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有了故事 很少有人见过借尸还魂,但我见过。不但见过,还亲身感受过,因为直到现在,我仍活在另一个人的皮囊之中。 我是个弃婴,出生的第二天,我便被爹装在一条破裤子的裆里,扎紧了裤管,像拎着一头小死猪仔,扔在了南山的河沟旁。 好在我命不该绝,一只公狼把我衔到了山洞里,从裤裆里面拽出来,见我浑身青紫,奄奄一息,魂魄十之八九已经出壳,便急匆匆跑下了山。 待它返回洞中时,嘴里竟然衔着一具男婴的尸身。 老狼云山雾罩一番折腾,帮我与尸身联通脉络,真气相接,只觉得一阵行云流水般的游荡,我便重新活了过来,只是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之后的时日里,我与老狼相依为命,冷暖共知,过起了茹毛饮血,野果饱腹的兽性生活。 一天天长大后,我也时常溜下山,去找些入口之物,以及裹身衣衫,渐渐有了与人交往的机会。 这才有意无意间探听到了有关我的事情。 据说,爹当初之所以扔掉我,原因有两个:一是嫌我发育不正常,跟其他新生儿不一样,浑身长满了细长的绒毛不说,两只眼睛也挨得很近,几乎贴到了一起,比他他妈斗眼还斗眼; 二是因为有人私下里嚼舌头,说他不是我亲爹,说我亲爹压根儿就不是个人,而是一只狼,一只公狼。 这听上去有八分荒唐,二分扯蛋,但几年之后,有关我是狼崽子的传闻,还果真就得到了证实。 告诉我那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把我扔到南山里的男人。 那是七月的一个下午,外面很热,我在山洞里啃了几个青涩的果子后,正倚在老狼的身上犯迷糊。 突然,老狼身上一抖,用前爪蹬了我一下,然后又朝着洞口有气无力地嚎叫了两声。 我醒过来,支棱起耳朵,这才听到有人在远处喊着:“毛孩……毛孩……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虽然多年未曾谋面,但打耳一听,我就知道喊我的人是谁了,心里就骂骂咧咧:狠心的熊人,你都把我扔了,成心想要了我的小命,这时候还有个屁话好说啊?去个妈巴子的! 我又蜷起了身子,继续打起盹来。 老狼站了起来,喷一声鼻息,用嘴咬着我褴褛的衣衫,用劲往洞外拖。到了洞口,还挺起尾巴,像根鞭子一样,在我屁股上甩打了几下,意思是让我赶紧出去。 我出了洞口,循着声音就找到了小河边,见他站在小河边,翘首朝山上张望着。 见我走了过来,他先是一愣,惊异地问道:“你……你就是那个毛孩?” “快说,你找我干嘛?” 他皱着眉说:“不对吧,怎么一点都不像呢。” “像不像的与你有啥关系?” “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不对……不对……一定是错了,告诉我,你是山下哪一家的孩子?”那人摇头晃脑地说。 “别啰嗦了,我连你小名都知道。” “那你说我叫啥?” “你不是叫栓子嘛!” 男人傻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见我不肯靠近,那人就说:“毛孩,你要是怪我,就过来啃我两口吧,也好解解气。” “你又不是我爹,我凭什么恨你!”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软软一动,慢吞吞走了过去。 那人说:“毛孩,当时我以为你真的是个怪物,一时糊涂,就把你扔了,想不到你能活过来,还出脱得这么有型。” 我说:“别瞎咧咧了那些陈年旧事了,你有话就直说吧,我还等着回去睡觉呢。” 那人说:“咱还是当着你娘的面说吧。” 我说:“你老糊涂了吧?我娘不是死了嘛。” 那人说:“咱到她坟前说,她就会听到的。” 娘的坟地离得并不远,也就五六里地的样子,在小河下游的一块平地上。自打看到这个男人在那儿烧过纸钱后,我就断定那是埋葬我娘的地方了,隔三差五过去走一走,看一看,顺便扔些果子过去,也算是祭奠了。 “你想跟我说啥?” “我想把你的身世告诉你,压在心里太沉重,会拖累我去阴间了,再说了,不把事情说明白,你娘也饶不了我。”那人说着,眼里竟有泪光在晃动。 我心软了,不再说话,跳过河,顺着河边的小道朝前走。 到了娘的坟地后,见高高的土堆前,不知啥时多出了两块大石头。 我们每人坐在一块石头上,那人一脸愧疚,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说:“毛孩,其实,也许当初我不该扔掉你,现在你长成大人了,细细一瞧,还真有几分像我呢。” “别扯远了,有话你就直说吧。”我模样一定很凶,看到那人眼里有了几分怯意。 “那好,就权作是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说—— 那一年,我二十,你娘十八,我把她娶到了家。谁承想,她进门不到才半年,灾祸就连连发生,先是我爹死了,他是在麦收的时候,一脚陷进了坟圹里,无伤无痕,气绝身亡。 紧接着,就是我娘,她死得更蹊跷,说是想我爹了,就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去了墓地,却不小心被脚下的野草绊了一跤,不偏不倚,正磕在了坟前放贡品的石桌上,同样是无伤无痕,连一滴血都没流,就闭上了眼睛。 接连两条人命没了,村里的长舌妇们有了嚼头,硬说你娘是颗丧门星,进门就克死了双亲。 我虽然觉得晦气,但是不糊涂,搂住哭成泪人的你娘说:“人的生死,那是天定,到了寿限,谁也拉不住,与你无关。” 你娘很感动,不再哭泣,打起精神跟我过起了日子。 可谁曾承想,她又没有生养,肚子一直平平的,不见半点动静。那些长舌妇又说话了,说你娘要么是个丧门星,要么就是个白虎。 我听后,虽然没跟她们一般见识,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结婚都五年了,硬是不见瓜果落地,叫谁谁也急呀,你说是不是? 老话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又是个三辈单传的独苗子,那种揪心揪肺的滋味儿就别提了,也时不时地怨天怨地。 你娘见我着急,她更急,就说:“咱还是去求求菩萨吧,听邻居嫂子说挺灵验的。” 于是我们就选定了二月二那天,打算去邻村的庙里祈福求子。 第二章视频里的美人痣 一大早,你娘就下炕炒起了糖豆,炒好后,又急急火火出了门,置办香火去了。 等她打外面回来了,一进大门,看到我在吃糖豆,就埋怨起来:“你就是个馋痨,谁让你抢着先吃的?” 我没在意,叽咕一句:“炒了不就是吃的嘛。” 你娘嘴撅得老高,说:“那是带到庙里去供菩萨的,你先动了嘴,没了礼数不说,还会惹恼神仙的。” 我虽然有点心虚,但嘴上还是不服气:“又不是全吃光了,那不是给他们留着嘛。” 你娘就来了脾气,喊道:“你又在胡说八道,心半点都不成,这样去求了菩萨,还有啥用?不但没用,还会遭报应的!” 我当时就觉得她那话有些不中听,结果了,真就让她给说中了。 趁着大早,我们紧脚去了邻村的龙王庙。 说是龙王庙,其实不是,只是大户人家的一座家庙,因为年久失修,连神像的脸面都看不清了,根本不知道上头站着的是哪一路神仙。 那正是人家吃早饭的时候,庙里没人来,屋里空空荡荡的,有点瘆人。 你娘打开包袱,抓出了里面的黄豆粒子,放在了供桌上,再拿出香火,点燃了,有模有样插在了香炉里。 也许是我吃了炒黄豆粒子的原因,就在跪下来磕头时,一不小心,放了一个冲天响屁。 放就放了吧,我还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你娘一下子就来了火气,站起来,朝着我的屁股就踢了两脚。 还不等她的脚离开我的屁股,就听见小庙里啪的一声闷响。 我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时,只见案桌上的小香炉落到了地上,摔成了七八瓣。 这就怪了,也没人动它呀,甚至连只老鼠都没有。 你娘满脸惊惶,双膝跪地,连连磕头,口着念念有词,不住的求饶。 原以为神仙不会跟凡人计较,谁承想,他们的心眼也很小,随即就给了惊天动地的报应。 我们返回的路上,爬上一道矮岭时,突然间,就听到头顶滚过了一声轰隆隆的响声。 你娘呆住了,自言自语道:老天爷来,怎么就打雷了呢?这风平浪静的,招谁惹谁了? 我刚想说啥,突然就起风了,越刮越大,飞沙走石,简直吓死个人了。这还不算,随之密集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冰豆子似的,麻凉刺骨。 好在持续了不长时间,转眼间就雨过天晴了。