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只缘知遇感恩深(1) 大船已经启碇,将行未行之际,岸上忽然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船上人不禁齐地望去。但见一位少女披发跣足,跌跌撞撞直奔大江而来,口里不歇声地连呼“救命”,其声惨厉如巫峡猿啼,其情状更楚楚可怜,令闻者泪落,观者心酸。 码头上的人们见状无不怦然而发恻隐之心,但一见到少女背后缓缓逼上来的十几条汉子,连忙转身垂首,心中犹栗栗危惧,唯恐那少女求到自己面前来,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那十几条汉子并不紧追,如猫戏老鼠般在后面逼近。 见到少女跌跌撞撞,如没头苍蝇般的样子,甚为快意。 一人奸笑道:“小妞,跑了十几里了,累不累呀?告诉你,就是跑到天边,也逃不出大爷们的手心,还是乖乖跟大爷们回去享福吧。” 另一人道:“哎哟,这又白又嫩的小脚都磨出血了,我们老大可要心疼死了。” 一行人一边狎笑,一边口出调笑轻薄之语,眼见少女无路可逃,神态间益发轻松。 码头上先前站立的百余人,早趁机溜之大吉。 那少女原指望码头人多,或许有一二仗义之人,出面解救自己,此刻方知天地之间虽然广博,竟无自己容身之处。 眼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分明已至绝地。 牙根一咬,纵身向湍急的江中跳去,后面那些汉子不想她性子如是刚烈,刹那间惊得目瞪口呆,挢舌难下,有几个脑筋稍稍灵光些的,待伸手去捉,哪里还来得及。 眼见一个活色生香的小美人行将葬身鱼腹,无不跌足叹息。 蓦地里,江面上似有狂飚突起,一面云墙似的蓝影电射般飘来,将投江的少女托住。 那少女只感撞在一堆棉絮上,却又腾云驾雾般被一股巨力托回岸上。 岸上痴呆的汉子见此情状,更感匪夷所思。 但见少女回到岸上,个个喜出望外,惟恐她再跳入江心去,无暇细思此事缘由,齐地伸手来抓。 却听得“喀喇”“喀喇”的声响,十几个汉子齐声惨叫起来,只见一条人影一闪,自己弟兄个个双腕齐断。 痛叫声中,两条人影平地拔起,向已离岸二十余丈的大船飞去,耳边传来一声冷“哼”道:“无耻之徒,聊予薄惩。” 两条人影飞至岸船之间,蓦然分开,那蓝影如矢般射到船上,白影坠落江面。 岸上人这才看清:是一身着蓝衣的人将少女抛到船上,自己身形落在江面。 江面上水流湍急,汹涌如涛,却见那人在翻滚的江面上如走平地一样,几步已赶至船边,纵身拔起,堪堪落在船头。 岸上的人方知是栽在高人手中了,见了这等超凡绝俗的轻功,个个心骇若死,连腕骨的剧痛都忘了。 大船上,身着蓝衣的青年正为那少女磨伤的赤足敷药、包扎。 少女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走了一遭,此刻犹惊悸不已,玉面惨白,两眼痴迷,宛若梦中一般。 船老大过来道:“这位爷台,真是没得说。小老儿飘荡四海,也算是个江湖人来,这等神奇功夫还是头一遭看见。” 那青年将伤口包扎停当,立起身来向船老大笑了笑,俊秀英挺的面孔上旋即回复了淡漠的神情,走到舷旁,负手望着宽阔的江面,蓝绸衣在江风中瑟瑟作响。 船老大知道这位客人不喜多言,可一见到舱板上坐着的姑娘,不禁眉皱心忧。 走到那青年旁边悄声道:“爷台,您是外乡人,大概是头一遭到湘西来吧?” 那青年又笑了笑,算是答复。 船老大长叹一声,转头看了看姑娘,悄声道:“敢情您还不知道方才那伙人的来历吧?” 那青年淡淡道:“知道,不过是排教中的小混混罢了。” 他转头看着船老大忧虑的神色,笑道:“大叔无须为我担心,我知道这一带方圆几百里都是排教的地盘。 “不过我也不是怕事的人,此事既已揽在身上,自有我一身担承,绝不教累及你们。” 船老大紫色的脸膛一红,嗫嚅道:“爷台,我们都是光棍汉子,怕的甚来。 “小老儿是为爷台担心,您既这等说,小老儿也不敢多言了。” 转身走开去,犹喃喃道:“不救忍不得,可救一个又搭上一个,所为何来。” 那少女仿佛此刻才憬悟过来,缓缓站起身来,举步维艰地走了几步,向那青年盈盈拜了下去,口称:“难女多谢公子救命大恩。” 那青年倏然转过身来,伸手去托,食中二指却如箭形夹向少女腕门,喝道:“作的好戏!只可惜没骗过我的招子。” 那少女不虞有此,况且变起仓猝,脉门要害堪堪被夹个正着,登时浑身酸软,更惊得花容失色,动弹不得。 那青年冷哼道:“我出道五年,虽从不屑与女流之辈动手,却也容不得别人暗中摆道儿。 “快说出系何人指使,所为何事,我可保你无事,否则这茫茫大江便是你的归宿。” 那少女痴呆了半晌,抬起头来,瞬间由一个楚楚可怜的落难少女,变成端贞秀雅的大家闺秀,缓缓道:“控鹤擒龙左丘明,果然法眼无讹,既已被你识破,杀剐请便。” 左丘明见她坦然相承,倒是愕然,复见她神色凛然无畏,心下不免狐疑不定。 沉吟须臾道:“你也是受人差遣,身不由己。我也懒得问你姓甚名谁,下一个码头上岸去吧。” 那少女见左丘明松手站起,复又眺望江面,对他浑然不理,不禁悲从心涌,痛哭道:“爹、娘在上,不肖女歆如已是力竭计穷了,与其留在世上受人羞辱,不如随爹娘于地下了。”举掌向头顶击去。 左丘明脑中电光一闪,食中二指的“寸金箭”已随手挥出,刹那间已将那少女的纤腕夹住,惊问道:“歆如?你遮莫是太武庄冰老英雄的千金歆如姑娘?” 冰歆如满面珠泪,恰如着雨海棠,带露玫瑰,虽在凄怆欲绝之时,盖世风姿不减。 她死意甚决,冷冷道:“是又如何?我知你是个风流浪子,登徒子之流。 “本姑娘既敢上你的贼船,早已将生死贞节抛置脑后,有什么下流手段尽管使将出来,本姑娘接着就是。” 左丘明素以风流自赏,名师高弟,甫出道便头角峥嵘,声誉鹊起,不上一年,大江南北无不晓得控鹤擒龙左丘明的大号,那是赞他一门超绝的武功。 少年名侠,人又俊雅脱俗,走马章台,偎红倚翠的风流韵事也着实不少。 平日颇以此自许,今日吃冰歆如一骂,竟破天荒的脸热起来。 不过,他并不以此为忤,一颗心倒在腔子里跳上跳下,两只能剪断寸金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有些发抖。 他颤声问道:“你当真是歆如?有何为证?可别假充字号,我风流好色不错,可整治人的手法更多,莫以为我下不了手。” 冰歆如望着那张又喜又惊却又有些狰狞的面孔,不明细故,闭目怆然道:“冰歆如不过是劫后余生,却又被人四处追杀,无处藏身的丧家犬,除她自己,又有谁肯假冒她的字号。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难道还要我脱光衣服来验明正身吗?” 左丘明虽是风月场中滚打出来的,听罢面色仍不禁一红,见她神态凄烈之至,心忖道:“大约不会差。” 但转思此事忒过离奇,便赔笑道:“姑娘何必说这些断头话。只是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又无旧仇宿怨,姑娘何以用心良苦,演这一出苦肉计来摆在下一道?” 冰歆如秀眸微睁,道:“我冰家一门上下百余口,无端横披灭门之祸。 “我虽幸得不死,可惜我一个弱女子,自保尚且不足,遑论报仇雪恨。 “我知你虽是个色狼,武功倒是高强。 “才拼出脸面,受那些小混混的羞辱,知道你看在‘色’之一字上,必能救我。 “我若得近你身前,拼将这一身与你,好借你之手报冰家大仇,不想天机不秘,被你识破。 “这是天绝我冰家,夫复何言,如今我已讲明一切,你可不可以让我清清白白的死去?” 左丘明见她先是恶毒,后来又迹近乞求的面容,心中一恸,同时也为她计策之毒而心寒,方知仇之于人,竟至于斯。 苦笑道:“姑娘,你摆的这一道,我自认栽了。你也无需寻死觅活,更不用以身相报。” 他还待说下去,船老大匆匆赶过来道:“爷台,前面水路已被人封住,看来麻烦到头了,您意下如何应付?” 左丘明向前一望,果然宽阔的江面上被十几条船封住,两条快舟已逆水破浪而来。他忙道:“歆如姑娘,你且进舱躲一躲,千万别与那些人朝相。有我在此,没人能伤你一根毫毛,这其中曲折甚多,待我以后再对你说,相信我不会害你。” 冰歆如表情淡漠,倒也不执拗,冷冷进舱去了。 左丘明长叹一口气,欣慰之余想到自己单枪匹马,又要救孤存孤,亦不免心生惕然,眉心攒聚。 其时正值夕阳西下,江面如碎金铺就,金黄炫目。 江风徐来,畅人襟怀,正是把酒当风,赏玩景致的时辰,却充满了肃杀之气。 两条快舟已然靠近,齐出钩索搭住大船,托的跳上一位一身水靠的大汉,躬身道:“不知哪位高人莅临敝处,招待不周,多有冒犯,敝堂主持请阁下屈驾一行,到坐船上叙话赔情。” 左丘明暗忖,难怪排教成此气候,在自己家门口犹对有过节的人先礼后兵,分明是不肯轻易得罪江湖朋友的意思。 就拱手笑道:“不敢,在下左丘明,路经宝地,倘有礼数不周之处,尚望海涵。 “请上覆贵堂主,在下身有要事,不及登堂拜望,盛情心领,改日当专程谢过。” 当真是人的名,树的影,左丘明一亮字号,那大汉登即悚然,两条快舟上十二位精明强干的好手,摆明了“硬请”的架式,而今却惶然不知所着。 那大汉知事体甚巨,不敢自去,拱手施礼,跳回舟中,两条快舟顺流而下,劲矢也似向前面座船驶去。 船老大拇指一竖,赞道:“爷台,还是您道行高,连虎威堂的人都买您的账。” 左丘明摇头不语,心下却颇忐忑,实不知自己这点微名是否能镇唬住排教的虎威堂,他久闻虎威堂主过江虎雷震岳亦是一方大豪,手上着实有几套过人的功夫,并非易与之辈。 第2章 只缘知遇感恩深(2) 倘若对方不肯卖情面,自己的处境委实堪忧。 忽然震天价一通鼓响,前面拦江的小船左右划开,雁字排列。 一艘华丽,坚固的座船行驶过来。 座船行速甚快,片刻间已与左丘明所乘的大船并靠一处。 座船舱面轩阔,一张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位浓髯满腮,面方颧突的中年人,两旁排列二十几名刀斧手,个个劲装结束,挺胸凸肚,以壮声势。 左丘明知是排教虎威堂主雷震岳到了,心中一凛。 若在往日,纵然排教教主司马云龙亲到,他也未必放在心中。 但如今救孤存孤事大,非逞气斗勇之时,说不得要在矮檐下低低头了。 当下立在舷旁拱手道:“当面可是雷堂主雷前辈吗?武林后学左丘明这厢有礼。” 他声音平平而发,却提足了内气。 旁的人听在耳中不觉有何异处,雷震岳听来却不啻平地惊雷,暗自骇异这青年人内力之精纯,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果然名下无虚。 雷震岳早已站起还礼,呵呵笑道:“不敢,左丘少侠的大名雷某仰慕已久,早欲识荆,只因缘吝一面,今日方得如愿,实是三生之幸。” 说着已快步来至舷旁,与左丘明平礼见过。 雷震岳虽雄踞一方,但在江湖武林中的声望较诸左丘明远逊,今见左丘明谦光有礼,自己面上与有容焉,心下快慰之至。 左丘明笑道:“雷前辈,有劳您大驾亲临,实是晚生之过。非是晚生贡高我慢,避而不见,只图急务缠身,刻不容缓,才行色匆匆,对贵境内诸多前辈多有失礼之处。” 雷震岳面上隐现为难之色,似乎颇有苦衷,有顷方徐徐道:“左丘少侠言重了,雷某如何敢遮拦侠驾,只是奉教主令谕,请少侠将船上姑娘交出。 “至于少侠则来去随意,敝教主虽亟欲延请少侠为座上嘉宾,却不好冒言相求了。” 左丘明心中狂震了几下,雷震岳虽然言语极为谦抑,但排出这等阵势,摆明了是要强行扣人。 故作骇状道:“日间晚生虽与贵属下略有冲突,怎的竟上达司马教主耳中。况且是晚生的不是,要责罚就应冲着晚生来,如何迁怒到那姑娘身上?” 雷震岳摇头苦笑道:“少侠说笑了,雷某治下无法,致有这等辱没门楣之事,倒劳少侠伸手代为惩戒,雷某实是惭颜无地,焉敢兴问罪之师。 “此番教主严敕兄弟留下那位姑娘芳驾,必有涤意,绝非为日间些微小事,我虽不明何故,也只有奉命行事,冒犯少侠虎威,还望少侠体谅雷某苦衷,俯允所请。” 左丘明骤然变色道:“想不到贵教偌大的名头,居然和一身弱女子过不去,若传扬出去,不怕坠没声威吗?” 雷震岳心中此时苦不堪言,却偏偏又无法说出。 他日间得报有人在码头上肇事伤人,已感到不同寻常,待验过那些人腕伤后,恰与武林所传闻的“寸金碎骨手”相符,心中已猜到十之八九。 他也是成了精的老江湖,焉肯因几个奴才而开罪武林高人,是以将此事压住。权当没事发生一般。 不料不到两个时辰,教主金牌敕令已到,严命他堵住江面,务必将那女子擒回总舵,绝不许那女子活出湘西。 雷震岳接令后,大骇失色,不明所以,但知教主不会无的放矢,其中必有缘由。 是以虽满腹疑窦,仍然调集人手,封住江面。 