时光,圆圆的明月落下去了,晨曦却还被严严实实地压在东山下边,眨了一夜眼睛的满天繁星也疲倦了。汪江澜却觉得自己精神百倍,他一路沿着米市街向东走,走到了一家杂货店门前,就用手里的毛笔蘸满了面茶往墙上刷几下,再从怀里摸出来一张传单往上一贴,这就等于是把一颗“炸弹”发送出去了。江澜还专门选买卖兴旺、白天人多的店铺门面张贴,很快的他就贴到了道台衙门的跟前了。 道台衙门外立有一对石头狮子和两根高大的旗杆,江澜把两张传单贴在了旗杆下面一人多高的墩石上,想想天亮之后人会兴奋地围住了旗杆来看传单,而出来准备升起黄龙旗的那些兵卒们必定是惊慌失措的样子,汪江澜越发觉得有些得意。 接下来他又想冒险去镇台衙门的大门上去贴传单了。镇台衙门是口北道驻军的总管衙门,自来也最戒备森严,到那里去张贴反清革命的标语传单,无疑会有一种捋老虎须摸老虎屁股的感觉,越是这样汪江澜就越觉得够刺激。况且这又不是他第一次去贴,前几天他就已经在这里张贴过几回,每次都是无惊无险,这也就更让他对貌似凛然不可触犯的镇台衙门嗤之以鼻了。 镇台衙门外面也立有一对高大的旗杆,从上到下竟然都是用铁浇注出来的。汪江澜也管不了许多,毛笔蘸面茶就往旗杆座上面涂抹,可是就在他刚要把从怀里摸出来的传单贴上去的时候,他那敏锐的耳朵仿佛就听到了镇台衙门那厚重的大门有轻轻开启的声音。汪江澜心里陡然一惊,立刻顾不得贴传单了,慌忙返身向西跑去。也就在同一时刻,镇台衙门已然是大门洞开、灯火通明,里面有人高喊了一声“抓乱党奸细”,立刻就有十几名的兵士手持短刀长枪追赶出来。 汪江澜往西刚刚跑了几十步,觉得顺着街道跑目标太显眼,看见旁边有一条向南去的胶房巷,他一转身就钻进了这条小巷子。一边跑一边还没忘把手里的面茶碗和毛笔都分别扔到了路旁房顶上和垃圾堆里,空手的汪江澜也跑得更快了。他看见了一个岔道口就又拐向了东南方向,也是慌不择路明明看见前面都是平坦的,一脚踏下去才发现是一大片积了水的洼地,先还只有没膝的深浅,再走几步水一下子就齐腰了,汪江澜就觉得穿在外面的灰长衫实在碍事,绊着自己的两条腿连步子都迈不开。他心里直骂自己看错了路,不然那些大胡子营兵们凭什么还能追得上他呀! 十几个营兵也气喘吁吁地赶来把陷在水洼子里的汪江澜围住了。汪江澜立在水里既不能往前走又不能退回来,营兵们站在岸上既不肯下水又绝不愿放手,两下里就隔着一大片水面对峙起来。 这些营兵都是戚副总带领的,他对江澜喊:“你跑不了啦,赶紧上来吧!”汪江澜虽是无奈但也坚持着说:“我也不想跑了,你们就赶紧下来抓我来吧!”一边硬让上来,一边非说下去,争争吵吵之中,这天也就渐渐放了亮。 戚副总就让兵士们拿地上的土块泥巴向水里投掷,为了躲闪江澜就又继续往水深的地方走,边走还边喊:“你们要再投我,那就是逼着我要陷入灭顶之灾了。你们在光天化日下逼死好人,这大清国当真就没有王法了吗?”说着还真把自己整个人沉进了水里头。其实这是汪江澜在吓唬营兵们,他沉进水里也是为了把怀里剩下的那几张传单都浸湿揉烂丢掉了。等到把这些事都办妥当了,他这才不情愿地慢慢移上岸来。 戚副总让兵士们拿锁链把一身精湿的汪江澜锁了,汪江澜瞪着眼睛说:“锁什么锁呀?我又没有犯法,你想让我跑我都不会跑,就想跟你们找个地方评评理去!” 戚副总说:“你没犯法,没犯法你跑什么跑呀?” 江澜就说:“那你追什么追呀,你追我还不让我跑吗?” 戚副总说:“算你嘴硬,我也说不过你,咱就找个地方去说说吧。” 一个士兵就问:“那咱这就把他押到镇台衙门里去吗?” 戚副总说,“现在离谭大人升堂理事还早呢,再说他一身又是泥又是水的,还不得把镇台大堂都弄埋汰了吗?咱先把他押到南门楼上去吧。你们先去个人到镇台衙门报个信,就说乱党奸细让我戚副总给抓住了!” 汪江澜被押上南门楼时,城墙碟垛上白花花的秋霜还正在晶莹的闪耀,强劲的晨风刮过来秋天的寒意,把他那身湿淋淋的衣服一下子都吹得贴到了身上。他不禁打了几个寒噤,牙齿也得得地叩咬起来。可是一抬头看见了城门楼上林茂轩正在上下打量着他,他赶忙咬牙把哆嗦止住了。 林茂轩看着汪江澜,问戚副总说:“你把什么样的坏人给抓住了?是贴传单的,还是扔炸弹的呢?” 戚副总面有得色的说,“是个贴传单的。我也料定了他必得趁我们过中秋节有疏于防范的心理,就在镇台衙门里张网以待,这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汪江澜趁机喊叫说:“你们别诬陷好人,我在东岳庙门口赏月累了就睡着了,刚醒过来就被你们平白无故地追赶我。你还诬陷我,说我贴了传单,我拿什么贴的?都贴在哪儿了?我的传单在什么地方呢?”一连串的追问让戚副总也回答不上来了。 林茂轩问戚副总:“你们没亲手抓到他贴呀?” 戚副总只得说:“我看见他正在铁旗杆上抹东西了,就赶紧跑出去抓,要说贴还真是没有看见他贴上去呢!” 林茂轩埋怨他说:“你也是贪功心切,这腿脚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儿呀?” 望着眼前的汪江澜冻得发抖,林茂轩就让他先把外面穿着的湿衣服脱下来晾一晾。汪江澜不情愿地脱去外面罩着的灰布长衫。林茂轩看见了他里面穿着中学堂统一发的学生制服,忙问道:“你还是中学堂的学生呀?你这也是有功名的念书人呀。”于是让戚副总去把他刚刚烤过的炭灰盆端过来让江澜暖和身子。 林茂轩接着问:“我怎么看着你眼熟呀?