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凛然杀气曲中藏(1)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 “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 “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 “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这一首《小梅花》词乃是北宋大词人贺铸贺方回所作,史传那贺铸生得肤色黧黑,面目耸拔,人送外号“贺鬼头”,然而做起词来,却是芊绵雄迈,二者俱臻佳境,实是词坛上不可多得的大师级人物。 这一首《小梅花》词乃是他坠括古人诗句所作,后人评之为“奇情壮采,不可一世”,的确豪纵绝伦,悲慨已极,然而时隔数百年的杭州府中,最大的酒店“楼外楼”上,却有一位妙龄少女弹拨琵琶,以柔弱之音,发刚健之辞,隐隐约约,曲曲折折,将这首《小梅花》词唱得别有风味。 声随风转,引得不少路人驻足倾听。 此刻正是三月之初,内地或许还是冰封千里,江南却已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春意浓浓,中人欲醉。 “楼外楼”的二楼乃是高间雅座,素来都是有钱的大爷们抛金掷银,鬻欢买笑的所在。 这一日却未免怪异,楼上正厅里坐着五六个参差不齐,身份不一的人物。 居中一个紫衣老者,身躯高大威猛,坐在太师椅上仍有常人般高矮,一张紫棠色面皮,双目如电,顾盼生威。 看年纪当在五十岁上下,却是保养得极好,一头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并无半丝杂乱,右手持着一根竹箸,轻轻打着拍子。 这只右手骨节嶙峋,几有常人两倍那么大,手背上老茧横生,又似是个手上功夫不弱的武林好手。 以他的身份气派,在这酒楼上出现倒并不惹人讶异,其余人却均难与酒楼的富丽堂皇相配。 东南角的方桌上坐着一个鹑衣百结的中年乞丐,一只满是污泥的赤脚踏在椅背之上,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似是对酒楼上的人事全不介怀。 那少女的曲子虽然清越动人,在他听来却和驴马嘶鸣全无分别。 此人两手空空,却有一只黑黝黝的大酒葫芦摆在桌上,不知何物所制。 东北角上一个带发头陀,三十几岁,刀条儿脸,身形瘦削,衣衫也甚是破烂,若非头上戴着一道束发金箍,颈上悬着一串粗大的念珠,看去倒与那乞丐有七八分仿佛。 他桌上杯盘最多,足有十四五个。却每盘中都盛着狗肉,红烧、清炖、狗排、狗皮等不一而足。 他肩后虽背着一长一短两把日月弯刀,却似毫不惦记,只是据案大嚼,偶尔向那卖唱的老少二人瞥去一眼,目光中颇有凌厉之色。 大厅正中立着那唱曲子的少女,身形婀娜,容貌娟秀,肤色极为白皙,好似透明的一般,虽称不上罕见的美女,却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处。 下首紫衣老者蓬头垢面,满是风尘憔悴之色,正低眉垂目,一心一意地拉着胡琴,倒好像那把木制胡琴上能生出一朵花儿来一般。 西南角上端坐着一位黄衣道姑,楼上虽然嘈杂,她却如出神入定了一般,双睛微闭,面色和平。 这道姑年纪也就在二十七八岁上下,貌相甚美,比那卖唱少女胜过何止一筹,美中不足的是一道细长的刀疤由左眉直通向右耳之下,清秀中透着诡异。 那黄色道袍宽大笨拙,却掩不住她身段的婀娜流美。 西北角的那张桌子最是僻远,桌面上无酒无菜,一个人正自伏案大睡,既不知年纪,也看不清面目,只见到他身上一袭敝袍,头发上竟还沾着几根草刺,怕也是个落拓江湖之人。 这时那少女正唱到“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之句,哽哽咽咽,幽幽渺渺,似有无限郁愤沧桑横亘胸中,胡琴声由高入低,如秋蛩夜位,更如病极呻吟,悠悠地荡了半日,终于歇了。 那少女轻叹一声,拭去腮边挂着的两滴泪水。 过了良久,那紫衣老者缓缓击掌,口中重重道: “好曲子!好曲子!这样的好曲子我有二十年都没有听到了,难为你年纪轻轻,一个姑娘家竟能唱得这般动听,老夫我适逢其会,倒也耳福不浅哪!哈哈!哈哈!” 随着笑声,这紫衣老者站起身来,趋前几步,自怀中掏出一锭二十五两的大银,递给那老者,道: “贤父女唱的好曲子,某家不敢言赏赐,也无以表敬重,这些微之数还望老兄笑纳。银钱之物虽俗,也还能解些燃眉之急。请请!” 他面上一派诚敬之色,竟是丝毫不以卑贱穷困相轻。 那紫衣老者蓦地见到这样一大锭银子,竟似惊得呆了,双手颤抖,似要接过,却又不敢,哆里哆嗦了半日也没能将银子接到手中。 那紫衣老者心中暗叹银钱之物,累人一至于斯! 这父女俩看来也是雅人,非一般卖唱者可比,见了银子,也与一般人差不了许多! 他轻轻将银子放入那老者手中,微微一笑,再不言语。 紫衣老者端详着手中的银两,呆了好半晌,这才忽地回过神来,召唤那少女道: “宛儿!还不随我谢谢这位先生。” 双膝一屈,竟自跪了下去。 要知当时银价极贵,这二十五两大银直可供七八口人用度一年,不少人辛勤一生,也未必能攒下这个数目。 那少女听得爹爹召唤,清眸一转,盈盈下拜,口中莺声呖呖地道: “多谢老先生赏赐。我父女二人走南闯北,直到今日才遇见老先生。 “老先生既是知音,又是我们的恩人,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还望赐告我父女两个,日后我父女两个要供奉老先生的长主禄位才是。” 她口齿伶俐,声音清柔,这番话珠圆玉润地说将下来,听得人心中极是熨帖。 那紫衣老者连忙伸手相扶,口中道:“贤父女快快请起,这算甚么?这算甚么? “老夫李梦楼,便住在距此十里的天河水坞之上,些少银两只为酬答贤父女妙曲仙音,怎么说起恩不恩的来了呢?” 紫衣老者本已站起,一听得李梦楼自报名号,不由“啊也”一声,重又跪了下来,口中道: “先生遮莫便是江南五侠中的天河主人? “我父女二人寻得你好苦啊!” 两行眼泪自枯干的双目中流下,竟是喜极而泣。 此言一出,天河主人李梦楼瞿然一惊,诧道: “贤父女并非武林中人,怎地也知道李某的名头? “咱们萍水相逢,贤父女敢是有甚么大事要李某援手么?” 近数十年来,江南武林出了五位正直侠义,武功高强的好手,被公认为江南武林领袖。 这五人年纪虽异,武功却各有千秋,不分高下,论到行侠仗义的肝胆更是难分轩轾,武林中人于是各取其名号中的一字,按“天地君亲师”排行下来,将其并称为“江南五侠”。 这天河水坞的主人李梦楼乃是五侠中的老大,一手七大二路“天绝掌”独步武林又兼仗义疏财,人缘极好,黑白两道上提起“天河主人李梦楼”这六个字来,人人都敬畏三分。 那紫衣老者听他自陈身份,更加喜出望外,哽咽道“李大侠,小老儿带同这个小女千里迢迢,来此寻你。 “有件千古奇冤要请老人家为小老儿做主啊!” 李梦楼剑眉一挑,道:“哦?老兄有何冤情,不妨说出来听听!” 紫衣老者擦了一把鼻涕,抹了一把眼泪,转首道: “宛儿,快将那件东西拿出来请李大侠过目!” 李梦楼心中纳罕,眼见那少女自怀中掏出一张白色四方绢帕,双手呈上,柔声道: “李大侠请看。” 李梦楼接过绢帕,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遍,只见那绢帕虽是空白,上页却绣着几道精致的花边儿,手工甚是巧妙,但除此以外,却也再无异样,他满腹狐疑,拍头道: “贤父女这是何……” 一个“意”字没能出口,那拉琴老者断喝一声:“动手!”说时迟,那时快,那老者将胡琴一侧,“呛呛”轻响,六支短箭自胡琴底部激射而出,直罩在李梦楼上中下三路。 与此同时,那少女右手一扬,一股粉红色的烟雾登即有如活物一般,直扑向李梦楼的面门! 这一下在悲凄惨痛中猝然出手,相距又近,本来绝无不中之理,但李梦楼却偏生好似早就提防一般,双手向外门一分,刹那间又连出四掌,一掌震开那六只短箭,一掌拍散那股粉红色的雾气,另两掌则不偏不倚,击向那老少二人前心的空门。 “啪啪”两响,李梦楼凌空倒翻了个筋斗,气定神闲地站在当地,紫衣老者手中的胡琴“咔咔”作声,已碎成无数木片。 那少女则倒退出三步,闷哼一声,面若金纸,嘴角沁出细细的血丝,显见内腑已被震伤。 琴掌相击的一瞬之间,那紫衣老者的五脏六腑有如被移了位般,说不出的难过。 他勉力运气转了一个周天,消去胸中重浊,开口惨笑道: “江南五侠果真名下无虚,这一手天绝掌,堪称天下独步……” 话未说完,喉中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 李梦楼微微一笑,道:“过奖过奖,阁下的‘琴中藏箭’也不愧为暗器榜上名列前茅的高招。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姑娘的‘桃花瘴’如此凌厉,定是‘七娘峒’中的翘楚。 第2章凛然杀气曲中藏(2) 请恕在下眼拙,认不出是五娘还是六娘。” 此言一出,那老少二人齐齐脸上变色,如见鬼魅,那紫衣老者嘶声道: “原来……你早知咱们的来历?” 心情激荡之下,猛喘了几口大气,接下去道: “我自命……这手易容术毫无破绽……你……你……你怎会……” 李梦楼斯斯文文地负手道:“湖南辰州府的言立本先生,以暗器、易客、僵尸拳驰名江湖,在下这几手庄稼把式,岂能寻出破绽? “只是在下适才将银两递在阁下手中之际,发觉阁下一双手掌虽然弄得衰老粗糙,但劲力内蓄,以骨骼状况而论,最多不会超过四十岁。 “要说一个人易容前来,而对在下毫无恶意的话。 “在下是万万不会相信的,你说是不是?” 言立本闻言苦笑一声,伸手在脸上一抹,现出一张阴鸷的面容,颔下一绺微须,看去只有三十七八岁上下。 他转头对那少女道:“六娘,看来这场戏咱们做得是过头了点儿……” 他话虽如此,但李梦楼指掌一触便即发觉真相,这份学识经验和判断力委实可惊可骇,说到此处,声音禁不住哑了。 那六娘冷冷一笑,道:“江南五侠中人果然目光如炬,咱们是低估你了。 “不过李大侠既知‘桃花瘴’之名,便该知道这‘桃花瘴’,只要吸入一丝一毫,一顿饭之内便全身乏力,一个时辰开外便即无救。 “你李大侠内功深湛,那也不过可以挺到一炷香罢了。” 她恼恨李梦楼击了自己一掌,语声极其严冷,但口气仍是又娇又糯,露出了滇边女儿的本色。 这“七娘峒”在滇东黄龙山上,乃是当地数百个峒口中最大的一个,先为苗族土著所居,近年来被七个苗女所占,乃是今名。 这七个苗女容貌武功均是上上之选, 用蛊施毒之道更是看家本事,更兼恩怨分明,睚眦必报,武林之中,任你怎样玄功通神的人物,一提起“七娘峒”来,无不头大如斗。 李梦楼面色不改,微微笑道:“久闻七娘峒人人色艺双绝,某家今日得闻六娘的歌喉,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纵然立时便死也可瞑目了。 “何况今天我凑巧带了这个来,既得不死,那不是反而占了个天大的便宜么?” 