而今见左丘明面目森然,词锋咄咄,大有一触即发之势,登即惶窘不知所措。 教主之命绝不可违,可眼前这主儿也实是开罪不得。 左丘明见他踌躇不语,便知他也在两难之间,当即令船家道:“将船靠岸。” 意欲弃舟登陆,转旋余地既广,藏身之处亦多,或许可保全身退出湘西。 雷震岳蓦然道:“少侠且慢!” 左丘明从腰间掣出长剑,森然道:“雷堂主,贵教行事如此偏颇,倒令在下失望得紧。若要扣下那女子不难,先须将我左丘明毙了。” 雷震岳跌足道;“少侠误会了,本堂绝无意与少侠过不去。” 左丘明冷冷一笑道:“多言无益,若无敌意,便请借路。” 雷震岳权衡轻重再三,委实裁决不下。 俄顷之间,左丘明所在大船已渐渐向岸上靠拢去。 雷震岳心下一横,沉声道:“如此得罪了。” 回身喝道:“拿下”。 他知此令一下,无论结果如何,都将为排教带来无穷祸患,是以“拿下”二字竟说得颇为悲壮,内中更有无限感慨,暗忖道:“今日之后便是本教多事之秋了。” 甲板上的武士闻令而动,齐挺兵刀,向这边船上跳来,前面几十条小船见座船上令旗摇动,纷纷向左丘明的大船拢来。 左丘明知大战已不可免,所谓“留情不下手,下手不留情”,伸手操起船尾的铁锚,横向一掠。 数百斤重的铁锚在他手中,舞得软鞭也似,二十几名跃在空中的武士纷纷被打落江中,有两位流年不利,灾星照命的被铁锚砸得头碎胸陷,魂游龙宫去也。 “好”有两人高声喝彩,一位是转舵靠岸的船老大,一位是走出舱来观战的冰歆如。 冰歆如此时犹穿着左丘明的宝蓝色长衫,打远望去,恰似一面如冠玉的美男子。 左丘明浓眉一轩道:“上面危险,快进舱去!” 见一艘快舟已拢近,铁锚飞起,从船头直楔了进去,将快舟剖为两半。 冰歆如又喝了声彩,见左丘明面上神色愈加不善,讷讷道:“不看就不看,凶巴巴的作什么?”悻悻然钻进舱中。 左丘明无暇理会她心情之好恶,专意留察江面敌踪,那些快舟的人见他如此神力,当真沛莫能御,俱逡巡不前。 此际大船距离江岸只有三四十丈远了,左丘明心中略微轻松。 忽听“轰”的一声,大船震簸数下,如被巨浪掀击一般。 船老大失声道:“不好,他们用炸药炸船了。” 话音未了,接着又是几声巨响,所幸船身打造的极为坚固,虽在水雷重创之下,仍未解体。 但几处的大洞进水,船尾竟尔燃起了火。 左丘明俯身钻进舱中,眨眼间已将冰歆如挟在臂下,背负包囊,取出几张银票递给船老大道:“有累几位,这一千两银子权作赔偿。此船沉没在即,速速下水逃命吧,他们之志在我,想来不会难为你们。” 船老大长叹一声,接过银票,道声“珍重”,便与几名弟兄跳下水去,他们水性精熟,这三四十丈的距离须臾即至。 排教中人的眼睛全盯在左丘明二人身上,倒也无人狙击他们。 火势愈燃愈大,其时已是入夜时分,暮霭沉沉中,江面上火光冲天,煞是壮观。 冰歆如叹道:“罢了,你虽不是好人,也不必为我送命,把我交给他们也就是了。” 左丘明怒道:“闭嘴。我就算把你扔到火里,也不会交给他们来乞命。” 冰歆如冷笑道:“死要面子,这又何苦。” 左丘明无心与她斗嘴,四处巡视可以遁逃之路,腹议不已。 一条快舟摇了过来,过江虎雷震岳立于船头道:“左丘少侠,此时言和尚不为迟,何必为不相干的一女子伤了江湖情义?” 左丘明提剑骂道:“姓雷的,自今日始,我与你们排教势不两立。” 他忽然脚下用力,将舱板踏折,船底下水上涌之势猛增,几近左丘明膝部。 冰歆如大骇道:“你嫌死得慢吗?” 左丘明冷哼道:“本公子若是这么容易就被人弄死,也活不到今天了。” 他举剑将七八块舱板挑飞出去,纵身一跃,直向对岸扑去。 雷震岳等见他挑飞舱板,俱不明所以,待见他横身一掠,宛如御风而行一般,直掠出十丈开外,沉落处恰是一块舱板落在江面之处,左丘明单足在舱板上一点,借力换气飞起,只见他身影在江面上几个起落,已如一道白烟纵上岸去。 雷震岳看得目瞪口呆,挢舌不下,实难想象人的轻功能练到如斯境界,面上忧容更盛。 副堂主平一波劝慰道:“大哥何须如此,这几百里内已布下天罗地网,这小子神通再大,也逃不出掌心去。” 雷震岳道:“教主此举忒煞不当,这左丘明分明是冲太武庄灭门血案而来。 “已在此地明察暗访两月有余,那女子分明是太武庄的遗孤,咱们这么一作,岂非将血案之罪揽到头上,真不知教主是怎样想的?” 平一波知他愤激之至,才公然非议起教主来,他对此事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想想道:“或许冰家真有《指玄宝鉴》,教主要着落在这女子身上找出来吧?” 雷震岳冷哼道:“若真有那等神奇的武功秘籍,冰老头早是武林至尊了,还会落到举家被戮的田地。也不知他得罪了谁,被造出这等谣言来,才遭此横祸。 “武林中没脑子的莽夫多的是,可教主怎么糊涂到代人受过的分上来?” 平一波见他愈说愈不像,忙止住道:“大哥,言多有失。” 雷震岳废然长叹一声,茫然地望着江面逐渐沉没的船体。 却说左丘明足至岸上,精神陡然一振,犹恐未脱险境,提起轻功,一口气掠出十余里,到一处破庙前方才驻足。 冰歆如突然开口道:“喂,可以放我下来了吧?” 左丘明一路奔驰,全神贯注在搜寻有无敌踪上,浑忘了臂弯间还挟着一位大活人,阒寂的夜里,猛然听见人语,倒唬了一跳,忙忙松开臂弯。 冰歆如落地后,活动了一番酸麻的肢体,笑道:“江湖传言倒也不虚,你这人倒真肯为女人舍命的,放心吧,我许给你的一定会给你的。” 左丘明再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登即气往上撞,强行忍住,道:“你别胡思乱想,这方圆几百里内随处都可能丧命,且先到这庙中歇息一下。” 率先向庙中行去。 这是一座小神庙,不知怎的断了香火,破败不堪。 左丘明先寻支枯柴燃着,权作蜡烛用,四下一照,庙里处处几寸厚的灰尘,显是人迹已绝甚久,心下略宽。 在壁角处居然还有一把扫帚,左丘明见之大喜,将地面打扫干净了。 从背囊中取出一件雪白貂裘,铺在地上,对随之进来的冰歆如道:“时候不早了,你先睡上一觉。” 冰歆如也着实乏累了,躺在貂裘上须臾即已睡着,左丘明把自己的长衫为她盖上,自己盘坐一旁,调息运动。 坐了有顷,灵堂却怎的也空明不下来,索性睁开双目,听听四周依然死寂一片。 又望着对面熟睡的冰歆如,饱满的胸膛温柔地起伏着,娇美如花的面靥上桃红粉嫩,微光映照下艳丽不可方物,正是蓓蕾待放的韶华时节,却遭逢了非人所能承受的灭家惨祸。 想到她娇柔的躯体已被仇恨所侵蚀,逼得无路可走,居然想出以身相报的美人计,来换取虚渺的复仇。 既可笑,亦复可怜。 第3章 只缘知遇感恩深(3) 复想到曾几度相晤,把酒长谈的忘年之交冰雄,心中隐隐作痛,暗自祷祝道:“冰老前辈英灵在上,小可定当查出凶手,无论是哪一派,哪一教,必当施以雷霆之诛,不教一个漏网,以慰您不远之英灵。” 冰歆如在睡梦中蓦然惊醒,一坐而起,望着左丘明灼灼注视的目光,一时会错了意,讷讷道:“遮莫你等不及了,可……这神像前怎好作……那种事?” 俯首垂颈,娇羞不胜。 左丘明又气又笑,见她鬓边乱了两绺头发,伸手替她掠了上去。 冰歆如浑身一颤,一颗芳心似要从腔子里蹦将出来,双眸紧闭,两行珠泪已然滚落腮边,宛若厨下鸡鸭,待宰的羔羊。 左丘明心中一恸,深悔造次,忙向后移退三尺,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要多老实便有多老实。 冰歆如待了片刻,不见他有何异动,睁眼一看,他一副有道高僧,宝相庄严的样子,忽然破涕为笑,自心中却感匪夷所思,这风流色鬼几时改了性儿,连送上门的女人都不要? 左丘明见她渐缓常态,只是满面疑云,大惑不解的样子,自知江湖中人对自己误解甚深,道途传闻当更讹上加讹,这位小姐耳中的左丘明必是一色魔无疑,也难怪她骇惧如是,而自己也懒得分辩,甘负这天下之谤。 冰歆如一笑出声,掩口不迭,惟恐对方会错了意,召来辱身之祸,心下愈加忐忑不安。 左丘明开口问道:“冰小姐,令尊生前没提过小可的贱名吗?” 冰歆如悄声道:“提起过,他赞你武功高强,实为当今武林第一人,否则我也不会设计设到你身上。” 左丘明皱眉道:“然则是令尊说小可是色鬼吗?” 冰歆如忸怩须臾,方垂首道:“家父不曾提过,可我相识的人都这么说。” 这两句话微细几不可闻,若非左丘明内功精湛,耳力灵敏,还真听不清这虫蚁之语。 左丘明暗叹道:“这就难怪了,江湖中知我心者,除冰老英雄外,屈指可数。冰前辈既未提过我的品行,则我与他之深交亦必不曾言,难怪冰小姐误会之深了。” 不由得长叹一声,自己两月来踏遍湘西黑白、绿林道、几乎将湘西的地皮翻了过来,只为查察凶手,搜访遗孤,这件事倒无需提了,免有自伐功德之嫌。 踌躇片刻,左丘明问道:“冰小姐,你可知那伙凶徒是何门何派的吗?有何特征?” 冰歆如一闻此事,登即两眼喷火,目眦欲裂,胸部剧烈起伏,脸上的肌肉都痉挛起来,嘶声道:“必是司马云龙那奸贼所为!” 左丘明沉吟道:“我原也这么想,可我将排教四堂三十六舵口的值事人分别捉来拷问,似乎不是排教所为,而且司马云龙也正派人调查此事。” 冰歆如道:“欲盖弥彰,他们做下这等神人共愤的事,自然要做些假象来遮掩,你捉的那些人怕走了口风,会掉脑袋,当然不肯招供了。” 左丘明道:“这倒未必,在我的‘寸金分骨手’下,能熬住不招的还没几个,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可非砍头那么轻松。” 冰歆如望着他瞬间变得冷酷的脸,虽不知那“寸金分骨手”是什么东西,却也不自禁地打个冷颤,身上寒栗尽起。 左丘明又道:“然则冰小姐何以得幸免罹大难?” 冰歆如幽幽道:“或许是我命不该绝,大祸发生的前一天,我就被闺中好友,辰州言馨玉请去了,当晚便在她家宿了,谁想第二天就得闻噩耗……” 她猛然俯身在地,哀哀哭泣。 左丘明正欲抚慰她,忽听远处似有窸窣之声,心中警兆一动,低声道:“有人来了,咱们且避上一避。” 他一口将松枝吹熄,拾起衣物拉着冰歆如向神像背后藏去。 可巧神像肚腹中空,后背被顽皮村童掏个大洞。 脚步声已临近庙门,左丘明更不犹豫,拉着冰歆如钻进神像里。 神像硕大,肚腹中堪堪可容两人,只是这等一来,两人不免肌肤相触,头面相偎,虽在暗夜之间,都不免有些尴尬。 冰歆如尚是情窦初开的二八少女,只因家仇惨痛,故尔有舍身之想,男女之事毕竟未曾经过。 是以言语举止虽强作泼辣,而今第一遭与男人相偎相依,不禁心头鹿跳,嗅着左丘明身上那强烈的男子气息,竟尔有些痴醉,浑身发软,靠得左丘明更紧了。 明知此举不当,偏偏无力挣脱,何况神像中亦无回旋之地。 左丘明摄心定神,用手指悄无声地将神像戳了几个洞,两只能剪断寸金的手指,做这事当然是游刃有余的了。 眼贴小洞向外一瞧,却见庙门外进来四位少女,每人手上提着一盏小巧精致的灯笼,四下照看了一遍,便向门外恭声道:“娘娘,这里倒还干净,就在这里歇息吧。” 片刻间,一顶桃红小轿抬了进来,抬轿的是两名中年健妇。 左丘明见到那顶小轿,心头一震,暗忖道:“难道是她?可她怎能到这里来?遮莫也是为太武庄之事?” 冰歆如感到他身体一颤,也吃了一惊,不知他看到了什么。贴近小洞向外一瞧,见只是几名女子,虽然情景有些诡异,却非排教中人,登时心宽许多。 左丘明拉过她柔嫩的小手,在她手心里写道:切不可出声,否则性命难保! 冰歆如又吃了一惊,但见他如是郑重,必非无因,便屏息敛气,当真一动也不动。 却见那六位女子不待吩咐,便打扫除尘,香案上点燃龙凤蜡烛,照得庙内白昼也似,壁上、地上俱铺挂毛毯,顷刻间一座破败、肮脏的山神庙已然变成一座小小行宫。 六名女子手脚之利落,配合之默契,显是天长日久形成的。 一名健妇取出一个炭炉,挥扇燃炭煮起茶来,不多时,茶香满室,清香异常。方才住了扇,躬身道:“娘娘,一切俱已妥当,可以去轿了吧。” 轿里一声轻哼,两名健妇将轿杆一撤,帘幕一揭,里面居然是座宽大的黄金交椅,交椅两旁扶手上各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尤为奇诡的,被称为娘娘的人,虽背对神像,却穿着凤冠霞帔,头上罩着大红盖头,俨若新娘子一般。 冰歆如见到这等景象,忍俊不住,要笑出声来,却被一只手及时掩住。 冰歆如感到这只手冰凉,登即感到这不是好笑的事,而是极为可怕的事。 却仍暗自诧异,想到左丘明独抗虎威堂凛若天神的样子,长江大火中,生死一发间犹能镇定自若,履险如夷,不知他何以对这几个女子畏惧一至于斯? 这些女人究竟是何来头? 那中年健妇双膝着地,将茶呈了上去。那位“娘娘”伸出一支羊脂白玉般的手,接过浅饮了一口,淡淡道:“小玉,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一名青衣小鬟上前道:“回娘娘,已交过三更了。” 