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战俘 一朵闲云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在蓝得让人心里感到空洞的天空上,悠然划过,划过时,稍遮了一下阳光,阳光便也稍稍一暗,然后,就依然凶猛地喷吐着火辣辣的热,烘烤着地面上所有的一切,似铁了心不想让一丝水分存留在地面上。 刺刀的刀尖迎着这炽烈的阳光闪耀,很毒辣地闪,把阳光的凶猛也逼得有些黯淡。刺刀向前一伸,闪出的光便灼进人的瞳孔里,立刻嵌入一道许久不去的白光。操场上的队列就是在这些刀尖灼刺光下排列成的,队列还算整齐,但列队的人却像是中了暑似的没精打彩,他们是军人,然而他们并不介意自己的没精打彩,因为,他们是战俘。 此时站在队列前的大佐是战俘们非常熟识的,他是这个战俘集中营的最高长官,这个大佐最大的嗜好就是每天要对战俘们训话,训很长时间的话,他有着极强的演说欲望,他对听众的要求并不苛刻,只要能看着他在听,他就会兴奋,更加以自以为妙语连珠的词句说下去,他可以为了他的听众,专心苦学汉语,并且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他就可以用自以为很流畅的汉语演讲了,而且每次演讲都达到了一发而不可收的境界,他渐渐沉醉于用汉语演讲,以至他开始厌烦起那种听起来很土著且很怪异的日本语。战俘们并不讨厌听他的演讲,因为他演讲时往往会很投入很忘形,就像戏台上卖力叫唱的丑角,即使不捧场,至少也不能冷场,听着他的唠叨,呼吸着新鲜一些的空气,晒晒被虱子折磨的身子,倒也不是件坏事。 然而奇怪的是,今天大佐竟然没有训话,只用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在队列里扫。战俘们便紧张起来,他们知道,今天将有事发生,而且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当然没有好事,在战俘营里,特别是在日本战俘营里,从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在这里唯一可称得上是好事的,就是还能够完好无损的活着。 有人看到了车,便扯了旁边人的衣袖,于是,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那辆车,那是一辆军用卡车,就停在战俘区大门的门口,车的前后停了三辆带兜的摩托车,车上没有日本兵,日本兵都站在大门前,瞪着一双双狼一样的眼睛盯着战俘们。 “看来,又有人要上路了。” 这是个老人在低低地嘟囔,老人并不老,只是他来到这个战俘营时间很太久,所以被称做老人。在他旁边的人听到这声嘟囔时,便打了一个寒战,然后,寒战就像池中漾起的波纹,瞬间传了出去,传遍了整个战俘群,战俘群略有一些骚动。新来的人听老战俘讲起过,在这里,常常有人被带上一辆停在门口的汽车,拉出战俘营,从此,便再也看不到他们,他们去了哪里已没有必要多想,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不管那些被带走的人去了哪里,其结果必定只会是一个。日本人对待战俘的凶残与冷酷,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很难再找到与之相近的。对于这一点,所有战俘都不会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 人们的忧虑开始变为现实了,大佐已经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演讲者,他的脸沉得像块吸满污水的抹布,他走进战俘队列里,用眼扫着队列中每一个战俘,战俘们没有办法躲避大佐的目光,只好把他当做可恶的黑白无常,眼看着前方,悬起心来等。 大佐开始点人了,点到的人,就走出队列,站到前面去。陆续有人离开了队列,队列里死一般沉寂,能听到的只有离开的人踩在沙土地上发出的沙沙声,队列里的人在盯着走出队列的人,他们希望那些走出去的人能知道他们正用眼睛为他们送行,但走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过头,他们走到队列前面时,显得好像只是平常不过的出操。 大佐终于走到了队列的最后一排,他停下脚步,眼瞅着最后一排人,伸出了手指,最后一排人都急忙把目光避开那根手指,更避开大佐那双像屠夫一样的眼睛。然而大佐的手指却谁都没有点中,他有些犹豫,想了想,扭头向站在队列前的一名日兵军曹喊了吆喝了一声,那名军曹查点了一下出列的人数,回报了一声,大佐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样子像是要离开队列,这排人所悬吊的那颗绷得几乎要炸开的心,倏然放落下来。就在这时,大佐突然回头,把手指向这排人中一指,说,“你。” 被点中的人叫项世敏,这是一个看上去并不强壮,脸色憔悴而苍白的年青人。在大佐的手指突然指向他的时候,他的头颅霎时间像是被掏空了似的,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他晃了一下,幸好旁边的人扶了一把,他才没有软倒。扶他的人叫大牛,是一个体骼强壮的汉子,他很同情地看了项世敏一眼,眼神中流露着诀别时的悲伧。项世敏下意识地冲大牛点了一下头,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是诀别?还是感谢?也许仅仅是下意识。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双鄙夷和嘲谑的眼睛,眼睛就嵌在一张嘴角已经翘歪的脸上,这张脸当然就是大佐的脸。此时,大佐正在欣赏他的突如其然制造出的娱乐效果,他愿意看到这样的效果,看到被惊得不知所措而瘫软下去人所表现出的种种形态,这时,他就会得到一种满足,一种变态而阴暗的心理的满足,这些从那个狭小扭曲的岛国蹿跳出来的人,他们的野心足可以吞下整个地球,而他们的心胸却和他们的岛国一样,狭小而且扭曲。 大佐的眼神犹如电击一般,猛地将项世敏身体内的血液激荡得汹涌难扼,血本就是热的,急涌的热血很快就沸腾了,这时候,项世敏立刻做出了一件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他重又转过头,冲着大牛微微一笑,然后,脸上就挂着这种笑,迈出队列,向前走去。从大佐的身边走过时,他的余光可以看到,大佐的脸僵硬得像结了干的大便。大佐怔了片刻,恨恨地抬起手指,指尖指向了大牛。 站在队列前面的人有十九个,加上他和大牛将会是二十一个,项世敏很清楚站在那里的人有多少个,因为军曹报数的时候,他听到了。他懂日语,尽管说起来不是很流利,战俘中读过书认识字的人不多,能懂得日语的几乎是没有,项世敏就懂,所以大佐就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大佐便单独找他来,用一只手按着桌上的资料,问,“你服役的部队是第十三航空总站?” “是的。”项世敏答道。 “你是做地勤的?” “是的。” “具体负责什么?” “无线电维修。” “哦,”大佐上下打量了项世敏一番,“你是学这个专业的吗?” “是的,我学的是航空通讯专业。” 大佐似乎有些疑惑,说,“你上的是哪所学校?” “英国格拉斯哥大学。” “哦,”大佐点点头,“英国的学校,你是接受过西方教育的。”又重新打量了项世敏一番,说,“很好,我很喜欢和你这样素质高的人交谈。”略一顿,用手指在半空划了个圈,说,“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项世敏摇了摇头,“没有人喜欢这里。” 大佐点点头,“是的,这里没有人身自由,没有好的食物和水,不能逛街,不能看电影,不能喝酒,更没有女人陪伴。在这里只有铁栏杆,脏草席,没完没了地吸血的跳蚤和蚊虫,每天只能低着头做和动物一样简单的事情,每天要面临疾病的窥伺和折磨,每天有可能被死神接走。其实,我也不喜欢这里,哦……不,我比你还要不喜欢这里,要知道看押战俘比做战俘要劳累得多,战俘除了吃饭睡觉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而我们却要每时每刻都绷紧神经,看看吧,看人的人和被看的人都不愿意呆在这里,这该是一个多么令人厌恶的地方啊,你说是吧?” 项世敏没有说话,他猜不出大佐找他谈话的用意。 大佐停了一会,又说,“你的条件很优秀啊,按照这个条件,你完全可以不必呆在这里,你应该到能够发挥你才学的地方去,你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的活动,自由地到你想到的地方,自由地做你想做的事情。”说到这里,大佐眼睛盯紧了项世敏,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项世敏看了看大佐,仍没有说话。 大佐认为自己的话还没说透,继续说,“当然,还要有一个简单的要求,一个做普通良民的要求,就是维护和平,拥护日中亲善。你说,这个要求是不是很简单呢?” 项世敏怔了一会,徐徐道,“这样,我就可以离开这里,自由了?” 大佐的脸上浮起一层笑,说,“当然,南京政府会给你安排适合你的工作还有居住,如果你认为你的才学在南京政府那里得不到施展,那么我可以推荐你到我们日本去工作。” 项世敏突然闪出一丝笑,却是冷笑,他说,“如今,我身体在这里,可我的灵魂却是自由的,而我若是答应了你,我的身体自由了,可我的灵魂会被压在连个地方还不如的地狱里,我不能只拥有一个没有灵魂的身体,所以,只好谢谢你的美意了。” 大佐的脸倏然变得很难看,沉默了片刻,大佐忽又说,“你的日文讲得不错,是选修的语种吗?” “不是,是跟我同宿舍的舍友学的,他是日本人。”项世敏说。 “哦?”大佐显然又提起了兴趣,“日本人,是你的舍友?” “是,而且我们还是同班。” “那么,他一定很优秀吧?”大佐挺起了胸,仿佛说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是的,很优秀,他的毕业成绩在全校名列第六。” 大佐满面喜悦,扬起下额,说,“我们帝国的人才,向来就是出类拔萃,不落于任何人。”又瞥了瞥项世敏,傲慢地说,“那么,你呢?“ “我?”项世敏侧目瞧了一眼立在门口的日本兵手里的步枪,说,“我排在第三。” “第三?”大佐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他上下打量了项世敏几眼,从鼻子里哼道,“是倒数吧?” “不,就是第三。” 大佐的脸顿时涨成黑紫色,大声说,“你说谎,你们支那人永远只会说谎,你们靠着说谎生存着,像牲畜一样生存。”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七八个来回,突然停下脚步,说,“你听着,支那人只有两种,只能有两种,一种是愚蠢的人,只配被奴役的蠢人,另一种就是——死人。”然后,就迈步向门外走,走时,嘴里仍嘟囔道,“可惜,你不是前一种……” 第二章疑梦 这是一辆用帆布蓬罩起来的军用卡车,帆布围得很紧,车厢的前部几乎透不进来一丝光亮,车厢里所有的光亮只能从车尾布帘的缝隙间钻进来,而那个地方却坐着四个矮熊般的日本兵,步枪紧紧地扣在他们手里,尽管被押上车的二十一个人在上车前被捆上了几道绳子,而且又被他们推搡到车厢的最里面,拥挤在一起坐着,但他们还是显得有些紧张,枪口一直冲着车里,右手的食指始终勾在扳击套环上。 汽车跑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去的终点在什么地方,但他们知道,只要车不停,那个终点就不会到。终点或许就是他们此生的终点,他们横下心是这样想的。也许并不是,他们的心底也都存着这样一丝侥幸。等待在终点的究竟是什么,也只有到了终点才能揭晓,此时,终点仍还在漫长无际之中,那些等待终点的人们终也耐不住车厢里的昏暗,更耐不住死气沉沉的等待,有一半人竟在颠簸中昏昏而睡。 项世敏还没有被困意催眠,他努力睁大眼睛,他感觉那个可怕而未知的终点在一步步迫近,他不愿自己在昏昏沉沉中走向终点,他要利用这最后的时间从大脑里调出自此之前的所有记忆,不管是好的,坏的,幸福的,痛苦的,都一并调出,此时此刻,无论那些记忆是怎样的好或不好,对他来说都很值得去怀念,他把这些记忆慢慢地回放,细细地品,那些记忆此时似已化成了朦胧的童话,亲近而又遥远,犹如轻梦,托着他徜徉其中。 忽然,脊背一沉,像是压上了一件庞大的重物,随即,那重物又立刻脱离他的脊背,围绕着他的回忆顷刻消失了,他深感可惜,后背的一压应该是倚在身后的人打了个盹,也怪不得那人,但他还是不由得侧过脸去瞧那个人一眼,身后那个人是和他背对背抵靠着,这时也正侧过脸来看他,似乎是要表示歉意,两个人都不能正视到对方,眼角却能相互扫到,瞧过对方后,并没有说话,就又各自转回了头。项世敏是认得身后那人的,他叫陆天宇,和自己是同一个部队,也同是在那场浙赣会战中被俘的,只不过,他项世敏默默无闻,而陆天宇的名子在第十三航空站却是无人不晓。这不仅因为陆天宇是很抢风头的警卫大队副大队长兼第一支队队长,还由于那些关于他的颇带传奇色彩的轶闻的传播,据说他过去曾是陈济棠将军的警卫班长,后来又调至陆军大学学兵大队,做警卫连长,再后来不知经过了怎样的转辗,就成了驻衢州的第十三航空总站警卫大队的副大队长,挂上了少校军衔。