说着话手掌一翻,掌心中赫然有一颗鸽蛋大小的淡黄药丸。 这药丸乍眼看去也无甚奇处,六娘见了却禁不住脸容改色,瞳孔疾收,一字一板地道:“犀黄地龙丸?” 李梦楼呵呵笑道:“好眼力,不愧是江湖上一流的用毒大家!” 言立本与六娘对望一眼,心下俱极沮丧。 这“犀黄地龙九”乃是避毒圣药,只须佩在身上,三丈之内,任是怎样厉害的毒药也难伤毫发。 据传此药普天下只有四颗,没想到其中一颗落在李梦楼手上。 他们知已而不知彼,这一番伏击全然落空,反被李梦楼一掌震伤。 言立本双目中射出针一样尖锐的光芒,蓦地仰天打了个哈哈,道: “天河主人果真了不起,在下等自愧不如。 “看来不能智取,只能力敌,不能单打独斗,只好倚多为胜了……” 说到此处,他忽地提气大喝道:“还不快上!” 这一声断喝未了,他身体忽地僵直。双目射出骇人的寒光,双腿有如木桩般忽起忽落,两条臂膀直上直下,旋风一般打向李梦楼的面门胸腹,所使正是辰州言家祖传的一路“僵尸拳”。 李梦楼适才与他交手一招,已知此人虽不是自己对手,但亦实非弱者,若与自己明刀明枪地动起手来,走出百招开外当无问题,以故丝毫不敢怠慢,掌分阴阳,敛气凝神,准备接战。 他这七十二路“天绝掌”名目虽猛,实则却以柔劲见长,讲究舍己纵敌。 后发制人。 双方拳掌尚未相交,李梦楼只觉背后风声作响。 他心知有敌来袭,当下头也不回,反腿钩踢,那人不料他反应如此快捷,这一腿的方位又是如此怪异,被他一扭一绊,当下摔倒在地。 但此人身手也真不弱,藉着这一跌之势,使出“地趟刀法”,双刀如雪片般卷向李梦楼双足。 李梦楼腾身而起,避开来招。 这时人在半空,看得清楚,此人正是适才背插双刀的那名狗肉头陀。 李梦楼眼见强敌环饲,暗暗心惊,面上却是安然如常,沉声喝道: “我与诸位素昧平生,无仇无怨,诸位何以一上来便出此辣手?指使者是哪一个?” 话音刚落,耳旁一股疾风掠至。李梦楼瞿然一惊,“斜插柳、大弯腰”堪堪避过,眼见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从眼前掠过,在空中转了个圈子,又回到发出者手中,竟是一把酒壶。 不用问,偷袭之人便是坐在东南角的那个鹑衣乞丐了。 他一击无功,收回酒壶,向口中倒了一大口酒,“磔磔”怪笑道: “李老儿闯下好大的名头,手下也当真是有两套! “好罢,今儿我们哥儿几个闲来无事,就陪你这老儿过上几招,让你做个糊涂鬼,见了阎罗王也对答不上!” 他这番话说得贫嘴贫舌,极是傲慢轻佻,但中气充沛,震得人耳鼓怦然而动,李梦楼心下一凛,暗道: 原来此人内功如此了得,这酒楼之上怕以他武功最高了! 此人莫非是丐帮中人? 可是丐帮素来行侠仗义。 又与自己交好,怎会派人前来暗算? 饶是他胆识超群,交游广阔,这场袭击无端而来,却也猜不出半点头绪。 这天河主人李梦楼既是武林大豪,又富甲一方,平素亲近风雅,交接奇人异士,那是数十年如一日,有口皆碑的事。这日门下清客来报,说楼外楼上来了一对父女,拉得一手好胡琴,唱得一口好曲子,李梦楼闲来无事,又被说得心动,当下来到酒楼。 上得楼来,他便觉周围众人路道不对,但自恃一身技艺,素来又与人为善,当下也不介意,放开怀抱享受仙乐纶音。 孰料变生不测,小小一间酒楼上遭遇四名强敌。 他暗责自己过于托大,瞥眼看其余二人时,那道姑仍旧闭目打坐,酒楼上已闹得天翻地覆,她却有如不闻不见一般,西北角那人仍旧酣睡不已。 戒惕之余,李梦楼心中一宽,知道只要再不增强敌,自己纵不能胜此四人,全身而退亦当无大碍。 他素来胆气豪迈,风度潇洒,此时四名强敌虎视眈眈,他却浑然不以为意,展颜一笑道: “既然如此,老天就没有甚么可说的了。请出手罢!” 他纵然不说,那四人哪里还与他客气? 桃花六娘这时调息已毕,解下束腰绸带,运劲一抖,竟然笔直点向李梦楼鼻下“迎香”大穴。 这一下出手快捷,认穴奇准。 竟是武林中罕见的“束带成棍”的功夫。 李梦楼赞了一声“好”,骄指如剪,电光石火般向绸带腰中一剪。 桃花六娘心知这一下被他剪到,绸带必然齐腰而断。她变招也是奇快,玉腕轻抖,那绸带如有灵性一般,带头猛地一沉,戳向李梦楼小腹上的“中脘”穴。 李梦楼一剪落空,反指成抓,拿向那头陀左方攻来的刀背,右掌向下一切。 这一掌力道奇大,绸带被掌风带到,迅捷地飘了回来,恰好缠上言立本的手腕,化解了他一记攻招。 与此同时,李梦楼左腿连踢,已逼得那乞丐由攻入守,手忙脚乱地连退三步,方避过他这一轮疾攻。 这天河主人一身艺业当真非同凡响,在这等危急的情势下,竟然着着抢攻,刹那,已向每人递出一招。 这四人出手无功,对李梦楼钦佩之余,戒惧之情油然而生。 当下呼啸连连,各自使出平生最凌厉、最熟悉的一套功夫,力求将李梦楼在最短的时间内拾掇下来。 李梦楼抖擞精神,使开七十二路“天绝掌”,全力与敌周旋。 他早年系出武当,于太极拳造诣精深,后来机缘巧合,得蒙少林寺达摩堂首座悟净大师传授一路“如来千手掌”。 他潜心钻研,取二者之精华,最终创出这七十二路掌法。 一经问世,便即撼动武林,被誉为四十年来自创的最佳武功。 少林方丈悟净大师与武当掌门无青子联名以“天绝”二字命名这套掌法,可谓推许备至。 李梦楼在这套掌法上浸淫三十多年,早已到了阴极而阳,阳极而阴的炉火纯青之境。 这时他将掌法使开,或如蝴蝶穿花,蜻蜒点水,或如五丁开山,六甲通关,以一双肉掌接战四般软硬兵刃,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转瞬之间,五人已拆到了七八十招上下。 李梦楼越斗越是吃力,对战这四人无一不是武林健者,那乞丐与言立本尤其了得。 旁人忌惮他内功深厚,拳脚往往不敢与他相碰,那乞丐却以硬碰硬,虽颇有不如,却还足以支撑,一大半刚猛的招数都由他接过。 言立本的“僵尸拳”倒也罢了,他双目放光,其中混有辰州祝由科的“摄心术”,每次对视,李梦楼都禁不住“激灵灵”打个冷战。 若非他数十年修持上乘内功,怕早就被分散心神。败在这几人手下了。 李梦楼手上穿梭矫变,心中念头也在飞速旋转,俗语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四人中以那乞丐武功最强,而言立本则似是此行首领。 目下当务之急是先击倒他二人中的任意一个,震慑敌胆,否则这般缠斗下去,自己总有疏神之时,今天就要不明不白地栽在这四个人手中了。 这时风声疾作,那乞丐手中的酒壶劈面砸来。 他这把酒壶乃镔铁所铸,个头虽不大,也足有十一二斤重,壶身可作流星锤使,壶嘴则可用作点穴的判官笔,壶中盛满白酒,被他本身内功一蒸,变得滚烫,射在人身上也是极不好受,一物三用,端地厉害之极。 第3章凛然杀气曲中藏(3) 李梦楼心念电转,弃掌变抓,竟使出武当“三十六路缠丝擒拿手”的一招“作茧自缚”,反扣那乞丐的手腕。 那乞丐不料他奇兵突出,一怔之下,变招倒也快捷,将镔铁酒壶向下一沉,壶嘴点向李梦楼“膻中”大穴。岂知李梦楼这一擒拿也只是虚招,抓到中途,忽地变作“闯少林”长拳中的“黄莺落架”,三指向外,二指向内,成瓦片之形,猛砸向那乞丐小臂。 他连续三招,互不相关而又一气呵成,竟似行云流水般畅快,那乞丐再也躲不开他这一拳,“啊哟”一声,小臂早中,镔铁酒壶落在地上,只觉一股大力自小臂直返上来,“喀”的一声,肩骨竟然断折。那乞丐痛得黄豆大汗珠顺流而下,连忙踢出三脚,一个筋斗倒翻出战团。 这一下那三人俱都骇然失色,李梦楼出奇制胜,变招巧妙还在其次,但他所击落点明明在那乞丐小臂之上,劲力到处,那乞丐折断的却是肩骨。 这一手“借力打力,借物传功”的功夫才真正惊世骇俗,放眼天下,能有这等造诣的绝不会超过十人。 那三人惧意方生,手下便各自慢了一瞬,李梦楼身经百战,觑见此等良机岂肯放过,当下借着适才冲拳之力,足尖一点,身形已冲天而起,人在半空。 已使出“天绝掌”中的一招“飞龙在天”,一招三式,分别拍向那三人顶门。 那三人大骇之下,出手抵抗,但已慢了一拍,眼见李梦楼巨掌之来,其疾如风,声势先已骇人,都是不禁心头一沉。 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黄影斜刺里横飞上来。李梦楼但觉眼前一花,白光闪动,似有千丝万缕拂向自己面门,同时一只柔滑嫩腻的手掌接上了自己的掌心。 李梦楼心中一凛: 这人怎地来得这生快法? 他久经战事,临危不乱,将身形猛地向后一仰,掌心吐力,借着对方一抵之力,向后飘落。 刚刚触到地板,只觉左踝上一麻,还是被拂中了穴道。 这时他凝神观望,看得清楚,对面那人面若寒霜,凤眼含威,一身黄色道装,手中斜抱着一柄拂尘,正是适才闭目打坐的那个道姑。 李梦楼虽早知那道姑并非好相与,却也不曾想到她武功这等高强。 要知自博得“江南五侠”天字号的称呼以来,他大小数十战,从未受过毫发之伤。 适才以一敌四,虽然凶险,却也已胜券在握,哪知被这道姑一招之间使拂中足部。 虽说她是偷袭,这等身手在武林中也是不可多觏的了。 这道姑武功惊人,容貌美丽,自己自命见闻广博,阅人无数,而竟丝毫辨不出她的来历,倒也是奇事一件。 李梦楼心中寻思,尚未答话,楼梯上“登登”作响,探出两颗头来,竟是这“楼外楼”的掌柜与店伙。 他们这一伙人霸在二楼的雅座上,掌柜与店伙也觉透着诡异凶险,只是每个人都带着家伙,出手又极豪阔,任哪一个自己都得罪不起,那也只好闷声大发财了。 过了片刻,楼上乒乒乓乓打将起来,掌柜的听着楼上桌椅碗碟的碎裂之声,浑身肥肉为之颤抖,口中只念道: “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六十罗天……三十坛蘸……救一救……呀呀呀……救一救…” 脸皮吓得好似成了精的冬瓜,青一翻,黄一翻。 那店伙事不关己,胆子较大一些,扶起掌柜偷偷观望,只待楼上打斗声稍停,这才壮起胆子上来求情。 那掌柜掌管酒楼数十年,应对客人的经验天下罕有人及,这时早将脸上肥肉堆成一张笑脸,先打哈哈后说话道: “嘿嘿……诸位大侠……诸位爷们、师傅、师太…… “小店……” 一句话没说完,那道姑两只秋水般的眼睛早射出寒光,盯在他的脸上。 那掌柜的心中一寒,强笑道:“师太,你老人家……” “家”字甫一出口,那道姑将手一抖,“啪”地一声闷响,拂尘已砸在那胖掌柜的头上。 那胖掌柜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师太她老人家怎样不得而知,掌柜他老人家的老命是先送在这里了。 那店伙见此情景,直吓得舌头打结,脚底发软,只听“妈呀”、“咕噜”之声不断,已是一溜筋斗顺着楼梯滚落了下去。 李梦楼见状目眦欲裂,他与这胖掌柜甚是熟识,虽无深交,但自己每次来此他都殷勤招呼,对已极好。 他双掌一错,怒喝道:“你这妖妇滥伤无辜,他是个生意人,与你无冤无仇,何必伤他性命?” 那道姑被他厉声斥责,不怒亦复不恼,反而微微一笑道: “生意人又怎样?我与你也无冤无仇,那不也是照杀?” 她这两句话说得平平淡淡,如讲家常,但其中所含的视人命如草芥之意着实令人心寒。 李梦楼大怒,心道,这妖妇面若桃李,心如蛇蝎,不知已害过了多少条无辜性命。 今日若让你生出此门,我枉负“江南五侠’之名!念至手至,右掌一立,一招“凤舞九天”,一股疾风直卷过去。 