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衣锦还乡(1)赵小雪衣锦还乡 穷得要死的赵叛徒家的妹子水竹儿赵小雪发了洋财回来了。 凯县浦里河畔小小的山村,转瞬间就被这条爆炸性新闻烧得开了锅似的沸沸扬扬。那股子热闹劲儿,比起邻村刘伯承元帅家乡刘家湾当年迎接元帅骨灰荣归故里、筹建“元帅陈列馆”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起来,这浦里河畔还真是块风水宝地,不但山清水秀,景物宜人,而且人物辈出,隔些年就会出一个名人,不但隔些年就会出一个名人,而且这个名人一旦问世,还就愣是能把偌大的个神州大地闹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正如清人赵翼的诗中写的那样: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如今,威震敌胆、叱咤风云的枭雄、共和国开国元勋刘伯承元帅已经离去,他的赫赫威名刚刚从国人耳目中淡化不久,浦里河畔竟然又不甘寂寞,孕育出了个枭雌赵小雪。说起来,这赵小雪绝非等闲之辈,命里注定要和她的名人前辈们一较高低,像哪吒闹海一般把这世界搅他个翻江倒海不可。 当然,这都是后话,如今的赵小雪显然还不知道她那泼天大的能量,还不能预见到几年后她将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的红人,她现在还只是一个村民口里“长得的确心疼”的十八芳龄的少女,一个出乎山民们意料之外发了洋财的打工妹,一个衣锦还乡的邻家妹娃儿。 让村民们像灌饱了烧酒一样晕天黑地语无伦次的不是水竹儿赵小雪的长相。把女娃儿的长相整天揣在心里,看在眼里,挂在嘴上,是那些有权有钱人的嗜好,穷怕了的山民们没得那份心思。让他们心动眼馋嘴贱的是水竹儿赵小雪脖子上挂着的金链子,耳朵上晃着的耳坠子,手腕上套着的金镏子,手指头上亮着的金箍子,是裹在她身上的薄如蝉翼光彩照人的衣裙,是她胳膊肘上吊着的鼓鼓囊囊的鳄鱼皮提包,是她脚上蹬着的那双晶明发亮的高跟鞋。 “水竹儿在外边发财喽,发大财喽!” 已经懂得金钱重要性的山民们就像吸足了鸦片的大烟鬼一样,被死水一潭的贫困生活压抑到迟钝麻木程度的神经,刹那间被光芒四射的赵小雪刺激得活跃兴奋起来,不管是婆娘媳妇,还是精瘦的汉子,还是老汉娃伙,也不管是在崖畔上,河滩里,还是在院坝外,灶台边,只要是有人的地方都摆开了龙门阵,不管是哪个遇见哪个,都一概免去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吃了没有”一类的习惯问候语,劈头就是这句“水竹儿在外边发财喽,发大财喽!”。不消一个时辰,这句话就变成了流行语,犹如浦里河的河水一般滔滔不绝。 刚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新鲜的缘故,那些婆娘媳妇,老汉小伙儿,个个都兴奋莫名,艳羡之情溢于言表。说着说着就不对了,渐渐的一个个开始撇嘴吊眼五官挪位,从羡慕到嫉妒到恨原形毕露。 第一章 衣锦还乡(2)赵幺妹气急败坏 下田的汉子们嬉皮笑脸地甩脱了鞋打起赤脚,怪声怪气地说: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学坏就有钱,真是要得;老婆婆嘴角抽动着菊花般的皱纹,念念叨叨地说:阿弥陀佛,哪辈子造下的孽,让丢这个人现这个眼;奶孩子的大嫂愤愤然地扯开衣襟,把下垂干瘪的乳房塞进奶娃儿的嘴里,愤愤然地说:晓得她是哪么搞起的财路!大姑娘小媳妇嘴角撇到了耳朵根上满脸的不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个说:晓得不?而今眼目下,双庆到处都是啥子会馆呀,夜总会呀,跳舞场呀啥子的,那里头,没得灯,只点一根蜡烛,黑漆麻乌的,管你长的啥子样子,反正也看不清爽,哪怕你丑得跟猪八戒一样,只要撩开裙子是个母的,那些不要脸的男人们就争着抢着把钱往女人腿缝缝里面塞。另一个就会红着脸说:呸呸呸,丑死了,啥子话一到你这张烂嘴里就难听死了的。哎,真有那么脏的事吗?第三个就会笑话她:少见多怪,现在是笑贫不笑娼,啥子稀奇古怪的事没得?