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围杀(1) 黄昏。残阳如血。 七星派蓬莱分舵的大院内席地坐着二十余条汉子,他们都只是静静地坐着,不说一句话,气氛肃穆而紧张。 在大厅里,一张红木八仙桌边围坐着四人,另有两人在一旁不停地走动,眉宇间尽是焦虑和期盼之色。 似乎正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又过得片刻,其中一黄袍人突然停住脚步道:“唉,真急死人了,张贤弟怎么还不来?” 另一个走动着的壮汉也停下脚步,说道:“若梅花大侠张卓然不到,今晚的围杀,只怕是不能成功了。” 身穿黄袍之人立到摇摇头,道:“绝不可能!张贤弟人称‘张季布’,最是信守诺言的。他既回函说今晚一定与我们齐心协力,为江湖除害。那是一定会来的。” 说着他望了望天色,道:“天还未黑,说不定张贤弟马上就要赶到了。” 那壮汉看太阳已经西沉,天色渐暗,叹口气道:“但愿如此,只是……只是张大侠现在还没来,会不会出事?哦,我是说会不会有什么意外,被绊住了。” 黄袍之人忙道:“以张贤弟的武功,魔道中除了‘万劫不复’况寂外,少有对手。而这况大魔头一直在我们监视之中,未出过‘万灰山庄’半步,又如何去阻他?” 话虽如此说,可看到外面天色已黑,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安,不禁为“梅花大侠’张卓然担心。 那壮汉也是一般想法,又焦急地度起步来。 见八仙桌上的四人依然一声不吭,便道:“嘿,你们怎么沉得住气,仅以我们六人,只怕不是况寂这大魔头的对手。” 默坐不语四人中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浓眉一场道:“宫掌门不必过虑,若在平日,我们六人确不是况寂这大魔头的对手。但今日是中秋,情况就不同了,即便是张大侠不来,我相信我们仍可将其围杀。” 原来这六人乃是当今武林六大名门正派的掌门。 穿黄袍者是川北黄龙派的掌门庄守严,那壮汉是闽西武夷派的掌门宫无量,英气勃勃的青年是岳阳七星派的新任掌门卓正明。 而另外坐着的三位则分别是辽东天池派的掌门归砚风,晋中王屋派的掌门宇文与义和粤南玄武派的掌门长孙弘。 辽东天池派掌门归砚风奇道:“卓掌门,为何围杀况寂这大魔头非得选在中秋之夜?按理今晚月光明亮,反易被他发觉。” 卓正明似乎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回忆,有些伤感地道:“这……说来话长了……” 在院子里,众人依然静静地席地坐着,不说一句话,空气沉默得似被绷紧了一般。黑夜已经降临,圆圆的明月挂在半空。 清亮的月光倾泄下来,映得院子犹如白昼,众门人仍然互相看清对方的脸。 忽然间,刮起一阵阴风,飞沙走石的,月亮也被乌云遮了个严严实实。 大地顿时一片漆黑,远处又不住地传来恶浪扑击海岸的巨音,显得阴森而恐怖。 突然,有个声音嘟囔道:“海边的天气说变就变,这么惨兮兮的,真不是好兆头。” 虽然天黑看不清脸,但听声音就知说话的是王屋派掌门宇文与义的大弟子古宏。 众人听了均觉心头一凛,但都未说话,静待六大门派掌门发出号令。 过了半晌,古宏终于又忍不住这沉闷的气氛,碰了碰一旁武夷派掌门宫元亮的大弟子胡正超道:“胡师兄,你可知今晚我们到底有何行动,这么神秘,不肯早点告诉我们。还有,到底还要等谁?” 胡正超道:“对此我也不清楚,得问纪师兄了,他负责这次行动的联络。” 胡正超所说的纪师兄乃黄龙派掌门庄守严的大弟子纪恩林,他忙接口道:“看来此事极为重大,我虽负责联络,但也只是送信而已,不知具体内情。 “但掌门所等之人定是‘梅花大侠’张卓然,因我曾奉师父之命送信给他,张大侠亦曾说将在中秋之日与我相见。” 众人中还有三个黄龙派的高手,他们是庄守严的师弟韩守宜,顾守刚和梁守余。 韩守宜道:“我们这二十几个皆是各门各派中的精英,加上六大名门正派掌门和‘梅花大侠’张卓然几乎已是武林正道的全部力量,却不知什么事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玄武派掌门长孙弘的儿子长孙成足智多谋,才略超群,这时缓缓地道:“其实此事不猜自明,我们齐聚蓬莱,除了对付‘万灰山庄’主人大魔头况寂外,又有什么值得我们如此兴师动众的?” 众人其实也早已猜到这一点,正因如此,才知此事的艰难和危险,说不定进了“万灰山庄”就再也出不来了。 以至刚才大家都沉默不语,心情紧张、激动、又忐忑不安。 此时听长孙成说破,反到松了口气,纷纷议论起来。 顾守刚道:“这大魔头况寂我没见过,难道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 古宏道:“岂止厉害,简直是可怕。他十六岁初出道时就力毙人称黑道第二高手的秦淮恶儒甘克明,震动江湖。 “接着又力杀‘独臂魔丐’贾巴子,‘冷面刺客’嵇益德,‘千影毒怪’赵命可,‘江南第一偷’洪三歧和‘中洲双霸’焦恕正、焦恕义等诸多邪派高手。 “当时倒还有些侠气,所以大家将他与现任七星派卓掌门并称‘绝世双英’甚至因他武功远胜卓正明,也有人只称他为‘绝世单英’或‘况世奇英’。 “而这十年来,他的武功进境匪夷所思,本可为江湖多行善事,却不料突然走入魔道,滥杀我江湖侠义之士……” 说到这里,古宏嗟叹不已。 胡正超道:“我实在不明白,好端端一个人,何以会变得如此邪恶。自三年前他在蓬莱造‘万灰山庄’以来,神出鬼没的。 “尤其姑苏陆卿子‘试剑山庄’一役,一夜间将应陆卿子之邀前往参加‘品剑大会’的二十多个先期到达的使剑名家尽数杀死,下手之狠,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黑暗中一个七星派名宿道:“当时整个‘试剑山庄’仅有我派前去送信,说卓掌门因事无暇参与的段炯小师弟幸免于难,他刚好去了茅厕,目睹况大魔头毫无人性地残忍杀戮,人都吓痴了。” 辽东天池派掌门归砚风的弟弟归砚云道:“当时我们兄弟也接到参加‘品剑大会’的邀请,可等我们赶到,惨祸已经发生,我们仔细查看了死者的尸体;确信他们都是被况寂的‘霹雷绵掌’震死的。” 梁守余道:“蓬莱况家、姑苏陆家、咸阳臧家并称武林三大世家,况家的‘霹雳绵掌’也大有英名,可现在陆、臧两家均被况寂灭门,霹雳绵掌也是臭名昭著。 “虽然况家只剩况寂一人,但况家祖先在天之灵定是不能安心的。” 古宏:“况寂武功之高,难以想象。那日‘试剑山庄’中的二十多个使剑名家,实力似不比我们这二十余人弱,但在一眨眼间死于非命。 “我们六大门派倾精英而出,再加上‘梅花大侠’张卓然,或许仍不是他的对手。” 胡正超道:“会不会况寂联络了许多邪派高手偷袭,才得手的?” 归砚风摇摇头道:“不会,况寂自视甚高,向来是独来独往。他少年时与卓掌门并称‘绝世双英’,只因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喜行侠仗义,武功又都奇高才得名,行走江湖时却并不在一起。” 黑暗中一个声音道:“如此说来,‘梅花大侠’张卓然不到,我们实力不足,真要死在这‘万灰山庄’之中,被碎尸万段,化为灰烬了?” 沉默一旁的纪恩林突然豪气干云地道:“大丈夫为江湖除恶。难道非得有必胜的把握才去?死则死尔,何须多言?” 众人听了这话,都凛然一振,不再言语,但心中仍有隐约的不安。 此时阴风更紧,天色更黑,远处的海涛拍岸声更响,整个夜晚的气氛,也更紧张和恐怖了。 在大厅里,卓正明缓缓诉说着往事:“大家都知道,我是况家收养的孤儿,从小和况寂一同长大,与他可说亲如兄弟,后来我加入了七星派。 “他独闯江湖,都做出一番事来,承江湖同道抬举,送我们一个‘绝世双英’的名号。 “后来金陵谢家将一双名闻江南的女儿分别许配给我们,我心里高兴,暗想这下子亲上加亲,我和他正可齐心协力,惊天动地地干一番大事出来,铲除江湖邪恶势力,维护武林正义。” 说到这里,卓正明面露坚毅之色,但随即又无奈地长叹一声,道:“谁知,谁知就在晚婚前不到一个月的那个中秋,谢家为大小姐,也就是况寂的未婚妻摆生日大宴,名曰‘赏月生日宴’,请了许多人,人和况寂都在,直闹到很晚才休息……” 这时,卓正明似乎不忍再往下说,语音有些迟疑,但在其余五位掌门渴盼释疑的目光下,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却发现谢玥暴亡在自己的闺房里。” 王屋派掌门宇文与义道:“我曾隐约听到江湖传言,说谢大小姐是患急病而至香消玉殒的,不知是否尽然?” 卓正明道:“因谢玥死的蹊跷,谢家便极力掩饰此事,若别人问急了,实在推托不过,便说是暴病而亡,其实,谢玥是吞金自杀的。” 此言一出,众人俱觉惊愕,长孙弘道:“谢家富甲一方,乐善好施,声名向来极佳。谢玥正当妙龄,又兼许配给了当时英名远播,正如日中天的少年英雄况寂,可谓事事顺利,为何要自杀?” 卓正明道:“我当时也百思不得其解,若要自杀,总得留封遗书,说明原因。可她什么也未留下,只是面含悲愤之色。 “现在想来,定是况寂魔性发作,闯入谢玥闺房将她奸污了,虽然不久他们将完婚,但那时尚无夫妻名分。 “谢玥乃知书达理的贞烈女子,又怎能容得如此羞辱,便索性自杀以保名节,但她心地善良,对况寂也有感情,便未留下遗言告之详情,以免况寂的声誉受到影响。” 宫元量怒道:“这样的恶贼一日不除,便多危害江湖一日。我们今晚非为武林除去大害不可。” 庄守严道:“只是这恶贼武功太强,张贤弟不到,只怕我们实力不够,不仅杀不了况寂,还都葬身于‘万灰山庄’。 “如此一来武林正道损失太大,邪魔势力又将趁机泛起,于江湖不利。对况寂的围杀,还须郑重行事。” 卓正明道:“刚才我叙说谢玥之死,便是为了说明为何选择今晚围杀况寂。” 五人皆不明白谢玥之死和今晚围杀况寂有何关系,齐道:“为何?” 第2章 围杀(2) 卓正明道:“况寂害死谢玥后,性情大变,不再与武林侠义道来往,在大海边造了座‘万灰山庄’住。我作为他的好友和连襟,曾来看过他几次。 “第一年中秋,我发现他语言痴癫,神志不清,当时还不明白所以,第二年他开始滥杀武林侠士,我来劝过他两次。 “其中第二次也是在中秋,发现他又如第一年中秋那般语言痴癫,神志不清,还声明与我断绝关系,若我再入‘万灰山庄’一步,将我也杀了。 “如今想来,定是况寂害死谢玥后,终究心有所责,谢玥的冤魂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每到他作恶的这一天,就会变得心绪不定,状如疯癫。 “所以我选择中秋之夜围杀况寂,此时他神志不清,定力大失,武功也必将大打折扣,有利于我们围杀成功。” 庄守严道:“此言有理,不过,不过这总有乘人之危之嫌,不合我侠义道所为。” 卓正明道:“错过了今夜,我们是否还能对付他就很难说了,除非等到明年的中秋。 “但这样一来,况寂又将危害江湖一年,又不知会有多少侠义之士死在他的手上,有多少良家妇女将遭其蹂躏。 “再说大家已知况寂正暗中勾结西域宝石谷的谷主,可见他有独霸江湖的野心。 “我们若不尽早阻止,待他得逞阴谋,就不是几个人被他杀戮,而是整个江湖都要受其统治了。 “所以,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在今夜围杀他,虽然这样做不免有乘人之危之嫌,但面对恶贼,为了江湖的正义和安危,我们侠义道人,也就不必再顾及这些面子上的事了。” 卓正明堂堂正正的一席话说得众人连连点头。 在江湖上,正四处风传西域有个神奇的宝石谷,并有句口诀,“西域宝石,神奇无比。一涉此谷,独霸江湖。” 引得无数贪婪和野心之士纷纷不惜代价地去寻找宝石谷,以求一夜暴富和独霸江湖。 不久前,江湖上又传出轰动性消息,说况寂与宝石谷谷主交好,已得去宝石谷的地图。 江湖鼠辈摄于况寂的武功,无人敢去抢夺。 而江湖侠义道则忧心忡忡,生怕口诀之言应验,被况寂这大魔头独霸了江湖。 