那道姑见来势猛恶,不敢正摆其锋,两道秀眉一皱,脚下左一扭,右一滑,身法极是怪异,李梦楼这势若奔雷的一掌已落了空。 李梦楼一怔,刚待继发后招,那道姑已飞起一脚,将适才那乞丐掉落地上的镔铁酒壶踢向李梦楼。 李梦楼暗暗哂笑: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左掌一翻,将那酒壶击开数丈,嵌入楼上的壁板。 那酒楼壁板乃是硬檀木所制,极为坚硬,他轻轻一击,便将圆身无锋的酒壶嵌入数寸,这份手劲,着实使人叹为观止。 哪知那道姑却摇摇头,似乎对这一掌不甚满意,口中笑道: “啊哟!李老爷子生气啦!一个人生气太多是会伤身的! “再说,您老也得先看看自己的手臂能不能动才是啊!李老爷子,您说是不是?” 她口中说着话,足似行云,手如流水,已避开了李梦楼的五六招攻势,竟是举重若轻,语声洋洋,一如平时。 李梦楼闻言一惊,略微凝神的工夫,便觉掌上发麻,似一条细线般迅捷无比地爬上手臂。 他指上微微用力,岂料在这瞬息之间手指便已不听使唤。 竟连拳头也握不上了!他脑中“嗡”的一响,心道: 我身怀“犀黄地龙丸”自命百毒不侵,可是……这是什么东西…… 他这厢思犹未了,那道姑已巧笑道:“李老爷子一定正在纳闷儿,你身怀犀黄地龙丸,那是避毒圣药,可是百毒不侵,怎地还会着了我的道儿? “嘿嘿,你的地龙丸只能避毒,我适才一脚踢在那酒壶上,下的却是‘软麻草’的粉末,那可不是毒药哟!你就是带上十颗地龙丸,也难逃我的计算!” 此刻李梦楼的一条左臂已全然不听使唤,他脸色大变,右手钳住左手脉门,冷汗沁出。布满额头。 言立本垂肩谄笑道:“我们这么多人出手都奈何不了这老家伙,还是二娘你行,两招之间便即见功。 “二娘,我看咱们也不必出手了,单等这老家伙浑身酥软,上去一刀,将他首级取了领银子就是。 “二娘你放心,最大的份儿我一定给你留着……” 他唠唠叨叨,口沫横飞,说得极是起劲,竟是已将李梦楼当作了死人一般。 那被称作“二娘”的道姑却不领情,横了他一眼,冷冷地道: “姓言的,少在姑奶奶门前卖乖,惹火儿了我,也给你来点儿好吃的尝尝!” 言立本脸色一沉,双目异光一闪,旋即换上一副尴尬的笑容,连声道: “好好!好好!在下不敢!在下不敢!” 这时李梦楼的肩背也已开始发麻,但神智未失,听了他二人的对答,恍然大悟,微笑道: “原来‘七娘峒’不远万里,竟派出两名高手来对付我,这位想必是梨花二娘了罢,果然了得!” 他自己危在旦夕,竟然镇定如恒,言笑晏晏,夸赞敌人极是由衷。 这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连言立本、乞丐、头陀等人面上也不禁现出钦佩之色。 梨花二娘闻言面色一变,狂傲登敛,反而裣衽为礼,盈盈地道: “贱妾迫于人情生计,不得不出此一策,前来暗算李老爷子,尚望勿怪。 “李老爷子今日死后,每年今日我都会记得给你烧上一炷香的。” 她叹了一口气,接下去道:“其实我确是与你无冤无仇,如你这等风度武功,这般死了,我倒有些心中不安。” 李梦楼微笑道:“姑娘这又是何必?人总有一死,李某年已五旬,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所谓‘到处青山可埋骨’,何况死在姑娘这样的美女手下,也算死得其所。姑娘不必耿耿于怀,这就请下手罢!” 此时那“软麻草”的药力已行到心脏附近,他勉励说完这几句话,忍不住长长喘了一口气。 梨花二娘见他微笑自若,反而开导自己起来,似乎毫不以自己生死安危为念,这等风度委实令人心折,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这样的好男人我怎地从未遇见一个,如今遇见了,却反要杀他…… 寻思未毕,言立本已狞笑道:“瞧不出你这老家伙,死到临头了还有风流之心。 “嘿嘿!老爷今天就成全你,到了阴曹地府好好享受罢!并肩齐上!” 俗话所谓“虎死不倒威”,李梦楼虽浑身麻软,但神威凛凛,从容裕如,言立本仍是不敢独自上前。 第4章凛然杀气曲中藏(4) 挥手招呼那头陀,乞丐与桃花六娘齐上,要将李梦楼乱刀分尸。 梨花二娘站在一旁,心乱如麻,但在情在理也已不能阻挡。 说时迟,那时快,言立本一根竹竿,那头陀两柄弯刀,乞丐和桃花六娘各执一把精钢短匕首,直指向李梦楼全身上下各处要害,堪堪离到四五寸处,各人忽觉手肘上被甚么东西一托,肩膀一轻,手头兵刃纷纷落地。 跟着一股大力推至,几人撑不住身形,纷纷后退。 那乞丐功力较深,退到七八步便拿桩站稳,另外三人却一跤坐倒,半天喘不过气来。 一招受创,这四人连人影也没看清楚,心中却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李老儿莫非都是装的? 但旋即便知不对,李梦楼纵然浑然无事,也绝不可能一招之间震飞四人兵刃,再将其一一击退,若真如此,适才便不必缠斗,十招以内四人便该一败涂地了。 梨花二娘站在一旁看得清楚,就在那四人兵刃将及李梦楼身上之际,一道灰影闪电般掠至,直插入李梦楼与那四人中间。 接着她只觉那人双手动了动,那四人便直飞出去,以她眼力,那人用的什么手法竟全然没有看到。 梨花二娘心头一凛,暗道:此人是谁? 怎会有这么俊的功夫? 这时那出手之人已端端正正地站在众人身前了。 他身材不高,生得也不风驰电掣,但只这么一站,竟是渊渟岳峙,凝重非凡,便似钱塘怒潮也卷不走一般: 他年纪甚轻,眉目生得也不英俊,但不知怎地,一双眼睛有如寒夜的冷月,尖锐雪亮似能看到人心中去: 与眼睛相反,他的嘴角挂着懒散而略带疲倦的笑意,便好似天塌下来也满不在乎一般。 他的五官算不得怎样漂亮,但一有了这双眼睛,一有了这种笑意,他的脸上便生出一种奇异的美,使人目为之眩,神为之夺。 他一身敝袍,已经蓝得泛出白色,也不知多了多少日子。 不知怎地,看来却甚是整洁,头发上还沾了几根草刺。 看这形象,本该是个江湖落拓的穷汉,但敝衣旧履,却掩不住身上那种隽逸清华之气,便好似文中状元,武中至尊。 贵中宰相,富中魁首全加起来也不如他这般神气。 他这般潇洒,他这般自信。 梨花二娘年轻时也曾在风月场上打滚过来,后来虽被负心陷害,生平恨极了天下男子,一向自命什么样的男子都曾见过,都跑不出自己的掌心,但见了这人,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天下竟有如许人物! 在她的身后,桃花六娘一双明眸早就变得迷茫,只觉自己无数个夜中魂牵梦绕的男子终于出现,一霎时天旋地转,浑然望了自己还坐在地上没有起身。 言立本那三人虽是男子,却也被眼前这人的气度神采所慑,一时间噤若寒蝉,不知该说些甚么。 只听那人轻轻开口道:“在下听得多时了,两位姑娘,言兄、木兄、康师傅,李大侠身膺江南武林重任,为人又是慷慨豪迈,有口皆碑,各位做到这个分儿上也可以收手了。还是请罢!” 他淡淡说来,满含磁性的声音中竟似带着一作威严。 口气虽是商量的口气,却似全世界在他面前部不能违抗。 可是他话音未落,三道乌光已分上中下三路激射而至,分打他眉心,丹田,环跳三处要害。 风声呜呜,力道竟是非同凡响。 他目不扬,眉不动,将右手划了个半圆,三道乌光登时消失无踪。 他展开右手,三颗铁莲子静静地躺在上面,似在讥嘲将它们发射出来的人。 他叹了一口气道:“木兄这一手‘指开三莲’功力未纯,只有六成的火候,远远及不上令尊当年的八成。 “看来甘凉‘七青门’后继无人了!” 那乞丐闻言面色大变。他本县甘凉“七青门”的少门主,姓木,名清华,本是雄霸一方的世家公子。 他自幼勤学武功,进境甚速,后来却滥交朋友,狎妓纵酒,无所不为,“七青门”老门主木振中为人刚直,嫉恶如仇,屡次管教无效,大怒之下,即将木清华逐出本门。 心灰意冷之下,木清华便即自暴自弃,佯狂玩世,终日做乞儿装扮,不露本身行藏,他自问逃名多年,形貌亦与昔日大异,纵然七青本门中人相见,一时三刻也认他不出。 哪知这少年仅出手一招,靠三颗铁莲子便揭破了他的来历,更辨识出他的火候深浅,这份武功已是可惊可叹,而见识眼力似犹在武功之上。 木清华为人尚无甚过恶,只是心灰意丧之际,于那善恶之别看得淡了。 随波逐流做了一些坏事。此际猛然有人将他来历一口道破,少年往时事蓦地里兜上心头,刹那间热泪盈眶,心头百味齐集,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少年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道:“七娘峒近年收容不少无家可归,受人欺压的少女,善事做了不少,可是银钱方面的开支必定耗费亦多。 “二娘,六娘,做杀手赚钱固然不错,可是为救别的好人害了李大侠这样的好人,那岂不是得之东隅,失之桑榆?两位请自斟酌。” 梨花二娘与桃花六娘身子同时一震,心道:此人年纪轻轻,怎地好像江湖上甚么事都瞒不过他? 自己峒中收留孤女之事江湖上无人得知,此番刺杀李梦楼乃是为了求财,此事更不足为外人道,这少年从哪里得知? 看来此人来历不小,武功这等高强,所说又极有理,今日铩羽而归已是必然之事,两人心意相通,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那少年转头对那头陀道:“康师傅,你行事向来莽撞,没甚么道理好讲。 “我只点明一事,今日你若再敢向李大侠出手,三招之内,你便会被人抬出酒楼,绝不会自己走着下去。 “我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 这头陀姓康,名仲成,早年本是绿林巨盗,后来被官府追缉得狠了,这才改易僧装,却从未祝发,也未取法名。 他虽向来莽撞,“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却还是懂的,眼见这少年武功如此惊人,那木清华比自己武功高出老大一截,犹自被他挫折得体无完肤,自己纵然再下五十年苦功,也绝难讨得了好去。 当下喉中“咯咯”作响,欲待交代几句场面话,却被这少年威势所慑,不知什么才好。 那少年的目光一转到言立本的脸上,立即变得凌厉非凡,有如冷电般精光四射,扫视了两个来回,缓缓开口道,“言兄,我有几件事要请教。” 言立本微觉害怕,但见他神色虽然不善,辞意尚属和蔼,大着胆子道: “小兄弟有事请讲。” 他老谋深算,眼见同来诸人被这少年或劝慰,或揭露,或威吓,均已噤声不语,连忙见风使舵,语气极其恭顺。 那少年道:“第一件,常德府六十七名黄花闺女被奸杀的案子是谁做下的? “第二件,郴州府有九十五名平民失踪,据传被抓去做了药人,言兄可知是谁下的手? “第三件,七年之前,你师傅言择连同三名小妾,两个女儿一夜之间尽毙,言兄可知其中古怪?” 他语声不高,吐字也平平淡淡,但在言立本耳中听来,每个字都不啻雷震。 他只觉冷汗层出,脚跟发软,定了定神才稳住身形,嘶声道: “我……我不知道……” 那少年双目一翻,冷冷地道:“那谁知道?” 言立本此时已经汗透重衣,呐呐道:“我……我……” 话未终了,忽地双臂向前猛推,两道拳风奔袭那少年前心,同时身形一长,使个“一鹤冲天”之势,向酒楼的窗口纵了出去。 