当我松开抱紧脑袋的双手,睁开眼睛看上你娘是,却傻眼了,她……她竟然不见了,只剩了脏兮兮的包袱在旁边。 我慌了神,咧开嗓子喊起了你娘的名字,边喊边跑,找遍了周边的沟沟岔岔,田间地头,也没见着她的踪影,一时没了主意,哭着喊着就往村子的方向跑。 到了村里,我直接去了村长家,把你娘丢失的过程告诉了他。 村长当机立断:“不好,八成是遇到鬼怪了,赶紧找人去!” 他在村广播上喊了十几遍,要求全村老少齐上阵,火速行动,找人去。 村里的老少爷们倒也不怠慢,几分钟的时候,就集中到了村口,听村长说明情况后,就呼啦啦奔着丢人的地方去了。 男男女女几百号人呢,找了一天一夜,几乎把方圆十几里的地盘儿都踏遍了,却连你娘的一根毫毛都没见着。 一个个只得无功而返,大伙凑到一块儿,个个哭丧着脸,摇头叹息,很明显,那意思是说,甭找了,人肯定已经没了。 我蹲在地上,懊恼地抽着烟,突然就看到了一条狗,那狗看上去很怪异,它昂着头,下巴朝天,尾巴夹在屁沟里,在我身蹭来蹭去的。 村长大声喊:“栓子……栓子,快看那狗眼!” 我被吓了一跳,问他:“狗眼有啥好看的?” 村长说:“你别看我,你只看那狗眼。” 我哭腔说道:“村长呀,谁还顾得上逗趣呀,那不就是一双狗眼嘛,有啥好看的?” 村长竟然骂了起来:“让你看,你就看!狗日的傻逼王八蛋!” 我这才不情愿地看了过去,一对眼,心里便毛躁了起来,那狗眼果然奇异,里面嫣红一片,像是落进了两片桃花瓣一般。 刚想问啥,村长大声喊:“走,盯紧了,跟上它。” 我这才知道,那狗已经钻出了人群,朝着野外跑去了。 一看村长已经追出了老远,我只得紧随其后,心里七七八八琢磨着:这老东西,他追条狗干嘛呀? 等出来村口,那条狗发起疯来,甩开四条腿狂奔起来,尾巴挓挲着,毛茸茸,就像拖着一把大扫帚。 差不多追出了十里地,我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是跑不动了,干脆停了下来,松松垮垮站在那儿,只顾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村长是个六十多岁的人了,早就被落在了后头,他见我停了下来,就张牙舞爪地挥动着胳膊,意思是让我跟上,别停下来。 奇怪的是,前面的那条狗见我停了下来,也收住脚,回过头来,嗷嗷怪叫了两声。 那完全是在挑逗,我气得直骂:草你个姥姥的野狗,看我撵上,不摔你个半死,先剥你的皮,在再抽你的筋! 后面村长又喊开了:“栓子,狗日的,你快追……快追呀……” 我只得咬牙切齿又跑了起来,那狗也跟着撒腿狂奔。又跑了一会儿,便来到了南山沟里。 那狗轻盈地跳过河,站在对岸,伸出长长的舌头望着我,然后拔腿朝着山顶跑去了,四脚如飞,身体轻盈,远远看上去,好似一朵黑云在飘动。 我喘了几口粗气,运足了力气,撒丫子跟了上去。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见那狗停在了一堆怪石旁,半蹲在那儿,两眼直勾勾瞅着我,粉红的眼睛扑闪扑闪直放亮光。 这时候,我心里才有了一种预感,你娘她肯定就在这座山上,可到底在哪儿呢? 树林里? 山洞里? 还是…… 想着想着,猛然抬头,那狗却不见了。 我回过头,眼巴巴地望着村长,意思是问他该怎么办?。 村长就喊:“小子,上面有个山洞,你进去,赶紧进去,你家女人一定就在里头……就在里头啊。” 第三章惊人相似 我颤声喊道:“爷呀,可那狗……那狗不见了呀。” 村长就骂:“狗日的,你傻呀,你看那是一条狗吗?” 我愣了愣神,问:“那不是狗是啥?” 村长就喊:“你个鳖种!别啰嗦了,进洞,快点……快点!” 我硬着头皮,手刨脚蹬,艰难地往上爬。 等到了狗刚才半蹲的地方,我停了下来,朝着高耸的怪石看了过去。 正像老村长说的那样,正前方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洞口,就像一个怪兽大张着的嘴巴,两边的石壁上光溜溜,那肯定就是动物钻来钻去的痕迹。 我打了一个寒颤,有了强烈的尿意,只得攥紧了拳头,横下心,钻进了洞里。 洞道很深,足有十几米,磕磕绊绊爬进去,里面竟有了光亮,抬头一看,洞穴竟然宽敞起来,足足有两间房子那么大。 我直起腰,浑身麻凉,汗毛陡立,深吸一口凉气,再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才看到了里面竟然有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正侧卧在地上,身子下面铺着一张不知是啥动物的毛皮。 正在发蒙,我听到了噗噗两声怪叫,像是老牛打了个喷嚏,同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腥臊之气。 我全身的的血呼啦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循着声音望了过去,在洞穴的西北角,竟然有两只蓝幽幽的小灯笼,正对着自己,发着绿森森的光亮。 狼! 那竟然是一只膘肥体壮的公狼! 看上去公狼并没有恶意,反倒有几分柔顺,它立起身来,一对前爪捧起,朝着我顿了顿首,那意思像是在颔首作揖。 我被吓蒙了,连尿都泚了出来,湿了大半条裤子,蒙头蒙脑地冲着公狼点了点头。 那老狼却俯下身来,嗤嗤喷了两声鼻息,又打量了一番地上的女人,然后转身钻进了旁边的一个洞口,没了踪影。 我咬紧牙关,屏住呼吸,一步步挪了过去,俯身一看,女人上身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对襟褂子,眼熟得很,裤子上虽然满是泥水,但也不陌生,还有她脚上的那双粗布鞋,左脚鞋面上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那是自己抽烟时,不小心给烧坏的,面部被蓬乱的长发遮掩着,看不出个究竟来。 不敢迟疑,我弯下腰来,抱起了女人,扭头就朝着洞外奔去,双脚就像认识路一般,跌跌撞撞下了山。 村长远远问道:“栓子,怎么样,人还活着吧?” 我哪还顾得上搭腔,只管发着疯地往前跑。 村长踢踢踏踏紧跟在后头,边跑边骂:“狗日栓子,草泥马滴,你倒是看看呀……看看她到底还有没有气,万一……万一……”村长没敢直接把最后那个字吐出来,他怕自己嘴臭,遭了埋怨。 谁料,我怀里的女人突然就开了腔,她夹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喊:“爷……爷来,不要紧……不要紧,我活得好好的呢。” 我心里咕咚一下,愣怔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泪如雨下,朝着回家的路冲去。 跑着跑着,你娘就完全清醒了,挣脱着要下来,说:“栓子,好栓子,让我自己走,自己走就行,你停下……快停下……” 我哪肯放手,不说话,只管疯狂往前奔。 进屋之后,我把你娘扔到了炕头上,腿下一软,就跪了下来,手扒着炕沿,呼哧呼哧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不等完全缓过劲来,我就在你娘身上动起了手,先从脚下往上摸起,小腿、膝盖、腹部……一路向上,一直摸到了粘哒哒的头发丝。 你娘问我:“栓子,你这是干啥呀?” 我说:“你别动……别动,我验一下你那身子,看看有伤没伤。” 好在你娘身上不见伤痕,毫发未损,可我还是不安心,问她:“那狼它真就没伤着你?” 你娘没说话,轻轻摆了摆头,闭上了眼睛。 我心里发虚,嘟嘟囔囔道:“没伤着就好,没伤着就好,可……可它是一只大公狼呢。” 你娘静静躺着,啥也没说,眼角不知啥时溢出了一滴泪水,悬在那儿,就像结了一个结实的冰疙瘩。 我还想问些啥,突然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就转身走了出去,见大姑娘小媳妇的来了一大群,他们是惦记你这你娘,探望来了。 这些人中,就有黄半仙在里头,这女人有些能耐,听说有神灵附在她身上,只要她一进屋,就能瞅出个吉凶来。 我把她请进屋,朝她使一使眼色,意思很明确,是想让她帮着看一下你娘有没有被邪气攻身。 黄半仙上上下下察看了一阵,说:“栓子兄弟,多亏着你家兰子福大命大,要是让八字弱,命不济的女人遇上这事,不死也得扒一层皮。” 我就问王仙姑:“你说那风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翻着白眼掐捏一番,说:“那是恶龙过境,淫威大发,可了不得,没取了你家女人的性命,真就算是烧着高香了。” 又闲聊了几句,王仙姑退身出了屋。 