庄守严听卓正明的话句句在理,说道:“卓掌门所言极是,今晚不杀况寂,武林将遭浩劫。此事半年前既由卓掌门首先提议,今日一切就由卓掌门指挥吧。” 卓正明忙道:“此事万万不可,我年纪既轻,阅历又浅,如何能担当指挥重担?” 宫元量道:“嗳,卓掌门此话差矣,为了武林安危,你大义灭亲,首先提议围杀况寂,乃大侠所为,我们都很佩服。 “再者卓掌门遇事冷静,果断,魄力非凡,而且你还进入过‘万灰山庄’熟悉地形,又兼是东道主。 “这指挥之责,舍你其谁?你所说的年青和阅历浅更不成问题,岂不闻自古英雄出少年吗?” 其余掌门纷纷赞同。卓正明推辞不过,豁然站立,双手抱拳道:“既承大家抬举,我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就愧当重任了。” 长孙弘道:“好,那你就下令吧。” 卓正明朝厅外一望,道:“现在已是戊时,‘梅花大侠’张卓然是不会来了。今晚没有月亮,天助我也,不易被况寂察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这就去‘万灰山庄’。” 众人齐声叫好,疾往外走,黄龙派掌门庄守严与“梅花大侠”张卓然交情甚好,他一边走,心里不禁闪过一个疑问:张贤弟会去哪儿了呢? 院子里的各派弟子已等得心焦,见六位掌门出来,都肃然起立,静候指令。 只见卓正明越众而出,朗声道:“各位兄弟,让你们久等了,但你们的辛苦将得到回报,因为你们今夜将为民除害,我们六大门派联手去围杀大魔头况寂。” 众人早已猜到此次行动的任务,所以皆未发出惊讶之声,但内心仍不免一阵震动。 卓正明接着道:“此事我们在半年前就开始计划,但对手太过厉害,江湖称之为‘万劫不复’,若万一走漏风声被他得知消息,有了准备我们可能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为了保险起见,此计划只有我们六个掌门知晓,未告诉任何人,还望大家谅解和原谅。 “现在,已是我们计划的最后一步——围杀况寂,乘大魔头每年中秋失神丧志,武功大打折扣之际,将其击毙为武林除害。” 众人被卓正明说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就飞到“万灰山庄”中去与况寂恶斗一场,将大魔头千刀万剐。 接着,卓正明分派了各人的任务,等会儿由六位掌门潜入“万灰山庄”与况寂搏杀,因对手太强,武功稍差的进去反会碍手碍脚。 其余众人,则分别埋伏于“万灰山庄”之外,东、东西、南、西南、西等处。 “万灰山庄”北面临海,是一片陡峭的悬崖,用不着埋伏。待一切分派停当,卓正明便率众往“万灰山庄”而去。 万灰山庄位于蓬莱城外,建在海边一块巨大而平坦的岩石上。 众人摸黑来到“万灰山庄”外,听阴风嗖嗖地刮,海浪轰轰地拍岸,山庄里面却似无一点声音,不禁心怦怦地乱跳,手心都捏出了汗。 卓正明轻轻一挥手,众人便各自散开。 按照原定计划到山庄外的各个方位埋伏。 他们这么一走,心里就嘟囔:这“万灰山庄”的院墙,怎么砌的这么怪,凹凸曲折的,绝不同于一般的园林。 看来况寂真已魔入心窍了,就连自己的住处也造得如此不伦不类。 卓正明见众人埋伏妥当,手一招,率五大掌门一起,由“万灰山庄”东门处跃入庄内。 刚才在庄外他们的心怦怦乱跳,一入险地反倒镇静了下来。 此时不是况寂死就是他们死,已别无退路。 院中虽然漆黑无光,但六位掌门内力精深,眼力不凡,仍能看清一定距离内的事物。 待熟悉周围情况后,卓正明用传音入密的功夫,一一对其余五位掌门道:“况寂平日常在卧室或书房,但今日中秋,十有八九在山庄最里面的谢玥墓边。 “不过为防万一,我们还是一路搜找过去为好,只是行走要小心,不可发出半点声音,一被他察觉,有了准备,我们就难于偷袭成功了。” 庄守严,归砚风,宇文与义,宫元量和长孙弘都点点头,表示明白其中道理。 尽力施展轻功,一路行得极为缓慢,以免发出一丝声音。这“万灰山庄”里面也与围墙一样古怪,假山、水池、花草、凉亭、迥廊等的设置极为奇特。 完全不合一般造园规则。 只是他们大敌当前,全身心地屏息而行,根本无暇考虑“万灰山庄”为何要造得这般怪模怪样。 他们一路细查了每一个房门,都未找到况寂。 再往前十余丈,拐过一个弯,就到了谢玥坟墓所在的后院了。 卓正明打了个手势,又用了传音入密的功夫对五位掌门道:“恶贼可能就在里面,我们散开包抄,切不可有任何响动,即便传音入密也会被他发觉。 “一切待我手势行事。用我们练过的‘天罗地网阵’围杀,力求一击建功。” 众人点点头,无声地散开,朝后院包围上去。 为了围杀况寂,他们六人特意合练了天池派的“天罗地网阵”,此阵需六人互相配合,互为照应,真如天罗地网般不透风。 平时天池派普通弟子就已凭此阵威震江湖,此刻由当世六大高手合力施为,威力自是更加惊人。 他们轻轻摸进后院,隐于假山、树木、花草之后,果见后院中有一隆起的坟堆。 坟边默默地矗立一人,似在静看墓碑,又似在静静沉思。 由于那人朝北而立,前面是坟墓,再前就是院墙,也无可藏身的假山、草木,绕不到他的前面。 六人只好在他身后相距五丈成弧形散开,暗成合围之势,只等卓正明的手势。 这“万灰山庄”恶名远扬,谁也不敢踏入半步,所以静静矗立之人定是况寂无疑。 看来今晚他果然心失神迷,六大掌门摸到他的近前,他仍未发觉。 而且这后院临近悬崖,海浪拍岸之声甚响。 六人紧张,兴奋又激动,屏住呼吸,心似乎不跳了,脑子中一遍遍地重复熟透了“天罗地网阵”的招式。 这“天罗地网阵”本就精巧,再加上猝然出手,他们自信况寂难以避过,问题只在于况寂受伤轻重而已。 只有况寂受了重伤,他们才有可能建功。 不过“天罗地网阵”也有个缺欠,就是攻击时真如“天罗地网”,敌人绝无避过。 但一旦被击中,敌人却必将被击出阵外很远。 以况寂的武功,即便受了重伤,也有可能挣扎着逃走。 所以还必须有个高手在旁掠阵,一旦况寂被击飞,即刻再补上一掌,才可保万无一失。 可惜“梅花大侠”张卓然没能赶到,又少了一份围杀成功的把握。 而别的后辈弟子功力不够,在旁掠阵反会枉送了性命。 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虽然张卓然未到,也只能拼力一搏了。 卓正明眼看时机已到,蓦地右手一挥,六人顿时离弦之箭飞出,猛地朝矗立着的背影击去。 他们去得快,况寂反应也快。 来不及转身,也来不及避开,就双手反着拍出,迎上正背后袭来的卓正明的双掌,身子斜斜飞起,几于双掌平行,避过庄守严斜刺里拍向肩头的一掌,闪过归砚风点向魂门穴的一指,也侧过了宫元量踢向左太阳穴的一脚。 此招虽妙,但无论如何已避不开长孙弘和宇文与义的一面。 他闷哼一声,左边肋骨皆被一掌打断,伤及内脏。 右肩挨了一拳,痛彻入骨。 立时运动不灵。 同时,他的双掌与卓正明的上映掌相碰,但他内脏受伤右臂剧痛,内力如何能够发挥,“砰”地一声被击飞了出去。 六大掌门中除了卓正明外均未与况寂交过手,见一招得手,心中大为高兴。 看来卓正明所言不错,每至中秋之夜他武功大打折扣,远无想象的那般厉害。 此时只见况寂猛地撞在围墙上,将一块墙壁撞得粉碎。 他身子一晃,差点掉进了悬崖。 这一撞,阻了他的去势,使他距六大掌门仍只有五六丈。 卓正明似乎略略一怔,但随即道:“再来,绝不能让他溜了。” 说着六人又迅捷地飞起,合力朝况寂击去。 况寂刚刚站立,似想回过头来说话。 可不待他转身,六人凌厉的“天罗地网阵”又如闪电般击到。 他无奈只能故伎重演,勉力反提左掌,而他的右臂已不听使唤。 他还想斜斜飞起身子,再避开三股力量,可这次不同于上次,身体受伤之下,只略略飞起一点,就无力动弹。 只听“砰”地一声,六股力量几乎同时击在他的身上。 这六股力量每一股都足以致命,威力何等巨大。 他顿时被远远地抛飞了出去,人在空中,如一支重伤的鹰,翻腾了几下后便直直地跌落下去。 六大掌门立刻朝悬崖下看,可悬崖很深,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只听见汹涌的海涛不停地拍击海边的岩石。 他们计划了半年,终于将大魔头况寂击落了悬崖。 虽然比想象的要容易,但毕竟是大功告成了。 他们都松了口气,抹去额头因紧张而沁出的冷汗。 卓正明望着黑漆漆、显得阴森恐怖的海面,欣喜地道:“况寂这大魔头受伤极重,再掉入这波浪滔天的大海,绝无活命之理,我们终于为武林除害了。” 第3章 上路(1) 光阴荏苒,匆匆又是一十八载,一个中秋的午后,北方的天空既高且远,极目望去,碧湛湛的,万里无云,恰正是中原大地最宜人的季节。 这时,秋阳璀璨的淇水岸边,一支小小的渡船正稳稳地靠上西岸。 船上下来一位满面风尘的青衫少年,只是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子,恭恭敬敬地递给老船夫,然后便紧一紧背囊,迈步往西而去。 “哎,这位公子,请稍等等”老船夫赶紧叫住他。 “老丈,是在下给的船资不够吗?”那青衫少年重又回到船边,伸手又欲掏银钱。 “咦,渡一次小小的淇水,哪里用得了这么多银子,只要十个铜钱就够了。喏,这是找头。”老船夫朗声大笑,把那青衫少年多给的银子还给他。 “哦,谢谢老丈。”那青衫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老船夫见他这样,又微微一笑,关切地道:“刚才听公子说要到朝歌去?” “是的。”老船夫用手一指,道:“公子你就沿这条道一直往西走。不过十二、三里路,要不了一个时辰就能看到朝歌的城门了。” 朝歌,这个古老的传说中的殷商故都,负载着数千年的王朝兴替,像一个饱经沧桑的智慧老人,站立在一马平川的鄂川北部的大地上,谛视着人世间的众生百态,红尘俗事。 而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也和别处的百姓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老病死循环不已。 这一天正逢“墟日”,朝歌四周城门大开,城内大街小巷人头济济熙来攘往,各行各业的生意都极其兴隆。 其中茶馆、线庄和点心铺的老板,伙计们都忙得脚不点地,额头鼻尖直冒汗。 而最最热闹的所在则无疑是位于城东南的关帝庙了,烧香、许愿的人们用缭绕烟雾和声音笑语把这个神仙住地变成了凡间娱乐场。 而庙前的广场上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男女老幼,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的喝彩,而这喝彩声又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们循声而去。 原来那儿有一个杂耍班正在演出。 那些挤在最里面的或爬在树梢上的人们以及骑在大人脖子上的孩子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圈内的表演。 不时有人情不自禁地说道:“小妮子功夫真到家,我看了五遍了还没看厌,下个墟日还要来看。 而其余的人们则只能盯着那面半新半旧的杏黄色月牙旗上绣着的五个字:“秦家杂耍班”发愣,两只耳朵拼命支楞着捕捉圈内传来的声响。 “喂,老兄,那个走索的小女子上场没上场?”一个矮敦敦的黑脸青年着急地扯着一个瘦高个的衣袖连声问。 那瘦高个不耐烦地回头撇了一眼黑脸青年,扔下一句:“早出来了。” 就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场内,再也不理会旁人的问话。 突然,圈内传出一个极刺耳的公鸭嗓的声音:“小美人儿,来来来,快跟大爷俺去销魂销魂。” 同时,又有四、五个破锣嗓音在起哄:“是啊,大姑娘,别不识抬举,在朝歌城里,谁不吃得俺们薛公子的厉害,乖乖地到薛府大院去享清福吧。免得抛头露面,日晒雨淋的,心疼坏了俺们公子。” “呸,狗奴才,瞎了你的狗眼。”