只要女人肯脱裤子,不要说戴啥子金镏子,金坠子,就是用金子把你整个包起来都容易得跟吃豆腐一样的。 人嘴两片皮,只要一说到男女这种事情上,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钱的没钱的,当官的当兵的,哪怕是讨口要饭的,都会立马具有了非凡的创造力,都会讲得兴致勃勃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如果哪个女人成为了这种创造力的对象,那她就是跳到油锅里滚上三回,煎得四面焦黄,炸得皮开肉烂,烫得只剩下骨头,也洗不清白了。 不知道幸还是不幸,水竹儿赵小雪回到的当天,就成为了村民们发挥想象进行创造性议论的对象。就好像赵小雪在金碧辉煌的会馆里、在乌漆麻黑的夜总会跳舞场里脱裤子,男人们往她腿缝缝里塞钞票的时候,他们就站在旁边看到起一样。龙门阵摆到精彩处,不论是说的还是听的,人人心旌摇动,个个情不自禁。 不知不觉间,话头转了向,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渐渐地占据了龙门阵的中心,水竹儿赵小雪发财的事反倒被放到一边去了。 第四个开口说话的人是村团支部书记赵幺妹,赵幺妹一开口就石破天惊,慷慨激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叛徒生下婊子,啥子稀罕?要我说,文革时期早就该把地、富、反、坏、右一网打尽斩尽杀绝,让他们断子绝孙,省得留下这些孽种祸害社会。”也难为和赵小雪同龄的赵幺妹,竟然能继承早已烟消灰灭的文革遗风,把三十多年前文革时期的流行语运用得如此滚瓜烂熟。 赵幺妹此话刚一出口,立刻就有人附和:“到底是团支部书记,飞机上挂暖壶,水平就是高。” 百人百姓,有人大声附和,就有人小声嘀咕:“水竹儿赵小雪咋个是赵叛徒生下的嘛,赵叛徒是她爷爷,隔着辈分的嘛。赵狗仔才是赵小雪的爸爸,水竹儿是赵狗仔生下的嘛。不要搅浑喽。” “哟——马槽里多出来个驴嘴!”赵幺妹杏眼圆睁,目光如剑般地射了过去,“赵小雪给了你啥子好处,你替她说话?我问你,她爸爸是哪个生下来的?赵叛徒不生下她爸赵狗仔,赵狗仔啷个会生下赵小雪这个千人睡万人骑的脏货?他们是一根藤上结下的三个臭瓜。”赵幺妹狠狠连声。 第一章 衣锦还乡(3)冲出来的竟然是他 “悄声些,当心水竹儿听见出来撕你的嘴。”有人提醒赵幺妹。 “悄声?我为啥子要悄声?我又没得偷人,又没得卖肉,我行的正走的端,我赵幺妹怕哪个?我偏要大声,我不但要大声,还要当着她赵小雪的面,揭她的脸皮,我没得啥子不敢说的,我不但敢说,还要当面吐她一脸口水。”赵幺妹的音调提得越发的高,声音变得越发的大,最后干脆喊了起来,“哎——大家都听到起,出了一个丢咱赵家八辈祖宗的破鞋,大名就叫赵小雪。”这一声吆喝如此惊天动地,正一堆一堆沉浸在龙门阵的乐趣中的男男女女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把眼光投向了崖畔上赵小雪家那座年久失修歪歪倒倒的茅草屋。半坡上,田地里,浦水边,一时竟然鸦雀无声。 果然不出大家的意料,短暂的寂静之后,那座茅草屋有了响动,响动先还是局限在茅草屋内,紧接着茅草屋的门咚的一声撞开了,力量之大竟然震得茅草房晃了几晃,就像遭遇了地震一样。 让村民更加目瞪口呆的是,从茅草屋撞开的门里怒豹般冲下来的不是水竹儿赵小雪,当然更不是赵小雪的爷爷赵叛徒,他一个被管制监督劳动了多少年的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当了可耻的美军俘虏的叛徒,根本没有冲出来的资格。尽管赵叛徒的原名叫赵畔土,但是人们从他从朝鲜回来后就一直这么叫他叫顺了口,没得哪个想起来改叫他赵畔土而不叫他赵叛徒。实际上,知道他的原名赵畔土的老一代人活着的已经不多了,中年人和中年以下的年轻人根本不晓得那个逢年过节总要佝偻着个腰杆站在茅草屋门前那棵老玉兰树下,一面手扶着斑斑驳驳的树干,一面眺望着远处那座老旧的变电站,嘴里喃喃地念叨着“玉兰呀,玉兰”的老汉,除了赵叛徒之外另外还有一个真名,还以为他生下来他的爸妈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怪里怪气的名字呢。 