只不过,这时的陆天宇却穿了件破旧的士兵服,普通得像一个老兵。 “你……,姓项,是吗?”背后传来低低的询问声,是陆天宇在发问。 “是,陆大队长。”项世敏回答,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交谈,过去他们虽曾见过面,但之间并无公干,从无交谈,撞得近了,便礼节性地行个军礼,离得远一些,也不搭言,各走各的路。大概是因为陆天宇总顶着一张少有笑容的脸,使见到的人往往要退避三舍,而项世敏却自负于司令长官对自己的偏爱有加,不屑主动和这般赳赳武夫搭讪,所以,两个人虽在同一部队,却未曾搭过一言。正因为如此,项世敏一直认为陆天宇并不知道他的姓名,而现在陆天宇居然说得出自己的姓,他自然感到高兴,因而他在对陆天宇的称呼上,故意减去了一个 “副”字,目的显然是要做些恭维的表示。 陆天宇好像真的很高兴,“呵呵”笑了两声,说,“我们第十三总站的人,在这里好像只有你和我吧?” 项世敏早看得明白,这二十一人当中,只有他和陆天宇来自同一个部队,但还是左右看了一番,说,“没错,只有你和我。” “我记得,你是在山神庙里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人,是吗?”陆天宇又问。 “是的,因为我倒下得及时,”项世敏似乎觉得自己的话颇有些好笑,“呵呵”了两声,又说,“当时,我就在你身后,你中了弹仰倒在我的身上的,你身子沉,把我压在地上了。” 陆天宇也笑了,说,“原来是你做了我的垫背,而我替你挡了一枪,这么说来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项世敏没想到那个一向绷着脸的陆天宇,说话竟也不乏风趣,于是说,“是啊,很想有机会报答你,可是现在看来,日本人不给我这个机会了。” 陆天宇微微点头,说,“其实,我中的那一枪,是穿过刘主任的身体打过来的,不然,我可能就性命不保了,而你也一定会受伤。” 项世敏的脸色倏然变得怆然而凝重,轻叹了一声,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自己人要打自己人?” 陆天宇顿了一会,摇了摇头,沉着声音说,“和你一样,我也不明白。” 突然,车尾传来日本兵的吆喝声,一个日本兵提枪站起,向人堆里瞧,显然日本兵很不想听到战俘们的说话声。人堆里没有动静,这时候,陆天宇已是半合着眼,似睡非睡微摇,项世敏则继续着他的往事回忆。 那是一座山神庙,庙很破旧,不过房顶还在,能遮得住大半个庙堂。竟然还有院子,院墙已经不比一个残破的栅栏强出多少。院门只能算是一个豁口,门口立着一个士兵,枪斜搭在肩上。 正是那个山神庙,那时,项世敏正在里面睡觉,他睡在一张极大的床上。其实那不算是床,是用木板临时搭起来的一面大通铺,铺上躺着的人不止有他,还有许多人,他们是从被日军包围下的衢州突围出来的,经过一夜的奔逃,他们已疲惫得身不由已,一沾床边,就不能再爬起来。 项世敏的身体已经瘫在铺板上了,在合眼之前,他努力撑了一下眼皮,向庙门口瞄了一眼,他看到了老徐的背影,老徐就蹲在门口的石阶上抽烟,烟从他的头顶升起,就像接受香火的泥佛。老徐叫徐中岳,是军务处处长,他的年纪并不如别人对他称呼的那么老,不知他少年时受过怎样的磨难,早早的就凿刻出一脸深浅不一的折纹,所以,人还未过三十,就得了这么一个令人难过的称呼。不过他本人却好像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总是紧锁着眉,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为某件事忧虑,他一直保持着这种表情,以致许多人都莫明其妙地怕起他来,生怕他会在自己身上思考出某些事情来。项世敏和他并不熟,但也能搭上言,聊上几句话,但总觉得和他之间有一道又深又宽的沟,无法逾越的沟。那么,此时老徐又在思考什么?项世敏已经来不及多想,他睡去了。 有声音响起,由远而近,一种特别的声音,可以使人从潜意识里感到恐惧的声音,那是枪声,枪声就在庙外,项世敏猛地惊醒,急忙坐起,却发现诺大的庙堂里,只剩下他一人,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人从高崖上生生丢下去似去,留给他的只有无助的绝望,他不顾一切地冲出破庙,庙外是一团漆黑,竟然已是深夜,四周的枪声就在他身边响,子弹正蹭着他的身体飞,他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跑,他的四周都是黑暗,他只能孤零零地站立在黑暗中瑟瑟发抖,此时,除了恐惧,他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从黑暗里走出来,走得很镇定,他向项世敏招了招手,这个人无疑就是项世敏绝处逢生的救星,项世敏几乎要迸出眼泪,他疾步奔了过去,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老徐?”项世敏的声音里充满着怪异,连项世敏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老徐没有说话,只摆了摆手,转身就跑,项世敏便紧紧地跟上,两个人就在黑暗中拼命地跑,至于跑的方向是哪里,项世敏不知道,也无法知道,因为四周漆黑一片,他只能看得到跑在前面的老徐。 突然,项世敏看见了几条影子,就在自己的身侧,影子的眼睛在盯着他,那是比恶狼还凶残的眼睛。 一定不是狼,狼不能站立,更不能端刺刀。项世敏的心急跳起来,他大叫道,“老徐,鬼子——。” 老徐停下了,突然转过身来,他的脸上竟然挂着一副恐怖的狞笑,项世敏惊呆了,惊得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这时候,一个日本兵冲过来,挺起刺刀狠狠地扎向了项世敏的胸膛…… 项世敏的身子一晃,猛地睁开眼睛。 汽车已经停了,车尾的蓬布帘也已经挑起,刺眼的光从敞开的车尾扑进来,把车里人的眼睛逼得眯成了一道缝。 日本兵在用力摆手吆喝,需要分辩许久,才能听出他们是在用中国话喊下车,于是,车里的人开始挪动身体。 陆天宇扭过身,瞧了瞧项世敏的脸,又特别注意地看他额头上的汗,说,“你是不是做恶梦了?” 项世敏仍感到心脏在突突地急蹦,他本来是在回忆,人在回忆中呆得久了,恍惚之间,就连同着回忆一起走入了梦,而且是恶梦?可为什么还是那个奇怪的恶梦? “的确是恶梦,”项世敏用力甩了甩头,说,“很奇怪,这个梦,我以前好像做过。” “哦?重复一个以前的梦?”陆天宇似乎对项世敏的梦很感兴趣。 “嗯,”项世敏点点头,“一个梦被重复地做,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 陆天宇瞧了一眼陆续向车外走的人,说,“先看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方吧,如果我们就此到了终点,不管它暗示着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第三章老猫 这个地方,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他们的终点。 这里倒像是一所规划别致的大学校园,但空间略显紧凑,或者说它像是一所高等级的医院更加贴切。这里有花圃,有大片的绿地,有建筑样式很奇特楼房,项世敏知道,这些是欧式建筑,对于同来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样的建筑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 有一栋五层高的大楼是不能不引人注意的,因为它很庞大,有六十余米的横长,像一排山一样遮住了偏在西南的阳光,他们便全部罩在了大楼阴暗的影子下,仿佛压在一只庞大而恐怖的怪兽身下。相对于这只怪兽般的大楼来说,其它建筑就低矮了许多。隔着近百米的花圃和大楼遥对着的是一排二层楼房,楼长大约也有五六十米的样子,然而这排楼房就显得精巧一些了,门窗好像也很华丽,很有贵族庄园里的那般奢华。 在他们的面前也矗立着一座样式奇特的楼房,这是一座两层高的独立小楼,看上去就很结实,因为它没有墙皮,显露在外的只是石头,还是那种坚硬得令人头痛的花岗岩石。如果这是一座监狱的话,那么关在里面的犯人将是这个世界上最老实也是最绝望的犯人。这座小楼的位置正处在怪兽般大楼和华丽的二层楼之间,但却不是建在花圃里,它偏在一侧,偏得和围墙只隔着十余米的距离。 这座花岗岩石垒成的二层小楼竟然是给他们准备的,却不是它的一层和二层,他们所去的地方是地下室,地下室就是监狱,是一个简单狭小而且潮湿阴暗的监狱,它的面积并不大,这是由石楼的占地多少决定的。沿石阶走下来,迎面是一张失去了本来颜色的破旧桌子,桌子上扔放着两根磨得油亮的木棍,桌子后面有一间总是亮着灯的小屋,很小的屋,只能容下两三个人围坐,桌子是抵着墙放置的,桌前有一扇门,是一扇铁栅栏门,打开这道门往里,是一条不长的甬道,甬道的左右两侧共有四扇牢门,牢门都是相对着的,门当然是铁皮门,门的上部开有一个小窗,小窗上竖着几根粗铁条。 牢门被一扇扇打开,又一扇扇关闭,铁门猛烈的撞击声,似乎是要摧毁关在这里的所有人的意志和他们哪怕是微毫的希望。 项世敏走在最后,所以他被推进了最后一间牢房,同他一起被推进这间牢房的还有两个人,陆天宇和大牛。牢房很昏暗,要等很长时间眼睛才能适应这种昏暗,项世敏用力眨眼,他慌惧于这种昏暗,要极力挣脱出来,然而他的慌惧突然变成了恐惧,身不由已地后退一步,因为,有一具骷髅就卧在面前。 “死人……”项世敏惊呼道。 惊呼声霎时间把小小的牢房充斥得恐怖异常,空气也凝滞得阴森而难以呼吸。 “都会是死人的,包括你自己,你怕什么?”这不是陆天宇的声音,也不是大牛的,牢房里再没有其他人,只有面前的“死人”,而说话的的确就是面前的这个“死人”。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而骷髅头上还嵌有一双闪亮的并且能够转动的眼睛,所以,他并不是死人,但是,他却具备了死人几乎所有的特征。他是一个光头,却没有光泽,一丝光泽都没有,就像一只快要烂掉的葫芦,脸枯瘦得令人揪心,在上面寻不到微毫的血色,像糊了一层发了霉的白灰。然而那张脸竟然在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没有人会认为那是善意的笑,那种笑里必定藏着不怀好意的诡异,陆天宇和大牛一眼就能看得出,所以他们没有去理会那个人。项世敏也想躲开那张笑脸,却因为刚误喊了声死人,心里颇感歉疚,所以就勉强挤出一丝笑向那人回敬了过去,而且下意识地跟了一句,“你好。” “好?”那个人有些吃惊,瞪大眼睛盯着项世敏,说,“好吗?你看我这个样子,好吗?” 项世敏又重新打量了那人一番,发觉那个人的确并不好,除了那张脸很枯萎外,身体好像也有问题,尽管大部分身体遮盖在衣服下面,但看到展在外面的犹如寒冬的枯枝般的四肢,便可想见衣服底下的那个身体一定不比木乃伊强到哪里去。于是,项世敏就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不过,的确也不坏。”那个人又说,他把一脸不怀好意的笑绽得更夸张一些,“你们来了,我就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什么意思?”项世敏不解地问。 “我的意思就是……”那个人瞟了一眼陆天宇和大牛,说,“我暂时死不了了。” “这么说你本来是快要死的人了?”项世敏问。 “随时都会死,就在你们来的几个小时前,我差点就没命。” “那我们来了,你为什么死不了了呢?” 那人又笑起来,说,“因为死的人换成你们了呀。” 他继续笑,笑声像是从幽冥的古墓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揪住了那人的衣领,另一只手攥成拳抡在半空,怒声便在那人的耳畔震响,“你敢咒我们,你说你死不了是吗?我现在就让你死。” 发怒的人是大牛,愤怒使他的脸涨得紫红,然而从他的眼睛里喷射出来并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那人乜斜了大牛一眼,淡淡地说,“一个快要死的人,打一个不久也要死的人,有趣,很有趣,不是吗?” 这时候,项世敏已经伸出双手,扳住了大牛的胳膊,说,“你这是做什么,大家都是自己人,他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吗?我看他好像是在这里呆得时间太长了,才说出这么呛人的话的,算了算了。” 大牛把揪住那人的手松开了,但是仍把那只攥紧的拳头在那人脸上晃了晃。 “大哥,怎么称呼你呢?”项世敏在问那个人。 那人又仔细地瞧了瞧项世敏,说,“将要死的人,称呼什么都行,叫我‘老猫’就可以,这还是他们给我起的绰号。” “他们?”项世敏有些不解,因为刚才他看到前面三间牢房原本都是空无一人的。 “当然是他们,你不用奇怪,他们都死了。”老猫说这话时很平淡。 “怎么死的?”项世敏追问道。 老猫轻轻地一笑,眼睛盯住了铁门上的小窗口,幽幽地说,“过一会,你就知道了。” 果然只是过了一会,日本人的说话声就传了进来,接着,便是打开走廊上铁栅栏门的声音,然后是几只皮鞋凌乱的落地声,很快凌乱的声音止住,又传来日本人说话声,立刻就有一扇牢门被打开,皮鞋声踏进了牢里。 