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气风发 张国明轻轻地带上行长办公室的门,如同暗夜里一只潜足的猫一样蹑手蹑脚地下楼。虽然他知道脚下是铺着地毯,重足也未必能发出声响;虽然他此刻心里狂喜身子微颤气息粗喘,想敞开嗓子大吼。 轻盈的脚步如同踩着舞点儿,耳畔也似乎有欢快的音乐在响动,那铮亮的扶梯豪光四射,光滑圆润,他的现在的心思很想自己的身子也像手指一样,纵上去顺着楼梯一滑到底呢。 单位里的其他人都下班了,只剩下传达室的老刘头和同事吴世友在看报纸。张国明努力抑着兴奋,使劲地喘了几口气才使得心情稍稍平静了些,如同往常一样去骑他的自行车。 “回家啦?” “回家啦!” 老刘按开自动门,张国明刚想翻身跃上自行车,吴世友却放下报纸问道:“国明,行长找你干什么?” “有几笔业务核实了一下。”张国明含糊地道:“你怎么还不下班?” “今晚我值班,不回去了。” 转出大门口刚刚走到一个公话亭子,张国明就急不可耐地给老婆王娟打了传呼,这个点儿老婆还在班上,她在一家纺织厂业务部上班,回电话应当很方便,他太急于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婆了。 传呼响了三遍后终于回了电话,王娟在那头有点不高兴:“我都快忙死了,什么事?” “王娟,我分房子了,下礼拜二就能拿到钥匙。” 电话那头惊叫一声:“真的?这是真的吗?” 张国明得意地笑起来,拖着声音如同朗诵台词:“我们即将搬出租赁屋,面包会有的。” “我现在就请假,今晚得好好庆祝庆祝。” 放下了电话,张国明掏出五块钱给老板:“拿包烟,不用找零了。” 店老板也跟着受了感染,问道:“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就前边的银行,我他妈真是太幸运了。”他攥紧拳头忘形地挥舞着:“赶上了最后一拔啊!” 王娟打的奔到了张国明的约会点儿——老房子餐馆儿,张国明和王娟认识后的第一顿饭就是在那儿吃的。其时夜灯初上,王娟一脸喜气地钻出了车来,忙忙地从后备厢里拖出自行车。估计她是半道上打车的,张国明太了解妻子了。这婆娘平常抠得很,没有这种喜事儿她断不会舍得花这个钱,要知道从她单位打车到这儿怎么着也得十多块呢。他隔着玻璃看王娟把自行车停了过来,忍不住直乐,直到王娟停当了车子一抬头才发现窗里的张国明已然笑得五官不分了。 “我怎么跟做梦似的,国明,你说的可是真的?”王娟一见面就忍不住重复道。 “我咬你一口试试?” 张国明掂起王娟的小手放到嘴里轻轻的嚼了两下,服务生都被他们的这个举动逗乐了。 菜一个一个地端上来,张国明一口气点了六个菜。王娟先是习惯性地皱皱眉叹了句,继而释然了:“反正今天是咱们的好日子,喜庆一把不算过份。”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在这个地方庆贺吧!瞧,这个座位都跟我头一次约你吃饭时位置差不多。”张国明边呷着酒边道。 “这儿简直成了咱们的福地了,座在这儿就有种喜庆的感觉。等搬进新屋后咱们在这儿请客。” “你知道为什么我比别分房子早吗?我是我们单位里分房子最快的一个,一般人还不得熬上个十年八年?” “为什么?该不是因为你能喝,把你们行长喝大发了吧?” 张国明举起酒杯:“我们行长是个爱才的人呐!说起这个真让我感动。你还记得那回我们行里的那次书法比赛吗?我拿了个一等奖。行长把我夸了一通,还举行了个庆功宴。后来单位里写写画画就都由我负责了,前一阵子行长写论文也是我给他干的。” “就你熬夜加班的那几天?我记得你往家里拿回了一箱红酒。” “就那几天。行长的笔记本都归我用,我就这么随随意意的一通拼凑,五千字,你猜怎么着?行长的文章发表了,而且还获得了专家组相当高的评价,把我们行长那个高兴呀。当然这个事不能传出去,我心里有数着呢。那天行长把稿酬全部都拿来请客了,还额外搭上好几百块。那箱红酒就是行长见我爱喝才送的。” 王娟笑道:“你可真行啊,拍马拍到点子上了,怪不得。” “就是,像你老公我这样有才的人,那是稀缺物啊,保不齐十年八年后,我就坐到行长的宝座上去了。” “好啊,来,为未来的张行长干杯。” 两个人很快的都喝得有了酒意。张国明忽然道:“王娟,咱们要个孩子吧?” 王娟红润着脸,醉眼流波点点头:“可得搬进去三个月以后才可以。我听说刚搬进去的屋子味儿可大了,有毒。” 张国明把头凑过去小声道:“亲爱的,只要你同意就行,什么时候需要我打硬仗跟我说一声。” 王娟笑嘻嘻地道:“这个事儿还需要提前热身?” 张国明一脸正经:“当然,当然!无论如何我得保证身子骨健旺,不抽烟不喝酒,净出底子来优生优育嘛!——啊唷,我现在就把烟掐了。” 他胡乱的把烟往烟灰缸里一洇,又忙忙的把那瓶碑酒来个嘴对嘴猛灌,含混不清地道:“最后一次,服半年刑,半年以后再喝。” 搬家的时候张国明找了一帮子亲朋友好友帮忙。张国明和王娟的的老家都在乡下,他们搬家的事儿一经传出后,七大姑八大姨的都纷纷打探他们何时搬家何时烧炕,以庆乔迁之喜。 七八个人,一辆北京141车,一共两趟就把他们全部的家当搬到了楼上新居。楼区的位置离张国明上班的单位大约有四里之遥,外表镶嵌着一种叫做满天星的玻璃马赛克,白白褐褐的小方块倒像一片片巧可力糖块,整个楼区就像是浸在糖蜜中了;一水儿的塑钢窗看来干净齐整时髦美观,地面则铺了地板革,平整滑亮,令人看了不忍踩上去,也令王娟娘见了直咋舌:“天啦,这在村里可是用来做炕席面儿的!你们倒做铺地下了!”王强——王娟的弟弟,张国明的小舅子先是在外头抚摸了一会墙上的那些“糖块”想试着抠下一片来研究研究,到了屋里则把塑料窗户反来复去的拉动,抻着脖子向外看,唬得王娟赶紧的拿了拖把支派他拖地,打扫卫生。王强拖了几下忽然道:“姐,我要是住这儿行不行?跟住宾馆似的。” “现在不行。”张国明接过小舅子的话:“你小外甥会不高兴的。” “暂时不行。”王娟也道:“你在这儿又跑又跳的,楼下的住户会有意见的,这儿可都是市里机关干部住的地方,规矩大着呢,楼下就住着一户公安,你要是疯起来人家直接就逮你进去了。” “肯定不行。”张国明的同事苏伟道:“你这不是添乱吗?得害得你姐夫阳痿早泻,不坚不举,举而不坚,你小外甥出生得额外拖个一年两年……” 满屋里的人听了这番胡说八道,哈哈大笑。王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小伙子听懂了里面的利害关系,这是姐姐姐夫的安乐窝,作客的可以,常住的不行。 两大桌子人,亲朋好友满座,把张国明的新家填得满满的,连如厕都要排号了。即便如此,也还是挡不住农村乡下人的感慨。张国明的父亲张政和喝得醉昏昏的,和王娟的爹王成满头抱在一块儿口齿不清地说着掏心窝子话,像是要互相啃咬对方耳朵:“——兄弟,咱儿子——有出息!才——三年就分房子——了,布置得跟——天堂——天堂似的,比较起来咱们住的……地方,狗窝子!” “狗窝子还不是……”王成满瞪着通红的眼睛:“鸡窝子……都算不上……” “过二年他还——还能当科长……” “呃,科……科长算——什么,当行长……市长,你就是行长的爹……我是行长的丈人。” 俩老头儿互相搂着脖子欢笑着,嘟哝着,扑通扑通,都跌到桌子底下去了。 二、新房子的烦恼 新房子的效应很大,或者说对夫妻双方的父母亲戚吸引力很大。张国明和王娟搬过来都两个多月了,隔三差五的必定有张家或王家的人到,甚至带了一些老家的街坊邻居来参观,顺便吃上顿饭。起初王娟觉得自豪骄傲,她得意洋洋的招待着各路亲戚,好水好茶好烟好酒好饭好菜的的招待着,听着满耳的称颂羡慕觉得欢喜。但当一拔又一拔客人走后她打扫战场,收拾满桌子的残羹冷炙,冲洗味儿极大的厕所时,她的这些感觉渐渐变成了馊味儿了,新添置的沙发上窗帘上溅上的污渍也令她很是恼火。而且,这个招待法还大大的缩减了他们的钱包,增加了他们的生活成本,眼见得搭上了功夫搭上了钱财陪了笑脸最后落个吃残羹剩饭收拾锅碗瓢盆,渐渐的她对这种日子感到不满了。 一个周六的上午,张国明和王娟还懒在被窝里,就听得有人咣咣敲门。打门的劲道挺大,听来简直就是在踢在踹了,好像透着极大的不耐烦。张国明先是应了几句,但打门声依然不消歇。他火冒三丈,穿着短裤赤裸着上身光着脚丫子,跳下床跨过椅子越过茶机闪过凉晒衣服的绳索窜到门口,脖筋爆起肌肉悬突拳头怒握,粗着嗓子吼了声:“谁?” “开门!你个兔崽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床!” 张国明立刻像抽了筋般绵软无力下来。他傻了叭叽半天才吭哧了句:“爹,你怎么来了……” 等两口子粗粗穿了衣衫满脸惺忪带着许多尴尬开门迎客时,发现他们的老子发火发得实在是有道理:张国明老家的一个街坊二大爷一起来的,两个老头儿一个拎着大袋子土豆一个拎着一大袋地瓜扶着墙还在气喘吁吁呢。他二大爷还感叹:“唉呀大侄子,你住的地方什么都怪好的哩!可就是……上来趟怪不容易哩!” 参观、招待、喝茶、抽烟、吃饭……一套乡下人到了城里人高楼大厦的观光程序。只是这套程序再次把他们的城里儿子儿媳弄很不耐不烦:老头儿的好奇心也忒大了些,老爹的陪同解说也忒热情了些!连厕所里的马桶他都能发表出一通高见,窥见出了城乡的巨大差别也把男女主人公的小小隐私窥了去。好歹他还能若无其事,面不改色地滔滔不绝:“等以后给你儿子盖房子也仿着这个样子……” 因为中午喝多了,俩老头儿歪在沙发上鼾声如雷,看来很惬意舒服,屋子弥漫着烟酒的混合气味儿。苍蝇在空中飞舞着,盘旋着,寻着美食和下嘴的地方,这种味道很对它们的口味。王娟觉得恶心,她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喷上了空气清新剂,开足了风扇将室内一通猛吹。俩老头儿依旧的歪在那儿酣睡,并没有给他们的这些举动所打扰。这样下去可不是法子啊。王娟边洗着碗筷边心烦,她看着张国明在边上打着呵欠,狠狠的踢了他一脚,张国明一楞:“干什么?” “……”王娟冲沙发上努努嘴。 “……”张国明摊开双手,陪着小心做了个鬼脸。他看得出王娟的不满,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吗? 