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领官 第一章领官 部里的办公厅一早就把电话打到皮思平家里,请他上午十一点以前赶到部长办公室。他找出那条戴了多年的深灰色围巾,立即出门。这天是星期二,距两千一零年的到来已经没有几天。皮思平从拉萨回来,在家等待部里重新分配工作,也刚好一周时间。 两年前,部里摊上一个援藏名额,焦部长亲自约谈皮思平。皮思平当时担任体改司二处的处长,这个职务他已经荣任了四年。像皮思平这种处级干部,在地方上是一个县的父母官,但处于北京的中央部委机关,却和一般职员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六七个人同挤在一间办公室,甚至共用一台电话。焦部长动员皮思平,援藏回来可以直接晋级副厅,暗示他如果失去机会,在部里至少要排队十年,才能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混到副厅这个级别,到那时皮思平已经是四十岁朝上的人了。所谓意外,其实也不叫意外,就是人太多而官位少,部里有很多人眼巴巴等着升迁,但是直到退休也还原封不动。皮思平深感部长的苦心,没有征求妻子张凝芳的意见,立刻表示服从部里的调遣。在西藏,皮思平被任命为自治区一个部门的副主任,专门负责旅游资源项目的研究与开发。 皮思平住人大经济学院教师宿舍楼,本来下楼走路二十分钟后直乘二号地铁,再走两站路,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部里的办公室,但皮思平自小左腿跛脚,所以他上班时,一直选择从学院门口分二次转乘公交车,虽然多了些路上的时间,但他步行的路程却少多了。 眼看就到圣诞节,但北京的这几天一直被沙尘、雾霾侵扰,能见度很低,空气污秽而阴冷。路上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箍着围巾口罩,从头顶到脖子,除了留下两只“窟窿”作为眼睛看路,全围得密不透风,个个都是千奇百怪的圣诞老人装束。皮思平感叹,奥运会刚刚过去一年多,北京的空气又变回多年前污浊的老样子,当初国际奥委会的委员先生们在投票时,肯定不曾想到北京的空气质量会如此不堪。路过人民大会堂,皮思平看到天安门城楼仿佛藏了起来,对面人民英雄纪念碑旁边树立的“全面落实北京清洁空气行动计划”的标语若隐若现,像是刻意地想闹出点笑话给人看。 皮思平在拉萨的两年,尽是一碧蓝天、心清神远的感觉,不曾想到乍一回到北京,却立刻变得黯淡混浊,十分不爽。他忧郁地想,北京人长期在这雾霾空气里呼吸,不知会减去多少寿命。前些年,京城到处谣传“迁都”,照这样下去,保不定哪天,北京真的就不再是全国人民向往的伟大首都了!但是经过新华门时,皮思平转而又觉得自己太过杞人忧天,因为中南海也毕竟逃不过这污浊的天日,有中央领导和北京市民一起同呼吸,共患难,谁到不应该埋怨什么。前几天,皮思平接待了家乡前来北京诊治脱发的一位副县长。副县长难以想象北京的空气污染会如此严重,向皮思平感慨,真是难为中央领导和首都人民了!人人都知道在北京看病难。皮思平陪着家乡的副县长在冷风中站排了两个多小时,好容易轮到这位老兄挨近候诊室跟前,没想到他在门口向里面望了一眼,立刻抽身就走。皮思平大惑不解,问副县长是怎么回事?副县长说,看来他这日益严重的脱发已经没法医治,因为他看到那位接诊的医生,虽然年龄比他要小,但头顶上的毛发比他更加稀少。 今天是皮思平这一周内,部长对他的第二次接见。上一次,是他结束援藏工作回到京城,主动前来部里报到,苦等了两个多小时,焦部长才挤出五分钟时间和他见面谈话。这一次部长专门安排时间约见皮思平,他预料是自己在部里副厅级岗位的工作分配,已经有了眉目。皮思平在侯见室等了不到十分钟,秘书就直接把他带进部长办公室。焦部长看到皮思平进屋,立刻摘下花镜从座椅上起身,老远就把手递过来。他脸上堆满慈祥的笑意,不住地说:“思平老弟,对不住呀,对不住!”焦部长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只喊“小皮”或“思平”已经很是亲切,如今陡然加上“老弟”两个字,皮思平愧不敢当,赶忙拖着并不利索的左脚,疾步向前双手迎接,惶恐地连声问候“部长好!部长好!” 焦部长拉着皮思平,围着桌子绕了一圈也没有松手,他直到把皮思平按进沙发里并排坐下,才算把皮思平放开,但嘴里依然不住地说:“思平老弟,我真是对不住你呀!” 皮思平条件反射地想到,焦部长如此客气地招呼他,两年前就是这番亲密的样子,那次也是焦部长绕着桌子牵着皮思平,然后并排坐进同一张沙发里,过后他就办理完成工作交接,没几天就登上去往拉萨的飞机,联想到焦部长这会又一个劲地说“对不住”,皮思平马上有了一种不祥预感。 焦部长问皮思平:“听说老弟从西藏回来,一直还没有配用新的手机?”皮思平不知部长何意,如实回答:“没有。北京过去的那个老号码,我已经停用两年了。”焦部长点了点头,说:“很好,不必要浪费,那你就换一个地方再添置好了。”皮思平心里虽然早有警惕,但最多考虑焦部长会说对他的职务安排不甚理想,但万万没有想到部长会是这样直接,分明是告诉他将要再次派往出去。他小心地问:“焦部长,是不是又让我离开北京?” 焦部长很干脆地回答:“是的,派你去西华州担任代理市长。我们都是党员干部,中组部下来的指示,只能服从。” 皮思平对焦部长的领导智慧从来不表示怀疑,知道部长善于因人施政,是那种让你明明心里留着不快,面上却不得不表现出服服帖帖的政治老手。他的手向怀里伸了一下,又缩了回来,焦部长知道他想抽烟,示意他随意,皮思平顾不得屋里开着暖气,点上一根香烟,问:“那我还是部里的人么?” 焦部长说:“那当然,编制还在部里。我本来,已经为你在体改司留好副司长的位子,部里党组会议已经研究通过。但是,中组部突然决定派你挂职西华州担任代理市长。还好,据说只派去挂职一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按原来计划,中组部要派一位副局长亲自找你谈话,但这次从各部委机关选派出去的挂职干部实在太多,光咱们部就分配两名下派干部——似乎觉得说漏了嘴,又立刻纠正——关于你的情况,部里曾向国务院分管领导反映,说你刚刚援藏回来,身体也不是太适合,但中组部这帮官僚偏偏看上你,点名将你从晋升后的副局级,直接委派下去担任正市级领导干部,可能是中央为了培养你。咱们部里的另外一位下派干部,与你差得很远,原本只是一名搞宣传的处级干部,中组部已经和他谈过话,据说是挂职到另外一个省担任团省委副书记。” 皮思平突然冒出一句让他自己后怕和懊悔的话,说:“焦部长比我清楚,这个时侯纳入团系,那才是中央要培养的对象!” 团系,是个敏感的话题,焦部长立刻满脸正色,很不以为然地对皮思平说:“有些话可不能乱讲。我刚刚看过你的履历,二十四岁人大研究生毕业,二十八岁担任经济学院副院长,今年三十六岁就晋级副厅,马上还要提拔你到正市级岗位锻炼,可谓仕途一帆风顺。我快四十岁时才磨到厅级,而且是副职。听说自治区的领导对你在西藏的工作很满意,在这批援藏干部中间评价最高。你到西华州担任代理市长,这是随才任职。在咱们部里,有些人因为工作条件环境太好,鸡肥不下蛋,反而做不出什么成绩,长此以往下去,这个部说不定就得撤并关门。你正处于干事业的黄金年龄,相信到了西华州会更加出色,继续为部里争光耀眼。”部长的这番话意味深长,虽然带着几分对皮思平的关心安慰,但更多像是作为领导、长者的训导。皮思平一时无法自主,心里勉强,嘴上却很坚定地说:“焦部长放心,我完全服从组织的安排。” 焦部长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亲自把皮思平送到电梯口,看看周围无人,突然一反常态地问皮思平:“你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缺点是什么吗?” 皮思平愣了一下,回答:“大家常批评我懦弱、孤僻!” 焦部长点点头,像是临别赠言地说:“知道就好。以后,不要凡事来者不拒,顾忌太多。慢慢改吧!” 皮思平以复杂的心情和焦部长告别。他心里明白,焦部长这次主动约见他,起先是向他的脑子“灌水”,然后是再对他“秀关怀”,这种情况下,通常美好的话语背后,其实质是肮脏,比如花又好看又好听,其实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圣人与魔鬼只存在于两张皮之间,好人与坏人之间也有一大片模糊地带,所以皮思平无法决定自己对焦部长是应该心存憎恶,还是应该报以感激。 既然又要再次离京,皮思平不打算再去看望过去的同事。但他还是在楼下大厅遇见刚从外面回来的王副司长。王副司长两年前是皮思平那个处的分管领导,他拉着皮思平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问:“焦部长和你谈了没有,你同意去西华州了么?”皮思平说:“组织上决定好的,我别无选择。”王副司长闻言,像是清室的后妃得了皇帝即将夜幸的翻牌,立刻面露喜色,紧紧抓住皮思平的手上下抖动了好一阵,说:“昨天,焦部长也找我谈过,我推脱老婆有病,他要我再考虑一下。之前,听说已经找过好几个人谈话,但没人愿意离京舍家。思平,你是个好人,为大家又做了一次牺牲。”皮思平不置可否,面带苦涩地微笑了一下,挥手和王司长告别,因为他要遵照部长的指示,马上就得前往中组部领命。 中组部一位姓朱的处长接待了皮思平。朱处长没想到皮思平会立即过来,说十分钟前才刚刚知道派往西华州的代理市长人选是他。朱处长给了皮思平一张前往西华州所在省委组织部的派遣通知。通知要求,三日内报到。临别时,他向皮思平索要联系电话,皮思平把家里的电话给了朱处长。 时间竟是如此紧张,令皮思平变得有些局促不安。之前来中组部的路上,皮思平简单理了一下思绪,琢磨至少还能在北京呆上十天半个月,想利用这段时间,竭力陪陪年轻的妻子张凝芳。援藏一别两年,皮思平和张凝芳又多了些裂痕,夫妻之间本来就很别扭的关系,现在变得更加紧张。 其实在异地为官这件事情上,皮思平一直以来就有着与众不同的看法。在中国的历史上,异地为官的吏治做法由来已久,但那个时侯一般都是奉诏带着家眷上任。这些年,各级党委政府为了抑制日益猖獗的领导腐败,在体制上推出了干部交流使用的规定。干部异地交流使用,客观上说,有利于多岗位锻炼,摆脱工作中常见的人情、关系滋扰,但同时也引发出一连串的人性和工作矛盾。一方面,会带来领导干部个人住房、子女就学、老人赡养、夫妻分居问题,另一方面又导致某些干部,一味追求短期业绩,执政行为浮躁,政绩实为泡沫。以食为天,以色为地,这是人的本性。在中国基本上可以说,领导干部的腐败特征之一,就是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有婚外情,要么包养情妇、二奶,要么就是乱搞一通男女关系。这无疑是夫妻分居两地带来的后果。皮思平觉得,国家当前干部政策、人事制度、户口管理,都应该有改革的空间。 从中组部回家,皮思平刚进学院门口没走多远,身后突然响起一串汽车喇叭响音,接着一辆中华越野轿车在他的旁边停下。皮思平正待诧异,一个容貌清秀、体态端庄的女人陡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轻轻地呼唤了一声:“思平!”。这熟悉的声音对皮思平来说,依然保持着十几年前那种柔软的腔调,明明觉得是从眼前发出,却像是从天边悠远飘过来。他心头颤抖了一下,梦境似地喃喃应道:“蒙苑,是你!”。 蒙苑注意到皮思平脖子上的围巾,眼睛忽闪了一下,说:“知道你从拉萨回到北京好几天了,一直想去看你,只是怕不方便。” 皮思平心绪复杂地看着蒙苑,问:“你,什么时候回国的?他怎么样?” 蒙苑叹口气,说:“你不知道?我回北京半年多了,如今在《社会周刊》做首席记者,一直住在父亲那里。他与女儿留在美国。我和他,已经分居快两年。” 皮思平一脸茫然,本想问蒙苑他们夫妻为什么分居,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低声应道“哦,怎么会这样!” 两人目光酸楚地对视了一会,蒙苑问:“你,过得好么。她,听说中午不常回来。去我们家吃饭吧。” 皮思平知道,蒙苑口中的“她”是指张凝芳,说:“我今天还有事,回头再去看你和校长恩师。” 蒙苑没有勉强皮思平,她知道两个人突然见面,都需要整理一下伤感的心情。临上车,她交给皮思平一张自己的名片,很想和他握了手说“再见”,但见皮思平一副怯生、落魄的样子,不忍使他因再次抓住自己这十几年不曾抚摸的手而心生悲凉,所以只好向皮思平告别说:“我先走了!” 皮思平木然地对蒙苑点点头,发呆地看着她开车离去,直到她的汽车拐进很远的一堆楼房里,才移动脚步回家。他住的是普通教师楼,面积虽然不足五十平米,也还有二室一厅。还没有进门,他就听到电话一个劲的响,本以为是张凝芳打回来的,接听后才知道是上午见过的中组部那位朱处长。朱处长催问皮思平何时动身,并告诉他说,不必再去当地省委组织部报到,可以直接去西华州就任。朱处长还说,他已经和西华州的上级省委联系,将由省委赵副书记在星期五上午十点前往西华州宣布对皮思平的任命。因为皮思平没有联系电话,朱处长让他记下省委赵副书记一位随身工作秘书的手机号码。 皮思平从网上查到,从北京到西华州没有航班,只有一趟北京西站开出的途经列车。学院宿舍楼的不远就有一个火车售票点,皮思平匆匆下楼去买票。再过二十来天就到了春运时间,排队购票的学生弯延几十米长,一直伸到马路边的绿化带里。皮思平排了近一个小时的队,好容易挨到票窗,售票员说到西华州三日内无票。看到皮思平着实紧张傻眼的样子,售票员提醒他到北京西站转转。皮思平不甚明白,问:“西站那里就有票么?”售票员回答:“你去,就知道了。”皮思平不愿意放弃他等了一个小时的机会,纠缠说:“车站既然有票,你这里也应该能买到车票。”售票员有些不耐烦,白了皮思平一眼说:“我这里偏偏就是买不到,你愿去不去!”把皮思平嚷到票窗一边,呼喊他身后的下一位。 皮思平无法和西华州那个省在北京的办事处取得联系,他唯一的希望是立刻打车去西站,按照售票员的指点能在那里买到票。正值中午的堵车时间,出租车走走停停。皮思平两眼盯着车上的计价器,紧张得头顶冒汗,因为随着计价器上数字的无情跳动,他的钱包只能一张一张的向外冒着钞票。皮思平从来没有自己购车的想法。在他看来,北京城里的汽车实在太多,那些所有买了私家车的人,都不应该感到自豪,因为中国不是人人都可以有车的国家;人口那麽多,道路那么窄,车往哪开,又在哪里放停。 终于到了西站,皮思平下车还没有走到售票处,陆续就有几个人凑近上来向他小声问“要票么”。皮思平这才弄懂了售票员刚才的话,便跟着一个东北口音的“黄牛”到了一家小院,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意大利“玛莎拉蒂”牌轿车。进到院里,发现还站着一位带着墨镜的女人,她蹬着一双到膝的高筒皮靴,米色的大衣一眼看上去就很名贵。“黄牛”说,这位姑娘也是买后天——星期四——清晨六点去西华州的车票。“黄牛”向两人要价:软卧加五百块,硬卧加三百块,硬座加一百块。皮思平起初想要一张硬卧,愿意多加一百,“黄牛”坚决不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黄牛”发了善心,说看皮思平是个残疾人,出外很不容易,愿意加价五十块钱便宜他一张硬座票。皮思平想到,他们之所以被称为“黄牛”,是因为做着“剥头皮”的勾当,只好同意按价成交。那姑娘倒是干脆利量,按照“黄牛”的出价买了一张软卧下铺。皮思平与她拿上票一并出门时,看到“玛莎拉蒂”原来是这姑娘的坐骑。姑娘向前开出十几米,突然打开车窗对皮思平说:“先生要去哪里,如果是顺便,可以带你一程。”皮思平从话音中虽然听出姑娘不是北京人,也断定这并非一辆宰客的出租黑车,显然出于好意带他,但还是向姑娘挥了挥手,真心道了声“谢谢”,径直向地铁口走去。车里的姑娘对着皮思平拖着一条跛脚的背影摇摇头,心里想,这家伙的高傲毫无道理,分明是个自尊又自卑的人。 第二章 往事 下午,皮思平一个人去了趟西山植物园。他在兰花温室里前前后后转了好几个小时。春兰、墨兰,花芽已经出土两个多月,到了春节前后就能拔葶绽开。他的兰花情结始于大学二年级。有一次在年级元旦联欢会上,同班女同学蒙苑唱了一曲委婉动听的《兰花草》,他如痴如醉,后来又知道《兰花草》的歌词是出自原北大老校长胡适先生的名作,他自羽可比胡适先生的儒雅和政治抱负,便对兰花从此独有情种,常来西山植物园观赏兰花的风姿,但后来因为感情上的伤害,对兰花的痴迷一落千丈,有多年都不愿意再想起。和张凝芳结婚后,他欲图重新培养起对兰花的情趣,虽然因为某种缘故不再到西山赏兰,还是试着在家养了几盆兰花,然而不曾有一盆“开得许多香”,不是烂叶就是烂根,再加上张凝芳总说对花草过敏,他不得已又将对兰花的情思慢慢放下。皮思平能向今天这样再到西山植物园来观赏兰花,流连忘返,对他来说已是十多年的往事 从西山回到家时,已是晚上六点多钟。张凝芳还没有回来。这两年,张凝芳和几位朋友合伙办了一个艺术培训学校,因为文化和专业课知识的欠缺,她专门负责那些来北京报考舞蹈专业学生的体型训练,皮思平很担心她误人子弟。好在张凝芳的学校没有入学门槛,只要交足学费就能进班,不管年龄大小、胖瘦高矮,一律收钱不误,她的基础体型训练课程,很多变成了减肥课、健身课,皮思平寻思有利于全民健康,也就由她去了。他本想这会给张凝芳的手机拨打一个电话,告诉她自己星期四的早上就要出发,请她早点到家,但想起回到北京的只几天,张凝芳并没有显得特别欢喜,反而对他有些莫名的生疏,拿起话筒的手没有拨号就又放下,打算还是等她到家,两人坐下来细致的叙说,也许会更好一些。 去西藏的第一年,皮思平起初坚持每二个月回京和妻子团聚一次,后来因为旅途实在太远,加上工作的拖累,改为半年回京一次;第二年,则是一直都呆在西藏,直到两年期限的援藏工作彻底结束,才在一周前如期返回北京。张凝芳比皮思平小了十岁,两人之间至今没要孩子。刚结婚时,张凝芳被皮思平送进舞蹈学院成人大专班读书,那几年没法要孩子。等她毕业,恰逢皮思平从人大经济学院调进现在的部里,因为是初到一个新单位,万事开头,工作压力很大,加上张凝芳刚刚有了工作,两人就计划暂时不要孩子。几年前,张凝芳突然心血来潮,很想马上生个孩子出来,但皮思平却又被遣援藏,夫妻聚少离多,难成气候。近一两年,张凝芳似乎一直忙着挣钱,再没有提及要生孩子的事情。 张凝芳直到深夜方才进家,她脸上红红的,双眼朦胧,像是喝了不少酒。她进屋之前,皮思平听到楼下有汽车声响,估摸妻子又是被人开车送回来的。从拉萨回来的那天,皮思平的航班晚上十点才抵京,到家叫门时发现妻子并不在家,他身上没有钥匙,就在楼下等,后来看到一辆白色轿车把妻子送回来。开车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高男人,张凝芳大方的介绍,那是他们艺校的陆文涛校长,学校里的大股东。张凝芳换了拖鞋,看到皮思平还在客厅等她,就带着醉意怪他不必等,应该先睡,因为她自己早就犯困了,说话之间她已经脱去外套,换上睡裙上床。皮思平坐在床沿推了她一把,意思有话要谈。张凝芳睡意已是很浓,几乎是强撑着才听皮思平把去西华州的事情讲完,末了,她像是面无表情,又像是似笑非笑,回答皮思平说:“是组织上决定的事,我管不了的,你觉得该去就去。随你的意吧!”说完,便兀自睡去。张凝芳的如此冷漠,在皮思平回到北京这几天了,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皮思平看着熟睡的妻子,想她这两年一个人孤独地在北京生活,自己后天早上又要出发,一时说不上是应该内疚还是应该安心。 第二天,张凝芳没有和皮思平打招呼,照旧一早出发,中午也继续会在培训学校用餐。 皮思平一夜失眠,只等天亮。他在想昨天蒙苑问他“过的好么”这句话,考虑是否离开北京前在中午和蒙苑再见一面,更不知道应该向她怎样叙说自己这些年的生活。 