你是不是刘建栋的同学呀?你叫什么名字?” 汪江澜只说他认识刘建栋,但自己的名字却不肯说。林茂轩又让戚副总去打盆情水来,让汪江澜洗去了满头满脸的泥汤草末,看了看才说:“我认识你,大前天你和刘建栋还一起去参加过铁路通车庆典呢,你是汪大夫家的公子吧?”汪江澜只好点头承认。 林茂轩就数落起戚副总来:“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你忘了前年七月咱巡防营里霍乱病流行,你、我、还有弟兄们都是上吐下泻,还不是人家汪大夫开了方子施了药,咱们这才都痊愈了的。我这两天刚刚吃了人家开的药,你这倒好,没凭没据就把人家的大公子给抓回来了,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再去给他沏碗热茶吧。” 戚副总端茶回来,垂头丧气地说:“我这可倒好,本以为手到擒来,成了功臣,没想到端火打水又倒茶倒成他的使唤丫头了!索性我再给去他打个座吧。” 林茂轩说:“你还好意思抱怨,你说这件事咱们怎么找台阶下吧?你是不是已经向上头报了吗?”戚副总说他派人向镇台衙门报过了。气得林把总说:“你这是冒功请赏呀,你的这张嘴怎么比你那两条腿还快呢?” 这时去镇台衙门报信的士兵也回来了,传话说镇台衙门已经传下令来:让把贴传单的乱党奸细径直押送到府台衙门去严加审讯。林茂轩和戚副总立时就都面面相觑了。 汪江澜倒满不在乎地说:“府台衙门就府台衙门吧,反正我是什么也没有做,走到那里我也不怕!” 林把总忙说:“傻相公,你以为堂是那么好过的,牢是那么好坐的吗?读书人坐了大牢,你就是有再好的前程也都完了,还得连累了一大家子人。我这辈子最敬重念书人,咱十年寒窗不能毁于一旦,还是容我们再想想办法吧!” 林茂轩把戚副总拉到一旁说:“你这不是八月十五吃多了月饼撑的吗?漫说他未必真贴了传单,就是真贴了那又碍着咱爷们什么事了?你这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嘛!依我看赶紧到汪大夫家里去送个信儿,人家跟王知府的交情深厚,别咱们前脚刚送进去后脚人家放了人,那不是咱里外都不是人了吗?” 第七章刘柏年远谋购本茨 汪笠庵在自家的“千金堂”药铺诊室里正襟危坐,气定神闲地在给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诊脉。他把了一阵儿病人的脉,睁开眼睛问:“你是干那种吃大苦下大力活路的吧?” 旁边扶的人替病人回答说:“他叫王长发,是个杠夫,抬花轿抬棺材的活儿他都干。” 汪笠庵再诊了一会儿,又问:“是不是时常有咳嗽、潮热、盗汗、并且还日渐消瘦呢?” 旁边人又答说:“汪大夫说得是,这几天咳嗽得少了,可是前一段见天老是咳嗽,还咳过血,人也瘦下来不少。” 汪笠庵正看着病,戚副总悄然走了进来,刚要打扰说话。汪笠庵斜眼看了他一下,摇摇头阻止住了他。 汪笠庵又让病人张嘴看了舌苔后,才慢慢地说:“这病一开始是阴气亏耗,继则阴虚火旺,现在是损阴又伤了阳,是阴阳两亏呀。这病也属于痨病,叫作“过尸痨”,怕是抬白杠出殡时染上的。已经有些治晚了,怕不好治了呀!” 扶的人就央求道:“请汪大夫好好地给看看吧。他也是家里穷,舍不得花钱治病,只能拿命抗,抗不住了这才来治。你好歹给下点儿好药,他还有爹娘妻子,他要死了,可都靠给谁呀?”那病重的汉子也不言声,两行清泪就默默流出了眼眶。 汪松庵铺开纸拿起笔要开药方,戚副总又想说话无奈又被制止了。 汪笠庵药方写的十分细致工整。写好了又拿起来看了两遍,斟酌着又去了一味药、加了两味药。才说要递给病人,却又提起笔来在药方上加上了“送方”两个字,就是要免收“脉礼”。似乎还嫌不够,又加上了“药费减半”的几个字,这才递给了病人的家人。 病人千恩万谢抓药去了。汪笠庵这时才对戚副总说:“这位军爷久等了,其实只要到了我们大夫的跟前,什么人就都是一样的,都叫病人。你说吧你哪里感觉不好?”看见戚副总满脸流汗、支支吾吾,又说:“看来你是有些急火攻心、中风失语,恐怕是遇到了一些气郁烦闷的事吧?” 戚副总赶紧说:“汪大夫您说的对,正是有一件气郁烦闷的事情,不过你老人家千万可别急火攻心呀!”接着就把误抓汪江澜就要送到知府衙门问罪的事情简要说了。 汪笠庵没容他说完,早跳起来说:“你怎么不早说呀,这不是要了我一家子的命吗?这可怎么办呀?” 戚副总只好安慰说:“现在还不大碍事,还没有交到府台衙门里去呢。林把总特别交待说让你老提早找王知府打个招呼,请他老人家高抬一下贵手,不管有什么事情也就都过去了。” 汪笠庵只好说:“那你就先回去吧,替我谢谢林把总,改日我再专门到他府里致谢。这里是十块光洋,你让林把总给弟兄们分一分。我家江澜年岁还小,今天这点事情还请各位手下留情、嘴上留德。”戚副总答应着走了。 汪笠俺赶紧让徒弟白玉堂去安排车辆,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先去找刘柏年商量一个万全细致的对策。 刘柏年正在“裕顺通”商行和费礼德恰谈生意,费礼德是宣化城南“怡和洋行”的德国商人。焦慧娴也坐在一旁,孙宝乾从张家口也专门赶过来了。 费礼德说:“我和刘先生也算是世交了,刘先生交代的事情我必定会尽心尽力。我们德国人做生意是非常讲究信誉的。