从茅草房里冲下来的也不可能是赵小雪的爸爸,她爸爸赵狗仔没得这个胆量,那是个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脑袋,胆小得出了名的窝囊废。另外一个不可能冲出来的人是赵小雪的妈,她妈不但是个哈儿,而且因为从崖畔上跌到沟里摔断了脊椎骨已经瘫痪在床好几年了。 怒豹般冲下来的人是一个叫赵旭日的小伙子。赵旭日根本不是赵小雪家里的人,他是赵小雪家的邻居,他家的瓦房在赵小雪家左手十几米处。人都知道,赵旭日和赵小雪是一对解不开打不散的冤家。两个人青梅竹马,打小儿一起在河里摸鱼,在田里捉蛙,形影不离,郎才女貌,乍一看的确是天生一对。可是人心里明镜儿似的明白,俩人此生有缘无分。 原因很老套,也很简单:赵旭日父母坚决反对,公开放出话来说:除非江河倒流,日月颠倒,要不然哪怕是把他们两个老的倒着吊死,横着勒死,躺着淹死,活活烧死,也决不让赵小雪跨进旭日家哪怕是半个脚指头。 第一章 衣锦还乡(4)这世道真的是颠倒喽 为了阻止两个人来往,赵旭日爹妈寻死上吊,跳河自尽,割腕服毒,反正一句话,只要是人能想出来的苦肉计都使遍了。可是没想到抽刀断水水更流,赵旭日虽然明着不敢跟赵小雪来往了,暗地里还是一如故我,悄悄地约赵小雪见面,被旭日爹妈逮住过不止一次,每一次都闹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 闹的结果是,十六岁的赵小雪负气出走双庆,考进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一来为的是躲开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二来是给自己寻找一条生路,改变全家人的处境。临走的时候赵小雪发誓:不闯出个人模样儿来绝不回家。谁想到这赵旭日竟然也是个倔头子,竟然以复读考大学为名,跟踪到了双庆。而且一去就是两年,音讯全无,害得旭日爸妈哭天抹泪地声称要断绝父子母子关系。 试想想,在这种时候,赵旭日突然从赵小雪家冲下来,怎不让的乡民们目瞪口呆,怎不让他们张口结舌,怎不让他们莫名其妙?更加让乡民们目瞪口呆张口结舌的是,赵旭日从赵小雪家里一冲出来就横眉瞪眼地直奔赵幺妹。 目瞪口呆的乡民们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比刚才议论赵小雪的风流韵事还要精神百倍。毕竟赵小雪的风流韵事只是猜测,说得再活灵活现再栩栩如生也只是过过干瘾,而眼目下即将发生的事才是实实在在活生生的闹剧,比看耍猴消停多了。村里哪个不晓得赵幺妹明里暗里追求赵旭日已经多年了。从少年时代开始,这个赵幺妹就百折不挠地追求赵旭日,一直追到现在,就像向日葵追太阳一样,太阳走到哪里,向日葵的脸就朝向哪里,只可惜向日葵看得见太阳,却永远也摸不到太阳,太阳对向日葵的忠心耿耿矢志不渝毫不领情,自顾自地追寻他心目中的月亮,害得赵幺妹又气又羞又恨,气的是自己的一片痴情被当做了驴肝肺;羞的是自己这个根正苗红的官二代对赵旭日的不懈追求早已成了乡民们私下里的笑料,不但自己丢人显眼,就连在村里当了多年村长的老爸的老脸都没处放了;恨的是赵旭日偏偏爱的是赵小雪,赵小雪是个啥子东西么!要家庭背景没得家庭背景,要钱没得钱,要势没得势,就光光凭着一张妖精脸就把赵旭日这个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给迷得晕三倒四的。现在更加张狂的没得领子了,没钱没势的赵小雪居然敢穿金戴银做张做势的回来,惹得赵家村就跟地震了一样乱哄哄的,这世道真的是颠倒喽。赵小雪这么干是冲哪个来的?赵幺妹心里明镜儿似的,还不是冲着她赵幺妹?赵小雪这是故意要羞辱她,让她难看让她丢人,让她成为乡民们的笑料。想到这些,啷个不让赵幺妹恨得牙痒?啷个不让赵幺妹气急败坏?啷个不让要强惯了的赵幺妹破口大骂嘛! 赵幺妹只顾自己个儿出气,哪里想得到,她的破口大骂招引来的不是她希望招引来的赵小雪,而是她此时此刻和彼时彼刻都不愿意招惹的意中人赵旭日。可怜她赵幺妹从小到大在哪个跟前服过软?可是为了从赵小雪手里把赵旭日夺过来,她拼命压抑自己的坏脾气,在赵旭日面前低眉俯首,装的跟只猫似的乖。