我跟在后头,送出了院门,等到了大街上,我低声问王仙姑:“婶啊,你看我家娘们儿,她真的没事吧?” 王仙姑说:“没事,不但没事,还会因祸得福,这么着一折腾吧,你媳妇她就会开了心经,通了脉络,没准就能怀上了。” 我心里忽悠悠一阵惊喜,问她:“你觉得她……她真的就能怀上了?” 王仙姑说:“我啥时看走眼过呢?栓子,你就放心好了,不出这个数,准能怀上。” 我问:“你是说三天?” 王仙姑伸出兰花指,在我额头戳一下,骂道:“你这个鳖羔子,心也太急了吧,你以为女人怀孩子像蜓蜓点水呀,我说是三个月,要是三个月之内不见动静,那婶子我就亲自帮着你们下种。” 一群女人嬉闹着走了,我站在原地,满心欢喜起来,瞅着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地离去了。 吃过饭后,黯淡的油灯下,你娘人虽然看上去还是有几分虚弱,但眼睛里已经明显亮堂了许多。 我关门上了炕,问你娘:“你说那风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咋就刮得那么邪乎呢?单单就把你一个人给刮跑了。” 你娘摇摇头,说:“我也觉得邪道。” 我说:“天本来好好的,突然就变了脸,又是狂风,又是暴雨的,人都给被吓蒙了。” 你娘说:“我当时就晕过去了,啥也不知道了,就像做了一场梦。” 我问:“你做梦了?梦见啥了?” 你娘说:“不记得了,只记得飞了起来,腾云驾雾的,后来一头栽下去,就啥也不知道了。” 我心里犯疑惑,就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就进了山洞里呢?那狼陪在那儿,还乖乖顺顺的,像是通人性似的,对了,里面是不是还有更多的狼呢?” 你娘紧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我倒是没见着其他的狼,只见着了那一只老的。” 我问她:“那只狼它……它真的没动你?就那么规规矩矩守在那儿?” 你娘说:“是,它很规矩。” 我有些怀疑,说:“这真是一只怪狼,见我进了洞,还像是跟我交代了啥似的。” 你娘哆嗦一下,扭头望着我,问:“它跟你交代啥了?” 我摇摇头,说:“我也搞不懂,看上去像是人作揖那样,还有它那眼神,真是让人费琢磨。” 你娘说:“那就别费心思了,它是个狼,咱是人,肯定想法不一样。” 我说:“我就是觉得有些蹊跷,从来就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你娘呆着脸,说:“狼是有灵性的,特别是救我的那只狼,是好狼,咱心里面惦记着它的好就行了,没有它,我怕是就死定了。” 我伸手捂住你娘的嘴,说:“别胡说八道的,不吉利。” 你娘说:“你用不着害怕,我死不了的,还没给你生个一男半女呢,这都是命。” 我点点头,说:“这回可有指望了。” 正当我们熄了灯,躺到炕上睡的时候,突然就听到外面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异样声响,跟在狼洞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第四章一定是她 我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可那声音明明就在耳旁,窗棂糊着一层薄薄的草纸,不隔音。 我恐慌地爬了起来,抬头朝着窗口望去,果然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倒映在上头。 那影子看上去虽然模糊了点,但轮廓却很清晰,看上去就是一只狼,那体态,那架势,跟山洞里的那只公狼一模一样。 我倒吸一口凉气,僵在了那儿。 那狼却不消停,还用爪子把窗纸戳破了一个洞,一对闪着绿光的眼睛贴在上头,就像小灯笼悬在那儿,寒气逼人。 我被吓得屁滚尿流,搂紧你娘,滚到了墙旮旯里头。 之后的一段时日里,那狼总是隔三差五的来一次,搞得我天天提心吊胆,恐慌不已。 有几次,我对着狼影举起了猎枪,但都被你娘夺下了。 我问她:“你干嘛要护着一条狼呢?它在成心跟我们作对,想搅合了我们的好日子,你知道不知道啊?” 你娘说:“它是咱们的恩人,你不能恩将仇报啊!” 男人说:“不是我恩将仇报,是它自找难堪,这样三番五次地折腾咱,到底为了啥?” 你娘说:“自打回来后,我才明白一个道理。” 我问:“你明白了啥道理?” 她说:“也许它根本就不是一只狼。” 我愣住了,问她:“不是狼?那它是啥?” 你娘沉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栓子呀栓子,你好好想一想,它要只是一只狼的话,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本领?” 我脑袋一大,没了话说,只得把猎枪收了起来,返身躺到了床上,嘴里仍不消停:“尽胡说八道,明明就是一只狼嘛,还能成啥了?” 你娘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吧,就算它是狼,那也不是一般的狼,没准是一只成仙的狼。” 我不服气,说:“别胡诌八扯了,狼就是狼,还能成仙?成精?那都是大人拿来吓唬小屁孩的,你倒是跟着当真了。” 你娘说:“那我跟你说实话,你可别害怕。” 我心里一动,牛气哄哄地说:“我他妈怕啥?” 你娘先把身子蜷成一团,缩到了我怀里,说:“那一天,被妖风刮起后,我觉得忽悠悠飞了半天,突然间,一下子就落到了地上,偏偏就落到了那只狼的怀里,是它接住了我,驮在背上就进了山洞。” 我不太相信,问她:“真的假的?你不是说晕过去了吗?” 你娘说:“骗你干嘛,那时候已经醒过来了,进洞之后,我浑身的衣服全都湿透了,还是那狼用它身子把我暖过来的呢。” “啥……啥……你说啥?”我惊问道,“你是说那狼……那狼它把你搂在了怀里?就像我这样搂着你?” 你娘说:“可不是咋地,要不是那狼,我一准就没命了,要么会被摔死,要么会给冻死。”你娘说着,竟然哽咽起来。 我突然觉得你娘好可怜,就用力搂紧了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那狼就没了踪影。直到有一天,王仙姑给你娘诊脉,说她怀上了,当天夜里,它就再次来了,还带来了一只七彩的大山鸡,放在了院子里。 我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那鸡是给你娘保养身子的。 再之后的日子里,隔三差五,那公狼就会送一些野味过来,有时候是一只山鸡,也可能是一只兔子,还有一次,他竟然送来了一条一米长的大鱼。 它不再像从前,每一次来,只在院子里弄出一丁点儿的动静来,算是给提个醒,放下东西后,也不再久留,翻身就走。 直到你降生的那天夜里,它送来了一头野猪,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等你从娘胎里出来,接生婆一看是个毛孩,吓得够呛,就差我去喊来了王仙姑。 王仙姑打眼一看,转身就走。 我扯住她,问她:“婶子,你咋了这是?” 她一惊一乍地说:“狗日的,那是个杂种,是个狼怪,小小的身子里全是妖气,还不赶紧扔了,留着他作死啊!” 所以我才下了狠心,把你扔到了南山上,我心里想着,如果你真是狼种,那只公狼肯定会收留你的。 果不其然,当我把你放在河边,躲到了树丛后面,没过半个时辰,那只老狼就出现了,它像一块黑云,飘下了山,停在你身边,朝四下里打量一番后,伸嘴叼起你,飞速返回了山洞。 这样一来,我心里就轻松了许多,毕竟它是你亲爹啊。 可没过多久,你娘就病倒了,饭不吃,茶不思,日渐消瘦,熬过了五天,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低头咳嗽起来。 我冷冷地盯着他,目光却柔和了许多,说:“娘的死都是因为我,她是想我想死的啊!你不问青红皂白,一扔了事,你现在睁大眼睛看看,好好看看,我像个妖孽吗?” 他叹息一声,摇摇头说:“是怪我……是怪我,好在你慢慢长大了。” “可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 “是啊,我也惦记着呢。” 我眼露凶光,紧紧逼视着他,吼道:“我天天吃野果,吃生肉,甚至还喝过老鼠奶,我他妈真成野兽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死!我该死!”