你要购买汽车的事,我已经用电报向慕尼黑总行报告过了,总行也表示有足够的兴趣。” 刘柏年问:“一个做生意的商行不对做生意有足够的兴趣,那还会对做什么事情有足够兴趣呢?” 费礼德说:“刘先生误会了我们总行的意思,总行只是觉得中国的汽车市场尚在起步阶段,就是在沿海平原地区也刚刚有一些人在尝试,而刘先生您一下子就要订购十辆‘本茨’载货汽车,的确数量有些太大。我们总行觉得无论从风险承担能力上、还是从资金占用规模上都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 刘柏年说:“这倒有意思了,如果‘怡和商行’接单感觉有困难的,那么本城的美国‘瑞德商行’已经主动找到我联系过多次。我只是考虑到我们之间长久的合作关系,才没把这一单汽车生意交给他们去做,瑞德商行的态度那可是非常积极呀!” 费礼德忙说:“不不不,我们之间做生意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了,而瑞德才是一家新商行,它怎么能挖我们的老主顾呢?我对刘先生的信誉和能力从来充满信心。其实我已经向总行替先生作了担保,这笔买卖非我怡和商行莫属。不过‘本茨’汽车公司目前接到世界各国的订单很多。计算了一下,从下订单购买汽车,而后雇轮船从阿姆斯特丹港启运,直到青岛港接货至少也需要一年的时间。” 刘柏年想了想说;“那好吧,定金我一会儿就让账房崔先生按合同数先送过去。” 费礼德说:“定金我当然可以先收下,不过请不要误会,我对您的确是完全信任的,也对您的经济状况充满信心,我也绝不会相信任何人胡说八道的!” 看见费礼德走了,孙宝乾就说:“这德国人也有些不识相了,咱们柜上不敢说‘日进斗金’,可什么时候缺过钱呢?” 刘柏年口气凝重的说:“只要是生意人,不管哪国的也都是一样要生财逐利的的。柜上的买卖当然很正常。只是我总觉得这京张铁路的修通是个百年不遇的发展时机,我想抓住机遇做几件利国福民的大事。可要办大事就需要大钱,现在我还是觉得手里的寸头有些偏紧呀!” 孙宝乾说:“我知道买汽车,是要花一大笔钱的。你不是已经嘱咐我抓紧把历年的欠款催收一下吗?我这趟来也是想跟东家禀报一声,我想等到明年开了春,再亲自到外蒙古的库伦和买卖城(今俄罗斯恰克图)去一趟,把几笔大大小小的欠款都清理回来。” 刘柏年说:“自从你当了分号的掌柜,不是已经有好几年不再亲自出去了吗?坝上草原大漠地瘠天寒,一路上风餐露宿,可不是常人都能吃下去的苦,你年岁大了就不必亲自去了。再说柜上也离不开你呀。” 孙宝乾笑了说:“没事的,您上回在张家口不是让我把骆驼队和车马牛都卖了吗?尽管那是我一手置办起来的。我也不懂汽车究竟有多好。但是既然东家说了,那我就得赶紧办。我也已经跟东兴驼行的程贵有掌柜谈妥了,咱们把骆驼和车马都出让给他们。价钱也挺合适的,文契也立了,定钱都付过了。可我想咱商行分号里还存着不少的货,不如再走一趟外蒙古俄罗斯把货卖了。我跟程掌柜议定他的驼队和咱的驼队一起结伴出发,都送咱的货。咱的驼队获的利归咱,他们的获利归他们。等返回来时候连接回来的货加咱的驼队就都一齐归东兴驼行了。一待交割完毕钱物两讫不再反悔,这些在文契上都写明了,中人保人也都签字画了押。”孙宝乾说得语气平和,但他本份中透出来的精明,还是让刘柏年和焦氏觉得心里很受用。 焦慧娴说:“多亏孙掌柜想得周到,办得细致。” 刘柏年还是说;“既然已经商定了,你就更不必亲自去了。就叫二柜跟着去跑一趟,你还是守在柜上吧,你在我心里头也有底!” 孙宝乾却说:“我在这张库大道上跑了二十几年,已经走了十几趟了。如今年岁大了,再跑怕也跑不了几回了。即便将来有了汽车,有了货运车队,我也肯定跟不上趟了。汽车再好也是铁做的,肯定不如通人性的牛马骆驼。听说这汽车厢里有一股呛鼻子的汽油味,跑起来人也晕得很呢!” 刘柏年说:“我不让你去还有更深的意思:因为我自己想亲自去跑一趟张库恰商道。我得亲眼去看一看着将来汽车能不能顺利地跑过去。再说有几笔买卖还是以我的名义跟蒙古王爷喇嘛们做的,我也正好趁这趟过去拜访一下有多年交情往来的这些客户们。以后我就能安心守在家里指挥咱的汽车队了。” 焦慧娴说:“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呀,怎么还没跟我说过就先跟孙掌柜提了呢?” 孙宝乾急着说:“那我就更得去了,哪有让东家顶风冒雪、经难历险,自己躲在家里享清福的?再说您也不能去,还是我去吧!” 正在争执不下,汪笠庵风风火火跑进来,劈头就对刘柏年说:“你们有什么事都给我先放一放,赶快先跟着我去‘捞‘人吧!我那宝贝的小祖宗被抓进府台衙门,要治他‘谋反’的罪了。” 刘柏年也是吃惊不小,简单问清了情况,说;“那你还在等什么呢?还不赶快去找知府王大人。” 汪笠庵说;“我不是不知道他去了北京回来没回来吗?再说我也怕我这张老脸这时候就不好使了吗!所以才来求求你们刘家两兄弟一起去跟着我出个面嘛!” 刘柏年不敢迟疑,让孙宝乾先回他在宣化大西街的住家等话。他拉着汪笠庵又到宣化府立中学堂去找刘松年。 第八章汪笠庵救急拜府台 中学堂建有一座歇山顶门楼,进门是几排校舍,对着门的两间堂屋里供着孔夫子的牌位,西边是五间相接的轩廊,东边是操场。刘松年正在操场里打拳健身。中学堂庶务王吉仕正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候,直到刘学监气定神凝收了势。 