送走了爹和二大爷,张国明回到家,看王娟坐在那儿杵着拖把儿正在生气,桌子上的茶具齐齐整整的摆着,屋子的陈设经过她的摆弄已恢复原样。只是屋内烟熏味儿还很大。张国明闻着这味儿感觉很亲切,其时他已然憋了一个多月没正经抽烟了,实在想抽了就在单位在楼下偷偷摸摸的过过瘾。他挨了王娟坐下,王娟却一把推开了他:“离我远点!” “不就抽了几支烟吗?我爹和我大爷来了,他们都抽,我不抽不太好吧?” “你还喝酒呢!谁让你喝的?” “那他们都喝,在咱们家……我总得喝两口吧?爹倒好说,可二大爷来了,我不喝酒不抽烟的,这还让不让人来了?明摆着是嫌人家嘛!” 王娟把拖把一扔:“狡辩!你还要不要孩子了?” 张国明蔫了下来:“要是要的……可也忒拘紧人了……” “想要孩子,就让你那边的乱七八糟的亲戚少来!” “那我……以后只让孩子的姥姥姥爷来?”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会有办法跟他们说。” 张国明像个小丑一样想逗她开心忘掉这些,但王娟气哼哼的推开了他的嬉皮笑脸。随着门嘭地一声响,他的那些挤出来的笑容僵在那儿了。 他闷闷地看着那根躺在地上的拖把子,散乱的布条像无数条八爪鱼盘在脚下,把他的心思也弄得乱七八糟的,垃圾桶里的鸡骨鱼头看来的确很是刺眼。新家真好,真的不错,可是,这么个亲戚朋友的来访法也的确令人吃不消啊!该想个什么法儿让自个儿的爹娘别那么热情的捎着亲戚来,还不伤他们感情呢! 真是打嘴现世报。第二天一大早王娟的娘李香枝就跑来了。张国明知道自己的丈人是属于那种贫下中农爱打老婆解闷型的,可丈母娘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大老远跑来,巴掌掴在脸上的五个指印像是盖了枚残缺不全的章,捂着着腮帮子像是害着牙痛,隐隐的能看出红肿。李香枝一见到女儿的面就放声大哭,大有把怨气广播到整栋楼层的意思,这不能不令女婿很是偷笑一声。 “我和你爹没法子过了!” “这又是怎么啦?”王娟恨不得捺住娘的嘴好把她的嚎叫都摁回她肚子里去:“有什么事儿好好说!别嚷!我听着呢!” “你爹讲浑理,我和他过不下去了!” 李香枝拍床打凳,呼天抢地,怨气滔滔如江河之决堤。断断续续中张国明听出了端倪:丈母娘爱看电视,太贪恋电视剧,结果把一锅好好的饭烧糊了,外搭上一只铝锅。丈人气得骂她,两口子因着这大吵一通,还惊动了王娟的大姨李香云。王娟的爹吵不过俩女人,一怒之下霸王硬上弓,打了老婆的耳光。王娟娘气苦不过,于是就吵到女儿这里打官司。 过了一会儿王成满和李香云也来了,两人吵了一路。王成满大概是给李香云气昏了头,先是跑错楼号,将前面302户狂擂一通,擂出来一个老太太;然后又跑错了单元,给屋里的男主人轰出来;他更加恼火,索性站在楼下大喊大叫张国明王娟的名字,如同在满街叫卖什么东西,直到张国明王娟听声后赶紧出来领了人才完事。 见了面不免又一番唇剑舌枪,各诉各的理儿,吵得屋里如同打起了群架。张国明一见赶忙把岳丈拉到沙发上,好烟好茶奉上堵着他着嘴。 王娟觉得头都要涨破了。大清早的一前一后来了这么两位满世界的宣传,太丢人了!拉着娘进了厨房。娘鼻涕一把泪一把,坐在厨房里哭诉,唠唠叨叨唉声叹气,把陈年老帐鸡毛蒜皮一一算起,听来竟是掉进了王家的火坑,李香云也不免陪着掉泪,女人的哭泣仿佛能够传染,两个人的抽泣彼此起伏,一哼一哈的听来像跑了调的二重唱,又像高压锅在撒气,弥漫出来的是一锅浓浓的酸馊味儿。王娟夹在她们中间,气鼓鼓地抱着臂儿,越听越不耐烦。 “糊了锅底我不心痛?那好好的一锅白米饭……就中间演广告的功夫……那锅也不会说不会叫的,我寻思着去上个茅房,回来就糊锅了……” “娘!也不怪我爹说你!——你看电视也太投入了吧?” 李香枝一听这话又来劲了,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还带着数落。本来想找女儿宽宽心听听安慰话,却不料女儿竟也和她老子一样的心思:“你倒真是你爹的闺女!——我看电视怎么啦?我不看电视在家等着没事我能干啥?你当是城里没事能到大街上逛逛,看看光景?你们倒是有地方,连做饭都甭提心吊胆的——”她指着电饭锅道:“定上个时间扭个按钮,到时候吃饭就行了,家里能和你们相比?站着说话不腰痛的东西!” “娘,就你这个贪恋电视法,给你个这样的锅你也照给熬糊了。” 李香枝抹着眼泪胸脯起伏:“我不希得跟你犟嘴,命苦哇!反正是娘没有你们这样的条件,你倒让你姨评评这个理……” 王娟气不过:“娘,这可不是一口锅的事儿!——得得得,你甭瞪眼不服气,你把这锅拿去吧!捎上,我真不愿意听你们整天的为这些事儿打架斗嘴。你和我爹可真有本事,吵架吵到这儿了,这楼上楼下的让人听了,我丢不丢人?!你知不知道,这前前后后的住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这可不比在乡下村里!” 李香枝看了看女儿不再作声,坐在那儿思绪默默,时不时的拈起衣衣角擦擦眼泪。 张家的厨房又叮当作响香味儿四溢,王娟在那儿做着饭,炒着新菜,看着厨柜里的剩菜,越看越上火。自己得意洋洋的安乐窝成了什么的方了?饭店?招待所?抑或是法庭的调解办公室? …… 一切仿佛昨天,王成满在沙发上歪着打盹儿,那架式跟昨天张国明的老爹竟是一个样。李香枝呢?和她姐李香云倒在床上,睡得挺瓷实,大概是好几天的吵架令她们很疲乏。两个妇女的睡姿很不雅,四仰八叉的像是长了许多手脚。王娟没地方瞌睡,她坐了个马扎伏在床沿上,听娘和姨呼噜呼噜,呼呼噜噜的睡的好不惬意,心里断续涌上来的烦恼和瞌睡虫打着架,激烈的交战。床上的一堆胳膊腿在眼里渐渐模糊成一条横亘的巨石,一座绵延的小山,自己却在这些山石下面逶迤彷徨。本来该是欢天喜地的日子,和和美美的日子,平平静静的日子,甜甜蜜蜜的日子,怎么就有这么多磕磕绊绊,这么多的婆婆妈妈的事儿!而且,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儿哇!要是长脸的事,让人高兴的事儿,让人有光采的事儿也倒罢了,偏偏这些事又是马尾栓豆腐——提不得,娘家来的这档子事真是让人败兴! 她恍惚了一会儿,歪头看看张国明。那个好人半个屁股靠在沙发上,举着杯茶大口大口的吞咽着,眼睛看着电视,一脸疲意。身后赫然竖立着爹的两只大脚搁在沙发帮沿上,王娟知道,爹在家也这副德行,这沙发仿佛就是家里的牛板车。这,这都是什么样的景象呀! 三、黑脸娘子白脸郎 王娟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双方爹娘的这种频繁的来往堵回去,恢复他们安静的二人世界。娘真的能和爹不吵架不上火,别跟棵长春藤似的缠着自己,那,那豁上一只电饭锅也值得! 思谋了一个晌午,半昏半睡中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不太美妙,有点舍不得。王娟隐隐的觉得牙痛了。 李香枝高高兴兴的接过大号包袱,把电饭锅包匝结实拎了起来,觉得很轻快,跟拎了只鸡鸭没什么两样。她有点心虚,事情有点出乎意料。她又要叨叨什么,可女儿很坚决的一句话截了回去:“娘,我只求你和爹别再吵个没完!” “中中中,行行行!过两天我叫强强给你们捎两只公鸡来好补补身子……” “我们没家什做!”王娟噎了娘一句:“你弄好了,我们回去吃口罢了!” 爹娘欢欢喜喜的回去了,这个结果像是很完美。王娟在厨房里发了会子呆,心里盘算着那口锅的价值,那是他们结婚时置办的炊具,红彤彤的外形时髦喜庆,价值也不菲。而今自己一气之下送给了娘家,想想真是心疼!厨房里平空腾出了一大块地方,竟像是少了许许多多的东西,王娟的心情乱糟糟的。 张国明坐在沙发上拔弄着电视台,挑来挑去没个定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王娟心里转做不安。毕竟今天的送锅的这件事她没和张国明商量,她认定丈夫是在生自己的气。遂怯怯的靠过去坐了,轻声问道:“你干嘛呢?生气啦?” 张国明扔掉摇控器:“好好的一场足球赛就这么泡汤了!——你爹也就是嫌你娘罢了,估计他是没捞着电视才跟你娘打的架,要不然,能抱着那块戏剧不撒手吗?害得我没捞着看足球。” 王娟这才松口气:“我以为你是生我的气呢。” “你说是那口锅的事吗?我生什么气呀!不过,我可觉得你真挺大手的。你平常挺能算计的,跟你娘也不例外,这是怎么啦?总不成你真的想拿这锅堵他们的嘴,让他们别来吧?” “我真是这个意思。”王娟幽幽地道:“弄得鸡飞狗跳的,让不让人笑话?吵到这儿来了,我都嫌丢脸……你算没算计过,咱这个两个月光请客花了多少钱?花了两千多!这还不包括你们单位人请客钱。咱们两个人的工资加一起还不够呢。” “刚搬新屋嘛,图的就是个新鲜,亲戚朋友来的多也算正常。”张国明不以为然:“等热闹过了这一阵子也就差不多了。” “至少我娘这边不会这样,你还是不了解我娘。我看出来了,以后恐怕……” “你说是长驻沙家浜了?那也不算什么呀,跟着闺女享享清福呗!” 王娟白了丈夫一眼:“你倒真是个孝子啊!——那以后晚上你还跑不跑四百米了?” 张国明管过夫妻生活叫跑四百米,他从电台里听说的,说是过一次夫妻生活的运动量跟跑四百米差不多。果然,张国明一下子转过脸来看着她:“这个嘛——我可真没想过。” “所以嘛——你就少给我唱高调了。”王娟边摘着发簪边道:“我想过了,礼拜天咱们回去一趟,两边都说说。” 张国明盯着电视看了一会儿忽然摇了摇头:“不妥不妥,这件事得慢慢来。我看你这种想法有点不对头:爹娘好容易把咱们供给上完了学,咱们有了住处,安顿了,却又要把他们拒之门外,这样做不太好吧?” “这怎么是要拒之门外呢?我只是想告诉他们别有事没事的带人来瞎逛!别忘了,咱们还有一万三的饥荒!整天的伺候这个伺候那个,得花多少钱啊?这要等到哪年哪月才能还完了债?” 张国明抱起双臂:“要说你说去,反正我开不了这个口……” 王娟转到前面挡住他的视线,和他来个脸对脸:“我只想改改两边的脾气,别跟串门子似的来往!我还想过咱们清静的二人世界呢!——这倒好,过来赶趟集也拉着一帮子亲戚,咱们累不累呀!” 张国明歪着头看电视,却总也甩不开王娟那双瞪起的圆眼,他有点不耐烦:“至于吗?这么做了,让人家怎么说?