项世敏急忙靠到门前,从门上的窗口向外瞧,他看到前排牢房的门口站立着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有两个日本兵正把一个人从牢房里挟出。 “怎么回事?”大牛的声音出现在项世敏耳边,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把脸凑到窗前。 “带走一个。”项世敏回答。 “带去哪去?”大牛仍问。 项世敏无法回答,他又怎么知道那个人会被带到哪里,他只能去看老猫,只有老猫才能给出答案。 “去死——”这就是老猫给的答案。 “你说什么?”大牛瞪大了眼睛。 “来这在的人都要死,只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如果你们是明天到,刚才被带走的,可能就是我。”老猫的语气很平稳,好像不是在说生死的事,而是在谈论悟禅的心得。 “这里到底是他妈的什么鬼地方?”大牛的脸已经被血冲得通红。 “这里,”老猫冷笑一声,“这里是屠宰场。” “可是,”项世敏非常不解地说,“我看这里的环境不像是屠宰场啊。” “是不错,这外面就像是个花园,可是这里的花草,都是用血浇灌的。”老猫的笑凝滞了,一双眼睛恍若幽深无底的洞。 “他们把人带到哪里?带去干什么?”大牛几乎又要伸过手来抓老猫。 老猫却不看他,似乎很疲倦地喃喃道,“人只要带出去,很少有回来的,但是带走的人并不是马上就死,而是要去经受折磨,生不如死的折磨,最后的死,只能是折磨而死。” “是怎样的折磨?”项世敏急问道。 老猫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眼皮立刻拉下来捂住了眼珠。 等了一会,老猫并没有吭出一声,大牛焦躁起来,伸过手要去抓老猫的衣领,项世敏急忙拦住,说,“别逼他,他可能……可能那些回忆会让他更痛苦。” 大牛闷闷地甩了甩手,一屁股坐到床板上。 “这里不是监狱,我们也不是战俘。”老猫像是从沉睡中悠悠转醒,声音低沉而嘶哑,眼皮已经撩起,眼珠却怔怔地盯着房顶,他说,“我们来的时候,这个监狱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我们一共有十八个人,就在当天,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出现在牢房门口,他点中了我们其中一个人,就像你们刚才所见到的那样,那个人被带走了,走了,就没有再回来。我们为那个人担心,猜测他会发生什么事,可是,我们却不知道,这样的厄运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逃脱不过的。在大约半个月的时间里,我身边的人就一个一个地被带出去,带出去的人,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么说你很幸运,没被带出去。”项世敏问。 “我说过,这里的每个都逃不过厄运,我也不例外。”老猫说。 “你也被带出去了?可是……” “可是为什么还在这里?”老猫微微摇头,一丝苦笑挂在了脸上,他缓缓道,“我不知道我是幸运还是不幸,若说幸运,我却要比别人多遭受几倍的痛苦,若说不幸,我居然没有死,仍还活着。不过,我想我还是不幸的,因为活着,终免不了再遭折磨,最终还是要死。” “你究竟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大牛忍不住插进话来。 老猫没去理会大牛,把脸转向项世敏,说,“来的时候,你一定看到了南面的那座五层高的大楼了吧?” 看到项世敏点头,老猫继续说,“所有的人都会被带进那座楼里,有进无出。我进去后,就被一群穿白大褂的人按倒在一张床上,用皮绳把我固定在上面,然后,他们给我抽血做检查,忙了很长时间,最后,他们端来一个针管,我亲眼看到针管里的白色药水被推进我的身体里,我不能动,一动也不能动,我就像被绑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动物。后来,我感到四肢无力,头晕目炫,连想事情的力量都没有了,迷迷糊糊好像游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我认为我已经死了,然而,突然有一天,我竟然能想事情了,能看得见听得见了,我看到的还是那群穿白大褂的人,我还是被绑在那张床上,我知道我活下来了,我不知道他们在我身上打进了什么东西,但从那些白大褂吃惊的表情上我能看出,我活着是一个奇迹。我没有死,所以又被带回到这里,我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整个监狱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是你的命硬,阎王不收。”大牛瓮声说道。 老猫竟然叹了口气,说,“我想我是上辈子做错了事,上天在惩罚我,不让我马上就死,所以要折磨我,一次不行,第二次,两次不行,还要第三次。” “你被他们带去了三次?”项世敏惊异道。 “不错,三次,三次生不如死的折磨,看看,我的头发都掉光了,我原来的身体,要比他壮得多。”老猫瞄了一眼大牛。 “那你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 “三个月?” 老猫摇着头苦笑了一下,“三个月不是很长,可是啊,在这里的三个月里,几乎每天都要死一个人,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送走了五批人,能活下来的唯独我一个,他们说我有九条命,是猫命。” “所以,就叫你老猫?”项世敏问。 老猫点点头,说,“现在鬼子们都不愿带我去了,因为我和正常人已经不一样了。你现在应该明白自己是在一个什么地方了吧?没错,这里不是监狱,我们也不是战俘,我们只是供鬼子做试验用的试验品。” 项世敏垂下了头,不发一声地坐着,大牛却跳起身,跨到门前,伸出两只手去掰窗上的铁条,铁条没有反应,他的身上却发出了骨骼“咯咯”的响声。 “你就一直在这里等死?”一个悠悠的声音,声音是从陆天宇的嘴里发出的,这是他进到这个间牢房的第一句话,说很平静,也很冷淡,仿佛声音是从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传过来似的。 对于这样一句突兀的话,老猫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其实,从陆天宇一进门,他就一直被锁在老猫的余光里,老猫似乎也一直等这个人说话,直觉好像在告诉他,碰到了这个人,一定会有事情要发生。 “在这里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老猫不紧不慢地说。 “在这里,找死和等死有什么区别吗?”陆天宇突然又撂出了这样一句话。 老猫愣了一下,说,“区别不大,一个是早几天死,一个是晚几天死,早死的或许死不了,晚死的却一定会死。” “然而你选择了后者。” “其实,我更希望选择前者。” “你也许有机会选择前者,为什么不选?” 老猫顿了顿,微微叹道,“选择前者是需要勇气的。” 陆天宇冷冷地笑,笑着躺到了床上,双手叉在脑后,半合起眼,不再说话。 老猫愣愣地看着陆天宇发呆,呆了一会,突然嘴角翘起一丝笑,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笑。 还有两个人仍在发愣,愣愣地看着老猫和陆天宇,那番像藏在浓雾里的对话,已经把两个人甩进迷雾里,他们似乎懂了一些,却又似乎完全不懂,所以他们只能发愣,他们自然就是项世敏和大牛。 第四章出路 晚饭是直接送进牢房的,送饭的人把自己裹得很严,只露出两只眼睛,连两只手都是戴着胶皮手套,小心得仿佛是进入了病菌传染区。 递送饭的小窗开在牢门偏下的地方,平时这个小窗是从外面扣起来的,由一个活动的提勾别住,需要时,把提勾一挑,窗扇就翻开,向外展成了一个放置饭食的平台,牢里的人就可以伸手从这个平台取走饭食。 这里的饭食居然比集中营的要好,盛饭的用具也整洁统一,对于疲饿了一天的人来,这些饭可称得上是美食了,然而项世敏像是失去了对饮食的需求,他对着饭食呆呆地发怔。怔了一会,他抬头看大牛,大牛也正在看他,他便知道大牛此时的心情是和他一样的,于是,两个人的目光又一起转向老猫。老猫在吃饭,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嘴一张一合发着声响,脸上充满着愉悦的红光。 “你……,你每顿饭都吃得这么香吗?”项世敏试探地问。 “哦?”老猫瞅了一眼项世敏手里的饭,“哦,不,以前吃饭的时候,就和你现在一样。” “现在为什么不一样了?” “现在?现在我感到有些高兴。” “高兴?”项世敏重新观察着老猫的脸,说,“是因为你又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老猫用一双深洞般的眼盯着项世敏,突然“嘿嘿”地笑了。 项世敏有些莫明其妙,问,“难道我说的不对?” 老猫的笑仍挂在脸上,眼睛却从项世敏的脸上转开了。 “那你说,你高兴的什么?”项世敏略有些愠怒。 “因为他,他吃饭真快,都快吃完了。”老猫眯着眼在看,他的看的人是陆天宇。 项世敏瞟过去一眼,说,“他吃饭,你为什么高兴?” “因为他和你们不一样,他能吃下去饭。” “就因为这个?”项世敏很诧异。 “当然不止。”老猫的眼眯得更小了,缝隙里却闪烁出了光,“我看到他刚才一直贴着门站着,他从窗口向外看。” “看什么?” “看那些日本人怎么往牢里送饭啊。”老猫仍旧在眯着眼笑,笑得十分诡异。 牢房的空间并不大,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小,他们的话陆天宇自然是听得到的,但陆天宇所有的注意力却好像只集中在手里的饭,他很认真地吃饭,不去瞧任何人,那种一丝不苟的专注,一如优秀的士兵在执行一项必需完成任务。 项世敏没有听懂老猫的话,他也不打算再问下去,他知道能让他听得懂的话,恐怕是不会从老猫的嘴里说出来。 老猫的话或许只有陆天宇懂,然而陆天宇似乎并不爱说话,吃完饭后,就躺靠在床上,枕着两只叉在脑后的手,半合起眼睛,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睡去了,仿佛周边的任何事情都和他没有关系。 牢房里的灯很快就熄掉了,不过仍有微弱的光可以让人看到自己模糊的五指,光是吊在铁栅栏门外的一盏小灯泡发出的,它穿过栅栏,从牢门的小窗口渗进来。 这里是地下室,很难区分白天和黑夜,况且又陷在黑暗里,几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除了睡觉,还可以做的事情,就是相互聊上几句。 项世敏没有聊,他不想聊,他满脑子里都是老猫嘶哑的声音,就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鬼哭,令他恐惧,更令他绝望。其实此时即使他想聊,也没有人肯陪他,大牛不吭一声,自顾仰在床上喘着粗气,他的眼睛是圆睁着的,好像很怕闭上之后,就再也睁不开似的。老猫和陆天宇像是已溶化在黑暗之中,听不到他们的一丝声息。 有一种寂静是会令人产生恐惧的,那是当一群人知道自己生而无望而陷入沉默时的寂静,这种寂静很沉,可以压垮人的幸能存留的一丝意志,可以提前把人的精神和意识按入地狱里。 终于,有人耐不了这种寂静的压迫,他粗声道,“不行,我能就这样等死,太窝囊,要死,我也要拉上几个小鬼子。” 说话的是大牛,他把话说出来后,已是气喘吁吁。 没有人应声,大牛的声音过后,牢房里仍是寂静,那种令人恐惧的寂静。 大牛没有再出声,之后过了许久,大概是可以做得三五个梦的时间,忽然一个嘶哑的声音低低说,“你不想问我些什么事吗?”这自然是老猫的声音,他仿佛是从黑暗里显现了出来。 项世敏不知道他是在跟谁说话,但肯定不是对自己,大牛也没有应声,那么一定就是陆天宇了。 果然,陆天宇幽幽地应道,“难道就找不一点松动的地方吗?” 他似乎是所答非所问,但话一定是对老猫说的,老猫马上接话道,“这里是地下室,花岗岩打的地基,连个窟窿都挖不了。就算能从这里挖出去,我估计至少需要一两年的时间,你最多能在这里呆半个月,我大概是呆在这里时间最长的了。” “除了挖洞,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陆天宇又问。 “有啊,走大门,”老猫说,“首先打开牢房门,再打开栅栏门,顺楼梯走上去,打开地下室的门,跟守在门口的日本兵打个招呼,从楼门大摇大摆地就走出去。” “其他的出路呢?” “这是唯一的出路。” 陆天宇好像是轻轻叹了口气,说,“这里好像是无懈可击了,是吗?” “没有任何办法。”老猫的声音里夹着些沮丧。 接下来便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黑暗中的沉默几乎令人窒息。 过了许久,才又听到陆天宇的声音,“也许……有办法。” “怎么?”老猫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些许兴奋,“你有办法?” “不是我有,是你有。”陆天宇的语气仍很平淡。 “我?我没有。”老猫毫不犹豫地否认。 “你已经告诉了我,你有。” “我告诉了你?”