他说完,猛咳两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我起身走过去,看他喷出了一口鲜血,把地上的土都染红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心头一软,眼睛直勾勾望着他,对着他说:“我也就是说说狠话,其实吧,谁是爹都无所谓,我没有必要再恨你了。” 他嘴里发出了怪异的声响,听上去毛骨悚然,但嘴角却扯出了一丝僵硬的微笑。 一阵凉风掠过,他面部急剧扭曲变形,双眼放大,爬上了额头,嘴唇扯到了左边的耳根,变得狰狞可怕。 接下来,又呼呼喷出了好几口鲜血,双脚猛一蹬,人就直挺挺的了。 不用靠近,我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刚想转身离去,我突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儿呀,好在他也算是你爹,趁着尸骨未寒,把他埋了吧。” 是娘,没错,那肯定就是娘的声音。 这时候,天色已晚,夜幕渐渐降临。 第五章熬不下去了 我使出了吃老鼠奶的力气,把那个不配做我爹的男人拖到了娘的坟前。 本想着让他与娘合葬的,可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娘与狼生下我的那些传言,心里面一梗,便打消了那个念头。 把他拖到了右侧的空地上,突然又听到了娘的声音,她说:“把他埋到左边吧。” “为什么?右边不行吗?” “右边还有用?” “有啥用?” “过几天你就明白了。” 不管是幻觉,还是实情,只要是娘的话,那就必须得听。我走到了娘的坟墓左边,跪下来,双手拼命挖了起来。 等到把坑挖好,我起身转到另一边,拖过已经僵硬了的尸首,塞进去,手忙脚乱地把那个本该恨,却又恨不起来的男人埋掉了。 等我扑打着手上的尘土站起来,长嘘一口气,抬头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时,突然又听到了娘的声音:“儿呀,你也算尽孝了,我足了,知足了。” 我长吁一口气,回头一看,竟然看到了娘,她正坐在坟子里面,朝我微微笑着。 明明是阴阳两隔,我怎么就能看到死去的娘了呢 我刚想对她说些什么,可娘的影子突然就不见了,眼前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土堆。 一定是自己看花眼了,娘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还会那么年轻,一定是睁眼做梦了。 我摇摇头,拔腿离去,突然又听到了娘的叫声:“儿呀,你紧脚回去吧,你狼爹在等你呢。” 猛然回过头,只看见娘坟头上的几棵瘦草在迎风摆动。 我心头一紧,撒腿就跑,等我爬上山,急吼吼闯进洞穴时,一股刺骨的寒气迎面扑来,整个人几乎都被冻僵了。 “狼爹……狼爹……”我喊了起来。 好大一会儿,我才听见里面的角落里传出了噗噗的两声喷鼻声,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我点燃干柴,借着跃动的暗红火光,看到老狼正卧在一块黑乎乎的兽皮上,瑟瑟抖成了一团。 “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走过去,问他。 老狼两只前爪支撑着,站了起来,摇摇头,突然怪声怪气地问我一句:“小东西,你承认是我儿不?” 我吓了一跳,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记忆中,我从来没听见过它说过人话的,要表达的意思只能用肢体语言告诉自己。 “是啊,谁说不是来,至少你也是我养父。” “小子,我为什么就不能是你亲生父亲?” “因为你是狼,我是人。” “人跟狼那不就是长得不一样嘛,里头的灵魂都是一样的。”老狼说着,突然问我,“你是不是真心想知道哪一个才是你的生父?” 我觉得老狼今天有点奇怪,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老狼嘴角竟然有了笑容,他说:“那好,你先满足我的最后一个愿望,我再告诉你。” “最后一个愿望?啥愿望?”我心头一沉,默默自问道,莫非它也要死了不成? “你去偷一只鸡来,我嘴上犯馋了。”老狼说着,竟然还咽了一口唾沫。 我说:“洞里不是还有吃的吗?” 老狼说:“只有几根黄瓜和玉米棒子了,可我就是想吃鸡。” “那好吧,你趴下等着吧。”说完,我就朝外走去。 老狼在后面喊:“小子哎,找那些殷实的大户人家偷,别糟蹋穷得叮当响的人家。” 我没吱声,继续往前走,心里叽咕着:狼就是狼,就算你戴上一顶礼帽,那也做不了君子,穷讲究个啥呀? 虽然这么想,但进了村子之后,我还是翻墙进如了一户门庭高大的人家,躲在暗处,确定没人出入后,便瞅准了鸡窝的位置,猫腰过去,打手就捏住了一只鸡的脖子。 那只鸡倒也配合,只把翅膀挓挲开来,忽闪了两下,叫都没叫一声,就咽了气。 回到洞穴后,我用炭火把鸡烤了,香喷喷的气息引得自己也涎液直流,但我强忍着,走到仍卧在角落的老狼跟前,撕扯着肉丝,喂起它来。 老狼吃着吃着,竟然流起了眼泪,泪珠如豆,浑浊凝重,沿着它窄长的面颊咕噜噜滚下来。 我心里一阵翻涌,很不是滋味,差点也跟着哭出来。 一看我这样,老狼停下了嚼动,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流眼泪吗?” 我说:“你是不是也要死了?” 老狼嘴角一翘,那是它在微笑,说:“死有啥好怕的,难的是活着。” “活着多好呀,还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我扬了扬手中的烤鸡。 老狼用前爪挠了挠脸颊,说:“吃只是为了活着,可活着的不是为了吃,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 他说:“像我这样活着,就是一种折磨了,也多亏了这些年有你陪着,所以……所以……”它欲言又止。 “你想说啥?别吞吞吐吐的。” “以后你就明白了,再说吧,咱们这都是缘分,上辈子欠下的,这辈子来还,还上了,也就两清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就说:“你是不是吃鸡撑糊涂了,乱说啥呢这是?” 老狼前爪撑地,半蹲了起来,眼泪已经风干,双目炯炯望着我,说:“天机不可泄露啊,有些事情只能靠你自己去悟。” 我说:“我才不想费那个脑筋呢。” “白调教你了,还让你偷着去读了那么多书,竟然还是这么顽劣。” “你还说我顽劣,我倒是觉得你今天有点儿怪。” 老狼说:“小子,实话告诉你,在这座山上,只有我一只狼了。” “以前很多吗?” “是啊,我们一个大家族,很兴旺的。” “那他们都去哪儿了?” 老狼叹息一声,黯然道:“都被猎杀了。” “谁有那么大的本领,全都杀了?” “就是山下的那些人呗,他们有枪有炮,一个也跑不了。” “那你怎么就活下来了。” “那是因为我有法宝。” “啥法宝?” 老狼岔开话题,说:“你以为我活下来就好了,其实很煎熬,想一想从前的大家族,回味一下兄弟姐妹在一起的欢乐,心里就痛,就想着倒不如一起死了爽快。” 见我不说话,它说:“我今天吃了你亲手捉来的这只鸡,也就心满意足了,实不相瞒,我也该走了。” “你要走?去哪儿?”我天真地问。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那我也跟你去。” 老狼摆摆头,说:“这不行,我之所以创造了你,那是想留下最后一点血性,我们狼家族的血性。” 第六章眉飞色舞的老婆 等到把坑挖好,我起身转到另一边,拖过已经僵硬了的尸首,塞进去,手忙脚乱地把那个本该恨,却又恨不起来的男人埋掉了。 等我扑打着手上的尘土站起来,长嘘一口气,抬头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时,突然又听到了娘的声音:“儿呀,你也算尽孝了,我足了,知足了。” 我长吁一口气,回头一看,竟然看到了娘,她正坐在坟子里面,朝我微微笑着。 明明是阴阳两隔,我怎么就能看到死去的娘了呢 我刚想对她说些什么,可娘的影子突然就不见了,眼前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土堆。 一定是自己看花眼了,娘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还会那么年轻,一定是睁眼做梦了。 我摇摇头,拔腿离去,突然又听到了娘的叫声:“儿呀,你紧脚回去吧,你狼爹在等你呢。” 猛然回过头,只看见娘坟头上的几棵瘦草在迎风摆动。 我心头一紧,撒腿就跑,等我爬上山,急吼吼闯进洞穴时,一股刺骨的寒气迎面扑来,整个人几乎都被冻僵了。 “狼爹……狼爹……”我喊了起来。 好大一会儿,我才听见里面的角落里传出了噗噗的两声喷鼻声,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我点燃干柴,借着跃动的暗红火光,看到老狼正卧在一块黑乎乎的兽皮上,瑟瑟抖成了一团。 “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走过去,问他。 老狼两只前爪支撑着,站了起来,摇摇头,突然怪声怪气地问我一句:“小东西,你承认是我儿不?” 我吓了一跳,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记忆中,我从来没听见过它说过人话的,要表达的意思只能用肢体语言告诉自己。 “是啊,谁说不是来,至少你也是我养父。” “小子,我为什么就不能是你亲生父亲?” “因为你是狼,我是人。” “人跟狼那不就是长得不一样嘛,里头的灵魂都是一样的。”老狼说着,突然问我,“你是不是真心想知道哪一个才是你的生父?” 我觉得老狼今天有点奇怪,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老狼嘴角竟然有了笑容,他说:“那好,你先满足我的最后一个愿望,我再告诉你。” “最后一个愿望?啥愿望?”我心头一沉,默默自问道,莫非它也要死了不成? “你去偷一只鸡来,我嘴上犯馋了。”老狼说着,竟然还咽了一口唾沫。 我说:“洞里不是还有吃的吗?” 老狼说:“只有几根黄瓜和玉米棒子了,可我就是想吃鸡。” “那好吧,你趴下等着吧。”说完,我就朝外走去。 老狼在后面喊:“小子哎,找那些殷实的大户人家偷,别糟蹋穷得叮当响的人家。” 我没吱声,继续往前走,心里叽咕着:狼就是狼,就算你戴上一顶礼帽,那也做不了君子,穷讲究个啥呀? 虽然这么想,但进了村子之后,我还是翻墙进如了一户门庭高大的人家,躲在暗处,确定没人出入后,便瞅准了鸡窝的位置,猫腰过去,打手就捏住了一只鸡的脖子。 那只鸡倒也配合,只把翅膀挓挲开来,忽闪了两下,叫都没叫一声,就咽了气。 回到洞穴后,我用炭火把鸡烤了,香喷喷的气息引得自己也涎液直流,但我强忍着,走到仍卧在角落的老狼跟前,撕扯着肉丝,喂起它来。 老狼吃着吃着,竟然流起了眼泪,泪珠如豆,浑浊凝重,沿着它窄长的面颊咕噜噜滚下来。 我心里一阵翻涌,很不是滋味,差点也跟着哭出来。 一看我这样,老狼停下了嚼动,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流眼泪吗?” 我说:“你是不是也要死了?” 老狼嘴角一翘,那是它在微笑,说:“死有啥好怕的,难的是活着。” “活着多好呀,还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我扬了扬手中的烤鸡。 老狼用前爪挠了挠脸颊,说:“吃只是为了活着,可活着的不是为了吃,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摇摇头。 他说:“像我这样活着,就是一种折磨了,也多亏了这些年有你陪着,所以……所以……”它欲言又止。 “你想说啥?别吞吞吐吐的。” “以后你就明白了,再说吧,咱们这都是缘分,上辈子欠下的,这辈子来还,还上了,也就两清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就说:“你是不是吃鸡撑糊涂了,乱说啥呢这是?” 老狼前爪撑地,半蹲了起来,眼泪已经风干,双目炯炯望着我,说:“天机不可泄露啊,有些事情只能靠你自己去悟。” 我说:“我才不想费那个脑筋呢。” “白调教你了,还让你偷着去读了那么多书,竟然还是这么顽劣。” “你还说我顽劣,我倒是觉得你今天有点儿怪。” 老狼说:“小子,实话告诉你,在这座山上,只有我一只狼了。” “以前很多吗?” “是啊,我们一个大家族,很兴旺的。” “那他们都去哪儿了?” 老狼叹息一声,黯然道:“都被猎杀了。” “谁有那么大的本领,全都杀了?” “就是山下的那些人呗,他们有枪有炮,一个也跑不了。” “那你怎么就活下来了。” “那是因为我有法宝。” “啥法宝?” 老狼岔开话题,说:“你以为我活下来就好了,其实很煎熬,想一想从前的大家族,回味一下兄弟姐妹在一起的欢乐,心里就痛,就想着倒不如一起死了爽快。” 见我不说话,它说:“我今天吃了你亲手捉来的这只鸡,也就心满意足了,实不相瞒,我也该走了。” “你要走?去哪儿?”我天真地问。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那我也跟你去。” 老狼摆摆头,说:“这不行,我之所以创造了你,那是想留下最后一点血性,我们狼家族的血性。” 老家伙,我才是个七岁半的小毛孩,咋懂那么高深的道理,我心里想着,张嘴从鸡架上啃下了一块肉。 老狼看着我大口大口吃肉的模样,笑着点了点头,说:“你记好了,一定要收敛你的野性,不能太逞强,不要太血性,要不然,你也很难待下去。” 我咽下口中的鸡肉,问它:“你的意思是,你走后,我还要待在这个山洞里吗?” 老狼摇摇头,说:“不,你下山去吧。” “去哪儿?我娘死了,那个爹也死了,谁肯收留我?” 老狼靠近我,伸出长长的舌头,在我脸上舔了舔,说:“我早就给你想好了,去找给你这身皮囊的爹娘去。” “你的意思是……是……” “对,他们会收留你的,因为你这肉身是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他们会认为你就是他们的儿子。至于你的心,你的灵魂,他们是看不到的,只要你不说出来,没人会知道的。” 我看看老狼的脸,不像是在嬉闹,心里竟难过起来。 老狼伸长脖子望了望洞口,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除了他们,你还真没有亲人可投奔了,但你不会孤单,因为你比阳间的人,多一个世界。” 我怔怔望着老狼,云里雾里。 老狼闭着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赶紧把那些肉吃完了,咱们这就动身走。” “去哪儿?” “你该去的人家。” “何必那么着急呢?” “不行,迟了就来不及了。”老狼说着,站了起来,不知道从那儿叼过一把锤子来,递到了我面前。 第七章谁病得更厉害 我接过来,问它:“拿锤子干嘛?” 老狼仰起了头,张大嘴巴朝向我,说:“把右上侧的那颗最长的牙齿,给我砸下来。” “你这不是胡来嘛,把牙齿砸下来,以后咋吃东西呢?吃屎都塞得慌,你知道不?” “我吃了你弄来的鸡,一辈子的入口之物的定数就够了,来,你砸,留在我这儿已经没用了。” “就算你急着去阎王爷那里报到,豁着牙也不好看呀。” “草,我又不是拖着自己的尸首去报到,你懂个屁!” “可你砸下来,又什么意思?不就一颗臭烘烘的破牙嘛。” “熊玩意儿,让你砸你就砸,别跟我顶嘴!”老狼来了火气。 不识好歹的老东西,敲掉你半边脸可别怪我!我在心里骂着,举起锤子,比划了比划,猛地砸了下去。 随着咔嚓一声脆响,一道亮光闪过,在洞中划过一条弧线,落在了快要燃灭的火堆旁。 我被吓蒙了,锤子落在了脚面上,都没觉得痛。 老狼满嘴是血,噗噗喷着,它走过去,弯腰捡了那颗放光的牙,拿到眼下看了看,竟然还咧嘴笑了,说:“小子,你砸得还挺利索来。” 不等我说啥,它接着说:“你不是问我别的狼都死了,为嘛我还活着嘛,就是它,是这颗牙帮我多活了这么多年。” “那不就是一颗牙齿吗?” “是啊,它看上去是一颗牙,可它实际上是一粒佛珠。” “爹,俺那个亲爹来,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尽在胡言乱语,胡说八道。”我急得直跺脚,以为老狼脑子成了一锅粥,全乱套了。 老狼走近了,把那颗还在闪闪发光的狼牙递给我,说:“你好好藏在身上,一定别弄丢了,记住了吗?” 我虽然不相信它说的话,但那牙发出的光亮却刺花了我的眼。拿到手上,掂了掂,竟也沉甸甸,随手装进了外衣的口兜里。 老狼看上去还有点儿恋恋不舍,说:“等去了那户人家,让女人帮你缝在贴身衣襟上,一定一定别弄丢了,那是我的命,也是你的命,知道了吗?” 越说越玄乎了,一颗牙,与命有什么关系,尽胡诌滥扯!我不想再听下去,蹲下来,拿起了吃剩下的鸡架子,啃了起来。 老狼吐净了嘴里的血,招呼道:“别吃了,走……赶紧走。” “去哪?” “你那个新家。” 我猜想老狼一定是疯了,可又不得不听,人家把自己的牙都砸掉了,陪它走几里夜路又有啥呢?要不然,显得自己也太不仗义了。 