皮思平的家乡在安徽淮北,父亲是县里的一个小官,母亲是一名普通的乡村干部。两岁时,一场厄运不幸降临在他的身上。那年的夏天,父亲去东北“学大庆”,母亲去山西“学大寨”,将他寄托在乡下的姥姥家。一天晚上,姥姥喂皮思平吃饭,觉得孩子脸上发红,全身烫得像一只刚出蒸锅的胡萝卜,急忙送往大队诊所,医生看后给了几片退烧药,说是患了热感冒。吃了药,孩子依然整夜高烧不退,但粗心的姥姥已不再担心,以为既然医生说是患了感冒,总不应该有什么大病。第二天,姥姥从床上抱起皮思平,却见孩子的左条腿软得向面条一般,怎么也直不起来。姥姥顿时慌了手脚,赶紧送往县城的医院。医生说,皮思平得了骨髓炎症,吓坏的姥姥虽然不明白“骨髓炎”是个什么病症,但看医生的口气,知道皮思平好像就此落下一辈子治不好的病根。过几天,母亲“学大寨”回来,从医生嘴里得知儿子确诊人们常说的小儿麻痹后遗症,已经无法再医,立时为皮思平将来的命运大哭起来。从此,皮思平走路只靠着右腿使劲,左腿就此残疾。父亲“学大庆”归来,看着原本清秀可爱、活泼健康的儿子,如今变得走路一瘸一拐,有时还会突然摔跤在地,两个膝盖整日里血迹斑斑,不禁经常暗自垂泪,从此再没有踏进岳母家半步。 让父母倍感欣慰的是儿子从小到大,虽然性格有些孤僻,但上学读书却大有成就。十七岁参加高考时,皮思平以本县状元、全省第五十二名的成绩被北京的人大学府录取。他大二时,班上转来一位叫蒙苑的漂亮女生,是学生委员会的副主席。同学们不久得知,蒙苑的爸爸是他们经济学院的院长,她原来在政治学院专修哲学专业,因为感觉枯燥,并且认为当下国家的经济发展远比哲学研究更为首要,勉强学了一年就改读市场经济。蒙苑热情周到地对待班里的每一名学生,好像爸爸是院长,她是被派到班里的院长代表,有责任和义务代替爸爸亲民。她尤其对身体残疾的皮思平多了一份独到的关心,显然是把皮思平看成班里的弱势群体代表,经常借故找些话题主动和他攀谈。皮思平很少参加学校或班里的活动,没有课上时就一个人躲在图书馆或教室里看书,班上的女同学私下议论他时,虽然觉得皮思平皮肤细白,长相出众,一副气质儒雅、性格温顺的样子,是个让女人一眼看后立马动心的大男孩,但顾忌他身体上的缺陷,只能纷纷表示同情惋惜。蒙苑因为新改专业,知道皮思平是系里成绩最优的学生,为了增加学分便向他求助辅导,皮思平很是欢心地把笔记借给她,并且总是献出殷勤的样子。作为回报,蒙苑就常把皮思平穿过的衣服拿到家中去洗。班里的同学们,都非常羡慕他们微妙的友谊关系 皮思平从蒙苑进班的第一天起,对她就有了一种和班里其他女生不同的异样感觉。在他心里,蒙苑不仅容貌靓丽,心地善良,丝毫没有院长女儿的架子,而且一言一行都充满了亲切,觉得蒙苑待人接物找不到一点矫揉造作,坦荡和真诚就像一池清水般的那么晶莹透明。国庆长假最后一天上课,蒙苑的座位在皮思平不远,他见她全身沐浴在秋日的斜阳里,鼻子坚挺,两边几粒细小的雀斑因为阳光的照射有些明显,但却使得她的脸变得更加白嫩轻柔,浑身散发着青春的灿烂和美丽。蒙苑的样子吸引着他想入非非,心神不宁地忍不住好几次长时间偷看她。不想,终于被蒙苑发觉,她便转脸回看了他一眼,面上带着不解的疑惑。皮思平满脸涩红,直到下课也没敢再望蒙苑一眼。后面两节是体育课,蒙苑因为前几天扭伤了胳臂不能出操,就和皮思平两人单独留在教室里。皮思平心里很是不安,眼睛虽是盯着面前的教科书,脑子却是一片空白。蒙苑走过来坐在皮思平对面的位子上,皮思平以为她过来,是为了责备他,满脸紧张地看着她不敢吭声。蒙苑看皮思平眼睛虽然流露着一丝惶恐,但那深沉的目光里,充盈着无法遮掩的热烈光芒,透出一种勾人心魄的渴望,她为这从没有见过的炙热眼神一阵慌乱,细密的秀眉不经意地向上挑动了几下,脸上迅疾掠过一丝少女的爱怜,漫无边际地说:“国庆节放假,我胳臂上的绷带去了,想出去玩。”皮思平问:“你打算去哪里?”蒙苑说:“还没有想好,反正至少出去玩上一天。胳臂伤了半个多月,爸妈一直看着不让出去,闷死了。等我好了,他们不会再阻拦。”皮思平红着脸鼓起勇气,话意很是确切明白,但语气却装出不在意,说:“我国庆长假没事,也正想出去走走。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陪你!”蒙苑当即点头应允,但是她说会约另一个女同学结伴。两人商量,放假后的第三天早上在学院公交站台侯面,三人先去王府井新华书店,再去前门大街吃一顿烤鸭大餐,然后再看一场电影。 到了约定的那天,皮思平提前就在学院门口的公交站台等着。将近八点,蒙苑果然和同班一位叫方方的女同学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走来。这是皮思平读大学以来,第一次有女生陪同上街,他一路上陪着小心,讲话少而客气,和蒙苑更是若即若离。三个人在王府井书店转悠了一会,方方说不能陪蒙苑和皮思平了,她中午还有另外一场约会,商定下午五点再和他们两人一起碰面返校。蒙苑告诉皮思平,方方是去看她的男友黄海亮,他是天安门国旗仪仗队里的一位中尉军官。 两人在前门烤鸭店吃了午饭,找到一家蒙苑熟悉的影院,放映的是一部美国老片《鸳梦重温》。因为是下午场次,看电影的人并不多,盖是一色成双成对的恋人,尽在那里肩臂缠绕,厮磨着相互依偎,只有他们两个紧挨着正襟危坐。皮思平不时拿眼睛偷看蒙苑,心里一阵阵地发热,蒙苑被他看得心慌,紧张地把眼睛向前盯着银幕。电影开演不久,皮思平被银幕上的一个情节感染,就将一只手轻轻地搭在蒙苑的膝盖上,蒙苑本能地把腿向一边挪开,但身子却无意间与皮思平靠得更近了。爱情,有时候就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动里,毫无预料地猛然迸发。皮思平突然用两只胳臂任性地将蒙苑拦腰抱住,蒙苑全身战抖,几次试图掰开皮思平的双手,但不想越是挣扎,越是被他搂抱得更紧,后来他竟是失去理智,向前把头深深地扎在她的胸前。皮思平长到十九岁,这是他除去母亲,第一次和异性肌肤亲近,而且是班里最漂亮、最高贵的女孩,感激之情无法抑制,喷泉而出的眼泪不住地滴在蒙苑的手上。蒙苑鼻子一酸,青春女性的温柔冲动让她再也无心抗拒,便抱住皮思平拥在怀里的脑袋,任他无声地悲泣。 从影院出来,两人手搭着手,不时深情地相互递上一眼,表示爱意。皮思平像是有说不完的话,把自己从小到大所记得的各种委屈、孤独,一五一十倾诉给蒙苑听。每当说到伤心之处,蒙苑不免陪着皮思平一起落泪,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一些。两人有说有笑,一直步行到前门大街和方方约定的地方。蒙苑心里很是奇怪,突然间和皮思平有了亲密的关系,刚才一路走了好几千米,自己竟再没有想过皮思平是一个残疾的人。方方直到天擦黑时,才由黄中尉驾车过来,她在车里远远看到蒙苑和皮思平亲切地勾着手,一副初恋情人的姿态,不禁大吃一惊。汽车在两人身边停下,方方把他们叫上车,黄中尉开车一直将三人送到学院门口。分手时,蒙苑邀方方去家里吃晚饭,却没有邀请皮思平的意思,皮思平表示理解地微笑着向她点点头,就一个人回男生宿舍了。看到皮思平走远,方方立刻说在前门看到两人牵手交谈,明知故问地逼问蒙苑和皮思平是怎么回事。蒙苑想方方既然已经看到一清二楚,就很大方地告诉她,自己打算和皮思平开始感情交往。方方看蒙苑表情坦然而坚定,又敬佩,又担心。蒙苑说大学毕业以前,她只能和皮思平偷偷恋爱,求方方千万不要宣扬出去,如果同学们稍有议论,就会立刻传给老师,继而被父亲知晓。 这年,经济学院的大二学生举行元旦联欢会,经济学院院长蒙德逊教授亲自出席,蒙苑演唱了一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兰花草》,博得一片由衷的热烈掌声。看到院长父亲心情格外高兴,蒙苑有意识地当着很多的同学的面,神采飞扬地把皮思平介绍给蒙德逊教授,说皮思平在年级成绩排名第一,虽然身有残疾,但性格坚强,志向远大,已经在人大的报刊上发表多篇论文,自己的学业经常得到他的帮助。蒙教授和皮思平紧紧握手,勉励他继续努力,说皮思平毕业后可以读他的研究生。蒙苑调皮的向皮思平眨了一下眼睛,意思是她已帮他赢得准岳父最初的好印象。 时间又过了一年,转眼就要到了大三的寒假。这一年多里,皮思平与蒙苑平静而甜蜜的相爱。方方遵守自己的诺言,从没有向任何同学透漏两人的秘密,而且有时自愿充当他们的信使。一天晚上,蒙苑约皮思平到清华校园私会,忧愁地告诉皮思平,在美国的姑姑邀请爸妈和她,寒假期间去美国洛杉矶长住一个月,说她想到要和皮思平分开很久,打个电话都不方便,真想一个人留在北京。皮思平说,如果她愿意留下来,他也不回安徽老家了,反正上年的寒假、暑假都有回去。蒙苑闻听,顿时高兴起来,说爸妈不在,他可以从男生宿舍里搬到他们家去住,两个人可以天天守在一起,不必偷偷摸摸,在这段时间里成为一对真正的恋人。她还红着脸说,会像一个妻子那样,给皮思平做很多好吃的东西。寒假来临,蒙苑向爸妈推脱,自己两门功课下学期需要补考,不能陪他们一起去美国。蒙教授和妻子看女儿说得认真,而且是为了学业,想女儿已经长大,正要给她自理的机会,便欣然应允。 把爸妈送上飞机,蒙苑回到学院立刻把皮思平引到家里。蒙教授是享受国务院津贴的经济学专家,住的是一幢独门小院的复式别墅。相恋一年多时间,皮思平这还是第一次来蒙家。蒙苑住一楼,爸妈住二楼。她首先领着皮思平参观自己的卧室,屋内布置的典雅素净,给人的感觉既温暖,又清爽。蒙苑说,皮思平是爸爸以外的第二个男人跨进她的闺房。皮思平心存感激,忍不住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接着,蒙苑又带皮思平来到隔壁,看为他准备的房间。这是蒙苑的书房,屋里靠墙临时支起一张沙发床,上面铺着洁白的被单,枕头和鸭绒被子全是新的。回到客厅,蒙苑请皮思平发表意见,皮思平说:“我想为你的房间增添一盆兰花!”蒙苑立刻表示赞同。他们决定,立即去花卉市场,回来的路上顺便买菜回来,蒙苑说晚饭为皮思平做最拿手的三鲜馄饨。 他们打探到,朝阳区东三环北路有北京最大的花卉交易市场,便打车前往。皮思平与蒙苑拉着手,找到一家挂有“兰友之家”的兰花店,刚一进去,阵阵兰花清香就扑面而来。两人立刻被吸引住了。女店主热情地招待他们,不住地向两人推荐各色各样的兰花品种。如今阳历二月刚到,春节前后正是春兰、莲瓣兰盛开的时节。蒙苑在一盆兰花前面驻足,皮思平看到那盆兰花叶色碧绿,开着一键双花。女店主夸蒙苑有眼光,说这是一盆浙江过来的下山兰,如果能起个好名字,将来肯定价钱不菲。皮思平听人说过,品种稀少、花色独特的兰花,有的确实卖到成千上万一盆。他见蒙苑对这盆兰花很是恋恋不舍的样子,便问女店主多少钱。女店主向皮思平递上一张店里的名片,回答说:“要是别人来买,我肯定要个狠价。看你和太太这一对模样清秀,相互恩爱,正配得上得这盆下山兰一键两只蝶花。我出个实价,每苗三百元,共七苗草,让你一百元,你给二千元好了。”蒙苑听到“太太”这个字眼,先是面红,后来再听到二千元这个价钱,赶忙拉起皮思平从这家兰花店里躲开了。女店主追出店门,喊:“别急着走,还有一苗十几元钱的呢!” 两人在花卉市场又转悠了一会,蒙苑宽慰地对皮思平说:“我想,咱们将来有了自己的家,再买兰花来养不迟。爸妈不在家,我突然弄出一盆花在屋里养,妈喜欢干净,说不定担心生出虫子。”皮思平心里清楚,蒙苑是真心喜欢那盆兰花,只是他们两个人把身上所有的钱凑在一起,也只够买回一小苗。返回的路上,皮思平觉得蒙苑虽然依旧对他有说有笑,但兴致多少被那盆兰花有些影响。回到学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两个人刚进院子,蒙苑忽然“哎呀”一声,想起忘记买菜了,她歉意地望着皮思平,不好意思地粲然一笑,说:“夫君你第一天住进我们蒙家,我觉得还是先请你在外面吃一顿饭比较好,以示欢迎!” 第三章 玩爽 晚饭,皮思平与蒙苑吃了一顿四川火锅,为了庆祝即将一个月的快乐生活,还要了二瓶啤酒。两人都能受辣,边吃边聊,不时再饮上一口啤酒,这顿饭吃的有滋有味。从饭店出来,蒙苑勾着皮思平的手,声音娇柔地说:“思平,和你在一起真好!”皮思平回答:“我也是,今生有你,将幸福一辈子!” 到家已是夜深,蒙苑向浴盆放好热水,细心地把皮思平要用的睡衣、拖鞋、毛巾、洗发水、沐浴露一应准备好,请他去洗澡。皮思平要蒙苑先洗,她坚持皮思平是客人必须优先。皮思平洗好出来,见蒙苑已经为他把书房的被窝整好。他站在门口迟疑着,没有立即走进书房的意思,蒙苑不解地问:“还有什么事要我做么?”皮思平摇了摇头,吞吞吐吐地说:“苑,我想——”,蒙苑心里一阵猛跳,胆怯地看着他,说:“你想什么,讲吧!”皮思平以充满感激地目光深情注视着蒙苑,说:“答应我,让我抱抱你。还想,这段时间,以后我们每天临睡前,都能相互拥抱一次。”蒙苑松了一口气,习惯地上挑了一下细密的秀眉,温顺地向皮思平张开两臂,皮思平向前一面把她紧紧抱住,一面口里喃喃地说:“谢谢你,我一生心爱的人,千万不要让我失去你!”蒙苑等皮思平松开,把他拉到床前,像哄孩子般地说:“亲爱的,不要胡思乱想,睡个好觉。我还没有洗澡呢!”她为他关上灯,并带紧房门。皮思平并没有立即上床,他等蒙苑进了盥洗室,听到哗哗的水声,便从书房溜到客厅,直到拨打完两个电话,才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第二天,皮思平睡到上午九点多钟才起床,蒙苑已经在餐厅准备好早点。吃饭时,他问她今天有什么计划。蒙苑说,她早上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爸爸从美国打来的,已经顺利到达洛杉矶姑姑家;另一个是方方打来的,约中午一起去西单吃烧烤,她说等会儿才能回复给方方,因为还需要征得皮思平的同意。皮思平说没关系,自己中午可以一个人去学校里的餐厅吃饭。蒙苑说,如果皮思平不愿意,她肯定不能丢下他。皮思平说,想抽出时间去一趟西山植物园。两人说话中间,方方打电话过来问蒙苑考虑好没有,蒙苑说必须带一个人共同前往,方方问带谁,蒙苑在电话中不肯回答,说见了面就会知道,方方在电话中大笑起来,说早猜出是她心尖上的宝贝皮思平,两个人肯一同赏光,自然是求之不得,约定十一点钟和男友一起开车到学院门口来接。 为了防止别人发现皮思平住在院长家,他们两人在学院里从不走在一起,总是皮思平先出门,蒙苑过了一会才关门离家,路上前后相隔几十米,直到出了学院门口再向前走上一段,两人才能手拉手走在一起。看看时间差不多,皮思平与蒙苑打算换掉睡衣,像往常一样先后离开。正在这时,外面先是有了几声汽车喇叭响,接着家里的门铃也叫了起来,屋里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心惊地面面相觑。直到门铃接连响了几遍,蒙苑才硬着头皮去开门,原来是方方和她的男友提前来到,并把汽车开到了家门口,蒙苑和驾驶室那位黄中尉正在打招呼,方方已经像回到自己家里一般的随意,毫不客气地直奔客厅。她看到站在屋里的皮思平,又见他身上还罩着睡衣,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吃吃地笑了起来,说:“怪不得迟迟不开门,原来蒙苑这丫头金屋藏郎!”皮思平满脸窘迫,说:“真是抱歉,想不到你们,会来的这么早。”方方觉得好笑,说:“哦,不想我们来的太早,是怕打搅你们的好事吧!”她这话不依不饶,让皮思平越发地局促不安。蒙苑在方方身后狠狠地拧了她一把,叫道:“你这死妮子,干嘛欺负思平,千万不能乱说!”方方又是一阵大笑,对两人道:“不说不说!我简直被你们二位笑死了。前年,我读大一的时候,就被黄中尉哄到床上嗨咻着玩爽啦。咱们都是成年人,一旦把身子献给对方,那才是真爱!”方方的话,使得皮思平与蒙苑立刻理解“玩爽”是个什么概念,由不住相互看了一眼,顿时涨红了脸。方方急着要去吃巴西烧烤,催促两人快点更衣。 四个人在西单用完午饭,黄中尉回天安门值班,方方拉着蒙苑要逛商场,皮思平说有事情要自己去做,不能陪她们。蒙苑把家里的钥匙给了皮思平,让他办完事直接回家休息,不必等她一起回去。 蒙苑陪同方方一连转了好几个商场,在燕莎百货看上一条带着白色方块底纹的深灰色男士羊毛围巾,产地法国,标价二百多元,她想到皮思平日常着衣并不十分讲究,瘦瘦的脖子在冬天里光净而清冷,若是添了这条高档的围巾一定显得奢侈好看,便横着心买了下来。方方和黄中尉租了房子同居,突然想起与家具店约好四点钟运送一张大床过去,就匆匆和蒙苑告别。蒙苑在回去的路上,忆起昨晚失信于皮思平,想今天务必下厨给他做一顿丰盛可口的晚餐。 拎着菜到家,蒙苑发现院门虚掩着,知道皮思平已经到家。她刚进院子,立刻闻出一缕悠远的清香,走进屋时见皮思平故意用了一副傻傻地样子看着她笑,茶几上摆着他们昨天见过的那盆下山春兰,两朵牡丹似的花瓣正痴情地向她绽放,蒙苑向前捧起兰花,爱不释手,上下前后看个不够,激动地对皮思平道:“你说下午有自己要做的事,我没有想到原来是为了买这盆兰花。”皮思平说:“如果事先告诉你,你肯定阻拦我。”蒙苑点头称是,问:“这盆兰花贵的吓人,你哪来那么多钱?”皮思平如实告诉蒙苑,昨天在她洗澡时,他偷偷打了两个电话,一是打给家里,要求向他的银行卡汇钱;二是打给兰花店的女老板,请她不要把这盆兰花卖给别人。 晚饭,蒙苑不仅做了拿手的三鲜馄饨,还炫耀手艺地炒了一盘虾仁,烧了一条黄鱼,炖了猪骨海带汤,并从酒柜里翻出一瓶法国干红酒。开始时,两人只是小口品尝,后来喝到兴奋之处,竟是一口干掉一大杯。一瓶酒喝光,蒙苑已无力收拾餐具,和皮思平相互搂紧肩膀回到客厅。蒙苑对皮思平说,不能让兰花孤独地留在客厅里,今晚先搬到他睡的书房,明天再搬进她的卧室。皮思平立即反对,说兰花是买给蒙苑的,必须先搬到她的房间。两人带着醉意推来让去好半天,蒙苑说要不就放在客厅里,两人整夜在这里一起守着它,皮思平摇头说,夜里冷的厉害,可以先搬到蒙苑卧室里,他等看着她熟睡,再把兰花搬去书房。蒙苑沉吟了一下,表示同意。 兰花被摆放在蒙苑的床头柜上。两人洗了澡,换上睡衣,相互依偎着坐在床前闻香,蒙苑说:“咱们应该给兰花起个好听的名字。”皮思平说:“你来决定,只要是你起的名子,叫什么我都喜欢。”蒙苑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出一个满意的名子,说兰花的名子还是皮思平来起。皮思平思考了一会,说叫“思蒙双蝶!”蒙苑立即喊好。皮思平怕蒙苑着凉,强迫她上床盖了被子,蒙苑想起下午买来的围巾,拿出来亲手围在皮思平的脖子上。她脑袋陷进枕头里,眯起眼睛注视着皮思平,见他戴着围巾的样子很是帅气迷人,便勾起他的脖子,动情地问:“思平,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皮思平向她俯下身子,柔声说:“不,亲爱的苑,是你对我更好!”蒙苑注意到皮思平的双肩有些冰凉,不忍他冻着,就把身子向一边挪了挪,掀开被子让皮思平上床躺在一起。 皮思平没有犹豫就跳上床。他钻进被子里,刚一触到蒙苑的身骨,脑海里立刻记起上午时,方方所讲到的“玩爽”那两个字眼。他把蒙苑揽在胸前,心跳不断地迅速加快。蒙苑温顺地依偎在皮思平的怀里,呼吸也开始变得紧张而急促。皮思平的周身,不断地被一阵阵地燥热冲击着,蒙苑被他搂抱得几乎喘不过起来。皮思平渐渐地无法克制自己,试着亲吻她,并用手抚摸着蒙苑柔软的身躯。蒙苑开始担心皮思平想要干什么了,甚至有些后悔不该把他叫到床上来,但她又很怕他失去激情,突然间放开自己。终于,皮思平声音颤抖地乞求:“苑,我想得到你,现在和你——玩爽——好么?”。蒙苑的心理防线一点点地后退。她紧闭起双眼,渴望与胆怯在交织在一起,用发烫的双唇与皮思平相吻,脆弱地呻吟着说:“我心爱的思平——我的爱人——玩爽为什么不等结婚——我是你的!永远是你的!”这一夜,他们两人心醉神迷,一连嘿咻“玩爽”了好几次,极尽缠绵悱恻,直到天快亮时才昏昏沉沉地裸身抱紧睡去。 接近下午一点,皮思平才勉强睁开双眼,蒙苑走过来,在床前笑着叫他一声“懒虫”。他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用手轻抚她的秀发,说:“亲爱的,昨夜谢谢你!可是,你会后悔么?”