老猫显然很吃惊,“我好像没跟你说过什么吧?” “你说了,就在吃饭的时候,你说,我贴着门在看日本人如何把饭送进牢,因此你的饭就吃得很愉快。”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你相信,你找到了一个可以依赖的朋友,所以愉快;说明,我的想法正和你的想法相吻合,所以你知道我在观察什么。” 老猫在笑,在暗暗地笑,这是他掩饰不了的,从空气中可以隐约捕捉到从他嗓子里发出的微弱的笑波。 过了片刻,老猫说,“这需要勇气,我相信你有,但是,和你同来的朋友们,他们有吗?” “有——”这是大牛的声音,他在黑暗中听许久,也憋闷了许久,终于,他可以吐出这个字。 “我,我也可以。”项世敏一定要对此表态,他虽然看不到其他的三个人,但他相信那三个人正全神贯注的等待着他的声音。 “只有我们四个不行,”老猫说,“必须有对面牢房人的帮助才行。” “山豹,他可以,”大牛说,“他就在对面的牢里。” “山豹?”老猫的语气里含着一丝疑虑。 “他是我们的排长,这个人很有两下子,胆子也很大,打起仗不要命,过去在绿林里混过,后来带着他的几个兄弟投军打鬼子,山豹就是混江湖时得的名。” “可是,怎么跟山豹联系呢?”陆天宇问。 老猫说,“唯一可以联系的机会,就是在上午的放风时候,这里放风是分成两组出去的,前面两个牢房里的人先出去,十分钟后回来,再换成后两个,那时,我们就可以和对面牢房的人联系上。” “这里的守卫情况怎么样?”陆天宇问。 “平常是五个人,两个就蹲在栅栏门后面的小屋里,另外两个在上面一楼的值班室,还有一个人在门外站岗。” “还有呢?”陆天宇继续问。 “到时候,会有穿白大褂的人来这里挑人,挑到谁,就由上面值班室的两个人带到前面的那座大楼里。这个时候,监狱里实际上只有三个人,两个在下面,一个在楼门外。””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时候是守卫最薄弱的时候。“陆天宇说。 “没错,一天之中正是这个时候守卫最薄弱。” “可是——”项世敏不些不安,“那是白天啊。” “只有这一个机会。”老猫用很沉的语调说,“这时候,值班室的两个守卫要押解人去大楼,所以,地下室里的一个看守就会上到值班室呆上一阵,直到押解的守卫回来,才下来,这段时间,差不多有十分钟。” “这十分钟里,我们至少要解决楼里的这两个,至于楼外的那个,最好是等两名押解的回来之后,再一起决解。”陆天宇说。 “我正是这么想的。”老猫说。“留在底下的这个看守,他的腰上往往会挂着一串牢门的钥匙,可是,现在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怎样决解这个看守。” “我倒认为,这并不是件难事。”陆天宇说,“我现在最关心的是,解决了所有守卫之后,我们怎么出去。我想你一定也会有办法的。”陆天宇说…… “有三个办法。”老猫不紧不慢地说。 “哦,看来还有选择的余地。”陆天宇说。 “第一个选择,”老猫故意清了清嗓子,“也是最完美最安全的办法,距我们这里向北60多米的地方有一个停车场,那里停着不少的车,其中有一种车,是驮着一个大铁厢的救护车。如果把这种车想办法开过来,就可以盛进狱里的所有人,然后,我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从正门开出去,就算在门口被他们喊住,一踩油门,我们也能冲出去。” “听起来不错,那第二个呢?”陆天宇问。 “第二个,如果搞不到车,我们只好翻墙了。” “翻院墙?”项世敏的语气中充满了惊讶,他说,“我看那面墙很高啊,至少有五米,况且又是在白天,日本人不可能看不到。” 老猫并没有理会项世敏的话,他继续说,“好在我们这座楼离院墙不远,只有十几米,这座楼就可以挡住院里日本人的视线。” “这座楼的其他房间都是做什么用的?”项世敏好奇地问。 “仓库。我曾看到有车停在门口,往楼里卸货。”老猫停下来,像是要等待项世敏继续提问,项世敏忙说,“你继续。” 老猫就继续说,“我们的人到了墙下,可以搭人梯,我们的人多,搭一个五米多高的人梯想来不是个难事,爬到墙头,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绳子,两面垂下来,我们的人就可以翻过去墙了。哦,绳子嘛,可以用这些床单和被套做,撕开搓成绳,就算不幸被日本人发现,至少也会翻过去七八个人。” “再说说你的第三个办法吧。”大牛催道。 “第三个办法,就很无奈了,车搞不到,墙又翻不了,那只有绕过前面那座大楼到前院,干掉大门上所有的日本兵,冲出去。” “大门那边有多少守卫?”陆天宇问。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有看到过大门。” “那你是怎么知道绕过大楼,前面就是大门的?”项世敏很是不解。 “只是凭直觉,我觉得就是。” “这个院子里有多少日本兵?”陆天宇又问。 “这里的日本兵分为两种,一种是守卫,整天全副武装,我看不出有多少;另一种也穿军装,但外面总要套着件白大褂,从没看到过他们带武器,这些人很多,估计不出,他们一般只集中在两个地方,一个就是在大楼里,另一个地方,我想是他们的宿舍,就在北面那排二层小洋楼的后面,我看到他们是从那个方向走出来,走回去的。” “如果只能采取第三个方法,我们这些人能出去几个人?”项世敏惴惴不安地问。 老猫愣了片刻,摇头说,“天知道。”他似乎只能用这句话来回答。 第五章回忆 被带走的那个人果然没有再回来,而且就在第二天的上午,又有两个人被带走了。一个人未回,另两个人却又走了,这让牢里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安,他们本没有抱有生的希望,因而并不惧死,但他们却惧于这种不可捉摸的消失,消失虽然也是死,然而它却裹着一层厚厚的神秘,一种令人心悸和慌恐的神秘。 “不是说一次只带走一个吗?他们为什么带走了两个?”项世敏问老猫。 “谁说过一次只能带走一人的?”老猫似乎懒得回答这种问题,但还是回道,“带两个或者三个很正常。” “我们一共来了二十一个人,才还不到两天时间,就走了三个。”项世敏的脸上显出了焦急神色。 “你可以放心,”老猫懒洋洋地说,“小鬼子提人总是排着次序,从前面的一号牢房开始,一间一间地腾空,对面是三号牢房,我们是四号,是最后一间,等提到我们这里,至少也要半个月的时间。” “我不是为我。”项世敏的脸有些发红,“那些牢房里关着的都是我们的弟兄,我们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啊。” 老猫仍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态,他说,“那有什么办法,各安天命吧。” “我们不是要有行动吗?什么时候开始?” “时候还未到。” “什么时候才能到?” 老猫瞟了一眼大牛,大牛正闷头坐在床边,他正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他要趁放风之前,把准备同山豹说的内容再默记一遍,他很担心自己会遗漏某个细节,因为计划中的每个细节都很重要,都关系着他们的生与死。 “到的时候自然就到了。”老猫显得颇不耐烦。 “能说详细点吗?”项世敏仍不甘心。 老猫似乎被追问得无可奈何,说,“只是还差一点。” “差的是什么?” 老猫把头别向一边眯起了眼,嘴里仍嘟囔了一句,“做个梦醒来,也许就不差了” 项世敏不愿意再和老猫纠缠,他把目光转向陆天宇,希望能从陆天宇那里掘取一些信息,哪怕是一丝安慰,可是,当他眼睛转过去时,失望却更甚于同老猫的对话,老猫至少还可以回答几句话,而陆天宇却是双手叉在脑后,微合双目仰靠在床上,不知是睡觉还是在养神,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事,与他都没有任何关系。 项世敏只好不再做声,斜靠在床头怔怔地盯着陆天宇,他其实很羡慕陆天宇的那份恬淡与镇定,更很好奇于他是怎样做到的。他并不了解这个人,所有的了解,只是一些零星的关于这个人的传说,传说往往会把虚构的事神话成真实,又把真实的事虚构成神话,而陆天宇就是裹在重重迷雾里的影子,不可捉摸,不可触摸。突然又想到老徐,这同样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他为什么会重复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想到了老徐,他便想到了衢州,这时候,思绪与记忆像迭起难抑的潮水,将项世敏猛地推回到了三个月前。 浓黑的硝烟掠过衢州已被炸得破烂不堪的城墙,守军仍从碎石乱砖中顽强地探出枪口,只要枪声没有停止,城池便仍在。日本兵已经冲得精疲力竭了,但他们还在冲,冲在前面的人倒下去,后面的人就踩着前面的尸体再向前冲出几米,虽然他们知道前进几米的自己仍要倒下,但他们的脚步却没有停下,他们的肉体此时己不属于自己,驱动肉体向前冲击的是远在本土皇宫里的那个瘦小的天皇,虽然那只是一具瘦弱的驱体,但他却能把自己的野心和意志注入到远在他国的成千上万的强壮驱体的大脑里,使那里只存着一团亢奋的虚幻,虚幻中除了惨淡的白便是无垠的黑,还有联系这黑白两界的殷红色的血。 尽管肉体是被疯狂的精神所驱动,但肉体毕竟仍是肉体,它不可以阻挡金属弹丸的惯入,当弹头在肉体里翻滚时,肉体瞬间就变成了一堆无法被精神所操控的废肉,所以,他们每前进一米,就要丢下这样一批废肉。他们暴怒了,他们认为自己一往无前的武士精神是不可阻挡的,包括飞来的子弹。他们鄙视所有的人,他们有一种妄自尊大的传统,他们总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种,于是,妄自尊大就成了他们的本性,当他们还生活在衣不遮体的部落时代时,就以傲慢的口吻致书当时强大邻国。 现在,他们更加鄙视横在前面阻挡他们的人,在他们的认识里,前面的这些人,软得豆腐,随手一拍即碎成粉渣,不然,又怎么会从东北打到华南,从上海打到宜昌,太阳旗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无阻的挥指,他们相信自己拥有用几十人的意外伤亡歼灭成千上万的中国军队强大力量,他们对些深信不己,所以在他们所写的战报里一定要按照自己设定数据来写,他们决不相信事实,他们相信那些所谓事实只是伤亡残重的对手胡编乱造出来的,他们的这种煞有介事,竟然也窘得自己的对手们不敢相信自己的战报数据,以至于小心翼翼地抹煞着自己的功绩,于是更多的日本人狂热地相信了自己的力量,他们纷纷穿上军装,拿起了杀人的武器,像强盗进村一样涌入了中国。 然而当他们真正面对那些被形容成豆腐的对手时,脾气便一天天变得暴躁起来,他们一挥手,的确可以把对手打得无影无踪,可当他们收回手时,对手却又出现在面前,于是再挥去一手,可是这一手却是拍在花岗岩上,立刻就能折断手腕。暴怒之后再倾力拍出,对手便又消失在空气里。如此反复,如此折磨,使这些自认为优秀得无与伦比,并且满怀信心要在三个月的时间内吞掉这只庞然大物的日本武士们在焦躁中郁闷了五年之久,他们已经感到了无可奈何地失落,他们不怀疑自己力量的强大,他们只是憎恨对手百折不挠的顽强。面对这样的顽强,他们的武士精神开始变得猥琐,一切沆脏的手段都成了这群所谓武士的兵器,于是,毒气就成了他们最不可离手的武器,每每到了力竭无望的时候,他们只能靠毒气瓦解对手的顽强。 登上衢州破碎城墙的日本兵就是戴着防毒面具的,他们已经无法尽情高呼胜利了,在他们的脚底粘满了对手和自己人的血还有爆成酱的肉泥。 城破的时间是在凌晨五点,就在城破前的三小时,衢州机场正处于一片忙乱之中。 机场办公楼的灯光在隆隆炮声中忽明忽暗地闪,闪得很诡异,把在楼内匆忙穿梭的工作人员的影子扯得忽大忽小,若隐若现,犹如鬼魅。并没有人去注意影子鬼魅般的恐怖,他们很匆忙,因为有更多大的恐惧正压在他们心头,所以他们的脚下就越发匆忙和凌乱。满地狼籍的碎屑,被穿堂的夜风忽地吹起,在楼道间飞窜,猛地飘出了几片,荡出了窗口,从机场大楼上飘落到楼外的操场,犹如撒下了不祥的纸钱。 一片飘落的纸被风托着,悠悠地荡到了陆天宇的面前,陆天宇伸过手去接住那张纸,并没有看,只将它撕成了几片,扬在风里。 一队士兵严整地列在他的身后,这些就是他的士兵,人数并不多,但是能跟着陆天宇留下来的,必也是机场警卫大队的精髓骨干。机场总部在几天前已撤至福建,但机场各部仍驻有留守人员,项世敏便是其中之一,对于这些留守人员,司令长官在临走时十分犹豫,他叫来陆天宇,对他说,“不要等到万不得已才走,这些人都是国家的精英,我不希望丢掉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你要给我一个不落地带回来。” 司令长官并没有等来陆天宇的回应,他很奇怪地看着陆天宇,问,“有困难?” “有。”陆天宇回答。 “我知道,”司令长官说,“所以我把你留下。” 陆天宇犹豫道,“我会竭尽全力,包括付出我的生命,但是,您给的任务,我未必——” “未战而气先馁,这决不是一个优秀军人的素质,你的命要留着,任务也要给我完成。”司令长官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陆天宇将两脚重重地一扣,答了一声“是”。 第六章突围 一颗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炮弹突落到了机场的跑道上,爆炸的冲击波裹着刺眼的强光扑向机场大楼,大楼于是一颤,大楼内的匆忙突然停滞了,几秒钟后,匆忙又继续起来。 