说咱们嫌弃他们,讨厌他们?” “那你倒想个齐全法子我听听。” 张国明调着屁股转个角度继续着他的足球直播:“甭管他,过这阵子就好了。” 王娟有点恼火,夺过他手里的摇控器随手关了电视:“你是不是觉得送出的那个电饭锅不够值钱?” 张国明也火了:“你讲点理行不?那不是你送出去的么?——把摇控器给我!” “你就抱着电视过日子吧!”王娟气得眼圈红湿,扔下摇控器进了卧室。很快,里面传来轻轻的啜泣声。 夏夜炎炎,午夜漫漫,灯光透白,四下沉寂。电视机已然没了信号,只留下一个单调的信号图在屏上抖着。结婚后两个人头一次闹这么大的别扭,张国明躺在沙发上辗转反侧,甚是无趣。他歪头看着半开半闭的门里头王娟隐在纱帐里也是没睡,正在轻摇小扇,神色幽怨,若有所思,自有一番朦胧之美。再细看一眼灯下的她更是春山耸耸,腿长臀圆,分外香白可人。自己则赌着气要忍受蚊子在耳边的哼哼和时不时的叮咬,唉,真不是个好味儿。 算了,投降吧!他分明闻到一股子幽香。看来打架也是一种夫妻间的生活调剂,一种诱惑,特别是在这寂静的午夜,壁灯发出的光也透着一种暖昧情调,鼓励着他改变想法,然后……去享用夫妻间的乐趣。 他果真起了身子,撂起汗衫抹了把脸,觉得浑身燥热。便不由自主地移着脚步,蹑手蹑脚地贴着门进去,然后——王娟翻过身子来,半眯着眼睛乜视着他:“怎么,不睡沙发啦?” “蚊子咬哩!你看,就这么短的功夫,我的腿上胳膊上脸上都咬了好几个包了。我想找花露水儿……” “那你怎么钻进蚊帐里来了?” 张国明涎着脸皮道:“夫妻吵架不过夜嘛!再说了,你就忍心我独睡?” 王娟哼了声,往里蹭了蹭身子转过脸去,张国明猛地把她扳过来。 “你干什么?” “呵呵,干夫妻之间最应该干的事儿。” “有本事你别靠着我。” “我没本事,哼哼,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你这叫强奸!” “呵呵,就算是吧,这还叫婚内强奸呢。” “那你去不去你娘那儿了?” 张国明的手停了一下,他觉得欲罢不能,终于还是继续手上的动作,嘴上道:“去去去!小姑奶奶,你可真会趁机提条件!” 做完了功课,张国明歪在床上发呆,睡意袭了上来,馋猫过足了瘾,是该眯眼做做美梦的时候了。可是且慢!王小姐的功课开始了。冲完了澡,她擦拭着头发,脚丫子蹬着他的屁股挑着他的大裤衩,令他难受之极:“咱们可是说好了啊,礼拜天就去。” 张国明两眼昏昏,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连连打着呵欠:“至于吗?” 王娟忽然掀开蚊帐:“要不,你继续睡沙发去?” “唔……好,好,好好……” 四、莫教夫婿愧爹娘 李香枝兴致满满的预备伺候女儿女婿的礼拜天,一大清早的摘菜杀鸡,指使丈夫和儿子干这干那。女儿的赌气之下送的这个物件真是不错,她没怎么费事就弄明白了使用方法。女人在这方面大概是天性,最主要的是电饭锅真真正正的节约了她宝贵的看电视时间,她用不着担心糊锅底了,而且,电饭锅做出的饭好像也额外的香,即便是煮个玉米粥,那味道竟有香米的味儿。王成满看着老婆心满意足的样子,不无讽刺地道她是萝卜吃出兔肉味儿了,真是不赖啊。 李香枝不但不羞,反而有点得意洋洋,怂恿着丈夫:“你有本事也去赖一个东西去,眼睁睁的这个东西让我省了心!我倒看小张的那个电推子不错,早晨起来拿那个推推你的老脸,肯定不会刮破皮!” “什么电推子!那叫电动剃须刀!我还用过呢,真是又舒服又省事。那是个外国牌子,我姐夫净弄些好东西。”王强摸着下巴道:“那东西即使不刮胡子,拿来剃猪头也准好使,说不定连刮鸡毛也用上。” “真的?”王成满手薅着鸡毛一脸好奇:“那可真是派大用场了!” “那你就跟小张说说呗,反正他的交际多,单位又好,什么东西都容易弄到,咱家娟娟恐怕也就是恃仗着这个才这么大手的。听说那个电推子——刮胡刀就是人家送的,你跟他要过来,让他再跟人要去……” “这个嘛……”王成满一时浸在幻想里,觉得不无道理:“这不太好吧?” 一家人正说着的当儿,摩托车声由远而近,门关一响,王家大小姐拎着时令水果回来了。你看她气宇轩昂,昂然而入,入而不顾,径直进屋。张国明则像个小媳妇,面色忸怩,没多言语,亦步亦趋的跟着,像怕掉队似的。王家三口本能的纳罕起来,面面相觑:这是唱的哪一出哇? 王娟把一兜小甜瓜一搁,还没坐定就看到了那口美丽的电饭锅如同摆供似的端放娘家的梳妆台桌上,墙上的相框里一大堆形形色色不同时代不同人物的相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齐的看着,这个希罕物正亮着灯正正常常的工作着。看得出新主人操作良好,手法娴熟,并没遇到什么难题。这情形有点意外,也更增加了王娟的难过,令她小小的幻想尽数丢到九天云外。但同时她的决心愈发坚定,她要开门见山,来个痛快麻利爽。 她和张国明各自端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一个小茶几子。这阵式正像是一对家长要训斥孩子,学校老师教育学生。那仨孩子或学生们什么模样呢?李香枝攥着把芹菜梗儿靠在炕沿上,王强拿着把苍蝇拍手里抖着,王成满则不停地甩着手,想把上面的鸡毛甩去。仨人大眼瞪小眼,一时觉得好不奇怪:这是要干嘛呢? 王娟咣咣咣一通开炮,当下把娘家的三个人噎得个个翻白眼。李香枝满腹狐疑,眼神从女儿望到女婿,从电饭锅望到盆里那只洗得干干净净正待下锅的鸡。唉,这只鸡杀得可能有点冤。 “娘,你甭踅摸了,这是我的主意,过会儿我们还要到他家去,跟他爹他娘锣对锣鼓对鼓的敲开了。娘,你知道,我们虽然分了楼房,可毕竟要自己掏一部分钱的,对吧?我们还借着他大哥的一万块钱,对吧?我们还要上班工作,对吧?我们还要生孩子,对吧?” “对……呀。” “所以,你们别那么勤快的往我们那儿赶!你知道不?上次你和爹在我们小区里的大喊大叫大哭大闹,让我们丢了多少脸!邻居们都怎么看待我们?我们真的吃不消!” “那可也真是……我和你爹……” “所以,你先让我们消停消停,特别是娘,你可真能夸富啊,你让咱们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统统去了个遍,每个人拎着三个萝卜一把葱,弄得我们不好意思,硬着头皮招待!这叫什么事呀?吃大户?” 李香枝回过神来:“你们回来这趟,该不是和我们断绝关系的吧?”她话说给女儿听脸却冲着张国明:“嫌弃我们就明说,用不着拐弯抹角!” “哪会呢哪会呢!”张国明满脸通红语无伦次。 “我看就这意思,这不明摆着么?”李香枝气呼呼地道。她刚要追着张国明要个说法,不防闺女笑嘻嘻地截住她道:“娘,这个锅你使唤得可得劲儿?来,我跟你说说鸡怎么个做法。” 得,这两只鸡杀得可真是冤枉死了。 李香枝吃着饭,心不在焉,忽忽不乐。她看着丈夫同女婿对饮,搛着块鸡腿往女婿跟前拔着,高声大气的劝着,若无其事。再瞥一眼儿子,咬着条鸡翅咂摸着,满嘴油光,其乐融融,真个少不知愁。唉,这个傻儿子哟! 她默默地看着,默默地想着心事,悄悄地下炕,往灶台里添了把麦秸草。草哔哔驳驳的响着,点点的火苗突出灶来,旺旺的烧着锅响,也烧得主人肚内如沸如煮。 王娟看在眼里,趁个空儿下来,拖个马扎陪座了。李香枝看了她一眼,淡淡地一个笑脸,随即长长的叹了口气。 “娘,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呀?” “唉,算了,我想通了。娘这一辈子怕是沾不上你的光,享你的福了。可是你弟弟,娟娟,你可得帮帮他呀。” “娘,你这说的啥呀!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还能不帮他?” “行,娘就要你这句话。”李香枝扔掉火棍:“饭熟了,吃饭吧。” …… 张国明坐在那儿局促不安,脸上的汗珠子一缕缕一道道冒了出来,滚了下来,从耳根后灌到脖子里,从额头滑到嘴边。唉,这顿饭吃得别扭之极。虽说妻子已然大包大揽了一切罪过以证明他是个好人,好女婿,可他还是觉得气馁,丈母娘那副探视的眼神如同鹰眼一般凌厉,一下子就把他心里藏的那只小绵羊看个清楚,这不能不令他心里发虚。而丈人给他倒是的啤酒分明喝起来有股子苦味儿,令他难受得一时一刻也呆不下去,想逃跑,逃脱此地。 王娟已然狠狠开了局,实施了她的计划,软硬兼施,电饭锅里放着小甜瓜,小甜瓜里窝着几只苍蝇,令她娘吃也不是吐也不是了。而自己呢?想到一会儿从这个娘家赶往那个娘家,丈母娘家的味道如此不爽,要是回到自己的亲娘老子家来这么盘菜,那味道恐怕会更加的苦涩吧? 五、生男生女有妙方 摩托车跑了一阵忽然在路边停了下来。王娟以为是车子出了问题,刚要问,却见张国明双手拭着反光镜一脸苦闷,她知道为什么了。 “你让我回去怎么说呀?”张国明颇为苦恼地道:“王娟,咱们不去了行不行?” 王娟指指那只鸡:“你不是说要和你爹回去喝两盅吗?” 张国明颓然:“我现在想想就头痛……要不,咱们干脆回家吧。” 王娟轻轻摇摇头,指指前面不远处一家便利店的招牌:“到那儿再说。” “干什么?” 王娟嫣然一笑:“去买点东西好作见面礼啊!——放心吧,保证你做个孝顺儿子!走呀,你发什么神经啊。” 爹娘对于儿子儿媳的回家同样有点诧异。王娟知道婆婆牙口不好,爱吃甜食,早就买了蛋糕、蜜饯,又变戏法似的从挎包里掏出两件夏凉衫,老头老太太一人一件。当下把老太太哄得合拢嘴,直怨他们不早点回来。而一旁呆立的张国明此刻也恍然惊觉:妻子真不是盖的,敢情她早就有堵婆婆嘴的妙方了。 国明娘直感儿子儿媳回家是有事的。老太太暗自揣摸了一番,儿子神色扭昵目光躲闪着自己,像是有事;媳妇笑嘻嘻的手脚勤快干活麻利,不像有什么事。吃完饭后她的好奇心思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了。“小王,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王娟看着丈夫,示意他,鼓励他。奈何王娟的眼睛电流充足,他的张国明此刻却成了块干木,硬是通不过丁点儿电。不独如此,他干脆侧过脸不接王娟的招儿。王娟恨恨地剜了丈夫一眼,没法子,还是自己来吧。那么,怎么破这个题呢? 王娟还是有办法的。她故意地叹了口气,稍稍停了一下不作声。张家老两口子都齐齐地看着她,不知道儿子儿媳出了什么事儿。