蒙苑摇摇头,口气很是坚定地说:“不后悔,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她催促皮思平赶快起床,说午饭已经做好有一会了,然而皮思平却赖在床上不起,皮涎着脸要与蒙苑再“玩爽”一回,蒙苑看他情意心切,便应允脱衣上床。嘿咻事毕,两人刚穿好衣服,蒙苑立刻去抽床罩,皮思平问怎么啦,蒙苑红着脸掀开被子指给皮思平看,那洁白的床罩上昨夜染着几处殷红的鲜血痕迹。 一个月的时间眨眼而逝,正月十六刚过,放完寒假的学生陆续回校,蒙教授和妻子也会过两天就要飞回北京。皮思平与蒙苑心里难舍难分,但两人这一段快活的小日子终究免不了有个到头的时间,并且一场厄运正在向他们逼近。 四月份的一个星期天,蒙苑早晨起来,突然呕吐不止。母亲本以为女儿着了凉,但见她体温并不高,就担心地硬是要拉她去医院检查。蒙苑有了一种不祥之兆,坚称不让母亲陪同,说自己可以一个人去医院。父亲看母女争吵得不可开交,又见女儿脸色苍白,坚定站在了母亲的一边。蒙苑只好绝望地跟着母亲,磨磨蹭蹭地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正如蒙苑担心的那样,她怀孕快两个月了。蒙教授等到妻子铁青着脸把事情告诉他,犹如五雷轰定一般跌坐在沙发里。蒙教授对知识分子的颜面思想重的不能再重,又自认为是个家教甚严的人,而且教育部不久就要任命他为人大副校长,一辈子没有责骂过人,对女儿一时没了主意,倒是妻子关紧门窗,一再逼问蒙苑令她怀孕的那个男人是谁?蒙苑任凭母亲叫骂,一句话也不回答。蒙教授看妻子硬的不行,就以父女谈心的方式和蒙苑单独进行对话。他首先问蒙苑,你自己打算怎么办?蒙苑说,已经拿定主意退学,把孩子生下来,或者和相爱的人马上结婚。蒙教授又问,她口中的那个相爱的人是学生、工人、还是商人,年龄有多大,父母总要和他见上一面,才能有所考虑。父亲这么一问,蒙苑倒是有些犹豫,寻思该不该把皮思平的名字说出来。她盯着父亲看了好半天,不知道父亲说的是真是假,但还是充满一线期望的问父亲说,如果她把爱人的名字说出来,是不是不管他是个怎样的人,都会同意两人结婚?蒙教授被女儿问住,只好说,还要看她妈妈是否同意。蒙苑说,你和妈妈商量好再讲。 蒙教授把妻子叫来,把和女儿的谈话情况如实禀告给她。妻子无奈,叹了口气说,女儿的身子既然给了那个男人,已是生米做成熟饭,如果对方条件尚可,可以商量。蒙苑后退无路,只好对父亲说:“皮思平,你认识的!”父亲一听,立刻满脸阴暗,默不做声。妻子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问蒙教授:“谁是皮思平?”蒙教授长叹了一口气,回答妻子说:“我们学院的一个学生,成绩很好,貌相也较出众,可惜是个残疾人。” 夫妇两个避开蒙苑,商量了很长时间,妻子坚决反对找一个瘸子女婿,说丢不起这个人。她打电话叫来在总参担任重职的弟弟,果断地要弟弟把蒙苑立刻接走,找个好的医院把她肚子里的胎儿打掉,一个月内不许出门。蒙苑发着脾气不肯和舅舅走,母亲流着泪,发誓说:“如果你敢生出这个孽种,继续和那个瘸腿交往,妈就死给你看。”舅舅命令司机和卫士进来,两个威武的军人连拉带拽,硬是把哭嚎着的蒙苑强行架上汽车。 星期一,皮思平看蒙苑没有来上课,心里有些不安,央求方方去蒙苑家里一趟,看她是不是生病了。下午,方方偷偷告诉皮思平,她中午已经去了蒙苑的家里,见到了蒙苑的母亲,蒙苑的母亲板着脸对她说,蒙苑去美国了。方方还说,看蒙苑母亲的神态,好像他们家里发生过什么。对方方和蒙苑母亲的话,皮思平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他每隔几天,便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的到蒙苑家前后转上一阵,但总看不到蒙苑屋里的灯光,心里从此缩成一小把,只盼着蒙苑有一天突然出现在班里。 到了快放暑假,皮思平依然没有蒙苑的消息。因为寒假没有回家,哥哥又说父亲的身体不好住进医院,催他放假早早回家。他只好暂且舍下对蒙苑的挂念,回到家里去过暑假。 大四开学的第一天,方方神秘地告诉皮思平,她暑假期间见过蒙苑一回,原来她根本没有去美国,而是靠着父亲的关系转入北京师范大学新闻系,正好也是大四,但是不知为什么,蒙苑的母亲竟搬去和女儿同住,也不许蒙苑单独一个人回到人大经济学院这边的家里。方方怀疑,是不是他和蒙苑的地下恋情败露,她的母亲在一直监视着她。皮思平问方方,蒙苑是否问起过他,方方代他难过地摇摇头,说她和蒙苑是在路上偶然相遇,她的母亲一直守在旁边看着她们谈话。 皮思平想只要蒙苑平安无事,就一切都好,心里一下子宽慰了许多。虽然从人大经济学院到北京师大需要转乘好几趟公交车,但皮思平几乎每个星期都找出半天时间,在师大新闻系的楼下转来转去。他如此苦撑了二个多月,终于在冬天里的一个下午,发现蒙苑抱着教科书和几个女同学一起走过来。蒙苑似乎已经注意到他,但却没有打招呼的意思。皮思平本想不顾一切的迎上去,却见蒙苑对他暗暗摇头。皮思平知道必有缘故,只好发呆地任凭蒙苑从身边走过。他沿着蒙苑的身影向前望去,看到一位五十来岁的妇人尾随着蒙苑和她的同学,一起渐渐走远。两个人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蒙苑把家里的影集给皮思平看过,他立刻记起那位妇人正是蒙苑的母亲。皮思平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深信蒙苑会设法过来找他。果然天黑后没有多久,蒙苑远远地一路小跑着过来,两个顾不得附近有人,立刻紧紧地抱在一起。蒙苑一面不住地亲吻着皮思平,一面急促地说,她是乘母亲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偷偷溜出来,马上就得回去,再过十来天就是圣诞节,她要皮思平牢记在平安夜的晚上七点,准时在师大东门口等着,到时一定会看到她。 平安夜的那天晚上,皮思平一早就守候在师大的东门。七点刚过,蒙苑果然从学校里跑了出来。她对皮思平说,新闻系这天举行圣诞晚会,至少会折腾到深夜,她有足够的几个小时和他幽会。两人像一对久别的情侣,马上去师大旁边的宾馆开了房间。蒙苑埋怨皮思平:“你怎么一封信也不回给我?”皮思平诧异,说:“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你的信?”蒙苑立刻明白,说她从师大向皮思平寄出十多封信,父亲认得女儿的字体,显然早有心计,看来那些信是被父亲先手设法没收了。不等皮思平追问,蒙苑便把舅舅带她逼着打胎、舅妈看着她一个月不许出门、父亲托关系把她转入北京师大、母亲如何每天看管,声泪俱下地哭诉给他。皮思平紧紧地拥抱着蒙苑,不住地亲吻着她,心里一阵阵地愧疚。两人分手了半年时间今日方得相会,欢爱之情早已燥热撩身,当下免不了床上一番云深雨长。皮思平担心地说:“如果再有怀孕如何是好?”蒙苑回答:“那就私奔你的家乡!” 一番无休止地嘿咻缠绵过后,蒙苑要皮思平暂时忍受分手之痛,只要再苦等半年多时间,就可大学毕业后一双去南方打工。她看时间已经差不多,惧怕母亲圣诞晚会结束时等她不着,便要起身离开,皮思平想到今夜相别,他日再见不知是在何时,意犹未尽地不舍蒙苑离去,蒙苑深解心爱之人的柔情蜜意,不仅顺从地重新躺进皮思平的怀中,并且比两人每次嘿咻时都更加忘情投入。蒙苑直到皮思平与她玩爽到筋疲力尽,才乘他睡熟后悄悄穿衣,满心悲戚地噙泪而去。 第四章 伤别 大学毕业前的一个月,皮思平结束在深圳科技园的实习从外地回到北京,下午完成论文答辩,晚上独自一个人去了北京音乐厅,打算放松一下连续十多天因为编撰论文而紧绷的神经。他买了票,进了演播厅刚找好自己的座位,抬眼看到前面几排有一个女人的背影好像蒙苑,旁边有一个年轻的男人凑向她正在耳语。皮思平两眼起雾,踉跄着绕走过去看清,果然是蒙苑和另外一个男人坐在那里。他的脑袋“嗡”了一下,全身的血液涌向头顶,顾不得场合地厉声喝叫:“蒙苑?” 蒙苑闻声战抖了一下,与那个男的同时转过脸来。那个男人看看皮思平,又看看蒙苑,虽然表情诧异,但很快注意到皮思平的愤怒和蒙苑的惊恐,便立刻有所感觉。蒙苑一句话不说,从座位上起身向皮思平走过来,那个男的紧随在她身后。 三个人离开音乐厅,蒙苑对皮思平介绍那个男人:“这是吴克华,他爸爸和我舅舅住在一个院里。”吴克华警惕地问皮思平:“你是谁,敢这么叫她?”皮思平还没有张口,蒙苑代他向吴克华回答:“他叫皮思平,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真心爱着的人。”吴克华扭曲了脸,睁大眼睛,对蒙苑叫道:“你喜欢他,那我算什么?咱们一起去到你家说个清楚。” 吴克华开过来一辆车,把皮思平与蒙苑逼了进去。汽车开到人大经济学院,吴克华威严地像是押着两个罪犯,一同走进蒙家。蒙德逊和夫人看到三人进来,马上感觉出了意外,一时目瞪口呆。吴克华向蒙德逊夫妇告状说:“伯父、伯母,这个皮思平,您们认识么,蒙苑当着我的面,说她爱的是这个人。”蒙德逊还没有来得及讲话,蒙夫人刚一听到“皮思平”三个字,就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木棍,劈头盖脸就要向皮思平打过去,蒙苑冲向前护住皮思平,对母亲说:“我就是爱他,要打,你打我!”蒙德逊夺下妻子手中的木棍,对皮思平说:“你死了这条心,以后再也不许纠缠蒙苑,我们家不接受你这样的人。你走吧”皮思平嗫嚅,说:“校长,我不能没有蒙苑,请你成全我们!”蒙夫人不容皮思平张口再说下去,一面用尽力气把他向门外推搡,一面恨恨地说:“少废话,快滚,不然我打电话喊学校保卫部来人。”蒙苑想冲出来护送皮思平,却被她的父亲和吴克华死死拦住不放。 皮思平被蒙夫人粗暴地赶出门外时,身后传来蒙苑在屋里哭叫着大声抗辩,说:“你们赶走他的人,赶不走我的心,等过几天拿到大学毕业证书,我就和他一起离开北京去南方!”蒙德逊和夫人担心女儿说到做到,为怕夜长梦多,夫妇两个连夜商定,这两天就把蒙苑送往美国姑姑家,让她在洛杉矶留学。他们想,吴克华本来就在中国驻美大使馆担任翻译,蒙苑和他经过一段在美国的交往,慢慢就能走到一起。至于皮思平,蒙德逊打算这两天研究学生毕业分配去向时,建议把他留校,以防蒙苑万一从美国私自跑回北京,到时候也能看住皮思平的踪迹。 吴克华比蒙苑提早三年在外交学院毕业,在国家经贸部外事司混了一段时间,就被派往中国驻美大使馆担任翻译,他的父亲是位海军中将,与蒙苑的舅舅同住在一个将军大院里。蒙苑被舅舅、舅母逼着打胎后的一个月里,就被看守着住在舅舅家。有一天,吴克华的母亲和蒙苑的舅母闲聊,第一眼见到蒙苑,便从心底里十分喜欢这个非常端庄漂亮的姑娘,又知道蒙苑的父亲是人大副校长,回家后立即和海军中将商量,打算把在美国的儿子介绍给蒙苑认识。舅舅、舅母看着吴克华从小长大,知道那孩子体格猛壮,一表人才,对海军中将妻子的攀亲表示赞同。舅舅把这件事和姐姐一说,蒙夫人立刻赞同,一是觉得两家门当户对,二是思想蒙苑若是有了一个像样的男朋友,自然就会疏远那个叫皮思平的瘸子。等到蒙苑在北京师大即将毕业,学生基本无课可上,母亲就和她搬回学院来住,恰逢吴克华回国休假,舅母便把蒙苑母女叫到家里,让蒙苑和他见面。吴克华一眼看中蒙苑,心里很是欢喜。蒙苑心里装着皮思平,本想对吴克华不理不睬,但想到如果立刻回绝,不仅招来母亲的责骂,还会引起她对自己更加严厉的看管。她想,吴克华回国休假仅有两周,这段时间与他虚意交往周旋,等他返回美国时,正好是自己拿到大学文凭的日子,到时候再与皮思平一双离开北京不迟。那天在北京音乐厅和皮思平相遇之前,她和吴克华仅有过几次约会,每次都是他开车到家来接她,在母亲面前她不敢推脱,只好随他上车,两人单独在一起,蒙苑对吴克华虽然不甚热情,但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冷淡,只等吴克华休假结束返回美国便是解脱。 吴克华回家,把蒙苑不爱自己事情向父母一说,又讲皮思平是一个跛脚的残疾人。海军中将立刻勃然大怒,想自己的儿子竟会输给一个瘸子,按他军人的脾气,恨不得立刻抓来蒙苑和儿子成婚,但当今社会法律严明,容不得他仗势抢亲,但看儿子一副对蒙苑依依不舍的样子,夫妇两个又不免对望着连声叹气。正在这时,蒙苑的舅舅、舅母过来,说刚刚接到姐姐的电话,一是为了安慰吴家,二是转达姐姐、姐夫刚有的决定。海军中将夫妇立刻表示同意,吴克华更是转悲为喜,愿意提前结束休假,守着蒙苑同机飞往美国。 那一晚,皮思平被蒙夫人赶出家门,满脸羞愤,一个人在空荡的操场上孤独地坐了好几个小时,才心烦意乱地在深夜回到寝室。同宿舍里的学生早已经睡下,皮思平衣服不脱就上了床,拉过毯子盖住脑袋,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的一幕幕,心里一阵阵发烧发痛,满脸尽是泪水。他后悔在北京音乐厅里的突然冲动,更后悔和蒙苑、吴克华一起闯入蒙家。蒙德逊逼他对女儿死心的话,以及他妻子的怒斥,一遍遍在皮思平的耳边回响。为了与蒙苑的爱情,皮思平甘愿接受蒙德逊夫妇对他的的屈辱,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件事情突然发生,他似乎已经和蒙苑无法再走到一起。 皮思平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两天,同寝室的学生问他怎么啦,他推脱身体不舒服,并谢绝了大家带他去医院的好意。第三天上午,班主任通知他到院长室去。皮思平到了经济学院的院长办公室,院长恭喜他毕业分配被留校,并且就在经济学院任教。院长和蒙德逊是近邻,略微知道一点那天晚上发生在蒙副校长家的吵闹,也似乎看到了皮思平当时被蒙夫人气势汹汹赶出家门的情形,见皮思平并没有因为留校任教显出兴奋,理解他正在因为蒙苑而悲伤难过。临别时,院长同情地握住皮思平的手,说“我们以后是同事,有个情况我既然已经知道,就得向你如实告知,蒙校长的女儿,已经在昨天和她的男友一起飞往美国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希望你珍重!”皮思平木然地松开院长的手,无力地道了声“谢谢”就匆忙转身离去,他不想让院长看到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 蒙德逊没有食言,在皮思平留校任教的第二年,接受他的报考,作为指导老师收皮思平为人大在职研究生。两人心照不宣,从不提及蒙苑。蒙德逊见皮思平沉默寡言,常常一脸愁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学会了抽烟,而且烟瘾很是厉害,还见他只把所有心思用在学术研究和论文上,很少和女生沟通,便多少有些心存内疚,所以对他额外的加以课程指导和训练,皮思平果然不负蒙教授的期望,研究生毕业后没有几年,就很快成为国内崭露头角的青年经济学家,二十八岁即被破格晋升为人大最年轻的副教授,并任命为经济学院副院长,只是依然孤身一人。 在皮思平担任经济学院副院长后那年夏季里的一天晚上,皮思平下课到教师餐厅打饭,忽然看到蒙德逊副校长夫妇、蒙苑、吴克华一行从餐厅门口走进来,蒙苑的手中还牵着一个二三岁的女孩,他们正走向餐厅里的一个圆桌,皮思平躲闪不及,正好与他们迎面,相距只有几步之远。蒙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皮思平,面色立刻变得苍白,一时两人怔怔相视,默然无语,蒙夫人见吴克华瞪着一双警惕地眼睛看着他们二人,急忙上前把蒙苑拉走。 皮思平打好饭,无言地从蒙家人旁边低头走过。回到宿舍,他没有胃口吃饭就在床上躺下,直到屋内漆黑一片也没有起来开灯,只是一个劲的抽烟。深夜,皮思平听到了敲门声,他知道是谁,猛然坐起身刚想去开门,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吴克华敌意地眼神,立刻缩在床上不动。蒙苑在门外继续敲了一阵门,见屋里没有动静,说:“思平,我知道你在屋里,求你开门,我们谈谈好么!”屋里屋外一片沉默。过了一会,蒙苑转到了窗子跟前,说:“我知道,思平,你不愿意见我,我现在站窗子这里讲话,你一定会听得清楚。我是来告诉你,我明天就和他一起回美国。自从晚上看到你,北京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这些年我不敢回到中国,更不敢见到你,上天折磨我,偏偏让我们今天相见。”皮思平慢慢移到窗前,从外面映照的昏暗灯光里,依稀看到蒙苑清瘦的身影,他的脸颊流过两行眼泪。蒙苑继续说:“你一定恨我背叛了你,但是思平,你相信么,我是被妈妈、舅舅绑架到机场的。在美国姑姑怕我飞回北京,看管得很严,前几年里只给我零用钱,我没法凑够钱买回国的机票。我想联系你,但不知道你在哪里,直到今天晚上饭后交谈,才从爸爸那里知道你被留校任教,并且曾经做过爸爸的研究生。对吴克华,我起初抗拒了他好几年,直到她为了追求我,辞去在美国大使馆的工作,在洛杉矶谋事去做,我万般无奈才答应了他的求婚。你知道么,思平,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经常想起你,想你的时候,有时会在半夜里突然醒来。现在我和他已经有了孩子,可是爸爸说你至今还是孤身一人,我听了很伤心。答应我,思平,找一个女人和你过日子。不然,我会一直为你难过,会很难过!”皮思平听到了蒙苑的抽泣声。又过了一会,他听到蒙苑绝望而凄凉地向他告别,她说:“好吧,思平,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蒙苑的身影从窗子移开。皮思平拭去眼泪,注视着窗子,仿佛蒙苑的身影继续嵌在那里,把一遍遍话语倾注在他的心中。 蒙苑返回美国后的不久,蒙德逊一天突然把皮思平叫到办公室,说要请他到家吃饭,原因是蒙夫人的近亲中有一个女儿,今年二十七岁,在天坛医院做护士,不仅长相尚可,还有单独住房,新婚丈夫去年在一起车祸中丧生,蒙夫人有意撮合他们二人。皮思平寻思,这一定是蒙苑央求父母为他成全婚事,立刻向蒙校长婉拒了。他并不嫌恶对方是个寡居的女人,因为之前也有很多人为他张罗对象,介绍人大都首先考虑到皮思平有身体缺陷,所以选中的女方不是没有职业,就是有过短暂婚史。皮思平只是想到和蒙苑不成夫妻,反倒变为亲戚,心里难免有些悲凉。 皮思平喜欢吃锅贴饺子。一天,他在教师餐厅照例寻到写有“水饺、馄饨、锅贴、炒菜”的摊位,发现除了张姓老板夫妇,还多了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这姑娘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皮肤略微显黑,一双深陷的眼睛使她看上去向欧洲吉普赛女人的混血儿。皮思平后来知道,这姑娘叫张凝芳,是张姓老板的大女儿,中学没有毕业就到浙江打工,新近辞了工来北京为父母的生意帮忙。张凝芳知道皮思平是经济学院的领导,看到皮思平来买饭,总是亲切地喊他一声“皮院长!”,并且多给他盛上几个锅贴。学院里一位和皮思平关系较为亲近的会计课陈老师,注意到皮思平自张凝芳来后,经常有意无意地光顾这家摊位,有一次在吃晚饭时和皮思平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思平,那姑娘对你有意,我给你说说合吧。”皮思平涨红脸,辩说:“你瞎说,不会,不会,年龄悬殊很多,很多呢!”陈老师仿佛看穿皮思平的心思,真的向张姓老板夫妇提出为张凝芳和皮思平做媒,张姓老板夫妇征求女儿的意见,张凝芳应承全凭父母做主。张姓老板夫妇也是安徽人,知道皮思平是同乡,想皮思平既然是学院的领导,又是一位出名教授,这门亲事若成,在北京将来会有一个落脚之处,对人大教师餐厅的摊位生意也自然有所照应。二千零三年的秋天,“非典”疫情刚过,皮思平与张凝芳成婚了。婚后,张凝芳被皮思平送进北京舞蹈学院成人大专班学习,毕业后为她在人大附属幼儿园谋到一个并不在编的舞蹈老师职位。