这是一个愤怒到极点的清脆的女声,虽非本地口音,却也声声入耳,随即,又是清脆的“啪”的一声,显然是有人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好啊,贼妮子竟然敢跟公子作对?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程龙、程虎、程狮、程豹给我把这小妞儿带回府去。” “是。”随着破锣嗓门的一声答应,拳脚相击的“砰砰”声,有人摔倒在地上的“哎呦”声及那个清脆女子的怒叱声,一时交集在一起。 “薛衙内又抢女人了。”不知是谁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场子里立时大乱特乱,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广场上霎时间剩下扭打在一起的一、二十个人。 一阵厮打之后那秦家杂耍班的旗子早已折断在地,被践踏得污秽不堪,戏班中人则尽被一条长绳捆住了手脚,拴在中间的便是那个声音清脆的姑娘。 这时那个公鸭嗓子又“呷呷”地得意地响起:“小妞儿还挺辣的,本大爷还就是爱尝个辣货,来,美人儿,咱俩好好亲近亲近。” 话音未落,这公鸭嗓子又伸出毛茸的手朝那姑娘的脸摸去。 但见那姑娘披头散发,杏眼圆睁,情急之下将头稍稍向右一偏,顺势一低头狠狠地咬住这恶贼的食指不放。 一时痛得薛荣“哇哇”乱叫,他的家丁护院程龙、程虎、程狮、程豹们见主人受伤,一捋袖口,恶狠狠地冲上去又欲拳打脚踢。 “住手!”突然,薛衙内只觉眼前一花,那姑娘面前已多了一个陌生的青衫少年,身背行囊,面带风尘之色,又不是本地口音,显是长途跋涉的外乡人。 虽长的也敦实,但却更像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薛容捧着被咬得鲜血淋漓的食指,呲牙咧嘴的又是一阵怪叫:“臭啃书本的,贼胆包天了,敢跟本大爷作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有没有修来玩漂亮女人的福气。 “小子们,把这小子也给我抓回去,让他知道知道我薛府的厉害!” “是”即刻几个膀大腰圆的打手一声答应,扑上去就要捆那打抱不平的青衫少年。 那声音清脆的姑娘见状,不由得惊呼,“这位公子,小心了!他们的拳脚厉害。” 谁知那青衫少年既不惊慌,也不闪避,只是以拳对拳,以脚对脚,没过多久,把那四个凶神恶煞打翻到地上,差点哭爹叫娘,那薛荣一见苗头不对,赶紧骂道:“别在这里给本公子丢人现眼了,还不快回去多喊几个来收拾他们。” 说着,他第一个拔脚就跑,跑了几步又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臭耍杂的,臭喝墨水的,今日此仇,俺薛荣非报不可。你们等着瞧吧。” 那青衫少年见薛荣还如此张狂,握紧拳头又欲冲上前去,却被沙哑的声音唤住。 “公子,万万不可,请留步,请留步。” 青衫少年听这语音中充满了焦急,便硬生生收住脚步,不解地问道:“却是为何?” 那声音沙哑的人又略一迟钝便答道:“公子侠肝义胆,救了小女子和我们全班,小老儿真是感激不尽,小老儿斗胆恳请恩公好事作到底,护送我们出城,只怕小女仍不免遭他毒手。” 青衫少年闻言频频颔首道:“有理、有理、还请老伯恕在下粗心之罪,在下这就送你们出城。” 于是,这一行二十余人便匆匆地离开了朝歌城,一口气连夜赶了八十多里。 天色微明时已经到了位于东岸的滑县道口镇,这时那声音沙哑的汉子才招呼众人停下脚步休息。 他说:“这里已经是滑县地界了,想来那淇县的薛荣衙内也不敢在这儿太放肆,咱老少爷们都累了,该好好睡上一觉了。 “咱们先在这歇会儿,等城门开了就进去找家客栈住下,先休息一天再作打算。” 那青衫少年听他这个一说,便走到他面前,双手一拱,说道:“秦老伯,既然贵班与令爱已然无虞,在下告辞了。” 那汉子一愣,忙叫道:“张恩公,张恩公,怎么就这样走了呢,难道是我们哪里不好得罪了你,这叫小老儿如何是好啊。” 这声音沙哑的汉子就是“秦家马戏班”的班主,名叫秦悦来,与这青衫少年一夜同行,虽未能详谈,但也知道了那少年姓张,此时见他走了,忙一叠声地叫起来。 “是啊,小女子还未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您怎么就走了呢?”那声音清脆的姑娘秦小丛也焦急地出言挽留。 青衫少年此时已走出十余丈外,听得秦家父女之言,便回转身来答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此乃古训,在下并未施恩,老伯,小姐又何必报恩?萍水相逢,一夜同行之缘,在下自当谨记。” 说着,他又双手一拱,道:“老伯、小姐、各位大哥大嫂,请恕在下有事在身,就此别过。” 那声音清脆的姑娘此时早料到他话音一落,拔腿便走,忙上前展开双臂拦住去路,歪着头,抿嘴一笑,明眸流转,略带娇嗔地问道:“难道公子就这样穿着长大嘴巴的鞋子去办您的要事吗?” 青衫少年闻言,忙低头往自己脚上看,却见一夜急奔已将两支八成新的千层底布鞋折磨得不成样子,积满灰尘的鞋面和磨损不堪的鞋底快要彻底分家,一时间甚觉难以为情,嗫嚅着,竟愣在了当地。 秦班主见状,忙道:“请恩公和小老儿、儿女们一同进城,投店休息,沐浴更衣。” 第二天上午,惯走江湖的“秦家杂耍班”又离开了道口镇,迤逦往南而去。 秋风和畅,秋阳明丽,秋野寥阔,秋景宜人。 第4章 上路(2) 秦小丛新换了一身玫瑰紫的紧身小袄和酒花灯笼裤,乌黑油亮的长发松松地编成一根长及柳腰的辫子垂在如凝脂的颈后,她斜签着身子坐在车上,一双缀有翠绿团绒线球的湖绿色软缎鞋静静地垂在车厢外面。 这时她正低着头仔细地绣着什么,不过,坐在她身边的张寻却发现她绣了半天,也没完成“秦家杂耍班”的那个秦字的第一横,而单独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在一起,他显然还很不习惯。 坐在那儿,脊背僵硬,手和脚也不知放在哪儿好,只是两眼盯着远方,找不出话来讲。 良久,秦小丛终于停下针线,也不抬头,轻轻地打破了沉默,问道:“张公子,您从昨儿个到今儿个早上,一直说有要事在身,不愿与我们结伴同行,可为什么今儿吃了午饭,我们要上路了,您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呢?” “这……噢,是这样的,我从没见过生身父母,我娘一生下我就撒手西归了,我只有一个父亲,却从未见过面。”青衫少年叹息一声,语音中似有深深的愁怨。 “哦,原来公子的娘亲已经没了,唉呀,老天真是没长眼,像公子这样的大好人怎么能没了娘亲呢?” 两人一路闲聊,互诉心曲,不觉又是一日时光。 张寻虽有些恋恋不舍,终因有事在身,辞别秦家父女,踏上自己的征程。 不一日,张寻来到川西北小城松潘。 此处距黄龙派所在地藏龙山,已只有六余里路程。 这松潘虽然也边陲僻壤,但北扼甘、山,西邻青、藏,历来为兵家必争要地,有“川西门户”之称。 现在国家统一,盛世太平。 昔日松潘“半城居民、半城兵”的景色早已不复存在。 但放眼望去,古城墙依山蜿蜒,烽火台巍然屹立。 险关古道,残壁断垣,依稀可见,仍然可以使人想起每当金戈铁马之时,这安宁的小城,便是士兵们的浴血之地。 张寻风尘仆仆,行走在青石板街道上。在入川之后,因蜀道崎岖难于行。 自己马术又不精,他便卖掉白马,一路靠两只脚行走。 今天一日,他赶了近百里山路,颇感疲倦。 但内心之中,更多的是兴奋和不安。 想到只需在松潘休息一晚,明日便可在藏龙山见到那个黄龙派的纪恩杰叔叔,张寻就异常激动。 “纪恩杰叔叔一定是父亲的好朋友,他会告诉我许多有关父亲的事的。或许,就此我就能见到父亲了。” 这些激动人心的想法,使张寻忘记了长久以来连续赶路的疲劳。 “可是,假如纪叔叔不知道我父亲的下落,或者竟然告诉我父亲已经过世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只读了一肚子书,未谙世事的张寻,脑海中一闪过这些念头,便暗暗担忧起来。 他真的从未想过,假如纪叔叔一无所获,下一步又该做些什么。 “去寻找秦家杂耍班,找秦小丛吗?”张寻头脑里冒出这样一句话,但随即又摇摇头。 但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摇头:是觉得可能会见不到父亲这个想法可笑呢? 还是否定去找秦家杂耍班。 肚子里突然“咕”的一声,张寻才猛然记起,由于着急赶路,错过了午饭。 现在天色已近黄昏,肚子早就饿瘪了。 看到街边有一家很小的“热西饭店”,就走了进去。 只见这家饭店房屋破旧低矮,光线昏暗,店堂不大,只摆了三张粗糙的木桌。 没有单独的厨房,灶堂便砌在店堂的西墙边。 此时,饭店里没有食客,只有一个脸上密布皱纹的藏族老头靠着灶堂默默地坐着,见到张寻,便站起来迎客。 张寻见这饭店是藏族人开的,倒也不以为怪。 刚才在松潘街上走,他已发现当地居民大多是藏族和回族人。 张寻正担心听不懂藏语,想换家店时,那藏族老头已用生硬的汉语开口了:“客官,想吃些什么?” “肚子饿了,只要能填饱肚子的都行。”张寻从小在旅店中长大,最怕见到的便是要求过高的客人。 所以他这次出来,总是处处随便,尽量不为难别人。 藏族老头听张寻这么说,便指着东面墙上挂着的一块木牌道:“店里有的,都写在牌上,客官自己选吧。” 张寻走近去,见那牌子已有些年月,板上自己的颜色褪得几乎看不清了,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写着:馍馍、面汤、猪肉、牛肉、羊肉、酸菜,另外还有一样叫“抄手”。 张寻不明其意,便问:“掌柜的,这‘抄手’也可以吃吗?” 藏族老头微微一笑,说道:“这‘抄手’,就是别处的馄饨,当然可以吃。 我们这里的‘红油抄手’最为有名,客官想不想尝尝?” 张寻哑然失笑,不明白馄饨何以在此被叫做“抄手”。 想到馄饨不足以填饱肚子,四川的“红油”又是辣的没边,不是四川人吃不消,便说:“掌柜的,给我来半斤馍馍,一碗面汤,半斤牛肉和一碟酸菜。不要太辣。” 待饭菜上来,张寻闻到香气,更觉饥饿难耐,闷头猛吃起来。 这时,街上的行人突然一阵惊惶,纷纷往两边躲避。 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至“热西饭店”门口时突然停住。 张寻抬头一看,见五个大汉骑在马上,正四处张望,只听马上有人说:“大师兄,今天我们就抬举热西老儿,在这破店里吃一顿吧。” “好,这里也行,只是热西老儿没有漂亮的女儿,只有一个老太婆。倒也无味得紧。”当先那个大汉笑着答道。 随即,五个大汉反身下马,在店外柱子上拴好马,就走进店内。 其中一人见老头急得浑身发颤,就挪揄道:“热西,你是不是见我们到来,就高兴得发抖了啊?”说完,五人一齐哈哈大笑。 待笑声一停,那个被称作大师兄的带头之人便正色说道:“热西,我们是瞧得起你,才上你这儿来。快准备好酒好菜,大爷们都饿了。” 热西忙说:“叶大爷,店里只有猪肉、牛肉、羊肉和酸菜,不知你们想用哪样下酒?” 一听这话,五人中最魁梧的一个人厉声道:“热西,你不想服侍大爷们吗?我大师兄喜欢吃鸡,二师兄喜欢吃鱼,还有蛇肉,我们师兄弟都喜欢吃,你快上菜。” “可是本店是小本经营,实在是没有这些菜啊?”热西急忙分辩,额上已冒出了汗。 “先人板板,不能去买吗?大爷们这次办事不顺,憋了一肚子火,你再啰里啰嗦,格老子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店。”那魁梧大汉一拍桌子,气势汹汹地说道。 热西不敢再多嘴,抖抖索索地出去买菜了。 张寻瞧在眼里,大为气愤,虽然他在尊孔重儒、不尚武功的曲阜长大。 但他自幼读书,就极钦服荆轲、虬髯客这样的侠士。 