只见王娟蹙起眉,双手捂着嘴闷声闷气地道:“娘,我和国明都老大不小了,该要个孩子了。以前没住处,有了孩子也不敢要,现在……” “对啊!我昨天还跟你爹说这个事儿哩。看你们两个整天嘻嘻哈哈,竟一点心思没有!怎么有了房子住上楼,你们两个倒不急了呢?趁着我们两个身子骨还算硬实,你们早点生个孩子吧,我还能帮你带。” 得来全不费功夫。王娟立刻把手放下,两眼放光,第一次觉得叫这边的娘如此自然顺溜:“娘,你可太了解我的心思了!我正为这犯愁呢。你说我们都搬进去两个多月了,竟没有一天清闲过!平常上班忙,这倒也罢了。可礼拜天不是伺候这个就是招待那个,你说,我们哪儿有空呢!其实我也想早点要个孩子……” “是啊!”张家老太太叹息着道:“要是以前那个保留着,现在差不多也得两岁多了。” “娘,这不都是当初没房子么?现在有了房子,我们也急着要孩子。我和国明商量过了,像我们这样的双职工条件,只能要一个,所以……” 王娟说到儿忽然古怪地笑了起来:“娘,我问你句话你可别生气,成么?” 国明娘也很轻松:“什么话?我现在可是没什么话听不进去的,由着你随便说,我不生气。” “真不生气?” “真的。”国明娘的好奇心勾了起来:“小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鬼精鬼精的?” “是这样。我可听说了,娘严重的重男轻女,喜欢带把儿的,对吧?” “这个嘛……”国明娘像吃了个涩柿子,舌头凝滞起来,她知道媳妇想说什么了。 张国明知道这是娘的心病。那一年大嫂赵英生下女儿后,娘的脸上明显的带着不喜。后来的婆媳龃龉可不就是因此而生的么?婆媳间的不冷不热已经多年了,大哥多年没回家过年也与这个有点关系。脑子里闪过这些往事,他疑惑地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却没理他。她正目光莹莹的望着婆婆,显然已到了最核心的话题。 “小王,你想说什么吧?” “娘,我想图个清静,要个孩子。就这为,我让他戒烟戒酒两个多月了。可是,就这么个法儿,他怎么戒得了啊!咱们家的亲戚多,实在应付不过来。不单如此,我们的花销也大,哪个亲戚来了都得好吃好喝招待着不是?怎么也不能误了亲戚们的脸面,让爹和娘脸上无光。我和国明想了好多天,这才大着胆子回来商量。我娘家那边都好说,上午回家我都交待他们了,甚至连我弟弟周末我都不让他去。可这边……娘,本来说好是国明开这个口的,他怕您多心,开不了口。没办法,我来说吧。我们绝对没别的意思,” “你的意思可是说要我和你爹别去你们那儿,可是这个意思?”婆婆的脸色明显有了不快。 “暂时的,只是暂时的。娘,我这么考虑主要还是从生孩子的角度想的。我和国明这么做的目的呢,肯定不是嫌你和爹,也不完全是因为亲戚多花销大,主要的还是想图个清静,要个孩子。娘,现在生孩子讲究优生优育,不抽烟不喝酒的……” 王娟讲到这儿,张家老太太仿佛换了个人,态度立刻转了。“你早这么说我不就什么都明白了?行行行,八下里都依着你!只要你能给我生个孙子,就是不让我和你爹上门也行!” 这下轮到王娟发楞了。她知道婆婆想要孙子简直想疯了,自打大嫂生了雅萱后一直不开心,大嫂为此一直心怀芥蒂,这些王娟是知道的。可是,自己哪敢保证一定会生个儿子? “娘,生儿生女的事儿谁能拿得准呢?”她勉强道:“看样子,我要不给你生出个孙子,你是不是要活吃了我?” “小王,这个你放心!”国明娘信心满满地道:“我找人算过了,你和大明肯定能生个男孩!我揣摩过你的盘腿姿式,还有你的掌心纹……”她拉起王娟的手看着:“你看这儿,还有这儿!我还学的法子,无论从你的迈腿走路姿式还是腰身架式,那都错不了!” 她又掩着嘴凑到王娟耳边说悄悄话:“你们睡觉的时候,男左女右……” “这这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王娟给婆婆弄的哭笑不得,满脸窘色,面颊飞红。眼见得婆婆一脸虔诚,要跟自己探讨生男生女奥秘,王娟的头都大了。国明娘可仍是一脸认真:“我当初就是听了这样的方子吃东西,生了大庆大明弟兄两个,看看,可不是都成了大学生!这些都是经验……” 婆媳两人嘀嘀咕咕,头凑到了一起,王娟神色忸怩,时不时的侧着头看看自己的老公。多么和谐的场面!张国明虽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可是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也大大的感到惊奇:自己的媳妇还真有法子,眼见得一会儿的功夫娘的脸色从阴沉似水瞬间就变成了笑意盈盈,她,她简直成人精啦! 甭管怎么样,一切看来还不坏。临从老家走时,娘又装一大纸箱的鸡蛋,很仔细的拿麸皮塞严实了让儿子绑到摩托车上。张国明知道娘攒这么多鸡蛋并不容易,不想要。但是娘骂他不识好歹:“这都是自家鸡下的,比超市里卖的有营养哩!小王吃了好补补身子……” 结果是如此的轻巧和美妙,张国明不能不佩服妻子鬼精鬼精的,这话说的,这事儿办的! 回到自己的安乐窝,张国明长长的出了口气。他一下子觉得屋子好像比以前宽阔了许多,连那张床也比以前大了一号。真是奇怪,难道自己的潜意识里也有期盼着父母别来打搅自己的意愿吗?也许是吧。一想到往后可以用不着担心什么人来打搅他们,他们可以放心的、尽情的享受二人世界,张国明的心情不由大大放松。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身子像一个大大的大字。得,不就五六个月吗?集中精力制造下一代吧! “你说咱们生个儿子好还是生个女儿好?咱们可只准生一个。”晚上两人缠绵完后王娟问道。 张国明抚摸着她的肚子道:“怎么,你有感觉啦?前天我不是说过吗?男孩女孩都一样,只要健康聪明就行,我连孩子的俊丑都不论了。” 王娟嗤之以鼻:“说实话,要说实话,你说这话的口气都不真。” “你听出假来啦?” “你不是说你自己还是喜欢男孩吗?” “是啊,我是说过,可这事儿谁能说得准?” 他反起身子来手支着头看着她:“那天你问那算命的到底怎么说的?说你命中有仨儿子到底是真是假,她真这么说过?” 王娟也支起身子和他对视:“那可不是!人家方圆三四十里都有名气,算出来的能有假?” “所以我说你上了当,亏你还受过高等教育!这句话得这么理解:计划生育放开了让你生,保证你能生出仨儿子来,可咱不就只有一次机会么?那巫婆净说些两头话。” 王娟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觉叹自己蠢笨。她想了一会儿幽幽地道:“看来我是非生个儿子不可了。” 张国明觉得可笑:“谁告诉你的?我可不这么想。” “你娘告诉我的。你忘啦?还有,我要是生了个儿子,保管就把大嫂比下去了。” 张国明哑然。娘的确说过这番话,而且还不止一次。 “只要你听我的,保证咱们会生个儿子。我们办公室的那个赵青丽就告诉我一个方,说……” 她忽然害羞地低头笑了起来:“算了,我甭说得那么细了,总之你只要听我的就行了。” 张国明也笑了:“那我还得服刑多久?” “直到成功为止!” 张国明夸张地叫起来:“唉哟我的妈呀,你可真是我的小妈!” 张国明和王娟两口子按着各种科学的、民间的方法要着孩子,可也真怪,按张国明的说法他已经很努力了,已然“服刑”三个多月了,王娟的肚子迟迟不见丰隆,依然不见动静。 “他娘的,租房子时生怕怀上,却偏偏怀上了;有了自己的房子巴望着怀上,费了这大劲儿却怀不上!——你那个方法到底行不行呀?” 这些日子把张国明给憋坏了,他已然推掉了许多宴请,即便参加宴请也看着人家喝酒一边干馋。他的事迹已然成了单位的笑话,即使在酒桌上单位的人也拿他开涮,甚至连酒杯都不给他拿:“你还拿什么酒杯?纯粹摆设,多吃点羊鞭狗鞭吧,等造人成功了再补上……” 这些奚落玩笑开得多了,张国明不免对王娟生出些怨气来。王娟找来的方子真是特别,比之“服刑”条件严多了,不喝酒不抽烟算基本条件,还有什么单日双日、心情愉快、热水澡冷水澡、蒜醋辣椒等古里古怪的禁忌,令他大为难受。可妻子却视为圭臬,非常认真的计算着讲究着执行着,简直到了变态的地步。有时候明明满足条件了,不知王娟怎么算计的坚决不算数,统统不行。张国明无奈之下嘲讽道:“王小姐,你适合去当中国足球队裁判。” “什么意思?” “你说不进就是不进,即便进了也统统不算数!” 六、小舅子的工作 老王家的儿子王强在城里上技校,可不是个省心省钱的主儿。这小子令王成满伤透了脑筋,为此王成满和李香枝曾经吵过架。王成满听说过,技校就是个混文凭的地方,他不愿意让儿子去上这个学,最主要的是不想给儿子花这份钱——他盘算过,三年的技校下来怎么着也得花上万把块钱,实际的情形是他的宝贝儿子花了快一万五了,王强在技校学会了抽烟,学会了攀比穿名牌衣服鞋帽,甚至学会了谈恋爱,还着女同学吃零食看电影,到处游荡。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李香枝的默许纵容下进行的。李香枝对于儿子的态度就像她曾经的口头禅:宁可挨儿打,不可受孤寡。虽然家里的女儿出息成了大学生,但儿子才是她的心头宝贝, 小子学习上不怎样,身子骨却长得很棒,游手好闲惹事生非,是个惹事的头儿。每天的在学校逍逍遥遥的混着日子,到了周末便涎着脸皮到姐姐这儿蹭钱蹭饭,对姐姐又气又恨的态度满不在乎。姐姐从出租屋搬到了自己的楼房,他便愈发来得勤了。 初夏的时候,王强从职业学校毕业了。王成满如释重负,立刻张罗着给他找活干,先从自家的这四五亩地干起,他决定要让儿子好好感受感受生活的不易,于是每日里弄了一大堆活让他干,什么打虫施药,收割庄稼,翻整土地,锄地铡草,播种施肥,套车喂牛……地里的活儿枯燥累人,毫无情趣,王强很快就受得够够的,父子俩人口角不断。 王强在家里闷了一夏天,接受他老子的一番教育。好容易收拾完了地,便死活不愿在家里多呆一天,跑到城里来蹭在姐姐家不走。李香枝也慌得赶了过来,看着儿子穿着姐夫的大裤衩悠闲地吃着西瓜看着电视,比在自家里过得逍遥多了,这才舒了口气。 “看看,看看,这一夏天晒得连皮都曝起这么多了。”李香枝嘬着牙花子抽着冷气,小心地替儿子拂着肩膀头上的皮屑。儿子不耐烦地躲着,扇着鼻孔大声道:“别碰我!