出了洞口,老狼停下来,转身朝着黑黢黢的老窝望了望,不无伤感地对我说:“儿子呀,你陪我六七年的光景,我除了一颗牙,也没更好的东西送给你,你不会怪我这个老混球吧?” 我被它的认真劲儿逗乐了,说:“那牙都是你的命了,还有啥比命更值钱的呢?足够了……足够了……” “小子,你可别以为我是逗你玩,狼牙辟邪,一煞治煞,更何况,我这颗牙还有些来历,是一个落难的道士亲手赠与我的。”老狼边走边说。 “道士还长着狼牙?你又在糊弄小孩子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嘛,那是一颗佛珠,是一个落难老道为了答谢我的救命之恩,特地送给我的。” “一颗佛珠,它怎么就变成一颗牙了?” “这段山路不好走,等上了正道我再告诉你。”老狼说着,往我身边靠了靠,卷起尾巴护着我。 等下了山,老狼才慢条斯理地说:“那是七年前,一个远来的老道帮人驱魔,追赶一条成精的母蛇到了南山中,熟料那大虫不但精通妖术,还知道人身肉体的软势,竟用迷情花粉击中了老道的欲根,结果就落入了迷魂阵。正巧我觅食路过,冲上去,口爪并用,撕裂了蛇精的七寸,救下了老道,并留他在洞中修养了几天,临别时,为了答谢我的救命之恩,他就拿出一粒佛珠,送给了我。” “我还是不明白,佛珠怎么就成狼牙了?” “因为狼闯天下,靠的就是伶牙俐齿,老道为了我能够力战群雄,百战不殆,便施展法术,点珠为牙了。” “哦,原来还真是这样啊。”说着话,我回过头来,眼睛不由得瞪大了,夜色中的老狼,竟然成了直立行走的人形,只是腰背稍稍驼了些。 “紧脚赶路吧。”老狼见我满目惊异,也不做解释,只管走到了前头。 等爬上了一个陡坡后,老狼又说话了,他说:“其实吧,我算不得百年成精,但也有了一些道法,之前想着如数教给你的,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觉得你还是做一个平淡的常人好,免得招惹是非,连日子都过不安生。”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过安生的农家日子了?” “是啊,阳间几十年,别贪图出人头地,更别惹是生非,安安生生过日子,那才是正理。我送你的那颗牙,定能庇佑着你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我嘟囔道:“那至少,你也该把借尸还魂的法子教我吧,也好帮助无常之人起死回生。” “这个……这个嘛……” “你舍不得吧?” “也不是,实话告诉你,想当初,超度你娘孕育,并借尸还魂的不是我,正是那个老道,是他点化了我,想着为我留条根,所以才……”老狼话没说完,长叹一声,听上去意味深长。 我豁然开朗,这与之前那个“爹”的故事如出一辙,正好合拍,看来一切都是老道所为。 见我无语,老狼又说:“凡事有个规矩,老道只顾情义,忽略了法则,触犯了天条,结果被贬到了东海,做了一个有头无尾的龙虾。” 我倒吸一口凉气,心里乱了起来。 老狼接着说:“这就是我让你平淡做人的本意,艺高压人,树大招风,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没有回答,反问他:“那你呢?我走之后,你咋办呢?” 他一笑,说:“人之命,由天定,我自有去处,你无须担心,有你这份心意就足了。” 说话间,来到了山南坡的一个村落。 在村子西北角的一棵大树下,有一户人家,三间瓦房,碎石墙圈围,简陋的院门大敞着,好像是知道有人来投宿似的。 站在门口往里打探着,只见屋内灯光已熄,窗口漆黑一片。 老狼小声说:“看来我事先想得并不周全。” “怎么了?” “他们的儿子毕竟已去世七年之久,深夜贸然回来敲门,还不把你当成鬼了呀,万一吓出个好歹来咋办?” “那咱就回去吧,等天亮再来。” 老狼摇摇头,说:“不行,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啥来不及了?” 老狼沉吟一阵,说:“你就别多问了,既来之则安之,你现在就是这户人家的儿子了,赶紧想想办法,怎么才能够让他们接纳你。” 他反反复复说来不及了,究竟是指什么呢?我心里犯着叽咕,轻手轻脚进了院子,朝里面打量着。 在东墙根下,有一个牛棚,里面的牛见我走近,呼哧呼哧喷了两声鼻息,还蹭了蹭脚底,好像是要表达一种意思。 走进去看了看,见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踩上去软绵绵的,还隐隐散发出了一股清香味儿。 我返身回来,对着老狼说:“就那牛棚了,躺在里面睡觉挺舒服的,等天一亮,有了阳光,他们就不会怀疑我是鬼了。” 老狼想了想,说:“那也好,你记住跟你说的话了吗?” “记住了,不就是安心做个凡俗人嘛,那有何难?” 老狼说:“你从半个野兽变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活着的环境的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家现在过的可是现代生活了,真担心你适应不了。” “没事的,你放心好了,之前我也没少下山,啥现代不现代的,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老狼又交代几句,便急匆匆转身走了。 我望着它又恢复了狼形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泛上来,禁不住泪水潸然而下,哗啦啦流个不停。 第八章需要深入检查 我站在院子呆了一会儿,见屋里灯没亮,也没有丝毫动静,就直接钻进了牛棚。 老牛抬起头来,拿着两个大灯泡似的眼睛瞪着我,瞪得我头皮直发麻。 我从旁边抱了一些草,铺在了牛槽一边的空地上,然后躺上来,望着黑漆漆的棚顶发呆。 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突然,一阵小雨淋了下来,淅淅沥沥洒在了我的脸上,双眼被灌进了黏糊糊的胶水一样。 不,那分明不是雨水,要么就是那雨水里掺杂了太多的盐,把眼珠子杀得生疼。 我用手背抹一下,眼前先是一黑,接着就亮澈起来,看东西也清晰多了。 这才知道,并不是天上在下雨,是老牛在流眼泪。 不知什么时候,老牛走到了我跟前,哭得一塌糊涂,大颗大颗的泪珠滑下来,落在了我的脸上,渗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翻身往外一滚,站了起来,怪怪地打量着老牛,小声骂道:“你这头熊老牛,有吃有喝,你哭个球啊?” 老牛摇了摇头,泪珠子碎成了八瓣,再次溅到了我的脸上。 该死的老牛!成心啊你,哪儿来的那么多眼泪,就跟喷尿似的。 我一边叽叽咕咕骂着,一边转到了牛棚的另一边,想躺下来继续睡觉。 不等屁股着地,我看到一个小男孩从外头走了过来,走路的姿势很难看,一歪一扭的,活像一只屁股里夹着蛋的鸭子。 一进门,他就冲我喊:“你这个贼,我终于找到你了。” 麻痹的,一个小屁孩,我又不认识你,你找我干嘛?我心里叽咕着,该干嘛干嘛。 “你怎么不说话?偷了我的东西,理亏了是不是?” “你是谁呀?人不大,口气还不小!” “我是你债主!” “你认错人了吧?” “我不认识你,还不认识我自己的那一身皮嘛!”小屁孩走近了,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他身上有股子很冲的寒气,冻得我浑身一阵发麻,我外后退一步,扯着衣襟问他:“你说这衣服是你的?” “我草,你别给我装糊涂,我说的是衣服里面的身子,还有你的鼻子,你的眼,你的头发,我就不信你没照过镜子,像你爹娘吗?”小屁孩往前逼近一步,满眼凶光。 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个小鬼,准确说,就是没见天日就死了的婴孩,当初狼爹肯定就是偷了他的尸身,才让我还魂活了过来。 这就怪了,他是鬼魂呀,我怎么就能看见他呢? 琢磨来琢磨去,最有可能的是老牛滴进我眼里的泪水起了作用,早就听说,牛眼泪合着甘草,能帮俗人开天眼,看来一点都不假。 我有些惊悸,问他:“都这么多年了,你……你竟然还没转世投胎?” “投胎个屁,我本来的阳寿是是八十,只能等到阳世缘尽之后,方能算是正式的鬼魂,然后才有资格转世轮回。”说到这儿,他又发起凶来,“你别打岔,快说,为什么偷我的尸身?” “不……不是我偷的。” “我就纳闷了,你的肉身呢?干嘛要换成我的呢?” 我说:“之前我半点不知道,后来才听爹说,我那肉身上不干净,上上下下长满了毛毛,一点也不像个人,又差点闷死在了裤裆里,所以才想起了借尸还魂的办法。” “亏他想得出!” “你已经死了,留着个空壳干嘛?” “嗯,你倒是人模人样了,弄得我没处着落。” “死了还要啥着落?” “看来你啥也不懂,人有三魂七魄,死后有一个魂魄是用来守尸的,直到转世之时,才能完全脱离。