陆天宇快步走进大楼,他看到一楼大厅里已经站着十几名提着箱包焦急等待的人,他们在等仍在楼上忙碌的人,这些人虽然不是战斗人员,但却有着坚定不移的意志,既使危险已逼到近前,他们也要先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做完。陆天宇很懊悔没有及前他们带走,是战局发展得太快,令他和留守人员们都有些措手不及。现在,他们只有抓紧最后这点时间,去销毁那些遗留下来的冗重的文件。 陆天宇问其中的一个人,“刘主任呢?” “还在楼上。”那人回答。 项世敏正站在通讯设备科的门口,他的脸朝向屋里,很庄重地站立着,尽管屋子里充满着焚烧文件时析出的浓烟,仍不能动摇他的庄重,他在向这间屋子道别,因为这里是他工作过的地方,他没有太多的东西要带走,只在左手上勾着一只黑色的皮箱。 “该走了。”一只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 项世敏回过头,看到的是一身深色中山装的刘主任。刘主任是留守在总站的最高长官,个性深沉,一如他的着装,总是与众不同。 “是。”项世敏应了一声。 刘主任向走廊的尽头望了一眼,问,“那边的人都走了吗?” “可能吧,我没去看。”项世敏回答。 “哦,”刘主任说,“你帮我去看一圈,我还要到上面一层去看看。” 项世敏应承下来,走廊上每间房的房门几乎都是大敞着,项世敏一路看过去,没发现有人,然而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却是关闭的,关得很紧,项世敏轻推了一下,竟没推动,这间屋子是军务处徐中岳的办公室。他是走了还是没走?项世敏立在门口疑惑不决。 徐中岳没有走,此时,他正独自呆在办公室里,屋里没有开灯,地上放着一个焚烧着文件的脸盆,火光不断地从脸盆里跳起,摇动着徐中岳映在墙壁上的巨大影子,徐中岳就蹲在火盆旁,他的手里捏着一张纸条,眼睛直勾勾盯着在火盆里摇摆火苗。 门突然撞开了,项世敏一步闯了进来。徐中岳猛地一惊,忙将手中的纸条一抖,纸条便晃晃悠悠地飘进了火盆里。徐中岳直起身,整了整军服,想说什么,但却没说出声,样子很是有些尴尬。 其实项世敏要比徐中岳更为尴尬,当他撞开门,看到徐中岳的确仍在屋里时,就禁不住要怀着歉意说,“对不起,没想到你还没走。” 徐中岳搓了搓手,笑了笑,又指了指地上的火盆,“你看,这么多机要文件要处理,这些东西总不能留给日本人吧。” 项世敏瞟了一眼火盆,火盆上跳起的火苗正将一片燃烧着纸条顶了起来,火苗一晃,那张纸片就飘出了火盆落在了地上,纸上的火也倏然熄灭。 “是……是刘主任,他让我来看看……看看人都走了没有。”项世敏仍有些局促。 “哦——”徐中岳急忙提起身边的箱子,把军帽扣在头上,说,“已经都处理好了,马上走。”就迈步走出了门。 项世敏犹豫了一下,他看着地上那张烧去了半片的纸,心想,既然是重要的东西,当然不能留给日本人,于是跨前一步,俯身拾起了那张,却禁不住瞥了一眼上面的字,那上面所能看到的字是“……密切监视……速……上海哈尔德路19号德……”。偷看了别人的东西,就如同偷了别人的东西,这让项世敏很不自在,急忙甩手,将纸片投进火盆,又看着它燃成焦黑的一团,沉进火焰里,才转身离去。 趁着黎明还没有来到,守城的部队开始突围了。这时候,陆天宇和他的警卫部队保护着衢州机场的留守人员插进了突围部队的序列里。 先头部队在前面撕开了一个很狭窄的裂口,因为狭窄,乱飞的枪弹便能时时从裂口的两侧扑进来,这条裂口便成了一道随时可以夺取逃生者生命的鬼门关。即使如此,后续跟进的部队乱哄哄潮水一般涌入了这条狭窄的通道中。 抗战中的国军,在面对日军优势装备的残酷逼压时,常能表现出视死如归的豪壮,正因有此,狂傲不可一世的日军最终被死死地拖在这片被烽烟灼焦的土地上,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然而对于“撤退”这个军事用语,国军将士们似乎并不能真正理解它的涵义,一旦闻听到这个词时,那种视死如归的豪壮顿时消失全无,这时他们对这个词的理解便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逃命。于是,建制混乱,章法全无,乱哄哄只一味跑,撤退便变成了溃逃。然而,溃逃并不能挽救那些逃生者的生命,恰恰相反,溃逃时死亡的人数往往远大于交战时死亡的人数,沪淞战役如此,南京保卫战亦如此。 此时,陆天宇带领的这支队伍就裹挟在这股溃逃的人潮里面,蜂拥而前。 突然,两侧的枪声骤然紧密起来。 “鬼子过来了——”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顿时,拥挤的队伍更加慌乱不堪了。 在火光映照下,人们看到了从硝烟里钻出来的日本兵,刺刀和喷射火舌的枪口犹如死神的獠牙和血口。突围的队伍开始混乱了,许多士兵脱离了队伍,不择方向地奔逃而去,这恰恰是日本人所希望的效果,他们喜欢对手放弃抵抗的奔逃,他们的子弹可以很从容地追着这些人的后背,穿进去。 “不要乱,不要乱跑,听我指挥,跟紧警卫大队,听我指挥,不要乱跑——。”陆天宇在声嘶力竭的喊。 项世敏听到了喊声,就用双臂抱紧他的箱子,他的眼睛只盯住前面的陆天宇,绝不看其它地方,其实是他不敢去看,他紧紧地跟住陆天宇,绝不让陆天宇脱离开他的视线。四周是火,头顶是火,脚底下也是火,他感觉自己仿佛是陷在了火的世界里;爆炸声,枪声,还有喊叫声和惨叫声,他的耳朵里充满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声音,突然,他还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竟然是自己的喘息和心跳的声音;他的双只脚一直在快速而紧张地交替蹬地,他不敢有一丝的停顿,仿佛一旦停顿,他就会在瞬间被焚成灰烬,他不知道自己何以能如此奔跑,甚至觉不出一丝吃力,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飞,贴着地面飞。 渐渐地,火不那么猛烈了,变成了间隔很大的一团一团的光,而且很快被又甩在身后,爆炸声和枪声也随着甩去的火光渐渐地离他远去,然后消失。项世敏知道,战火已被他们甩在了身后,然而他仍旧这样奔跑着,没有停顿,因为跑在前面的陆天宇一直没有停下。他现在可以看清自己是奔跑在田间地垅之间,他很奇怪于自己为什么得以看清周围的景物,扬起头,便发现一侧的天空已经发明亮起来,那明亮应该不是被战火映照的,而是晨光。 借着晨光,项世敏发现,他们已经成了一支孤独的队伍,其他突围的部队仿佛一下子蒸发于无垠的旷野之中。好在他们的人还都在,陆天宇在,刘主任在,徐中岳也在。 当他们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侧的无垠田野和另一侧的连绵崇山,枪炮声仿佛已凝固在了昨日,这里有的是近处村庄里的鸡鸣犬吠和远处群山里的鸟语莺歌,田野上浮着一层薄薄的晨雾,晨雾里隐隐晃动着农夫劳作的身影。这里的空气清新得像水洗过,令这群被硝烟熏呛过的人不敢大口呼吸,许是怕窝在肺里的浊气污了这里的纯净。恍惚中他们感觉自己一下子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里,一个安静,祥和,而且闲雅的田园世界,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是他们每个人都曾向往的世界,也许梦里有过,但只是匆匆瞧上一眼,便又匆匆离去。 眼前的景致突然让所有的人失去了支撑力,不约而同地瘫到下去,草堆上、田埂间、藤枝丛中甚至是土沟里,他们只需要能容得下身体的地方,他们没有择选一个舒适地点的奢侈想法,仿佛只要立刻倒下去,就已获得了世间最大的幸福。 不知躺了多久,大概是很久,陆天宇的头都躺得有些沉,他挣扎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软的腿,他和其他人不同,他有他的职责,他挪动着踉跄的脚步,巡视着这支稀稀拉拉拖了长百米的松散的队伍,当他走到最后一个人的跟前时,竟然发现,这是一个穿着陆军军装的散兵,他应该是在混乱中跟上了这支部队,多出一个其他部队的散兵倒无关紧要,但是自己带出来的士兵竟然减少了一半,这让他感到十分心痛,幸好,他所要保护的机场留守人员没有丢下一下,这令他多少有些欣慰。他把目光伸向来时的方向,希望能从依稀蒙蒙的晨雾里,看到他的士兵向他跑来,哪怕跑来的只是一名,可是,晨雾好像是一道隔世的墙,没有他的士兵突破那道墙。他轻叹了一声,转过身,向前方望去,前方也是晨雾,依稀地可以看到前方的村落。 陆天宇走到刘主任的身边,刘主任的身子正横躺在田垅上,他用眼睛看着陆天宇,身体的其他部位却没有活动丝毫。陆天宇说,“刘主任,还能走吗?” 刘主任咽了一口唾沫,说,“不行啊,再歇一会吧。” 陆天宇说“好”,就在他身旁坐下了。 “我们现在到哪儿了?”刘主任问。 陆天宇指了指前方,说,“知道了前面村庄的名子,大概也就清楚我们所在的位置了。” 缓缓地有清风吹来,晨雾便很快被吹散了,犹如轻纱从他们周围抽尽,四周越发的清晰明亮了,而在这个时候,他们也才发现,有一群士兵正从四周向他们围拢过来。 第七章火并 山神庙虽有些破旧,但至少有墙可以挡风,有瓦可以遮阳避雨。在宽敞的大殿里,还有一个用木板铺成一个大通铺,可以容得下几十号人不择姿态地躺上去睡。这里,是这个营地最好的营房了,原本住在这里的一个排在接到命令后,马上就搬了出去,然后,陆天宇和他的这支疲惫的部队就涌了进来。 这个地方是可以信赖,而且是十分安全的,因为这里是第四十九军二十六师109团的驻防营地,营地就扎在山岗上。这个团的团长听说巡逻队撞到一批从衢州突围出来的人,便亲自跑来看望,并打探衢州方向的情况,问询了一会后,就忙不迭地为他们安排饭食和住处。 一夜的惊魂,一夜的狂奔,这些终于得以死里逃生的人们,体能的透支几乎超过了极限,他们将疲惫不堪的身体努力拖到铺板上,一头栽下去,就再难抬起眼皮。 项世敏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一进屋就往那条大通铺上扑,他首要做的事,是把他的皮箱很端正地推到铺下,大多数人所携带的箱包都在奔逃的路上丢弃了,只有少数几个没有丢,项世敏就是其中一个。放置好箱子站起身,项世敏便马上放弃了再做一件与睡觉无关的事情的打算,因为他发现,诺大的庙堂里,只有他一个人还在站立着,那条大通铺上横七竖地睡满了人。 项世敏的身体也倒在铺上了,倒下时,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门口,他好像看到有一个人正蹲在门口的石阶上,那是一个背影,背影的头顶上盘升起一缕青烟。那是谁?项世敏在问自己,自己一进回答,好像是徐中岳吧。他还想问,可是已经不知道要问什么了。 渐渐地枪炮声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近,猛然已近到耳边,项世敏立刻惊坐起来,他发现诺大的庙殿里,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人,他顿时慌得不知所措,猛地跳下床冲到庙外,庙外是深黑的夜,密集的枪声正包围着他,他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跑。突然,一个人从黑暗里走出来,他向项世敏招了招手。 “老徐?”项世敏喊道,在此时此刻,徐中岳的突然出现,无异于坠落悬崖的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的藤条。 徐中岳一摆手,便带着项世敏向前跑,项世敏不知道他们要跑向哪里,也不知道跑在什么地方,因为四周是漆黑一片,连脚底下也黑,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原地跑。 突然,有几个晃着刺刀的日本兵从斜刺里冲出来,项世敏可以清楚地看到刺刀上的光和比刺刀的光更冷酷的日本兵凶恶的目光。 项世敏急忙大叫,“老徐,鬼子——。” 徐中岳突然转身,脸上竟然充斥着怪异的狞笑,项世敏惊呆了,惊得浑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与此同时,日本兵的刺刀正狠狠地扎向项世敏的胸膛…… 项世敏猛地睁开眼睛,身子也同时直直坐起,他用手掌捂住胸口,极力按住那颗狂跳不止的心脏,他急促地吐出几口粗气,甩甩头再眨眨眼,这才把梦里那可怕的一幕从眼前驱走,他环顾四周,依旧是那张大通铺,铺上面依旧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如雷的鼾声也依旧此起彼伏。 “恶梦——”项世敏自语着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为什么会是老徐?项世敏揣摩着刚才的梦境,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在铺上寻找徐中岳,寻了遍,却没看到,再找一遍,仍然没有。扭过脸去看门口,门口的石阶上空无一人。