两人前几年感情尚好,但自皮思平从人大调进现在的部里,关系急剧恶化,从琐事小吵到各不相让的夫妻大闹,继而发展到十天或是一个月互不搭理的冷战,甚至还有过两次动手格斗。起因,一是张姓老板夫妇因为使用“地沟油”被学校查出来,在被赶出教师餐厅时皮思平没有站出来说话;二是张凝芳的弟弟参加高考,全家重托皮思平利用关系招生到人大,皮思平没有帮忙,使得弟弟没能上成大学。 如今,皮思平想到自己刚从西藏回来,突然被部里派去西华州,夜里就得离京出发,说是一年期限,并不知道要待上几年,如今和张凝芳再次相别,夫妻关系不知哪年才能和好如初,心里不由得生出一阵的伤感。因为明天清晨就要乘车离开北京,皮思平打算晚饭时亲自下厨,好好做几个小菜,对妻子表示一番歉意,但是张凝芳向家里打来电话,说晚间还有两节辅导课,会在外面和同事吃饭。果然,张凝芳继续很晚才回,只是与昨天不同,她不仅没有喝酒,还为皮思平买回一件新的风衣外套。 皮思平决定和张凝芳好好谈谈,等她洗了澡换上那件鹅黄色的睡裙,就主动示好地冲了两杯咖啡端到她的跟前。张凝芳并不领情,说晚上喝咖啡夜里不好睡觉,皮思平没趣,说这两杯咖啡自己会全喝掉。张凝芳很不高兴地说,倒掉一杯咖啡并不能省出很多钱来,反怪他给自己添堵。皮思平努力克制住自己,说:“凝芳,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其实从西藏回来,我就下定决心和你好好过生活,今后不会只想到工作,更没有想到要再次离开你。可是我,明天早上又要出发了,向下又是你一个人过孤独的生活,这对你实在不公平,真是觉得对不住你。” 张凝芳点上一根烟,沉静了一会,说:“其实,你一个人在外飘泊,也很不容易。”她的这句话,让皮思平感动得差点流出眼泪,他向前伸出双臂拥住她的肩,说:“芳,咱们要个孩子吧!”张凝芳已经很久没有被皮思平拥抱过,感觉似乎有些不太习惯地挣脱出身子,像是表示歉意,又像是怕皮思平误会,说:“你知道的,从你回来那天起,我这身子就一直不方便。”她这话,好像是说身上这几天的例假是皮思平带给她的,并不是她每月都有。皮思平连忙解释:“我是说以后,咱们考虑生个孩子。离春节已经没有多久,到时我无论如何是会回到北京过年的,而且到西华州挂职也只是一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 皮思平没想到,他的这几句话一下子让张凝芳勾忆起许多事情,她突然恨恨地看着他,语音不高,却明显地满腹怨气,说:“春节是快到了。但是皮思平,你以为我还会信你么!当初,你去西藏,说好两个月回一趟北京,可是二年时间里你回来几次?刚结婚的时候,你是经济学院的领导,事情虽然很多,咱们还能天天见面。等你调工作到部里,全国各地的出差,不是去调研,就是去检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有三百天不在北京。”皮思平无法反驳,因为张凝芳句句实话,并且越说越多,后来她免不了把父母因为“地沟油”被赶出人大、弟弟没有能读大学这两件事情,再向皮思平一番问罪。这是她耿耿于怀,每次和皮思平发生不愉快时必不可少的争斗话题。 张凝芳继续说:“工作你是干的不错,由处级到副局级,现在又到正市级。可是在北京,像你这样级别的干部多的是,和普通职员有什么区别,还不照样乘地铁、挤公交。再说,你工资也不是很高。结婚七八年了,我们连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这次你去外地挂职,说是一年时间,天知道我们又要分手到什么时候。”皮思平好容易插嘴,争辩说:“部长亲口向我保证的,确实挂职一年。”张凝芳把头摇了又摇,叹了口气,说:“皮思平,我真无法想象,你是怎样当上领导干部的。你好糊涂,一点政治智慧都没有。”她站起身,似乎不愿意再和皮思平交谈下去,走到梳妆台前在脸上涂抹面膜。 夫妻之间的这场临别谈话,最终以双双的不愉快而结束。皮思平躺在床上端详着妻子的背影,记起套在她身上的这件鹅黄色真丝睡裙,是自己去年从拉萨到印度做访问学者时,回国前为张凝芳带回来的,睡裙的底边用金线镶有一圈玫瑰图案。如今,只有一年多的时间,皮思平想不到张凝芳后背变得又尖又瘦,睡裙穿在她身上如同是被棍子撑起来一般。他想,看来自己离家的日子,她的生活过的一定很不如意。张凝芳做面膜,前后敷脸一个多小时,她以为皮思平睡了,就关上了房间的大灯。皮思平迷迷糊糊不知道张凝芳还要折腾到多久,见她一时回到卧室,一时又去了客厅,拖在地板上的睡裙,在沉寂的夜里不时发出“啪啪”的恐怖声响,尾随着张凝芳的每次来回走动,仿佛是一条响尾蛇跟着她爬来爬去。皮思平被这“啪啪”的声响,听的心惊肉跳。后来,张凝芳终于上床,忽然好意地提醒了一句:“皮思平,你可不要睡的太死,别误了火车!” 第五章 赴任 由于妻子张凝芳的好意,皮思平因为担心误点赶不上火车,又是一夜未眠,他苦熬支撑到清晨四点,便一个人收拾好行李下楼。临行,他没有想到去叫醒张凝芳,她也竟然就没有醒。 皮思平在西站下了公交车,时间已是五点多钟,查验行李的时候,他看到了两天前和自己一起从“黄牛”手里买票的那位姑娘。她依然戴着墨镜,被五六个青年男女相拥着送进软席候车室,其中有几张脸似乎是皮思平在电视里见过的熟悉面孔。他们像是来送那姑娘上车。皮思平心里感叹,想自己如今去西华州赴任,枉为一个即将领导八百万人口的地方最高行政长官,竟是孤身一人,如此凄凉落寞。昨天中午,他和蒙苑通电话时,曾不安地告诉她,自己今天早上就要乘车到一个并不熟悉的地方工作,蒙苑为他突然离京且不肯见她一面,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伤感,她想开车过来送他,但被皮思平狠心地拒绝了。 皮思平随着人群挤进硬座车厢,等到好不容易找到座位落定,贴身内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这趟列车严重超载,车厢的走道和两头全都塞满旅客。皮思平昨天从网上查到,西华州每年有二百多万人分赴全国各地务工,他此时身处满是腥臊臭味、叫声一片的列车里,寻思从北京到西华州往返仅此一趟,根本远离实际需要,立刻想到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铁路部门取得联系,争取至少新开两趟列车才行。 坐在皮思平对面位置上的,是一位六十来岁的乡下老汉,皮思平看到,周围男男女女十几个人,他们的一言一行全听老汉指挥。他们喊老汉为“杨四大伯”。杨四大伯的打扮举止,像是一位从北京带队回乡的工头。紧挨着杨四大伯,坐着一位穿西装、打领带的青年男子,个子不高,长得敦敦实实,他从上车开始就板着脸,面上对杨四大伯惟命是从,但皮思平看得出来,青年男子的心底压藏着一种随时就会爆发的愤怒。 火车还在上人时,列车员推着售货车路过车厢。杨四大伯立即指示青年男子为十几位伙伴每人买上两盒桶面、十根香肠、一瓶饮料。青年男子很不情愿,涨红着脸说:“进站前,不是刚吃过么?”杨四大伯向他瞪起眼睛,说:“没看到上车的人越来越多,等上满了人,厕所都能塞满,那时小推车还能挤得过来么?难道刚才一顿饭,能顶住大伙到西华州下车。”青年男人又嘟囔说:“那也不要一下子每个人买这么多。” 没想到那杨四大伯立刻站起身,发起脾气来:“火车没开动,我们还都身在北京呢!”他立即就要招呼随行一伙十几个人拿取行李下车,青年男人好像马上被吓住,嘴里变乖地连声答应:“买,买!” 皮思平发现杨四大伯这伙十几个人,像是一直被年轻人哀求着才肯离京。但是,等到列车笛声响后刚一启动,青年男人立刻扬眉吐气起来,他矮小的个子像是突然起跳的弹簧,从座位一下子蹦起身子,对着杨四大伯一群人,用力地向空中挥舞了一下手臂,大声说:“你们全都给我听好,一路上老老实实,不许给我惹事。”他这声音盖过了列车的轰鸣声,把对面的皮思平也吓了一跳,再看杨四大伯这伙人,全都老虎看见了训兽人手中的鞭子一般,变得老实温顺。杨四大伯干笑着说:“李锋镇长,你坐下来讲话。”李镇长用恶狠狠地口气对杨四大伯说:“都是四伯你带头惹事,有啥问题咱们镇里不能解决。前几年你不是市里闹,就是省里跑,这两年你长了见识,三番五次又聚众到京城上访。” 杨四大伯说:“镇里没法解决,区里、市里又不管不问,这日子没法过了。”李镇长挖苦说:“你到北京上访就能解决了,还不是北京找到省里,省里找到市里,市里又找到区里、镇里,末了还不是一级压着一级派我把你们领回去。你们大家就不想想,咱们镇上能有多少钱败活,每次你们到北京上访,自己花钱不算,镇上哪次领你们回去不贴上个万儿八千。”杨四大伯不再吱声,他带到北京的那伙人更是大气不出。 看众人服服帖帖,李镇长换了一副口气,说:“其实,我也知道乡亲们的难处,大家也别再与我为难,等到了西华州,镇里雇车在站上接大家回家,有什么事情咱们以后合计商量,别动不动就来北京瞎折腾。” 杨四大伯一伙人原来是到北京上访。皮思平连着两夜不曾好好睡觉,本想在列车上能好好休息一阵,见车厢里吵闹的厉害,令他无法安心,便打算和这位李镇长交谈几句,他向李锋、杨四大白各递上一根香烟,套着近乎地问李锋:“你是镇长?” 李锋不客气地接了香烟,回答:“是副镇长。” 皮思平又问:“他们因为什么要来北京上访?” 李锋警惕地看了皮思平一眼,生硬地反问:“你是干什么的?这是我们镇里自己的事,和你有关系么?” 皮思平看出这位李副镇长是一个敏感而负责任的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对他有了很好地印象,说:“我姓皮,在西华州市政府有熟人,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李锋虽然打消疑虑,但还是不愿意家丑外扬,说:“谢谢皮先生的好意,这里面的事情太复杂,你说不上话的!” 杨四大伯领了皮思平的香烟,看李锋不情愿回答,就主动接上茬说:“我们镇上有一家市里的制药厂,这些年生产柠檬酸和氨基酸,把厂子里的污水排到我们村子里旁边的二道河里。二道河这几年於塞流不出去,污水漫到村边,庄稼都不长了,村井的水都是酸臭味。李锋镇长是我们西州区七里塘镇第一位民选副镇长,大家都说他是个好人,为我们村到市里、省里反映过好几回。” 皮思平听了皱紧眉头,接着问:“有多少年了,上级怎么说?” 李锋没好气地回答;“总有四五年了。市里说,柠檬酸出口创汇,是全市财政的钱袋子。求求四伯和您们大家,以后千万不要再上访了,没用的。” 杨四大伯鼻子“哼”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嘟哝了一句“不信西华州就没有共产党!”。 新华制药厂、七里塘镇、杨四大伯、李锋副镇长,皮思平在心里记住交谈中听到的厂名、地名和眼前一老一少的姓名。在他座位的前后,除了李锋、杨四大白,簇拥的大都是西华州七里塘镇人氏,皮思平抽的是云南“阿诗玛”香烟,他只喜欢这个牌子,身上两包“阿诗玛”从上车后与杨四大伯搭话开始,不到中午就散发地一干二净。好在这两包香烟并没有白费,大伙开始主动与皮思平攀谈,杨四大伯亲切地喊他“老皮”,甚至猜测说他的年龄该有四十几岁,孩子应已成家。皮思平从杨四大伯他们的七嘴八舌里,模糊地掌握出三条基本信息:西华州历史上是个名城,北宋时苏轼、欧阳修都曾在这里为官,城西的兰湖比杭州西湖还要阔大,湖中的文峰塔、魁星楼,已有几百年的历史,南宋名将刘琦在这里大败金兀术,城西建有一座“刘公祠”,香火旺盛,至今缭绕不断;西华州前任市委书记叫文惠钟,市长叫李汉青,公安局长叫刘钦寿,百姓们背后喊他们三个人的谐音“文坏种”、“李汉奸”、“刘禽兽”,书记与市长明争暗斗,一贯不合,两个月前因为贪腐双双“落马”;不过“文坏种”、“李汉奸”这两人对西华州并非一无是处,一个倡导建设了大机场、大铁路,另一个针锋相对,倡导引资建设大电厂,只是这大机场、大铁路、大电厂因为两人的突然倒台,目前处于半途而废。皮思平还掌握了一些李锋的情况,小伙子大学毕业,专业是化学生物工程,今年27岁,没有成家,已经担任了三年的副镇长。 杨四大伯居然说中,列车从开出直到中午过后,一路上再没见列车员的售货车经过车厢。皮思平早上没有吃饭,胃里空空,此时见杨四大伯他们纷纷开始泡面,顿时勾起食欲,便起身寻找餐车。费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一路艰难地挤进餐车,列车员却说所有能吃的东西已经全部卖光。皮思平愤愤地想,“这就是中国,人多而资源贫乏”,他向卧铺车走了几节,幻想能遇到列车员的售货车停在哪个地方等他,不幸的是,他除了有机会在软卧车厢进了一趟厕所,结果自是非常泄气。而且凑巧的是他从厕所出来时,刚好被前天下午那位一同买票的姑娘撞见,她那时正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独自站在车厢的走道上向着窗外出神。 前两次看到姑娘,皮思平因为见她始终戴着墨镜出现,所以无法仔细地端详她。现在,这姑娘像是在包厢刚睡醒出来,脂如凝膏,肩上披散着一头长发,金色的发梢显然是特意染烫过,这使她本来就十分俏丽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妩媚。故娘看到皮思平,很有礼貌地向他“嘿”了一声。皮思平刚从厕所出来,见姑娘主动打招呼,脸上带着慌乱,急忙回应说:“你好!”姑娘说:“你转到卧铺了?”皮思平满脸尴尬,说:“没有,我是想看哪里能买到吃的。”姑娘同情似地一笑,带着诚意问他:“我带了饼干,你吃么?”皮思平心里恨不得她的饼干已经拿在手中,但嘴上却是很轻松的样子,说:“现在,我好像一点也不饿了!”然而他的肚子对这言不由衷地回答并不买账,一个劲“咕噜”地叫着表示抗议。皮思平很是庆幸此时是在列车上向这位姑娘撒谎,因为肚子里的哀鸣正好被车轮声盖过而不会被她听到。 告别姑娘,皮思平再次回到拥挤不堪的硬座车厢,他又困又饿地缩在座位上,只盼着旅程早点结束。深夜九点多钟,这趟列车比预定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抵达西华州车站。杨四大伯看到皮思平的腿脚不便,坚持把皮思平的行李扛在自己肩上,皮思平苦争不过,只好混在杨四大伯一伙里,随着噪杂的队伍出站。西华州车站正在改造,临时出口设在车站广场里的一角,泥泞而昏暗。天空正飘着细雨,中间还夹着些零碎的雪花。皮思平和李副镇长挥手告别后,看着他驱赶着杨四大伯等人爬上一辆破旧的中巴,只剩下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广场上。他想起中组部的朱处长说,会和省委组织部联系,由他们安排西华州市政府派人来接,但皮思平由近及远周围扫视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哪位像是来接他的人。小雨越下越大,皮思平无法再徒等下去,他决定先找个吃的地方填饱饿了一天的肚子,再用公共电话和省委赵副书记的秘书取得联系。 车站广场的旁边就有很多的小餐馆,皮思平提着行李进了一家看上去还算干净利落的餐馆。餐馆的招牌写着“为民酒店”,没有什么生意,老板可能为了省电,只开了一盏灯泡,光线即便如此幽暗,皮思平看到在屋子靠墙角的地方,依然围着一女三男在专心致志地搓着麻将。皮思平为了尽可能离他们远点,选在靠门口的餐桌坐下,把行李放在脚下。他向餐馆老板点了一个羊肉锅仔、一份水饺,催促尽可能快点。老板说羊肉在锅里还没有煮烂,水饺也要现做,但都不会太长时间。说话时,餐馆里又进来一对年轻男女,他们坐进皮思平旁边的另一张餐桌。皮思平掏出钱夹向餐馆老板付账,老板说吃完结账,转身招待刚进来的客人。 皮思平将钱夹重新放回胸前的口袋,裹紧张凝芳给他新买的风衣外套,顺势靠在身后的墙上。他本想只是简单地缓解一下疲惫的身子,没想到身子往后一靠,就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如果不是餐馆老板把他叫醒,皮思平觉得自己会就这个样子,一直沉睡下去。他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到羊肉锅仔和水饺已经摆在跟前,靠餐馆里面的那四个男女仍在打着麻将,但刚才坐在旁边的那对年轻男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皮思平刚拿起筷子,低头忽然觉得胸前有些异样,他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一看,外套竟是被划了一道十几公分长的口子,口袋里钱夹不翼而飞,身边的行李也不见了踪影。 “有贼!”皮思平惊呼,颠着跛脚向外跑去。 “哪里跑!”餐馆老板大叫了一声,紧随皮思平冲出餐馆,但皮思平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老板并不是去帮他抓贼,而是揪着皮思平的衣领把他重新拽回餐馆,用为用力太猛,竟把皮思平外套下面羽绒服的领子差点全部撕扯下来。原来饭店老板是防备着皮思平会不付饭钱地趁机溜走。这时,那四个男女也放下手里的麻将,一起向皮思平围拢过来。 皮思平全身搜净,只摸出仅有的二十几元散钞,向餐馆老板说:“对不起,这饭我不能吃了。我遇到了贼,身上剩下的钱就这些了。” 老板立刻尖叫起来,说:“饭菜已经端上,你难道叫我倒掉。” 一群人阴森地看着他,没有一双同情的眼睛,皮思平心里发怵,索性把风衣外套脱下来,说:“这是我今天早上刚穿到身上的,现在划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钱夹被偷走了。还有我的行李,你们大家都看到我拎着进来的,也被贼人拿走了。”他说话的时候,羽绒服里的几片鹅毛从裂口钻飞出来,在空中舞蹈着像是替他向众人求饶。那个打麻将的女人,她像是餐馆的老板娘,一把夺过皮思平的风衣外套,说:“没钱,用这个抵账。”皮思平想幸好她没有索要脖子上的围巾,冷静地对女人说;“好吧,就用外套抵账,但我有个条件,给我来上半斤酒。风衣外套是新买的,抵得上你这顿饭和半斤酒钱。”那女人倒很爽快,立刻命令丈夫拿出一瓶酒放到皮思平的面前。不过是十多分钟的时间,皮思平锅仔没有吃上几口,饺子也没有咽下几个,一瓶酒倒是被他喝下去大半。 醉醺醺地走出餐馆,皮思平脑袋虽然不是十分清醒,还是立即想到必须向警察报案,因为中组部的派遣通知和省委赵副书记秘书的联系电话,都存放在行李中的公文包里。他按照路人的指点,冒着雨雪寻找到车站派出所,值班室里亮着灯,但门关得很紧。皮思平敲了好半天的门,才有一个身着警衣、但肩上没有警衔的小伙子开门出来。这身装束,一般只是个协警。小伙子看来是被打搅了好梦,他甚至没有允许皮思平进屋,不高兴地问:“半夜三更的,你有什么事?” 皮思平说:“警察同志,我来报案。”小伙子问:“报什么案?”皮思平说:“我被人偷了。”小伙子无动于衷地“哦”一声,说:“被人偷了,这事在车站天天会有,没法处理。看你满嘴酒气,一定喝大了,不偷你偷谁。要报案,你明天再来,所里的人都抽走执行紧急任务去了!”听小伙子这么一说,皮思平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担心刚才在餐馆喝的说不定会是假酒,他情急之下请求小伙子给110打电话报警。没想到小伙子已经显得很不耐烦,说:“哪有派出所打110的,就是打了也是就近出警,还不是轮到我们车站派出所问案。”皮思平想自己沦落到这个地步,如今实在被逼无奈,只得狠下心对小伙子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说:“那么只好告诉你,我是西华州刚到任的代理市长,现在要求你立刻给市里的公安局领导打电话,让他们到这里来见我。”他的话听上去很是坚硬,但其实又显得软弱无力,小伙子怪笑着说:“看你这家伙真是醉的不轻,公安局的大老板已经自杀好几个月了。你这个样子,和叫花子没有两样,竟敢说自己是市长,我还说自己是铁道部长呢。” 