她不止一次地在碰了钉子之后暗地里在心里发狠:走着看吧,看你赵旭日能拽到哪一天,总有一天你得乖乖地跪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等你跪倒在我脚下的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一章 衣锦还乡(5)乡民第三次被震呆了,敢打赵幺妹! 让赵幺妹更加意想不到的是,赵旭日从赵小雪屋里冲下来之后,哪里都不去,直眉瞪眼地直奔她而来。要是在往常,这是赵幺妹巴不得的事,往常赵旭日宁肯绕远道,哪怕是爬山沟走河滩也不从赵幺妹家门前过,好像她家是龙潭虎穴一样,害得赵幺妹都快成神经病了,听见赵旭日的声音就心跳,看见赵旭日的背影就腿软。可是眼目下,她可是实实在在地怕见他,她知道自己理亏,特别是看见他那一付怒气冲冲凶神恶煞的样子,她的心和她的脚杆一块儿打起颤来,她的脸上竟然自觉地浮现出一副讨饶的可怜相,她希望她的这幅可怜相能讨得赵旭日的原谅。可是她哪里晓得,她的这幅可怜相不但没有让赵旭日顿生怜香惜玉之心,反倒更加重了他发自内心的愤怒。一堆一堆聚集在山坡上,田地里,河滩上的乡民们眼睁睁地看见赵旭日还没有冲到赵幺妹的跟前就提前扬起了他的巴掌,等到他冲到赵幺妹面前的时候,那巴掌就啪的一声脆响,结结实实的搧在了赵幺妹那张为他保养的很好的脸上。 随着那声脆响,赵幺妹一个跟头翻到了地里。身处现场的和距离现场一定距离的乡民们第三次被震呆了,打赵幺妹?敢打赵幺妹!不要命喽。 乡民们第三次被震呆了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赵旭日的行为违背了乡民们固有的道德标准。中国偏远山村落后愚昧,但正是因了这落后愚昧才极少受到外来思想的冲击,才幸运的保留了一些中国传统道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这种远离大城市的山村保留下来的部分传统道德,山民们保留下来的另一个传统道德就叫作“好男不跟女斗”。不要看村民粗鲁,在家里关起门打起自己老婆来一个赛一个的凶狠,可是他们出了家门一个比一个仁义,绝对遵循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祖训,绝不动别个女人一手指头。打别人家的女人为他们所不齿。于是,人群喧哗起来,叽叽喳喳的就像一群麻雀。 其二是因为赵旭日打的是赵幺妹。赵幺妹在赵家村可是个人物,她现在的职务是村团支部书记,就像她自己宣扬的那样,这一亩三分地上,够资格称作“官二代”(准确说应该是官三代)的唯她一人。她爸赵根正是村最高官员——村长。按说村里应该还有另一个父母官——党支部书记,凭地位,书记还应该在村长之上,毕竟这是共产党当政的国家,毕竟是党领导一切嘛,支书的儿女也应该是村里这一亩三分地上的官二代。可是不成,在赵家村,党支部书记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不但一丁点地位都没有,甚至比一个普通村民都不如,简直就是一个被管制分子。原因也不复杂,在赵家村的官场斗争中,书记落败于村长。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这是中国格言,还有一句外国格言,叫做“再也没有比战败了的敌人更驯服的了。”从赵家村的政治格局来看,诚如是也 算上赵幺妹这一代,赵根正一家已经是三代世袭村官元首了。赵幺妹的爷爷是解放后第一代村长,当时由于党组织还来不及在村里建立,村党支部书记是由工作组组长兼任的。据赵幺妹的爷爷说,他家是三代要饭出身,苦得比黄连还苦,可是据被赵根正制服了的党支部书记在还没有被他制服之前跟他斗法的时候揭露说,赵幺妹的爷爷在撒谎,他家在满清时候还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到了赵幺妹的爷爷的爸爸的爸爸那一代才开始衰落,衰落的原因是赵幺妹的爷爷的爸爸的爸爸抽大烟,把家产抽掉了一半,到了赵幺妹的爷爷的爸爸那一代又子承父业抽掉了另一半,于是赵幺妹的爷爷就成了穷光蛋,成了穷光蛋的赵幺妹的爷爷并没有痛改他祖宗的前非,而是破罐破摔,成了个到处流浪的的二流子。直到快解放了才回到赵家村。因此,赵根正虽然给自己取了个根正的名字,其实他的根一点都不正。 