那“娘娘”似乎有些不悦道:“论理也该来了,怎么还不见影子?别是路上出了岔子。” 她话音未落,一条黑影已飘上山来,两名中年健妇迅即闪至门前,低喝道:“什么人?” 那黑影答道:“家在扶桑日边住。” 一名健妇也随口道:“桃花开处是故乡。” 回头喜道:“娘娘,是大小姐来了。” 那黑影几个起落已来至庙中,却是一位身着黑色斗篷的少女,进得庙便拜伏下去,惶恐道:“弟子来迟一步,未曾接宫主大驾,实是该死,还望宫主恕罪。” 宫主道:“起来吧,我叫你查的事如何了?” 那少女重又拜伏下去,道:“宫主恕罪,弟子无能,还未能查明,只是有件事须向宫主禀报,那风流浪子左丘明在傍晚时分与虎威堂冲突起来。 “左丘明在虎威堂围攻之下,毙死击伤多人,从容遁去,不知踪迹,而今排教正全力搜查。” 宫主“嗯”道:“左丘明倒也有些道行,冲突起因是什么?” 少女道:“听说左丘明要带太武庄冰雄的女儿出走,排教却要扣人,双方各不买账,便打将起来。” 宫主笑道:“这小子真是天性不改,连拐带良家妇女的事都作出来了。听说这小子对付女人的道行很深,桃红,你要遇着他,可要小心了。” 称作桃红的少女听宫主说笑,知她心情极佳,悬着的心才落了实地。赔笑道:“不敢。弟子时刻不敢忘记宫主养育栽培大恩。” 冰歆如蓦然没来由生出醋劲,在左丘明手背上狠捏一把,左丘明不防,险些叫出声来,吓得浑身汗流,却又不敢发作。 那宫主沉吟有顷,道:“太武庄藏有《指玄宝鉴》,可实有其事?” 桃红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可无人能证实。不过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弟子自知浅薄,难以夺宝到手,是以特请宫主大驾远来,不可让外人捷足先登。” 宫主淡淡道;“我对什么秘笈倒不在意,只是听说这里八方风雨齐会,静极思动,来会会这班英雄。便是真有什么秘笈,怕此时也早已落入旁人之手了。” 左丘明听得怦然心跳,他知这劳什子的《指玄宝鉴》实是冰雄一门丧命之根源。 大凡人生在世,所贪好亦不过财色二字,而武林中人所日想夜望的,却是绝世武功一道。 只因有绝世武功在身,便可呼风得风,唤雨得雨,财色不过是末流了,太武庄藏有盖世绝学《指玄宝鉴》的风声传出,武林中人自然人人觊觎,争图染指,而太武庄灭门之祸便肇因于兹。 左丘明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独独对这位宫主忌惮之甚,今听得此事非她所为,大松一口气。 若是她做的命案,则太武庄百十条人命血债殊难昭雪了。 桃红躬身道:“宫主,此处破陋不堪,还是请移驾城中吧,弟子早已将下处收拾得当了。” 宫主“嗯”了一声,两名健妇迅即将轿子装好,四名青衣小鬟将一应什物收拾打点,簇拥软轿而去。 第4章 只缘知遇感恩深(4) 左丘明拉着冰歆如从神像中钻出,见破庙依然如故,除了洁净些,丝毫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冰歆如撇嘴不屑道:“亏你号称天下第一风流浪子,见了几个女人竟吓成这样。” 左丘明当真是谈虎色变,不待她说完,倏然冲出庙外,顷刻间将破庙四周踏勘一遭,确信无人留下,方始放下心来,回至庙中对冰歆如道:“记住,把方才的事忘掉,切不可在人前人后说起。” 冰歆如不信道:“那些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令你怕成这样?” 左丘明道:“你不知道最好,免得一不小心走漏口风,招来杀身之祸。我宁可遇见阎罗小鬼,也不愿遇到她。” 正说间,不远处传来几声凄厉怖绝的惨叫,静谧的夜中听来愈显得阴森恐怖,使人有置身阴狱之感。 冰歆如虽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毛骨悚然,香肌冰凉。 左丘明叹道:“不知是哪起人祖上不积德,竟遇着这位煞星。” 言下不免欷歔,大有感同身受之意味。 冰歆如不解道:“遮莫遇着她的人也得死?” 左丘明缓缓道:“桃花宫有三戒:谈者死,遇者死,至于见到她面的人,就生不如死,求一死难如登天了。” 冰歆如几曾听过这等荒诞之事,本待不信,然而见左丘明如此郑重其事,又由不得不信,只得姑且存疑。 左丘明忽然想到一事,道:“不好,这山坡下并无居户,那些人一定是搜寻我们的,此处已暴露,不可久留。” 拉着冰歆如向庙外掠出。 冰歆如只觉他手上一股柔和纯厚的内力传来,自己的身子竟仿佛被吸附在他身上似的,身不由己地被带得飞了起来,既觉新奇,又有些害怕,复有些陶然。 二人飞掠之势,疾逾奔马,两个时辰左右已来到一个所在。其时晨曦初露,天光微明,冰歆如定目观望,诧异道:“太武庄,怎么我们回到家来了?” 左丘明笑道:“这就叫攻心之术,司马云龙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向外逃,断不会想到我们会藏在这里。 “况且我在这里住了些时,凡进庄寻宝的人都被我辣手处死,这里已有鬼庄之名,等闲之辈断断不敢入内,藏在这里方是安全所在。” 二人一跃入内,大劫之后,庭院已长满齐膝蒿草,一座美轮美奂的巨宅亦已荒败不堪,居然已成孤鼠栖息之所。 还好在那起凶徒志在寻宝,巨宅方免罹祝融之灾。 冰歆如睹物思人,一番锥心泣心之痛自是难免,回至闺房,一应什物虽狼藉满地,但能用者颇多,稍加打扫清理,还可将就栖息。 冰歆如连月痛心家仇,又兼四处逃避追杀,当真疲惫不堪,憔悴之至,今有左丘明充当护花使,心中大宽,躺在玉帐内又沉睡过去。 左丘明倚靠在墙壁上,假寐养神,筹思方略。 太武庄在辰州城南四十里处,环山绕水,景致清悠。 冰家歌于斯,哭于斯已逾三代,至冰歆如父亲冰雄手中,已是一方首富。 冰雄武功虽不入上乘,却最好散财结客,广交贤豪,是以在武林中颇有声望,有“湘西孟尝”之称。 不料一朝遘难,万事皆空,唯有左丘明为之查缉凶手,翼护遗孤。 入夜之后,深深庭院中磷火闪闪,荒草迷离,凄凉的月色中,时有野狐出没草丛之间,愈显得阴森诡秘,令人望而却步。 冰歆如一觉醒来,方知已是夜里,四下望去却不见了左丘明,心下登即恐慌起来,宛如心肝内脏被人一手攫去了一般。 失声叫道:“喂,你在哪?你到哪里去了?” 连她自己都听出声音在打颤,尾音犹带着哭腔。 门砰地被撞开,左丘明一晃而入,急道:“怎么了?” 冰歆如见他原来在门外守卫,自悔失态,口中却不自主地道:“我……我还以为……你去了。” 眼中早已流下泪来。 左丘明心中一热,笑道:“我哪舍得丢下你这美人……。” 话犹未完,便意识到老毛病又犯了,殊觉尴尬。 冰歆如面泛红晕,却不以为忤,啐道:“油嘴滑舌,本性难改。” 左丘明灯下见她娇靥如花,艳光四射,娇羞不胜之态益增妩媚,调笑之言虽不敢出口,一双眼睛却看得痴了。 冰歆如看他为自己美貌所倾倒的样子,心下颇感受用,咳了一声道:“喂,登徒子,瞧够了没有,若瞧够了该办正事了。” 左丘明憬醒过来,暗骂自己道:“这么没起色,人家可是落难之女,你还想趁火打劫?” 忙正色道:“正事?什么正事?” 冰歆如道;“杀司马云龙,为我爹娘兄弟和家人报仇呀。” 左丘明道:“杀司马云龙倒非难事,可并无确证说明这事是他干的。” 冰歆如道:“除了他还会有谁?我知你是怕死不敢去,故意找些借口来推托。” 左丘明苦笑道:“大小姐,人命关天,哪能妄入人以罪,若查明司马云龙是主凶,我保证将他的人头祭拜在令尊令堂墓前。” 冰歆如冷冷道:“查明?要查到哪年哪月?我知道了,你是定要先得到我的身子,才肯去办事。好吧,我现在就给你。” 她立起身来,镇静地解开衣裙腰带,左丘明方欲阻止,冰歆如已然玉体赤露,玉峰高耸,两腿紧并,一身羊脂白玉的肌肤散发着处子的馨香。 她两眼平视,冷漠如冰,一副慷慨赴义的神情。 左丘明本非道学失生,见此春色不禁血脉偾张,丹田中一股热气直冲巅顶泥丸宫,两眼中欲火炽盛起来,只是方寸间一点灵灵不昧之心才止住了他本能的冲动。 他紧咬住牙齿,一字字自齿缝中迸将出来,道:“大小姐,今后切勿再作傻事,我管这事绝非希图美色,可我是个色鬼,禁不住这等诱惑。” 不待说完,他已冲出门外,在天井饱吸了几口冰凉的夜气,才渐渐平息下来,楼上却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当他回到楼上时,冰歆如已然衣装整洁,恢复了端庄秀雅的大家风范。 见他上来,连耳彻颈齐地红涨起来,嗫嗫嚅嚅地欲说什么,却又殊难启齿。 左丘明叹道:“冰小姐,无需解释什么。其实我与令尊曾有数面之缘,承他不弃,结为忘年之交。 “只是令尊生前交好遍天下,未必以有我这样的朋友为荣,是以你不知道此事亦不为奇。” 冰歆如此际方始了然,不禁睁圆眼睛,审视着左丘明。 她与左丘明相见多时,始终以色魔目之,是以并不曾正眼端详过他,直至此时才真正看清心目中的色魔是何等模样:颀长的身躯透着精悍之气,五官端秀,眉目如画,一双眸子中却似有难以言诉的寂寞与孤独。 左丘明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从中取出一物道:“冰小姐,你可识得此物?” 冰歆如见他手中持着一方玉佩,乃于阗美玉精雕细琢而成,登时如被定住一般,良久方道;“这是我自小佩带之物,怎的到了你手中?” 左丘明道:“数月前,我正在扬州梨花院……” 说至此不由面色一红,对着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说自己在勾栏厮混,毕竟有些难为情。 冰歆如暗里一笑,抿嘴道:“说下去吧,你若不在那种地方反倒奇了。” 左丘明续道:“忽然有一不相识的人找到了我,说令尊有东西要送给我。我接过一看,便是这个锦囊,内中除了玉佩别无他物。 “我当时诧异万分,不知令尊为何单送此物与我,却无一纸半字。欲待问那信使,不想他突然倒毙于房中。” 冰歆如一惊道:“那人叫什么名字?因何死的?” 左丘明苦笑道:“在下的‘寸金分骨手’虽利,要从死人口中逼出供来却也不能。我仔细查验一番,才知他早在一月前便已中了慢性剧毒,恰恰于那时药性发作,便一命呜呼了。” 冰歆如皱眉道:“是什么人下的毒?” 左丘明道:“我当时也感此中大有蹊跷,左思右想也参详不透,便即刻动身,昼夜兼行,赶到这里,不想尊府上下已然罹难。我苦思几夜才想通,那信使之毒乃令尊所下。” 冰歆如勃然作嗔道:“胡说!我爹最是慈心面软,平日待下人更为宽厚,怎能作出这等歹毒之事?” 左丘明道:“小姐息怒,我先前何尝不与你一般想法,到后来才想通令尊此举乃是逼不得已,万般无奈中才出此下策。” 冰歆如怒气不减,但听他语中大有玄机,便压住怒火,静静地听他解释。 左丘明续道:“想必那时令尊已预感到大祸将临,却又苦于无法说出,附近又无得力之人相助,才命人不远千里赶去找我。 “为防走漏风声,是以求援之意连信使也不告知,又怕我不明此举用意,便推算时日,在信使身上下了慢性剧毒。 “使他交割完东西后便毒发身毙,以此暗示身遭危难之意,用心之良苦蔑以加矣。” 冰歆如虽听他剖白入理,仍然不信道:“这也不通,我爹爹始终举止如常,若说他预知大祸将临,怎会连我们也瞒着,又不作丝毫防备?你这些话纯属臆测。” 左丘明缓缓道:“那是因为令尊已预感敌手太强,纵然预加防范也无济于事,反倒使敌手提前发动,是以表面上故作自如之态,以拖延时间,等候救援。 “若是告诉了你们,一则徒增惊扰,二则不免有些失常,令敌手知觉。 “令尊心计之工,实已妙至毫巅。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令尊又太过疼爱你,犯了个小小的过错,而触发了敌手的杀机。” 冰歆如道:“什么过错?” 左丘明道:“那日言家请你去与言馨玉为伴,其实乃是令尊示意言家所为,让你以此脱离险境。 “他把你的玉佩传交给我,正是怕万一遭遇不测,托孤于我的意思。” 冰歆如听到这里已有些半信半疑,那日言家确是以言母过生日的由头请她去的,到后才知是言馨玉怕她不来,故作诈言。 当时她也一笑置之,而今思来,果然大有蹊跷。 左丘明叹道:“令尊当时如不出此下策,再坚忍三两日,待我赶到或可化解这场大劫。可是令尊舐犊情深,或许又感到敌手将要发动,才忙忙将你托辞送出。 “随后或许又要将你兄弟陆续转移,惊动了敌手,使得他们提前发动攻击,惹来灭顶之祸。为山九仞,惜乎其功亏一篑。”言下唏嘘不止。 冰歆如想了半刻,驳道:“这也不通。若有人蓄意对付我们,何以不马上动手,而延宕时日,待发觉我爹有防范时才突下杀手?” 