皮思平恨不得对小伙子说“你这有眼无珠的家伙,看我哪天能不能把你开除。”他觉得,自己很难再向这位年轻的协警说得明白,有些后悔自己的愚蠢,寻思自己现在这个落魄样子,有谁看他像个市长,再说省委也还没有正式宣布。 第六章 跪民 皮思平沮丧地离开了车站派出所,周身的衣服几乎被雨雪浸透,脖子上的脑袋越发疼痛难忍,他深信自己刚才在餐馆里喝了假酒,此时又冷又困,那条残疾的左腿不住地打颤,似乎再也无法挪动步子,盼着能够找个地方躺下身子。就在这时,一位打着雨伞的大嫂迎向皮思平,问:“兄弟,住旅社么!”皮思平回答:“我身上只有很少的钱,还没有身份证,能住么?”大嫂说:“我们不登记身份证,要是一个人干住,至少三十块钱。”皮思平不无失望地说:“我只有二十多块。”没想到大嫂却说:“便宜你,就收二十块好啦!”皮思平从来不信佛,但觉得眼前大嫂比得上观音菩萨的善良仁慈,立刻跟着大嫂走了。他跟着她在一群脏乱的建筑中转了好几个弯,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才稀里糊涂地被领进一家叫做“平安大旅社”,其实只有七八间房舍的私人旅馆。 皮思平看到,他进去的这间客房虽然又矮又小,却摆着两张床位,没有卫生间、洗浴室,甚至连台电视机也没有。另一张床上好像已经有客人躺下休息。不过,这些对皮思平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他只需有张空床和被子已经足够。大嫂或许是怕打扰已经睡熟的客人,灯都没有开就带上门离开了。皮思平摸着黑,迅速剥下湿漉漉的外衣,昏昏沉沉地一头栽进床上,只在脑子里很快地闪过一个奇怪念头就立刻入睡了。他那个念头是,祈愿今晚的所有遭遇不过是一场噩梦。 半夜,皮思平被一双手粗暴地推醒,他强撑着坐起身子,发现灯已被打开,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着几个警察。对面床上的人已早被弄醒。皮思平惊愕地发现,他没有在意,先躺在客房床上的竟是一对男女。男的赤裸着身子在簌簌发抖,女的用被子裹住自己缩在床角,惊恐地望着警察。一个警察命令皮思平拿出身份证,皮思平回答,放在钱夹昨天被人偷去了,并把羽绒服被刀划过的裂口指给警察作证明,警察将信将疑,又问皮思平什么职业,来西华州干什么?皮思平记起昨天在车站派出所报案时已经被协警奚落一回,就支支吾吾不肯回答。一名警官走进屋里,他像是今晚行动的头头,被别的警察称作“王队”。王队简单问了一下情况,立刻极其不耐烦地说,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混宿,肯定有乱伦嫖娼的嫌疑,指示将这三人立即带到公安分局处理。 皮思平与房间里的那对男女被押进一辆警车,冒着雨雪拉运到公安分局的审讯室。那个男的起初辩称和女的是一对夫妻,但在王队一连串的严厉攻势下,最后不得不承认确实在旅馆里嫖宿,王队下令把男的带出去交罚款,女的留下来等着移送拘留所。 轮到皮思平被提审,王队因为接连审讯了好几个人,已经疲惫得没了精神,困乏地不住打着哈欠,他直截了当地问皮思平叫什么名字,是自愿被罚款还是打算被治安拘留,皮思平想到正是因为这位王队的独断,自己才无辜被带进警局,心里对他很是反感,冷冷地说:“我不是王警官想象的那种人,请你尊重我的人格。”王队凭着自己霸道的判断,说:“不怕你不承认,信不信我能让你在地板跪上一整夜,而且还能关上你几天。”皮思平不由得后背发冷,心里想警察们也许会说到做到,自己犯不着与这位王警官多加理论,说:“我要见你们这里的最高领导。”王队疑惑地眨巴着眼睛,问:“要见我们最高领导,你是指分局长,和他很熟么,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皮思平干脆地回答说:“实话告诉你,西华州我一个熟人没有,也并不认识你们所谓的分局长,但有些事情需要和他单独才能谈。至于问我干什么的,我认为你还没有资格现在就知道”王队似乎感觉被皮思平轻视,又像是觉得被耍弄了一番,本想对皮思平立刻动怒,但心理性地自尊敌不过生理性地困倦,就对身旁另一位警察摆了摆手,悻悻地向皮思平说:“先关你十几个小时,等我们睡足觉,养好了精神,再来收拾你这流氓的嚣张气焰!”然后就把皮思平与那个女人一同留在审讯室,从外面将铁门落了锁,扬长而去。 这间审讯室是特别处理过的,顶上装着监控探头,四周的墙壁全包上一种海绵布,像是防止嫌犯在这里寻了短见,又像是为了对审讯情况进行保密,故意布置的室内消音。屋子里除了陈设一张桌子和几把凳子,靠墙还放着一张连椅。皮思平的脑袋依然隐隐作痛,觉得孤身一人来西华州上任代理市长,想来是无条件的听凭于组织的安排,其实就自己来说是个极其错误的决定。他刚才一直被站着问话,那位王队甚至不给他坐下的权力,实在想不到自己作为西华州最高行政长官,却遭一个顽劣似地警官随意践踏清白。他又想起杨四大伯在列车上说过的那句“西华州没有共产党”,不由得沉重地叹了口气,明白眼前发生的并非如他所愿地只是一场空梦。 皮思平心情烦闷地在连椅里坐下休息。那个女人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突然张口问他:“大哥你抽么?”皮思平说了声:“谢谢!”那个女人便走过来递给他一支,并为两个人都点上,就势在他旁边坐下。皮思平这才注意到,原来这女人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面容虽说不上很漂亮,但细脖肩圆,腰身如柳,倒也有几分姿色,只是嘴唇上涂抹得太过鲜艳,上圈眼睑还嵌着厚长的劣质假睫毛,让人看了觉得不是很舒服。姑娘主动介绍自己名叫小红,问皮思平叫什么?他想起老电影《马路天使》女角中也有一个叫小红的歌伎,姐姐是身遇可怜的妓女,看眼前这姑娘年纪轻轻就出来混事皮肉生涯,实在是当今社会的悲哀。他心下不忍欺瞒小红,便容许姑娘喊自己为“皮叔叔”,小红说她接触的男人无论年龄多大,一贯在生意上只喊“大哥”,皮思平看小红把自己与她那些嫖客相提并论,心里很是不快,面上却不好发作。小红说两人有缘今天一同关着,明天说不定还会成为一对“拘友”,皮思平没有听懂,小红自嘲说这是她的发明,因为打麻将称“麻友”,上网称“网友”,入牢房称“狱友”,所以进了拘留所当然称“拘友”。 两人被关在审讯室里无聊,小红不时拿些莫名其妙的话题与皮思平交谈,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承她,渐渐地清楚这姑娘的真名叫王福玉,小红是她的化名,家在西华州一个偏僻的乡镇里,父亲是个和皮思平一样的残疾人,年轻时在工厂干活出了事故失去一只胳膊,四十多岁才娶了脑子有病的母亲结婚,生下她和两个弟弟。小红中学时被班上的一个男老师诱骗弄大了肚子,学校和老师对家里补偿了些钱,她就退了学跟随村里的一个姐妹来西华州打工,开始时是在酒店做服务员,这几年因为两个弟弟先后到县城里读高中,父亲经济承担艰难,她便进了发廊做起按摩小姐,经常出台和客人开房。昨天晚上,她跟着那个男人去了“平安大旅社”,本来说好一完事就离开,但男人提出要她陪夜,她谈好价钱就留了下来,想不到“平安大旅社”一点不平安,不仅皮思平被那个糊涂大嫂领到房间里的另一张床上,更可恨是警察半夜三更突然闯了进来,那男人还没有来得及付钱给自己,害她白白被他睡了半宿。皮思平问小红,如果明天王警官再过来审他,她能否帮他证明清白,小红说自己有案底,她张口没有一点用,越是否认警察就越是不信,她以前已经被抓过来好几回,甚至还挨过两次打,每回过后都送进了拘留所。不过小红又说,她能看出皮思平是个好人,不想他被无辜冤枉,愿意试着为他向王警官解释,甚至不怕警察再打她。皮思平本来已很同情小红的家庭遭遇,现在见她又肯明天为自己挺身说话,不免立刻对她另眼相看。小红听皮思平说在车站广场“为民饭店”被盗,知道那个餐馆就在她上班的发廊旁边,眼睛忽闪了一下本想说出什么来,却欲言又止,并且就此不再开口,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后来她竟为了自己躺得舒服,不客气地把身子伏在皮思平的大腿上睡着了。皮思平本想叫醒小红移开,但眼见她实在困倦,对他这般年龄和身份来说,小红不过是一个身价卑微的可怜女孩,也就任她在胸前沉睡起来,自己也在不知不觉时伴着小红微弱的鼾声渐渐熟睡。 第二天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审讯室的门被打开,进来两个警察,并不见那位王队的身影,他们看到皮思平与小红身子紧贴着躺在一起,不怀好意地相视了一眼,一个大叫“卖淫嫖娼已经猖狂到了公安局的审讯室”,另一个讥笑“待会调出监控看看现版三级片”。他们恶言恶语地吼了半天,才命令皮思平与小红上了一辆警车。小红猜道,看来又要送进拘留所。果然,警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在挂有“西华州公安拘留所”牌子的地方停下,两人被一同带了进去。小红被一名女警官领走,皮思平被拘留所里的警官带进一个房间。警官示意皮思平坐下,拿出一张《拘留人员审查登记表》要他填写,皮思平看到表格的最下面留着“所长审批意见”空白处,带着一线希望问能不能见到所长,警官回答说所长马上就来,因为在办理正式拘留审批手续时,所长会对他进行最后一次提审问话。 皮思平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是下午的四点。过了不一会,走进来一名年龄很大的警官,他摘下警帽放在桌子上,露出一头白发,皮思平从他的年龄和肩上警衔断定,这位应该就是所长,于是不等对方问话,立刻先开口说:“是所长同志吧,看到你很高兴!”所长从来没有遇到一个被拘留的人首先向他客气,下意识地对皮思平点了点脑袋,回答:“我是所长!”皮思平立刻变得很是轻松,说:“好极了,我现在与你单独谈谈。”所长更是有些莫名其妙,奇怪地盯了皮思平一眼,便命令一旁的那位警官离开屋子。 皮思平等待所长坐定,平静地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通报给他。所长惊得张大了嘴,立刻从椅子上站直身子,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头发凌乱、邋里邋遢,并且瘸了一条腿的男人会是新来的西华州市长,但他在皮思平坚毅的表情里又看出,面前这位经他签名同意后就会马上关进拘留所的嫌犯,不会也不可能只是一般老百姓,所以没等皮思平把这两天发生的一切向他讲完,赶忙掏出手机,说立即就向主持市局工作的熊副局长报告情况。 时间不到半个小时,熊副局长陪着几个人,一同慌慌张张来到拘留所。经过简单介绍,皮思平弄清这些人分别是:常务副市长花少嵘,纪委书记马卢清,副市长高存义,市政府秘书长郝斌。花少嵘说,省委赵副书记昨天下午已经赶到西华州,因为没有皮思平的消息,他非常担心,直等到深夜十二点还没有上床睡觉。赵副书记的随身秘书今天上午和北京联系,中组部确认皮思平已经在前天出发。几个小时前,赵副书记没有顾上吃饭就赶着回省城了,说是要和省委主要领导当面商量,是否马上向中组部报告西华州新任市长失踪的消息。郝秘书长说,他昨天带人亲自到软席车厢迎接皮市长,还命人举着写有“欢迎皮市长”的牌子,直到车厢空无一人,又在车站找了几圈,才敢向赵副书记汇报没有接回皮思平。皮思平向众人表示歉意,解释乘坐的是硬座车厢,因为行李意外被盗,所以弄丢了与赵副书记秘书联系的电话号码。马卢清说,拘留所不是大家谈话的地方,郝秘书长已经安排好了欢迎晚宴,市里的其他几位主要领导正在赶往酒店。临行时,皮思平突然想起那个叫小红的姑娘,便偷偷把熊副局长拉到一边,要他尽快安排将小红从拘留所里放出来。 皮思平在西华州的第一场晚宴,原本是为他从京城新来接风洗尘,现在却被一天里意想不到的变故,替代成了对新任市长的宽慰压惊,餐桌上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大家的谈话都小心谨慎。市委书记常秋田缺席晚宴,花少嵘向皮思平解释,常书记家住省城,他月前刚一上任就说身体不是太好,今天中午随同省委赵副书记回家去了。皮思平虽说晚宴前稍事整理,但满脸胡茬现在无法光剃,裤腿上沾着的斑斑泥泞也没有顾得清洗,加上用餐时胳臂只要轻轻一抬,羽绒服里细碎的鸭毛,就会在胸前和颈后从衣服裂开的口子里向外飞出,有几片甚至在餐桌上空舞动了一阵后落进了菜肴里,令皮思平大为尴尬蒙羞。一顿饭好不容易终于结束,郝秘书长说刚接到皮市长赴任的通知没有几天,为他安排的寓所还在整理当中,委屈皮市长在市政府招待所里先住上几天再搬过去。 郝秘书长亲自把皮思平送到招待所。皮思平想到明天是星期六,身上的衣服已经无法再穿,就向郝秘书长借了一千块钱,打算重新添置一套装束。皮思平已经连着几天不曾睡过一场好觉,他舒舒服服洗了一个热水澡,立刻在床上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急促的门铃声把皮思平惊醒。他刚一开门,郝斌就神色紧张地跨进房间,说:“皮市长,非常不好,西华州出大事了!”皮思平问:“出什么大事?”郝秘书长说:“西州区七里塘镇有座敬老院,二十多个老人夜里紧急送进医院,医生说是集体食物中毒,到今天早上已经有三位老人咽气了。”皮思平心惊得一跳,没想到自己还没有正式走马上任,就遇到这档严重事故,急忙再问:“活着的老人呢,都脱离生命危险了么?”郝秘书长回答:“具体情况还不是很清楚,花副市长已经赶往现场组织抢救,命我前来向你汇报。” 皮思平顾不上洗漱,立即跟着郝斌乘车赶往医院。此时天还没有大亮,下了两天的雨雪已经在夜里停住,皮思平看到医院门口黑压压挤着上百口男女老少,其中十几个人的头上、身上箍着白色的孝布,不绝于耳的哭喊声夹杂着咒骂,气氛十分紧张,几十名特警奉命阻挡在医院的门口,手执盾牌与聚众百姓对峙,严防现场失控。电视台的两个记者——其中一个女的像是专栏节目的播音主持人——正在向一位老人进行现场采访,皮思平从老人的身影认辨出来,他正是那天一同乘坐列车从北京上访回来的杨四大伯。女主持人的个子略微有点瘦小,只有一米六的样子,她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费力地抓住杨四大伯的胳臂,似乎是在劝导这位激愤地老人克制冲动。 花少嵘与华州区的金区长站在医院急诊室的走廊上,把他们在第一时间所掌握到的情况,向皮思平做了详细汇报。医院的院长报告说,夜里十点多钟紧急送来二十六位病人,现在已经确诊为严重急性酸中毒,他们大多是七十岁以上的老龄人,除去已经死去的三人,尚有二人还处于生命危险期,这五位老人年龄偏大,并且都有糖尿病和呼吸道病史,其余二十来人的紧急抢救较为见效,基本状况趋于稳定。这时,李锋一副很急很忙的样子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他猛然间看到走廊上的皮思平,又见花副市长和区里的几位领导一起围在他的左右,顿觉吃惊地愣了一下。皮思平向李锋抬了一下手,简单地向他打了招呼,转身向金区长询问事故原因调查情况,金区长支支吾吾地回答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安排。皮思平皱紧眉头,当即对在场的几位西州区领导毫不客气地批评说,事故已经发生七八个小时,事故原因调查迟迟没有启动,说明区政府在这次重大事件处理上考虑不够周密。金区长等人面面相觑,涨红着脸不敢应声。皮思平吩咐,如果七里塘镇的李副镇长有时间,把他召来见面。没过多久,李锋一路小跑赶了过来,他这会已经打听清楚皮思平的身份,一见面就恭恭敬敬的问候了他一声“皮市长好!”皮思平顾不得理会他的客气,命令他把所掌握的情况立刻向市、区两级领导进行现场汇报。 李锋报告说,天气连着几日阴雨,新华制药厂散出来的气味闷在周围,旁边敬老院的老人们都说喘不过起来,敬老院昨天晚上的饭食是馒头、醋溜白菜、西红柿蛋汤,问题就出在这醋溜白菜的加工上。大白菜是敬老院自己种的,前些日子一直泡在酸水里生长,酸水是从隔壁新华制药厂流出来的排污水,做菜使用的醋料也是敬老院自己酿制的,水源是院子里的一口水井,也已经早被污染。皮思平关切地问附近村民的吃水情况,李锋回答水质和敬老院差不多,他已紧急安排新华药厂附近的几个村庄,从今天起切勿再饮用村子里的井水。皮思平追问李锋老百姓需要吃水时如何解决,见李锋回答不上来,于是看了身旁的花少嵘一眼,花少嵘立刻回应说,由他负责部署对几个村子吃水的应急供应。 皮思平等人走出急诊大楼时天已大亮,聚集在医院门口的百姓们看到一群当官的突然出现,立刻情绪激昂地拥挤过来。他们不认识皮思平,却对他身后的金区长很熟悉,于是有人大声嚷叫“请金区长给乡亲们一个说法!”甚至还有人骂喊“姓金的滚出来!”“砸了新华药厂!”等等。金区长提议说,大家可以从医院后门躲开,皮思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厉声说:“我们做的是百姓的官,花的是百姓的钱,如果不敢面对老百姓,还有脸当什么官!”金区长原本是好意,不想却被皮思平一顿训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缩在原地不动。皮思平径直快步走到医院门口,拨开挡在前面的几个特警战士,大声地面对百姓介绍自己:“我叫皮思平,刚从北京来到西华州没两天,是你们的新任市长!” 喧嚣的人们闻声立刻安静下来,共同把目光注视着皮思平,电视台那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与摄影师一起奔跑过来,把镜头对准这位西华州的新面孔。皮思平用尽气力,继续大声说:“大家中间,有的已经失去敬爱的老人,有的正在挂念病床上老人的安危,我虽然不是很了解每一位乡亲们的情况,但我非常懂得所有乡亲们的心情。人命关天,市委、市政府对这起意外事故承担全部责任,将用最好的医生、药品尽全力抢救老人们。我是一名共产党员,党性是我做人的最高品质,我现在以自己的党性向乡亲们保证,作为西华州的市长,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尽快解决新华制药厂长久以来带给你们的污染问题。现在,我请乡亲们马上离开这里,医院里的病床上躺着你们的亲人,他们需要留在医院里继续观察,安静休养,恳求大家不要影响老人们恢复健康。” 他的话音还没落,杨四大伯突然从人群里冲挤出来,接下来的一幕令皮思平终生汗颜,只见杨四大伯“扑通”一声,当众跪在了他的面前。皮思平心中一颤,赶紧向前一步想立刻搀扶起老人,但没想到眼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百口人在杨四大伯的带头下,一下子全都对着皮思平席地而跪。 皮思平两行热泪从脸颊流下,不由得两腿膝盖一软也跟着跪了下来,声音战抖地说:“亲人们呀,你们是要折我皮思平的寿,还是信不过我皮思平!” 杨四大伯说:“大家信你老皮,乡亲们下跪的不是你皮市长,下跪的是共产党和人民政府!” 花少嵘等人被皮思平与百姓们的惊天一跪所震撼,纷纷上前劝说,好不容易才把杨四大伯和皮思平从地上搀起,几十名看傻了眼的特警也走向前把乡亲们都扶了起来。十几分钟后,现场的人们陆续散去,医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可是在皮思平的心里,却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沉重,他要求郝秘书长通知下去,上午立即召开一次市长专题工作会议。 现场发生的一切被电视台摄影师全部拍下,那位女记者的脑海里迅速地翻腾着一个专栏新闻标题:《市长跪民》。 第七章 拯救 皮思平在对工作时日的安排上,多年来奉行一条个人原则,就是不占用休息时间组织开展工作,特别是在他担任人大经济学院副院长以后,虽然走上领导岗位,不仅自己不主动加班加点,也明令下属不要轻易牺牲休息日。