第一章 衣锦还乡(6)赵村长三连冠的宏伟目标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个人哪个说的是真话,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穷光蛋”这个词在解放初期,不但不是一个贬义词,反而是一个上进的政治资本,况且赵幺妹的爷爷在闹翻身,土改剿匪,除霸镇反等一系列夺取农村基层政权和巩固政权的斗争中表现出的立场坚定积极勇敢,是有目共睹的。所以,赵幺妹的爷爷当上村第一任村长是当之无愧的,以此类推,不光赵根正的根是正的,而且赵幺妹自我标榜的根正苗红也是当之无愧的。 沾老子的光,赵根正在赵幺妹爷爷退位之后,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村长宝座。多年来,赵根正在乃父的循循善诱之下,深谙官场纵横捭阖之道,做派远胜乃父,不但三拳两脚打开了的局面,而且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略施手段就把个村支书的位置弄得形同虚设,大权独揽,权倾村委,把个村变成了根正王国,赵根正宣称,这就叫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接下来,赵根正还有一个更加宏伟的目标,他要把他的女儿赵幺妹培养成他的接班人,实现三连冠。赵根正培养他的女儿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无奈,他的儿子赵万同从小不学好,长大了更是混球一个,丝毫没有政治头脑,只爱纠集一帮村里的浮浪子弟舞枪弄棒,打打杀杀,在这一点上倒是颇像他的爷爷。 若论头脑心机,随机应变,能屈能伸,百折不挠,还得数幺妹。因此上,赵根正把幺妹视作了掌上明珠,娇宠异常,养成了赵幺妹唯我独尊的任性性格,凡是她看上眼的东西,不千方百计弄到手决不罢休,哪怕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这一点,倒是颇像乃父,赵根正对她的这种性格十分赞赏。 此时此刻,一辈子没挨过打的赵幺妹,随机应变,能屈能伸的那部分性格特征在心上人的巴掌搧到她脸上的瞬间显现出来了。她仅仅愣怔了百分之一秒,就借力顺势滚倒在地,滚倒在地之后就双手捂脸大哭起来,她聪明地利用这个动作逃避可能发生的进一步打击。她希望她的哭声能够让她避免面对赵旭日质问的尴尬。然而,她难过的感到,她的策略毫无作用,赵旭日对她的矫揉造作装腔作势毫无反应,搧到她脸上的巴掌没有收回去就变成了一根手指头,那根关节粗大的手指头直指她的鼻梁,距离是如此之近,近的让她害怕那根手指头戳瞎她的眼睛。 “你,你,你这个不要脸的泼妇!”赵旭日的嘴巴本来就笨,此时此刻狂怒之下更笨,他结巴了几下才找到不要脸这个词,接着他又找到了泼妇这个词,当他找到这两个词并且吼出来之后,他的怒吼变得流畅起来,“你要再敢往小雪身上泼脏水,我就打烂你这张臭嘴!”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地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打烂你的嘴!”补充过这一句,他的眼光离开坐在地上哭的赵幺妹,把现场的乡民凶狠地扫视了一遍,然后手指着赵幺妹气势汹汹地喊道:“你刚才骂小雪是啥子婊子,你放你妈的臭屁,告诉你,小雪的钱是老子给她的,老子的钱是老子凭力气挣的,拿命换的,光明正大,清清白白。” 第一章 衣锦还乡(7)从小你就横行霸道 说到这里,赵旭日捋起了袖子,伸出他的左胳膊,大家吃惊地看到,他的小臂是弯的,弯曲处有一块深陷的伤疤。“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老子干建筑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断的。你再看看这里,”他一把撕开上衣,一条斜贯胸脯的刀疤赫然在目,“这是争地盘的时候,被沙坪坝地头蛇戳的,龟儿子没得要老子的命,老子差一点送他回老家。还有这里,”赵旭日抹起裤腿,腿上更是伤痕累累,“这是老子在饭店打工,让他妈开水烫的。