你不是老让我尝尝拉锄钩子的味儿吗?我这都尝遍了!这回打死我也不回去了,我爹爱伺候那几亩地,让他伺候个够好了。我是下定决心了,就是在城里要饭也不回去了。” 王家公子说出的这番话是经过沉痛的思考的。一夏天田间的劳作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对自己的老子及承包的那块田地产生了极其的厌恶。可是呆在城里怎么办?住的地方有了,住在这儿跟家里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至少在姐姐和娘看来也许不算什么问题。王强已然明白了许多风情之事,在技校混文凭时他和同伴之间没少灌输这类思想,而且,满大街的小报小广告也明白无误的告诉着他男女之间的生活细节。问题可能产生在姐夫这儿,姐夫真的能帮自己找个地方呆着吗? 张国明回家看到丈母娘正在忙着熬鲜玉米粥,这种饭很适合他的胃口。饭后丈母娘用不可商量的语气给他下达了命令,张国明早就有预感会这样。而且,之前王娟早就和他说过,帮着王强找到工作便是他为王家立下最大的功劳,她也去了块心病。 现在看来上华山只有一条路了。他看着小舅子松松夸夸的倚在桌子边上,满不在乎地剔着指甲,拿着烟卷儿嗅着叼着,从这个嘴角滚了两下就到了那个嘴角上,一副社会上不良青年的症状。他心里一阵烦燥。可边上的两个女人用厉害的眼神里告诉他:这人自己必须先接纳下,然后赶快给他找个地儿安置了,否则,这个家里又会响起一番争吵声。 张国明盯着那支烟卷自个喉头不由得发痒痒,下意识地绷起嘴唇。李香枝不高兴了:“怎么,小张,这事儿让你作难了?” “哪儿敢呀!”张国明半真半假地道:“你都下命令了,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得办成了,还得办好了。” 李香枝哼了声:“女婿半个儿,这事儿你不帮忙谁帮忙?满村满镇都知道你在城里大银行工作,还分了楼……高高的看着你哩!给你弟弟找个工作还不是小事一桩?” 送走了丈母娘,安顿好小舅子,张国明怏怏地钻进自己的安乐窝,翻来覆去好久睡不着。王娟倒还跟往常一样凑了过来头枕在他的胳膊弯里如小鸟依人,她抚摸着他的下巴颏:“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张国明费力地看着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不会不高兴。” “可我也不会觉得高兴。你说这么个大少活人,隔着两道门住在那儿我总觉得捌扭,好像有双眼睛老是在往这边瞅。找工作的事儿八字没一撇,人倒先进了门。也不知道得多久才能给他找得到,或者他老是这么住着……得害得我连夜里的工作都没法干了……” 王娟听了不觉哧哧地笑出声来。听他继续道:“这可不是我不努力啊。要是因这个事儿耽误了咱们的下一代……”他捏着她的小手:“你可别怨我。” “放心吧,你的脸皮这么厚,还怕这个?” “我还真有点怕。”张国明说着话,把她顺势扳了过来:“你倒勾起了我的兴趣,要不咱们试试?” 王娟羞怯惊慌地捶着他:“你怎么说着说着就……弟弟就隔着二道门哩!” “没事,都这个点上了他该睡了……” 张国明同志的夜间工作兴致很高,以至于有些慌忙。他正忙得满头大汗的当儿,却真真切切的听到了二道门外的那个房间发出了一声脆响,估计是新来报到的人地形不熟,打碎一茶杯、酒瓶或者是烟灰缸等什么物件儿,总之那一声响不啻一声惊雷,把张国明吓得浑身哆索肌肉乱颤,不坚不举的症候随即显现。两口子忙忙的收了,幽暗中听得张国明的喉头咕咕咕咕响,呼哧呼哧声带着像是下雨前的沉闷。 两人在昏暗中对视着许久,就听张国明哼道:“我明天一早就给他找工作……” 为了早点打发了小舅子,张国明只好厚着脸皮动用各种关系求人。他估摸了形势,看到小舅子只有一张技校出具的职高文凭,真实学问一点都没有,心里叹口气。就这号人,有个地方接下就算不错了。 张国明知道小舅子是个眼高手低的人,打小在家里给父母姐姐宠着惯着,是颗秧子,没见过什么风雨。上班的时候他还犯着合计,给他找个什么样的工作。一般的工作好找,可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工作呀!到工地上干?不行,太累。到工厂里做模具工?不行,脏。去修车学门手艺吧?也不行,也是脏。到织布厂去看守织机?还没进门就噪音就把耳朵都震得听不清了,棉花毛能把人的鼻孔堵死,做工厂门卫保安吧?这工资太低了点……张国明试着将收到的工作工种报出来,遭到了他们的各种嘲笑,丈母娘家的人几乎同一种口吻道:“就这样的工作还用得着你费心思?” “那得找个什么样的?干什么活儿得从基本做起呀!好工作得有学问有文凭……”张国明给他们的嘲笑得面红耳赤,打发掉小舅子还真不容易! “至少得找个轻快点的,体面点的,挣钱还得差不多的吧?满村的人都知道你在城里人五人六的,在大银行工作,找个差不多的工作就这么难?说出去也不怕笑让人家笑话!” “……” 张国明最终托人在公园给王强找了个巡卫工作,满家的人打探了一番觉得还行,那儿人多,还能管管小摊小贩,带着个袖箍满公园溜也不累,风景还好。 “至少我没事到城里还能进公园转转,一分钱不花。”李香枝对待坊邻居卖弄道:“再过二年,听说还能转成正式工,转成编制呢。” “你可真找着个好女婿,找个人办个事跟喝白开水似的。”街坊羡慕地道。 “那当然了,我这辈子可就指望着闺女女婿呢。” 丈母娘嘉许的眼神表明事情办得还不错。李香枝很满意儿子穿着那身治安制服,那制服看来有点公家人的意味。张国明终于松了口气,从此自己安乐窝边里没了窥探者,可以安心的开夜车了。 但此刻王娟那边出了点小小的意外,几件事儿忙得她头昏脑涨。工厂忽然出了好几批质量事故,出口产品遭到退订,造成巨亏,一时间工厂上下追责的追责,赶任务的赶任务,闹得人人自危,个个紧张;另一件则是工厂基于以上原因,搞起9000认证,认证小组住在工厂,办公室的人员也跟着忙材料;还有一件是领导层宣称出于战略考虑,在香港注册了一家子公司,一些业务分划出去。王娟的国际业务部首当其冲,不但业务归类分家,连客户也进行了区划,分割过程非常复杂,三天两头的加班加点,往往回家非常晚,搞得王娟非常疲惫。按照她自己的说法,肯定不符合特定的优生优育条件。渐渐的,两人都麻木了,决定先忙过这阵子再说。 七、 “罗纳尔多”的婚姻(上) 元旦的时候,张国明的单位给每个人都配上了手机。同事们个个喜形于色,互相往手机里留下号码,捏着手机打给亲朋好友以示庆贺。 张国明给哥哥张国庆打电话。起先哥哥的手机好长时间提示正在通话中。三四次过后才接通,未及张国明开口,哥哥那头极其不耐烦的带着些许愤怒的口气劈头道:“你又有什么事?说!” 张国明当下楞住了,他试着问了句:“哥,是你么?我是你弟弟国明呀!”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回过来:“弟弟,是你呀!怎么,这是你的手机号吗?” “是的,单位刚配发的,先打给你。你刚才怎么啦?像要打架似的。” “没,没什么。一个业务员不听话,我训斥他。” 张国明松了口气,旋即哼了声:“真不愧是当办公室主任的,权力不小哇。娘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哥哥叹了口气:“等忙过这阵子再说吧。年关了,公司业务多。” “是啊,你业务多,过年又要值班吧?” 电话里又传来一阵沉默,以至于张国明本能地觉得手机是否已经停止通话了。足足有半分钟,哥哥的声音才传过来,听来是相当的不快:“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先挂了,我这正忙着。” 张国明听出了哥哥的不快,他偷笑一声。张国庆知道弟弟的脾性,口气缓下来道:“等到时候看看再说吧,没准今年有变化,就这样,再见。” 张国明给哥哥起了个外号:“罗纳尔多”。王娟曾问这个外号的意思,张国明起先笑而不答,问急了就说是位巴西球星,是名人。倒是小舅子王强猜出了迷底:外星人。是啊,谁见过外星人?自己的亲哥哥,住在三百多里外大城市的张家长子,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在父母眼里可不就像外星人么? 弟弟的话勾起了张国庆另外一块心病。屈指算来,自己已然有六个年头没回家过年了,不,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要么是大年初二的下午急匆匆的开着车奔趟老家,要么干脆初三回家看望父母,春节的前三天出门礼仪次序在他这儿全乱了,都颠倒过来,自打他做了赵家的女婿后只是头一个春节带着妻子赵英回老家陪父母过的,那一年,赵英的姐姐赵霞刚定居澳洲。 那个春节张国庆回老家补办了个婚礼。之前元旦他们的的婚礼已然是轰动全村,说什么的都有。因为在农村人看来,张国庆的这个婚礼仪式真是有些标新立异。结婚前两天张国庆将父母弟弟以及他的大爹等最亲近的几个亲属们接到了大城市里,安顿在宾馆住下。婚礼上则是双方亲属共同见证了那个豪华盛大的场面,岳父赵恒昌为女儿举办的婚礼铆足了劲,即便是按大城市的标准来看也是颇为奢华的,像是攀比,又像是在赌气。 这个气派的婚礼仪式震撼了从乡下来的亲戚们,令他们大开眼界。张国庆特意捎回了一台对村里人说来很新奇的玩意儿——VCD播放机,反来复去地播放着那番盛大的场面,演绎着电影里才有着的神话,令未到现场的街坊亲属们羡慕不已。 那年张国庆带着新婚妻子回老家过春节,补办婚宴,收到了一片羡慕赞扬,也不乏敬畏。街坊邻居们都说一对新人极其般配,惊讶于张家老大的命运真好,上了好大学,娶了门好媳妇,找了个好靠山,从那些村里人平常只听说过的酒水中看出了张国庆丈人家底殷实丰厚。而新娘矜持的性格也给人们理解成大城市里娇小姐的作派,是理所当然的,却不知风风光光的背后,看似正常的举动还是另有一番原因。 倘若单从相貌上来说,赵家两姊妹都继承了她们的母亲林先美的好处,长得漂亮,也继承了赵恒昌的优点,身材高挑,有着模特的风韵。良好的身家条件使得赵家的这对金花很是扎眼。