王吉仕替刘松年收拾起放在操场边木凳上的外衣,刘松年问他有什么事。他从衣袖里抽出一个信封来,低声对刘松年说:“这是我昨天才从信箱里面又查到的一封信,我看又是从日本国寄回来的,写了学堂的地址,收信人却是个假姓名,估计又是宣传暴乱革命的印刷品,我就把它扣下了。” 刘松年接过来看了看,顺手又交给了王吉仕,口气平淡地说;“你把它烧了就算了,还拿过来让我看什么,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了。” 王吉仕说:“就是因为来的太多了,叫我们也防不胜防。学堂里学生们都在私下里传阅,就连教书的先生们也跟着闹哄。昨天教员室就有几个拥护立宪的和几个拥护共和的教师不顾身份地吵起来了。教理化生物的老师们说教国文地理的老师们‘守旧’,教国文地理的就说教理化生物的‘过激’,招惹得学生们都跑去看热闹。我想您是不是也该跟大家宣讲一下,让先生们安心教书,学生们静心上学,要不然早晚会出事的!” 刘松年沉响了半晌,才说:“我何尝不想让大家都各安本分读书上进,就连我自己也巴不得有个清静地方好好读书作学问呢。可如今正是国家多事之秋,连朝廷大员封疆大吏们都在为国体争论不休,新宣统皇上不是也颁发了“宪政”文告吗?光凭咱们要想在学堂里安放一张安静的书案,怕是也太难了!” 王吉仕说:“宣化府自来风气闭塞,人们都求稳怕乱,只怕学堂里的事情传出去对您和中学堂多有不利呀。” 刘松年叹口气说“我何尝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宣府办学虽然占了风气开化之先,但文人相轻之风也甚为严重,我在学监位置上也有好几年了,已然是树大招风,背后肆言诋毁的人也不少。早听说有人在背后写我的黑状子,我也是心知肚明、欲说也罢,眼下怕只剩下身正不怕影子斜了。” 王吉仕说:“偌大的口北道只有这么一所中学堂、惟有这么一个中学堂监督。俗话说: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身,我看学监还真是得更加小心谨慎为好!” 刘松年想了想,安排王吉仕说:“等到后晌下了课,你让全体教员们都多留一会儿,我要跟他们讲讲话:咱们是官学,拿的是朝廷的俸禄,吃的都是校田里收的粮食,怎么也得替大清朝分忧呀。在先生教员当中绝不可以相互攻讦自乱阵脚,那样很容易授人以柄。大家都应该为中学堂的声誉负起责任,这才是忧国忧民的士人本色。” 王吉仕连连答应着正要走,却看见刘柏年和汪笠庵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见到刘松年,刘柏年欲言又止。王吉仕连忙识趣地告辞走了。 刘松年脸上带了笑,迎着说:“怎么看着汪大夫就像受了什么人气似的,谁这么大胆子敢惹了你呀!” 汪笠庵连声叹气说:“别提了,还不是你的那个好学生,我们家的活祖宗。黑更半夜他闲得没事干,一头撞到了巡防营里,让营兵们给拿住了。 刘松年着急地问:“为了什么呀,他会犯了什么事了呢?” 刘柏年解围说:“也没犯什么大事,不过是起的过早犯了‘夜禁’,才发生了一点小误会吧。 汪笠庵说:“真人面前我不说假话,干脆也不藏着掖着了。”就把汪江澜被巡防营捉住怀疑贴传单的事又详细讲了一遍,也说儿子是被冤枉了,而且即刻就要送到府台衙门里去审讯治罪,恳请两位刘公出面到王府台跟前去求情。 刘松年脸色早沉了下来,他连摇着头说:“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刚刚说学堂里千万别出事别出事的,偏偏就又出了这么档子事。我自己的学生出了事,我这个做学监的自然免不了干系,可你这当爹的是怎么睡着觉就把儿子差一点睡进大牢呢?” 汪笠庵忙说都是自己的不对,对儿子少调失教的,让刘公跟着费心。 刘柏年也说:“到了这会儿再说什么也都迟了,咱们还是先去把人保出来才好。” 刘松年也没再多说什么,领着刘柏年、汪笠庵就急忙去了府台衙门。 府台衙门的门官见了刘松年兄弟和汪笠庵笑着说:“这府台衙门里你们老几位都是常出常进,汪大夫来得更勤,你们往日里进去出来不就跟趟平地一样嘛,熟不拘礼,我看进去通报就都免了吧?” 刘松年坚说:“今天还真得劳驾你进去先通报一声,今天可不比往常,是有十分当紧的事情要求见王大人。” 门官这才进去了,过了一会回来说:“王大人正在园子里干农活呢,他还是让你们自己进去找他吧。” 衙门里的仪门、大堂、二堂、书房都在同一条轴线上。西边还有一个跨院,原先是一个花园,花木繁茂、怪石嶙峋、池水清漪,王知府到任后就把它改建成了一个园圃,还取名叫“悯农园”,闲来无事的时候自己就在园子里躬耕劳作。 刘松年、刘柏年和汪笠庵一走进园子,果然看见了一方方的田地里长满了菽粟稻稷五谷杂粮,一畦畦的菜地里生长着叶花瓜果各种蔬菜,王守堃知府穿一身粗布短裤褂正在田里忙碌。 汪松庵赶忙讨好地夸奖说:“王大人您这庄稼蔬菜长得可真是不赖呀,老说西门外‘七十二家伙房’的庄稼好,跟您种的园地一比那可就甚也不是了!” 王守堃说:“你要说我的菜地长得好倒是真的,要说比七十二家伙房的还好那你就是夸奖得过了头了。你夸奖我是不是有事情要我办呀?” 汪松庵顿时闭了气,嘟囔着说:“可是俗话不是也说了,看破了别说破了,你说破了让我们怎么再张嘴呀?” 