实话告诉你,现在的旭娃子,不是过去的旭娃子了,现在的旭娃子叫赵旭日,现在的赵旭日发喽,现在的赵旭日在双庆也是跺一脚震三里的狠脚色。而今眼目下,水竹儿是我罩着的,你骂水竹儿,往她脸上泼脏水,就是冲我赵旭日吐口水,就是打我的脸,我赵旭日绝不答应。你莫得狗眼看人低,现在的赵旭日,莫说给水竹儿穿金戴银,就是给她一座金山也给得起,实话告诉你,我不但现在养她供她,缓两天我还要娶她回家做我赵旭日的老婆。你的心思我晓得,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明告诉你,你是痴心妄想,你莫要打错了算盘,算错了卦。” 在赵旭日的怒吼声中,赵幺妹渐渐地不哭了,渐渐地抬起了头,渐渐地横眉竖目俏眼圆睁,她的面容也渐渐地变了,由先前的悲悲切切梨花带雨娇柔可怜,渐渐地变作了怒目而视怒火中烧,很明显,赵幺妹性格中的另一面被赵旭日的话激活了。当赵旭日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赵幺妹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尖声叫道:“你放你妈的臭狗屁,我痴心妄想?你当你是哪个呀?潘安柳下惠呀?心肝肝肉蛋蛋呀?笋尖尖花骨朵呀?自作多情可笑之极!我赵幺妹啥子人?满四乡里打听打听,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十里八方一枝花,千亩地里一棵苗,追我的人多得数都数不清楚,屁股后头跟得一串一串的,鞭子吆都吆不走。我能看得上你个癞蛤蟆?你算个屁哟,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尊容!在我赵幺妹的眼里,你也就是河里的泥鳅粪缸里的蛆,恶心还恶心不过来呢,我正眼都懒得看你一下子,你算个啥子东西哟,狗屁一个。”赵幺妹的口才比赵旭日麻利多了,连骂带喊,损话挖苦话一嘟噜一串地从她嘴里喷出来,就像喷泉一样。骂得赵旭日狗血淋头一般。 赵旭日这一回不像过去那样给她留面子了,冷笑道:“哼哼,好嘛,但愿你这一回说的是真话,从小到大,这种话你说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从小你就横行霸道,欺负人欺负惯了的,可怜水竹儿就因为长得比你心疼,你就嫉恨她,仗着你爸是个村长欺负她,打她骂她。她头上插一朵野花,你也要抢了去揉烂,我妈给她一块粑粑,你看见了也夺过去喂狗。过年她家给她买不起新衣服,我妈看她可怜,给她扯了一块花布,做了一件新衣服,可怜那还是她小时候穿的头一件新衣服。你使坏,先是把墨水泼到她身上,她心疼地跑到我家跟我妈哭,你还不依不饶,追到我家,当着我妈的面撕她的衣服,新衣服结实,你撕不烂,你就从我妈的针线笸篮里抢过一把剪子,硬是把她的新衣服剪成索索才算罢休。可怜水竹儿为她的新衣服哭了几天,提起来就哭,提起来就哭,你还堵到她家门口骂。他爸怕事,紧着跟你说好话,你还嫌不解气,硬是逼着她爸打了她一顿。你算算,你霸道到了啥子地步?” 第一章 衣锦还乡(8)她脸上沾满了牛粪 赵旭日越说越气,声音越说越大,“你不但小时候欺负她,长大后,你更是变本加厉,你嫌我对她好,你不服气,到处造谣说我们两个人好,让你爸威胁我爸我妈,说要是我家再让我们两个来往,你爸就要让我爸妈好看,让我家在呆不下去,让我家滚出赵家村。我爸妈惹不起你爸,只好硬起心肠逼着我和小雪断绝来往,逼得小雪十六岁就一个人离开家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就这你还不甘心,见她日子过得好了一点点,你就对她造谣中伤,恨不得用口水把她淹死,你就是个恨人有,欺人无的东西。今天我把话说清楚,过去你仗势欺人,我奈何不了你,现在世道变了,现在我们不怕你家了,你们家横行霸道的日子过去了。我今天正式警告你,你莫再欺负人,你再敢欺负她,我轻饶不了你。” 赵旭日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说得现场的乡民无不动容,说得赵幺妹恼羞成怒,更加让赵幺妹怒不可遏的是,她突然发现赵小雪不晓得啥子时候出现在了她家门口,悠闲自在地站在那儿,背靠着那棵粗壮的玉兰树,悠闲自在地嗑瓜子,笑咪咪地看着这边的闹剧,一副与己无关看热闹的姿态。 