你盗了我尸身,弄得我那个魂魄没了着落,只好依附在了一只鸭子的身上。” “那你当年是怎么死的?” “这个嘛,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再告诉你吧,其实我急着过来,不是找你算账的,是想告诉你一件要紧的事情。” “啥要紧的事情?” “刚才有一只狼进了村子,是不是它送你来的?” “是啊,怎么了?” “它死了。” 我心头一紧,问他:“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我亲眼看到的。” “在哪儿?” “在北岭的一个水塘里,淹死了。” “它……它怎么就掉进水塘里了?” 小鬼说:“其实你们刚刚进村时,我就闻见了一股很冲的阴气,便尾随着到了这里,还听到了你们说的那些话,我觉得好奇,你爹怎么就是一只狼呢?等那狼走后,我就跟了上去,结果就看到,它落进了水塘里了。” “你就没救他?” “救有啥用?在落进水之前,它的魂魄早就飞走了。” “走,你带我去。” “去哪儿?” “水塘那儿。” 小鬼不愿去,说:“都死透了,你去有个屁用啊?” “别啰嗦,你去不去?”我凶起来,拔腿朝外走去。 “那好吧,反正我跟你的账也没算清,你要是借机溜了,我又找不到你了。”小鬼嘟嘟囔囔地跟了出来,飘忽浮起,赶到了前头。 一路紧追,等到了北岭的水塘边时,打眼就看到了平静的水面上漂荡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一看那轮廓,我头猛地大了,那正是狼爹。想都没想,我跃身就往水塘里跳,却被小鬼喊住了。 我说:“我总不能把它扔在里头吧?” “捞出来有啥用呀?扔那儿喂鱼吧。” “不行,它养育了我,我该为他送终。”话没说完,我就跳进了水中,游了几步远,便抱住了老狼的尸身,慢慢拖了出来。 爬到岸上,我望着死去的狼爹,身心全都凉了个透彻。 我默默流了一会儿眼泪,耳旁突然就传来了娘的声音,飘飘渺渺,隐隐约约,娘说:“儿呀,你还得尽一回孝,把你狼爹埋了吧。” “可埋到哪儿好呢?” “你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吧?” “忘记啥了?” “下午的时候我跟你说的话。” “哦。”我一拍脑门,豁然明白了过来,原来娘右边的那块空地,是专门留给狼爹的,她是想着让老狼也过来陪她。 不难看出,在娘的心目中,狼爹比人爹的分量更重一些。 这时候都夜过三更了,再不抓紧行动就要天明了,于是我对小鬼说:“你帮我个忙吧?” “帮你啥忙?” “你帮我把狼身运到二十里地的山后村。” 小鬼不乐意了,说:“你有毛病吧?在这边找块地儿埋了就得了,弄那么远干么呀?” “那不行,我是人,不能无德无信,我都已经答应他们了,必须得履行诺言。”我嘴唇虽然打颤,但话却说得硬邦邦。 “他们,他们是谁?” “我爹,还有我娘。” “你娘也埋在那地呀?” “是啊,就是想把它也埋到那边去。” 第九章化成美丽大蝴蝶 小鬼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看不出,你还有些血性,那好……那好,我来帮你。”小鬼说着,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然后伸出两只鸭掌一般的手,上下左右比划了几下。 果然,死去的老狼就从地面上浮了起来,在小鬼的指引下,一路向北,飘然而去。 我紧随其后,心里面潮水一般翻涌,这才短短一天的时间呀,变故也太多太快了,真有些适应不过来。 更让自己感觉无着无落的是以后的日子,自己这游荡在阴阳两界的诡异生灵又该何去何从呢? 正想着,走在前头的小鬼说话了,他问还有多远的路程。 我抬头一看,已经穿越了南山,再走不远的小道就到了,便把娘的墓地方位指给了他。 小鬼应一声,继续往前走,刚刚看到娘的坟头,他又开腔了,说:“已经鸡叫两遍了,我得赶紧离开了,要不然就回不去了。” 我说:“你再帮我一会儿吧,我都不怕,你怕啥?” 他说:“你是阳身,跟我不一样,我必须要走了。”说完,那个鸭身鬼影随即消失了。 再看老狼的尸身,已经落在了地上,离娘的坟墓还有好几百米远。 靠,看来鬼这东西就是不靠谱,没人仗义,这离天亮还还早着,说溜就溜了,纯属借口。 我边在心里骂着,边把狼爹的尸身拖到了娘的坟子右边,再次跪了下来,同一天,同一个姿势,第二次挖起了坟圹。 或许是因为念及狼爹对我的养育之恩,这一次我把土坑扒得特别深,几乎都快没过自己了,连手指都磨破了,流了不少血。 直到东方的天幕上有了鱼肚白,我才把狼爹埋了起来,然后跪下来,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才起身离开了。 我没有回那个村子,而是再次回到了狼窝里,站在寒气逼人的洞穴中,我泪流满面,放声嚎哭了半天。 后来有人说,山下的村子那一天没人敢出门,都以为山上又来了新鬼怪。 哭干了眼泪,我也累得不行了,一头栽倒在了老狼跟我娘共同睡过的那张兽皮上,足足睡了半日。 睡梦中,我又见到了娘,她声音柔柔地说:“昨夜里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鬼,当年是被屈死的,怨气太重,所以成了厉鬼,以后可要小心戒备着点儿。” 我说:“他都帮我忙了,感觉不是太坏。” 娘说:“他跟你来,并不全是为了帮你,还有其他目的呢。” “其他目的?啥目的?” “他是来逼债的。” “逼债?逼啥债?” “就是你借了他尸身的事儿,他扬言说,要是不给他钱,就收回尸身,真要是闹腾起来,你可就没了宁日,如果找了判官,你还真是理亏,搞不好就得还给人家。” “那我呢?我的尸身呢?” “你的尸身早就腐烂了,再说了,就算还在,也不能用了。” “为什么?” 娘叹一口气说:“那本来就不是个人身。” “不是人身?那是什么?” “儿呀,你就别问了,有些事情说不清,还是混沌着好。” “可那小鬼要是不依不饶呢?” 娘长吁一口气,说:“没事了,娘已经帮你了结了。” “怎么跟他了结的?” 娘说:“我给了他钱,一次性把孽缘还清了,他答应以后不会再无缘无故纠缠你了。” 我心里一阵泛酸,说:“娘,你在那边,哪儿来的钱呢?” 娘说:“傻孩子,娘跟小鬼用的是同一种钱,就是纸钱,冥币。” “哦,是这样啊,可……可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也很少有人给你烧纸,哪儿来的钱呢?” 娘说:“我手头是不多,可有个好姊妹,前几年死了,就埋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是她借给我的。” 我沉吟了一阵,说:“那好吧,等我安静下来,就给你多烧纸钱,也好偿还给人家。” 娘说:“我这边就用不着你惦记了,以后你就是那户人家的儿子了,好好孝敬人家才是正事。” 我说:“都是狼爹逼我过去,其实我自己养活自己就行了。” 娘说:“你还小,不知道活在阳世间有多难,挺过来很不容易的,所以还是借着这身表皮,去给人家做儿子吧。” 我嘟嘟囔囔,一脸的不情愿。 娘又说:“我们化作了鬼魂,是受管制的,冥界的戒律很严,搞不好就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那样就永世不得超度了,所以没法帮到你。” 我刚想说什么,娘仓皇闪身,消失了。 看娘的表情,一点都不情愿,她一定是被强行带走的,我还隐隐听到了脚镣的哗啦啦声。 “放开我娘……放开我娘……”我惊呼着爬起来,追赶到了洞口。 眼前一切如旧,清清明明,这才知道,或许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我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啃过了几个野果之后,便走出了洞穴,朝着那个陌生的村子去了。 昨夜有老狼一路说教,也没觉得路有多远,这时候独步而行,才知道那个村子离得很远,感觉像有三四十里地的样子,并且路面坑洼不平,难走得很。 等赶到村口后,看了立在路边的石碑上写着“狼山峪”三个字,心里凛然一动,想到,或者自己命中注定就与这个村子有缘。 日挂树梢的时分,我赶到了那户人家。 进了院落,看到屋门禁闭,上头还落了一把锁。 再转到牛棚那边,里面也是空空荡荡,连老牛也不在家。 我有点儿心灰意冷,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思量着见到新爹娘的情景,把狼爹教给我的那些瞎话反反复复背诵了几遍。 