姐姐赵霞比较安静,算是父母老师眼中的模范,从小到大规矩良好,一直读到大学,最后出国深造,毕业后在国外的一家大公司做着专门负责对中国进出口业务的业务经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相比之下妹妹赵英显得则飞扬跋扈,张牙舞爪的,脾气性格上颇像她老子,特别是眼神里带着她老子赵恒昌的些许威风,看上去有点骄傲蛮横的意味。 赵二小姐打小便淘气,长大了还令父母头痛。她学习上没姐姐优秀,个人生活却是灿烂无比。托她老子的荫庇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学业课上得马马虎虎,爱情课做得颇为精彩丰富。也难怪,大学里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走到哪儿都是一道风景,不乏追求者。 赵英在大学过得逍遥快活,羽毛球场上能看到她健美的跃动,舞会上能看到她美丽的身影,音乐节上也能听到她的吉它声。她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一样飞在校园这个大花园里,到处撒播着她青春的魅力,也收获着许许多多的爱慕。只不过流光溢彩的生活需要金钱来铺垫,像赵英这样的女孩子便是如此。以她挑剔的眼光来看检视求爱者,符合条件的实在廖廖。最终,学生会主席,本地副市长的公子成功追到了她。公子哥风度翩翩,风流潇洒,正是许多女孩子心仪的对象。 一时间赵英好不得意,她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不能自拔。在她看来,她这样的家世就得配这样的男孩。电视里演的那些童话般的恋爱不正是这样么?不正在自己身上践行着么?多么美妙圆满的人生境地啊。 爱情的中断来得有点突然。副市长高升异地了,公子哥也要跟着高飞。据说是要到美国去念什么MBA。两个人的关系也急转直下,好比爱河前天还洪水滔滔,一夜之间便干涸了,露出河床。 仅仅维系一线希望,那就是要赵英也跟着到国外去,也读MBA,这样才能继续这份爱情。头脑稍稍清醒一点便会明白,这只不过是个托词,一个很不漂亮的借口。其时爱情的种子已在她身体内发芽,赵英心智大乱。现实明明告诉她这事儿要告吹,可是,恋爱中的女人是糊涂的,即便是一个缥缈的借口也会令她不顾现实,充满希望。出国陪读么?这事儿容易啊,姐姐就在国外呢,经济上更不是什么问题。 妈妈林先美对于小女儿的事情洞若观火,却是干着急没办法。再良好的家世也管不住男女之事,赵家夫妇再疼爱自己的女儿,也没法子天天跟在她屁股上。况且,当他们发现苗头时女儿已经深陷其中,由不得他们了。 父母的解劝一点没用,赵英打掉了胎儿,吵着要出国,要去陪情郎。可是公子哥在美国哪儿留学啊?赵英答不上来,她坚信只要到了美国便会有法子连起这段情缘。后来,男方的电话改了,再后来,人家的电话、地址乃至于很新潮的EMAIL等信息统统没了,再后来……赵英有些不正常了。 赵英的病治了两年多一直没有多大起色。医生出身的林先美明白,女儿的病是一种精神分裂症加抑郁症的混合体。要治好这种病没别的办法,兴许只有爱情的滋润才能治。可是,上哪儿找这么个人呢?女儿虽然材貌不错,但成了这个样子,发起病来疯疯颠颠又哭又闹的,已是许多人眼中的笑话,那些相亲的青年不费什么劲儿便打探出了赵二小姐的病情,敬而远之;也有那么一两个不嫌弃的,想走进赵家的大门想试试,却给赵家夫妇拦住了。理由很简单:女儿即使有毛病,那也不是破烂,不是随便个人就能来拾这个便宜,赵家的门坎是有高度的,是有尊严的。 直到张国庆的出现。 八、”罗纳尔多“的婚姻(下) 林先美给女儿吃着药,也带着女儿四处走走以纾解病情。在街上碰到跟随丈夫赵恒昌一同办差的张国庆。林先美一见这小伙子便觉得亲切,更出乎意料的是她见到女儿焕发出久违的神情。赵英见到张国庆好像是见到了一位老朋友老熟人,表露出难得的开心自然,而且言谈极其正常,一点不像有病之人。 林先美和赵恒昌四目相对,心有灵犀。 为了促成这桩婚姻,赵恒昌特地把张国庆从别的部门调至自己手下。其时张国庆工作已四年多了,还未完全从学校融入到社会中。虽业毕业分配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城市,工作也算对口,但四年多的城市工作生活已然使他深切地感受到梦想与现实的距离。这期间工作经验告诉他,自己的先天条件不错,上的学也不错,但在大城市,大单位,在人才济济的地方,一切曾经引以为傲的资本都平平无奇。特别是像自己从乡下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如果按部就班的来干着,得熬成了白头或许才能干到自己理想的职位,也得很长时间才能在大城市立足,除非自己做出了什么样惊人的业绩。可自己初来乍到,资历浅,排在自己前面有老长的队伍,充斥着各种人际关系,即便跟自己差不多条件的人也有很多。得到什么年月才轮到自己显山露水啊?理想很丰满,现实的确很骨感。 幸运来得很突然,很意外,很幸福。对于赵恒昌的提拔,张国庆有些受宠若惊。他感激着赵恒昌的调动,他的才华很快得以更加发挥。但当他怀着感恩的心情走进赵家以后,便很快意识到了赵恒昌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图,赵家还有培养乘龙快婿的意思。 张国庆陷入了长考中。赵二小姐的的故事他多多少少还是风闻一点的,他不能不犹豫。可是,如此明了而实际的诱惑,明晰的美好的未来,所有曾经梦想的目标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了,自己能无动于衷么?而且,半是隐含半是委婉的暗示,不正是要自己稍稍主动一点,所有的期盼便会指日可待么? 这么想着,这么理解着,张国庆觉得一切透亮起来。为了美好的前途,为了更好的日子,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况且,仔细的看赵二小姐赵英,确有一股子娇憨之美呢。 于是婚姻来得迅速而热烈,以至于当年的许多情节张国庆都记不清了,那似乎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梦,只不过一转过神来,那些梦中的花朵的确都开了,而且还结了果。 一直到婚后半年多张国庆才知道这桩婚姻的毛病究竟有多大。赵英的病情其实是比丈母娘说得严重,得需要丰厚的爱情土壤才能把她培育出来重塑自我,而他张国庆,相当一段时间则是某段爱情的替身。所以,当赵英一系列的反应显现现来,特别是怀孕后的妊娠反应严重得不正常时,张国庆即使看出端倪,但事已至此,他只得认输。他已然无法摆脱其中的纠葛,有情理上的,有名誉上的,有利益上的。岳父和岳母很会做工作,一番说教下来令他脱身不得,挣扎不得,也开口不得。是的,正如他们所说的,一切看在孩子的份上…… 张国庆心里埋下了耻辱,无论如何,这个事实打击了他的自尊自傲。他可以容忍妻子的情史,却无法容忍他们对他的隐瞒。 结婚后的张国庆后很少回老家,偶尔回家也是行色匆匆,他说是工作忙,没时间。国庆娘渐渐的觉得变了味,嘴里唠叨着,把从小儿子那儿接到的消息咀嚼半天,总觉得这桩婚姻里张家不是娶媳,而是嫁儿子。不错,儿子报过来的净是好消息,捎回来的东西和钱令满村子的人羡慕,是桩美满得不能再美的好姻缘。可真是这样么?张国明娘很怀疑,跟老头子叨咕,张政和也给老伴叨咕得心下起疑。老两口隐约感到大儿子的这桩婚姻很可能有着难以启齿的秘密,而不是像儿子和亲家公所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但张政和却不能像老伴一样把这个事儿挂在嘴上。他只能宽慰自己也宽慰老伴:儿子儿媳漂亮光鲜,开着小轿车神神气气的回来趟,时不时的捎钱过来,不缺着你吃不缺着你喝,你还能让儿子怎么样?村子里几家有这样的好儿子?满大街满村子的羡慕,知足吧。 张家老两口在大儿子家住过几天,体验了番大城市的生活,却并未感到舒心,相反,些许的好奇过去,他们体验到的是处处的不适应。到处是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马路车辆,熙熙攘攘的人群,光怪陆离的各色灯饰招牌……令他们眼花缭乱。儿子开着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像条鱼般在大城市漫长沉闷的街道来回穿梭时,张家老两口很快的迷了方向辩不出东西南北,头脑发昏。国明娘从上电梯开始头晕,站在十六楼上往下只看了一眼便更是头晕得不行。城市的夜晚也远没有乡村那种天籁沉静之气,隐隐的喧嚣无休无止地从厚厚的窗帘透进来,令他们难以安睡。最令国明娘难以忍受却难以启齿的是她极不习惯使用城里的便盆。老太太住到第六天上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要憋出人命。 第一次住大城市,感觉印象不太好。可到底哪儿不好,还真说不上来,国明娘想来想去,觉得住的那几天像是做梦,儿子的家堪称奢华,一切都那么精致,但就是不接地气。而且即便是自己的亲儿子,无形中也和爹娘有着一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的隔膜,令她无法像在自个家里那样无拘无束,无所顾忌。亲家公亲家母的招待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带他们游玩城市胜景,上高档饭店里品尝美食,非常热情。国明娘想了一通,找不出什么问题,只得怪自己天生无福消受那种奢华的生活。张家老娘对儿子有所不满,却也只是停留在口头上。 第二年,赵英生了女儿雅萱。国明娘去伺候月子,窥见了儿子的精神世界,看到了孔雀开屏背后的那面。 早在赵英怀孕的时候,国明娘和城市的亲家母曾有过一次交锋,不太愉快。国明娘完全给亲家母的谈吐盖住了,林先美似乎早就料到张家老娘会重男轻女,所以等她一开口才谈及自己的喜好,便把亲家母的想法堵了回去。林先美把遗传学科理论讲得课通俗易懂,生男生女全在于她儿子,不在于她女儿,结论就是每个农村人都听明白的一句话:“种下苞米长不出粟,种下胡秫长不出谷。” 