赵小雪嗑瓜子的姿态很优雅,右手两个手指头从左手心里捻出一颗葵花籽,慢慢地送到两排洁白如玉的牙齿中间,轻轻地一磕,伸出舌尖往里一卷,然后眯缝起那双丹凤眼,夸张地吐出瓜子皮,那瓜子皮轻轻巧巧地画出一个弧线飘出老远才落地,像蒲公英随风飘荡一样。 在赵幺妹的眼里,赵小雪的悠闲自在摆明了是对她的嘲弄,是看见赵旭日骂她兴灾乐祸,是看她的笑话。赵旭日今天这么对我,全是因为你这个臭货,你把我害苦了。想到此,赵幺妹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转身向赵小雪奔去,她要撕烂赵小雪这个死对头的脸,叫她变成个丑八怪,看赵旭日这个混球还爱不爱她!她真后悔,过去她啷个就没有想到毁了她的那张脸,要是小时候就给她毁了容,哪里会有现在这么多的事。懊悔加深了她的仇恨,加快了她的步伐,转眼之间,她已经冲上崖畔和赵小雪近在咫尺了。她坚信娇弱的赵小雪不是她的对手,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她的双手已经伸向赵小雪那张在赵幺妹看来得意洋洋的脸时,她的肩膀被一只大手抓住了,随后,她的脖子也被抓住了,她还来不及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的瞬间,她的身子就轻飘飘地飘出去了,就像刚才赵小雪吐出去的瓜子皮一样。她的结果当然也和瓜子皮的结果一样,轻飘飘地落到了距离赵小雪依靠的那棵玉兰树不远的韭菜地里。和瓜子皮不一样的是,瓜子皮一落地就落地为安了,而她却不行,落进韭菜地之后还打了几个滚,不幸的是,韭菜地里刚上了牛粪,她的脸上、身上顿时变得黑一块黄一块的斑斑驳驳的了,就像一匹斑马。 第一章 衣锦还乡(9)打老子的闺女,不想活了 赵幺妹变得披头散发了,她的头发也斑斑驳驳地沾满了牛粪。她出于人的本能迅速地翻了个身爬了起来,她爬起来之后又出于女人的本能急急忙忙地看了看自己刚刚穿上身的新潮衣服,又看了看自己出门前精心梳理过的头发。看过之后,她出于女人的本能又一次委屈地哭了起来,这回可不装的,这回是发自内心的。她是一个要强的人,她选择衣服的标准不是好看不好看,她选择的标准是是否新潮,她不能容许的任何一个女人的服装超过自己,她要和开县甚至双庆的女人比美。平心而论,赵幺妹长的是不错,她虽然不如水竹儿赵小雪白嫩,但精心抹过粉底之后,乍看起来也差不多,她现在用的是新潮的PP霜;她的眉眼虽然不如赵小雪看起来那么生动活泼,这和她狭窄的性格有关,但精细描画过之后,看起来也不失为一个美人儿,她现在养成了一个习惯,不化妆不出门,区别仅在于,在村里描画的淡些,出远门画的浓些;她的身段绝对比得上赵小雪,既苗条又丰满,走在路上,回头率绝对一流,这是她最骄傲的资本。她的头发也是她骄傲的资本,她的头发甚至比赵小雪的还要乌黑,还要光亮。现在她最骄傲的部分被弄得一塌糊涂,她怎么能不伤心欲绝呢? 赵幺妹慢慢地蹲在韭菜地里伤心地痛哭起来,她甚至没看怒火中烧站在地边的赵旭日一眼,她不看也知道是谁把她扔到韭菜地里的。她哭呀哭的,泪水像河水一样冲刷着她衣袖上的牛粪。如果不是另一个身躯也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扔进韭菜地里,在她身边打了几个滚的话,也许她滔滔不绝的泪水就足以把她衣服上的牛粪冲洗干净了。 这次被扔进韭菜地里的是赵旭日。 赵幺妹被扔进韭菜地里来的沉重身躯砸在地上发出的沉闷声音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扭头看了一眼,当她认出来赵旭日的时候就更加莫名其妙了。她不明白这个赵旭日是怎么回事?刚才把她扭住脖子扔进来,现在又自己进来了,难道他刚才还不解气,还要跟踪追击痛打落水狗不成?她下意识地两手撑地,往后挪了挪身子,尽量跟他远一点。 “你个王八蛋,敢打老子的闺女,你不想活了!”菜地外面传来怒骂声,赵幺妹抬起红肿的泪眼,顺着声音看见了韭菜地外边站着的几个人,一个是横眉怒目的老爸赵根正,另外三个是气势汹汹的哥哥和两个同样气势汹汹的打手,赵幺妹认得他们,他们都是哥哥的死党。 赵根正是在酒桌上得知宝贵闺女被打的消息的,当时他正和儿子在里唯一的一个饭馆里招待县里来的一个工程公司的老总,他希望和这个叫作通达实业的工程公司合作开发。