他认为民权至高,不容侵犯,既然国家对上班时间有严格规定,那么公民的个人休息时间就不能随意占用。但是如今来到西华州就任代理市长一职,他尚没有来得及向省委省政府报到,就不得不打破多年长期坚持不改的习惯,决定于星期六的上午召开一次市长专题会议,研究处理七里塘镇敬老院集体饮食中毒这一重大突发事故。 郝秘书长按照皮思平的要求通知了参会人员,除了各位副市长、副秘书长,还有发展改革委员会主任、华州区的政府主要领导,以及环保局、安监局、土地局、卫生局、公安局等机关的负责人。皮思平想到自己并没有被上级正式宣布就职,便委托常务副市长花少嵘代为主持会议,自己在一旁注意地听取每个与会人员的发言。花少嵘的会议主持风格与众不同,一般人主持会议,是等别人先发表意见,主持人再做最后总结,花少嵘却是把自己的观点先摆出来,让大家讨论他的观点时回答“是或否”,并且必须提出“是或否”的理由。皮思平很是赞赏花少嵘的这种会议风格,觉得有利于提高会议效率,避免空话套话。 花少嵘首先让金区长把事故的发生经过向会议通报。金区长一早就在医院里被皮思平当众批评,直到现在还没有缓过神来。他一面战战兢兢地汇报情况,一面不时地拿眼睛偷偷去瞟皮思平的脸色,生怕讲错哪句话,再次招来一顿毫不留情的训斥,在座的人都嫌暖气不够,他却内衣湿透,汗流满面。花少嵘见金区长讲话费劲,与会的各位领导们听得稀里糊涂,只好在金区长坐下后,又把总体情况详细叙述一遍,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会议开了近两个小时,花少嵘根据大家对他观点“是或否”的讨论结果,总结出三个方面的意见,一是立即成立事故调查领导小组,由他亲自担任组长;二是妥善做好病人抢救和善后处理,由分管农业、卫生、民政的徐康建副市长统筹协调;三是做好舆情应对工作,由郝秘书长负责,省级以上媒体如有报道采访,必须向他这位常务副市长报告。花少嵘强调,七里塘镇敬老院集体中毒事故,既是社会问题,也是民生问题,更是政治问题,必须高度重视,确保稳定。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花少嵘请新任代理市长皮思平发表重要指示。 皮思平觉得这是自己头一回在西华州市政府会议上讲话,没有开口就从座位上起身,首先向大家表示敬意,然后说:“我对花副市长刚才的所有安排表示完全同意。只有一点需要补充,就是怎么才能从根本上杜绝新华制药厂的再污染问题。”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皮思平刚一上任,就提出这个多年讳莫如深的敏感话题,表情立刻变得十分凝重。皮思平说:“我粗略知道一点新华制药厂的情况,打算近期专程调研。借今天的会议,我想提出两个命题让各位领导思考。第一,新华制药厂柠檬酸、赖氨酸生产引发的严重环境污染由来已久,周围群众反映强烈,为什么长期得不到根治,作为政府,我们应该怎么办?第二,这次七里塘镇集体饮食中毒事件,应该不应该进行责任追究,如果对有关责任人不加以惩治,何以面对那些无辜丧命的老人以及亲属?所以,我有一个不成熟的个人意见,提请市委市政府慎重考虑,新华制药厂的柠檬酸、赖氨酸生产线是否应该马上停产!”依照皮思平一贯懦弱温和的性格,众目睽睽之下,这一席言辞激烈的话语对他来说很难脱口而出,但离开医院几个小时以来,杨四大伯等众乡亲的悲愤不平和全体下跪,一刻不停在沉重地击打着他的心扉,让他难以克制自己。 皮思平的讲话,无意间得罪了在座的两个人,一位是副市长徐康建,他就任副市长之前,曾在新华制药厂担任过几年的厂长职务,二万顿柠檬酸生产线就是由他亲手组织上马的,也正因为柠檬酸投产后为西华州增加了巨额的财政收入,他功不可没,才被提拔为副市长;另一位是环保局长胡法治,听到皮思平说要对新华制药厂的环境污染追究责任,担心火烧连营,环保部门首当其冲,立刻绷紧了面部神经。花少嵘理解皮思平为民请命的心情,但作为常务副市长,他分管市里的财政、城建和工业,眼下西华州市财政状况捉襟见肘,一旦新华药厂部分车间停产,不说两条生产线上好几百名工人面临失业,单是对市里财政收入的影响就承受不住,所以自己首先不愿意树立观点。与会人员见会议主持人不发表意见,感到无需选择让自己为难的“是或否”,便暗自庆幸。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花少嵘见此时有些冷场,知道大家谁也不愿意主动发表看法,为了不让新任市长难堪,说:“皮市长提出的意见值得在座的每一位认真思考,新华制药厂的环境污染,无疑是七里塘敬老院中毒事故的祸源,百姓的艰苦生活必须得以拯救。不过,新华制药厂是国有企业,如果涉及停产和责任追究,事关重大,建议向市委常委会议汇报后决定。”众人心里本来就有能推就推、能拖就拖的想法,又见皮思平对花少嵘的建议似乎表露出赞许的意思,也都顿觉轻松地连声附和。 散会后,花少嵘等到大家都离开,问皮思平对他主持会议时的各项安排是否认可。皮思平点头说非常满意,尤其是花副市长主持会议的方式,值得他自己效仿。花少嵘对皮思平的话很是受用,满心高兴地要拉皮思平中午和他一起吃饭,并说介绍一位昨天刚刚接触的美女与皮思平认识,皮思平推却不过,只好勉强答应。 司机把两人送到五星级的七度大酒店,服务员把他们领进包厢。请客的主人这时还没到,花少嵘于是把皮思平马上就能欣赏到的那位美女,眉飞色舞地向他介绍了一番。说那女人名叫张伟欣,西华州人氏,前天晚间刚坐火车从北京回来,哥哥张伟军是这家七度大酒店的老板,前任市长李汉青跟前的红人,被牵连后以行贿罪起诉。还说张伟欣在北京与人合伙投资一家影视公司,做过演员、导演,年纪轻轻已经担任过好几部电视连续剧的制片人,现在之所以回到西华州,就为了接替入狱的哥哥打点七度置业公司的生意,她称得上“才”、“财”兼备的超级美女。 花少嵘讲起这个叫张伟欣的女人时,始终带着艳羡和恭维的口气。皮思平说,眼下自己这一副寒酸邋遢的样子,与那位如此身份高贵的美女同坐一张桌子吃饭,怕是会倒了人家的胃口。花少嵘想起昨天在拘留所第一眼看到皮思平,见他上衣破烂,脖子上箍着一条旧围巾,头发蓬乱,面隅清瘦,皮肤黝黑,两个眼圈还发着青紫色,步子一抬立刻叫人看出是个身有残疾的瘸子,当时就有怎么会是这种摸样的人来担任西华州市长的想法,现在听皮思平这么一说,也觉得今天带他来这里吃饭是有些不适合,只怪刚才一散会时,皮思平赞扬他主持会议很成功,心里一时高兴才把他带了过来,心里确实有点后悔。但花少嵘转而一想,又觉得恰好有了意想不到的斩获,因为新任代理市长如此猥琐不堪,反倒衬出他这位常务副市长更加英武灿烂,形象光芒,说不定立刻就能赢得美女张伟欣的芳心。 他们两人说话间,服务员推门把一位漂亮的女人引了进来,女人的手里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身后跟着几个像是高管的男女。花少嵘立刻迎上去,自创名词地亲切喊她为“伟欣美总”,一脸殷勤地将她介绍给皮思平。张伟欣一眼看到皮思平,顿时满脸诧异,又听花少嵘说他是西华州新来的皮市长,更是惊呆地张大了嘴。皮思平从花少嵘刚才喋喋不休的话语里,已经联想到了在北京西站那个开着“玛莎拉蒂”、上火车时有好几位影视明星相送、在软卧车厢走道里面向窗外凝思,并与他搭过几句话的姑娘,多少有几分猜到,她可能就是花少嵘眼里的超级美女张伟欣,此时突然相见,果然是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便不觉意外地主动向张伟欣伸过手去,微笑着说:“你好,又见面了!”张伟欣的面容由吃惊变成欢喜,愉快地抓住皮思平递过来的手,说:“是呀,又见面了!真想不到你竟会是我们新来的市长,非常遗憾一路上没有找你好好聊聊——她拉过小女孩给皮思平认识——这是我的侄女,叫丫丫。快喊叔叔好!”花少嵘想不到皮思平与张伟欣两人早已经熟识,并且现在又表现出非常亲密的样子,暗恨自己多此一举。 入席后,张伟欣拿出一份书面材料,恳请两位市领导帮助解决,说因为哥哥张伟军的案子,七度置业公司的多个账户资金冻结,如今债务缠身,眼下快要过年,七度上下有千把员工开不出工资,政府当年说服哥哥投资建设五星级大酒店时,曾经允诺四千万元补助资金,如今已拖欠了整整两年,目前七度资金周转困难,期望政府近几天能兑付这笔款项,以解燃眉之急。花少嵘不等皮思平说话,首先立即满口答应迅速解决,并说只要是伟欣美总以后有事向他交办,不问公私,一定会全力效劳。然后,他才似乎是刚想起似地,转脸征询皮思平的意见。皮思平回答,既然是政府有过承诺,理当遵守协议,同意由花少嵘在分管职责范围内据实处理。 张伟欣素有海量,加上要办的事情很是顺利,酒势豪爽地与皮思平、花少嵘按照西华州的饮酒的习惯叫法,与他们每人各“炸”了两个“雷子”。张伟欣刚才突然见到皮思平时,看他脸上胡子拉碴没有整理过,羽绒服在胸前划开个大口子,衣领也在肩上耷拉到一边,刚一见面不好马上张口询问,如今酒过三巡,终于忍不住问皮思平说,不解他现在这个样子,和在北京第一次遇见为何判若两人。皮思平见桌上人多,不便向张伟欣详叙这几天离奇的糟糕境遇,只向她讲了下车后行李在饭馆里被人窃盗这件事。张伟欣调笑,只怪自己有眼无珠,那天没有代他从“黄牛”手里买张软卧车票,也好与自己同乘一个包厢相互照应,说七度公司旗下有好几家大型商场,下午有时间陪同皮思平到商场选上几身衣服,并惩罚由她来买单奉送。后来,她突然又想起似地说,其实哥哥张伟军的衣服,皮思平恰好穿着合适,因为他们两个男人的身高、胖瘦没有太大异样。 花少嵘意外张伟欣对皮思平如此修好,耳听她用了“一个包厢”、“几身衣服”的字眼,这些一般都是情人讲给男友,或是妻子说给丈夫的话,心里已经很不是滋味,后来见她竟把自己的哥哥与皮思平扯在一起,俨然大舅子和老公般的关系密切,更是醋意窦起,除了懊恼今天不该带皮思平来吃这顿饭,又多了一层刚才对张伟欣请求答应太快的后悔,想那四千万元最多先付她一半。幸好饭后,皮思平向张伟欣推脱他下午要先去理发,不需她陪着上街,花少嵘心里的不快才跟着胃里的饭食一同慢慢消化。 第二天,张伟欣开车亲自把一大包冬天要穿的衣服送到皮思平的房间里,除了内裤不好意思拿过来,外套、羊毛衫、内衣、领带,外加两双皮鞋和几双袜子,甚至还有春夏季的衣装,应有尽有,皮思平感激不尽,连声称谢。就在这个时候,招待所的总台打电话,说楼下有个叫小红的姑娘要见皮市长,请示要不要带她上来。张伟欣问皮思平谁是小红,皮思平便把昨天中午一起吃饭时她曾经问起,自己当时没有讲到的事情向张伟欣说了一遍,话还没讲完,保安就把小红领进了房间。她一手拿着皮思平失窃的钱夹,另一手还拉着他的行李箱,身上还披着那天被饭馆老板娘抢去的风衣外套。 小红见到皮思平,立马亲热地喊了他一声“皮大哥!”皮思平惊异地问小红,这些东西怎么会落进她的手里,小红却要他先别忙着问,快看看都少了些什么东西。皮思平查看后说,行李箱里的东西一样不少,钱夹里除了少缺现金外,身份证、银行卡都在。小红急问没有了多少钱,皮思平说只有几百块钱,已经没有就算了。小红听说钱不多也就放下心来。皮思平盯了小红一会,很想问她与那对男女窃贼、饭店老板是不是一伙,但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小红看出皮思平好像要问她什么,解释说她上班的发廊和那家饭馆不远,知道饭馆除了平常营业还会干什么事。前天下午,她从拘留所刚放出来,马上去“为民酒店”向饭馆老板为皮大哥追讨失物,饭馆老板说又不是她亲戚,就把她赶走了。昨天晚上,她在电视里看到了皮大哥以后,立刻又去找饭店老板。那伙人已经看过皮市长向老百姓下跪的电视新闻,二话不说就把这些东西全给了她。小红代“为民酒店”老板一伙央求皮大哥放过他们,说他们并不是特别很坏的人,待她也很好。皮思平说,只要这家饭店今后不再继续干些违法的勾当,他不会安排人去车站骚扰他们。小红却伤心的说,饭店老板已经连夜关门,与同伙们全部人走他乡。 皮思平思考了一下,把小红留在套间外房休息,却让张伟欣随他走进里间屋子,说有事向她请求。他关上门,问张伟欣对小红的感觉如何?张伟欣说这孩子模样不错,正是青春花季的年龄,不得已为负担家里经济出来卖身,实在让人痛惜。皮思平说,他看小红身世可怜,小小年纪却很狭义,想拉她走上正路,不知能否在七度公司谋个事做。张伟欣立即表示没有问题,看小红聪明伶俐,适合到七度大酒店歌舞厅去做个“公主”,每月收入不菲。皮思平摇了摇头,说这样不行,如果让小红在娱乐场所混事,不知哪天就又会被不良客人引诱,重蹈覆车。张伟欣看皮思平对小红这女孩的关怀很是尽心,想起七度公司春节后计划选送一批人才赴上海,进行为期四个月的在职培训学习,返回后将分派到核心岗位工作,便征求皮思平的意见。皮思平认为这样的安排有利于小红的前途发展,立即表示认可。两人走出来征询小红的意思,小红不懂什么是在职培训,犹豫着说爸爸没钱给她交学费,张伟欣笑着向小红解释,在职培训学习由公司出钱,并且每月还发工资和生活补贴,小红立刻欢快地答应了。 张伟欣带着小红走了。皮思平不无忧郁地想道,卖淫嫖娼已成为当今最大的社会问题之一,政府部门对形形色色的性交易一直束手无策。世界上大多数国家都对成人性交易赋予特定场所下的合法化,或者予以默认,但是在中国现行体制约束内,显然不能公开承认红灯区的合法存在。成人性交易若明若暗,活动在地下状态,大多由黑社会所控制,甚至还有不法警察施以暗中保护,既滋生腐败又带来社会的不稳定。生活里,不知道有多少向小红这样命运的女孩,皮思平无意中与她相识并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可是全国各个城市的酒店宾馆、桑拿浴室、美容美发店里,有很多地方收容了向小红这种依靠出卖肉体为生的各种各样女人,她们的年龄有大有小,或者为家庭所累,或者为图慕虚荣,每日里承欢着各种各样男人的蹂躏,又有谁去拯救她们的经济或者思想? 第八章 改制 星期一,皮思平上班后把中组部对他的派遣通知书,交给市委组织部的冯进厚部长,要求他立即向省委组织部做出汇报。然后,他请郝秘书长和市发改委的秦永主任陪同,前往新华制药厂进行调研。央视已在昨天晚上的新闻时间里,播报了七里塘敬老院集体饮食中毒事故,这是重大的新闻曝光事件,让他一夜没有睡好。 新华制药厂坐落在华州区七里塘镇,距离市区约有五千米的路程,远远地还没到,皮思平就闻到了一股股的恶臭,进到厂子里下车后,这股臭味更加刺鼻难忍,几乎令人作呕。新华制药厂的厂长范朝松、党委书记曾学东已经接到皮市长前来调研的通知,早早的在办公楼下恭候。范朝松邀请皮市长一行先到宣传展览大厅看看,说在那里能够基本了解到新华制药厂的历史和现貌。 宣传展览大厅设在一楼,足足占着十几间房子。一位身材苗条,长相甜美的女讲解员,用一种发音并不十分标准的“西华州式普通话”向皮思平几个人作现场介绍。女讲解员首先把他们带到琳琅满目的展览奖牌和证书跟前,最显眼的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状”、“全省工业100强”、“省级技术研究中心”、“省级文明创建一流单位”等数块牌子。在墙上的展览图片里,皮思平看到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国务委员前来视察的几幅图片,再向下看时,他注意到几乎所有历任省委书记、省长都曾经来过新华制药厂视察,于是心里想,不知道这几位国家领导人以及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领导们,用了多大的意志力量,才抵抗住这刺鼻难闻的恶臭。在墙上的另一大堆荣誉图片中,皮思平注意到了原任厂长徐康建被授予全国劳动模范、现任厂长范朝松被评为某论坛年度中国经济商业领袖的领奖图片,立刻想到了他昨天在市长专题会议上,曾经直言不讳提出的两个命题,当时丝毫没有在意到徐副市长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离开宣传展览大厅,皮思平提出到几个生产车间看看。范朝松说,早已经为三位领导准备好了白大褂,目前新华制药厂分为柠檬酸、赖氨酸、乙醇、制药四个生产区,建议皮市长去制药生产区的片剂车间,因为这个车间的设备是从国外引进,作业环境优良,甚至听不到噪声。上级领导的视察,几乎都安排去往片剂车间。皮思平没有等范朝松讲完,就不假思索地说,去造成环境污染影响最严重的生产车间。范朝松颇感意外地看了一眼郝秘书长,郝秘书长向他努努嘴,意思是按皮市长的指示办。 范朝松无奈,只好带着皮思平等几个人来到柠檬酸生产区,这个生产区的几个车间,要么污水横流,要么雾气弥漫,再么就是酸臭味扑鼻;离开柠檬酸生产区,皮思平坚持再去看赖氨酸的生产情况,范朝松只好遵命在前面带路。几个人看后,觉得其生产环境不仅比柠檬酸生产区还滥,而且是新华药厂周围空气污染的主要发源地。皮思平脸色阴沉,很是难看。走回办公楼的路上,范朝松和曾学东看到皮思平一句话不说,两人紧张得不知所措。曾学东大着胆问,皮市长要不要再去“职工之家”看看,那里绿树成荫,可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听曾学东一说,皮思平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似地停下脚步,向两人说:“职工之家就不去了,我现在倒是很想去看看你们厂的环保设施使用情况。”一直没有讲话的秦永代替两人回答:“皮市长不用去看了,这个情况我比较清楚,利用率不到百分之二十,几乎是瘫痪状态。”皮思平问范朝松:“为什么会这样?”范朝松说:“环保设施是多年以前投入的,前几年试着小规模地整修过几回,越修能耗越大,而且效果不好。如果要彻底改造,以我们厂现有生产规模,起码需要上亿元。”皮思平有所不解,再问:“不是说你们厂的效益很好么,出口创汇数额巨大,每年向地方财政贡献好几个亿的税收!”范朝松与曾学东对望了一眼,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皮思平是学经济的,懂得一个企业产品的税收贡献大,并不能表明总体经济效益就好。他有自己一套评价企业经济增长质量的关键指标体系,包括利润积累、经营现金流、职工收入、企业学习与成长、持续发展能力等。上了车,皮思平要秦永了解一下新华制药厂每年是如何通过的坏境评审,郝秘书长插嘴说,全靠市政府协调。皮思平看上午的时间还早,提议到七里塘镇政府走一趟。郝秘书长请示是否通知华州区政府的领导过来,皮思平说只是顺道看看,不必惊天动地。 到了七里塘镇政府,接待他们的人说,只有李锋副镇长在,而且正在召集几个村干部开会。皮思平征求郝秘书长和秦永的意见,说直接去会场听听怎么样?两人对皮思平的想法都觉可笑,认为找遍全国,也没有哪个正厅级的市长去听一位科级镇长的会议,而且还是一位副镇长。 他们被带进镇政府会议室。李锋正在对几个村干部讲话,突然看到皮思平等人进来,立即就从座位上起身打算过来迎接,皮思平向李锋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开会。他悄无声息地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郝秘书长和秦永也悄悄地各自找到一个位置。三人听了一会,明白会议是在研究布置村委会的换届选举。 李锋说:“村官也是官,全国人大选常委,咱们选的是村干部。不同的是,人大是差额选举,咱这村官是直选。每个村民都有报名参选的权力,大家看谁能干好,就选谁,镇里今年不推荐候选人。” 一个村干部说:“要是没人报名呢,我只干一届就干够了,今年不打算报名参选!” 李锋笑了一下,说:“我想过了,没人报名不要紧,村民可以联名推荐,如果被推荐了也不愿意报名参选,村里不是还有党员么,党员是用来干什么的,就是关键时刻要冲上去!” 另一个村干部说:“就怕像往年一样,有势的人搞强选,有钱的人搞贿选!” 李锋说:“这个问题,我也想好了,今年一律实行当场投票、当场计票、当场宣布。大家如果相信我,今年各村的村委会改选,我每个村子都去现场,说是指导选举,其实也是监督。