待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代名侠张卓然之后,更是热血沸腾,希望自己能像父亲一样,管尽天下不平事。 张寻看这五人已经围着桌子坐下,个个双目有神,腰悬长剑,显是练家子,想到明日还要查询父亲的下落,还是少惹麻烦的好。 于是压下心头火气,自顾埋头吃饭。 不一会儿,桌上的饭菜便都风卷残云一般地送入了张寻的肚子。 那五人见张寻吃得香,更觉得肚子中饿虫乱爬,不禁开口大骂热西,说他动作太慢,还未回转。 张寻因未结账,也只能等在那里。 过了很长时间热西仍未回店,那大师兄等得不耐,怒道:“格老子,先到别处去吃,回头再找老儿算账。”说着站起身来。 正在这时,热西左手拎着两只鸭,右手拎着几条鱼,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见他们要走,怯生生地说:“几位爷等急了吧。我跑来跑去,就是找不到卖蛇的。 “打听了一下,才知今天市面上的蛇都被‘嘉城酒楼’的季大爷买走了,我马上赶到‘嘉城酒楼’,再三央求他们卖给我几条。 “可他们说今天办蛇宴,自己的蛇也不够,怎么可能卖给我? “又嫌我太烦,还踢了我一脚,蛇实在是买不到了,几位大爷,这次能不能将就一下,我一定用心把鸭和鱼的味道烧好,待下次有空再来吃。” 热西话音未落,那大师兄便一脚踢出,老汉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店堂,“啪”的一声落在街道的青石板上,痛得热西“哎哟”直叫。 那魁梧大汉破口大骂:“你这老不死的,这么大半天时间,就是抓也抓到蛇了。想饿死我们吗?”说着,上前又是一脚。 热西瘦弱的身躯再次飞起,撞在对面屋子的木板墙上,又掉到地上。 这次,热西没再叫痛,竟是昏了过去。 这时,张寻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心中的怒火,拍案而起,叱道:“这位朋友也太霸道了吧。掌柜的只是没买到一样菜,便下这样的毒手,你们难道就不讲道理吗?” 街上的行人见五人动手,均躲得远远的,生怕连累到自己,五个大汉看着热西昏倒在地,正得意大笑,突然听到张寻的叱语,便都霍地转过身来,目露凶光。 其中一人瞧了张寻几眼,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来管我们的闲事?” 第5章 上路(3) 张寻根本不知怕为何物,凛然说道:“我只是一个过路的行人,不是东西。但天下不平事,天下人管。” 五人中最为瘦小的一个阴恻恻地看了张寻几眼,冷笑数声,说道:“管?管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说着,张寻只觉眼前人影一晃,随后头颈一紧,衣领已被人拉住。 接着,人便往店外飞去。 张寻自忖练过几年武艺,一般江湖人士已不是他的对手。 日前在河南吃了亏,是因为对方武功太高,而自己又没防范之故,但没想到今日又是如此,还没看清对方,只一闪之间,自己未及发出一招半式,便被掷了出来,头前脚后,直往刚才热西撞过的木墙上撞去。 他人在空中,思路仍然清晰,猛地抬头,收脚,挺身,想借此延缓前飞之势,谁知这一掷之力奇大,前飞之势也是奇快,张寻直过身子,人与墙仅有半尺之距了,以张寻的身法,已无法避免与墙相撞了。 匆忙间,张寻双臂护住头部,“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同时他听到另外四人大喊:“五师弟,好一招‘瞒天过海’。” 这一撞之力极重,“喀喇”一声,木墙破裂。 张寻身子被卡在墙中。浑身疼痛入骨,冷汗直冒。 但他硬是不哼一声,用力撑开卡住他的木板,让身子滚落在地,然后一点点颤悠悠地站了起来,挺直脊背,怒视正傲然而立的五个大汉。 五人见张寻立直身子,都微微一惊,随即更为恼怒。 那个掷出张寻的五师弟身形一动,来到张寻面前,拔出腰悬的长剑,冷笑道:“哼哼,就这么点能耐,也想到我们‘黄龙五义’头上来讨便宜,再去练五十年吧。” 张寻怒极,说道:“像你们这样的恶贼,人人得而诛之,我虽然武艺不精,但总会有武功比你们高的人来收拾你们。” 同时,张寻心头一动,刚才他们自称“黄龙五义”难道竟是黄龙派的吗? 刹那间张寻觉得有些不对。 但不及细想,那个五师弟又阴恻恻地说道:“小子,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给你点厉害看看,你是不会服的。” 说着,长剑朝张寻一抖,又插入悬在腰间的剑鞘,双手交叉抱于胸前,不屑地注视着张寻。 而四人则异口同声地喊道:“五师弟,好一招‘笑里藏刀’。” 张寻只觉眼前白光一闪,胸口已然中剑,幸好伤口不深,未刺及心脏,虽然鲜血直流,但仍然挺立得住。 但这时那个五师弟开口说道:“小子,还要嘴硬吗?你已是我的人了。我在你胸口刺上了一个‘卞’字,以后若是谁杀你,你就需解开衣服,给他看这个‘卞’字。 “那人便知你是我卞胜嵩的人。他即便有天大的胆子敢得罪我,也没胆子得罪我们‘黄龙五义’,那你这条命他一定是不敢要的。哈、哈、哈、哈、还不快磕头谢谢你卞爷爷的大恩。”他的语调极为轻蔑。 张寻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密布皱纹的关切的脸。 他记得这是那个叫作热西的饭店掌柜。 张寻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破棉絮,便想坐起身来。 但只一用力,胸口伤口便猛烈剧痛,每处关节也是一阵剧痛。 只能“啊”地一声,又跌在床上。 这一瞬间,张寻才忆起适才情景,虽觉浑身轻飘无力,还是努力说道:“热西大爷,谢谢你救了我。” 老头连忙挥手,说道:“客官,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是为了我的事,才被他们打伤的,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 张寻说道:“没想到还会有这等恶人,横行霸道,难道就没人管了吗?” 说话间,牵动了伤口,脸上露出痛楚之色。 老头见了,忙说:“好汉,你别说这话,藏医刚刚来过,给你上了药,你应该静养。我老婆在宰鸭杀鱼,那五个恶人没吃,正好给你补补。” 张寻感激地点点头,但心中闪过一个问题,忍不住忍痛问道:“大爷,那五个恶人武艺高强,是‘黄龙派’的吗?” 老头忙说:“好汉,你千万别说话,不要牵动了伤口。你要是想知道他们的事,我讲给你听便是。” 张寻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老头接着说道:“那五人确实是黄龙派的。” 才听得一句,张寻心头猛然大震:难道黄龙派的门徒竟是这般凶煞,而父亲又怎么会和他们交往? 那五人之中,会有纪恩杰吗? 刹那间,这些问题接踵而来。 张寻蓦然明白,为什么当时他听那个五师弟讲到“黄龙五义”之时,会隐约觉得什么不对。 但转念之间,张寻就知道纪恩杰不可能是那五人之一。 在张寻还未出生之时,纪恩杰已是黄龙派掌门首徒,现在又过了近二十年,纪恩杰至少也有四十多岁了。 而那五个恶徒,却与自己年龄相仿。 热西老汉并不知此刻张寻心中思绪万千,继续说道:“这黄龙派本来行为端正,除暴安良,口碑极佳,是江湖上有名的名门正派。 “而变得现在这个样子,则是近十余年的事情。 “在三十余年前,黄龙派的掌门人叫庄守严,武功出神入化,品性也异常高洁,端的是一位受人敬仰的侠客。 “但不知为何,在十余年前,他突然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大弟子纪恩杰,自己隐退江湖,从此,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听到这里,张寻心中的不安愈加浓重起来。 这纪恩杰是邀父亲参与围杀之人,从此,父亲再未回来。 而这纪恩杰现在是黄龙派掌门。 他一任掌门,昔日口碑极佳的名门正派便变得如他所见这般乌七八糟。 那纪恩杰一定是个大恶人了。 那么他邀请父亲,或许根本没安好心,父亲会不会被他们害了? 张寻从十岁见到母亲的日记时就一心要寻到父亲,有关父亲的一切,他都会联想得很远,此刻这么一想之下,不禁心慌意乱,额上的汗水涔涔流下。 热西老汉见了,以为他伤口发痛,难以忍耐,就关切地问道:“要不要给你念‘六字真言’,念三遍就能消灾避难,更不用说止痛这点小事了,只怕你是汉人,念了也不灵。” 张寻见他误会,就沙哑着嗓子说:“大爷,我不痛,你再讲下去,我想听。” 老头续道:“那纪恩杰在未任掌门之前,时常在江湖上行走,四处闯荡,因其长得壮实高大,黄龙派三十六式打破敌拳又练得炉火纯青,江湖上的朋友便送了他一个‘破龙强敌’的绰号。 “他自己对这个绰号颇为喜爱,除了练武就想着破敌,凡黄龙派不是太强的对头,都由他出手对付。 “可是纪恩杰一任掌门,却一下子失了锋芒,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了。 “听说除了万不得已地参加了三次名门正派掌门人大会,从来未出藏龙山一步。 “这‘破敌强龙’的名头,也就渐渐很少有人提起了。 “不知他是在闭门修炼一种极费时日的深奥武功呢?还是得了不治之症,已无法与人动手。 “当然,也有可能他任了掌门架子就搭得很足,轻易不再出手。 “所以现在经常在江湖上露脸的黄龙派门人,就是傍晚动手打我的那五个人。” 热西老头见张寻听得很认真,又接着说下去:“这五个人自称‘黄龙五义’,但别人背地里都称他们为‘黄龙五鬼’。 “只因他们实在都像鬼一样,穷凶极恶,仗势欺人,搅得四周百姓不得安宁。 “五人中的大师兄叫时胜泰,是纪恩杰的二师弟屠恩敬的弟子,那个最魁梧的叫卢胜华,是纪恩杰的三师弟葛恩浩的弟子。 “另外三个分别叫马胜恒,贺胜衡,卞胜嵩,则是纪恩杰的四师弟成恩行的弟子。 “据说纪恩杰也有一个得意弟于,叫方胜岳。 “只因纪恩杰勤于练功,收徒反晚于三个师弟。 “方胜岳在胜字辈中排行第六。不过方胜岳很少在江湖中露面,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那黄龙五鬼的名字中各有五岳的一个山名,方胜岳的名字中也带有五岳的岳宇。他们只属于胜字辈,着实目空一切狂妄得很,自以为他们有多么了不起。 “却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人,总有一天他们会吃到苦头的。” 说到这里,热西老汉面带气愤之色,恶狠狠地诅咒了几句。 而张寻则忘了身上伤口的疼痛,他一心只想着黄龙派的几个后辈已这般凶恶,那纪恩杰一定更是坏到极顶。 父亲被他骗去,一定凶多吉少。 不禁又担心起来。 老头见张寻还想再听,抱歉地说:“虽然藏龙山离我们最近,每隔十天半月黄龙派就会派人来采购日用必需品。 “我们对他们的事看得多,听得也多,但黄龙派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骨子里究竟下了甚么药,我们外人却是不清楚的。 “那‘黄龙五义’仗着武艺,时常到镇上来骚扰。吃饭不给钱,一不顺眼就动手打人。 “我因店旧菜少,他们以前只‘光临’过一次,算幸运得多了。 “斜对门开‘岷江火锅’的马炳元,在‘黄龙五鬼’第六次去吃饭时,由于心疼不过几个钱,争辩了几句,便被马胜恒一剑劈下了右臂,还在胸前划上了一个‘马’字。 “凡被他们打过的人总在胸口被刺上五鬼中的一个姓,说这便是他们的人了,别人不能打骂,要打要骂也必须由他们亲自来。” 第6章 上路(4) 一听这一席话,张寻面色大变。 他记得傍晚被打时听那个卞胜嵩说自己胸口已有一个“卞”字,已是他的人了。 这一下羞怒交加,忙忍痛问道:“热西大爷,我胸口真被刺了个‘卞’字吗?” 