这少年所说的头两件案子都是湖南地面上十几年来出现的最令人发指的恶行,曾惊动了当今天子,朱笔御批遣人侦缉,但下手者武功既高,手段又极阴险机警,始终未能告破。 为了此案,六扇门中不少好手丢官的丢官,杀头的杀头,下场极其悲惨。最后一件则是言家拳门中的大事,言择等八人暴卒,许多人都猜是言立本下的手,但言家拳本门中无人出头,旁人也无置喙之余地。 近数年来。这几件事已被一无名少年陡然提起,刹那,少女们扭曲挣扎的身影,师傅一家中毒翻滚的惨号。 无数药人被浸在毒草缸中凄厉的叫声一一在耳边眼前出现…… 此人心也真深沉,微一转念,便知今日已难从容而退,当下念至拳出,以攻为守,趁那少年一封一挡,自己便有隙可乘,庶几可以逃得性命。 右脚甫踩上方竹窗棂,言立本便觉后颈上一紧。他心头一凛,知道这是擒拿手中的“后夹颈闭气”,最是厉害不过,当下不待敌人抓实,反臂格出。 他这一格势疾力猛,本是必中之招,哪知出手便格了个空。 他心头一起,还未变招,便觉后颈一松,臂上被人一送,身子已如断线风筝般直落下去。 这时他人在半空,全然失去平衡。扭身变招均已不及,“啪”的一声,双脚触地,“喀喀”两响,膝骨从中断绝。 言立本抱膝长号,声音惨厉。 路人见他浑身血污,形同活鬼,纷纷闭目掩耳,远远走避,惟恐挨得近了惹来祸事。 那少年转过身来,重重叹了口气,道:“此人作孽太多,身受此报亦不足抵偿万一,眼下那也只好这样了,二娘,请赐下‘软麻草’的解药,这就请回罢! “你们姐妹在滇边素有善行,犯不上来趟这浑水。 “这区区之数虽杯水车薪,亦足够解救一时之急了罢!” 说着话,他缓缓探手于怀,腕上微微用力,十几张纸片成扇面之形,缓缓向梨花二娘面前飞去,好似底下有人托着的一般。 梨花二娘不及思忖,双手左兜右抄,已将纸片尽数收入手中。 展眼一看,不禁大大吃了一惊。 第5章卅年交情失孔方(1) 这少年传过来的,竟是十二张五百两的银票。 一时之间,二娘、六娘齐齐呆住。 她们并非穷人,但一出手便是六千两的人却也还没有见过,更何况这少年浑身上下穿的戴的绝不会超过五钱银子? 半晌,梨花二娘方才回过神来,扬手掷出一个小瓶儿,柔声道: “阁下侠肝义胆,贱妾等从所未见,这个天大的人情我们领了,却想知道阁下的尊姓大名。” 那少年微笑一下,淡淡道:“一介浪子,江湖亡命,有甚么尊姓大名? “相逢便是有缘,何必他求?” 梨花二娘默然不语,与桃花六娘盈盈一礼,举步下楼。 那乞丐木清华与头陀康仲成跟随其后,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那少年目送着他们的身影,叹了口气,口中喃喃道: “善善恶恶,谁能分清?今日作恶的,他日也许变成善人,今日行善的,谁又保准他日不变作恶人?” 说罢,拔开手中的瓶塞,将其中淡黄色的粉末倒在一个酒碗之中,再提起桌上酒壶,斟上半碗酒,摇了几摇,送到李梦楼嘴边,道:“前辈请。” 李梦楼中了“软麻草”之后,早已全身酸麻,坐倒在地,动弹不得,此刻更连说话都已不能。 当下勉力张口将半碗酒喝了进去,这解药果然效验如神,只过得半炷香时分,李梦楼忽地“阿嚏”一声,张口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睁目笑道: “七娘峒名不虚传,这麻药果然厉害得紧。” 那少年双目中闪着欣喜的光芒,俯身问道:“前辈觉得好些了么?” 李梦楼伸缩了一下手足,笑道:“行动已经无碍了,却还需调养数日武功才能尽复旧观。 “老弟台,你今日救了老夫的性命,有甚么需求尽管开口,普天下我拿不出的东西还没有几样,老弟台不要客气。” 他甫能开口,中气虽然尚未凝聚,这几句话却说得豪气干云,咄咄逼人。 哪知那少年艴然色变,冷冷地道:“前辈差矣!我敬重你的声望、人品这才出手,前辈若以为我别有所图,那今日咱们言尽于此。告辞!” 一振长衣,举步欲行。 “慢慢慢!慢慢慢!”李梦楼含笑唤住少年,道:“老弟台请勿见怪,老夫出言无状,一心只想有所报答,不曾想开口便落俗套。 “不如这样罢,老弟台你救不救我的性命还是小事,你这份武功、气度、胆识、智慧实是老夫生平罕见,老夫诚心邀客,请老弟台到天河水坞盘桓数日,青梅煮酒,纵论天下英雄。 “不知老弟台有此雅兴否?” 那少年一听此言,霁然色喜,回身拱手道: “老前辈雅人深致,敢不如命。晚辈适才狂傲无礼,前辈勿怪。” 李梦楼哈哈大笑道:“不怪!不怪!能结识你这等少年英杰,老夫就是再冒几次生死大险也值得,那又怎会怪你?请请!” 那少年瞥他一眼,眼见得此言极是由衷,不由得心中一动,忙道:“前辈请!” 两人举步下楼,李梦楼向柜上留了五百两银子,用来包赔酒楼的损失及用作掌柜的安家费。 他在此处时雄势大,官府方面自有人替他敷衍。 两人并肩外行,李梦楼笑道:“适才梨花二娘请教老弟台姓名,老弟台坚执不说。 李某忝蒙老弟台救命之恩,这贵姓大名却一定是要请赐告的了,以免日后江湖上有人问起此事,我只能张口结舌的道: “‘啊哟,对不住,人家可没告诉我!’那岂不是成了武林中的笑柄了?” 此人不惟武功高强,风情潇洒,口才更是了得,几句话中妙语连珠,说得那少年忍不住笑将起来,拱手道: “老前辈言重了,在下姓段名拂,表字去尘。姓既不尊,名也不大,只是个记认罢了。” 李梦楼听他道出姓名一脸迷茫之色,半晌才道:“不瞒段老弟你讲,李某承蒙江湖朋友抬爱,得了个‘江南五侠’的绰号。 “虽然名实难副,江湖上黑白两道、大大小小的英雄豪杰却也都有所闻,可是段老弟你的名字我还是首次听见。 “这可是咄咄怪事,咄咄怪事!”说着摇头不已。 段拂笑道:“晚辈本在江湖上就无藉藉名,老前辈没有听过,那又何怪之有?” 李梦楼摇摇头道:“李某仗着家中有点银钱,生性又爱交朋友,博得个好客之名,人但有一技之长,李某都尽力不肯让他埋没。 “可是段老弟,李某素来也是眼高于顶,江湖上何止万千豪杰,能让李某衷心服膺的却没有几人。 “像你老弟这样的,除了‘惊才绝艳,四个字,李某再也想不出别的话好讲。 “要说你还没有名气,那岂不是江湖上的朋友都不生眼睛了么?” 段拂笑道:“老前辈可莫要怪上江湖朋友,一来段某不好声名,二来出道未及半截,老前辈没听说过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李梦楼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两人谈谈说说,甫踏出酒楼的合欢彩画廊,来到当街之上,忽听得身后一人嘶声叫道:“李大侠!小侠!你们行行好,将我一刀杀了罢……哎哟……” 两人回头看时,言立本抱着双腿,在血泊中来回翻滚,两条膝盖上竟支出白生生的骨头茬子,显见适才那一下伤得极重。 这情形太过惨厉,李梦楼见了,面上不禁现出不忍之色。 段拂微笑道:“他若不喊,咱们倒忘了。” 举步上前,负手道:“言兄,现下那几件案子你可知道是谁做的了么?” 言立本生性阴酷,向来以折磨别人为乐,这时苦楚临到自己头上,这才晓得实在难捱。当下连声道: “我……我知道……我知道……都……都是我做的……” 段拂俯下身去,抡指点了他伤口附近的几处穴道,使他疼痛稍止,道: “既然如此,你且写下一张口供,我自会送你去该去之处。” 言立本这时只求活命,别的甚么也顾不得了,连声道: “我写……我写……” 段拂到对街一家文具铺子买来一叠纸,掷在地上,喝道:“写罢!” 言立本嘶声道:“笔……笔……” 段拂冷冷地道:“你双手上沾满无辜平民的鲜血,现在少用点儿自己的血来招供有何了不起? “吵吵嚷嚷甚么?用你自己的血来写!若写不完,我再给你弄出一些来用!” 言立本不敢违拗,哆哆嗦嗦趴在纸上,以指蘸血,写起供状来。 这段拂的耐性也真了得,静静地站在一边等他写完,拾起来看了一眼,微笑道: “字迹虽然不佳,文理倒也通顺。言兄毕竟念过几年书,功底深厚得紧哪!” 言立本任他讥刺,垂头不语。 段拂自怀中掏出一锭五两纹银,召唤离得最近的两个边痞光棍道: “这锭银子你们拿去,将此人速速送去杭州府纠办,就说这里有口供为证。” 那两个地痞应了一声,收起银子,拖着言立本去了。 李梦楼长笑一声,举步上前道:“老弟,你这件事一做得大快人心,透彻淋漓,不由得我又多佩服你一分啦! “我辈忝有侠名,比起老弟你的手眼,那是不知要逊上几筹了!哈哈!哈哈!”段拂也陪着他笑了起来。 那“天河水坞”坐落在杭州城外三十里处,钱塘江自城中奔腾而过,到了此处,略一翻旋,形成一片湖泊,极是宁静。 李梦楼依着地势,在上面建起无数亭台楼阁,中间俱以垂虹拱桥相连,远远望去,颇有烟水迷离之感,乃是杭州城外一处胜景所在。 李梦楼与段拂下了马匹,在两匹马臀上拍了一拍,任它们自寻水草丰美之处,优哉游哉去了。 李梦楼携起段拂的手,朗声笑道:“段老弟,此处便是蜗居,虽是简慢了些,也还将就往得。随便请罢!” 段拂凭水远眺,只见垂柳拂堤,亭台掩映,红花绿草,争奇斗妍,上面却如淡淡地笼着一重雾气一般,朦朦胧胧地,反增神秘之美。 他心怀大畅,长长出了一口气,微笑道:“老前辈太过谦了,这所水上庄园一木一石俱有深意,前辈胸中丘壑表露无遗。 若说这等居处还嫌简慢的话,段拂也想不出哪里才能住得了人啦!” 李梦楼大喜,哈哈大笑道:“我这天河水坞一年接待的宾客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是大多都是粗鲁武人,草莽豪杰。 “有谁能像段老弟你一样能看透我胸中所想哪?哈哈……” 笑声未了,桥边水下的一荇水草上,一只红嘴小鸟“莎莎都莎,莎莎都莎”地叫了起来。 李梦楼微笑道:“谁说花鸟无情?这鸟儿也知今日我有嘉客到访,这不是奏起迎宾曲了么?” 段拂笑了几声,忽地敛容道:“前辈,我有一事相商。” 李梦楼道:“咱们自家兄弟,甚么话说不得?你尽管说,我全都依得!” 段拂微笑道:“当真依得?” 第6章卅年交情失孔方(2) 李梦楼道:“哎,你还信不过老哥哥不成?尽管说罢!” 段拂微笑道:“那好。晚辈今年方才二十有一,以前辈的年纪,做我父亲也还做得,请从此勿以兄弟相称。不知可依得么?” 李梦楼不料他说出这番话来,当即语塞,半晌才道: “这……这……这怎么可以……” 段拂道:“若是前辈依不得,晚辈掉臂而去便是。” 李梦楼笑道:“我这个前辈碰上你总是缚手缚脚,棋差一着,当真惭愧!好罢!好罢! “谁教我把话说得满了呢?那老夫就老实不客气地要称一声贤侄了!哈哈!哈哈!” 段拂微笑道:“李老伯如此称呼甚好。” 两人对视一笑,李梦楼忽地撮唇作啸,忽高忽低,声闻数里。 段拂只觉他中气已恢复了几分,调子也悠扬动听,只不知是甚么用意。 李梦楼觉得他脸上略有异样,笑道:“人上了岁数,筋骨也懒了,总图着省点劲儿,不愿自己走路。 “叫只船来接接,抄个近路总是好的!” 过了片刻,“欸乃”一声,右前方的柳枝向两下里一分,荡出一只小舟来,还未看清舟中人是何模样,先听得一阵柔媚宛转的歌声。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 “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 “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 “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芳径,芹泥雨润。