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众人都说没有了,李锋于是宣布散会。皮思平看李锋在会上的讲话干脆利落,每件事都胸有成竹,对这个身材不高的乡镇干部十分欣赏。李锋把几个村干部送走,立刻回到会议室,问:“皮市长,您们各位领导怎么亲自到镇上来了,有什么大事要安排么?”皮思平要李锋先坐下,说:“记得听你说过,大学时读的是生物工程,所以想向你了解一些新华制药厂和这方面专业的情况,熟悉么?”李锋说:“我姐姐、姐夫都在新华制药厂工作,姐姐做技术化验,姐夫跑销售业务,常听他们议起厂里的事。正如皮市长您知道的那样,我读化学生物工程专业,加之又在这个镇上工作,所以比较关心新华制药厂的事情。”皮思平说:“非常好,请你把所知道的情况讲的越透彻越好!” 李锋听到市长用“请”这个字眼让他发表看法,立刻有了受宠若惊的快乐,心里不再存有任何顾忌,说:“其实照我看来,新华制药厂是一个顶不错的企业,只是这些年来没有管理好,主要是体制和机制不行。厂里有两个严重问题需要解决,一是生产成本高,管理费用大,资源效率低,比如柠檬酸生产,主要原料是玉米和薯干,发酵后可以加工很多的副产品,但厂里没有利用好;二是环境污染没有解决,既有水质污染,也有空气污染,赖氨酸生产过程能够产生大量的含硫物质,对人体危害很大,这次导致敬老院的几位老人死亡,除了饮食因素,空气污染也是诱因之一,更可怕的长期呼吸这种含硫的空气,能够导致癌细胞和一些病毒的产生。我已经注意到,新华制药厂周围的村子里,妇女生下畸形或者脑瘫的孩子越来越多。” 皮思平的心情愈发沉重,觉得自己正处于两难境地,一边是西华州市的经济发展,一边是老百姓的民生问题。他记起自己多年以前写过的一篇论文,叫《中国经济发展对世界经济的影响》,其中提到中国是世界的加工厂,有很多在国外已经不生产或者限制生产的物品,百分之五十以上由中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向发达国家供给,而柠檬酸、氨基酸就在他那篇文章的举例之中。 郝秘书长提醒市长,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是该吃饭的时间了,皮思平要他安排在镇政府的食堂用餐。李锋说,食堂已经关门停业,原因是镇党委书记、镇长一个月前被市纪委“双规”后,在食堂用饭的人有时就剩他一个,觉得有些浪费,就命令暂时关了门。他需要用餐时,一般去杨四大伯开的家庭土菜馆。秦永说,皮市长此时再赶回招待所餐厅吃饭,恐怕都已经是剩饭冷汤,好久没有吃过乡下的土菜,提议去杨四大伯那里尝尝鲜,皮思平也不想回去麻烦餐厅的师傅为他一个人再单做饭菜,表示尊重大家对午餐的“民意”。 杨四大伯的土菜馆果然很有特色,尤其炖羊肉和炒鸡蛋两道菜,让几个人吃得津津有味。杨四大伯在他们快要吃完时进来,问皮市长对饭菜是否满意,皮思平说这是来西华州以后最可口的一顿饭。杨四大伯说,这桌上的全是绿色食品,青菜是自家地里种的,鸡和羊也是自家喂养的,不足之处是浇菜用的水、鸡羊喝的水,都是被新华制药厂污染过的。郝秘书长和秦永一听,心想这哪还能说得上是绿色,立即停了筷子。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嚎哭声,接着便听到几句中年男人的大骂。杨四大伯闻声急忙告辞走开,李锋似乎被那女人的哭声勾去,丢了刚吃几口的饭碗也出去了。皮思平几个人在屋子里等了一会不见李锋回来,只好出了饭馆在路边等他。三人刚站了没多久,就看到四五个男人气势汹汹的出了饭馆,先后登上门口停着的两辆汽车。杨四大伯跟在他们身后匆匆跑出来,把一个大红纸包塞进开着的车窗里。不想,那红纸包又立即从车里飞了出来,落在杨四大伯的脚下绽裂,十来沓百元大钞散落一地。 杨四大伯望着疾驰而去的两辆汽车,愁眉不展。皮思平三人上前将地面的钱捡起,整理好交给杨四大伯,问他怎么回事?杨四大伯还没有张口,就见一个中年女人突然冲过来,夺过他手里那大把的钱又跑走了。李锋这时恰好走出来,后面还跟着新华制药厂的那位女讲解员。杨四大伯叹了口气说,刚才拿钱走的那个是他的儿媳妇,这姑娘是他的孙女杨秀秀,开车的那一帮人是“海龙宫夜总会”老板马标的手下。儿子和媳妇贪财糊涂,收了马标送来的二十万元彩礼钱,等他从北京上访回来发现这事,已经迟了,因为孙女秀秀已经被父母强逼,与马标往区里的民政局办领了结婚手续。今天,马标又派他的弟兄送来十万块钱,说他们马总已经决定近期迎娶杨家姑娘。皮思平三人发觉,杨秀秀眼睛肿红,不时以求救地目光去看李锋,便感到他们两人似乎不是一般的关系。 下午,皮思平第一次走进了他的市长办公室。屋子带有阳台,很是宽敞,足有七八十个平方米,另外配了带有盥洗室的休息间。郝秘书长问皮思平室内还缺少什么,皮思平看到室内摆了硕大的写字台、真皮沙发、茶桌,说已经很奢侈,在北京,部长级的领导也不会享有如此豪华的办公室。郝斌说,不要看西华州穷,政府部门的办公条件却很优越,一般情况下,县处级领导每人都有六十平方米以上的套间,科级干部配有二十多平方米的单间,据说在城南新区即将动工的检察院、建委、环保局、卫生局等办公大楼,规划设计水平在全省地级市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郝秘书长刚走,花少嵘就找了过来。他说,已经打电话向常秋田书记汇报了前天的会议情况,常书记目前留在省城检查身体,对没能赶回来与皮思平见面表示歉意,他同意召开常委会议研究新华制药厂的问题,并指定由纪委书记马卢清主持会议。 皮思平把上午在新华制药厂调研的情况向花少嵘做了介绍,说自己有个想法,打算在常委会上提出对新华制药厂进行股份合作制改造。花少嵘说,股份合作制在党的十五大报告中提过,西华州曾在一些中小企业推行,但《公司法》对此没有明确的具体条款,所以这种改制方式目前并不被看好。皮思平说,对新华制药厂的改制需要顶层设计,他自己非常有信心,期望花副市长能全力支持。花少嵘当即表态说,他这里没有问题,就看其他常委们的意见如何,建议皮思平最好先与主持常委会议的马卢清沟通一致。 花少嵘离开后,没等皮思平去见纪委书记马卢清,马卢清就主动先到皮思平这里来了。他身材高大挺拔,虽然已是五十几岁的人,依然头发硬直,只能看到少许的几根白发,短刀一般的两道黑眉横在脸上,眼珠子很大,加上嘴角总是习惯地向下撇着,天生就带上了纪委监察的威严。虽然纪委书记比起市长在职务上要低上半级,但皮思平视马卢清的年龄为父辈,急忙起身把他让进沙发里坐下。 马卢清说:“少嵘副市长讲,常书记委托我主持召开常委会议,皮市长看什么时候召开好,尽管指示我怎么做!”皮思平问:“我想明天上午就开,怎么样?”马卢清很是干脆,说:“就按你的意见,明天上午召开!都有哪几项议题?”皮思平说:“省委的文件没有到,我还不是常委,明天只能列席会议,没有表决权。期望马书记明天主持讨论两件事情,一是新华制药厂柠檬酸、赖氨酸生产线暂时停产,二是对新华制药厂班子调整,进行企业改制。”马卢清愣了一下,说:“暂时停产我没有意见,毕竟是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社会影响很大。至于要突然调整新华制药厂的领导班子,我听说皮市长在前天的会议上只讲到要追究责任。恕我直言,如果是追究责任,可大可小,往大了涉及撤职、刑事责任,往小里说,只要行政记过、党内警告就能息事宁人,就看我们这些上级领导如何把握了。西华州这几个月,因为文惠钟、李汉青两位前任主要领导案件的牵扯,已经有厅级、处级领导几十人,外加近百名科级干部被处理,西华州经不起再折腾了!”皮思平坚持说:“至少,新华制药厂的两名党政负责人必须调整!”马卢清问:“难道你已经考虑好了继任人选?”皮思平点点头,说:“华州区七里塘镇有一位叫李锋的副镇长,我想调他到新华制药厂。”马卢清说:“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但是觉得级别相差太大,新华制药厂是国有正处级单位。”皮思平说:“所以我才提出对新华制药厂进行改制,这个企业一旦改制成功,就不会再有级别之说。”马卢清说:“如果皮市长一定要把这个叫李锋的人派过去,我没有话说,但是认为对现任厂长、书记应该给个合适的位置安排,否则常委会议很难通过!” 依照皮思平出自内心的想法,是要把包括新华制药厂现任主要领导班子、环保局长在内的人全部撤职查办,但眼前这位纪委书记的态度是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袒护着这些人。他心里清楚,在现有体制下的重要人事安排,无论哪个层次里,一旦主要当权者有不同的考虑,无一例外的办法就是相互妥协。两人经过反复斟酌协商,马卢清认可李锋调进新华制药厂主持工作,并对企业进行彻底改制,皮思平则同意将范朝松安排到纪委、曾学东调进市容局。 第二天,在马卢清主持的市委常委会议上,顺利通过了皮思平关于新华制药厂柠檬酸、赖氨酸生产线立即暂时停产,并对领导班子调整和企业进行股份合作制改造的提议。会议即将结束时,皮思平又提出一个动议,说柠檬酸、赖氨酸生产线停产后,会导致市里的财政收入骤然缩水,因此应该考虑将城南新区即将新建的检察院、建委等几个部门的办公大楼,暂时搁置。 第九章 嘿歌 省里关于皮思平的任职通知正式下达到西华州,出任代市长、常委,兼任市委第一副书记,其中市长一职按程序在不久以后召开的西华州市人代会上表决通过。根据省委组织部的要求,皮思平去了省城一趟,省委书记、省长分别接见了他,按照干部管理制度对皮思平进行了任职谈话,并对他到西华州以后连着几天的表现给予肯定,特别是在新华制药厂两条污染生产线停产这件事上,盛赞皮思平作风果断,很有魄力。皮思平想到省委赵副书记上周曾经为他专程去了一趟西华州,就又前去拜访了赵副书记,检讨因为自己的过失,害赵副书记不仅白跑一趟,还要为他的不明踪迹而担心。赵副书记很是客气地接待了皮思平,免不了和省里两位主要领导一样,也对他表扬了一番,并嘱咐他,由于市委书记常秋田同志身体不是太好,西华州市的担子会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要他遇事多和纪委书记马卢清同志商量。 经赵副书记一提醒,皮思平又找到了常秋田书记的家里,去看望自己这位从未谋面的搭档。常书记再过几年就满六十岁了,去西华州担任市委书记之前任省交通厅厅长。皮思平看出,常书记身体果然不是太好,说话中不时用手去揉搓小腹,看上去全身每个地方都好像显得有气无力。常书记说,自己本来就患有严重性的前列腺炎,这次检查又发现肾部有问题,医生怀疑是尿毒症,他准备过几天去上海详细复查一次。晚上,常书记执意留下皮思平在家里吃了饭,才许他离开。 在省城一直呆了两天多时间,皮思平才在周五的下午返回到西华州,市委宣传部的于飞部长一听说皮思平回来了,立刻赶过来向他汇报,说是前天来了一位《社会周刊》的女记者,专门从北京赶到西华州采访七里塘镇中毒事故,因为这女记者兼着杂志社的执行副总编,花副市长亲自出面接受采访,主动陪同她到华州区参观了七里塘镇敬老院和新华制药厂现场。皮思平立刻清楚于部长口中的女记者是谁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于飞说,奇怪地是这位女记者在西华州的工作已经完成,但她却不急于返回北京,说是要专等皮市长从省城回来后见上一面。皮思平问,这位女记者此时人在哪里,于飞说她住七度大酒店,十几分钟前刚向她的房间通过电话。 皮思平点燃一根烟,陷入沉思。他很清楚地想到,《社会周刊》是中央机关刊物,以蒙苑的首席记者和副总编的身份,她所采访的对象往往是国内的知名人士,至少是省部级以上的高官,如今不辞辛苦来到西华州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城市,虽然带有公务成分,但不能排除她千里迢迢是为了借机与他相会。于飞见皮思平半天不吭声,以为他很不愿意被那位女记者前来采访纠缠,便说,如果皮市长实在不愿意接见这位女记者,他马上就去转告她,市长还留在省城办事,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西华州。皮思平打住于飞的话,让他将这位女记者在七度大酒店的房间号报给自己,说会考虑直接与她取得联系。 于飞刚一离开,皮思平就立刻拨通了蒙苑房间里的电话。蒙苑在电话中问:“你好,哪一位?”这异常熟悉的声音让皮思平眼前一阵模糊,心里的酸楚顺着血液浸满全身,让他一时无法开口答话。蒙苑追问:“是谁,请说话!”电话里依然听不到回声。她立刻猜出几分,说:“是皮思平么?你回到西华州了么?是你,思平!即使你拿着话筒不张口,我也能听得出是你。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的呼吸声了!”皮思平想不到两人相别十几年,蒙苑对他的记念依然如此牢固深刻,心里顿时泛起大片的热浪,他顿了一下,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是我,蒙苑,你好么!下班后马上去看你。晚上一起吃饭吧!”蒙苑松了口气,说:“快来吧,我一直在等你!” 半个小时后,皮思平与蒙苑在七度大酒店会了面。他赶到时,她已经在西餐厅的一个卡座里静静地坐着等他。他在蒙苑的对面坐下,问她想吃什么,蒙苑说吃巴西烧烤。她说这话时由不得看了皮思平一眼,因为他们同时忆起多年前,方方和他的男友黄中尉曾经邀请两个人到北京西单,共同吃过一顿巴西烧烤。皮思平临来西华州前,那次在人大经济学院门口与蒙苑突然遇见,两人当时百感交集,都没有顾得上认真注意对方,此时周围没有别人,两人都以热切的目光注视对方,心情万分复杂。皮思平看到蒙苑精心地微微施了些淡妆,虽然已经十几年过去,她的神态一如初恋时光地恬静迷人,细密的眉毛还是那般清秀;只是,她满头飘逸的长发已经剪去,换成了齐颈短发,鼻翼两端原本细小的雀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褪去,在面孔上多了一些岁月留下的成熟感。蒙苑仔细端详皮思平,发现他这些年的变化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虽然深邃的眼睛依然明亮动人,但射出的目光带了些冷峻,额前的头顶上甚至生出十几根灰发,连成了一缕很是显眼;面容也较十多年前显得更为清瘦,加上这几年援藏工作时高原烈日的暴晒,本来甚是细白的皮肤如今变得粗糙黝黑,整个人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出了好几岁。她尤其注意到,皮思平的脖子上,到现在还围着初恋时她买给他的那条羊毛围巾。很多年过去,围巾已经非常陈旧,边上有几处已经绽开了线。 蒙苑看得心里难过,难以克制地抓起皮思平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但皮思平却像被开水猛然烫了一下似地,立刻缩了回去。她难掩心中的痛苦,强忍住没有让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悲伤地说:“你一直在恨我,不肯谅解!”皮思平摇了摇头,说:“不,蒙苑,你误会了,我只是——”蒙苑问:“只是什么?我很担心,你因为我会变得冷酷而无情!”皮思平吞吞吐吐地解释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怕自己对你胡思乱想,甚至会向你表达心里的某种渴望。不过我们已不再年轻,或许知道某种事情根本没有可能发生,但我还是很担心!”蒙苑明白皮思平所说“胡思乱想”和那“某种渴望”是指什么,她沉重地叹了口气,说:“我很知道你性格上的弱点,当然懂得你的想法。吴克华,他在美国的事业做得很大,已经非常有钱,经常说我的心里只有你,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几年前与好莱坞的一名越南籍电影女星好上了。你想不到吧,我不仅没有与他闹,甚至愿意看到他经常不回家。至于我和你,思平,说实话,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我虽然不知道你现在对我的真实想法,但致死不会相信你会对我变得情意全无。当然,你作为党的一名领导干部,身不由己。不过,你能如此严格地要求自己的私生活,我应该——为你感到高兴!”皮思平从蒙苑这番满含苦涩的话语里,不仅听出了她这些年对他的深情,还感觉出一种她对他的无奈,以至后来似乎带了一点挖苦的意思在话语里。 饭菜刚上来,蒙苑忽然接到了花少嵘打来的电话,他说此时正站在她的房间门口,前来招待她吃晚饭。蒙苑回答已经与皮市长在酒店的西餐厅坐下,花少嵘在电话里像是犹豫了一下,说马上就下来。皮思平吩咐服务员在自己的旁边加了一份餐具,没想到花少嵘下来后,却不客气地坐在了对面的蒙苑身边。花少嵘刚坐下,张伟欣就带着小红找了过来,说酒店的大堂经理在大厅里,先后看到了皮市长、花副市长过来,所以马上告诉了她。张伟欣见卡座上只有皮思平身边还有空位,就与他并排坐下。她说,今天这顿饭由她来请,以表示对两位市政府领导前些日子对七度置业公司资金上的支持。 小红的身份不适合呆在这里,张伟欣吩咐她叫了两瓶干红葡萄酒上来,就让她离开了。花少嵘刚才不住地用眼睛上下瞄着小红,他直到小红的背影消失,才转回头向张伟欣打听这女孩是什么人?张伟欣回答,她叫小薇,是一位朋友介绍过来的,留在身边帮忙。花少嵘开玩笑似地说,这女孩丰腴稚嫩,很是秀色可餐。蒙苑这两日由花少嵘陪着,看出他殷勤的背后带着些不端的思想,时不时拿些轻浮的话语撩她,甚至在知道蒙苑长期生活在美国后,说他也曾经去美国留学两年,寂寞难耐时,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女性,只要有机会接触喝上几杯啤酒,就能立刻去酒店开房。她见他总在美国式的“性开放”话题上扯来谈去,觉得这位花副市长的确没有姓错,是个十足的“花痴”。 几杯红酒下肚,花少嵘乘着酒兴说马上请大家去游泳池健身,蒙苑想到皮思平身体不便,推脱饭后不宜立即进行剧烈运动。两瓶干红酒喝完,她已经有了明显醉意,竟在皮思平抽烟时向他要了一根,并把脸凑向皮思平,要他亲手为她燃上。这时西餐厅的音乐轻轻响起台湾歌星刘文正演唱的《兰花草》,蒙苑心有所动,要求皮思平请她去“嗨歌”,张伟欣说酒店里的KTV音响在西华州一流,打电话叫来小薇去安排。 小薇把四个人带进酒店最为豪华的一间KTV包厢,花少嵘酒兴未尽,又让小薇叫了几瓶红酒送进房间,并说明天双休日不上班,大家正好结伴去兰湖垂钓,并主动邀请小薇同去。蒙苑点唱了几首歌曲时,又被花少嵘劝让着喝下去许多杯红酒,当她看了皮思平几眼,见他坐在那里并不点歌,只是神色凄凉地兀自抽烟喝酒,就意有所指地说,把一首《兰花草》歌曲献给自己心中永远的爱人。她刚唱到一半,伤心的眼泪就在脸颊“唰唰”流淌不止,哽咽地勉强撑着唱完尾声,再接过花少嵘呈上的大杯干红酒一饮而尽,蒙苑终于无法克制自己,心情难过地叫了声“思平!”,一头扑进皮思平的怀里,无限悲伤地失声痛哭。 张伟欣刚才吃饭时,看到皮思平与蒙苑两人,一个眼光哀怨,一个目光酸楚,她想到只有情深意切的人才会如此,便感觉他们两人关系不同一般,现在又看到蒙苑竟旁若无人楼起皮思平放声大哭,心里早已经猜出几分。花少嵘这几天对蒙苑费尽心机,听到她说要坚持等到皮思平从省城归来,今天晚上又见皮思平与蒙苑两人相约单独用餐,她甚至刚才还当着他和张伟欣的面让皮思平为他点烟,心里早已不是滋味,这时又看到蒙苑毫无顾忌地倒进皮思平的怀里,很是不明白自己喜欢上的张伟欣、蒙苑这两个女人,怎么偏偏会有意外,都与跛着一只腿脚的皮思平先扯上关系。 一场嗨歌只好到此为止,皮思平艰难地把蒙苑扶起,见她已经酒醉到身骨瘫软,甚至无法迈动步子,遂请张伟欣帮着把蒙苑搀回房间去。张伟欣一个人搀扶着蒙苑有点吃力,皮思平又是身体不便,就叫小薇一同帮忙。花少嵘此时虽然也已有醉态,但很想将小薇留下来单独陪他继续嗨歌,眼见众人都要散去,只得怏怏地说,大家都别忘了明天垂钓的事。 