左丘明道:“只因敌手意不在寻仇杀人,而是志在夺宝。是以始终监视住尊府,秘密查寻秘笈所在。 “在未查明秘笈的藏处时,不想贸然行事,直至发现令尊有转移子女之意,才知阴谋败泄,便提早动起手来。 “这通盘之事也是我明察暗访两月之多,又见到你之后,才霍然相通的,料来大致如此。” 冰歆如把左丘明的推测从头至尾推敲几遍,又回首前尘,方始相信。 想到父亲身处凶境,偏又无法言说的心情,以及竟为救自己而累及合府性命,百感交集,痛哭失声。 左丘明待她缓缓收泪后,把玉佩递与她道:“这是小姐之物,现在原璧奉还。” 冰歆如蓦然心头狂震了几下,知道父亲以玉佩传召左丘明,那是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他了。 一霎时面泛红潮,半晌方道:“既是先父赠你的,你就收下吧。” 语声娇涩微颤。 左丘明何尝不明此理,笑道:“这玉佩只是令尊传言之用,我既已明白,玉佩理应璧还。”说着把玉佩给她挂在项上。 冰歆如恍然有种失落感,左丘明虽然风流蕴藉,武功高强,但素有登徒子之名,绝非自己想望中的佳偶。 既然父亲要把自己许配给他,纵然委屈些也只好从命,心下不免怏怏。 可当左丘明把玉佩挂回她项上,以示无婚娶之意时,她内心深处却又一震,仿佛随手间失落了极宝贵的东西。 感触万端,却又茫然不知何味。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厉啸,啸声急促如狼嗥枭鸣。 左丘明面色一变,道:“外面恐有变故,我出去探视一番。” 语音未了,人已从窗中窜出,投入夜雾之中。 左丘明纵身疾惊,几个起落已越出庄子,来到啸声发出的地点。 伏身草丛之中,见几条人影正混战一处,刀剑铿锵之声时时发出,黑暗之中虽辨不清人的形貌,但看双方过手了四五十招,不禁心中大惊。 暗自诧异道:“他怎么也会来到这里?” 第5章 控鹤擒龙指分金(1) 刀剑撞击声中,一人又发出厉啸,从啸声中听出这人中气已然不足,手上的招式更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不过苦苦支撑而已。 啸声乃是向同伴示警,召集援手。 啸声过后却无回音,一人狂笑道:“鬼手神偷,太岁爷头上也敢动土?甭鬼嗥了,没人救得了你,认命吧。” 四把剑更如狂风骤雨向被围的人刺来。 这人见自己发出的啸声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心下慌乱,手上单刀招数一缓,两把剑乘隙而入,堪堪已刺到前胸,后背,冰凉的剑锋激得寒栗尽起,登即魂飞天外,闭目待死。 却听得“当当”两声,四柄剑皆被一股大力震落地上。 那四人被震得倒退两步,方始拿桩站稳,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一人,这四人剑技虽非一流,倒还识货。 见这人举手投足间,将自己四人的剑一齐震落,便知是高人无疑。 鬼手神偷死中逃生,惊魂未定,道:“不知是何方高人救了小可一命,还望赐告姓名……。” 他话尚未完,左丘明飞起一脚踢在他臀上,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连我都认不出了?” 鬼手神偷臀上吃痛不过,哎哟一声,神智倒清醒了,定神一看,打躬作揖不止,嘻嘻道:“是公子您呀,小的该死,一时眼花,没认出您老人家。” 左丘明笑骂道:“没起色的东西,枉负着‘鬼手神偷’的招牌,怎的总是失手,算一算我救过你几回了?” 鬼手神偷被揭了海底,登时面色紫涨,嗫嗫嚅嚅道:“有个四回五回吧。” 左丘明一拎他的耳朵,道:“想要赖吗?加上这次共有八次了,记清了没有?” 鬼手神偷“哎哟”道:“公子爷,您老开恩,饶了小的耳朵吧,小的记住了。” 那四人一见此状,连珠价叫苦不迭,眼看大功将成,谁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偏偏又与这飞天大盗是一路的。 四人暗暗相觑几眼,齐地扑身上前,去拾地上的长剑。 孰料这四柄剑竟如铸在地上一般,四人吃奶的劲儿都使将出来,剑却纹丝不动。 四人额汗涔涔,面色大变,如遇鬼魅一般。一人失声叫道:“控鹤擒龙功!” 左丘明淡淡一笑,道:“你倒还识货,去吧。” 脚上把吸住四柄剑的劲力一收。 那四人不防,仍提足内力与剑较劲儿,猛然间剑身轻若无物,四人齐地倒跌了出去。 剑柄重重打在膻中穴上,自己将自己的大穴封住,仰面着地动弹不得。 这四人在这一带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武功也得自名家真传,平日里颐指气使,也是威风八面,不料今夜遭此惨败,当真比断头陷胸还难受百倍,若非四肢动弹不得,不一剑抹了脖子,也要先挖个坑把脸藏起来。 鬼手神偷见左丘明身手不动,便替他出了一口怨气,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 舞动单刀道:“直娘贼,老子方才虎落平原,倒受了你们这群恶狗的气,没想到七月债,还得快吧?这回老子好生服侍服侍你们几位。”上前便欲动手。 左丘明拦住道:“算了,打几条落水狗可显不出你的虎威来。林中倒有位真老虎,你何妨对他发发虎威。” 鬼手神偷顺着左丘明的手指一看,却见林中走出一人来,当真是虎头燕颔,龙行虎步,赫然正是虎威堂堂主——过江虎雷震岳。 鬼手神偷的是做贼心虚,唬的一个斛斗倒翻出去,待想到左丘明便在身边,何惧之有? 又一个斛斗翻了回来,惴惴道:“雷堂主,左丘公子叫在下向你请教,咱们比试轻功如何?” 雷震岳心中气苦,暗骂道:“就凭你徐小乙,也配向我叫阵?” 面上强颜笑道:“徐兄弟既有雅兴,改日定当奉陪,左丘少侠,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又有缘见面了。” 左丘明淡淡道:“好说,咱们的缘分可结得紧了。”右手缓缓向剑鞘伸去。 雷震岳心中一沉,郑容道;“左丘少侠,雷某绝无敌意,昨晚阻拦大驾实属逼不得已,可否容雷某解释一二?” 左丘明手已按在剑柄上,冷冷道;“雷堂主,我与贵教之间已无话可谈。你们既然必欲斩尽杀绝而后快,我也惟有奉陪到底了。雷堂主请赐招吧。” 雷震岳知昨晚一场大战,排教与左丘明的过节算是结定了。 见左丘明咄咄逼人的气势,自己纵然舌灿莲花,妙辩无穷,亦殊难消弭此劫,适取其辱耳。 当下浩叹道:“本教开罪阁下,雷某乃始作俑者,虽是无意为此,亦难辞其咎。也罢,雷某得以领教控鹤擒龙绝技,死亦荣宠于九泉。” 他“呛啷”一声,自背后掣出一柄长剑,剑尖斜挑,左右后撤,沉声道:“有僭了。” 一式“仙人指路”,剑尖径刺左丘明胸前“天突”穴。 他人虽粗豪,剑上却轻灵翔动,深得全真道教剑法之精髓。 左丘明喝道;“好”。 见这一招虽是剑术中最为普通的一式,但在雷震岳手中施出,却是堂堂正正,凛凛生威,而且这一招虚实变幻不定,显见后面还有杀招。 当即飘身一闪,避其锋芒,屈凤指向雷震岳腕上列缺穴敲去。 雷震岳不想他反击得如是之快,而且凤指所击处,恰是自己最弱之一环,也喝道:“好”,左手箕张,成虎爪,反扣左丘明腕部,这一式以攻代守,确也颇为高明。 左丘明手腕一沉,食中二指向其虎爪剪去。 雷震岳虽于虎爪功夫上浸淫二十年之久,艺业已臻化境,开金洞石等闲事耳,却慑于左丘明“寸金指”之名,不敢力拼硬抗,脚下一错,已飘退避开。 左丘明一击奏效,占了先机,哪肯放过稍纵即逝的胜机,如影随形,左手上爪,指、剪、啄,势化万千,如花团锦簇,专向雷震岳两腕上招呼。 而其点、抹、钩、展、剁、斩诸般手法更是精彩纷呈,仪态万千。 雷震岳不虞一招失利,竟被逼得毫无喘息之机,眼见左丘明仅是一支左手,已然打得自己只有招架之功。 毫无反击之力,纵然施出浑身解数,犹逃不脱他那支魔手的控制。 他闪展腾挪、见招拆招,甫过四十余招,已然冷汗浃背,如遇鬼魅。 他虽久闻左丘明武功之高,却也不料他艺业之精一至于斯。 若是比武较技,此刻已当弃剑服输,可此乃生死之搏,說不得硬撑持下去了。 鬼手神偷在旁嬉笑道:“雷老虎,你几时成了病猫了,遮莫是将虎威忘在家里了,待我替你取来如何?” 雷震岳蓦然面色惨变,右手“托”地一下,将剑抛上半空,吞气开声,恍若晴空打个霹雳,当真有虎啸震冈之威,一拳直直捣出。 左丘明闲暇之态顿敛,暗道:“好,总算将你看家本领逼出来了。” 身形一闪,避开此拳。 雷震岳不待拳势使老,左手一拳又崩石怒涛般击来。 鬼手神偷徐小乙大骇道;“少林金刚降魔杵!” 左丘明朗声道:“不错,你倒还有些眼力。” 面上却凝重起来,五指颤动如灵蛇,一式“五指描太极”向拳上迎去。 这“金刚伏魔杵”乃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既无套路,亦无招式,只是一拳,至刚至阳,沛然无御,中者立毙无救。 此技原属少林不传之秘,莫说俗家弟子不得传,纵然少林寺内亦只有达摩堂、罗汉院的几位长老得以参研,而习成者少之又少,有时数代方得一根骨奇佳,毅力超卓之人习成此技,是以江湖之人鲜有识者。 左丘明的“五指描太极”乃是太极门中的绝活儿,五指翔灵飞动,于至柔之中寓至刚之力,此际两般绝艺堪堪相触,每人都无必胜之算,端看谁的艺业稍高一筹。 是以两人均全力以赴一较生死。 倏然之间,左丘明五指电闪般扣住雷震岳醋钵似的铁拳,雷震岳全力发出,陡觉全部内力宛若打入大海中,正感不妙,一股巨力已排山倒海般反击过来。 雷震岳恍然失声道:“控鹤擒龙!” 左丘明居然将他全力打出的一记金刚伏魔杵吸入臂腹之内,然后反击回来,自己那可力毙奔马,威力无涛的绝技非但未能伤敌毫毛,反而自食恶果。 霎时间他浑然忘了死之将至,虎眼圆睁,骇惧、疑虑、难以置信的神色交杂眼中。 雷震岳只感全身一震,并无痛苦,相反软绵绵的如卧云絮之上,说不出的舒适怡然,壮牛般的身躯却如堆泥般瘫委于地。 “掌下留人!”一声凄厉的大喝,蓦见两条人影从十几丈外的树林中飞出,声落人到。 左丘明一看,不由得心下一愕。 一位是虎威堂副堂主平一波,另一位矮小枯瘦的竟尔是少林寺达摩堂首座智闲大师。 左丘明大感匪夷所思,不解这位武学精湛,持律精严的少林高僧何以也来趟这混水。 平一波全身抖颤,悲痛逾恒,扑跌于地伏在雷震岳身上,大叫道:“大哥,大哥!” 智闲双目微阖,合什胸前,喃喃道:“罪过,罪过。贫僧紧赶慢赶,不想还是迟了一步。左丘施主如是辣手,不嫌太过吗?” 左丘明嘿然不语,忽然之间想到:金刚伏魔杵乃少林不传之秘,雷震岳何以得习?看来他与少林寺大有渊源,非比寻常。 念及于此,不由得心中惕然,潜运内气密布全身,以防猝然之变。 平一波悲声忽歇,翻身而起,状如疯虎般扑向左丘明,厉声吼道:“贼子,还我大哥命来!” 他与雷震岳自幼习武于同门,弟兄之谊甚笃,而今遽然殒丧,真有断臂折肢之痛,是以明知绝非敌手,也要一死相拼。 左丘明飘身避开,平一波悲痛之下,出手愈加迅猛狠辣,叵耐他与左丘明武功相去甚远,非仅上下床之别,霎时间泼命般攻出四十余着,却连左丘明的衣袂也未碰到。 若依左丘明往日性情,哪容他在手底下走过十招,纵不将之立毙掌下,也当辣手废其武功。 而今只因他与智闲大师联袂而来,智闲在旁虎视眈眈,既不明了智闲与虎威堂有何等渊源,复不知智闲为敌为友。 虽说自己与少林一脉向无嫌隙,而揆情度理,少林高僧亦不会与江湖帮会缠杂在一起,但江湖中事如白云苍狗,变幻无常,不可全以常理推之。 是以仅以师门“斗转星移反七罡”步法与平一波周旋,冷观智闲之举动。 平一波怒吼道:“小贼,为甚不还手?有种的将你爷爷杀了,不还手的是灰孙子。” 左丘明最恨人詈骂,甫出道时,常因一言之故而辣手伤人,虽然自恃武功超卓,别人也莫奈他何,却也因此树敌满江湖。 左丘明一听平一波出言辱骂,登即无明火起,一掌如山盖顶拍至,冷冷道:“你既活腻了,本公子就成全你。” 平一波顿感罡风如涛,霎时间已袭及头顶,呼吸为之一滞,他自知躲避不开,况且一心求死,坦然不惧,奋起余威,双掌齐出,一记“推窗望月”向左丘明小腹疾撞,意欲拼个玉石同焚。 一声闷喝道:“留人”。 第6章 控鹤擒龙指分金(2) 一支枯瘦的手掌倏尔之间迎上左丘明拍向平一波头顶的绵掌。 “轰隆”“喀喇”两声,三人蓦然中分,左丘明、平一波分向两面震飞出去,智闲虽立于原地,亦感右臂酸痛难举,真气居然流转不畅,调息片刻方始平复如初。 原来左丘明虽视智闲为劲敌,也料他必伸手救援,自忖掌上功力足以抵住智闲而有余,至于平一波,单以师门所传的“控鹤擒龙”心法,借力打力,使可将之震毙,是以并不甚着意。 