他计划在两年内把建成一个全国知名的旅游休闲风景区。他近来多次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动摇他在的权威,乡政府对他不再像以前那么信任了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他要利用这个工程巩固他家在的地位,重新赢得上面的信任,以便把赵幺妹扶上马再送上一程。 第一章 衣锦还乡(10)打不得喽,求求你老人家了 他和通达实业工程公司老总的谈判并不顺利,尽管他的酒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尽管他一杯接一杯地敬酒,尽管通达老总已经喝得醉眼朦胧,可是那个该死的老总就是不点头同意他给出的价钱,而且坚决要求他先付百分之十的预付款,无商不奸,他一肚子的不痛快简直快把他憋炸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得到了他的宝贝女儿挨打的消息,这还了得,老子还没倒台呢,赵旭日这个狗才就敢到太岁头上动土了,要是老子真的倒台了,他们还不得骑在老子头上拉屎呀?再说了,我的女儿我自己都没动过她一手指头,你赵旭日就敢动手打她?不要命了你! 赵根正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把那个老总惊得一哆嗦,手里的酒杯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摔碎了,你,你,你要干啥子?干啥子?干你的头!赵根正骂了一句,带着儿子赵万同直奔崖畔而去。到了崖畔下面正看见赵旭日扭住他的宝贝女儿扔进韭菜地的一幕。他和他的儿子赵万同以及赵万同的两个狐朋狗友紧赶慢赶冲上崖畔的时候,他的宝贝女儿已经跌进了韭菜地,赵万同以及赵万同的两个狐朋狗友也不通名报姓叫板,干脆依样画葫芦地把赵旭日也扔进了菜地。 赵旭日不是赵幺妹,他的反应比赵幺妹敏捷的多,他一翻身从地里蹦起来,哇哇叫着扑向赵根正父子,转眼间就演出了一场全武行。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丢盔卸甲,头破血流。 赵根正没有参战,他在旁边指挥:打打!日妈妈的,给我往死里打,打他的脑壳,踢他的脸,抱他的脚杆,摔他个狗日的。狗日的吃了豹子胆了,没得王法了?敢打幺妹! 赵旭日虽然勇猛,到底是一对三,而且长期营养不良,战不多久就体力不支走了下风,被打的满脸流血,跌跌撞撞的只剩下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赵小雪家的茅草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响动,赵小雪本人目睹着这一场因她而起的战争,不再嗑瓜子了,背靠着玉兰树一动不动,就像一座雕像,只有两只眼睛里包不住的泪珠儿不住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才表示出她是一个活人。 赵幺妹眼看着赵旭日挨打,也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韭菜地里头,脸上也是两行泪水。 赵旭日的娘老子慌慌张张地赶过来了,他娘老子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急得一个劲地对赵根正鞠躬作揖,哀求赵村长饶了他娃儿这一回:打不得了,打不得喽,娃儿不懂事,你老人家大人不计小人过。你让我们做的事,我们没得一样不遵从的,我们娃儿早就不跟小雪来往喽,都怪小雪那个妖精,总来纠缠我娃儿,我娃儿年轻老实,经受不起她勾引。我求求你老人家喽,饶了娃儿这一遭吧,我用我两老的脑壳保证,今后我娃儿绝不再跟小雪有任何的瓜葛,如有违犯,你拿我们两老试问,要打要罚随便你。我求求你喽,我给你跪下喽,打不得了,打不得喽,我只有这一个娃儿呀,打出个好歹来,我两老指啥子活嘛,求求你老人家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