第二天,花少嵘一早就拨通了张伟欣的手机,听到她说就住在蒙记者的房间里,立刻飞车来接。他见到张伟欣,说要先接了小薇再去接皮市长上车,张伟欣说不要小薇一起去了,因为要留下她在家里照顾侄女丫丫。三人到了皮思平仍暂时居住的市政府招待所,蒙苑提出要上去看看皮市长住的地方,张伟欣便陪她一同来到皮思平的房间。 皮思平的屋子还没有来得及整理,桌子上凌乱地摆着些书籍和文稿,茶几上放着两桶没吃的泡面和几根火腿肠,烟缸里的烟头积成了小山还没有倒掉,一大推没洗的衣服随意地丢在墙角里。皮思平向两人解释说,平日里会喊服务员过来收拾,这几天因为出差省城,所以房间里现在看上去才不像样子。张伟欣看蒙苑站在那里满脸抑郁,深知她对皮思平不舍的心情。昨天,张伟欣夜里留下来照顾醉酒不醒人事的蒙苑,见她不住地哭喊皮思平的名字,折腾了好久才算平静。蒙苑天不亮醒来,看到张伟欣睡在自己房间里陪她,知道自己昨天嗨歌时,一定醉酒得很是失态。当张伟欣同情地把她当时痛苦的样子复述一遍,蒙苑见张伟欣说昨晚嗨歌时,已经看出她对皮思平的深情,索性流着眼泪,把多年积压在心头的悲伤尽数向张伟欣倾泻。从蒙苑的哭诉里,张伟欣不仅清楚了她和皮思平痛苦的爱情经历,还知道皮思平心里虽然依然有她,却不愿意与她鸳梦重温,不由得对皮思平既有几分怨愤,又有几分敬意。怨愤,是因为皮思平竟然清寡到面对恋人的痴情无动于衷;敬意,是因为联想到向他这样的领导干部,没有几人能够如此操守自己。 兰湖距离西华州市区虽然只有七八公里,但路况极差,花少嵘开车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把三人拉到兰湖的边上。皮思平刚来西华州没有几天,并不曾来过兰湖观赏,只是在列车上听起杨四大伯等人说起过兰湖,今日一见,果然水面浩大,足有十多平方千米。水边依依丛生多年的柳树,湖里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湖水的中央有两座土山,每座土山面积都很不小,高矮不同各自矗立一个塔楼。皮思平判断那高的可能就是文峰塔,矮的就是魁星楼,两个土山被长长的栈桥连着。放眼周围,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松柏古树,两边的不远处有着大量的灰色古建筑,年久失修加上无人管理,多数残亘不全,甚至有的屋顶已经坍塌。脚下的土里,能够看到埋着的几座古碑,昭示着年代久远的历史。皮思平很难明白,兰湖这里生态如此美丽,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开发成为游览胜地。在离他们下车不远处,聚集了一些施工的电力工人,他们正在架设输电线路的几座铁塔。皮思平想,过两天上班后,应该前来慰问一次不辞辛苦加班的电力工人。 花少嵘从汽车的后备箱里取出的不仅有鱼竿,还有露天宿营的布制防水顶棚和舖毯,另备一套野餐炊具。皮思平听马卢清说起过花少嵘号称“小李广花荣”,在女人方面很有讲究,现在一见果真如此,想他甚是心思周到。垂钓时,皮思平、蒙苑和张伟欣这里不见鱼来上钩,倒是花少嵘频频把鱼儿拽出水面,一条又一条地收获颇丰。张伟欣想,这位花副市长不仅习惯于引诱女人,连鱼儿对他也是自愿上钩。蒙苑坚持了一会,说昨晚酒劲未过有些头疼,就钻进棚子里休息去了。 将近中午时,花少嵘支起了烤鱼的铁架,吩咐皮思平与张伟欣找些干柴引碳。两人回来时,不单见蒙苑已经出了顶棚,还多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在这里。花少嵘介绍,她是国家电网西华州供电公司的朱荺琳总经理。朱荺琳说,她来湖边洗手看到花副市长,没想到皮市长也会在此,并说已经为施工人员叫了盒饭,待会也会送过来几份给他们。几个人闲话时,朱荺琳很是认真地向皮思平说,兰湖这块湿地得天独厚,历届政府没有想到开发利用,实在有愧西华州的百姓。皮思平发现这位国网公司的供电企业女老总,讲话很是坦率实在,便说自己刚才偶然间也想到了这同一个问题,很诚恳地求教朱荺琳有何想法。朱荺琳说,她没有仔细考虑过,但西华州位居淮河平原,方圆几百公里的圈子没有一处旅游资源开发,不妨尝试搞一个湿地公园。张伟欣说,她刚才和蒙苑闲聊,一致认为将兰湖建设成为影视基地会是不错的选向,既可游人观光,又可影视拍摄,她打算适当的时候从北京邀请一家策划公司前来考察,皮思平喜出望外,敦促张伟欣尽快拟定一个企划方案。 朱荺琳被花少嵘留下来一同品尝烤鱼,两人有说有笑很是亲近,不等皮思平询问,朱荺琳主动介绍说,花少嵘夫人程红丽的姐姐程红艳是她大学里的同窗,程红艳多年前已经去了日本。愉快的野餐过后,朱荺琳说要去施工现场,皮思平对这位在电网建设中亲力亲为的女企业家很有好感,专门送她走了一程,请她帮着考虑邀请两位电力专家对新华制药厂环保设施的节能进行诊断,朱荺琳很是爽快的答应了,并说国网公司的战略发展目标之一就是建设绿色能源。她也向皮思平提了一个要求,说西华州市区这几年电力负荷压力很大,依据电网规划要在市区建设一个中心变电站,城建部门迟迟不给选址答复,她担心中心变电站拖下去再不动工,说不定哪天会发生严重的配网事故,所以请他亲自过问一下。等到皮思平送走朱荺琳,张伟欣和蒙苑、花少嵘已经商量好,说她的舅舅在兰湖旁边有一个取名“雪霁山庄”的园艺场,此时梅花正开,她愿意带大家前去观赏。 张伟欣的舅舅叫黄和生,是一位将近七十来岁的老人,他很是热情地接待了侄女的朋友们。大家看到,老人的雪霁山庄里不仅有梅园、果林,还有大大小小近百株盆景,让皮思平和蒙苑欣喜的是,温室里还能看到几十盆碧绿的兰花,有好几盆已经着花盛开,淡淡地飘着幽香。蒙苑偷偷地告诉张伟欣,皮思平喜欢兰花,他多年前专门选购了一株价格高昂的下山兰送给她,两人为兰花取了一个有意义的名字“思蒙双蝶”,那年她从人大经济学院转往北京师大读书时,将“思蒙双蝶”交给北京农学院里的一个朋友代为莳养,今年夏天她从美国回来后,曾经去农学院的朋友家里寻看,发现“思蒙双蝶”已经分出好几盆,这件事至今没有和皮思平提起,如果张伟欣回到北京,可以带回一盆给她的舅舅来养殖。张伟欣说会告诉舅舅,如果“思蒙双蝶”再次分株,定要转赠皮市长一盆。 第十章 除暴 皮思平在蒙苑离开西华州没几天,就搬进了位于泉河干休所里的新居,而且收到一件从北京发来的特快专递。他无需细看落款人,单从包装盒上端正秀丽的字迹,就知道快件是蒙苑发给他的。打开来看,是一条国外进口过来的羊毛围巾,款式和颜色与他脖子上的这条非常相近。花少嵘很是羡慕皮思平的脖子上多了一条好看的新围巾,问他是谁这么有眼光,皮思平不经意地回答说“家里人”。干休所里设有食堂、健身房、医疗室,并配有警卫值班室,花少嵘和其他几位交流到西华州任职的市级领导干部也都住在这里。 搬来后的连着两天,晚上只要是天一擦黑,皮思平远近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爆竹声,有人告诉他,这是西华州老百姓惯有的过年习俗,俗称“祭灶”。在北京不这么说,一般叫做“过小年”。皮思平想起了离开北京时,曾对张凝芳有过的承诺: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回京和她共度春节。来到西华州以后,他总共与张凝芳只通过两次电话,一次是为了把自己在西华州新配的手机号码告诉她,再一次就是主动向她说,这几天已经迁入了固定住所,是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 新华制药厂的股份合作制改造非常成功。按照市政府批准的改制方案,新华制药厂原有职工医院、中学、幼儿园等社会性机构全部剥离,经过中介机构审计评估,企业生产经营性净资产总值六千七百万元,由西华州国有资产管理局代表地方政府继续持股,遗留下来的历年应付福利、应付工资共八百余万元,作为激励企业职工入股资金的配股部分,由职工个人享有分红权,没有所有权。在职工个人股权的结构设计上,厂级领导、中层干部、班组长和一般工人实行“四、三、二、一”倒金字塔层级差别。新华制药厂的职工代表大会顺利地通过了改制方案,职工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纷纷拿出家里闲余的存款,踊跃参与改制入股,近二千名职工总共募集个人股份一亿三千多万元,委托李锋等十几名信得过的人组成了股东会,并以自然人身份进行工商验资登记。 改制后的新华制药厂更名为新华制药有限公司,成立了董事会、监事会,企业资本金达二亿元,使得环保设施和劳动环境所需的改造资金迎刃而解。皮思平作为经济学者一份子,从不认同国退民进的泛私有化观念,他形象地把新华制药公司的股份构成与国家当前经济成分联系在一起,说职工既有劳动所得,又有资本所得,是一种典型的国有资本占主导的混合经济组织,企业依靠“四自两体”(自我管理、自我约束、自我激励、自我发展,社会法人主体和市场竞争主体),不仅创造出得天独厚的生产经营活力,而且完全摆脱了政府的直接干预。 市供电公司的朱荺琳总经理向皮思平汇报,说她按照皮市长的指示,从北京国网电科院邀请的两名专家已经来到西华州,可以为新华制药公司环保设施的电力节能提供设计方案。皮思平记起李锋曾经告诉他,这天是新华制药公司与国内一家知名客商签订引进新型环保设备技术合作协议的日子,便由郝斌秘书长和体改委秦永主任两人继续陪同,上午再次轻车简从前往新华制药公司进行调研考察。 李锋如今的身份已是新华制药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皮思平在心里很是盼望这位年轻人能够不负重托,尽快完成治污工程,早日恢复新华制药公司柠檬酸、赖氨酸的生产。然而,当皮思平一出现在新华制药公司,就明显感觉到厂里的气氛有些诡异,工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堆,私下里好像在议论着什么。他们径直找到董事长办公室,看见房门紧闭。郝秘书长拨打李锋的手机,发现已经关机。三人正在疑惑,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妇女仓皇地跑了过来,说自己是李锋的姐姐,她弟弟今天早上刚到公司门口,就被马标的几个手下劫走了。郝斌问怎么回事?李锋姐姐说,公司里有个叫杨秀秀的姑娘,已经和李锋偷偷相好一段时间,“海龙宫夜总会”的老板马标却看中了秀秀,定下日子在昨天迎娶,但迎亲队伍到了,在杨家却找不见新娘,马标怀疑是弟弟把秀秀藏了起来,就把弟弟抓去夜总会逼他交人。三人都想起在杨四大伯饭馆里,曾经听说过这件事,但都没料到李峰会被直接牵连进去。李锋的姐姐担心弟弟此时正在遭到侵害,苦苦哀求皮市长这三位市政府大领导出面,要马标放过弟弟。 皮思平问郝斌、秦永两人是否了解马标的情况,郝斌说他以秘书长的身份,曾经因为工作关系与马标共同吃过几次饭,社会上习惯称他为“标哥”,在西华州很有名气,政府多项拆迁工程都是由马标出面才摆平了“钉子户”。马标现在是市里的工商联副主席、商会副会长,还兼着政协委员的头衔,除了开办“海龙宫夜总会”,还开了好几家大型浴场,并且是一家贷款公司的大股东。秦永恨恨地说,马标虽然不过三十来岁,却能黑白两道通吃,除了前任市委书记文惠钟、公安局长刘钦寿之外,西华州再没有人能拿得住他,他的那些夜总会、浴场全是藏污纳垢之地,赌博、色情、吸毒一应俱全,自己的女婿就因为常去夜总会,外欠了一屁股还不清的赌债。皮思平想到朱荺琳在电话中说,她过一会就把国网公司中科院的专家领过来,心里很是焦躁,就对郝斌、秦永两人说:“我们去海龙宫会会这位神通广大的标哥,把李锋从魔爪里捞出来!” 皮思平的专车司机小赵,在路上听到皮市长和随行的郝秘书长、秦永谈及马标和他的手下,就插嘴说,西华州原有张伟平、马标两大势力,张伟平与前任市长李汉青交往甚密,全部地盘在西州区;马标主要依附前任市委书记文惠钟,地盘主要在华州区,与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都建立了很好的关系;张伟平因为犯案被抓了进去,势力影响已大不比从前,妹妹张伟欣刚从北京回来接管事业,听说无意插手社会上的不良纷争,马标这几个月里乘机收占西州区的地盘,生意可谓如日中天。 此时,在海龙宫夜总会的门口,正在陆续集聚一些听到消息,匆忙赶来声援的新华制药公司员工,他们虽然人多势众,但骨子里慑于马标以往的声威,只能你一言我一语,虚张声势地抗议不该强抓他们的董事长。马标十几位杀气腾腾的手下,以及从各个浴场调来支援的几十名保安,个个手里拎着警棍,以一种近乎嘲笑般地眼神,盯住面前这些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群手无寸铁的乌合之众。不远之处,停着华州公安分局的几辆警车,傍边站立着十几位警察,似乎已经对眼前的局势做过研判,此时投鼠忌器,只盼着眼前的事态能够自动平息。当皮思平乘坐的汽车开过来时,警察们都认识这是市长的专车,立刻变得紧张起来。皮思平刚走下车,就见两位警官迅速跑了过来,在他面前“啪”的一声并脚敬礼后,站在前面的警官自我介绍说,他是华州区公安局治安大队的房启利大队长,后面一位是王正中队长。皮思平认出,这位王正中队长正是他初来西华州的那天夜晚,平白无故指控自己为嫖客的王队警官,厌恶之情顿时浮现在脸上。王正当知道那天亲手抓捕和审讯过的人竟是西华州新任市长后,曾经一连几天惶惶不可终日,担心皮思平立刻就会对他撤职查办,没想到事情过去半个多月,并没有人前来向他问罪,才稍稍有所安心。 房启利向皮思平报告,他们接到海龙宫夜总会的报警,说正有一群暴徒前来伺机寻衅滋事,因此奉命在这里维持治安,从这里的目前情形观察,估计一时半会不大可能发生现场失控,为避免刺激双方增加敌意,所以尚没有立即采取措施加以制止。正在这时,五六个人簇拥一个剃着平头的男人从夜总会出来,郝秘书长对皮思平说,走在中间那位威风凛凛的人就是马标。 马标满脸堆笑,说:“想不到这档子小事惊动了皮市长的大驾,惭愧!惭愧!请皮市长屈尊,前往本会贵宾室里喝茶。” 皮思平很想立刻见到李锋,便与郝秘书长、秦永随马标进了夜总会,马标吩咐服务员,立即砌上一壶好茶献上来。皮思平看马标身材魁梧,粗眉大眼,如果不是满脸布满被毒气感染的肉瘤,觉得他和纪委书记马卢清一样刚猛,在神态上更有几分相像,不由得在心里想,是不是西华州凡姓马的人都有这般神威。马标问:“不知皮市长一行是路过,还是专程而来?”皮思平无心和马标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新华制药公司的人向我们反映,说他们的董事长李锋被抓到这里来,我们打算现在把李锋带回去,因为公司里有很多要事情要他立即就做。”马标说:“不敢欺瞒皮市长,李锋董事长确实就在这里。不过,要是用了‘抓’这个字眼,就显得很不客气了,我是请他前来叙家常,帮忙解决一下鄙人的家事。”秦永说:“抓也好,请也好,总之不该把别人强行弄过来,难道你没有看到外面的情形!”马标轻蔑地一笑,说:“秦主任是说那些前来闹事的工人。哼!我怎么会在意他们这群无赖。皮市长您是北京人,不知道西华州的老百姓到底有多贱!你越是有好脸色给他们,他们越是蹬鼻子上脸;反而,如果你稍稍做出一点脾气,他们马上就能乖乖顺从!” 马标口气如此霸道,不可一世,这在皮思平远远没有料到。郝秘书长与马标有过几顿饭的交情,不愿意看到马标当着市长的面太过放肆,就打起了圆场,说:“马总,皮市长向你要人,就赶快把李锋叫过来吧,让他现在和我们一起走。”马标大度地说:“既然皮市长亲自前来,借给我马标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不从。我与李锋没有任何过节,只要他把杨秀秀给我交出来,立马让他走人!”郝秘书长没想到马标不留情面地把自己拨了回去,脸上有些挂不住,生气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马标说:“我其实早就知道李锋和杨秀秀相好。不过没关系,漂亮女人对我马标来说,多的是!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杨秀秀是我唯一领过结婚证的女人,是合法夫妻。昨天我订下一百多桌酒席,亲戚朋友就等着我们拜堂成亲,不想却被杨秀秀给耍了。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此乃我马标奇耻大辱。我本可依法提告李锋勾引良家妇女,但不打算这么做。所有人都知道马标是个奉公守法、行侠仗义之人,在下不想为了一个女人,坏了在西华州的好名声。如今,我只是要求李锋交出杨秀秀,哪怕与我新婚一夜,只要李锋在报上肯声明他真心喜欢杨秀秀,我立马便与杨秀秀离婚,并当众宣布把杨秀秀让给李锋,而且我还保证,不仅杨秀秀他爹的欠债一笔勾销,之前送给杨家的三十万元彩礼,我一分不要,全送给秀秀做嫁妆。我能这样做,就为了以后大家还都是朋友!” 皮思平从来没有骂过人,他此时忍无可忍,突然张口大声叫道:“马标,你是个混蛋!” 马标愣了一下,原本发黑的脸立刻涨红成了地瓜皮一般的暗紫色,心里既恼怒又委屈,说:“我早就听人讲,皮市长对李锋很是倚重,但皮市长怎能不辨是非,明明李锋为官不仁,依仗权势夺人之妻,你却反过来训骂我这本来已经受到伤害的人!” 皮思平不再理会马标,对郝斌说:“你去把外面的警察叫进来,让他们把李锋从这里给我带出去!” 郝斌出去不到两分钟,房启利和王正带着几个警察冲了进来。马标诡笑了一声,说:“房大队,你要看清楚这里可是海龙宫夜总会。再者,刚才是我们在报警!”他此话一出,房启利和那几个刚进来的警察,马上全都僵立不动。皮思平无法想象面前站着的好几位公安干警,居然当着自己这位西华州市长的跟前,完全屈服于一个社会上的无赖恶棍,顿时肝火填身,正颜厉色地向房启利和王正质问:“你们这些华州公安分局的警察,还是不是人民的警察。如此为政府和公安丢脸,你们帽顶上配戴的还是不是共和国的国徽?”房启利胆怯地说:“皮市长,对不起,分局领导给我们的命令,是保护好海龙宫夜总会不受老百姓的冲击。”皮思平闻听此番一派胡言,越发怒不可遏,大声吼叫道:“我就不信,西华州就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郁怒使得皮思平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不再命令跟前的任何人,从口袋里摸出自己平常极少使用的手机,拨通了市公安局副局长熊敬钊的电话,命他立刻亲自带领一个中队的防暴特警赶赴海龙宫夜总会这里来执行任务。房启利和王正两人见势不好,心虚地相视一眼,赶紧把马标拉到一边,让他命人立刻把李锋交出来。马标从来没有想过西华州会有人敢对他怎么样,但今天出现在眼前的这个瘸子不同以往,是从北京下派过来不摸底细的人,说不定今天真能下得去手砸了海龙宫的场子。他开始预感大事不妙,一面命令手下人上楼去带李锋,一面顾不得颜面尽失,连连向皮思平等三人抱拳道歉。没过多久,李锋被带下楼来,他好像是吃了不少苦头,两只眼圈带着青乌色,颧骨淤青肿胀,嘴角挂着血迹。皮思平恶狠狠地瞪了马标一眼,领着李锋与郝斌、秦永拂袖而去。他们刚出夜总会的门口,就看到熊敬钊已经带着大批防暴特警赶到。皮思平恶气难出,向郝斌低声嘱咐了一句“你留下安排!”以充满期待和信任的表情对熊敬钊点了点头,径直走向自己的汽车。 熊敬钊多年以来,早就看不惯马标一伙横行霸道,残暴鱼肉百姓的淫暴行径,也掌握了马标涉嫌从事、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的一些罪状,更十分清楚海龙宫夜总会里的所有内幕,出于一种说不上来的心情,素有哪天瞅准机会能把马标给彻底“办了”的愿望,今日终于等得皮思平的尚方宝剑。他等郝秘书长把刚才发生的情况仔细讲述了一遍,立刻从嘴里向随行的几位警官迸出两个字的命令:“查!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