不料单掌甫与智闲相触,平一波双掌已乘隙而入,正正拍在左丘明小腹上。 左丘明运起“控鹤擒龙”心法,将掌力吸入腹内,蓦地里丹田灼痛如炙,便知着了奸人的道儿了。 平一波竟尔故示技劣,又故意杵触左丘明之大忌,以引出其杀手。 知道智闲大师必不忍坐视自己毙命,而出手相助,在最后关头才施出自己秘藏不露的杀手锏。 其用心之险毒,筹算之工亦可谓蔑以加矣。 平一波双掌得手,窃喜不已,急催运内力,蓦地里左丘明柔软如绵的腹部坚逾精钢,自己的掌力如浪打岸壁,悉数被反激回来。 这一下真如万丈高楼失足,登时亡魂皆冒,惨叫一声被反震出去,仆跌于地当即毙命。 左丘明丹田内力一遭外力侵袭,即时封固,周身内力如溪赴川,如川赴海,不俟命而自流,霎时间凝聚腹部,将平一波震毙。 但如此一来,绵掌上力道尽撤,哪里抵得住智闲的金刚禅掌。 所幸智闲志在救人,一察觉左丘明掌力全无,虽不明何故,也急急将掌力收回。 但他素知左丘明武功超绝,这一掌已用了八成力道,霎时间不能尽数收回,余力将左丘明震飞,而自己也险些因收力过速而受伤。 左丘明一仆即起,丹田中虽隐隐作痛,料无大碍,右臂关节被震脱了臼,幸好筋骨无伤。 他自知已然走了一遭鬼门关,若非师门内功冠绝海内,自己不免铩羽于伧夫之手,当真要身死名毁,连师门的名头都要坠没了,念及于此,不禁冷汗如雨,后怕不已。而智闲大师若不及时撤回掌力,自己也难免一死。 他挥袖拭干额上冷汗,走过来道:“多谢大师慈悲。” 智闲冷冷道;“不必。素闻左丘公子光明磊落,而今方知传言之谬。” 言下敌意仍深,忿忿之情溢于言表。 左丘明不解道:“此话怎讲?” 智闲道:“你吃准我不忍伤你,竟利用此慈悲之心,全力击毙平施主,用心也未免忒煞奸诈了。” 左丘明苦笑道:“大师误会了。在下若不全力以赴,此刻死的便是在下了,大师如不信,请看。”他撩起衣袍,袒露腹部。 智闲瞥眼一看,全身一震,鹅黄色的袈裟无风自鼓,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分明是久已绝迹的血魔掌?” 左丘明吁出一口长气,道:“大师法眼无讹,这正是血魔掌。大师应该明白在下全力应付的苦衷吧。” 智闲犹不敢信实,但左丘明小腹上十个血红的指印赫然在目,宛若烙铁烙上的一般,不由得不信。 他飘身而起,瘦小的身躯捷若鹰隼,一掠而至平一波身旁,剥开他衣服,查勘一遍,但见他周身皮肤鼓胀血红,一探他脉门,便知他百脉崩绝,周身血管涨裂,面部狰狞恐怖,头部胀大如斗,死状惨不忍睹。 却也正是江湖传闻中中了血魔掌的症状,不禁面色凝重。 二十年前,武林中突然出现一个恶魔,精擅血魔掌,武林中死于其掌下的难以计数,在武林中掀起轩天巨浪,是以人称血魔。 但因血魔掌下从无活口,又从不公开向人叫阵,专门暗里下毒手。 是以武林十三门派虽简精拔锐,组成二十人的侦缉组,终因此魔形踪太过神秘,除了掌上功夫外,又旁无线索,三年之中虽穷极四海,搜访捕捉,结果还是无功而罢,第四年后,这恶魔忽然销声匿迹,武林中再无人中血魔掌之荼毒。 武林各派虽不明所以,却无不额手称庆,喜慰不胜。但武林遭其荼毒忒甚,人人对血魔掌无不谈虎色变,至以为忌。 智闲当年曾参与缉捕此魔的行动,对血魔掌印象殊深,二十年来此事已淡漠如遗,不意于此复睹血魔掌,心中之震撼不啻惊雷轰顶。 望着平一波的尸身,呆立如痴。 左丘明腹中又一阵灼痛,知道血魔掌火毒仍滞留丹田为患,心下不敢托大,盘坐地上运气逼毒。 鬼手神偷忙过来问道:“公子,你怎么样?” 他武功虽不高,武林掌故倒所知甚稔,血魔掌的威名也将他唬呆了,这时才醒悟过来,知道血魔掌下例无幸理,不禁为左丘明惶恐之至。 他惶急的声音惊醒了智闲,智闲快步过来,见须臾间左丘明头上紫气氤氲,不禁叹服其内力之高,分明已至三花盖顶、五气朝元的境界,以左丘明的年纪而言,实令人匪夷所思,不知他何能修到这等高深的境界。 智闲见左丘明面上血红色数现,但旋即消失,知他正以绝高内力压制火毒上逆攻心。 忙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倾出一粒丹丸道:“左丘公子,老衲这有本寺秘制的‘九转大还丹’,你服食一粒,或许有所助益。” 左丘明点点头,张开嘴,他正在运功的紧要关头,不敢开口,以防真气走岔脉道。 少林寺的“大还丹”乃遍采天下灵药秘制而成,乃疗伤之圣品,较之武当的“龙虎夺命丹”尤具神效。 只是灵药采集极费时日,其中几味君药,如千年人形参,成形何首乌,天山雪莲等可遇而不可求,是以往往数十年方能治成一炉,珍贵之至,武林中人视此为至宝,求一颗而不能。 是以左丘明闻言甚喜,张口欲接。 智闲两指轻弹,将大还丹弹如左丘明口中。 左丘明噙化之后,顿觉甘香满颊,一股清凉的液体顺喉而下,五脏内腑俱感清爽,而周身燥热亦随之而解。 左丘明功行百脉,内气运转九周天,精神一爽,立起一揖道:“多谢大师盛德。” 智闲摇头道:“些微小事,何足言谢,只是这血魔掌复现,武林中从此多事矣。” 左丘明道:“大师,不知贵寺与雷堂主有何渊源?他如何习得‘金刚伏魔掌’绝技?” 智闲面色数变,欲言又止,良久方苦笑道:“左丘公子,本来此事也没甚隐秘,不过此刻与血魔掌牵连一处,令老衲大起疑心,也便不好说了。 “老衲要马上回转寺里,向方丈言明此事,以后定向公子有个交代。” 左丘明笑道:“那倒是不必了,其实在下并无窥探贵寺隐私之意,只是觉得此事忒过离奇了些,故而冒昧相询。” 智闲笑道:“公子能体谅就再好不过了,老衲就此告别,公子还望珍重,若查出有关血魔掌的蛛丝马迹,还望传书少林,老衲虽老朽不堪大用,亦愿为铲除血魔掌、消弭武林浩劫略尽绵力。” 左丘明笑道:“大师过谦了,今后要借力大师之事必不会少,在下如有何进展,一定让大师知道。” 智闲道:“公子珍重”。转身疾风也似地走了。 鬼手神偷骂道:“老和尚专会装神弄鬼。” 左丘明没理会他,智闲临行时埋藏眉宇内的隐忧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上,他知道能令智闲如此担忧的事绝非寻常,看来武林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 “小乙,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左丘明出了一会儿神,问道。 “还不是想您了,特地跑到这儿来看您。”鬼手神偷嬉笑着道。 “你骗鬼去吧。”左丘明笑了起来,他虽然闯荡江湖经年,交友却是甚少,以至蓦然见到总是惹一身麻烦,需他出手相救的鬼手神偷,也是欢喜无限。 “你是听说了这里的事,特特地跑来,想浑水摸鱼是不是?”左丘明眯着眼问道。 鬼手神偷红着脸道;“公子您圣明,真人面前我哪敢说假话,不过我也知道这鱼不好摸,只不过想来看看热闹。” “看热闹?你这是把脑袋往刀尖上送。小乙,听我的话,这混水千万别趟,赶紧离开吧,晚了想走都走不掉了。 “这里别说没鱼,就是有鱼,再大再多,也落不到你手里一条。” “这话我信,可是公子在这儿,我还有什么可怕的,您让我留下来见识见识,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鬼手神偷充满渴求地看着左丘明。 左丘明苦笑着道:“小乙,我不是怕你给我添麻烦,而是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留在我身边怕是要惹来杀身之祸。” “真有这么严重?”鬼手神偷满脸狐疑的神情。 左丘明笑道:“我几时骗过你,你又什么时候见我怕过,不过老实说,我现今真的有些怕了。” “那……那我走了。”鬼手神偷也怕了起来,他知道能令左丘明感到畏惧的一定是武林中天崩地坼般的腥风血雨。 甫走出两步,他忽然停住了,转过身来,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左丘明。 左丘明诧异道:“小乙你还有什么事?还是有什么话要说?” 鬼手神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给左丘明磕了个响头。 左丘明骇然不已,忙上前扶起他,“小乙你这是作甚?我们是朋友,虽说我为你出过些力,那都是朋友应尽的义务,你何必行此大礼。” 鬼手神偷抬起脸来,竟尔满脸泪水,说道;“公子,我不是感谢您多次救我的大恩,而是给您赔罪。” 左丘明道:“这话就更不像话了,你给我赔什么罪?你又何罪之有?” 鬼手神偷泪水涟涟道:“公子救过我八次,可我总想赖掉几次。” 左丘明失笑道:“这有什么罪,就算我救过你上百次,你也不用记住一次,救危济急本来就是我等本分,无功可矜,无德可伐,更别说我们是好朋友了。” 鬼手神偷道;“您如此待我,我对您却忘恩负义,听说您在危难中,却拔腿就要走,我不是人,我该死。” 他一边痛哭流涕地诉说着自己的罪状,一边伸手重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左丘明真有些被他闹晕了,竟没能出手拦住他。 听了两声脆响后,急忙握住他的手,急道:“小乙别胡闹了,你这不是在折我的寿吗?” 鬼手神偷被捉住,不能再抽自己的耳光了,却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还泣不成声的道:“我不是人,我对不起您……” 左丘明登时手足无措,万没想到面前这七尺高的汉子居然会痛哭失声,满脸悔恨的神情就像做下了杀佛杀祖的恶事似的。 他呆怔了半晌,一跺脚道:“好了,别哭了,你想留就留下来吧。” 第7章 控鹤擒龙指分金(3) 鬼手神偷停住哭声道:“您真的让我留下来了?” 左丘明道:“我真被你哭的心软了,可这可能会害了你。其实你就算想留下来,也不必施此苦肉计啊。” 鬼手神偷道:“我不是使苦肉计,我是真的觉得就这么一走的话,实在是没脸再活下去了,还不如和公子在一起,管他是死是活,都是一件高兴的事。” 左丘明一摊手道:“我拿你真没法子,你先擦擦你的脸吧。也好意思,七尺高的堂堂汉子,居然哭的跟泪人似的,我都替你害臊。” 鬼手神偷挥起衣袖,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笑道:“在公子面前有什么害臊的,在别人面前我宁可死也不会掉一颗眼泪。” 左丘明笑了,其实他最喜欢鬼手神偷的就是他身上孩子似的率真,便是他偷东西也不过是一种癖好,迹近小孩子玩游戏。 他惹出的最大一桩祸是去少林寺达摩堂偷那本《易筋经》,既不是为了学上面的武功,也不是拿来与别人交换什么,只是想证明自己是不是能偷到,结果被达摩堂的长老当场扣住。 左丘明闻讯后亲赴嵩山,与少林方丈辩论了七日佛法,才把他救下嵩山。 回到宅子里,却见冰歆如正坐在厅堂里,望着父母的遗物流泪,不由得心下酸恻。 他自小失去了父母,是由师傅养大成人,可谓亦子亦徒。 是以深知家庭对一个人的幸福和珍贵,更能体会到冰歆如此刻心中的惨痛。 他故作笑颜道:“快把东西收起来,偷儿进来了。” 冰歆如忙拭干泪水,却不明白他所言何意。 左丘明笑道:“冰小姐,我给你介绍一位江湖中最不成器的人物,鬼手神偷徐小乙,一听外号就可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物了。 “偏生他又是我的朋友,挣不脱,甩不掉,非跟着我来,要在府上大捞一笔。 “你别以为他是我的朋友,就不会偷府上的东西。 “在‘偷’之一字上,他可是六亲不认,就是亲爹亲娘的东西也照偷不误。 “有一次实在没人可偷,就把他自己左厢房的东西偷到正房去,再把正房的东西偷到厢房去,小乙你老实招认:有没有此事?” 徐小乙苦笑道:“公子把我说的忒不堪了,我拿自己的东西怎么叫偷,我那是拾掇拾掇屋子。” 左丘明道:“拾掇屋子有你那样的吗?专拣风高月黑夜下手。” 冰歆如听的一头雾水,也知道左丘明是故意逗她开心,忍住笑上前一福道:“徐师傅,久仰高名了。” 徐小乙忙躬身还礼道:“不敢当,冰姑娘多礼了,您也别叫我徐师傅,就像公子似的,叫我小乙吧。” 冰歆如道:“岂敢,徐师傅乃是成名高人,小女子焉敢如此怠慢。” 徐小乙道:“你,您还是叫我别的什么吧,哪怕是偷儿也好,我最怕人叫我师傅了,倒像是要向我拜师学艺似的。我这点绝活那可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子女的。” 左丘明笑骂道:“你这狗头,哪个要向你学艺,冰小姐是敬重你。” 