王守堃笑了起来说:“该怎么张嘴你还怎么张嘴吧,我也没说不给你们办呀。”说着他小心地绕着秧架沟畦从菜地里走了出来。 刘柏年赶紧走过去,拿起搭在葫芦架上的一条毛巾递过去让王知府擦手,也轻描淡写地把汪江澜“犯夜”的事说了。 王守堃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沉吟了半晌才说:“今天的一大早就有人向我报过了,说是从米市街到牌楼东街又贴了不少乱党的传单,没想到这件事情怎么会牵连到刘学监的学生、汪大夫的儿子。不过那传单的字迹我倒也看过了,不是你们中学堂里的学生写的,倒像是女子的笔迹。不过这总是脱不掉嫌疑吧?你们来找到我又是什么意思呢?” 汪笠庵赶紧说:“我担保我的儿子绝不会干出那种事情来,就让我把他领回去严加管束吧,以后他也绝不会给大人您再添麻烦了!” 王守堃那的目光审视着投到了汪笠庵的脸上,问他说:“你当真敢保证你公子他没有干什么吗?” 汪笠庵把头低了下来,嘴里却还是很快回答说:“我敢保证,我拿性命做担保。” 王守堃又看了一眼刘松年说:“你做学监的也敢担保吗?” 刘松年也没有迟疑,肯定地说:“我也敢担保,拿我的名誉担保。” 刘柏年也忙说:“作保的还有我,我就以我的性命财产担保吧!” 王知府把目光收了回来,轻声说:“既然你们‘宣府三杰’都敢替他做担保,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我还是要交待你们几句,你们都是为人师为人父的人,老话说了,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年轻人血气方刚,很容易会做出一些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即便出了事也不必大惊小怪、小题大做,怕的倒是都视而不见、放任自流,等酿出苦果来才想到本来早就应该防患于未然呀。“ 刘松年、刘柏年和汪笠庵一时语塞,只能连连点着头说记下了。 王守堃就又笑了起来,朗声说:“也许年轻人们比我们更早地感受到了季节气候的变化,我们一看到秋天到了就觉得冬天快来了,他们反倒觉得过了冬天那春天不是也要来了吗!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太早冒芽的树都会被冻死的!老话总说一个人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颗钉子呀?我们这些做地方父母官的也是:为百姓造福祉能多成一件事就多成一件事。对于其外的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呀!” 刘松年、刘柏年越发的无言,汪松庵眼眶子里面都湿润了。 王守堃又交待他们说:“你们一起到签事房去填写一份保状吧,等汪公子人到了我就交给你们,不必审也不必问了,让孩子回去好好念书去吧。” 刘松年他们道了谢转身要走,王守堃又叫住了说:“正好你们来了,这园子里有我亲手种出来的大葱和丝瓜,你们每个人都带上一捆葱两条丝瓜回家去吧,也省得我再派人给你们挨家送了,带回去也让家里的人都尝个新鲜。” 汪笠庵执意不肯要,不好意思地说:“我们空着一双手就来了,也没给大人您带东西来,您赏了我们面子放了我的人,还反倒要送给我们一堆东西,这让我们越加得无地自容了。” 刘松年倒说:“既然给了咱们,那就拿上吧,这也是王大人的一片心意呀。” 从“悯农园”提着葱和丝瓜出来,汪笠庵还在抱怨刘松年说:“你老也是过于实在了,王大人真给咱们就真要呀,你说这该多没有意思呀。” 刘柏年说:“你就一点都没有悟出来王大人的真正意思呀?那你才真没有意思了呢!” 汪笠庵问刘松年:“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呀?不就是几条丝瓜几捆葱呗。” 刘松年摇了摇头说:“你哪里晓得呀,这就是王大人在教导咱们,也让咱们回去教导儿女和学生们,葱即聪明,丝即思考,他分明告诉我们在这多事之秋,不仅需要‘多思考’,还需要‘有聪明’呀!汪松庵“唔”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了。 第九章刘父子遇匪烟筒山 刘柏年近来每天都要出广灵门到城北去。宣化城背山面水北高南低,出北门便是磨盘山、四角山、红珠山、烟筒山,这些山逶迤相连,山石远看便都呈现出一种赭红的颜色。 一年前,刘柏年带了几块这种红石头回来,让费礼德带到德国去做了化验,才知道原来这就是氧化赤铁矿。刘柏年便有了开矿山采矿砂炼钢铁的念头。 刘柏年试着在烟筒山找了几个露头浅的地方开出了个露天矿。他今天去还带上了刘建栋一起去看开矿。一出了北城门道路便开始颠簸起来,马车的铁轮箍砸在道路的山石上咔咔直响,转过几个山弯,山道也变得狭窄,秋风扫着衰草,尘土罩着斜阳,颇有山深不知处的意境,父子俩索兴下来慢慢步行。 刘柏年边走边对儿子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实业,但这实业富民救国却是你爷爷一生的夙愿,也是我终生不缀为之奋斗的志向。人各有志虽不可强难,但你应该知道国势羸弱如此,你们总是抱怨国体,但如果咱们现在也是船坚炮利,哪能这么容易就败给了各国洋人吗?