爱贴地争飞,竞夸轻俊。 “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应自栖香正稳。 “便忘了、天涯芳信。 “愁损翠黛双蛾,日日画阑独凭。” 歌声委曲靡曼,人也渐次近了。 段拂这时看得清楚,舟中荡桨的乃是一个绿衫少女。 远远看去,只觉眉目如画,清丽可人,再离近些,又觉其肤色白皙,握桨的一双手好似透明的一般,眼珠黑如点漆,来回转动,似乎浑身上下都充满江南碧水的秀气。 段拂心中暗叹:“江南钟灵毓秀,人才之盛,以至于斯! “这少女美貌还在其次,这一种清秀灵动之气不是江南的山水哪里养育得出来?” 思犹未了,只听那少女娇声笑道:“爹爹!有甚么贵客来了,非要我来迎接?” 话未说完,猛地瞥见站在李梦楼身侧的段拂,脸上微微一红,有若白玉上涂了一点胭脂,垂下头去。 李梦楼哈哈笑道:“你这小妮子,是不是又在顽皮呀?爹爹回来叫你接一下都不肯! “来来来,还不见过这位段兄?如今日若不是他,爹爹怕连你的面儿也见不到啦!段贤侄,这是小女关关。” 关关妙目一转,嬉笑之色登敛,就着舟中福了一福,莺声呖呖地道: “关关谢过段公子。” 段拂人在岸上,双手虚扶一扶,道:“小姐请勿客气。小姐适才唱的可是史梅溪的《双双燕》? “这首曲子我以前也曾听过,与此完全不同,却远远没有此曲动听。不知小姐依的是哪一种谱子?” 关关垂首一笑,还未开言,李梦楼已接过去道:“段贤侄果然文武全才,不过还是先请上船罢! “这般隔岸对答,岂不显得我天河水坞太过没有待客之道了么?” 关关抿嘴笑道:“正是。段公子请。” 段拂脸上微微一红,道:“晚辈性耽音律,致有失礼。李老伯先请。” 李梦楼展颜一笑,身形已拔地而起,轻飘飘地落入船中,以他身躯,体重当在一百八九十斤上下,但跃上这只小小船儿,那船头竟只稍稍一沉,绝不摇晃。 段拂看得真切,不由心中暗赞一声:“好功夫!” 他随后跃起,身法毫不花俏,老老实实地落在船头,那船头竟似丝毫未动,既不下沉,也不摇摆。 关关一双美目中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望向李梦楼。 李梦楼捻须微笑不语。 段拂眉不扬,目不动,但身旁有甚异动全能知觉。 关关目中异光一闪,他已知晓,含笑道:“小姐难道也懂武功么?” 关关纤手摇动木桨,小舟“咿呀咿呀”地向前直行,极是平缓,只听得她道: “在段公子面前,关关这点微末伎俩怎谈得上一个懂字? “我只是随爹爹学过一点花拳绣脚罢了!” 李梦楼笑道:“我的女儿大有长进,居然懂得谦退起来了?我的武功都比段公子差着老大一截。 “你自然是更比不了了,不过也还不能说是花拳绣脚罢? “若真如此,‘凌波仙子’李关关的名头也不会在浙江全省叫得那么响喽!” 关关听得爹爹取笑双颊飞红,扭身道:“不来嘛!不来嘛!爹爹!你老是取笑女儿!” 段拂见他父女二人说笑,心头突然觉得一阵酸楚,喉头如被甚么东西哽住了一般。 李梦楼却全然没有留意他的表情变化,目光中满蕴爱意地望向女儿,笑道: “我这个女儿呀,自幼便顽皮得不得了,从小就缠着我学功夫,却又不肯用心。 “总算她有几分小聪明,现下武功倒也算得不弱。 “到了大些时候,不知怎地迷上了音乐,常说古人能制谱,我为何不能制? “因此上穷索冥搜,收集了无数的谱,甚么工尺呀,变商呀,变徵呀。 “我也搞不清楚那许多,最后,她还真的开始自制曲子了。 “我听了几曲,倒也好听,比我从前听过的旧谱强得多了。这孩子在音乐上倒有天赋……” 关关听爹爹对着陌生男子夸奖自己,不禁嗔道:“爹爹!你这是怎么了?一忽儿取笑我,一忽儿又夸我,不知你搞些甚么……” 李梦楼哈哈大笑,段拂见了这种小女儿的娇憨情态,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三人谈谈说说,几里水路倒也行得快捷。 两炷香时分之后,段拂猛一抬头,只见迎面一座好大亭台。 巍峨耸拔,竟有直插云霄之势。 尤为奇幻的是,这亭台竟全是以竹子建成,无有一根铁木之物,极见雅致。 上面悬着一张淡金匾额,题道:“天河琴筑”四个字,书法遒劲挺拔,银钩铁划,气韵非凡。 李梦楼笑道:“当真是知父莫若女,这小妮子晓得你是贵客,竟将小舟直划到这儿来了。 “我这‘天河琴筑’平素除了关关,别人都是难得一至的!哈哈!哈哈!” 段拂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沾了小姐的光了!” 关关含羞道:“段公子于家父有救命之恩,那又岂是寻常宾客之比? “且请入琴筑歇息片刻,小妹即刻去整治菜肴,聊表谢忱。” 段拂刚要推辞,李梦楼已哈哈大笑道:“自打我生了这个顽皮女儿,从小到大她都与我捣蛋。今日这是怎么了? “这小妮子每句话都深得我心,俗话说‘女大十八变’,果然不假!果然不假呀!” 说话之间,关关已将小舟靠岸。 段拂随着李梦楼沿着竹节台阶跨入了“天河琴筑”。 其实李梦楼和关关纵不解说,段拂也在江湖上听过了“天河琴筑”的不少传说。 此处乃是李梦楼一生心血所系,惨淡经营,人力财力耗了不计其数。 此处名为“琴筑”,实则不仅珍藏李梦楼的乐器之类,他最为宝爱的稀罕宝贝、武功图谱也都收在这里。 以故数十年来,黑白两道觊觎这小小琴筑的不乏其人,陆续也有十几伙人或明抢、或暗偷,企图捞些实惠。可那李梦楼是何许人也? 除了在策划建构这琴筑之时已料到了日后之事,卑辞重币邀请了大江南北的高手匠人,在这琴筑之中设下四十七道了得的机关埋伏,更派遣自己多年前在两广道上收伏的两名高手做护卫。 那十几起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除了搭上数十条人命,连“天河琴筑”的一根草刺也没能夺走。 以故“天河琴筑”在武林中名声愈发煊赫,武林中人往往侧目而视,无有敢撄其锋芒者。 一踏上“天河琴筑”,饶是段拂艺高胆大,心中也不禁惴惴难安。 立定足跟,段拂闪眼望去,只见这“琴筑”内里极是轩敞,通路曲折伸延,不知何处方是尽头,中间一条笔直长廊,显出主人的直爽胸襟和堂皇气派。 只这一溜之间,段拂便觉其中布置森严中藏豪迈,坦易中蕴杀机,确是非同小可。 李梦楼见他眼中光芒变幻不定,知道他已瞧出几分个中奥妙,豪笑道: “我在这里倒是花了一点心思,用来对付鸡鸣狗盗之徒还省点用,在贤侄你这样高手的眼中,那可就不值一哂了罢。” 段拂躬身道:“老伯何出此言?此处布置深具丘壑,小侄大开眼界。” 李梦楼瞥他一眼,见我他说得极是诚恳,心中不由大起知已之感,笑道: “我早知道这点区区布置瞒不过你的眼去。 “来来来,我给你引见两位朋友!” 说着话,携起段拂左手,昂然前行,关关紧随其后。 三人沿着笔直长廊走到尽头,左拐右弯,行到一处亭子下面。 李梦楼曲起右手食指,在其中一根柱子“铎铎、铎铎铎、铎、铎铎”地敲了数下。 “啪”的一声,柱下同时翻起两块竹板,各在二尺见方。 第7章卅年交情失孔方(3) 一灰一青两道影子自洞口疾掠而上,躬身道:“见过恩兄,见过小姐。” 段拂见这两人身法奇快,心头先自一凛,这时看得清楚,左边那人一袭墨灰长袍,豹头环目,满腮虬髯,身上斜靠着一条长柄大砍刀,右边那人青衣布袜,脸容瘦削,面上颇有阴寒之色,腰间斜插着一枚圆形铁锥,只有拳头大小,好似孩童的玩具一般。 段拂见了这两人形象,登时想起两个人来,心中狐疑道:莫非真是他们? 思犹未了,果然听得李梦楼在那厢笑道:“过兄,尉迟兄,好教两位相见一位好朋友。 “段贤侄!这位是过进之过兄,这位是尉迟兄,大名一个景字。 “可惜你晚生了几十年,二十年前武林中说起‘过山虎’和‘青城一声雷’来,那可是如日中天,声名赫赫呀!哈哈!哈哈!” 他话未说完,过进之与尉迟景已在大摇其头。 过进之道:“恩兄说哪里话来?当年我们兄弟俩凭着一股莽劲儿在江湖上闯下些许名头,真如萤火之微。 “若非十五年前恩兄在两广道上相救,我们早就不知变作哪儿的孤魂野鬼啦!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此人生就一副笑面,说起话来声若洪钟。 本来话语中颇为沉重,若在外人看来,却好似说一件兴高采烈的事情一般。 段拂微微笑着接口道:“过前辈太过谦抑了,江湖上大浪淘沙本来不假,可是如过前辈和尉迟前辈那般侠骨英风。 “当年怒江诛七霸,黑山惩九凶,这等轶事如风斯传,后生晚辈至今仍时时提起。” 过进之与尉迟景见到段拂,虽想李梦楼对他如此重视亲热,此人必定非同寻常,却也因他年轻,并不怎样重视。 及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两人对视一眼,不由耸然动容。 这两件事是他们平生做的最为酣畅淋漓的侠义之事,一则对方人多势众,武功高强,二来曲在对方,自己确是以少胜多,主持正义,两人数十年后回想起来也常自得意。 但这两件事江湖上流传极少,这少年怎地竟如数家珍,知道得这般备细? 李梦楼也不由得一惊,颇出意料之外。 先前在酒楼上,他听段拂揭穿“七青门”、“七娘峒”、“言家拳”与那头陀康仲成的底细,已是惊诧莫名,深知这少年并非寻常人物。 现下看他随口而道,侃侃而谈,种种武林秘事看似比他自己的掌纹还要清楚,这份见识眼光纵是诸多武林名宿也极他不上。 这少年究竟是甚么路道,又是何等样人,方能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 李梦楼只觉得这少年的来历越来越古怪,也起来越有趣了。 那尉迟景直阴着脸并不开口,这时不禁低着嗓子道: “恩兄看上的人果然非同小可,这位老弟年纪轻轻,见闻如此广博,不敢动问大名?尊师是哪一位?” 他生性与那过进之恰恰相反,适才被段拂指出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之举,心中本来喜欢,脸上却仍是阴云密布,使人一见便忍不住要代他伤心落泪。 段拂拱手道:“尉迟前辈过奖。晚辈单名一个拂字,表字去尘。 “家师已归隐多年,不欲留名红尘,恕晚辈不便相告,其实晚辈这点区区见闻实不足数,比起前辈的‘青城九轰十八打’又算得了甚么?” 这尉迟景系出青城,腰间悬挂的那小铁锥名为“雷公轰”,后腰还有一个形似粑子一般的短兵器,名为“闪电挡”,看似玩物,使动起来,可软可硬,可远可近,端的也是武林一绝。 他听这少年又一口道破自己的得意武功,心惊之余,冷冰冰的脸上竟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那过进之截口道:“说起来好生惭愧,我与尉迟兄弟本来都是目空一切的人物,及至相逢交手,才晓得自己武功还有对手。 “等到那一年在临桂府遭遇到‘九现神龙’郑起云,堪堪要死在他的手下,只蒙恩兄出手打救,这才晓得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唉!想起十五年内那场恶战……若非恩兄你,我姓过的……” 他说到此处,眼中竟有泪光莹然。 情不自禁地又何李梦楼拜了下去。 