项世敏感觉有些蹊跷,便下了铺,走出房门来到院中,院子里也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 梦境里徐中岳那张狞笑的脸突然跳到他的眼前,他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他急忙用力甩了甩头,狞笑的徐中岳甩掉了,眼前依然是空荡而且宁静的院子,这种宁静突然显得十分怪异,怪异得令人感到不安,一种不祥感觉从心头油然升起,项世敏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继而转身往回走。 就在项世敏转身的时候,院门外突然冲进来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像是要故意制造出某种声势,脚落地时,一定要狠踏下去,跺出“嘭嘭”的响声,他们的手还要不停地拉动枪栓,金属滑动、摩擦、碰撞的声音“哗啦啦”地连成了一片。一个声音高叫着,“围起来,一个都不能漏掉。” 如此突如其来的事情,令项世敏有些发懵,他马上怀疑自己是否还沉浸在梦里没有醒,但是他很快就证实了,他不是在梦里,因为有两个士兵已经一左一右挟住他,将他往庙堂里带,项世敏感觉到胳膊被勒得疼痛,他也因此确信,他绝不是在梦里。于是,他大声喊,“放开我,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我们都是自己人啊。”士兵没有理会项世敏,一直把他拖进庙堂里,一甩手,扔在地上。 出乎项世敏的意料,庙堂里,陆天宇和他的士兵已经持枪在手,横挡在那条大通铺前。 “你们想干什么?”陆天宇喝问的声音很低沉,犹如沉到冰水里的冷铁。 冲进来的士兵没有人回答陆天宇的喝问,他们把一杆杆步枪像乱草杆一样对准屋里的人,乱哄哄地各自叫喊,喊的都只是一句话,“不许动,放下枪。” 陆天宇和他的士兵自然是不会放下枪的,握在他们手里的都是精良的自动武器,他们自然很鄙视那些草杆一样的步枪,他们把头高昂着,枪口毫不示弱地指着数倍于己的对方。 项世敏是在对峙双方的枪口下从地上爬起来的,面对着这么多枪口,他的心就像一个盛满水却撑出裂纹的暖水瓶,只要稍一触碰,它便要爆裂。他的身体略有些抖,抖着向陆天宇身边靠过来。 一个穿少尉制服的人出现在那群士兵的前面,他的嘴角很傲慢地翘着,把一只笨硕的毛瑟盒子炮在手里转了几个很难看的花样,然后将枪口指向陆天宇,拖着很怪的腔调说,“放下枪,逞什么能?先想想你们这是在哪里,别以为是空军就有多么了不起,在我这里,你们就是这地上的蚂蚁,知道不?只要我用脚一碾,你们一个也活不成。” “说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来做什么?奉谁的命令?”陆天宇对少尉的威胁并不感兴趣。 “你傻啊?还是痴?没看清老子这阵势,明摆着就是来抓你们,请吃饭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劲?” “为什么抓我们?谁的命令?” “上峰的命令,”少尉倪眼扫了扫陆天宇,“你他妈的问那么多干什么,先把枪放下,乖乖的给老子蹲下。” 陆天宇“哼”了一声,说,“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少尉,敢跟长官这么说话吗?” “长官?”少尉冷笑着,他并非没看到陆天宇领口上的少校军衔,他很不介意这种军级的差别,对这种差别,他更多的是憎恶和愤怨,他怪声道,“什么?少校是吧?那是在你们空军,在我这里没用,你——,”他用枪口一点陆天宇,一字一句地挤道,“在我面前就是一堆屎,狗屎。” “你目无长官,该死!”站在陆天宇身后的士兵喝道。 “该死?”少尉又是一阵冷笑,“好像说这话的不应该是你们,看看你们现在的处境,有资格跟我说这话吗?只要我的手指这么一动,这座破庙就是你们的坟墓。” “放肆——”刘主任走了出来,站到了陆天宇的前面,他的一身深色中山装,让人很难猜出他的身份,但从他所具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来看,任何意欲撒狂的人都会产生或多或少的惧意。他用一双很犀利的眼睛盯住少尉,问,“你叫什么名子?哪个部分的?你的长官叫什么?” 少尉果然愣住了,他上下打量着刘主任,没有出声。 就在所有的人都认为少尉已经被刘主任的气势镇住的时候,少尉却笑了,很放肆的笑,笑得几乎拿不住手里的枪。笑了一阵,他把嘴角夸张地撇到脸的一侧,用枪口指点着刘主任说,“你?就你?你算是哪根葱啊,也配来问我?” “你太过份了,”项世敏恰好靠到了刘主任身旁,他的底气顿时也足了,说,“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这位是第十三航空总站政训部刘主任。” 少尉一声冷笑,“什么主任,现在落到我手里,你就算是总统,也得给我爬着。” “真是不可理喻,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个样混的。”项世敏愤愤地说。 “你说什么?”少尉把枪口调转到了项世敏的头上。 项世敏感到眼前一炫,急忙向后退了两步,旁边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向后一拖,项世敏便被拽到了那个人的身后。项世敏的身前就立即多了一座山,那座山就是陆天宇。 刘主任显然已十分愤怒,他用一根手指点着少尉,声音颤抖道,“混账,去,叫你的长官来见我。” “去你妈的,凭你也敢支使老子,老子可以马上崩了你,你信不信。”少尉将那只笨硕的枪狠狠地指向刘主任。 “你敢——,”刘主任怒喝,与这声怒喝同时响起的是枪声,枪响的同时,刘主任的后背便爆出一柱血浆,血浆撞在立于身后的陆天宇的胸前,陆天宇踉跄地退了一步,正压在项世敏的身上,措不及防的项世敏无法支撑住陆天宇山一样的身体,重心一失,便向后仰去。当后背与地面相撞的时候,项世敏的双手仍在顶着陆天宇的身体,他本是要推开陆天宇,可是他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就在他倒下的瞬间,他又听到了枪声,不是一声,也不是两声,而是很多,多得几乎听不出是枪声,是一团持续的震耳欲聋的爆炸。项世敏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事情的可怕程度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想像,他感到了恐惧,极度的恐惧,他不敢探出头去,他把头紧紧地缩在陆天宇的脑后。 枪声很快就停止了,接下来就是宁静,出奇的静。 第八章内奸 项世敏没有动,但陆天宇却在动,微微地动,是心脏的跳动。项世敏本以为身上压着的是一具尸体,好在并不是。 突然,有枪声传来,枪声不是在这里,似乎距离还远,枪声开始稀疏,后来,就渐渐密集起来,竟然还夹有炮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项世敏不能不动了,他把陆天宇一点一点地挪到一旁,慢慢地抬起了头,他对所发生的事情已经做好了想象,但当他抬起头看时,眼里的景象,仍让他惊得他合不拢嘴。 他看到的是一地的死尸,死时枪口仍指向对方。他想到了刘主任,他从陆天宇的肩头清楚地看到了从刘主任后背飞溅出的血浆,那正是第一声枪响。刘主任离他不远,就倒在陆天宇的前面,他看到刘主任的身体浸在自己的血里,而血还在缓缓地从他的身体里往外淌。他伸手去试刘主任,刘主任的身体已经冷凉,他突然想看看对面的少尉,少尉就在地上趴着,姿势十分地难看,他身下的血也在慢慢地向外延,向外扩。刚才还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他,转眼就变了一具悄无声息的死尸。项世敏回过身,查看陆天宇的伤,伤在前胸,有一滩血糊在上面,不知是他的还是刘主任的,项世敏想为他包扎,把身上的衬衣撕下来一大块,犹豫着却不知道该怎样包,只好把布握成团,按在胸前那滩血上。 枪声忽然就到了庙外,可以听到“嘭嘭”的子弹钉入墙体的声音。 项世敏听到有人在呻吟,他转过头去,看到有“尸体”在动,而且不止一个,他顾不得墙外的枪声,也没去想钉在墙上的子弹从哪里飞来,他开始在尸体堆救治那些受伤的人,并没有区别伤者是哪一方的,他没有更好的救治办法,只是布堵住或缠住伤者流血的伤口。 庙门外闪进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摸过来,脚跨进大殿时,这几个人也呆住了,手里的枪不知是抬还是要放。当项世敏察觉到有人走到身边时,他也同时看到了伸到他脖子上的刺刀,冰冷的刺刀上还沾着血迹,他竟然茫然地不知畏惧,顺着刺刀回头看去,他看到的是矬熊一般的日本兵。 项世敏成了战俘,被关进集中营里,他是古庙火拼中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人,伤受的人本是无望活下来的,不过,日本人对古庙里发生的事情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们很喜欢探寻究竟,因此,那些受伤者幸运地得到了医治,大约半个月后,这些伤者也陆续关进了集中营,其中就有陆天宇。接下来,古庙里的幸存者相继被日本人审讯,折腾了半个月后,日本人似乎把事情弄清楚了,也就不再找他们。 项世敏和陆天宇并不在同一管区,偶尔放风的时候,可以隔着铁丝网看到对方,陆天宇点点头一笑,项世敏也点头,也许陆天宇已经知道那天是项世敏用衬衣布给他堵的伤口。有一个少尉手下的兵却和项世敏在同一管区,他受过项世敏的救助,因此颇是感激,便把那日火拼的事向项世敏前后说了个明白 那一日,的确是一个比较怪异的日子,那天上午刚刚安排了衢州机场的人在古庙休息,下午109团团部就突然接到上级发来的一份密令,要该团迅速控制从衢州机场突围出来的所有人员,原因是怀疑其中藏有内奸,由于内奸无法立即识别,为防止其有不利于我军的活动,所以要求该团对这些人暂行控制,密令上同时要求不能伤害任何被控人员。团长在接到这个密令的同时,恰又接到了日军正向我防区逼近的紧急军情,团长便把控制机场人员的任务交给了特务排排长去执行。 这个排长是团长的表弟,是一个十足的二唬眼,愣头青,天底下除了团长之外,其他人他一概不认,哪怕是蒋总统闯了他的营,他也能先抓起来,然后问他的团长表哥该怎么处置。所以,当他带着他的手下如狼似虎地扑过进古庙时,早就把密令上的要求掉在了脑后,这位排长很不喜欢那些趾高气扬的高官,当这些高官像训儿子一样训他的表哥时,他就有一种拔枪的冲动,可是这冲动只在脑子里想,他还懂得压抑。所以,当他冲进庙里,发现在自己枪口下的官们竟然仍旧趾高气扬,那种在他脑子里爆发过无数次的冲动终于变成了现实。不过,他的冲动不在手指上,而仅是在嘴上,他并没有想扣动板击,他只想用一种凶狠的方式击溃对方的气势,但是他那把笨重的枪却走了火,子弹穿透了刘主任的身体,又打进了陆天宇的胸膛,在那一刻,在场的人,除了中弹者和被压在地上的项世敏外,都震惊了,震惊只保持了不到半秒钟,陆天宇的手下便一枪撂倒少尉,于是,所有的枪全部响了,近距离的密集射击,子弹从这个身体穿透,钻进后面人的身体里,只在短短的一瞬间,大殿里的所有人全都倒了下去。 “那么,那个内奸究竟是谁呢?”项世敏问。 “谁知道呢,大概是死在乱枪里了吧。”那个人回答。 也许不是,项世敏这么想。他的脑子里又跳出徐中岳那张在梦中曾狞笑的脸。 陆天宇的眼睛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瞪着直勾勾盯着自己项世敏,说,“怎么这么看我?我又不是大姑娘。” “哦。”项世敏的眼睛并没避开,他说,“我有件事想对你说。” “什么事?” “在那座古庙,我想我不是唯一一个没有受伤的人。” 陆天宇显出一丝诧异,说,“还有别人?” “是。” “谁?” “徐中岳。” “老徐?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呢。”陆天宇皱着眉头,等待项世敏继续解释。 “那天,古庙里根本没有他,在那群兵来之前,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没在古庙?”陆天宇的两只手从脑后抽出来,身子也坐直了。 “是的,我醒来后,发现他没在屋里,就去院子里找,结果,正撞上那群兵进来。” “也许,他正好出去方便了。”陆天宇说。 “门口有一个为我们站岗的兵,那是他们的人,如果老徐出去,他们一定知道,老徐也会同我一样被带进庙里的。” 陆天宇点点头,“这倒真是个怪事。” “他的行为很怪异,”项世敏说,“在大家都睡觉的时候,他还独自蹲在门口抽烟,更怪的是,在衢州突围前,我曾去他的房间催他,无意间发现他正在焚烧一张纸条,当我进去时,他的表情很不自在,像是做了件很不安心的事情。” “纸条?”陆天宇摇了摇头,“烧纸条件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啊。” “可是里面的内容很怪。” “你看到纸条的内容了?” “有一半没烧掉,被我看到了。” “上面是什么?” “因为烧得不全,只有留下这么一些字,‘密切监视’、‘速’、‘上海哈尔德路19号德’” 陆天宇默念着这些字,想了想,说,“看起来像是一项监视任务,监视的对象,是上海哈尔德路19号,一个开头是‘德’的地方,但是,老徐是空军军务处处长,是谁能给他安排一个去上海监视的任务呢?。” “除非,他是军统的人”项世敏说。 “嗯——”陆天宇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如果,这个哈尔德路19号恰恰就是军统的呢?” “那么,老徐就是内奸。” 