老头无奈地点点头,但马上岔开话题安慰道:“没关系,藏医给你抹上了灵药,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张寻气得浑身发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左手一把扯掉包住胸前伤口的绸带,右手伸出,对热西老汉说:“大爷,把你的吊刀给我。” 热西老汉一惊,见张寻胸前伤口绽裂,鲜血直流,但脸上却绽出坚毅之色。 他不知张寻要刀有何用,急切间竟不知该如何办才好,只是呆立在床边叠念“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哄,嗡嘛呢叭咪哄……” 张寻见热西老汉这个样子,也不多说,一把抽出老汉腰间吊着的短刀,左手在胸口的鲜血中一抹,看清那“卞”字的所在,右手刀削下,嚓地一下把那块刺有“卞”字的肉割了下来。 同时咬破舌头,沉闷地哼了一声,昏厥过去。 老汉没想到张寻这般勇烈,自己又震呆在一旁,根本无力阻止。 此刻见张寻昏倒在床上,胸前鲜血决堤而出。 已如一个血人一般,更是慌得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热西老汉的老婆端着鱼汤走了进来,见到这个阵势,心一惊,手一松,汤碗“啪”地一声摔碎在地上。 但这一声响,倒使热西老汉清醒了过来,忙不迭地说:“快把刚才大夫留下的药拿来,还有绷带,止血要紧。”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寻听到一阵哭声,悠悠醒来,他只感觉身体的热气正在一点一点地从胸口跑掉,手脚冰凉。难道自己是要死了吗? 他努力睁开眼,张寻见热西老汉正边哭边往他胸口上抹药,可是血汩汩而出,药一抹上,便被血冲走。 热西老汉脸上满是绝望之色,在老汉身边,还有一个老婆婆也在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哭泣。 张寻想:看来自己是要死了,他心中蓦然闪过一丝后悔。 如果就这样打抱不平死去,岂不是见不到父亲了吗? 这么多年来的愿望,岂不是落空了吗?张寻求生的愿望一起,脑中异常清醒,他脑中忽然闪过十二岁时与石娃娃结拜兄弟时的情景。 当时石娃娃给了他一把宝石,告诉过他这些石头的用处。 其中有一块光洁柔和的宝石叫黄石,把它研成粉,泡在酒里,是最好的金创药。 一瞬间,张寻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挤出一丝极为微弱的声音对热西老汉说:“大爷,你别急,我有治伤的灵药,你把我的背包打开,有个青色的小布包,里面有一些宝石,你把那颗黄色的宝石拿出来,研成粉末,和着酒让我吃下去就行。” 一听这话,热西老汉像见到了救星似的,迅速打开背囊,找到那块宝石,这时老婆婆也猛地清醒过来,忙说道:“你把它研碎,我去拿酒。” 张寻寻父心切,不顾自己重伤初愈,踏上了通往藏龙山的道路。 连行数日,张寻来到了一座寺庙之前,只见此寺灰瓦赫柱,画栋雕梁,飞檐高翘,四面檐牙下悬有紫铜风铃。 张寻知道这便是黄龙派的总坛,想到快要打听出父亲的下落了,心中忐忑不安,一路的风尘疲劳更使他如欲虚脱。 在门前站了须臾,张寻定了定神,终于走上前去,“啪”、“啪”拍起门来。 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少年站在门内问道:“这位少侠,你有何事?” 张寻道:“烦请禀告纪掌门,武林后学张寻求见。” 那少年见张寻年纪很轻,不禁露出诧异之色,问道:“你与敝掌门相熟吗?” 张寻道:“在下张寻,家父与纪掌门很熟,今日在下有事求见纪掌门。” 少年问道:“令尊何人?” 张寻恭声道:“梅花大侠张卓然。” 那少年立时耸然色动,上下打量张寻半天,怔在那里。 正在这时,门内有一个稳重的声音道:“伟龙,门外是谁?” 少年忙恭声道:“师父,此人叫张寻,他说他父亲是梅花大侠张卓然,和掌门很熟,他有事要拜访掌门。” 门内人“咦”了一声,便走了出来。 张寻见那人二十三四年纪,装束与在松潘的“黄龙五鬼”一样,一身灰色的布衫,衣襟间绣有一条黄龙,腰悬长剑,利落。 只是眉宇间的神情,却比“黄龙五鬼”要柔和得多。 见了张寻,剑眉一扬说道:“在下方胜岳,黄龙派中‘胜’字辈弟子,授业恩师便是纪掌门,阁下乃张卓然前辈的后人,今日真是幸会。” 说着,又朝张寻抱拳。 张寻没想到方胜岳这般客气,与“黄龙五鬼”实不可同日而语。 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不再有拍门时的那份担忧了。 方胜岳又道:“令尊大人昔年纵横江湖,快意恩仇,侠义道人都敬仰得很,我恩师每次谈及,也是大为赞叹。 “只可惜其时我年纪尚幼,无缘得瞻张大侠的风采,实实引为憾事,不过听说令尊二十年前突然在江湖上消失,从此踪迹杳然,不知阁下今日从何而来。” 本来就不会说谎,又对方胜岳甚有好感,便照实说道:“不瞒方兄,我至今未见过父亲,在我出生前不久,贵派纪掌门来访,约我父亲匆匆而去,再未回来。 “而我母亲也在生我的当日死去,我被人收养,直至十岁,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次拜访纪掌门,为的便是探闻父亲的下落。” 张寻儒雅而不失英武之气,刚才方胜岳一见之下,便有极大的好感。 但他对张寻的身份却仍有些怀疑。 现在听张寻说得诚恳,言及身世时眉宇间一股凄恻之意,便已相信了张寻确是张卓然之子,说道:“没想到张兄是为寻父而来,走,我带你去见我师父。” 说着,就把张寻让进了寺内。 张寻在寺内站定,见迎面一尊弥勒佛像大肚深脐,含笑而坐。 张寻心里一乐,顿觉前景光明,从曲阜西行以来的种种苦楚,皆抛到了九霄云外。 张寻随方胜岳一路行去,见正殿里千手观音智慧慈祥,两旁是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的众多罗汉佛像。 正殿两侧,二楼对峙,飞檐重阁,精美壮观,左右走廊,狮柱石栏,相互连接。 古雅的正殿柱上,挂有许多对联,精雕彩绘着许多珍禽异兽。 由此便可看出,黄龙派确实大有气派。 出了四合院落的“罗汉堂”,张寻随方胜岳沿着沟谷,穿密林,跨小溪蜿蜒而上。方胜岳一边走着,一边向张寻介绍:“我们黄龙派居于这黄花沟中黄龙寺里,黄龙寺一名雪山寺,又城隍白龙寺,是我们黄龙派祖师爷马朝观所建。 “全寺主要由三座殿堂组成。刚才你见到的主干沟口的罗汉堂,又叫黄龙前寺,而隐居山脚的正殿则呼之为黄龙后寺,在两寺中间,还有黄龙中寺,三寺间各距五里,我恩师便住在后寺之中。” 张寻抬头仰望,只见黄龙寺的整个建筑随山就势,庄严雄伟。 殿阁间互为互望,前呼后应,异常和谐。 而那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又于幽静中透出古色古香的气息。 两人中速上行,一路上飞瀑流辉,彩池缤纷,金沙铺地,林径通幽。 但张寻一想到就要知道父亲下落了,心神激荡,对两边的绝伦美景,竟是视而不见,无心欣赏,而身边方胜岳热情的介绍,也是一句没听入耳中。 就此走了四里多路,前面树林中转出一幢不大的草檐歇山式殿堂。 只听殿里有一个声音问道:“六师弟,你带着谁上来了?” 张寻听了,不禁一惊: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在哪儿听到过? 随着话音,殿中走出一个人来,张寻见了,不禁面色大变。 原来这人竟是“黄龙五鬼”中在他胸口刺上一个“卞”字的卞胜嵩。 卞胜嵩见到张寻,一怔之下,不禁大笑。 对方胜岳道:“六师弟,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的人,带他上来服侍我?” 方胜岳听得莫名其妙,不知其然。 回头看张寻时,只见张寻盯着卞胜嵩两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呼吸急促,脸颊通红,双拳紧握着,一副准备拼命的样子。 方胜岳不明所以,对卞胜嵩道:“五师哥,这位张公子是前辈大侠张卓然的后人,为探听他父亲张大侠的下落来拜见掌门人。” 卞胜嵩脸上闪过一丝惊异,随即道:“六师弟,你怎么这么容易上当,这人肯定是个骗子,他若是张卓然的儿子,在我手下怎会一招都走不过?” 方胜岳刚才与张寻一起进谷,已知张寻武功平平,但想到他从小与父亲失散,武艺不济,也是情理之中。 便对卞胜嵩道“五师哥,张公子从小与父亲失散,得不到张大侠指点,所以武功暂时还未练成。这次他千里迢迢来拜见掌门,便是为了寻找父亲。” 第7章 上路(5) 卞胜嵩哼了一声,说道:“这人存心不良,在松潘被我打了一顿后,一定知道黄龙派武功天下第一,便想学我们的武功,也可去打别人。 “他不知从哪儿听来张卓然二十年前绝迹江湖的消息,冒充他的儿子,以骗取掌门的同情,说不定会传他几手武功,那么他的阴谋也就得逞了。” 张寻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忍受。 心想即使被他刺死,也不容他这般侮辱。 大吼一声,冲上前去对卞胜嵩就是一拳。 平时张寻把父亲留下的一半《张氏梅花拳谱》练得极为纯熟,近十年来又几乎天天温习,即便是在梦中打这套拳,也是不会错了。 这一拳击出,便不自觉地左腿跨前呈弓步,左拳收于腰间,又勇猛地击去。 正是《张氏梅花剑谱》中的第四式“铁牛撞树”。 卞胜嵩见拳到,“嘿嘿”冷笑一声,轻轻侧身避过,顺势用右手在张寻肩头一按,张寻收势不住,扑了出去,“啪”地一声摔在地上,鼻子和嘴角摔得鲜血淋淋。 方胜岳见状,立即上前扶起张寻,责怪卞胜嵩道:“五师哥,张公子是客,我们是主,你怎么能仗势欺客呢?” “六师弟,你怎么帮外人说话。明明是这小子先动手打人,自己武功太差,挨打也是活该。” 张寻被方胜岳扶起来后,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挣脱方胜岳的手,冲上去对准卞胜嵩又打。 这次张寻双拳分击对方两边的太阳穴,却是一招“双风灌耳。”方胜岳阻止不及,眼看着卞胜嵩脸上微现怒色,跨上一步,避开双拳,一掌击在张寻胸口,虽然这一掌卞胜嵩只用了五成力,但张寻已是经受不住,身子被掌力震得飞了出去。 人尚在空中。 方胜岳赶紧上前,接住张寻,不让他再受跌伤之苦。 方胜岳放下张寻,一搭脉,便觉得气息乱窜,显是已受内伤。 张寻虽然受伤很重,但兀自双目怒视卞胜嵩,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下去。 卞胜嵩被他看得发毛,怒道:“你不知你是我的人吗?还敢这样看我。” 说着身影一纵,已到了张寻面前,伸出右手“嘶”地一下,撕开了张寻胸前的衣服。 方胜岳不知其意,又不及阻止,眼睛随卞胜嵩的目光往张寻胸口一看,不禁与卞胜嵩一起“啊”了一声。 只见张寻胸口一个碗口大的疤嫩红耀眼,显是伤愈未久,方胜岳“啊”地一声是因为这伤口实在太大,而卞胜嵩则是没想到张寻如此勇烈,把自己刺的“卞”字剜掉。 但只一转眼间,卞胜嵩便恼羞成怒,说道:“好啊,你这小子竟敢把爷爷的标记给毁掉。格老子,我要在你身上再留十个标记,看你还剜不剜。” 说着便拔出长剑,朝张寻刺来。 白光一闪,长剑已到了张寻面前,张寻知自己武功与卞胜嵩差得实在太远,根本不可能阻挡他在自己身上刺满“卞”字。 不禁心生绝望。 “与其活着受辱,不如死了干净。”想到这一点,张寻索性闭上眼睛,朝剑尖迎去,以求速死。 只听“当”地一声,张寻没有扑在剑上,而跌倒在地。 他擦眼一看,原来是方胜岳拔除长剑,替他挡了这一剑。 卞胜嵩大怒:“六师弟,你要坏我的事吗?” 手上长剑又向地上的张寻刺去。 方胜岳也不多话,再次挥剑替张寻挡开。 连着几次,杀得卞胜嵩性起,竟挥剑向方胜岳刺去。 方胜岳稳住步伐,将卞胜嵩的每一招都轻轻化解。 在黄龙派“恩”字辈四大弟子中,纪恩杰用功最勤,教弟子也是尽心尽力。 