李梦楼略觉奇怪,口中笑道:“过兄你也真是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一边伸手相扶。 那过进之身手敏捷,此时已跪在地上,待到李梦楼双手刚托到他的肘部,他忽地长笑一声,吐气开声,两手一反,扣住了李梦楼的脉门! 李梦楼千想万想,就连做梦也料不到这个自己相交了十几年,又日日声声感激自己教命之恩的好友会向自己突施毒手,当下腕上一麻,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 关关视线被李梦楼挡住,看不清前面发生了甚么事,只是听爹爹“哎”了一声,语气有异,惊道:“过伯伯,你……” 才说了四个字,过进之藉势前冲一步,右手已电光石火般连点两点,分别戳中段拂与李关关的“关元”与“环跳”大穴。 两人对视一眼,眼光中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身子却已慢慢软倒。 过进之连连得手,忍不住哈哈大多,右手收回之际,反肘又撞中李梦楼的前胸穴道。 这几下兔起鹘落,只是一瞬间之事,直到此刻,尉迟景才明白过来,又惊又怒,喝道:“老大,你这是做甚么?” 过进之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道:“二弟,我是一番好意,你听我说……” 尉迟景骤见大变,还没打定主意听他讲还是不听他讲,突觉小腹上一凉,过进之本来放在地上的长柄砍刀已全然没入了他的腹中。 他大吼一声,身子有如一枚旗花火箭般笔直蹿起四尺有余,创口中鲜血狂喷,煞是可怖,他外号叫做“青城一声雷”,皆因平时说话细声细气,与敌对阵之时却大声呼喝,有若雷霆。 这时的吼声虽是他平生喊行最响的一声,却也是最后一声,再落下地来时,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已然气绝,似乎到死也不明白为何情若手足的结义兄弟会对自己下手。 那过进之“桀桀”怪笑道:“尉迟老弟,莫怪为兄的心狠了!大丈夫生在世间,不心狠手辣成得了甚么大事? “似你一般,成日价给人家做个看家狗,那有甚么出息? “我却不同,今日大事一成,明天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了,这大好的天河水坞地该换个姓儿了……格格……格格……” 他笑得既是得意,有时欢畅,甫笑到一半,李梦楼冷冷的语声从后面传来: “你就是为了我这处庄子连自己的结义兄弟都杀?过兄,你也太过不值钱了罢!” 过进之回过头来,脸上已换了一种狞笑,狠狠地道: “姓李的,你此刻肚中必定还有许多话要骂我,只是顾念着你大侠的面皮不肯骂出来。 “骂罢,你尽管骂我,我是畜生,我忘恩负义,我恩将仇报,我不是人,嘿嘿,那又怎样,你又不能把我骂掉一层皮去!” 李梦楼眼望着他昔日一向可亲,如今已变得异样无耻的笑容在面前晃动,只气得嘴唇乌青,翕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过进之哈哈笑道:“我知道你要说甚么,说你这些年来待我不薄,我为甚么还要反你对不对,不错,你是待我不薄。 “我姓过的也并没忘了你的好处,可是现在有更大的好处等着我去拿,我为甚么不要?” 他喘了一口长气,敛起笑容道:“对不起你啦,恩兄,九泉之下你莫怪我无情。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老人家大仁大义,这就成全了我罢!” 说到这个的“罢”字,他举起长柄大砍刀,那手运劲,斜肩带背向李梦楼直劈下去! 刀到中途,他突觉两臂的“曲池穴”上同时一麻,那柄砍刀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说来也巧,那刀头所落之处正顶着他的一只右脚。 这刀下来,分量既沉,锋刃又快,一根脚指连着半截布鞋被齐齐切了下来。 过进之来不及去想因何出现这等变故,抱膝痛叫一声,坐倒在地。 就在同时,一片蓝色衫角动了一下,过进之忍不住抬头去看。 一个少年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明如寒月,冷冷地照在他的脸上,嘴角却含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正是适才被自己重手戳中“关元”大穴的段拂。 刹那之间,过进之又惊又怒,又是摸不着头脑,勃然道: “你……你……”话未说完,坐在地下已经出手如风,连续七八拳击向段拂的下盘。 这过进之祖籍中州,本是地道的汉人,后来随祖辈迁到粤西,在壮族学得一身武功,诡异剽悍,自成一派。 这几拳情急拼命,已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每一下都有开碑裂石的大力,料想这少年年纪轻轻,手下功夫势必有限,只须他退后数步,自己便可伺隙逃走,至于一笔横财得而复失,日后如何保全首领的大计,那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8章卅年交情失孔方(4) 这数拳之后,虎虎生风,威不可当,耳听得“噗噗”作响,地下尘土飞扬。 岂知过了片刻,飞尘散尽,段拂仍是好端端地站在前面,便好似从没动过一般,又好似自己这数拳全部打入了另外一个空间。 过进之脑中灵光一闪,蓦地想起了一件事来,戟指叫道: “你……你不是人……你……你是鬼……” “恐怕你才是鬼罢!”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截断了他绝望的叫声: “段贤侄,请你在旁观战,就由老夫出手来收拾这等背恩弃义,残忍卑鄙的小人!” 一个人须髯飘拂,双眉紧锁,衬着他小山般高大威猛的身躯,尤显得凛凛神威,不可逼视,却不是李梦楼又是哪个? 段拂见李梦楼打话,躬身道:“老伯请。”一侧身让了开去。 李梦楼一言不发,双目死死盯着过进之的胖脸。 过进之见了段拂身手,本已胆战心惊,待见李梦楼上来应战,不惧反喜。 他与李梦楼相交十数年,对他的武功家数自是熟知根底,自己虽不是他的对手,想要全身而退当不困难。 他本想得得意,抬头撞上李梦楼喷火的双目,不禁“激灵灵”均打个寒战,勉强笑道:“恩兄……我……” 李梦楼不等他说完,开声喝道:“啰嗦什么?还不动手?” 这一声发自丹田,如同雷震,滚滚地在水面上散了开去,本来波平如镜的水上不由得荡起微微涟猗。 过进之本就心虚,被李梦楼这等威势一吓,不由得手足发软,哪里还敢去捋虎须? 当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连连叩头道:“恩兄,我一时猪油蒙了心,起意害你,我不是人,我是猪,你饶过我罢……饶过我罢……” 口中一边乱叫,双手在地下乱抓乱摸,鼻涕眼泪拖了一尺多长,直垂到地上。 关关夙性爱洁,见他将琴筑弄得又是血,又是泪,肮脏不堪,不由得秀眉微蹙,心中难过。 李梦楼也锁起两道浓眉,眼见他这副令人作呕的神情,想到前一刻他还英风豪迈,气宇轩昂,心道: 好好一位豪侠,只为了些黄白之物,弄到如此地步! 口中道:“起来!你看看你自己,但是甚么……” 话未说完,只听耳边“铮”的一声微响。 他知道不好,应变奇速,忽地头上脚下倒了过来,十二枚“青锋钉”连成一条银钱从他腿挡中间打了过去,直嵌入后面的柱子之上,钉尾犹自微微颤动,这下当真是险到了极处,只要他慢得一弹指的功夫,这十二枚青锋钉此刻早将他透胸而过。 李梦楼怒发欲狂,吼道:“你死性不改!”双手一撑,身子腾然而起,人在空中,双腿连发,疾如闪电,招招直袭过进之各路要害,他除了七十二路“天绝掌”之外,另有一路武技唤作“秋风扫叶腿”,厉害处并不在掌力之下,只是素不轻出,武林中知者极罕。 这时被过进之惹动了真火,出手再也不留情面。 过进之双手在地下乱抓乱摸,一下触到尉迟景适才掉落的闪电锥。 他与尉迟景相交有年,深知这闪电锥除了近身撞击之外,另有一功,锥身中空,其中装有机括可连发一十二枚青锋钉,迅疾无比,神鬼难逃,他口中边乱说乱讲,手上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准李梦楼扣动了机括。 李梦楼躲过偷袭,他方自一呆,下颏已中了重重一脚,这一脚力道奇大,“喀”的一声,他颏骨已碎,整个人便被踢飞起来。 他人在空中,李梦楼却也如影随形,双腿不离他前心要害。 只听“扑扑”连响,李梦楼连出十余腿,俱都正正当当地踢中他的胸膛,这十几腿势疾力重,纵是一流的武林高手,也绝难挨住三四下,何况过进之心胆已寒,全然想不起运功抵御。 段拂与李关关站在地上,只见李梦楼神威逼人,须发戟张,有如一头巨鸟在空中飞舞,都不由得心惊,只听得“喀喀”轻响,过进之的胸骨、肋骨也不知断了多少根,“嗵”的一声,他一个肥硕身形落了下来,满头满脸都是鲜血,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 李梦楼随之飘身落下,恨恨道:“你这奸贼如此死法便宜了你!”唾了他一口,回头望见尉迟景的尸身横卧在地,忍不住说道:“可惜了尉迟兄……” 一句话未说完,两行清泪已顺腮边流了下来。 过进之倒在血泊之中,口唇微翕,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两只眼睛只死死盯在段拂脸上。 段拂道:“你要我过去?”过进之眨了眨眼睛示意说得对了。 段拂移步过去,过进之喘息半晌,拼尽全身的力气低声道: “你……你怎……会……” 才说了三个字,便觉胸间剧痛,再也说不下去。 段拂虽也觉此人卑鄙狠毒,无可救治,但见他这副模样,又忍不住恻然生悯,接下去道:“你要问我如何解开穴道的是不是?” 过进之眨了眨眼睛,满是血污的脸上现出一丝欣喜之色。 段拂叹了口气,道:“当你向李老伯下拜之际,我便觉得有些蹊跷,于是吸一口气将身上穴道转了过来,你那一指力道甚大,其实却全然点在我的肌肉之上。 “我本想隐忍不发,看看究竟是谁人主使你下此毒手……唉……唉!弄成现在这样,问不问也没什么分别了。 “你一生行侠仗义,末了却以此收场,那也难怪别人,这就好好地去罢!” 过进之听了他的话,一对眼睛本来已快要阖上,这时忽又睁得有如铜铃一般,使出浑身最后的气力,一字一顿地道: “移……宫……换……穴……”这个“穴”字吐到一半,头向旁边一垂,就此毙命。 段拂心中重重叹了一口气,回头望见李梦楼默然垂首,面上神情又是颓丧,又是哀痛,仿佛这一时三刻之间便老了十几岁一般,他走上两步,柔声道: “老伯,事已至此,哀悔无用,还是善后的好。” 关关本来一直偷觑着父亲的面色,又是担心,又是怜惜,听段拂这般相劝,不禁向他投来感激的一瞥,举步上前,牵住李梦楼的手,柔柔地道: “是啊,爹爹,段公子说得有理。两位伯伯一善一恶,同时死于非命,他们看着我长大。 “我心中也甚是难过,可是你老人家须得保重身体,我们总该找出是谁害你才对呀……” 李梦楼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抬起头来,双目射出熊熊怒火,“啪”的一声,他一掌击在碗口粗的栏杆之上,那竹杆“喀喀”连响,自中断裂,几块残片落入桥下的水中。 