徐小乙道:“当偷儿的都是这么贱,被人骂惯了,打惯了,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的敬重。” 冰歆如抿着嘴笑,知道徐小乙也是在演戏,逗她开心。 左丘明道:“小乙,拿出你拾掇屋子的本事来吧,咱们大概得在这住上几天了,你手脚可放干净些,别偷着掖起来几件。” 冰歆如悠悠叹道:“物在而人亡,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家父生前交游遍天下,朋友没有一万,也上八千,可敝宅罹难之时,竟无一人相救。 “人世上事想起来,真令人万念俱灰。” 左丘明知道劝亦无益,长叹一声,加紧收拾屋子起来。 这座巨宅虽经十余起人折腾过,但这些人似乎有个默契: 那就是不动宅子里的财物,或许与那谣传中的《指玄宝鉴》相较,冰家这些凡俗财物尽皆视为粪土,尽管其中不乏价值连城之物。 是以东西虽凌乱不堪,也损毁了一些,大多还属完好。 折腾到天明,总算理出点头绪来了,看上去已有点家的味道了。 冰歆如叹了一口气道:“这都是女人家的活,叫你们两个大男人干,真是难为你们了。” 左丘明笑道:“身为江湖人,大至杀人放火,小至缝纫针线,哪一桩不会能行,当然小乙比一般人还多会一样。” 冰歆如笑道:“公子又在说笑了,可也别专拿小乙下手,人家会受不了的。” 徐小乙笑道:“公子见到我要不想法编排贬我几天,心里再也过不去,姑娘不必替我担忧。我还有第一手绝活,就是厚如城墙的脸皮功。” 左丘明笑道:“怎么样?这就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冰歆如笑道:“我不和你们说了,随你们哪个愿打,哪个愿挨去,天已亮了,我去给你们准备早饭。” 早饭过后,在左丘明再三劝说下,冰歆如回到自己的房间歇息去了,连日来的悲痛,刺激,奔波和惊吓早已使她疲惫不堪。 好在她幼年时起就随父亲习武,虽然和她那性嗜武学、偏又一点禀赋也没有的父亲一样,武功没练到什么高层次,身体底子倒甚为结实,若非如此,单只这场变故就足以令她一命呜呼了。 这些日子来,无论在哪里,她都像惊弓之鸟、漏网之鱼,惶惶然不可终日,几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而今有左丘明守护在侧,她的心安稳下来,几乎是头一着枕,便香梦酣然了。 楼下,左丘明坐在一张太师椅里,品着香茗,在沉思着什么。 坐在他左侧的徐小乙双脚跷在一张矮几上,手里玩弄着冰雄生前从不离手的钢珠。 有顷,徐小乙终于耐不住了,发问道:“公子,既然此处凶险,您为何还要住下,赶快离开才是啊?” 左丘明沉吟道:“并非此处凶险,而是冰姑娘所至之处,俱是凶险不测之地,到哪里都一样。” 徐小乙皱眉道:“这话我怎么不明白?” 左丘明道:“蠢才,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无论是开始对冰家下手的那起神秘人,还是后来的寻宝者,都没得到传说中的那本《指玄宝鉴》。 “这宅子不要说里里外外被搜了无数遍,地也早被掘了七八尺了,冰家也只剩冰姑娘一个人了。 “那些人得不到《指玄宝鉴》岂肯罢休,必然要着落在冰姑娘身上得到。” 徐小乙道:“您这么一解释我倒有些明白了,这样冰姑娘岂非成了什么‘指’什么‘宝’了?” 左丘明笑道:“孺子可教,正是如此,这些人岂是善相与的,他们既不会请,也不会要,他们会干些什么,连傻子都能想得出来。” 徐小乙急道:“您既然明白这些,为什么还要揽事上身,这不是寿星佬吃砒霜吗?您当然不会想要那什么劳什子宝典,您这是为什么? “为了得到冰姑娘吗,这可大大的不值啊。” 左丘明森然道:“你再胡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徐小乙摆手道:“不敢,不敢。” 左丘明怒道:“你敢说我不敢。” 徐小乙摇头不迭道:“不是,不是你不敢,是我不敢。可我没听说你和这位冰大财主有交情啊,也从没听您说过。” 左丘明收敛了怒容,虽然他知道以后满江湖的人都会猜测他保护冰歆如的用心: 一则和那些人一样,为了得到《指玄宝鉴》,而今能控制住冰歆如,便是得到宝鉴的关键所在。 二则是为了美女,他本有风流之名,冰歆如又是一国色天香的绝色,这样的推测当真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更有甚者会认为他是要宝鉴和美色齐收了。 他知道纵然满身是嘴,也无法让世人相信他绝无此用意,甚至连冰歆如和徐小乙都未必会全信,毕竟他和冰雄只不过是数面之缘,在世人眼中浅薄之至,不值一提。 他早已横下一条心,任凭世人说长道短,置之不理便是,但听到徐小乙如此说,还是不由得愤然。 他伸指在桌上敲击着,悠悠道:“有倾盖如故,亦有白头如新,人心险于山川,但有时又像一湾浅水,清澈得让你一眼就能看到底。” 徐小乙苦笑道:“公子,您说的这些我都不懂。” 左丘明笑道:“你若懂倒奇了。这么说吧,我与冰老先生虽只相晤数次,每次也都不过是品茶清谈而已,可我看得出他虽然武功不济,却是一位真豪杰,真侠士。 “远胜于那些武功绝顶,雄霸一方却心地阴险的武林高人。他也不以为我是一个无聊浅薄的风流浪子。 “在他自知大祸将临之时,没有告诉一个人,却派人千里向我求援,而且也逆料大劫难逃,托孤于我,这是什么?这就是知音。 “都道是知音难觅,其实岂止难觅,常常要几世几代才会有一对真正的知音,惺惺相惜。人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人,岂可以世俗交谊之厚薄而论。” 徐小乙道:“您这话我是明白又糊涂,不过我倒是有些明白您的心思了。冰老先生就是您找了几生几世才找到的知音。” 左丘明道:“胡说八道,我才不过二十岁,到哪里去找几生几世去,遮莫你能给我偷来?” 徐小乙兴奋道:“您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物事,放在哪里,我一准给您偷来,保证不会失手。” 左丘明气得发笑,这不学无术的徐小乙居然把“几生几世”当成什么物事了,可他也懒得和他解说。 午牌时分,左丘明不见冰歆如下楼来,不由得担起忧来,他到楼上冰歆如的房间,敲了几下门,却没有回应,心下更是惶急,出声喊道:“冰小姐,冰姑娘。” 喊了几声还没应声,左丘明急了,方欲破门而入,门却开了,露出冰歆如一张睡意尚存的笑脸,两人险些撞个满怀。 左丘明见她无恙,心下甚慰,歉然道:“冰姑娘,没吓着你吧?” 冰歆如笑道:“没有,是我睡过头了,有什么事吗?” 左丘明道:“没有,我只是挂念姑娘,是以上来看看。” 冰歆如笑道:“多谢盛情,你在楼下等我一会,我来为你们做午饭。” 左丘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冰姑娘,令尊生前提没提到过血魔掌?” 冰歆如茫然道:“血魔掌?没有,我从未听家父提及过,而且也没听别人提起过,这有什么关系?” 左丘明喟然长叹一声道:“没有,但愿没有。”转身下楼去了。 冰歆如望着他下楼的背影,兀自茫然不已。 第8章 舌锋如刃杀机殷(1) 冰歆如下得楼时才发现,厅堂大案上已摆满了菜肴,她嗅了嗅味道,诧异道:“这是难的手艺,赶得上城里大三元的大厨了。” 徐小乙洋洋得意道:“姑娘,这便是在下的第二手绝活,不过也得姑娘这样的行家才品鉴得出。” 冰歆如笑道:“手艺着实是高,不用吃闻也闻得出,难为你从哪找来这么多东西?” 徐小乙笑道:“从哪找来的,这倒是笑话了。这都是贵府的,贵府的窖藏真是丰富,足够咱们吃上几年的。” 冰歆如道:“都是我家的?藏在窖里?窖我倒是知道有一个,可在哪儿却不知道,更甭说里面都有什么东西了。你怎么找到的?” 左丘明插言道:“姑娘忘了他是干什么的了,就是埋在地下的东西他用鼻子也嗅得出来。” 冰歆如笑道:“东西又没有味道,怎么能用鼻子嗅?” 徐小乙道:“公子说的没错,其实每样东西都有它的味道,金有金味,银有银味,只是没人注意就是了。像那些陈年古物味道就更浓了,我就是闻到它才找到地窖的。” 说着从案上提上一坛酒来。 似乎是为了证实他的理论,一缕缕醇厚浓郁的酒香透过厚厚的泥封,散发出来,嗅觉再迟钝的人也闻得到。 冰歆如看了看泥封,感慨道:“这确是陈年古物了,这酒还是我爷爷亲手酿制封存的呢。” 徐小乙不信道:“不会吧,有这么久?姑娘是千金大小姐,平时不会过问这些琐细事,怎么会知道这酒的年份?” 冰歆如笑道:“你说的没错,我除了自己房间里的东西还清楚个大概外,余下的事确实是一问百不知,独独对这酒我是清楚的。 “家父生前最喜欢饮酒,我常替他斟酒来着,对这些酒坛是再熟悉不过了。我家有一传统,每一代人从不喝自己酿的酒。” 徐小乙笑道:“把自己酿的酒卖了,再买市面上的酒喝?这又何苦?” 冰歆如道:“不是这意思,而是每一代人喝的都是祖辈酿的酒,自己酿的酒是要留给孙子辈喝的。” 徐小乙道:“这倒是好家法,每一代人都能喝到陈年老酒。可姑娘怎么知道这酒的年份呢?遮莫是闻得出来的?” 冰歆如道:“我可没这道行,其实这很简单,泥封上是标有年号的,一看便知。 “像这坛酒标的是甲戌,那就是甲戌年的,这酒当然不是近几年之物,推算上去应有六十三年了,当然是我爷爷那一代的。” 徐小乙恍然道:“原来如此,我只是拣最旧的坛子拿,不想倒歪打正着。” 冰歆如见左丘明始终缄默不发一语,蹙眉深思,似有隐忧,不禁问道:“公子有什么心事吗?” 左丘明摇头道:“没什么。” 徐小乙笑道:“公子,别想什么了,放着这么好的陈年美酒不尽情畅饮,岂非憾事,我先给您斟上一碗。” 左丘明忙推开她的手道:“你自己喝吧,我不喝。” 徐小乙奇道:“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您会有酒不喝?” 左丘明一沉脸道:“我说不喝就不喝,哪来的废话。” 徐小乙不明所以,端酒坛的手举在半空,倒也不是,收也不是,甚是尴尬。 冰歆如忙接过酒坛,劝道:“公子,你为小女子的事奔波受苦,小女子敬你一杯,聊表敬意。” 左丘明忙道:“姑娘,今天这酒,在下实实是喝不得。” 冰歆如不怿道:“公子这是为何,遮莫是怕酒中有毒?” 左丘明苦笑道:“姑娘误会了,在下昨夜刚中了一记血魔掌,虽无大碍,百日之内却不能饮酒。” 冰歆如大惊道:“怎么?公子受伤了?” 手一颤,险些将酒坛跌落。 徐小乙憬然道:“我该死,怎么忘了这事了,公子为了救我,身上挨了一掌。” 冰歆如放下酒坛,惶然道:“公子既然受了伤,怎么不好生歇息疗伤,还忙这忙那的。小乙你真是糊涂,恁大的事也不言语一声。” 徐小乙懊悔不迭道:“姑娘责备的是,我是糊涂。” 左丘明笑道:“大家不必大惊小怪,一点小伤并无大碍,只是血魔掌内蕴火毒,要将之驱除净尽非百日周天之功不可。在这期间绝不可饮酒,以免引发火毒伤及经脉。” 冰歆如还是不放心,问道:“公子伤在何处?可否让我看看?” 左丘明赧然道:“这个就不必了吧。” 冰歆如见他居然还像孩子似的害羞,殊不符他风流浪子的名目,甚感好笑,却也不再坚持了。 左丘明苦笑道:“这倒是一件可以夸耀武林,也颇足以自傲的事,自有血魔掌以来,我是第一个在血魔掌下生还的人。” 冰歆如一吐舌头道:“恁的厉害。” 左丘明默然半晌,苦笑道:“岂止厉害,简直是恐怖。数十年前,这门武功就在武林搅起了腥风血雨。弄得武林中人人自危,幸好这位恶魔三年后不知因何缘由停止了杀戮,才复还武林一片净土。想不到血魔掌昨夜又在这里出现。” 冰歆如问道:“那人是谁?” 左丘明道:“你应该认识,就是虎威堂副堂主平一波。好在他所学不过二三成,我还挺得住,他若是学到七八成,我大概早就是个死人了,这武功虽然邪门,也真是厉害。” 冰歆如道:“那要是有人学到了十成呢?” 左丘明黯然道:“足可天下无敌,整个武林都会成为他掌中之物,予所予夺,生杀在心,对任何人,任何门派都可任意宰割。” 冰歆如大惊道:“那岂非是武林的灭顶之灾?” 左丘明道:“正是,我一日来所忧者正为此事。” 徐小乙一边喝酒吃肉,一边道:“这有什么可忧虑的,那个平一波不是已被你毙了吗?” 左丘明笑道:“平一波是死了,可是可以断定他不过是受人指使的小角色,真正可怕的是在幕后操纵他的人。” 徐小乙道:“那就是排教教主了。” 左丘明道:“绝无此可能,排教虽然在地方上势力庞大,也不过称霸一方,在武林中的地位并不高。 “不要说与七大门派相比不逮远甚,即令与一些中等门派相比,也略有不及,此无他,司马教主的武功实在算不得上乘,排教势大只因教众繁多而已。” 冰歆如道:“然则公子意欲如何? 