所以虽然方胜岳入门较晚,进境却快。 而卞胜嵩的师父成恩行最为聪明,用功却少,教出的弟子也是如此。 卞胜嵩剑法变化多端,根基却不扎实。 待斗到酣处,方胜岳已占了上风。 方胜岳不急不躁,步法自如,对卞胜嵩道:“五师兄,我们黄龙派是名门正派,怎可以随意伤人。 如果掌门知道了。一定会处罚你的。” 卞胜嵩此时已感到方胜岳剑招上的忍让,但人已斗红了眼,却不肯轻易罢休,仍是奋力进攻,口中骂道:“掌门是你师父当然帮你。” 说到这里,心中恶念顿生。 见张寻已摇摇摆摆站了起来,便恶狠狠地说道:“我先把这小子废了,看掌门怎么帮你。” 说着一剑将方胜岳逼退,随后长剑出手,朝张寻刺去。 方胜岳预料未及,无法救助,眼看着张寻就要被长剑穿心,不禁急出了冷汗。 张寻刚刚站稳,突见长剑飞来,他走路都很困难,更不用说避开这一剑了。 心想看来今日不免一死,心中顿生万分绝望,父亲尚未见到,自己却已死了。 伤心之下,索性睁着眼,看自己怎样被利剑穿身。 长剑眼看已到了他胸口,突然有一个白色物件异常迅捷地飞来,“砰”的一声,将长剑撞歪,擦着张寻的左臂飞了过去,“当啷”一声落在山道上。 张寻死里逃生,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茫然四顾,见一个男子经山道由上而下疾速奔到。 相貌威猛,气度不凡。方胜岳马上跪倒,叫道:“师父。” 原来,是黄龙派掌门人纪恩杰到了。 适才卞胜嵩掌伤张寻,方胜岳与卞胜嵩斗在一起,立刻有黄龙派人禀告了掌门人。 纪恩杰正在喝茶,一听出事,不及放下茶杯就赶来了。 待见到卞胜嵩飞剑伤人,便掷出手中茶杯,救了张寻。 随后纪恩杰的三个师弟屠患敬、葛恩浩、成恩行也都赶到了。 卞胜嵩随意出手伤人,见了掌门,竟不跪下谢罪,只喊一声:“掌门师伯。” 便站到了自己的师父成恩行的身边。 纪恩杰见张寻满脸鲜血,站在那儿摇摇晃晃,随时都会摔倒,不明所以,问道:“胜嵩,怎么回事?” 方胜岳安安神,将事情的经过简要地讲了,当众人听说张寻是张卓然之子时,都有些惊讶。 纪恩杰更是心中一震,朝张寻仔细看了一眼,依稀觉得张寻有昔年张卓然的一些特征。 又见他受伤极重,仍旧兀自挺立着,不禁大起怜惜之意,过去握住张寻的手。 张寻只觉手上微微一麻,随即一股热流由合谷穴流遍全身,知道纪恩杰正以深厚的内力为自己疗伤,心中大为感激,便欲开口说话,可是适才几番经历生死,心力交瘁。 此刻松下一口气,刚说出一个“谢”字,便又晕了过去。 纪恩杰伸手抱住张寻,对众人说道:“今日之事下次再作公论,现在救人要紧。” 说罢便抱着张寻朝自己住的黄龙后寺奔去。 张寻整整昏迷了两天。 上次他被卞胜嵩刺了个“卞”字,受的是外伤,将养几日就会好的。 只是他心高气傲,受不得侮辱,割去了那个“卞”字,差点危及性命。 而这次他被卞胜嵩一掌击中,受的却是极重的内伤,不是武学高手已无法挽救。 再加上张寻家传的《张氏梅花剑谱》只有外练功夫,他从未练习气功,没有内功根基,伤也就更难好转。 纪恩杰竭尽全力,为张寻灌输真气,护住心脉,再一处处地为张寻打通阻塞的经络。 只是张寻不习内功,一掌打来时体内无一点反应,以至于一掌的内力尽数打在他的身上,受伤实在太重,纪恩杰忙了一天,张寻仍未脱离危险。 纪恩杰万分焦急,但也无能为力,休息之时,他查看了张寻的背囊。 按理纪恩杰作为一派掌门,自不该随意翻动别人的东西。 但他受人重托,弄清眼前的张寻是否是张卓然之子至关重要,因此也就顾不得了。 纪恩杰在背囊中找到了那件张寻离开曲阜时最后放入的,袖口绣有一朵梅花的衣裳。 纪恩杰知道,昔年张卓然纵横江湖,凭的是一手七十二式梅花剑。 凡在张卓然梅花剑下刺出的创口,皆是梅花形的。 朋友之中,都称张卓然为“张季布”,“梅花大侠”宓窈娘嫁给张卓然后,在张卓然每一件衣服的袖口上都绣有一朵鲜红的梅花,作为标记。 看来这件衣服必是张卓然的了。 接着,纪恩杰又在背囊中发现了宓窈娘的日记,在日记里自己邀请张卓然的事准确无误地记录着。 他这才肯定,眼前这个躺在床上的,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书生的青年,真是张卓然的儿子,心中不禁松了口气,觉得终于可向师父交代了。 纪恩杰提起背囊,想把衣裳和日记放回去,但一眼瞥见床上的张寻脸色惨白,气息微弱,想到张寻可能就此不治,那岂不辜负了师父的重托,只觉自己无计可施,不禁怔怔地呆了。 不知过了多久,纪恩杰神游物外,手一松,背囊“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纪恩杰回过神来,连忙去捡。 突然,他看到从背囊里滚出一颗红红的宝石,仔细一瞧,不禁惊喜得大叫起来。 原来这颗红红的宝石叫“空晶石”,是治疗内伤的至宝。 他曾亲眼见到“七星派”掌门人卓正明用过,所以认识。 这一下纪恩杰精神大振,忙将“空晶石”放入张寻口中,让他含于舌下,随后自己再用内力相助。 有了空晶石,纪恩杰的真气犹如宝剑一般,在张寻体内无往不利,顷刻之间阻塞的经络皆被打通。 只是张寻身体过于虚弱,仍然昏睡不醒。 直至第二日下午,才睁开眼睛。 五日后的上午,张寻和纪恩杰携手步出黄龙寺的正殿,往沟外走去。 这几日中,张寻一直躺在床上调养身体,问了纪恩杰许多关于父亲的事迹。 纪恩杰款款道来,直听得张寻心神摇动,对父亲更为拜服,只盼能立刻与他见面。 可令他大为失望的是纪恩杰也只见过父亲两次,一次是父亲携母亲来此与黄龙派掌门庄守严切磋武艺,畅谈江湖事,另一次是纪恩杰找到了张卓然,传了封六大门派掌门人约张卓然合力围杀大魔头况寂的信。 当时张卓然说这事为民除害,当然应该去,一口应诺。 可是到得约定时间,张卓然却未赶到,此后便绝迹江湖令人感到疑惑。 而张卓然向来极重信用,言出必行,江湖上常把他与楚汉相争时一诺千金的名将季布相提并论,称他为“张季布”所以张卓然的失约就更让人感到奇怪了。 张寻听了这话,不禁急了,问道:“纪掌门,你也不知道我父亲的下落吗?” 纪恩杰点点头,说道:“是的,因你父亲消失得太突然,此后又绝迹江湖。恐怕已没有人知道你父亲究竟去了哪里。” 第8章 上路(6) 张寻一听,茫然失措,感到这半年来经历的种种辛苦皆已付之东流,从小就牢牢扎根于内心的寻到父亲的理想已经破灭,一瞬间,只觉得万念俱灰,不知再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此念一萌,心中积累的悲苦便都奔涌而出,张寻再也忍受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纪恩杰理解张寻此刻的心境,知道只有痛哭一场,他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只是扶住他,任他吐尽苦水。待张寻哭声止歇,才一字一句郑重地说道:“张公子,你不必难受,在我这里问不到张大侠的下落,并不是说你就此找不到他了。 “在你父亲突然消失于江湖之后,我师父曾苦心寻找你父亲和母亲十年。 “他并不知你母亲已经故世,只知当时她身怀六甲,肯定有后人降生在这个世上。 “十年前师父传掌门之位于我,隐退江湖之时,向我万般交代,说是要在张大侠的孩子身上履行一诺之言。 “若是张大侠本人或是张大侠的后人来找他,务必告知他的隐居之地,而我师父的隐居之地,只告诉了我一人,即便是同门师叔,也皆不知晓。” 张寻听了这话,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希望,如同一个绝望的人,即便是一根稻草,也会死命抓住不放。 刹那间张寻极想知道庄守严答应了父亲什么,要对自己怎样,见到庄守严是否能知道父亲更多的消息,便急着问道:“纪掌门,不知庄前辈要在我身上履行什么诺言?” 纪恩杰摇摇头,说道:“这我也不清楚。反正见了师父,你就会知道了。” “那么庄前辈现隐居何处?” “剑岩。” “剑岩在什么地方?” “剑岩在悬泉边。由此往北约二百里处有一山沟,沟内有九个族人聚居的村寨,人称九寨沟,其中最大的一个村寨叫树正寨。 “只要到得那里,你就能问到悬泉的所在。到了悬泉,你就能找到剑岩。” “这九寨沟容易找到吗?” “很难。九寨沟隐藏于川北高原的崇山峻岭之中,沟内沧桑变迁全随自然。 “花自开,果自落,水自流,山自青。 “沟内只有山间小道,仅有的九个村寨的六百余藏民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从不与外界交往。 “由于山高地偏,交通不便,这九寨沟一向不为外人所知。 “三年前我为了派中大事去找恩师,也是寻了大半个月才进了九寨沟。” 张寻有些担忧,说道:“不知道我是否能找到九寨沟?” 纪恩杰笑了笑说:“没关系,我从九寨沟出来后,为了下次再去方便,沿路画了一张地图你可以带上。 “另外,我还在每个关键处刻了标志,图上也已点出。” 张寻听了大喜,但又奇道:“庄前辈怎么会找到这个地方的?” 纪恩杰答道:“恩师虽然身为掌门,却喜欢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时常独自云游江湖,也不知怎么的就发现了那个地方。 “回来后便数番提起,说待年老要去那里修炼。 “十年前终于了了心愿。” 不待张寻插话,纪恩杰又补充道:“不过那九寨沟却是人间仙境,天蓝,云白,水澄,山苍。 “端的是一个修炼的圣地。 “恩师结庐剑岩之下,自是更易悟道。 “比我辈这般凡夫俗子,不知高了多少倍。”说着叹息一声,悠然神往。 这纪恩杰虽是一介武夫,但受儒雅博学的恩师庄守严的影响,读了不少书,有时讲出话来,也不免文质彬彬的。 张寻与纪恩杰这般谈着,心早已飞到了九寨沟的剑岩之上。 只要与父亲有关,再远他也会急着去。 待第四日晚伤势初愈,他便无法再等,致意第二日便要出发前往九寨沟。 此时黄龙沟内阳光明媚,绿树浓郁,无数宛若荷花的彩池自然天成,摇曳多姿。 张寻随纪恩杰走在山沟的山道上。 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心神为之一爽。 他似乎感到命运的青鸟已经飞临他的肩膀,他的生命,又已经开始发生令人兴奋的变化了。 张寻回望自己住了五天的黄龙正殿,只见该殿倚山而建,俯视黄龙金沟。 殿阁高二十于丈,飞阁重檐,庄严肃静。 寺门正中悬一匾额,上写“黄龙古寺”四个大字。 两扇四条门上的门神像,重笔彩绘,威风凛凛。 看到黄龙寺如此雄伟,想到黄龙派的武功又是那样高强。 自己在黄龙后辈手下也走不了一招,张寻不禁黯然。 但想到只要见到父亲,再学会父亲的七十二式梅花剑,就能将恶人卞胜嵩打翻在地,人生乐事,夫复何求,张寻心里又憧憬起来。 两人一路下行,走过黄龙寺的灵宫殿时,卞胜嵩对张寻恶毒而视,显是受了掌门处罚,对张寻怀恨在心。 张寻对他毫不理会,只在心里说总有一天要报此辱。 待走过迎仙桥,张寻发现大约宽一百米,长三米的山坡上,皆是金黄色的岩石,宛如满地黄玉一般。 其上浅浅流淌着晶莹碧透的清水,阳光照耀之下,波光粼粼,气象万千。 实乃绝俗之美景。 那扇寺楹联“玉嶂参天一经苍松迎白雪,金沙铺地千层碧水走黄龙”中的“金沙铺地”定是指这个地方了。 想来刚刚进谷之时,自己寻找父亲之念心切,如此美景,也未留意。 行不多久,两人来到了罗汉堂前,方胜岳快步迎出,陪师父一起送张寻出了黄龙沟。 在涪源桥上,张寻与纪恩杰师徒依依道别,随后猛地转身,大步向北走上了通往九寨沟的道路。 一路上按照纪恩杰所画的地图,并不时搜寻着刻于树上与岩上的龙形标志。 在川西北高原的崇山峻岭中跋涉了整整五日之后,张寻终于在第六日的清晨抵达了九寨沟的沟口。 从沟的深处有一条小溪流出,在溪流旁,依稀有一条小路,张寻顺着小路往里行走。 行不多远,溪流拐了个弯将小路切断,溪水之上,横架着一块木板。 张寻见那木板有削的痕迹,显是人为,心想此地定是九寨沟无疑。 跨过小小独木桥,往里再行一程,一棵苍劲伟岸的千年巨松傲然独立于路旁,松枝松叶,舒展如伞,好像张开着手臂,迎接张寻的到来。 