所以要强本、要发展产业技术才是对的啊。” 刘建栋不同意,说:“那么甲午海战,怎么咱们比日本人的船也多炮也重,号称是东方第一的兵船队,还不是很轻易就败给了日本人了吗?这还不是因为国体的差异吗?” 刘柏年说:“一派胡言,叫你过来不是想听你的空泛议论,也不是来讨论什么海战败落的原因。只是让你也过来看一看什么是矿业和矿石;什么是采矿和劳工。也免得你们只会终日坐在课堂里空谈国家强盛的大道理。” 铁矿就开在一个崖壁上面,十几个工人正站在崖壁上,用钢钎镢头剥去表层岩石露出来赤红色的矿脉,再用铁锤钢钎打出一排一排的炮眼儿,装填火药后,点火放炮,崩下来的矿石便会顺坡滚落到山崖下面。崖下已经堆积了好几堆散碎矿石了。 刘柏年弯腰捡起一块铁矿石,看了看就转手递给了建栋,建栋先就感到了手里的沉重,就像掂着一块生铁,再细看上面都满布着像石榴籽一样的赤红颗粒闪烁有光,丢下矿石手指头却染得赤红了。 一个满身红色的旷工跑来说:“东家,你们两位都先避一避,马上要放炮了。”刘柏年就带着刘建栋到土坡后面去“避炮”。 山坡后面便是矿工们的工棚,只是在黄土坡上挖出来的一排窑洞,窑洞门上都吊一片棉门帘,看来工人们吃住都在里面。 刘柏年看建栋脸上就有了些异常之色,他也自语般地说:“眼下条件是差了一些,万事开头难嘛,只能先凑合着来,这也总比让这些逃荒要饭来的人睡在大街上强。将来矿石卖出去,咱也盖几排工房,建起食堂澡堂,这里也就真正变成一个新式的矿山了。” 刘建栋还没搭言,那边便闷闷地响了十几炮,一片红色的烟尘腾起。矿岩非常坚硬,崩下来的矿石并不多。作为一个在新学堂憧憬着“自由平等博爱”的中学生,刘建栋觉得那只是从矿工们的身上崩下来的血淋淋骨肉。 刘建栋对父亲说:“爸,我将来也是个注定不能当工商企业家的人,也不光是没有才能和没有兴趣的事,我狠不下这样办事挣钱的那个心。” 刘柏年说:“屁话!你是说你不忍,君子要远庖厨了,虽然你也愿意吃好穿好,可是你不愿意看到这好吃好穿都是怎么挣来的。你想想我不雇这些工人,他们就会流落街头少吃没喝,我雇了他们来做工,他们起码能吃饱穿暖,还有钱挣。你倒是应该问一问他们自己倒是心里乐意不乐意这样干活。” 刘建栋当真就拉住了一个工人,问他生活怎么样,那个工人果然跟刘柏年讲得一样,还不住夸奖东家心眼好,说话算话,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刘建栋也只能默然。 刘柏年又说:“我觉得我还是真应该带着你也跟我到张库商道上去拉一趟骆驼,让你知道世道是多么的苦涩。民生是多么的艰难,你也就再难惺惺作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几个闲散的农人也跑到矿点周围来看热闹,并且人越集越多,手里都拿了铁锨镰刀一些农具。 刘建栋还没觉得会有什么不对,就突然看见农人当中的一个汉子,早一步登上了他和父亲乘来的那辆马车,手里也多了一杆三尺多长的鸟铳,嘴里还高喊了一声:“都站着别动,谁要动我就开枪了!”那些农人们手里的农具也立刻都变成了武器。 矿工们都被惊呆了,只是拿着手里的工具愣愣地站着。刘建栋这时也发现他和父亲的身后也早站了两个手持镰刀的人。刘建栋以往也知道这几年盗匪增多,出了城更会有些不安全,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敢在离城一、二十里地的地方明火执仗抢劫,他还是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四周围也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刘柏年跨上前一步,笑着说:“各位朋友,有什么事都好商量,不必这样动刀动枪的。我姓刘就是这个矿点的东家,你们有什么事只管言语一声,谁都有个鞍长镫短周转不开的时候,要是缺了酒钱你们就说一声,我不会让大家都过不去了。” 那位手持鸟铳的汉子就大声说:“这里山是我们的山,路是我们的路,我们不管你姓刘不姓刘,但凡从我们这儿流过去的就都不能白白地流过去,你得留下来你的车马银子,然后带着你的人都给我滚蛋!” 刘柏年并不惊慌,反而笑道:“这里不是十字坡,你又不是孙二娘,我也不是武松。要买路钱你们哥几个就早说。”说罢他从怀里掏出十几块光洋抛在了地下,有几块光洋滚出去了很远,有两块滚到那些人的脚下,有人就放下“武器”忙着去捡钱了。 那持着鸟铳的汉子喊:“都不许捡,这个人是有钱的,捆起来怎么也得值千把块光洋,你们先过去把他捆起来!” 刘建栋慌忙冲到父亲跟前要护着他。刘柏年却慢慢推开了他,朗声说道,“这可就不光是谈钱的事情了,咱们就得重新了断一下啦!”说着他居然迈开大步向持鸟铳的那人走过去。那些被惊呆的矿工们也像醒了过来,纷纷手持着钢钎铁镐起了骚动,中间有几个人已经瞄上了各自的对手。那持鸟铳的汉子慌了手脚。手指便勾动了鸟铳的板机,只听“乒”地一声闷响,鸟铳枪口喷出一股白烟,大概有百十粒的铁沙也冲上了蓝天。 刘柏年抬头看着那一小股白烟慢慢散尽,这才又迈步继续向那人走过去。那人当真急坏了,急迫之中又来不及给鸟铳再装上火药枪砂,只好用空枪对着刘柏年,连连说:你敢动动、敢动动,却早没有了原先的霸气。 