李梦楼凝思片刻,突地长啸一声,宛如虎吼龙吟,良久不绝,只听他呐呐地道: “不错,我定要知道是谁害我!我定要知道是谁害我。” “是谁害我——”他猛地发声大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将竹栏杆染得殷红。 关关大惊失色,叫道:“爹……”连忙跑上前来,扶李梦楼坐在地上。 段拂抢上一步,右手搭上腕脉,过得片刻,低声道: “关关姑娘。请莫担心,老伯只是急怒攻心,身体并无大碍!” 关关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此刻正是夕阳西坠之时,绚烂的晚霞映在她挂着泪珠的娇美脸上,有若奇花初胎,明珠照眼,艳丽不可言表。段拂心中不由一荡,连忙低下头去。 李梦楼张开双眼,瞥了关关一下,温颜道:“关关,爹不碍事……”旋即挣扎起身,向着段拂拜了下去,关关见爹爹如此,已约略明白他的用意,随后也盈盈拜倒。 段拂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伸手相搀,口中道: “李老伯,关关姑娘,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李梦楼站起身来,长叹一声,道:“段贤侄,我枉担侠名,一日之中两番遭人暗算,又两番蒙你相救……我……我当真不知说甚么才好。 “我虽然不济,也称得上闯荡江湖三十载,从未栽过偌大跟头。 “此番险些送掉了性命,却连对头是谁也搞不清爽! “唉,我不如这就金盆洗手,去做个农夫山樵,再也不来问那些江湖恩怨!” 关关在父亲身边长到一十九岁,从来都见他侠骨柔肠,豁达豪迈,就是天塌下来也不皱一下眉头,哪知今日出此颓丧之言,可见委实是心灰到了极处。 段拂沉吟道:“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是我等江湖人想做而又难做之事。 “老伯你有此一念,小侄只有佩服一途。 “然而从这一日遭遇看来,对头驱动的尽是高人,竟连老伯你的知交好友也被他买动,出手加害,无论此人是谁,只要有他在,老伯你的处境都甚是凶险。 “现下咱们在明,他在暗,他又如此处心积虑地算计于你,老伯你不了却这桩心事,金盆洗手岂不也是枉然?” 所谓“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李梦楼听了这几句话,登时醒觉,笑道: “我被气昏了头了,竟这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想不到!好! “李某就以万贯身家、大好头颅与这暗里捣鬼的贼子周旋一番,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第9章卅年交情失孔方(4) 段拂与关关见他须发皆动,豪情万丈,都不自禁地代他高兴,知道他心结已解,“江南五侠”的威风豪气重又回到了身上。 当下李梦楼目中重又精光灼灼,恢复了平日的矫捷剽悍,命关关放出一支号箭,唤来邻近的几名家人,埋葬尸首,清理战场,修葺亭台。 他对“琴筑”极为珍惜,向来只有尉迟景和过进之二人暗中看守,并无别人在此。 几名家人来到,见这里尸身狼藉,血污遍地,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向主人请示如何办理。 李梦楼也不多说,指示他们将二人尸身并葬一处,务须择处高地,修建一座大坟,一应开销,尽管到账房支取便是。那几个家人领命去了。 片刻之后,“琴筑”上已干干净净,再无一丝血痕污渍遗留下来,宛若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 段拂看着别人来回忙碌,心头忽生出一种异样感觉: 人生一世,生生死死,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罢了! 几桶清水,一抔黄土,一冲一埋,再也留不下甚么东西。 想到此处,心头蓦地涌上一股苍凉。 李梦楼却浑然没在意他想些甚么,背着手来回踱了几圈,甚是满意,纵声笑道: “好啊!这一日虽然凶险,并且到现在连对头要是谁也不知道,不过能识得段贤侄这样的人物,也算并不空过。 “关关,适才你不是说要整治几样小菜么?这就去罢! “段贤侄,天色已晚,暮霭沉沉,咱们这就掌起灯火,饮他个通宵达旦!” 段拂与关关俱各含笑答应。 这“天河琴筑”乃是雅致所在,容不得烟火熏烤,关关裣衽为礼,告了个罪,摇着小舟到附近的“天厨阁”中精心炮制小菜去了。 段拂随李梦楼进了琴筑深处,剔亮油灯,有一打没一打他说些江湖轶事,再分析那背后主使暗算李梦楼之人,却是丝毫不得要领。 这时段拂肚中忽然“咕咕”直响,原来却是饿了。 李梦楼哈哈大笑,道:“天河水坞待客不周,让我这贵宾饿着肚子坐在这里,做主人的却还东拉西扯,就是说不上正题……” 段拂脸上微微一红,刚待解释几句,李梦楼忽指着他身后笑道: “好在还不算太过失礼,我这宝贝女儿这不是来了?” 段拂回头望去,桨声欸乃,垂柳轻分,树丛中闪出一盏红灯。 船头上俏生生地立着的不是关关又是哪个? 此刻夜风轻拂,传来远山树柳的清香,吹动关关的衣袂,有若涟漪荡漾,远远望去,便是真的凌波仙子也及不上她的万种风情。 刹那之间,段拂但觉神魂俱醉,浑不知身在何处。 桨声灯影之中,小舟缓缓靠岸。 关关系住小舟,双手各提一个硕大的竹制食盒跃上岸来,笑道: “爹,段公子,你们饿了罢?真对不住,我许久不下厨房,手脚慢了些,若作得不好的,包涵则个!” 说话之间掀开盒盖,已将其中菜肴一样一样端将出来,摆满了一桌子。 盒盖甫掀开一条缝儿,段拂先就闻到一股奇香,竟是生平从所未历,不由得又惊又喜。 看那八种菜肴时,有的娇红芳香,有的碧绿清新,有的焦黄松脆,有的紫中透亮,竟无一盘识得,却无不引人食指大动。 他这里端详未了,关关又已转身回去,自船上拎了两大坛酒过来。 这两大坛酒每坛都有五六十斤重,她一个弱质女儿提在手中竟轻飘飘的有若无物。 李梦楼见她“通嗵”两声,将酒坛往地下一放,不由眼睛一亮,笑道: “好丫头!你爹爹一辈子就藏着这两坛好酒,今儿全被你给翻出来啦!怎么?你还要醉死老爹不成?” 关关娇笑道:“你不是说要与段公子喝个通宵达旦么?酒少了怎么能够? “再说,爹爹的酒量我是知道的,段公子酒量深浅我虽不知,但凭着他这一身精纯功夫,与爹爹喝个旗鼓相当当无问题。 “省得一忽儿酒喝光了,爹爹你又得让我划船去取!” 说到此处,小嘴一噘,一派小女儿的娇憨情态。 李梦楼大笑道:“好!好!我女儿说得好!段贤侄,可不要辜负我女儿这一片心意呀!请!请!” 段拂早饿得很了,一见主人让客,连忙夹了一筷菜肴送入口中。 方咀嚼得几下,便觉浓香满口,又滑又软,而且滋味竟是不断变幻,想不出是何物所制。 关关见了他脸上神情,忍不住“扑哧”一笑,道: “爹爹早就订下规矩,这琴筑乃是风雅之地,不准有焚琴煮鹤的煞风景之举。 “所以这几样菜呢,我都是用荤菜配制,待得熟了,再将肉类弃去不用。 “段公子请尝一尝,可还合胃口么?” 这时的段拂已顾不上答话,连吃了几口盘中菜肴,越吃越是香甜,越吃也越是莫名其妙。 关关笑道:“段公子,你吃的那一味乃是豆腐,不过呢,我用了些免腿肉、獐腿肉、还有些果子狸来配它,三三见九,兔獐混咬是一番滋味,獐狸混咬又是一般滋味……” 段拂吃一样,她便斯斯文文地解说一样,她每解说一样,段拂便赞叹一样。 无一时,段拂也已吃到了七成饱了。 李梦楼见他吃得香甜,哈哈笑道:“贤侄也尝得够了,咱们这酒也该动一动了罢!” 段拂脸上微微一红,端起酒杯道:“关关姑娘厨艺出神入化,在下平主未尝过如此异味,一时饕餮之状,极是不堪。 “老伯与关关姑娘请恕过无礼之罪。” 李梦楼哈哈笑道:“率性而为,是谓真人。饿了就吃,渴了就喝,这才对嘛!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客人!来来来,贤侄,我敬你一杯!”说罢,仰首一饮而尽。 段拂陪着干了一杯,酒至唇边,未饮先已有醺醺之意,酒入肚中,更是醇香悠长,五脏六腑都有爽气,忍不住赞了一声:“好酒!” 李梦楼甚是得意,笑道:“怎样?我这两坛存了六十年的花雕还使得么?来来来,只管喝,好处还在后头呢!” 两人酒到杯干,你来我往,无一时,已各饮了数十大盅。 段拂其实甚少饮酒,皆因这酒味实在佳妙,心情又甚畅快,仗着内功精纯,喝得不动声色。 李梦楼面上已有三分酒意,这时笑道:“关关,段贤侄适才称赞你的曲子唱得好听,不若现下弹上一曲,以助酒兴如何?” 关关面上一红,心中却也甚是乐意,低声道:“爹爹有命,女儿自当遵从,只要段公子不嫌我唱得难听就好。” 段拂忙道:“岂敢岂敢,得聆小姐仙音妙曲,段拂神缘非浅。” 关关抿嘴一笑,起身分花拂柳地去了,无一时,取来一具短琴,调了几个弦,曼声唱道: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一首《菩萨蛮》词乃是唐五代之际词坛大家韦庄韦端已所作,词中所传江南风景,真正非深识个中真味者不能道也。 关关悠悠唱来,有如风中珠落,字里花飞,段拂听了,眼前耳边俱是美景佳音,鼻端嗅得阵阵清香,也不知是花香,是柳香,是酒香,是歌香,还是那唱歌的人香? 这场酒才只饮到四五分,他却早就深入醉乡去了 从这一天起,段拂便在“天河水坞”住了下来,每日里与李梦楼对棋赏曲,纵酒放歌,切磋武技,讲论传闻,两人相处极是默契。 段拂一生之中从未有过这般安宁逍遥的日子,心情极是畅快,真盼时光就此停驻,永不前移才好。 李梦楼高兴之余,严加戒备,惟恐那不知名的对手再出甚么诡计,可是一晃眼三个月过去了,什么意外也没发生过。 这些时日里,段拂与关关朝夕相处,情谊日进,一个已将以前称呼的“段公子”舍去了一个字,直接称为“段兄”,另一个则更加省事,从“关关姑娘”直接减为“关关”了。 这一日正是五月中旬。 杭城五月乃一年中最美的季节,芙蓉初绽,荷香满塘,夜中蛙鼓盈耳,白日燕子回翔,一眼望去,处处柳绿桃红,观之无厌。 “天河琴筑”的西厢有一间清雅的竹舍,那是李梦楼特地拨出来给段拂居住的,此时里面正传出阵阵琴声。 竹影一闪,关关手托着一个木盘,自竹舍右边的小径走了出来。 今日她泛舟水上,采得一些新藕,与酸梅相混,调成了一道“酸梅藕片汤”,加上庄中储下的冰块,喝得几口,非但怡人,更有解暑之效。 她先遣人送去一些给爹爹,想了半晌,段拂这一份还是自己来送了。 关关耳音锐敏,离得老远便听见琴声悠扬,奏的似是一曲《诗经·秦风》中的《蒹葭》,可是再行得近些。 曲调又变得活泼跳荡,竟是《诗经》三百篇的第一首《关雎》。 关关精审音律,可是向来不曾想到这两首音调风马牛不相及的曲子可以混在一处,而且变得如此丰赡华美,情意绵绵。 