行了大约十里,有一浅滩,河水清澈,河中白杨、杜鹃、松柏、柳树等植物搭配得疏密有致,姿态自然,犹如无数水中盆景,一丛丛,一簇簇,天然浑成,仪态万方。比之人为培植的盆景,不知美了多久。 在这盆景滩的上面,有一个柔美的海子(湖泊,当地人称海子)。 一袭清流蜿蜒其中,水中芦苇丛生,波光闪烁。 青翠的芦苇之间,水禽时起时落,时鸣时寂,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望着如此美景,张寻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 过了一会,张寻突然听到有人赞叹,声音就在耳边。 心中大惊,忙四处查看,问道:“是谁”过了一会,有个声音问道:“是谁?” 张寻心念一转,不禁哑然失笑。明白这里一定有块山壁能够回音。 刚才听到的一声赞叹和一句:“是谁”,其实都是他自己发出的。 自然之奇,无妙不有。 再往前走,张寻突见一个海子波平如镜。 透过清澈的湖水,可见一乳黄色长龙静眠湖底,龙头、龙身、龙尾,皆栩栩如生。 当微风掠过,湖面涟漪轻漾,龙身栩栩蠕动,鳞甲幽幽地闪烁不定,而山风乍起,湖波动荡,卧龙则摇头摆尾,欲腾欲跃欲飞,张寻惊叹之下,正想走开,突然一阵疾风袭来,湖面被刮得波光迷离,龙影顿时消匿。 张寻思忖良久,忽地明白,这卧龙海的卧龙乃是一条形似长龙的岩石。 只因湖水至清,反光层次均匀,方演此奇观妙景,不由嗟叹不已。 张寻一路行来,一路观景,还时不时被陶醉得停下脚步。 待发觉将近中午,自己尚未到图中所标志的树正寨时,才有些担心,只怕天黑前赶不到剑岩了。 于是收了收心,加快步伐赶路。 行了约一里多路,忽闻前面水声轰鸣,猜想定是有瀑布落崖,转过山坳,果然看见一个巨大的瀑布由绝壁上倾泻而下,摔出无数细密的水珠,在空中拧成白雾,阳光照在这白雾上,画出一道彩虹。 大瀑之下,二十多个大小海子与碧树相环相绕,一道道叠瀑穿行其间,像银链将一个个海子连成串。 远远看去,这许多海子宛如偌大的翡翠项链,挂在大海的颔项上。 近看海子与海子连接的堤埂上苔草红柳丛生,水中红色的根须轻柔曼舞,茸茸密密的水藻随波招摇。 离瀑布最近的一个海子,有一座栈桥伸入湖心,一座古老的磨之旁,一个藏族少女在洗衣裳。 这海子、浅滩、树堤、瀑布、栈桥、磨房和洗衣的藏家女子,以及瀑布的轰鸣声,水流的潺潺声,磨盘转动的咯吱声,构成了一幅极为古朴纯美的画卷,真正的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了。 张寻走了半日,终于见到了一个人,有些激动,快步走上前去,礼貌地问道: “姑娘,树正寨离此还有多远?” 藏族少女抬起头,惊异地看着张寻,但不怯生,打着手势说了几句藏语,示意自己不懂张寻说的话。 张寻刚才根本没想到藏汉间言语的隔阂,此刻一怔之下,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好。 那个藏族姑娘见状,伸手朝张寻背后一指,张寻回头,看见有三、四十幢藏族木楼隐藏于一个山坳之中,显然是个村寨。寨前有几十面经幡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姑娘手指一幢木楼,示意张寻去那里。 张寻猜测这村便是树正寨,便谢了姑娘,朝那幢木楼走去。 其时牧、藏民大都住木结构的三层楼房,底层关牲畜,二楼住人,三楼设经堂。 藏族以上为“净”,下为“秽”,认为“灵性”轻妙在下,“形体”重浊在下,所以将神圣的经堂没在第三层。 张寻来到那幢楼边,见一楼皆养着牛羊,二楼关着门,便顺着楼梯上了二楼,敲了三下门,门内传出几句藏语,张寻不明所以,只能朗声问道:“在下路过此地,想问一下,这可是树正寨?” 门内那人“咦”了一声,随后用生硬的汉语道:“推开门进来吧,门没锁。” 张寻推开门,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席地而坐,另有一个年岁相仿的妇人折腿跪坐着,正在吃饭。 第9章 上路(7) 那老人见了张寻,即刻起身,说道:“稀客,真是稀客,你是到我们九寨沟来的?” 张寻刚一坐定,女主人已端来了酥油茶,男主人笑着说:“你们汉人的茶喝着没味,我们的酥油茶才香美可口呢。“哦,这里就是树正寨,公子找谁?” 张寻道:“在下姓张,想去悬泉旁的剑岩。朋友说在树正寨可以问到去剑岩的路,所以就找来了。” “张公子原来是庄神医的朋友,那更不是外人了,庄神医可真神,身上会发出‘气’来,治好了很多人,我泽仁布秋也受过他的恩惠。 “庄神医在剑岩搭了一个草屋,离这儿大约有四十余里,待会儿我送你去吧。” 张寻想这庄神医必是庄守严无疑,他以内功给人治病,藏民便把他当作神医了。 看来庄守严在此地威望极高,一听说找他,泽仁布秋就愿意走四十多里领他去。 于是说道:“不必了,谢谢大伯,只要你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 泽仁布秋颇为得意,说道:“那你就找对人了。我年轻时曾偷偷跑去闯荡过几年,后来觉得外面的世界太凶险,还不如这里活得舒坦安心,便又回来。这九寨沟中的藏人,只我一人能说汉语。” 张寻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个藏族姑娘要把他指点到这儿来了。 交谈之中,泽仁布秋知道张寻还未吃午饭,便让老伴清炖了一碗牛肉,凉拌了一盘蕨菜,做了十个烧馍,又端上一碗青裸酒,连连让张寻喝。 张寻很少喝酒,也不喜欢喝酒,但想到藏人好客,若拒绝不喝是很不礼貌的,便端起酒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一喝之下,大为惊奇。 这青稞酒的味道竟如醋一般,是酸的。 张寻思想上没有准备,酒喝到喉咙口,喉咙受到刺激,猛地咳嗽起来,心想,青稞酒的味道这般古怪,只喝一口就足以让人终生难忘了。 泽仁布秋见状哈哈大笑,说道:“张公子,这酒不能喝的话就放一边吧。来,吃烧馍,牛肉,还有这厥菜,是我们九寨沟人最喜欢吃的菜,也是我们招待客人的上等菜。” 张寻走了半日,早已饿极,又知泽仁布秋是真诚待客,便毫不推让,把桌上的物全部扫进了肚皮,吃完饭,想到还有四十里山路要赶,张寻问清路线便告别泽仁布秋夫妻,谢绝了他们执意要领路的好意,大步流星,往剑岩而去。 张寻一路上行,在一个大瀑布前遇到了一条岔道。 泽仁布秋告诉过他这个瀑布叫诺日朗,“诺日朗”在藏语中是男神的意思,标志着伟岸高大。 而瀑布确实壮丽雄伟,宽近一百丈,巨大的水流顺二十多米高的悬壁迭成洋洋大观。 瀑布顶部平整如削,南段水势浩大,急流直下,如银河飞泻,天幕垂落,水声隆隆,如战鼓齐鸣,北段清流涓涓,素练漂零,声似怨笛幽筝,婉转低徊。 只可惜张寻一心想在天黑前赶到剑岩,已不能如上午那般细细观赏了。 只是按着火泽仁布秋的指点,拐上右边的小道,匆匆而行。 张寻一路上经过了镜海、珍珠滩、珍珠滩瀑布,金铃海、孔雀河等诸多藏人已经命名的胜景。 几次想分心细看,却都被内心早一刻见到庄守严的理由说服,低头匆匆向前。 张寻差点看得入迷,但心里仍然催促自己尽快赶往剑岩。 他刚要走下栈桥,突然发现五花海边的树林里有一个白影在飘动,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白衣少女张开双臂,像翅膀一样上下轻柔地摇动,口中悦耳地学鹤鸣。 在树林里来回飞行一般地奔跑着。 说也奇怪,有许多各样的小鸟,聚集在白衣少女的身前衣边,伴着他来回飞翔鸣叫。 这幅人鸟交融,人禽同欢的至美画卷极生动地展现在张寻的眼前,他被震呆了。 出神地望着少女奔跑时的每一个动人之处,白色衣裙在空中的每一次微微飘扬,他早已忘了自己还应该赶路。 白衣少女继续在林子里愉快地飞翔与鸣叫着。 突然有一只白唇鹿奔进了林子,欢快地围着少女雀跃。 接着,一只红腹角雉也飞进了树林,加入了合唱。随后,黑头鹤、牛羚、鸳鸯、金丝猴等动物都来了。 它们像是来参加一次联欢会的,每一个都开心地围着白衣少女蹦啊、跳啊。 一只水獭在五花湖边露出个小脑袋,望着林子里的少女和动物。 那少女见到了水獭,便奔出树林,对水獭说:快来和我们一起跳舞呀。 水獭点点头,爬上岸,加入了联欢。 这时白衣少女一抬头看见了张寻,一点也未显出惊讶,说道:“嘿,你到哪儿去,不来和我们一起跳舞吗?” 张寻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忙说:“我要到剑岩去找一个人,我想在天黑之前能见到他,时间不早了,我还得赶路。” 白衣少女听了兴奋地说:“原来你要找我爷爷,唉,我也该回去了,再玩的话,又得挨爷爷骂了。” 说着,又对身边的动物们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来玩吧,天色不早了,你们也该回去了。” 动物们竟然都很听少女的话,恋恋不舍地围着她转了几圈,鸣叫几声之后,便都各自回家去了。 白衣少女笑着对张寻说:“走吧,我带你去见我爷爷。” 说着就走在张寻前面引路。 张寻这时才明白,泽仁布秋说他是进九寨沟的第四个汉人,而另外三人已除了庄守严与纪恩杰外,便是这个白衣少女了。 可是,庄守严为何要带孙女一起来隐居呢? 让她这样与世隔绝? 此刻白衣少女走在前面,张寻突然发觉她的腿竟然是瘸的,走起路来一跛一跛地很明显。 可是张寻又深深地感觉到,白衣少女的腿虽然是瘸的,但她的步法与姿态,在这山道上,在这绿树中,在这夕阳金黄的光泽下,在纯真的笑声前,在永生难忘的学小鸟飞翔的形象里,都显得无比的美丽动人。 在张寻看来,白衣少女的每一步,都踩得极不可思议,每一步又都踩得极灵动轻柔。 不像巧妙的轻功,也不像袅娜的舞蹈,而像是、或者说根本就是一朵白莲在水中摇曳。 望着这样的绝美的步法,回想刚才白衣少女抬头与他说话时那清脆的面孔和绝美的笑容,张寻似乎有些醉了。 而走在前面的少女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愧然道:“我叫真怜,六岁时候就和爷爷来到了这里。“我的腿生来就这样,走起路来很难看,让公子见笑了。” 张寻想:天哪,她这么优美说的步法如果说是难看,那世上还有谁是美丽的呢? 也许两条腿不一样长才是女娲当初造人的原因吧。 她说她叫真怜,真是那么让人怜爱。 她六岁来到这里庄爷爷已隐居了十年,那么她今年十六岁。 张寻正浮想联翩,忽听真怜柔声说道:“嘿,你这淘气包怎么又喝醉了?怪不得刚才在树林里跳舞时没见你来。” 张寻一呆,不知真怜在说什么。 接着看到真怜在一个湖边轻轻拍打着一支躺在地上的熊猫。 张寻自小在山东曲阜长大,并不知世上还有熊猫这一种动物。 不过中午吃饭之时,泽仁布秋滔滔不绝,好像要把九寨沟的一切一股脑儿都倒给他似的,其中就向他描述过熊猫,告诉他有个“熊猫海”,只因海子周围长满熊猫爱吃的箭竹。 张寻见熊猫翻倒在地的神态,确实极为憨拙可爱,只是奇道:“真怜笑妹,难道熊猫也喜欢喝酒吗?怎么会醉倒在这儿的?” 真怜格格一笑,如花枝乱颤说道:“熊猫不是喝酒醉的,它是喝‘水’喝醉的。” 张寻听了更觉奇怪,说道:“喝水也会醉吗?” 真怜答道:“是啊,喝水是大熊猫的一大爱好,当它到水边,低头看见水中的倒影,便以为又来了一只熊猫。 “于是就拼命地与自己的倒影饮起水来,直到他的肚子胀得鼓鼓的,才拖着蹒跚的步子离去。 “可是没走多远,它会返回去看看跟它抢水的熊猫走没走。 “临水一看,水中的熊猫果真还在,就又猛饮起来,这样要反复多次,直到被水涨昏过去为止。 “熊猫被水醉倒后,通常需要二、三个时辰才能醒过来呢。” 张寻听了这闻所未闻的事,大感有趣,不禁问道:“真怜小妹,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你能听懂他们的话吗?