已经逼迫到了跟前的刘柏年又一次把手探向怀中,这一回掏出来的不再是大洋,而是一把不大的“柯尔特”银制左轮手枪,枪口也就明晃晃地指向了那汉子的胸膛。那汉子大概作梦也没梦到过眼前的这种场景,竟然忘记了应该赶快丢下手中的空枪。反而僵死一般攥得更紧。所有人的目光也都盯在刘柏年手里的枪上,似乎只有等待着那里再响过一枪声之后,这天地世界才能重新正常地运转起来。 长久地沉寂了好一阵儿,突然从众农人的身后就传来一阵笑声,这笑声在空寂的山谷之间便显得格外刺耳。刘建栋扭头一看,一位四十几岁的黑衣人正笑着从山坡上走下来。边走边说:“请这位客官老爷不要动怒,我们这些山野村夫都不懂得规矩,对您多有冒犯啦!” 刘建栋问他:“你是什么人?” 那黑衣人说:“在下姓周,周玉宝,都怪我的傻儿子和这些乡亲们有眼不识泰山。请问您两位高姓大名?” 刘柏年斜睨了一眼周玉宝,平淡地报出自己的姓名。 不料那黑衣人竟双手抱拳追问道:“那您就是那位凭一张利嘴就说退了八国联军的炮队,救下了宣化大半城百姓的刘柏年老爷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他对那些农人说你们还不赶紧退下。那些拿锨镰的农民就连忙收手退了下去。周玉宝又对持鸟铳的汉子喝道:“周福,你还不赶紧向刘老爷赔礼道歉,赶快跪下磕头。”周福这才放下鸟铳给刘柏年行了礼,然后也站在了一边。 刘柏年把左轮手枪也收了,但还是沉着脸在观察这些人的动静。周玉宝脸上堆着笑容,对刘柏年说:“请刘老爷不要见笑,我们都是这宣化县东西泡沙河的农民,今年年景不好,天旱得把地都撂荒了,官府的钱粮赋税是一点儿不少征收。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纠集起来相互也有个照应,作个不用花本钱的小生意,原本也是个找吃喝度荒年没有办法的办法。刚才我们听见这里连着放了几炮,也不过是想找来混顿饱饭吃吃。没想倒惊了刘老爷的驾。” 刘柏年说:“我看你们这些人也都不像是久走江湖的‘老胡子’,倒都是一些不大守分守己的农人。” 周玉宝讪笑了说:“刘老爷真是目光如炬,一眼就看透了我们这些人的五脏六腑了。你们还不赶紧把刘老爷的光洋捡起来送过来。” 刘柏年说:“那倒不必了,既然拿出来了就是送给你们的,这里也算是你们的一亩三分地,以后这些矿工弟兄们也要靠你们照应着呢。” 周玉宝连说好说好说,周福和那些人也都是感谢不尽。 周玉宝又问:“刘老爷你要这些‘红红石’干什么用呀?这几年就连皇宫里也早就都不过来采买刷宫墙了。” 刘柏年这才说明,这是一种能冶炼出钢铁的铁矿石,不过还需要添加上石灰石和煤焦,经过上千度高温冶炼后才能炼出铁水来。 周玉宝听说要把石头化成水,惊得半晌嘴里都啧啧有声。 刘柏年又打量了一下这些农人们,说道:“既然你们都是吃不上饭的农民,为什么偏要干不法的勾当,还不如到这矿上也来采矿石,我们按方计价,你们不是也能吃一口干净饭嘛?” 众人便七嘴八舌问饭食问工钱。还是周玉宝瞪了他们一眼,才吓住了众人。周玉宝仔细问了采矿的报酬和工艺。最后向刘柏年保证,今后不但不再给矿点找麻烦,他还要让他这一帮人都来参加采矿,采出的矿石也都交给刘柏年。 刘柏年说:“这里会有人负责过方验收,矿上走一次货结算回来便会付一次款。”当时也商定了刘柏年刚才给过的那些钱就算是预付的矿石款,以后再一次性结算。 刘柏年等到都议定谈妥了,这才带着刘建栋又乘上马车往宣化城里返。 刘建栋对自己的父亲又有了崭新的认识,他觉得父亲好像真是有自己探测不到的大智深谋。他凑近父亲问:“您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支手枪啊?” 刘柏年说:“这还是去年我托‘怡和商行’的费先生从德国买回来的。一直放在家里就没有用过,这几趟出城心想带着或许有用,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刘建栋拿过枪来细看看,发现果然是支好枪,所有的金属部分都是纯银的,只有枪柄的护木才镶了两片象牙,简直就是一个美轮美奂的工艺品。 看到刘建栋那爱不释手的样子,刘柏年笑着问:“你不是不相信钢铁只相信法律吗,你要是刚才跟那个使鸟铳的周福再多讲讲美国《宪章》法兰西《宪法》,恐怕他还是得把你的学生装都剥了去。过去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现在应该说是‘理不上大夫,法不下庶人’了。” 刘建栋却说:“我是不信钢铁,但是我真得更相信枪炮。现在没有枪杆子的确不行。要是等到我们真有了一个进步的国家以后,没有健全的法律那可真是万万不行的!” 第十章道镇台谋参王知府 刘建梅和汪江红在女子学堂上的都是初师班。课间时候,刘建梅关切的问汪江红:“你哥怎么样了?他怎么就让人家给抓起来了?” 江红说:“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以往总是我哥向我打听你,今天你怎么也向我打听起我哥来了哪?你是不是也心疼了?” 建梅说:“我心疼什么?我是头疼。你哥被抓了,害得我爹和我伯伯跟着去说好话,那真是舍着脸陪着笑听着训添着堵,再外头还不能说,回家把我哥、孝梅和我这好一顿的训教,还让大家跟着吃了一顿窝窝头老咸菜的‘牢饭’,再灌了一碗葱白汆丝瓜汤,说是让我们长脑子守规矩,替家里大人们省心。