左丘明叹道:“有道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远虑是谈不上了,近忧已在眉睫,现今最紧要的是送你到一个安全隐秘的处所,然后再追查那些凶手的来龙去脉。 “至于血魔掌,少林,武当想必比我还要心急。” 午饭过后,左丘明赶往辰州,他想要查明雷震岳和平一波的来历。 这两位虎威堂的正副堂主,不过是武林中的小角色,却一者会少林寺不传之秘——金刚伏魔杵,一者练的更是骇人听闻的血魔掌,而据江湖传言,这两人乃同门师兄弟。 如此而言这两人的师门是既可疑复可惧了。 而他就是要查明,他们的师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这一门究竟有多少人,都散布在江湖的哪些门派里。 如他所料不差,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阴谋。 辰州城里,各路武林人马麇集,霎时间变得如过年一般热闹,只是没有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多的却是无处不在的杀气与杀机。 一路奔驰下来,左丘明觉得有些口渴,他选了一家最大的茶楼上去,要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悠然独饮。 他到茶楼喝茶除了解渴还有另一个用意,茶楼和酒馆是江湖中种种传言的集中发布地,虽然其中七八成都有不实之嫌,但只要你用心判断,仔细甄别,还是可以得到江湖中最新的消息的。 其时正是午饭后喝茶的时间,茶楼中两层铺面座无虚席,几个茶博士穿梭往来,为客人添茶续水,忙得不亦乐乎。 左丘明喝干了一碗茶,这才发现对面坐着的人很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他一边斟茶,一边看了第二眼,又看了第三眼,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蓦然想起此人竟尔是那晚在山神庙里见过的南荒凤凰宫的大弟子桃红。 只是她女扮男装,兼且手法颇为高妙,是以第一眼没能认出来。 一想到“南荒凤凰宫”,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扔下茶壶逃命。 但转瞬间便镇定下来,心下一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宁输性命不输脸面。 言念及此,持壶的手只微微抖了一下,便又将茶碗斟满。 对面的桃红显然注意到了他这一细微的变化,微露鄙夷之色。 左丘明无心计较她的态度,虽然还能坐着稳如磐石,周身却出了一层重汗,不过他并不为此感到羞愧,普天下见到凤凰宫的人而不逃的还未有过。 逃得快的便是高手,大可庆幸自己又活了第二次,而像他这样稳坐不动的可谓绝无仅有,言念及此,又不禁有些沾沾自喜得了。 况且他心里还有一番计较:这茶馆里的人几近百数,都触犯了传言中凤凰宫“遇死者”的大忌,他不信凤凰宫会将这些人都杀掉。 所谓不知者不罪,那么无知者就更无罪了,此刻他宁愿做个无知的愚人。 虽只一瞬间,脑中却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却总算镇定下来了。 然而接下来又犯了一个几乎令他懊悔终生的错识,就像他平时遇见美艳迷人的绝色一样,本能地送过去一个同样迷人的微笑。并非有何意图,只是一种友好、欣赏的表示。 而许多美丽的女人也是被他这种带有魔力的微笑迷住的。 待他察觉自己这一愚蠢的举止时,心都凉了,暗叹道:祸事了,真是人要该死,神仙都没得救,这不是自己往油锅里跳吗? 对面的桃红霎时间脸涨的通红,显然被激怒了,却没发作,只是把脸转向了窗外。 左丘明见对方置之不理,大喜过望,只是身上的汗流得更多了,他连喝了几碗茶,补充体内流失过量的水分。 桃红缓缓转过脸来,又回复了先前冷漠如冰的神态,似瞅非瞅地看了他几眼,自言自语道:“一杯为品,两杯为饮,三杯四杯便是驴饮。” 左丘明知道她是讥讽自己,却既不敢接话反击,也不敢有甚表示,大为气恼,无奈之下,也学对方的样子将脸转向窗外。 耳边又听得桃红一声冷哼:“东施效颦,无聊浅薄。” 左丘明绝意装聋作哑,置之不理,不上对方故意挑衅的当。 街面上人来人往,大都是携刀佩剑的江湖豪客,有骑驴的,乘马的,坐轿的,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老不少的,有丑的,俊的,也有不丑不俊的,好一幅江湖龙虎风云会。 过了半晌,左丘明觉得总这样呆望着窗外也不是事,自己也觉得太过委屈了,便把脸又转了回来,恰巧与桃红锐利如刀的目光撞在一起,那刀锋般的目光中蕴藏着浓浓杀气。 “这位仁兄,我们好像在哪见过?”桃红率先发话道。 第9章 舌锋如刃杀机殷(2) 若在平时左丘明一定会笑出声来,因为这句话是那些浅薄浪子向女人搭讪时的套话,想不到竟从一位装扮成男人的美女口中说出来。 然则他此刻却深深体会到这句话背后所隐藏的杀机,只要他承认见过,甚至认识,那他就死定了。 面对对方的无理挑衅、层层追击,左丘明心中无明火起,直欲撕破脸面与凤凰宫拼个鱼死网破。 他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正是人被激怒的表现。可是一想到你那仍身处群狼窥伺,随时都会有性命之虞的冰歆如时,他又强自遏止住冲动。 他从小时师傅便灌输给他在江湖安身立命的六字真言“轻生死,重然诺”。 他既已在心里允诺了冰雄,要保护冰歆如的安全,那么在没将冰歆如安置到稳妥的所在前,他还要留着自己这有用之身,绝不能逞一时血勇之气,将冰歆如的生死安危浪掷于一击之中。 忖思既定,他摇了摇头,道:“在下好像无此荣幸。” 桃红紧盯着左丘明的眼睛道:“可我总觉得仁兄的面相很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我这双招子再不会看走眼的。” 左丘明断然否定道:“我的招子也不会看错,此生绝无可能。” 桃红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道:“仁兄不会是不敢承认吧?” 左丘明冷笑道:“萍水相逢都是他乡客,转头又是陌路人,认识不认识又有什么,敢与不敢,从何谈起。” 桃红道:“仁兄倒是达观的很,倒像是道士的弟子。” 左丘明心下一凛然,对方已然点明了他的出身来历,假若下一步再叫出自己的名字,自己再想逃避也是不能,看来对方真动了杀机,而必欲将自己诱入彀中而置之死地。 他的手不由得摸向剑鞘,心头一片苍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冰歆如。 桃红又道:“仁兄既说此生没有可能,那我们可能是前生相遇吧,这样看来,我们的缘分可是紧得很哪。” 左丘明漫声应道:“萍聚萍散皆是缘,前生后世两茫然。若问而今身何在,碧海苍天落日间。” 此刻他已放弃了希望,一俟对方点出他的名姓,便拔剑一搏。 桃红微微一怔,击掌赞道:“好诗,好诗。” 左丘明不加理会,专等对方发难,然则桃红却像忘了适才的事似的,只顾摇头晃脑,吟诵那四句话,兀自激赏不已。 有顷,她小口品了口茶,又道:“我把仁兄好有一比。” 左丘明不明其意,随口问道:“比做什么。” 桃红道:“好比西汉时淮阴侯韩信。” 左丘明顿时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冲向头里,发皆上竖,他知道对方这一比忒煞阴损刻薄了,明明是讥诮他不敢应战,甘受胯下之辱。 搭在剑鞘的手握紧了,剑悄然出鞘,但旋即他又把剑无声地送回去,为了完成对冰歆如的“然诺”,他不惜挺身作一遭韩信。 桃红笑道;“哎哟,仁兄还会变脸呢,刚刚还是淮阴侯,转头又变成怒发冲冠的岳武穆了,可是要喝我的血吗。” 左丘明冷然道:“端看你是不是匈奴了。” 桃红笑道:“我可是再正宗不过的汉人了,仁兄要喝血可千万别找错了对像。” 左丘明虽见她笑语晏晏,但仍杀机不减,一字一句道:“今日阁下是立意要赐教了?” 桃红佯作不解道:“赐教?你要我教你什么啊?我可什么都不会。你胆比姜维,才比曹子建,时不时的还能做一回淮阴侯,岳武穆什么的,我可是钦佩的很那。” 左丘明不知她是说真话还是反话,但感到对方身上的杀气已尽敛无遗,心下松了一口气,站起身道:“在下先行一步来。” 桃红笑道:“他日有缘再遇,可别说没见过我。” 左丘明转身即行,不再犹豫,在心里发愿:宁可白日撞见阎罗,也别让他再见到这位。 刚刚走到门口,忽听身后一人“啊呀”一声大叫,他回头看时也愣住了。 茶馆中早已人满为患,是以他一离开,便有一人抢着去坐他的位子,没想到却坐了个倒跌。 此人坐在地上大骂道:“伙计快过来,你他奶奶的这是什么椅子。”兀自“哎哟”、“哎哟”叫痛不止。 茶博士急忙过来,看着地上已成一堆粉末,根本找不出一块木片时,更是惊呆了,搔头道:“这怎么可能,真是白日撞见鬼了,刚刚还是好好的一把木椅,怎地转眼成一堆木屑了? “我们这的椅子虽不是檀木的,七八百斤还是禁得住的,客官你人又不重,怎会这样?” 那人一听更火了,骂道:“你奶奶的,你问我我问谁去。椅子是你店里的,又不是我带来的,你还有脸问我怎么回事。” 周遭人等纷纷围观,讶异声四起,均参详不出这是何因。 只有桃红乘左丘明回头看时,向他竖了竖大拇指。 左丘明脸上一热,暗道惭愧,这是他为了避战而全力镇静自己,不知不觉间运足了功力,竟尔将椅子震碎。 而在他内力的吸附下,尚未散架,外观上亦无异状,但一遇外力压迫,便散作齑粉了。 这本是极上乘的内功境界,但他用来避战而不是应敌,殊感愧疚,长叹一声,出门而去。 离开茶楼百多米远,他才有逃出生天的感觉,真像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他信步在街上走着,又在卖大碗茶的摊子上喝了两大碗凉茶,这种他本不屑一喝的粗茶竟然也有一股出奇的好味道。 走着走着便来到了排教设在辰州城里的虎威堂舵口,但见这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不禁凑上前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情。 到得近前只听得钟鼓齐鸣、梵唱悠悠。 是大办丧事的样子,他登即心里一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挤到人前,但见虎威堂前设了一个大大的灵堂,上面一条横幅写着:雷堂主,平堂主英灵永存。 虎威堂教众均头扎白带,臂缠白布,脸上更是如丧考妣的神情。 两壁厢一群和尚正为追荐这二人的“英灵”而大做道场。 左丘明暗自思忖:排教一日间折了两位堂主,可要大折锐气,这等大的事体司马云龙一定会到场亲自主持,两位堂主在自家的营盘里被人击毙,传扬出去,排教颜面何在? 他一边想着,一边搜寻司马云龙的踪影,却没见到他。不时有各派人士进进出出,向排教表示吊唁,然则司马云龙一定是在内堂里招待各派的首脑人物呢。 看了一会他便想退回去,毕竟他和排教许多人都朝过相,而他与虎威堂大起冲突更是人所共知之事,万一被排教中人认出,多有不便之处。 他只是没想明白排教为什么不全力缉凶,而在这大做道场呢? 他缓缓向后退去,却听得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杀了人还要来看看,不知是猫哭老鼠假慈悲呢,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根本就没安好心。” 左丘明一听这声音,脑子里“嗡”的一阵轰鸣,仿佛有人把少林寺集齐僧众用的大钟放到他脑子里,再用百多斤的大锤敲击一般,他再想不到此人居然阴魂不散,如附骨之疽般粘上他了。 他不加理会,也不回头去看,只顾快步走出人群,向一条僻静的弄巷里走去。 他虽然没有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但也知道那人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必然像影子似的拖在他后面。 走出这条弄巷,便是一块开阔地,就听得后面有人喊道:“左丘明,你给我站住。” 左丘明叹了口气,倒也听话,停住了脚,回头看时,桃红果然已在三尺之外处站定,满面杀机。 