刚才那些鸟啊鹿啊的,都听你的话。” “其实我也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只是我经常和它们在一起,它们朝我叫,我觉得很理解似的。 “至于它们为什么会听我的话,我也不知道。”听了真怜的回答,张寻啧啧称奇。两人又行一刻,真怜忽道:“前面便到了。” 张寻一怔,抬头望去,只见茂密的森林之间,有一孤峰卓立,高达十余丈。 临九寨沟内这一侧,有数股清流从石缝渗出,一落千丈,成百尺垂练,透明轻柔,这便是悬泉。 真怜领着张寻走入森林,转到孤峰的另一面。 再抬头看时,只见孤峰状如宝剑,峥嵘巍峨,直刺蓝天,这便是剑岩。 悬泉,剑岩实为一体两面,一面细流如涓,飞洒悬壁,飘逸之美,摄人心魂。 一面峭拔庄严,如山鞘利剑,雄风凛例。 这柔与刚,动与静自成一格,又融为一体,可见自然造化之神奇。 其时暮色已苍茫,剑岩之尖插入天空已不复见。 张寻呆呆地望着这奇景出神,突听一个苍劲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真怜,你带谁来了?” “爷爷,这位公子是来找您的。”说着,真怜就向一个搭于剑岩之脚的草屋奔去。 草屋中走出一个老人,头发已白了大半,但身体精炼干瘦,目光深邃蕴神,站在那里沉稳有力,与背后的剑岩似乎生来就浑然一体。 草屋与张寻至少相距五十余步,这老人随口说来,在张寻处仍能听得柔和清晰。 他自然便是昔年以“黄龙剑仙传四十九式气功”、“三十六招大破敌拳”和“二十四手泼风剑法”威震武林的原黄龙派掌门庄守严。 第10章 授艺(1) 光阴匆匆,逝如流水。 转田园,张寻已在剑岩下的庄氏祖孙的茅草屋——“守残小筑”中居住了半年。 张寻刚来时,九寨沟正直暮春,树木皆是苍翠欲滴,而今日,九寨沟已是深秋,无边荷木,萧萧而下,满眼斑斓,望去黄金世界。 张寻在这半年中天天跟着庄守严勤练武功,栉风沐雨,从不间断。 每日上午练拳,下午练剑,晚上练气,时间安排得紧张而充实。 但练武之余,张寻常常回想起半年前第一次见到庄守严的那个夜晚。 当时,庄守严在知道张寻是“梅花大侠”张卓然的儿子之后,不禁身子微微发颤,激动地说:“我整整找了你十年,又整整等了你十年,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了。” 这一老一少实在都有太多的疑虑想从对方口中得到澄清,顿时连饭也忘了吃,投入地谈了起来。 那真怜托着腮,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得出神。 张寻讲完了自己的身世,又说了这一路寻父的遭遇,见庄守严沉吟不语便问道:“庄伯伯,你可知道我父亲的下落?” 庄守严望着张寻,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我和你父亲虽然年岁相差甚多,但惺惺相惜,极为投机,以兄弟相称。 “他的为人我最了解,一副侠肠义胆,宁教天下人负他,他也不愿负天下人。 “劫富济贫,扶弱除暴,所以在侠义道中,你父亲声誉极高,但邪魔之道则不免对他恨之入骨,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曾数次设计想害你父亲,都未得逞。 “那些宵小之徒若明刀明枪地来斗,你父亲一柄梅花宝剑会杀得他们屁滚尿流。 “但像贵州‘圣毒教’,湘西‘不二门’这些对你父亲冤仇极深的阴毒门派,却善于暗中下毒,背后使恶,实在让人防不胜防,许多侠义中人,都曾坏在他们手上。” 听到这里,张寻插话问道:“难道我父亲绝迹江湖与‘圣毒教’,‘不二门’有关吗?” 庄守严叹了口气,说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因为除此之外,实在难有解释。你父亲乃重诺之人,有‘张季布’之称,绝不会轻易失约。 “而他竟在关系武林安危,极为重要的围杀大魔头况寂一役中突然失约,太让人生疑,我就不能不往他已遭人暗算这一点上去想了。” 庄守严见张寻认真在听,就又说道:“那已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那年在武林中出了件大事,原先行为怪癖,但素无恶行的武林世家蓬莱况氏的唯一传人况寂。 “因未婚妻突然在中秋之夜暴病身亡,精神受到刺激,变得凶恶残酷到处滥杀无辜,三年中,共杀了三百余人。以致江湖中人人自危,谈况色变。 “当时我们六大门派在岳阳会晤,商定为武林除害,杀掉况寂。 “可是况寂的武功实在太高,我们六大门派的掌门人合在一起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再加上几个武功稍差的,反会碍手碍脚,于事无补。 “为此,我们只好派出弟子,寻找你父亲张卓然,邀他助拳。 “后来是我的弟子纪恩杰在桂林找到了他。那时他和你母亲正一路护送武夷派掌门人的师叔剑宇大侠的灵柩回武夷山去。 “你母亲当时已怀了你,本不宜长途奔波,但为了武林安危,你父亲即刻应诺在围杀况寂时一定赶到。 “但在约定的中秋之夜,你父亲却始终未曾露面,我们准备了整整一年,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再者每当中秋之夜,况寂悼念亡妻,心智大乱,正是杀他的好时机,若再等一年,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之人将死在他的‘霹雳绵掌’之下。 “因此我们不再等你父亲,六人冒险潜入况寂所居临海而建的‘万灰山庄’,在庄内的‘墓园’发现了他。 “那日况寂的武功确实大不如前,我们突然发出的二十件暗器他闪避不及,中了三枚,其中一把‘天地小夜叉刺入大海,绝对不能活了。 “卓掌门这一掌,实乃大义灭亲之举。” 张寻听得悠然神往,但仍关心父亲的下落,突然心有疑虑,担忧地问道:“庄伯伯,我父亲见况寂这般可恶,会不会想独自杀他,为民除害。 “于是就一个人先去了万灰山庄,却不慎被况寂那奸贼害死了呢?” 庄守严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在况寂尚未变得丧心病狂之时,你父亲与他有过交往,知道他的武功之高,独步天下,可谓当世第一,你父亲绝不会轻易涉险的。” 张寻有些颓丧,喃喃地说了一句在心里不知问过多少次的话:“那父亲究竟去了哪里?”既像询问又像自言自语。 庄守严顿了顿,接口说道:“围杀况寂之后,我没有回藏龙山,而是四处去寻找你父母。因为我知道那时你应该出世了,我想看看你。” 张寻有些奇怪,自己刚刚出世又有什么好看的,但终于没说出口,听庄守严继续说道:“你父亲是在西安救了你母亲,后来又结为夫妻的。 “所以我从蓬莱找到西安,又从西安找到开封,再转到江南,去了扬州、江宁、无锡、杭州,还去了余杭、超山等你父亲可能去的地方,结果都没能找到你父亲。 “这下我才感到有些不对,开始往坏处想了。 “我身为一派掌门身不由己,派中有许多大事等我回去处理。 “无奈我只能先回藏龙山,遣门下弟子四处打听你父亲的消息。 “待处理完派中事物,我把诸多事情托付给了纪恩杰,自己又去了贵州、湘西等地,探了圣毒教和不二门,还是没有得到有关你父亲的半点消息。 “待半年之后,我赶回藏龙山,没有见到你父亲依约把你抱来,心下更为担忧。 “此后的九年,我每年均花极大的心力来找你父亲的下落,却依然没有丝毫音信。 “你父亲每至一处总会到当地武林人士家中居住,我也曾在蓬莱遍访武林中人,未曾察访到他的踪迹,只不知你父母为何去了客栈居住?” 张寻道:“我父母在日记中写过此事。当时养父母出外烧香,遇到杀人越货的强盗,恰好被我父亲救了,养父母万分感激,竭力邀请父母亲去他们开的‘三立客栈’小住,父母推辞不过,就去住了。” 庄守严“嗯”了一声,又说道:“就这样我整整寻访了十年,我见这般查找下去也不会有半点效果,只有等这一条路了。 “又感觉自己年岁已高,派中事物已无精力处理,便按派规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大弟子纪恩杰,自己来此隐居,每日幻想你会突然到来,谁知今日你果真来了。” 张寻听到此处,心中感动,猛地“扑通”跪倒在地,说道:“庄伯伯,您对我们一家情深义重。真不知我该何以相报。” 庄守严微微一笑,说道:“朋友之间,贵在相知,谈何相报?” 说着双手在张寻肩下轻轻一托,张寻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庄守严深深地望着张寻,正色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在外寻你十年,又在此等你十年吗?” 张寻低下头,恭敬地答道:“那是因为您和我父亲意气相投,肝胆相照,是真正的好朋友。” “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庄守严依然望着张寻,静默片刻,才又开口,一字一句说道:你母亲刚刚怀上你的时候,你父亲曾带她在藏龙山小住半月,这半月中,我和他天天纵论江湖气象,切磋武艺精华,得友如斯,夫复何求?实在是大快平生。 “有一日,我们谈到了未出世的你身上,你父亲说杀再多的恶人都是快剑斩乱麻,眼皮也不会眨一下,可对自己的孩子却是手软。 “不能板起面孔来训斥,只怕教不好反会娇惯坏了你,你父亲还说有个高人为他占了一卦,说他注定与自己的儿子无缘。 “他有些担忧,怕与你命中相克,我虽然并不太相信占卦,但还是安慰你父亲,让他把孩子寄养别处,待长大后再接回去,并告诉他若不嫌弃的话,可把孩子寄养在藏龙山。 “你父亲一听非常高兴,说等的就是这句话,并说把孩子放在我处是最放心的了。 “当下我们商定,孩子出生后,过了周岁再送至我处由我照料。 “待孩子懂事,正式拜我为师,学习黄龙派武功,到二十岁后,你父亲再领回孩子,亲授他自己的无上内功‘亢仓子服气诀’及‘七十二手梅花剑’。” 听到这里,张寻立即跪倒在地,“嗵、嗵、嗵”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庄守严这次没再扶起张寻,而受了他这一拜,郑重地说道:“我们侠义道人,都如你父亲一般,一言既出,其行必果。我之所以等你十年,就是为了当初那一约定。 “在今日之前,我毕生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一承诺无法兑现,至今之后,我将再无遗憾了。好了,快起来吧。” 张寻听了这话,激动万分,又是“嗵、嗵、嗵”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待庄守严赶紧跨上一步将他托起,张寻的额头已磕出了血,肿起老高一块。 真怜在一边看了,忙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递给张寻一块用凉水浸过的帕子,似乎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地说:“给张师……叔。” 张寻听了,忙道:“真怜妹妹,还是依旧叫我张寻哥吧。”说着望望庄守严。 怕违反了门规。 但庄守严听了却只微微一笑,并未出声。 当晚张寻兴奋异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想到学会了黄龙派的精妙武功之后,再去行走江湖,便不会如从前一般受尽屈辱了,而且挟艺四处漂荡或许就能碰到父亲也未可知,那该多好。 再学会父亲的绝学,和父亲一起闯荡天下。 杀尽所有险恶之人,管尽天下不平之事,这一生又复何求? 只是现在与卞胜嵩成了同派之人,当然不能去报那刺“卞”之辱了,又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