我们这算是碍着谁了?” 江红抱歉说:“这可是多有得罪了,小女子这厢替我哥赔罪了。其实我哥回来也没落了好,以我爹的意思就吊在房梁上打他个皮开肉绽。可是我娘护着他,说我哥已经受了惊吓吃了苦长了记性了。今天他还关在家里面壁思过呢!” 刘建梅说:“那他到底在营兵衙门的手里头受了苦没有呀?” 汪江红笑着说:“我怎么说的,你这也是真心疼了吧?放心,我看他人也没受多大苦、也没受多少惊吓,他暗地里倒得意得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刘建梅说:“我觉得安分守己还是对的,特别是像咱们这样的女孩子,能出来读书也就是生在了好家庭了,又有开通的父母,将来长些本事孝敬父母、出嫁之后相夫教子也就够了。要说报效国家,你看着中国历史上穆桂英花木兰有几个?更多的名奇女子也就是文成公主、王昭君那样以出番和亲能够安邦兴国的人了。” 江红不屑的说:“你这都是《孝女经》、《列女传》看得多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学得好不如嫁得好,其实我还是信服那句话:巾帼不让须眉。你知道浙江绍兴的那个‘鉴湖女侠’吗?她做出来的事惊天动地,叫多少须眉豪杰汗颜叹服呀!” 刘建梅说:“人家是人家,她留学去过日本国,回国后做了浙江大通学堂的督办,咱们都不过是京西偏邦小城里的一个小小的女学生。” 江红不服气地说:“小女学生又怎么啦?有胸怀、有胆量,一样能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说着,便轻声吟诵道: 燕赵烽火几时收,闻道中洋战未休, 膝室空怀忧国恨,谁将巾帼换兜鍪? 吟诗后,她接着说:“这首诗还是秋瑾刚读完书出嫁时写的‘嫁妆诗’哪!我就是读过她的这首诗才更加敬佩她的,我现在也有了一个名号:我就叫上谷骄侠,你看这个别号怎么样啊?” 刘建梅笑了说:“上谷骄侠依我看倒不怎么像,我看倒像是娇客,你不如就叫上谷娇客吧!” 江红笑恼着要追打建梅。刘孝梅跑过来问道:“谁是娇客呀?” 建梅说她:“没有你的事,你还小就好好念你的读书吧,管她谁是娇客呢!” 刘孝梅说:“我有件事情正要和你说说呢,既然你说我小,那我就不管这种闲事了,我好好的念我的书去了。” 刘建梅说:“别介呀,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 孝梅说:“我听见昨天晚上二叔到我家跟我爹说,他要亲自随驼队去一趟库伦。我爹爹不愿意他去,说做生意挣多少钱是个够呀。二叔就说他有个大大的计划,要买汽车、开矿山、造机器,这需要很多很多的钱。不光是为自己,更是为国家为民族为大众。” 刘建梅一下子变得沉默了,半晌才说:“那我爹他又要吃大苦了,真恨我自己不是个男儿身,就连一点也不能帮上他的忙!” 谭庆霖风风火火的跑到了道台衙门里,气冲冲地对成和说:“真是无法无天了,有人就胆敢在我镇台衙门的旗杆座上贴传单,这不就像是明着往我的头上拉屎撒尿吗?我手下的营兵当然也不都是白吃饭的,他刚一出手就被我的人逮了个正着。说是送到府台衙门审问治罪吧,好家伙,真没想到一不审二不问人就凭白给我放了。老大人您说,我这活儿还能干得下去吗?” 成和说:“我已然有一些耳闻了。不过王守堃大人他为官一向素有清名,称得上是爱民如子、视民如伤,对罪犯那也是一贯的铁面无私、不枉不纵,如果有凭有据,我看他不会像你说的就擅放了捉拿的罪犯吧?” 谭庆霖说:“怎么不会呢?明明是我的巡防营的兵抓住了嫌犯,现在不明不白的人就不见了,连姓名都说不知道,不过我清楚好像就是中学堂里的学生。” 成和一下便有了警惕,沉吟着说:“怎么又是中学堂?这堂堂的官立中学堂不会真成了装满火药的大炸弹吧?” 谭庆霖说:“怎么不会呢?咱花银子本来养的是进孝打幡儿的人,没准儿就变成了打坟掘墓的人了。我看王大人他就是只重个人清名,不顾以后给国家留下祸害来!” 成和说:“言重了、言重了,谭大人所言差矣,我与王大人共事多年,他怎么会是那种挟私利损公德、贪虚名遗实害的虚伪之人呢?不过他在对待学界特别是中学堂的一些事情上,的确是有庇护偏袒之嫌,做法上也还是有一些瑕疵的。” 谭庆霖说:“岂止是偏袒,岂止是光对宣化府学界、我看就连农工商各行各业也都是人们心里只知道有王府台,不知道有成道台,我这当镇台的那更是连夜壶都不是,连提都提不起来了。我的师爷早就替我出过主意了,就以纵匪、徇私、不道、不敬的罪名向朝廷参他王守堃一本,非告出他个十条二十四款大罪。我就不信他老羊不吃麦苗!” 成和摆了摆手说:“王大人在宣府各界的确名望甚高,这也是国家的幸事,百姓的期待。这么清正廉明的好官怎么可以随意参呢?只能是上本保举推荐他,那才是顺民心、孚众望的恰当得体之举啊!” 谭庆霖望着成和满腹狐疑的说:“成大人的意思是咱推不倒他,那就把他架起来抬走他?……” 成和正色的说:“不要妄加猜测,成某绝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也都是为了咱们大清国的安危成败、为了宣府黎民百姓的生计命运,让所有的官都各得其位、各尽其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