直到日落黄昏之时,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传了过来,猛然抬头,我看到那头老牛进了院子。 老牛瞪大眼睛望着我,昂起头,哞哞地叫了两声。 紧随其后,一个比亲娘年轻漂亮的女人走了进来,还站在牛屁股后头,就愣住了。 那表情,简直就跟见到了鬼怪一模一样,面色煞白,两眼呆直,下巴不停地噏动着。 我站起来,走过去,泪如雨下,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娘。 第十章蒸腾起来 女人没有反应过来,我噗通一下双膝跪地,一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撅着屁股,双手掩面伏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你……你是……这……这……”女人不慌乱地俯身拉我,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我的胳膊。 “娘啊,我是你儿呀。” “你是我儿?”一听这话,女人松开手,一连退后了几步。 “是啊,我是你儿啊,我回来了。” 女人瞠目结舌,脸上没了半点血色,她竟然膝下一软,坐到了地上,放声嚎哭起来:“儿呀,是娘对不住你呀,可娘那样做,也是被逼的呀,你就饶了娘吧,你都做鬼这么多年了,干嘛又回来吓唬娘啊……” “娘……娘……我不是鬼,真的不是鬼。”我解释道。 “你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不是鬼是啥呀?” “娘,我没死,真的没死,你别哭……别哭,听我慢慢说给你听。”我爬到了她跟前,攥住了她的一只手,说,“娘,鬼是没体温的,你试试我……试试我的手,是不是热乎着呢?” 女人的手一哆嗦,随后又大着胆子摸了起来,手心手背摸了个遍,又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 “娘啊娘,你就放心好了,我是人……是人……是你亲生儿子回来了呀!” 女人还是不放心,又在我额头上摸一把,再捧起我灰突突的小脸蛋儿,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子,脸上这才有了活色,说:“是……是像俺家儿子。” “是啊,娘,我就是你儿子。” “那你把褂子脱下来。” “脱……脱褂子干嘛呢?” “先别问为什么,让你脱你就脱。” 我有点心虚,不再多嘴,默默脱起了褂子。等我把脏兮兮的身子露出了,背向女人时,她竟然啊地惊叫了一声。 难道她看出了啥破绽? 难道我身上还有狼毛? 难道…… 正猜疑着,女人一把抱住了我,惊叫道:“儿呀,是你……真的是你呀,你背上的那块胭脂记还在呢。” 我这才踏实下来,软软地叫了一声娘。 她应一声,自言自语说:“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真的吗?这怎么……这么可能呢?人都死了七八年了,咋就回来了呢?” 站在一旁的老牛突然哞哞连叫了两声,围在我身边转了起来。 女人突然推开了我,怔怔瞪着我,问:“你……你这是从哪儿来?” 我说:“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 “很远很远是什么地方?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说:“我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地方,是在一座高高的山上,山上有座道观,道观里有个老道,是他要我来认祖归宗的。” 听到这儿,女人退后一步,跟在老牛后头,围着我转起了圈。 就在这时,一个白发老太太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看上去有三四岁的模样。 女孩远远地喊起了一声娘,就眨巴着一对大眼睛,呆萌萌地望着我。 老太太没说话,皱起眉头注视着我,两只眼睛虽然很浑浊,却透着逼人的寒光。 女人叫了一声娘,那声音颤颤点。 老太太没吱声,闭上眼睛,掐指念叨了一阵子,然后声色俱厉地对我说:“实话告诉你吧,我虽算不得高人,但也会一些仙术道法,你是鬼怪也罢,是上仙也好,不要伤害他们,要不然,我可就不客气了!” 这才知道,老太太是女人的婆婆,也就是我的奶奶,她是个神婆,虽然不知道她的道法有多深,但她的威吓,我并不害怕,因为我压根就是个凡胎,一脸无辜地说:“奶奶你用不着吓唬我,我是这家的儿子,真的是这家的儿子呀!” 老太太满目狐疑,前前后后打量着我,说:“你说是就是了?她家儿子一下生就死了,咋就突然活蹦乱跳的回来了呢?这不是鬼话是啥?” 我说:“当时我并没有死,又活过来了。” 老太太说:“谁信呢,是我跟老头子亲手去埋的,还刨了一个半米深的坑,就算你之前没死,埋进去后,也会憋死的。” 我说:“当时正巧有一个老道路过,他有一双窥地之眼,看到我还没死,正在土里乱动呢,就把我挖出来,带走了。” 老太太问:“那你不好好跟着师傅诵经修行,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呢?” 我装出一副哀伤的样子,说:“师傅圆寂了,闭眼之前把真相告诉了我,并打发我回来找你们,再说了,师傅说我没有慧根,一直让我挑水劈柴,干些杂物,从来不教我佛法。” “那你能说出师傅的法号吗?” “哦,他法号叫悟本。” 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了,看上去老太太有些着急,我明白她着急的意思,万一我是鬼怪,等阴气升上来,那就可以大开杀戒了。 她站定了,眼珠转动了一阵子,对着儿媳妇说:“你去拿把刀子。” 儿媳妇惊恐地问:“娘,你别……千万别干傻事啊。” 老太太说:“你以为我想杀了他呀,我才不那么傻呢,万一……万一他真的是我孙子呢。” “那你要刀干嘛?” 老太太没好气地说:“别问那么多,让你拿你就拿!” 儿媳妇应一声,转身开门去了里屋,不一会儿便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出来了,随手递给了婆婆。 我一看那锋利的刀刃,头皮发紧,浑身发麻,直想尿裤子,真担心老婆婆会没头没脸劈向我。 老太太握着刀把,有意在我眼前比划了一下,然后又扭头对着儿媳妇说:“你把妞妞送到王麻子家,他八字硬。” 女人答应一声,牵着小女孩的手就往外走。 老太太又吩咐道:“把你爹也喊过来,加加步,赶紧了。” 女人答应一声,拖着女儿就出了门。 不知道为什么,老牛看到老太太玩起了菜刀,放一个响屁便窜进了牛圈里,站在料槽边,眼巴巴我这边看着。 老太太仍是一脸阴冷,手中掂着菜刀,直直盯着我,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这小鬼,还想装人是不?那好,一会儿就让你下地狱! 我不知道她接下来要演哪一曲,心里没底,身上直冒虚汗,真想一走了之,万一被劈成了两瓣,或者剁成了肉泥,那可就枉费了狼爹的一片养育之恩。 我咧嘴苦笑着,本想说些啥,可双唇冻僵了一般,只是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正在僵持着,女人领着一个白发苍苍的高个男人进了院子。 男人进门后,呵斥老太太:“老婆子你别胡来,快把手里的菜刀放下!给我放下!” 老太太说:“我怎么就胡来了?” “不胡来你拿刀对着孩子干嘛?” 老太太口气轻松下来,说:“这不,孩子回来了嘛,我杀鸡给他吃。” 我这才松了口气,尿意随之也没了。 儿媳妇问:“娘,你真要杀鸡?” 老太太说:“嗯,是要杀鸡,那只芦花大公鸡呢?” 儿媳妇四下里扫视了一圈,指了指草垛后面,说:“那不……那不……在那儿呢。” 老太太单手提刀走了过去,弯腰撅屁股,嘴里叽叽咕咕念叨着啥,伸手去捉那只芦花公鸡。 那只公鸡真就像中了魔法一般,高昂的头突然耷拉下来,瑟瑟抖成一团,任由老太太捉到了手中。 老太太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攥住鸡翅子,威风凛凛返回到我跟前。 我蒙头蒙脑,呆呆地看着。 老太太把芦花大公鸡高高举起来,对着西边天上五彩的晚霞摇了摇,然后闭上眼睛,干瘪的嘴唇里念念有词。 那只公鸡居然昂首引颈,打了一声高亢的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