城里的丈母娘有知识有见识,说话头头是道,相形之下,乡下的老娘给说成了闷葫芦。张家老娘心里不高兴,奈何说不过人家,她只好自己安慰自己:生男生女谁知道哩,无论她赵家本事再大,能耐顶破天,生男生女还不得姓张?到时候生下的是个男孩,看亲家母怎么说。 孙女张雅萱就在她这种纠结的心思中降生了。 得知生了个孙女,张家老娘即使心下不喜,也得装出喜气洋洋的样子来看望孙女,准备留下来伺候月子。亲家母却大包大揽的接了这活儿,甚至连儿子都告诉娘说不用她操心。张家老娘起初以为是亲家母跟她客气,再便认定是嫌她手老脚老手脏脚脏——大概是医生的职业病,林先美每天都把两个家收拾得一尘不染,每次都恨不得要用消毒水喷一番才好——如此夸张的洁癖的确令常人难以忍受,张家老娘用长长的大指甲刚要撬开奶瓶,亲家母便慌忙的夺了去又是洗又是蒸,的确令人难堪。 既然亲家母的护理处处透着专业透着学问,那自己只好在旁边呆看着。这一看不要紧,张家老娘终于也后知后觉,觉察出儿媳妇精神不正常。她试着问儿子,也问亲家母,媳妇这是咋啦?两人的回答一字不差:产后抑郁症。 这个月子自己还真伺候不了。 张家老娘再次心下揣着个闷葫芦,心事重重地回家。儿子闪烁的眼光里应该藏着许多秘密,却不肯对娘说。好好的一个堂堂武武的,精精神神的儿子,真的嫁给她赵家了,成了人家的插门女婿,隔着自己的亲娘老远老远了。想到这儿,她怎么能不气闷,又怎么能忍住心下的愤愤不平呢? 这件事成了块心病,也因此,当她把一系列的心事跟小儿子说起时,便不知不觉中把全部希望都迁在小儿子身上,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了。 九、办公室主任的心事 张国庆知道弟弟给起的这个外号,一想起其中的含义他便充满着恼恨烦燥,那是一个男人无法说出的痛楚,像是心里生了只青虫,时不时的爬动一下,啮咬着他的心灵。他有时常常想反思自己当初的选择,为什么一定要在大城市留下来,为什么要和赵家的二女儿结婚。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成就自我,这种捷径值得么?付出的精神代价又是多么的大?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他瞅着桌子上的台历,一个个的数字的后面都代表着这一个月的安排。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过春节了。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有股子伤感的思绪在心头飘溢。倘若细细追究心路,却又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哪一样所致,就如同弟弟的这一个电话,一声问询,都能惹得他心事浮动,思绪连翩。张国庆本来不怎么抽烟的,这些日子却在单位,在办公室抽得厉害。 这些日子他和岳父赵恒昌的疏远感越发强烈了,原因起在赵家大小姐赵霞身上。 赵家大女儿赵霞先是在美国留学了五年,后来留在了澳洲,和一个叫查理的澳洲人结了婚,她的名字也改为萨莉了,成了地地道道的澳洲人。 关于萨莉赵——赵霞能够在美国上学以及后来在澳洲定居的秘密,张国庆陆陆续续的从赵英那儿听到了其中内情,加上岳父岳母谈起相关内容的片断,张国庆将它们拼凑延伸连接,再加上后来自己看到的事情,知道了大致情况如下: 赵霞是靠她老子多年的海外客户资助出国留学的。那些客户非常谙熟中国的商业机密,也知道中国是个靠人情关系维系的社会,要想做生意,像赵恒昌这样身居要职手握实权的人物是他们要拉拢贿赂的对象,特别是在中国第一次商业大潮兴起的那些年。所以赵霞的出国留学成了自然而然的选项,所有的学费都由那些国外的生意伙伴支付了,不独如此,她还每月可以领到一笔可观的生活费,留学生活惬意轻松。 赵霞毕业后直接给一家澳大利亚公司留用,成了对华业务的骨干,自然的,业务的主要对象是她老子的公司。后来她在澳洲定居结婚,买房买车,成家立业,在布里斯班过着优裕的生活。 日子就这么年复一年的过着,按照赵恒昌的计划,等他退休后便去澳洲团聚,全家移民,做海外华人,好好享受余生。 计划不如变化快。半年前的纪委会同审计局派的工作组来检查工作打乱了单位的人事,也迫使赵恒昌提前退休。单位在这几年暴露出许多经济问题,不断地有人告状,递材料反映情况,如进出口配额问题,原材料质次价高问题,出口货物给人骗走等等。虽然查来查去得出的结论是整个单位的领导班子基本是好的,某些工作存在缺失,有待改进的评语,但总要有人承担责任,付出代价。于是身兼公司副总、党组副书记、执行董事之一的赵恒昌便以年纪大身体欠佳为由,写了辞程,就等着单位的批复正式退休了。 嫁到赵家门上这么多年来,张国庆见过“大姑姐”赵霞只有区区四五次,头一次见面还是在他结婚时,先前的印象只是一大堆相片和隔三差五的越洋电话。不知为什么,张国庆总觉得萨利西方化得厉害,说话做事带着些许夸张,动不动就会耸耸间摊开手,典型的西方人做派。她认定张国庆是认准这个门庭才跟妹妹结婚的,所以对于妹夫的言谈举止便带着挑剔审视的味道,张国庆能察觉出来,也能感受到赵家的两个女儿其实都应属于比较强势那种,只不过一个成功了,一个不成功。但成功的萨利据说在没出国前是那种内敛型的,现在却怎么变得这么强势,至少给张国庆的感觉反差很大,想来想去,或许还是由于国外的生活所致吧。这种人大概适合做新移民的澳洲人,却未必适合做一个好女人。天下的男人大概都一样,都喜欢自己的老婆温柔娴淑,即便那个查理——张国庆的连襟,不知怎地张国庆老觉得他应当是个美国牛仔的澳洲人恐怕也未必喜欢个性太盛的萨利,张国庆的英语不错,除了赵霞那口澳式语腔,他并不比赵霞差多少,甚至连洋连襟查理觉得张国庆口语很地道。自然的,这个给查理叫做JOHNSON的张国庆也听出查理抱怨中式老婆什么都管,干涉了他许多的自由。 几天前萨莉打过一个越洋电话,张国庆虽不知道她会跟她老子说什么,但赵恒昌的脸上能看得出不是好消息。这些日子赵恒昌的脸色老是阴天,自打元旦前夕单位的高层们开会讨论过他的退休问题后他就一直没开心过,回到家便一人闷在那张花梨木椅上发呆。一家子人都受他的情绪感染,没人敢高声大气,生怕沾惹了他招来一通臭骂。张国庆知道岳父心里想什么。他是心有不甘,是代人受过,做了替罪羊,同时,他还没准备好。这些年,公司像他这个级别的领导干部基本上后路都铺好了,他也算是一个,把大女儿送到了国外读书,读成了外国人,在别人的眼里他应当知足了。但在赵恒昌的心中,这还远不是全部。 张国庆的心中原本也有个计划,他想今年动一动,把自己从部门的办公室主任升成分公司经理。所有的前序工作都到位了,如果一切正常,那年后他就会顺理成章地迈向那个职位。可是,随着岳父的事情的一变再变,渐渐的他感到了不妙,那个位子看来竟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张国庆思前想后,觉得很沮丧。他下意识地看眼前的那本台历,上面画满了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那是他的的希冀,行动纲要,是要在节前这段日子将关系疏理打通的指南。这样一来,事情基本上黄汤了。 他的心事赵恒昌是知道的。前天开家庭会时赵恒昌曾经告诉过他,没什么希望。虽然如此,张国庆还是希望赵恒昌能想法子跟黄书记提提条件,毕竟岳父算是以一己之力替公司的领导层解了围。但赵恒昌摇摇头很明确地告诉他,自己不在位的情况下,张国庆想要再动一动是毫无希望的,而且现在的时机也不对。 他的目光从台历收起,却又不觉仰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眼神所及之处身子恍然穿越了水泥墙面,在天花板上面东数第二个房间那个位置上盘旋停留了。那正是总公司领导黄书记的办公室,黄书记此刻正在和岳父密谈,两人交谈了差不多有四十分钟了——张国庆目送岳父上楼的时候便默默计算着时间,猜想着两人会谈什么。 岳父再次出现在走廊的时候他特意地看了看他的脸色,想从中看出点什么。只不过那瞬间他看不出一点有用信息,岳父还跟往常一样走向自己的办公室,那儿他要和属下的人道别。 走廊上传来一阵欢笑和哗哗啦啦的掌声。听起来岳父的告别演说效果不错,在这方面赵恒昌有着相当的业务水准,多年的积淀使得他可以脱稿演讲,外人听来文采斐然,如腹有锦笥。但落到张国庆的耳朵里却全部是些熟得不能再熟的套话,都是报纸上、电视上整年播出的惯用语,是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不过,张国庆也承认自己这方面的欠缺,比不得岳父:能把一堆华丽的词藻说得声情并茂也不是一般人所能具备的能力,得费相当的心思和精力。 说完了勉慰话,很有风度地和下属们告别,开着车离开了公司。留在公司人们视野中记忆的这位党组副书记兼常务董事长是通情达理的,是体恤同事属下的,他留的印象堪称完美的,可事实真是这样么?真相又是如此的难以大白啊。 怀着这种思绪,张国庆站在百叶窗后直看了许久,直看得岳父的车辆早已消失不见,这才黯然踱回自己的办公桌,发了阵子呆,然后便将那叶暗含了无数心血的日历轻轻揭过,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虚脱了似的疲惫笼罩了他。 十、翁婿对饮话心曲 回到家他还没从沮丧中走出来,而且他也预感到今晚上岳父又要给他上课。这段时间赵恒昌上下班极有规律,几乎辞掉了所有的应酬,一下班便回家。张国庆也来个萧规曹随,不在风头上惹事。不独如此,回家以后赵恒昌往往趁着吃饭的机会跟他健谈,把他当成不听话的孙猴子,给他念念紧箍咒,让他消停下那个谋划许久的想调动的念头。这在翁婿间算是罕事。要知道,通常赵恒昌是不怎么跟女婿交流这些东西的,他在家里依旧是党委书记,保持着一番尊严形象。 张国庆一想到这儿便头痛不已。 问锁一响,这是赵英接女儿回来了。女儿放了学,先去钢琴学校上了一堂课,然后才回家。回来后一定要趁着热乎劲儿再练上一阵。