左丘明看了她两眼,一摊手道:“阁下,我们既不相识,亦无过节,缘何要与在下过不去?” “这……?”桃红不禁语塞,想了想道:“我就是想和你过不去,你能怎么样?” 左丘明怒笑道:“我能怎么样?我根本就不想怎么样。你既执意和我过不去,杀了我就是。” 桃红怒道;“杀了你就是?告诉你我为什么和你过不去,我恨的就是你这种态度。” 左丘明惑然道:“态度?我没什么态度啊,倒请说个明白。” 桃红道:“好吧,让你死也做个明白鬼,我且问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或者以前见过我吗?” 左丘明摇头道:“既不知道,也未见过。” 桃红又是勃然大怒:“你这厮敢当面撒谎,我们刚刚在茶馆见过,这一转眼儿的工夫就抵赖不认了。” 左丘明争辩道:“那是刚刚,适才的事,你问的是以前。” 桃红道:“刚刚,适才就不是以前了,那不是已经过去了的事吗?” 左丘明倒被问住了,想一想道:“你说的是,是我一时糊涂,忘了这之间的区别了。” 桃红怒道:“忘了?鬼才相信,分明是纯心抵赖。 “还有,我问你,你为什么一见到我就怕得要死要活的。遮莫我是妖魔鬼怪不成?” 左丘明佯作不解道:“怕你?这是从何说起?更甭提什么妖魔鬼怪了。” 心里却想:你比妖魔鬼怪可怕多了。 桃红道:“胡说,你分明是心里有鬼,才怕我怕得要死,你以为我会看不出来。 “在茶楼上我百般激你,没想到你的忍功比武功要强百倍,连我把你比作韩信都能忍得住。 “这绝不是你平日的风格,我就是想知道你心里究竟有什么鬼才能如此沉得住气。” 左丘明现今不是畏惧,而是快被她缠得发疯了。他认输道:“好吧,我承认我怕你,或许你是我命里的魔星,所以我见到你就怕得要命,没什么缘由。” 桃红面颊一红,啐道:“美的你,你也配。” 左丘明脑子都要炸开了,实在忍耐不住,毅然决然道:“桃红姑娘,你究竟想怎么样就直说吧,要杀要剐就请动手。” “什么?桃红惊叫起来,一时间忘了掩饰,尖叫声里尽显女儿本色,你原来就认识我,而且知道我是女的,可是……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呢?这绝无可能啊。” 左丘明知道这回是彻底摊牌了,不过他不想告诉她是在山神庙里见过她,并不是害怕,而是不想让她明白。 即便自己死了,让她一辈子也解不开这谜团,总得大费脑筋去乱猜一通也是好的。想到这里,他又不禁露出几丝得意的微笑。 桃红忖思良久,显然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她一跺脚道:“左丘明,你甭得意,在我弄明白这事之前,暂且留你的人头,等我明白以后,你的死期就到了。” 她一转身,疾驰而去。 左丘明愣怔在那里,实在弄不明白这位煞星究竟是何心肠,将他逼得生死两难,不得不图一拼时,却又把他放过了,左丘明倒真希望大战一场,就算不敌被杀,也强胜于这般提心吊胆地活着,更不想以后再让她这般歪缠着,难死难活,真不知将伊于胡底矣。 然则纵令他想打架也找不到人了,况且他心里深处也意识到:这架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 他临下山时,师傅就再三再四地告诫他:千万不可招惹南荒凤凰宫的人,不要说是人,就是凤凰宫里出来的狗也不能惹。 第10章 舌锋如刃杀机殷(3) 他虽然有些不以为然,但他最听师傅的话,这番告诫可是刻到心里了。 行走江湖以来,种种骇人听闻的传说更加证实了这一点,是以在他心里对凤凰宫有一种本能的畏惧。 就像人在孩提时听多了鬼的故事,虽然从未见过鬼,但一听到哪里有鬼,还是会吓得落荒而逃,遑论真是青天白日里撞见“鬼”了。 左丘明此时感到神疲力乏,小腹中掌处也隐隐作痛,他不敢再在街上乱逛,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一间房,在床上盘膝而坐,运起师门内功,一者养神恢复气力,二者也将血魔掌的火毒逼出一些。 二个时辰过后,左丘明精力尽复,出得客栈,在左近的一家酒楼里吃晚饭,这次他学了个乖,先将周遭情形察明,见确无凤凰宫的人方始放心入座。 他不敢饮酒,便点了一碗饭,两菜一汤,等待上菜的间歇,先要了一壶功能清心明目的菊花茶喝着。 却听左边桌上一老者叹道:“排教这次可真是栽到家了。” 一年青后生问道:“师叔,您这话怎讲?” 那老者先咂了口酒,道:“排教四舵三十六分堂,一日之间被人挑了一舵,这还不算什么?你没注意到吗?司马云龙既不查明凶手,也绝口不提为两位堂主报仇,你们想想这是为什么?” 那年青后生挠挠头道:“这倒也是,我也觉得排教今天的丧事就像为病死或老死的人办的,我私下里问虎威堂的人:两位堂主是怎么过世的? “那些人都跟没听见似的,谁也不理我,我当时还挺后悔的,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那老者道:“不是你说错了话,而是你根本就不该问。” 那年青后生奇怪道:“怎么?这地方有这忌讳吗?” 那老者道:“这本来是没忌讳的,可现在真成忌讳了。两大堂主的死因已成排教的痛脚了,谁问着便跟谁急。” 那年青后生想了想,恍然道:“噢,我明白了,该不是这两位堂主死的甚是丢人,所以他们羞于提起。” 那老者笑道;“你这想法倒是挺别致的,说来听听。” 那年青后生小声道:“这两位堂主肯定也是爱这调调、乱逛窑子,结果弄出一身梅花大疮来,排教怕丢人,就说是被人杀了。” 那老者拿筷子敲了一下那后生的头,骂道:“没长进的东西,人邪这脑子也邪,你这脑子里除了这个再没别的。” 那后生“哎哟”一声道:“师叔,那您老人家说说是怎么一档子事?” 那老者“哼”道:“你这小子倒考起我来了,你师叔这几十年的江湖是白跑的? “别看他司马云龙左遮右掩,却也瞒不了我一双利眼,再加我从别处听来的消息,和他们私下里的窃窃私语这么一印证,还真被我猜出来了。” 那后生道:“师叔,您快说说让我们听听。” 那老者迟疑了一下,道:“这个嘛,咱们还是回客栈再说吧。” 那后生急道:“师叔,您就快说出来吧,我都快急死了。” 那老者左右张望一下,见并无排教的人,方始壮起胆子,小声道:“雷,平两位堂主不是死的丢人,而是死的吓人。” 那后生不解道:“一个死罢了,无论是刀劈的,剑砍的,还是用毒毒死的,也不过如此,有甚可怕的?” 那老者道:“你个后生家知道什么?告诉你吧,那雷老虎是死于少林寺的独门绝技——金刚伏魔杵。” 那年青后生和同桌的两个后生齐地惊叫起来:“金刚伏魔杵?这怎么可能?师叔您该不是弄错了吧。” 那老者道:“此事千真万确。金刚伏魔杵谁会?普天之下惟有少林寺有这门武功,少林寺中也只有戒律堂首座智能大师一人练成。 “你们想想,如果智能大师出手对付雷老虎,那意味着什么?” 那年青后生道:“那岂不是表明少林寺要对排教下手了?” 那老者一击掌道:“着啊。排教称霸一方,好事没干多少,坏事可是不少,也不知他们做了什么恶事,激怒了少林。 “要为江湖除恶了,司马云龙这回可变成小爬虫了,他给他两位属下办丧事,他的丧事不知有没有人给办喽。” 那年青后生一拍脑袋道:“我知道少林寺为何要对排教下手了,肯定是为了太武庄那桩血案。” 那老者道:“这倒极有可能,而且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别的由头能令少林寺出头的。那司马云龙真是吃了熊心豹胆,敢在自家地面上监守自盗,干下这桩冒天下大不韪的事。” 那年青后生洋洋道:“宝物动人心嘛,现今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近水楼台先得月,能捷足先登呢。” 那老者道:“羡慕个屁,这回司马云龙的麻烦可大了,少林寺已然可令他身丧教除。还有不知多少人想从他手里再夺回那宝物,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喽。” 其时左丘明已然吃完了饭,一边喝着菊花茶,一边饶有趣味地听着,对他们的猜测,他大多嗤之以鼻,不过有一点倒证实了他的猜疑,那就是司马云龙见到手下两位堂主的死状后,误将出手的人当作少林寺的智能,不单不敢缉凶复仇,反而要惶惶不可终日了。 然则血魔掌呢?他心中蓦然一动。 司马云龙也是老江湖了,他会不知道血魔掌吗? 他结完了账,快步走出酒楼,便向虎威堂走去。 其时虽已入夜,繁星满天,景物皆依稀可见。 街道上依然游荡着不少江湖中人,两侧的酒楼里更是充斥着吆五喝六的划拳声。 前些日子左丘明为查证太武庄一案究竟与虎威堂有无牵连,曾数度潜入虎威堂内,对虎威堂舵口自是了如指掌。 他从虎威堂后面的高墙一跃而入,紧邻高墙的便是雷震岳和平一波生前的住所。 这二人均无家小,比邻而居。 他来此的目的正是要从二人生前的遗物中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他轻轻翻开窗户,悄无声息地跃了进去,驻足谛听了片刻,确信屋子里并无他人呼吸声,才掏出火折,晃然后四处查看。 不看犹可,一看可是非同小可,莫说遗物,整个屋子里连点灰尘都找不到,比水洗过的还要干净,仿佛这屋子自建成以来就根本没人住过似的。 左丘明知道来晚了一步,被有心人着了先鞭,把遗物统统搜走了。 左丘明本来仅仅是猜疑,这一来倒愈加说明这里大有文章。 他从门而出,也不再隐匿身形,径自闯入平一波的居室,这里果然也是一样。 左丘明熄灭火折,沉思有顷,便向前面大堂走去。 还没到大堂的后门,便听得人语喧哗,争吵声甚急。他两个起落,已然雁子一般轻落在后窗下,伏下身形,在窗纸上戳了两个洞,向里面看去。 却见虎威堂上明烛辉煌,殿阶之上左下首坐着的正是排教教主司马云龙,两边侍立的是他的两位副教主。 而虎威堂堂主的交椅上却坐着一个老太婆,满头白发,脸上更是沟渠纵横。 倘若赶上雨季,也会蓄下不少水。 右下首坐着的背对窗子,看不清面目。 左丘明心中一乐,司马云龙动作倒快,这么快就找到虎威堂堂主的接班人了,只是在哪儿找来一个老太婆,虎威堂岂不是要改改名了? 咦,不对,司马云龙是坐在她下面,遮莫是他被那老太婆篡了位,夺了权,自己降为堂主了? 正胡思乱想着,只听那老太婆开口道:“云龙,不是老身倚老卖老,你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怎么当上了这劳什子教主连老身的账都不买了?” 司马云龙连连赔笑道:“三姑,您老人家这是怎么说的,侄儿能有今天,还不多亏您老人家往日栽培提携之恩。 “这些年来侄儿无时无刻不记着,只是俗务繁多,不能常去给您请安,实属该死。” 老太婆“咯咯”怪笑道:“小子,你能说这话还算你有良心,请不请安的我会挑你的礼? “说来说去都是一家人嘛,话说开了,事儿也就好办了,把那宝贝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吧。” 左丘明听到那老太婆的笑声,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老大的不舒服,心中一动,恍然道:“对了,是她。武林人称祁连老虔婆的何三姑,只是从未听说这老虔婆与排教有因渊源,怎地竟与司马云龙套上亲戚了?” 司马云龙干咳了几声,苦笑道:“三姑,您老人家明鉴,侄儿已说过多少遍了,那东西听是听说过,委实从没见过,更不在我手中。 “您老人家逼勒着侄儿交宝,侄儿到哪儿给您找去?” 何三姑冷笑道:“云龙,少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你那两根花花肠子老身会不清楚?你瞒得了别人别想骗过我。 “你也不想想,没个准信儿,我会大老远的到你这儿来? “我今天是好话说尽,面子也给足了你,只要你一句话,到底交不交出来?” 司马云龙直急得额筋暴跳,空张着两手,说不出话来。 何三姑放缓语气道:“云龙,老身再没起色,也不至以大欺小,抢你小孩子的东西。只是世间既有这件宝物,若不能看上一眼,岂非人生至憾,死也不能闭上眼睛啊。” 司马云龙尚未答话,却听一个声音道:“老虔婆,世上宝物多了,你都能看上一眼吗?要说死你早该死了,闭不上眼睛我来帮你的忙。” 话音未落,虎威堂大门被人一脚踢开,进来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人。 何三姑和司马云龙齐声喝道:“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