陆天宇和项世敏相互碰了一下目光,项世敏继续说,“那么就是说,在古庙,那群兵要抓的内奸,在他们来之前就跑掉了。” “一场误会!”陆天宇叹息道。 “一场误会,死了这么多人,而真正的内奸却跑掉了。”项世敏的声音有些激动。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陆天宇说,“让我们再想下去,如果哈尔德路19号不是军统的呢?” 项世敏一怔,说,“最好能去证实一下。” 陆天宇轻叹道,“可惜,我们都已是命在旦夕了。” 于是,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老猫突然说,“你们俩说的话,我虽然没太听明白,不过也大概知道了一点,内奸的事,是吧?” 项世敏和陆天宇都没说话,大牛却应道,“嗯,是内奸的事,看来这事把他们都害苦了。” 老猫说,“放心吧,这里只要有一个人出去,内奸肯定就跑不了。” “如果一个都出不去呢?”大牛紧跟着问。 老猫一顿,咬了咬牙,说,“一定会有出去的,至少要出去一个。” 没有人跟话,老猫也不再说,牢房里的气氛突然显得有些压抑。 过了许久,老猫又说,“我有一件事情,要托付那个能出去的人。”没有人吱声,但大家都在听。老猫继续说,“我有一个的小妹,当年逃难的时候冲散了,找了很多年没找到,也就放弃了。后来我当了兵,随着部队驻进了霍安城,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们兄妹竟然在霍安相逢了,不过,她的名子已经改叫‘胭红’了,她呆的那个地方叫‘醉春楼’,是霍安城里最大的伎院,我知道那是个火炕,可我没有力量赎她出来。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了,那年部队开走的时候,我们说好,我每个月都会寄去一封信,报个平安,但是现在,我已经有四五个月没去信了,如果我们这里有谁出去,就帮我继续给她去信,报个平安吧,就说这几月没去信,是因为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可是,是不是你的笔迹她会认出来的。”项世敏说。 “这个没关系,我不识字,写信都是找文书代劳,她是不会怀疑的。”老猫转而看了看大牛,说,“大牛,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想要别人替你你劳的?” 大牛想了想,摆了摆手说,“嗨,说了也没用。” “说说看,也许有用。”项世敏说。 大牛挠了饶头,说,“这么大了还没娶个媳妇,没尝过女人啥滋味,就这么个未了事,谁能替啊?” “这事嘛……”老猫看了看项世敏和陆天宇,说,“大家都挣着想替,可是,替的只能是自己,就是替不了你。” 说完,老猫笑了,项世敏和陆天宇也笑了,大牛使劲挠着头,也跟着大笑起来。 突然,牢门外有一些响动,接着传来一阵说笑声。老猫的神情立刻变得紧张起来,他急忙靠到门前,斜侧过脸,从窗口向栅栏门那边张望。栅栏门外出现了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同两个看守说得热闹。老猫摇了摇头,说,“按理说,今天不应该再来提人了。” 项世敏也把脸凑到门前,听了一会,说,“他好像不是来提人,是来拿忘在这里的东西的。” 老猫疑惑地看着项世敏,说,“你能听懂日本话?” “当然,我学过一点。”项世敏说。 老猫看了一眼陆天宇,陆天宇已经站起身,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两个人不约而同一笑,老猫对项世敏说,“你怎么不早说呢,现在最关键的一步,就是差你这么一个人了。” “我?”项世敏很困惑,扭头看了一眼陆天宇,“我能做什么?” 第九章行动 放风,应是一天当中最放松而且愉快的时候,这个时间里,不仅可以短暂地沐浴一下似乎已有多年未见的阳光,还可以和对门牢房里的朋友聊上几句私话。大牛就和山豹就一直在低声地聊,两个人的头几乎抵在了一起,尽管他们只隔了两扇铁门和一个不到两米远的过道,却好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才得相见似的。 放风的场地,就是小楼楼门一侧的一块十几平米的空地。三名日本兵提枪站在三个不同方向,眼睛一刻不眨地盯着这些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的人们。 这时,便有一名在地下室里的看守也跟上来,伸开双臂站在楼门口,他竟是在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地下室的阴暗潮湿也同样把他憋闷得几欲疯狂。 人群突然有了一些骚动,原来有一个人独自走出来,走向那个贪婪呼吸的看守,这个人竟然是项世敏。 “回去。”一个持枪的日本兵把枪口对准了项世敏。 项世敏连忙向日本兵鞠躬道,“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和这位长官谈谈。”便用眼去瞧楼门口的看守。 他说的是日本话,说得看起来也比较不错,因为持枪的日本兵把枪口歪向了一旁,而站在楼门口的看守则招了一下手,示意项世敏过去。 项世敏颠着小步,跑到那名看守身前,身子深深一躬,说,“您好。” 看守已是满脸惊讶,不由得回了句,“您好。” 项世敏继续一躬,说,“我叫项世敏,我的日本名子叫山口佳德,请您你多多关照。” 看守更加惊讶,但没有答复要怎样关照,只是点了点头,说,“你说你叫山口佳德吗?” 项世敏又是一躬,说,“是,我叫山口佳德。” “你……”看守上下打量着项世敏,“你在我们国家留过学?” “是的,我在早稻田大学学习过四年,日本可以说是我的第二故乡,那里有我的恩师和许多感情很深的同学。”项世敏的脸上充满了幸福回忆的神态。 “唔,很好。”看守的脸上显出几分得意,“可是,你为什么会到这里?像你这样的人,在战俘营里是会得到关照的。” “是我的运气太差,刚进战俘营,就被带到这里来了。”项世敏显得好像很无辜也很无奈。 看守摇着头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既而又说,“不过你的运气并不是太差,至少现在遇到了我,如果你肯为我们帝国服务,我可以为你向上面求情。” 项世敏立刻显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连忙鞠躬道,“十分感谢,十分感谢,一切都拜托您了。” 项世敏退回到人群里,突然,一只脚从人群里伸出,蹬踹在项世敏的胯骨上,项世敏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忽又有一个拳头甩来,正顶在项世敏的当胸,项世敏疾退几步,坐在地上。 看守见状,大喝一声冲上来,用手里的木棍向人群里一指,喊了声,“八嘎。”与此同时,站在外围的三个日本兵也端起了枪,瞄向了人群。人群恢复了平静,犹如水潭上刚刚荡过一层水纹。 看守扶起了项世敏,说,“你要小心了,他们看起来对你很不友好。” 项世敏的脸上显出惊恐的神色,说,“求您,求您帮帮我——” 看守点着头说,“你放心,我会尽快把你的情况向上面汇报的。” 人群里依然很安静,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项世敏,目光像一张铁丝编成的网紧紧地将他兜住,看守看出了这张网的危险,他很不自在地握了握手里的棍子,对项世敏说,“这段时间里,如果有谁对你不利,你就对我们讲,我们会马上把那个人剔除掉,如果情况危险,你可以喊我,我叫渡边正雄。” 项世敏满怀感激地说,“谢谢,太感谢您了,渡边君。” 项世敏挺了挺胸,再次向人群里走,没有人出拳,没有人动脚,但是每一双眼睛都像刀,冰冷的刀。 又一个人被带走了,这个人被带走后,第一间牢房就只剩下两个人。牢门开启和关闭的声音,震撼着牢里所有的人,他们听着渐渐消失的脚步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他们明白不久之后,他们的脚步声也将如这般消失,这个时候,他们只有沉默,沉默或者并不意味着静待死亡,这个时候,也就是第三天的上午。 没有人喜欢留在下面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监牢,渡边正雄更是不喜欢,不过他的同伴要比他机敏,抢先一步上去了,他只好坐回到那间只有五平米的小屋里,这间屋虽然被称做值班室,在他看来甚至不如栅栏里的牢房,牢房里可以有走动和活动腿脚的空间,而这间小屋,只能像龟一样缩伏着。 忽然,牢房里有一些响动,渡边正雄侧了一下头,凝神去听,不久他就听到了争吵声,吵声越来越大,渡边正雄终于坐不住,拎起木棒,起身走出小屋,这时候吵声变成了撕打声和喊叫声。渡边正雄只走到栅栏门前,用木棒狠狠敲了敲铁栅栏,用生硬的中国话喊道,“安静,不准出声。”他懂的中文只有有限的几句,所以只能把这句话反复地喊,然而牢房里的嘶打声并没有因他的喊声停止,反而愈加激烈。他没有要打开栅栏门的意思,在他单独一个人守值的时候,无论牢里发生怎样的事情,他是不会走进去的。 突然,一个带着绝望的喊声冲进他的耳朵里,“渡边君,救救我——” 渡边正雄马上想到了那个把日本当做第二故乡的山口佳德,从山口佳德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正无助地滑向死亡的深渊。渡边正雄一下子慌了神,忙打开栅栏门,疾步冲到四号牢房门前,山口佳德凄厉的喊声从铁门上的小窗口扑了出来,渡边正雄喊了一声“八嘎”,便把脸向小窗上靠去。突然一个踉跄,渡边正雄的身子向后疾退,他无法不退,因为有一股淡黄色的液体正从窗口倾飞出来,泼在他的脸上。只退了两步,后背就已经顶在了对面三号牢房的铁门上,这里正有一条弯垂下来的绳子在等着他,就在他的后脑碰到了铁门的一瞬间,那条绳子恰就套在了他的脖子上,绳子迅速勒紧,绳子是从铁门上的小窗伸出来的,绳子的两头握在一双强而有力的手里,这双手正是山豹的手。 只挣扎了一会,渡边正雄的身子就僵直地挂在铁门上。有人从小窗里垂出一条前端打着一个环扣的绳子,绳扣一直垂到位于牢门下部的那扇用来递送饭食的窗门上,窗门平时是扣起来的,只有在送饭的时候,才把别住窗门的扣扭提开,窗门躺下,就成了一个可以放饭食的平台了。 “往左一点,再往下。”老猫趴在小窗上校正着对面人垂绳的位置。 “你给他浇的是什么东西?怎么那么臊啊?”山豹扭着鼻子问。 “嘿嘿,”老猫狡黠地一笑,“给他点仙人水,点化他脱离苦海,让他下辈子投胎,去个好地方,别再投回日本了。” “去你的,点了你这泡尿,我敢肯定他去不了好地方,还得回日本。”山豹说。 “哦,那就太可惜我这泡尿了。”老猫的手指向下一划,“再往下一点,好,扣住了,提——” 对面的人把绳子一拽,扣扭就提开了,窗门“啪”地弹开,正抵在渡边正雄的腿上,有人从里面用力一推,窗门就平支了起来,闪出一个扁狭的缝隙,一只手从这个缝隙探出来,搭在渡边正雄的腰带来回一摸,一串钥匙就攥在那只手里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栅栏门那边突然一声响,是有人推开了地下室的门,接着就有一个喊声传来,“正雄我的钢笔在下面吗?正雄,正雄你在哪里?”这是那个上到值班室的看守在喊渡边正雄。 牢房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所有的人都凭住了呼吸,每个人几乎都能听得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尽管在极力压制,但总觉得这声音仍大得犹如牛在撞墙。 看守似乎察觉有异,快步下阶梯,走近栅栏门,边走边喊道,“正雄,正雄。”他很快就转过栅栏门,一眼便看到了渡边正雄。 渡边正雄正站在三号牢房的门前,脸贴近窗口,像是在向里面张望着什么,样子十分专注,专注得根本没有注意他同伴的喊声。 看守悬着的心也略一放松,就走过来,说,“正雄,不是说一个在这里值班的时候,不准接近牢房嘛?”他走到渡边正雄的身后,用手一拍他的肩头,说,“在看什么呐?” 渡边正雄突然向后一仰,向看守身上压去,看守一惊,不觉向后退了两步,仅仅是这两步,他便退进了死亡的陷阱。在他的身后,有一条同样瞄着他的脖颈的绳子,一双握住绳子两端的同样有力的手,而这双手却是陆天宇的手。 看守的眼珠几乎被勒出了眼眶,他的手抓不到任何可以延迟生命的东西,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但他还是看三号牢门下方的送饭窗口被打开了,有一只手伸出来,手里抓着的是牢门的钥匙,手摸到了牢门的锁孔,将钥匙插了进去,于是,牢门就开了,留在他眼中最后一丝模糊的影像,是一个强壮的影子从牢门内冲出来,于是,停止了挣扎,他无奈地、毫无选择地把自己变成了一具尸体。 所有的牢门都打开了,狭窄的过道上立刻挤满了人,有面带喜色的,有面显惊讶的,有兴奋不已的,也有满脸疑虑的,然而牢门既已踏出,便只有义无返顾,因为所有人都懂得,等在这里总是要死的。 老猫很镇静,他看了一眼从渡边正雄的手腕上摘下的手表,说,“我们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俨然是一副以领袖自居的神态。 山豹并没有理会老猫的神态,他把从渡边正雄身上剥下的衣服丢给了老猫,说,“这个面沾了你的尿,还是你自己穿吧。” 