娘两个并没太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像往前一样打了个招呼,女儿打开琴盖练她的钢琴,赵英则把外套一挂,便进了对门——那是她的娘家,当初买房子的时候赵恒昌为了照顾女儿,也为了看住这桩婚姻,一下子把十六楼两套对门的房子买了下来,除了晚上睡觉,两家不分彼此。赵英打小给父母惯坏了,也乐得如此,洗洗刷刷乃至打扫卫生什么的都由她妈包去干,好在家电齐全,林先美又一到年龄便退休下来,安心的照顾家庭,有的是时间,也费不了多少力气。 开饭前的这段时间女儿在练习着钢琴,一首车尔尼的练习曲弹得不熟,中间老是有顿音。张国庆听着心烦,有种要把钢琴推到楼下摔个粉碎的冲动。要命的是女儿此刻弹得正欢,大有练不熟不罢手的意思。张国庆只好坐在那儿昏昏沉思,心思跟着节拍走一阵顿一阵,不成章法。他把岳父可能说得话想了个遍,如何应对却始终没个头绪。思想在这儿像是撞到了玻璃天花板,每一种想法都有道理,却都过不去。 赵英过来喊他们吃饭。没人听她的,练琴的练琴,养神的养神。赵英的手划过琴键,一串音阶终止了女儿的练习。雅萱不高兴地跳下琴凳,跑到姥姥那边去了。 张国庆坐在那儿没动:“我不饿,就不过去吃了。我看爸爸的心情也不好……” “那怎么行?爸爸可是特意让我叫你过去的。算了吧,你那点小心思爸爸都知道。嗳,你穿错拖鞋了。” 张国庆只得一道过去。他知道,这顿晚饭一定不会平静。 林先美做了六个菜,菜式精美,比往常稍稍丰盛。赵恒昌坐在那儿神色跟往常一样,甚至还有点轻松,看不出退休的事儿对他有什么影响。 翁婿两个对坐了,张国庆没有心情,打算草草的吃两口完事,赵恒昌却很有兴致:“小张,咱们喝两口?” “……行,好吧。” 赵恒昌吩咐老婆:“你去拿瓶酒来,好一点的。” 林先美拿了瓶茅台,给赵恒昌挡回去了:“不喝这个,没意思,把那瓶法国的XO拿过来,咱们都喝点儿。” 赵恒昌端着酒杯看着张国庆:“说说看,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您说的是退休这件事么?” 赵恒昌点点头:“你觉得奇怪么?” “爸爸,说实话,我觉得是有点奇怪,我觉得您是不是反应过头了?上级过来调查不假,可是主事的又不是您,您只个是副总,干嘛这么紧张?再说了,通报上说的问题不痛不痒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没牵扯到具体哪个人呀?” “官场的秘密就在这儿,单位的秘密也在这儿。所以说,你连这点都看不透,想要当上领导,当好领导,那可是难上加难。小张,我不是泼你的冷水,你太书呆子气,不是做领导的料,你顶多给领导当当秘书。我这么说你,你不会介意吧?” “我不介意,可我不理解您这句话的意思。我是说,这点秘密其实也没什么呀。” “有些事你看不透,但你得猜得透。你明白么?就拿这件事来说,查不出不一定代表没问题,那只能说明背后的工作做得好,把事消停了。如果你能理解这些,想通这些,那么我的退休就是理顺成章,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他呷着酒:“丢车保帅。表面上看我是做了替罪羊,以退休的名义为老黄他们顶了帐,可实际上我并不亏。我为他们顶了帐,他们心底里是极感谢我的,这么多年来,大家屁股上的那点屎都彼此熟知,各自都有一本小帐,谁也不能把谁逼急了,不然,翻出那本小帐上记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来,会搞得鱼死网破,大家都不安生。所以,我是跟他们要了条件的,其中一样就是体面的退休,也算顺水推舟吧,你知道,两个多月前我就打退休报告了,中间又开了一次会议商讨过。” “所以我这么看起来自然而然的退下来,但我一定不会吃亏。这么多年体制内的生活,我深知里面的毛病在哪儿。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有上进心,想进一步。当个办公室主任有什么意思?离着总经理的位子就差那么几步,对不对?咱们前前后后的工作准备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没有这个事儿,说不定你今年就会调过去当个经理了,对不对?按说你跟我的时间也不短了,看来体制内的潜规则你还是没搞明白。” “姥爷,什么是潜规则?” 赵英给女儿夹了块鱼:“萱萱,吃饭的时候别打岔,听姥爷说话,吃完了再回去练琴去。” 雅萱不高兴地撅起了嘴,赵恒昌笑了:“萱萱,就是暗藏的背地里的规则。比方说:吃饭的时候小孩子别打岔,但是大人就可以。这就是潜规则。” “哦,说白了就是欺负人的规则。” “哦!”赵恒昌给这个新奇的解释噎住了:“对对对,你可以这么想。” “那有什么意思?我也会。” “好了好了,别打岔,再打岔,你妈妈罚你写一百遍单词我可不帮你了,你姥姥也不会帮你了。” 小姑娘给吓住了,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三个大人笑吟吟看着赵英带着女儿回自己的房间。不知怎地,再开口时赵恒昌却突然失了镇静,也可能是喝的红酒起了作用,他的脸上泛起红光,话里有了发泄恼怒的味儿:“体制内的东西,有许多都是都是挂狗头卖羊肉,不能拿着不当回事,可也不能当真,讲究的是模棱两可。我是看透了,也替你想过。你就是再熬些年,熬到我这个岁数,也熬不到我的个位子,没有人赏识你,提拔你,哪怕只差那么一点点,可能一辈子也够不到。你知道吗?这个势力范围内可以说是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感觉到,非常强大,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你只能置身其中,顺其潮流,争取自己利益的最大化,有时候甚至要做出某种妥协,某种程度上的牺牲,以退为进,伺机而动,另图所谋,另辟蹊径……大口号尽管跟着上边喊,底下把自己的事儿干好便是!其实上边也不喜欢多事,只要没人造反,下面的人即便做得再烂也没人管……” 老头儿说到最后成了喃喃自语,成了絮絮叨叨。没人打断他的谈话,连林先美也默不作声。医生的职业素养告诉她,自己的老伴在外面表现的通达洒脱,无所挂碍,其实内心深处还是压抑的,在自个的家里他还是需要这种释放的。 “我是跳出来了,解脱了的,让他们瞎折腾去吧,再有什么烂事都与我无关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已是九点多,女儿已然回自己的房间入睡了。赵英边吃着小干果边看电视。电视里正演着一档选秀节目,她看得很投入,时不时的还参与互动,拿着手机摁着。 张国庆坐在她身边,不明白老婆何以如此投入。他看了电视几眼,画面上一群红男绿女加上主持人,连同嘉宾都在故做姿态,装憨卖萌,看来很弱智。可就这么档子节目竟然如此火爆,据说收视率相当高,连报纸上都开辟了热点专栏大炒特炒,这只能说明像老婆这样的精神上无聊空虚的人真是太多了,他们的时间没法子打法,只能看成人童话。 张国庆拿出支烟放在嘴边嗅着,思绪沉闷。赵英看了他一眼,拿掉烟卷儿直接扔进垃圾筒。张国庆有点恚怒,他紧皱眉头直直地瞪着老婆:“不抽就不抽,你干嘛扔掉?一支三块多呢。” “你最近在单位没少抽吧?衣服上老是有烟味儿。” “……心里烦。” 赵英不以为然:“那事儿对你就那么重要?” “你说呢?到手的鸭子飞了!”张国庆有点激动:“咱们可是年前都吹出去的,到了现在,你不觉得让人笑话?还打点了那么多人,送了那么多礼!” “那有什么?几万块钱。再说了,都是爸爸的关系,以后还能用上呢。” “算了吧,眼下都指望不上,还能有以后?糊弄谁呢?” 赵英不高兴了:“看来你对爸爸的意见很大呀!” 张国明懒散散的声调:“哪儿敢?他老人家是这个家的主儿!我算什么?我就是一提线木偶!” “你跟我说这个没有用,爸爸还没睡,你跟他说去!” …… 张国庆踱到阳台前。他无法陪赵英对着电视傻笑,也没法再和她沟通下去。有那么一刻,张国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得了偏执病,赵英的病是不是转移到他的身上。寒冬在外面呼啸着,室内的暖气封在玻璃窗上,形成一个个水珠,汇成水流滑下,在边缘结成冰。张国庆看得眼前模糊,酒后的燥热使他的神智活跃,他的手在窗上下意识地拂着抹着,一小块明净视野显现出来,远处的楼灯被吹得一闪一闪的,他的视线远景给高楼大厦遮住了,无限的想像都在那些灯光里迷失。他忽然想起弟弟白天给他的电话,此刻他太想找个亲近的人说说话了,遂掏出手机打过去。 电话那头传来阵阵的喧哗声,听来好不热烈,原来张国明正和办公室的同事们一起吃火锅庆祝新手机——场面应该很是欢快,弟弟的电话都因有好几个人在劝酒而断断续续的。张国庆有些恼火,呵斥他道:“你业务挺忙啊!” “哥,我到外面跟你说。” 张国明问哥哥什么事?张国庆却不知该说什么,一股浓浓的酸楚在心里淌着。他想了想道:“咱娘这阵子身体好么?老毛病没犯吧?” “还行,你带回的那些降压药挺灵的。哥,娘挺想你们的,特别是雅萱,上礼拜天还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家,你八月十五回来扎了个猛子,娘说还没跟你说够话你们就撂屁股回去了。嫂子可是一年没见了,连我们搬家你们都没回来。” “没时间,单位在搞大检查,年终年初的事儿多。你跟娘说,过年我们一准回去。”张国庆说着却不觉将一声喘息传过来:“单位里最近人事调整,很烦人。” “哥,你升官啦?” “谁说的?” “你说的呗!你过年的时候说今年要动一动,八月十五的时候问你你还哼哼着说差不多……你什么记性啊!又挨你上司老丈人的呲了吧?” 一句话说得张国庆连哭的心思都有了,他卡了好大一阵子才答非所问:“过些日子我先让人捎回些东西去吧……” “哥,你没事儿吧?我怎么听着你像感冒似的。” “没事,就是随便打个电话聊聊。”张国庆打着呵欠掩饰道:“等忙过这阵子我就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