第10章深恩蜜意两相妨(1) 她手托木盘,立在窗外,随着屋中传出的阵阵旋律,诗中的句子依次现在脑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关关难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溯回从之,道阻且长……” 听到佳妙之处,忍不住随着琴声低唱出来。 声甫出口,猛地想到这一下岂不是被他发觉,要打断这样好听的曲子了么? 连忙收住了口,不知怎地,脸上一红,心道: 这曲子这样好听,敢是为我做的么? “铮”的一声,五弦一划,众音齐寂。 段拂清朗的声音传了出来:“佳客未至,琴音先知。外面可是关关么?” 关关被他一口道破,心中突地一跳,脱口道:“不是我!”说完这三个字,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段拂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道:“喔!我只当是关关,原来不是,却不知是哪儿来的阿猫阿狗应了一声?” 竹帘开处,关关俏生生的身影立在门口。 只见她满面飞霞,银牙紧咬,恨恨地道:“哼!早知你叫人家阿狗阿猫,我才不巴巴地送这酸梅藕片汤给你呢!我还不如这就倒了去。”说罢转身就走。 段拂见她手上托盘,已知她特为自己而来,不由心中一动,使个“珍珠倒卷帘”之势,凌空翻出,正挡住关关的去路。 关关不料想他在这当儿施出轻功,险些撞个满怀。 她疾收脚步,嗔道:“你这人真坏,人家再也不来睬你了。” 段拂她轻嗔薄怒,说不尽的娇美可喜,心中不由一荡,连忙镇摄心神,庄容道: “关关,我只开个玩笑,你送汤来给我消暑解渴,段拂感激不尽,请莫要生气了。” 关关皱起纤秀的悬胆鼻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并不睬他。 段拂虽生得英俊倜傥,出道行走方才半年,对他一见倾心的少女早也有过不少,但这初恋情味,却还是首次尝到,一见关关不肯原谅,不由得慌了手脚,苦着脸央告道: “好妹妹!我不敢再得罪你了,你‘酸梅藕片汤’想是极好的,就求你赏赐了罢!” 关关见他一副可怜相,忍不住抿嘴一笑,道: “你怪可怜见儿的,姑娘今天心情好,就赏了你罢。 “不过你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段拂见她轻轻一笑,颜若春花,当真是芙蓉不足比其艳,珠玉不足比其洁,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连声道: “知道,当然知道,我比喻不伦,难怪你大大生气。 “我应该说,是哪个漂亮得了不得的阿狗阿猫在外面应了声啊?” 关关啐了一口,虽见他毫无致歉之诚,但称赞自己容貌,使自己芳心窃喜,总也可将功抵过了,当下将纤手一伸,道: “好罢,你既知错,这一此就饶过你。 “快把汤喝了罢,再过一忽儿,冰块儿就全化啦!” 段拂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甜中有酸,酸中有甜的清爽气息在肺腑之间缭绕,登时全身都似轻了不少,不禁脱口道:“好啊!” 关关见他喝得愉快,心中也自高兴,道:“你既喝得好,待会儿我再调一些与你送过来。” 说到此处,忽地想起一事,道:“段兄,适才我在外听你弹一首曲子,似是将《关雌》和《蒹葭》混在一处的,好听之极,是你自己新做的么?” 段拂道:“是啊!做得不好,你是乐中大家,原要请你指教。” 关关道:“没甚么不好问?我觉得好听得很,只是……只是……不知……不知……” 她一句话到了口边,打了个转儿却又落到肚中,一张脸儿不由得又飞红起来。 段拂奇道:“甚么只是不知的?你要说甚么呀? “曲子有甚么不妥之处,你尽管说好了,我又不会见怪!” 关关不敢抬头去瞧他的眼睛,嗫嚅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道: “只是……不知这曲子是弹给谁听的?” 她自小受父亲熏陶,却甚少大家闺秀那种忸怩作态,常常不拘小节,英气拂拂。 换作别人,这等话当面对一个男子说出已够惊世骇俗,她却兀自奇怪为何自己平日里胆大包天,放言无忌,今日却又这般胆小起来。 段拂被她一问,已明其意,只觉心中甜丝丝的,脸上却故意不露笑容。 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关关芳心猛地向下一沉,眼泪几乎已开始在眼圈打起转来,却听段拂接下去道: “……不过……多半是给一只漂亮得了不得的阿狗阿猫听的!” 关关听到这句话当真是心花怒放,当下破涕为笑,霞飞上脸,拈起两只粉拳打向段拂,口中道:“你真坏,总是这般戏弄人家……” 段拂眼前异花突放,鼻中芗泽微闻,心里一阵迷乱,颤声叫道:“关关!”一把拢住她的娇躯,向着她的樱桃小口吻了下去。 关关大出意料之外,本能地挣扎几下,旋即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又觉自己的嘴被两片厚实温暖的嘴唇封住,心头又酥又痒,这等感觉竟是自生人世以来从未经历,一时只觉天旋地转,浑不知身在何处,一双玉臂已情不自禁地环上段拂的头颈……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段拂神智忽地清明,叫声“啊呀”,松开关关的娇躯,跳了起来,反倒是关关吓了一跳,疾问道:“怎么啦!” 段拂一脸狼狈神情,讪讪地道:“关关,我一时情不自禁,冒犯于你,请莫要见怪!” 关关横了他一眼,想起自己适才的失态,心头又羞又喜,又想哭,又想笑,却不由垂下头去。 到了这个地步,两个人再也找不出别的话可说,这时一阵风来,吹动竹帘,露出一线缝隙,只听“咕咕”一声轻响,一道白影迅疾无比地闪了进来,翩然落在竹案之上。 关关吓了一跳,凝神看去,那道白影竟是一只鸽子。 寻常白鸽只有巴掌大小,这白鸽却形健体硕。 较之一般鸽子大了一倍以上,更生得鹰眼铁喙,顾盼之间甚是威猛,倒似颇有王者之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鸽子,正自奇怪,段拂见了,却是脸色大变。 关关见他面色有异,问道:“你怎么啦?” 段拂笑了一笑,道:“没甚么,我识得这只鸽子,是个朋友遣来与我开玩笑的……” 关关微觉纳闷,还没开口,段拂已道:“关关,你出来许久了,被人见到你在我这儿逗留不好,还是先回去罢!” 关关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但听他软语商量,适才又与他缠绵拥吻,女儿家终究面嫩,答应一声,打开竹帘,款款而去。 关关一踏出屋门,段拂的脸色就变了,变得既颓丧,又失望,既心痛,又忧虑,就好像被人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这眨眼之间,他就像换了个人一般。 竹案上那只白鸽歪头看着他,似是等得不耐烦了一般,“咕咕”叫了两声。 段拂猛地醒起,伸手轻轻抓住白鸽,在它右腿上取下一个小小的竹筒,翅膀一展,那只白鸽自窗口冲天而出,径直飞出。 段拂小心翼翼地从竹筒取出一张纸条,展开抹平,上面写着几个奇怪的词: “求之不得,亲朋至友,之死靡他,后土皇天,疾若雷电,速战速决,动若脱兔,手不释卷。” 非但这些词之间看不出有甚么关联,连字迹也甚是拙劣,歪歪扭扭,好似出自初习书字的蒙童之手。 可是段拂看懂了,这些字的意思与他预想的一模一样,他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 这几个词的第一个字联起来读便成了两句话——求亲之后,疾速动手! 五天之后,天河琴筑。 李梦楼与段拂临水而坐,推杯换盏,正自饮得痛快。 酒至微醺,李梦楼的脸上泛起酡红之色。 他饮尽一杯,忽道:“段贤侄,这些天来我心中一直有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段拂道:“老伯你太见外了,有话请讲,段拂洗耳恭听。” 李梦楼道:“这几个月来咱俩相处,虽然辈分有别。却是肝胆相照,言谈投契。 “你称我为‘老伯’,我称你作‘贤侄’,这只是礼貌上的事儿,我心中只把你当作平辈相交的知己好友。 “这几十年来,我交过的朋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没有一个能如此对我脾胃的。 “可是说来惭愧,迄今为止,你的家世师承我都一无所知,每谈到这个话题,你便顾左右而言他,莫非其中真的有甚么难言之隐不成……” 段拂听他开门见山地说出这番话来,心头不禁怦怦乱跳,急道:“我……” 李梦楼摆了摆手,接下去道:“贤侄切莫误会,老夫无意要探人隐私。 “我早年丧妻,现今也上了年纪,膝下无有子嗣,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他沉吟半晌,似在思索怎样说下去:“……段贤侄,你一表人才,武功高强,人品也是没的说。 “在当今武林之中,许多高手名宿也都及你不上,说句不当说的话,早在关关喜欢上你之前,我便已经喜欢上你啦! “这些对日,你与关关相处甚好,我老头子虽上了把年纪,还能看出几分个中奥妙。 “可是……唉!说句实话,冲着你的武功人品,我一百个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你,可是……” 段拂听他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一颗心跳得更加厉害,垂下头道: “老伯,我并非有意隐瞒师承家世,只是其中实有难言之处,一直难对外人说明。 “老伯你身在江湖,一向不问官府中事,二十年前,京城有一位煊赫一时的‘文榜眼,武探花’,唤作段于廷的,老伯想必不会识得了……” 李梦楼“啊”了一声。 脑中灵光一闪,乍然想起一件轰传武林的大事来。 只听段拂接下去道:“这位于廷公便是先父,二十年前,他身在谏垣,兼领御林军,抗颜上书,直声满于天下,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奸宦亲贵。 十七年前,这位段榜眼全家老小二十六口一夕暴卒,无一幸免……” 李梦楼虽早已想起此事,听到此处仍是禁不住一惊。 段拂口中所说的段于廷虽在当朝任清要之职,但他出身崆峒,为一代俊彦,声名武功犹在如今的崆峒派掌门人松风子之上。 此人素有经国治世之志,以故走上仕途,一度颇为朝廷倚重,后来出了这件灭门惨剧,段于廷以而立之年撒手尘寰,无论朝野提起他来俱皆扼腕叹息,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竟还有一个儿子逃得了性命,如今出落到这般人才。 李梦楼段于廷素未谋面,但神交莫逆,相互仰慕,当年听说他全家暴卒的消息之后曾郁郁累月。 这时猛听得段拂身世,不由眼眶一热,恍如故人重逢,浑疑梦寐,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