老猫提鼻抖了抖衣服,只好穿到自己身上。 这时候,陆天宇已经把另一名看守的衣服套在身上,他走在最前,老猫紧跟在后,接着便是山豹、大牛还有另外一名壮汉,五个人沿阶梯蹑足而上,轻轻推开地下室的门,倏然鱼贯而出,门却又被回手掩上了。 有更多的人并不知道这次行动,也急着要跟出,项世敏忙按住他们,解释道,“现在外面的值班室里没有人,但值班室却靠近大门,门外有一个站岗的守卫,如果我们一起出去,目标太大,会被站岗的守卫发现。” “他们出去,是去干掉那个站岗的守卫吗?”有人问。 “暂时不会,因为两个负责押解的日本兵马上就会回来,如果看到站岗的人不在了,就会起疑心,所以,我们要等到那两个鬼子回来以后,再一起解决掉他们。” “然后呢?那么接下来再怎么办?”又有人急切地问。 “接下来,我和陆天宇一起去北面的停车场,搞来一辆汽车,然后载着大家伙出去。” 项世敏的话将每个人的脸都激起了兴奋和欣喜的神情,使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跃着希望的光。不过,他们仍需努力按捺住欢跳的心,他们还要忍心地等,任何影响听觉的声音此刻都显得讨厌,甚至包括自己心跳的声音,每双耳朵都灌注了全身的力量,仔细捕捉着门外任何轻微的动静。 门外却仍很静,好像门外本就是一个没有人的世界。门内的人等得开始焦急,气息越发喘得粗重。门外依然寂静,似乎这扇门可以隔绝人世,透不过任何声息。人有开始搓手,也有人用手不断擦去额头上直流的汗珠。 门外仍是没有响动。 终于,有人耐不住,悄声说,“这么长时间了,外面啥子个情况,我们也不知道,出去看一下吧?” 而这时,项世敏急一摆手,手指指向了门,门内所有的声音在瞬间嘎然消失了。 门外有声响,没错,所有的人都能听到,是日本人的说话声,接着,说话声突然停止了,代之的是奇怪的响声,声音并不大,但还是被众人的耳朵捕捉到了。 有一个人显然是有经验的老兵,他的手一攥,强抑着兴奋低声说,“得手了。” 果然,门被拉开了,大牛站在门前,他一招手,放声说,“出来吧。” 外面的事情办得非常利落,两名刚刚回来的日本兵就躺在值班室的地上,楼门外站岗的日本兵也已换成了山豹,只不过,那身短小的日本军服穿在山豹魁伟的身上,略显得有些滑稽。 老猫把一件从日本兵身上扒下的军装,抖手扔给了项世敏,说,“秀才,穿上它,蒙鬼子的活儿全依仗你了。“ 大牛一拍项世敏的肩头,说,“兄弟,真没瞧出你演戏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小鬼子被你骗得团团转,连性命都被你骗丢了。” 大牛的话很直,项世敏听着很不顺耳,却不好驳,只勉强一笑,不再去理会,自顾穿那件日本军服。 就在这个时候,山豹突然提着枪退了进来,他咬着牙说,“他奶奶的,麻烦来了。” 麻烦果然来了,一个日本军官带着两名随从正向这边走来,他们显然是看见了返身进楼的山豹,可是脚下没有迟疑,仍向这边走来。 此刻,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他们不畏惧死,畏惧的是毫无反抗地被人宰割,现在,他们的武器仅有五条步枪,而他们却有十八个人。 第十章喋血 士兵在看到上级军官走来时,竟然转身离开,这还是前所未闻的事情,走来的这名日本军官当然很生气,他很想立即揪住那个没有规矩的士兵,狠抽他的脸。所以,他加快了步伐,就在离楼门还有五六米远的地方,他突然又停住了脚步。他不相信他的士兵会那么不懂规矩,不懂规矩的士兵,又怎么会是他的士兵呢,他在回想刚才那个士兵,那个士兵似乎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最不对劲的地方就那个士兵的个头,在他的队伍里,从来就未有过这样高个子的士兵。想到这里,军官的手不由得扣到了枪套上,身子向后一撤,冲着身旁的一名士兵摆了一下头,说,“进去看看,要小心。” 士兵看到军官肃重的表情,心里不免也紧张起来,拉枪拴将一颗子弹顶上膛,然后右手食指勾在扳击上,绷满了劲,移动着似乎很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向楼门靠去。楼门是大敞着的,里面很安静,也很昏暗,从门外很难看清里面的情况,士兵略一犹豫,终还是蹑起脚迈了进去。 军官的眼睛紧盯士兵的后背,他的手仍扣在枪套上,并没有触到枪柄,他此刻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也许是因为相隔太远,所以误判了那名士兵的身高,他很犹豫,而他的身后还立着一名士兵,他不希望让自己手下的士兵认为他过于神经过敏。 楼里士兵的背影渐渐从军官的视线里模糊既而消失,楼门里依然很静,静得怪异,进去的士兵像是被这种怪异的静吞没掉似的。 突然,一声声嘶力竭地怪叫从楼里传出来,随着怪叫声,进入楼里的士兵狂奔而出,他的胸口在喷血,喷成一条很长的血柱,他的手里已没有了枪,手指却根根弯曲,似是要从深陷的沼泽坑里拼命爬出。士兵冲出了楼门,但却再不能跑远,踉跄几步,就扑倒在地。在士兵倒下的同时,楼里响起了枪声,一颗子弹飞过倒下的士兵的身体,钉在军官的前胸上,军官一个趔趄便坐在了地上,他的手虽然已经抓住枪柄,但却没能拔出来,又有一颗子弹紧随而来,掀掉了他的军帽,同时也掀掉了一块血淋淋的头骨。几乎同时,另有两粒子弹奔向了军官身后的日本兵,可是,子弹却飞空了,因为日本兵反应很快,向旁一滚,躲开了子弹,但是他却没有寻到一块可以蔽身的物体,只好趴在地上,举枪还击,他只向楼门里打去一枪,再推膛上弹时,楼门里却同时还出了五粒子弹,身前没有遮挡的日本兵便再没能把顶上膛的子弹射出去。 老猫狠狠地叹了一口气,嘶声喊道,“完了,前功尽弃——” 山豹急道,“不是说有好几个方案吗?” 老猫茫然摇摇头,“没有了,第一个不行了,第二个来不及了。” “还有没有了?第三个呢?第三个是什么?”山豹的双眼急得要喷火。 老猫望着门外没有说话。”你快说啊。”山豹简直想给老猫一拳。 “没有什么好说的。”陆天宇说话了,他把手里的举了举,说,“冲出去。” “什么?”这声惊问不只是山豹一个人发出的。 陆天宇把枪一挥,说,“冲出去,绕过前面的大楼,从它的大门冲出去,这是唯一的方法。” 没有人再提疑问,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再提疑问,他们听到了越来越近的日本人的叫喊声。 十八个人从楼里冲了出来,径直向那座怪庞然兽般的大楼扑去。 老猫的感觉是对的,他们从大楼的西侧绕过去,前面便是一个非常宽广的草坪,草坪修整得很漂亮,由一尺多高的小灌木隔成很有规则的几何图形,其间还点缀着几尊动物的石雕。草坪被一条宽直的水泥路从中分成了两部分,这条水泥路大约五十余米,路的一头就是大楼的正门,另一头,赫然就是墙院的大门,这时的院门口竟然看不到一个日本兵,然而所有的人都是心中一沉,他们知道门口不会没有日本兵守卫,之所以看不到,是因为那些早有准备的日本兵已经躲在了掩体后面,他们瞧不见日本兵,而日本兵却能瞧得见他们。 十八个人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向大门冲去,他们知道向前或许是死,也或许是生,然而停留却只能死,他们都是经历战场的兵,他们要以一个兵的姿态迎向死亡而不是萎缩于死亡的恐吓。他们就是这样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伴随他们冲击的是爆响起来的枪声,是飞来和飞去的子弹。他们可以借助着灌木、护栏和石头雕像遮护自己,但他们更愿意把遮护的时间用在冲击上,因为,他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已经听到从身后压来枪声,不必回头去看,他们只有向前冲。 山豹是最先倒下去的,他的枪被跟在后面的人拾起来,这个人仅向前冲了两步,就又倒了下去,后面的人再拣起枪。大牛也倒下去了,跟在大牛身后的项世敏俯身拾起了枪,当他抬起头时,却突然发现,在他前面只剩下了一个人,那个人是孤零零突在前面的陆天宇。 院门仍然很远,而且是越发的遥远,遥远得像在天边。 陆天宇没有再向前冲,他靠住了一尊石雕,回过头,伸手示意后面的人停止冲击。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向前冲了,因为在项世敏身后,只有五个人,老猫就是其中一个,他断后留在了最尾。 前面冲不过去,后面的日本兵正在兜过来,他们似乎只能蹲在原地等死。希望完全破灭了,剩下的就只有绝望。 突然前面一声喊,众人便看到陆天宇侧身离开了石雕,转而向大楼的楼门跑去。那个方向应是目前最佳的方向,距离最近且不说,楼门口居然没有值守的兵。 “对——,去大楼,死也要杀几个那里面的鬼子。”老猫用凄厉的声音在喊,他一跃身,跟了过去。这恐怕是此时唯一的选择,虽然同样是死,但总觉得那样的死是有一些价值的,所以没有人犹豫,大楼于是变成了他们冲击的目标。 这是一座在内部格局上中规中矩的大楼,一进大楼便是一个宽敞的厅堂,厅堂早不见一个人,左右两边各有一条直达到东西两头的走廊,迎面是上楼的楼梯,很宽,楼梯两侧的过道也很宽敞,过道并不阴暗,之所以不暗,是因为楼梯的背后是一扇门,通向后园的门。 陆天宇知道有这样一扇门,从他看到这座楼时就注意到这扇门,此刻,他仍注意它,虽然看不楼梯后面的门,但他却可以观察两侧明亮的过道,他的枪口也是指向那个方向的。 老猫并不在意陆天宇注意的是什么,他挥动着枪,呼喊着冲上了楼梯,后面的人跟着也冲了上去,他们一路向上冲,有人甚至猛冲到了最顶层。他们无所顾忌,逢人就开枪,没有枪的,抄起适手的东西劈头盖脸地砸去,楼里的日本人没有武器,他们大都内穿军装外套白大褂,突然面对这些双目喷火逢人便杀的人,他们已是心胆俱裂,恐惧催使他们只能奔蹿逃命,于是,满楼里尽呼嚎声、枪声和惨叫声。 老猫留在了二楼,他没有再往上冲,他恨透了这一层,因为他在这一层被折磨过三次,那是三次抽筋剥皮、刀剐油煎般的折磨,现在,他又站到了这一层,他要倾泻他的愤怒,彻底、完全地倾泻。他很清那些对他下恶手的人在哪些房间,他逐个踢开那些房间的门,毫不犹豫地向里面的人射击,枪栓在他的手里不断拉动,青烟始终裹绕在枪口上。一脚又踹开一扇门,他看到两张惊慌失措的脸,他把枪口对准了其中一张脸,扣动了扳击,枪却没响,枪膛里的子弹打光了,他伸手到腰间的子弹盒一摸,竟是空的,就在这时,对面的两个人突然反击了,一个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了枪管,另一个飞扑过来,双手卡住了老猫的脖子。老猫丢掉枪,双用去掰卡在脖子上的手,而那双手却卡得更紧了。很快,老猫的眼前开始恍惚,手上也渐渐失去了力气,他的意识还在,还可以安慰自己,他想,至少仇已经报了大半,现在可以安心地去了。 突然,他感到脖子一松,一口气缓了上来,他马上连喘几口,定了定神,眼前的景象便渐渐清晰起来,他首先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那两个反击的家伙。然后,就看到陆天宇和陆天宇身后的项世敏。老猫知道是他们救的他,他一时说不出话,只摆了一下手。 陆天宇瞧了一眼地上的死尸,说,“我们要想法办离开这里。” 老猫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陆天宇的目光扫见了墙上挂着的一排白大褂,突然眼睛一亮,忙把枪一扔,走过去取下三件大褂,转身扔给老猫和项世敏每人一件,说,“穿上它。” 老猫和项世敏马上明白了陆天宇的用意,急忙把白大褂套在身上,陆天宇又用布沾了一些死尸流出来的血涂在老猫的白大褂和脸上,老猫问,“这是做什么?” “上妆。”陆天宇回答道。 “演戏?”老猫瞪大眼睛。 “没错。”陆天宇说。 走廊里已经乱成了一团,穿白大褂的人仓皇地向楼下逃,有受伤的,也有没受伤的,冲上来的日本兵让过了他们,或继续向楼上追,或在楼层里逐屋搜寻。 逃下楼来的人,纷纷涌过一楼楼梯两侧的过道,从大楼的后门奔逃而出,他们奔去方向,就是与大楼遥对的那排总是宁静且显得极典雅的二层楼。要到达那里,必要穿过将近百米的花坛和草坪,这些花坛和草坪规划得错落有致,又有棚架、栏阁和各类石雕点缀其中,犹如一处恬适清雅的园林,很难想像这样一处园林,竟会同一群嗜血的恶魔联系在一起。 那排典雅的两层楼绝不是这些穿白大褂的人所能进去的,奔逃的人流是从它的西侧绕过去的,楼的后面大概是这些人的居住处,也或许是指定的集合地。那边到底是什么,人流里的人应该都知道,却也有不知道的,至少有三个人不知道,他们也和人流中的白大褂们同样狼狈,灰头土脸,其中一个人还受了伤,伏在另一个的背上,旁边一个人就用手托住伤者的后腰,像是怕他滑落似的。 他们在快要接近那栋典雅的二层楼时,猛然看到了一名荷枪的日本兵立在楼侧大门的石阶上,那个一旁托着后腰的人低低说,“我们继续跟着他们吗?” 背人的人说,“我想,他们去的那个方向一定有个门。” 被背的人说,“那边是什么样我们都不知道,万一没门怎么办,我看最好不要跟,我们现在手里没枪,一旦被他们发现,堵在里面可就不好了。” 背人的人说,“你该下来走走了,真够沉的,多亏你还在这里受了这么久的折磨。” 被背的人“嘿嘿”一笑,说,“既然演就演得像一些,哪里有让伤员自己走路的。” 护在一旁的人着实受不了这两个人的漫不经心,急催道,“赶快想个出去的办法吧。” 这的确是眼下急要解决的问题,三个人便四下察望,于是,停车场就跃入了他们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