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韶华入梦来 爷爷说过,一个人从落地的那一刻起,按照生辰八字,他的人生命运就已经命中注定了,不论是钟鸣鼎食的天潢贵胄还是泥床土灶的乡野寒门,不论是锦衣玉食的王侯将相还是孤苦伶仃的黔首百姓,命运已在他的前世里设定好了轨迹,连姻缘婚配都是个定数,他所能做的,只是在这个世上,在那摸不着边际,看不清前路的岁月轮回中,慢慢的煎熬老去,饥饱冷暖,风雨冰霜,喜怒哀乐,都由不得他自个儿挑剔。人,不过是风尘中一叶秋黄,春来发芽,霜降飘落,命运之神会把他带到该去的那个地方。 爷爷是贤哲至圣之人啊,这么高深的人生哲理,就像从他的烟锅子里冒出来,就像从他白亮亮的脑壳里渗出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爷爷坐炕上看天气的那扇窗户都显得与众不同,仿佛大屋子的嘴巴,张着,向日头发出一个大大的惊叹,“喔”。 我的生辰八字不大好,是爷爷说的。我出生时恰逢麦黄六月,正是一年里头天气燥热难耐,庄稼人青黄不接的时候。所以,当我人生的第一声啼哭声响起,爷爷便对着火辣辣的日头,伸出手掌,掐着指头替我算了命运,然后皱了皱眉头,摇晃着白亮亮的脑门儿说道:“这孩子,五行里头土旺缺水,竟是个劳碌命,就起个寒雨的名儿吧,克冲一下,方可保得一生无事。” 那天傍午,我刚出生,就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姓名:程寒雨。 我喜欢“寒雨”这个名字,它多么的富含深意啊! 这是我到这个世上,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年月真是个奇怪的年代,男人们把力气都花在开荒上,鸡鸣即起,披星戴月,热火朝天,比在女人身上干得还要欢快,直开得山头上扬尘飞烟,雄壮的号子喊得地动山摇,一棵棵参天大树砍倒了,运回生产队劈了当柴火烧,山坡平整出一块块女人肚皮一样平整的梯田,男人就把最后一滴汗水洒进梯田里。然而田地跟人斗气似的,种子撒进去,长出几撮子牛尾巴一样的小草来,哪里是庄稼啊?饥荒来了,一年连着一年,肚子饿了,人们什么都吃,山梁上最后几棵榆树,树皮被剥下来吃掉,树杆白生生翘那儿,就像一个人被脱光了裤子,白花花露了底儿,难看死了。我出生的那一年那一月,饥荒年景虽然过去了,但生产队的粮食还是不够吃。男人们洒过汗水的梯田里,麦子刚刚落了浆,就有人偷偷捋了麦穗回去度饥荒。没了麦穗,秸秆立在田地间,直杠杠指向青天,叫人看一眼心头顿生缕缕凄惶。刚犁完地的老黄牛看见了,几声长长的叹息,朝蹄旁小花狗“哞”的叫一声,小花狗便“汪汪”叫着配合几声,然后懒洋洋转身,找个草垛钻进去,把尖尖的嘴巴塞到屁股下,它懒得搭理这个纷扰的世界。 年景不好,杨家二赖子饿倒在自家灶台下,半死不活。他终于逮住了一只老鼠,那就是一顿晚餐,一只老鼠救下一条人命。王碎嘴女人不走运,没等到年景好转,就死了。她是肚子胀死的,她实在不该吞下那么多观音土,那东西吃下去拉不出来,肚子鼓得像一盆发起的面团,透亮得看得清里面的肠肠肚肚。终于,公社送救济粮来了,一车车拉进庄子,车轱辘的响声还没停下来,庄子上的人们,像蚂蚁一样涌向了生产队粮库。顿时,整个村子里又飘荡起欢声笑语,希望又回到了人们身边,死亡惨淡似乎是遥远的事儿。该忘的还是忘记了的好。那一天,车轱辘给人们带来了幸福和快乐,各家各户男人们忙着一袋袋往家里背粮食,激动的泪水打眯了眼睛,各家各户女人们忙着打扫干净磨台,笑靥盈腮,眉花眼笑,石磨在转,白花花的面粉一圈圈流淌,面的洁白,照亮了女人们的脸颊,漂白了也冲涨了女人的乳房,一会儿工夫,磨台上垒起一堆堆女人乳房一样诱人的山丘沟壑。男人们恨不能一头钻进白面里去。钻进白面里就是钻进女人的身子里,那是多么快意的事啊。 那年月,能勾起男人精神的,只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臊子面,和女人那凹凸有致的白亮亮的身子。 这样的美事好事却轮不到我们程家,连一粒粮食都没有进到我家厨房里。因为,在生产队那个牛皮纸封皮的账本子上,在爷爷的名下,成分那一栏中,清清楚楚写了“地主”两个字。这两个字,跟押上断头台犯人背上背着的那副牌子上的“斩”字差不多,换句话说,就是都是该死的。这就实在怨不得别人了。奶奶佝偻着腰身,几拐棍打跑了上房台子上“哼哼”乱叫唤的大黄狗,大黄狗忙乱的脚步踢翻了一只碗,“咣啷啷”滚出十几步远,碎了。爷爷收拾起他的茶罐子,他肚子空空的,他不想喝茶了。 阳光火辣辣的照着,叫人心里实在着急毛乱。 一连几天,庄子上骟驴拉动石磨“咕噜噜”的声响,和别人家大人孩子,吃饱喝胀了高声打着饱嗝的声响纠缠起来,连绵不绝,我们这一家子就越加凄惶,日子难过啊。 母亲虽然正在坐月子,却和大家一样吃不饱饭。 母亲吃不饱饭,奶水自然不足,第一个遭罪的人就是我。 自从我落了地,肚子里一直空荡荡的,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叫他饿上几天试试?所以,我一天里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扯着嗓子哭喊,哭喊声从母亲的炕头上传出去,在偌大的院子里打着转转,然后进了所有的房间。那段时间,只要我放开喉咙,这一家子人就得停下手里的活,站的站着,坐的坐着,一个个脸上挂上了无奈的表情,等着我消停下来的那一刻,再去忙他们一辈子也忙不完的活儿。然而我却要一直哭下去,直到母亲把她那干瘪的奶头塞进我的嘴巴里。这样的时间久了,终于惹得几个叔叔忍无可忍,当着我的父亲的面,咒骂我简直就是一个“催命鬼转世的”。就连那只挨了奶奶几拐棍的大黄狗,都被我的哭喊声折腾得一脸无奈,双目怒斥,嘴巴大张,一会儿一趟冲进屋子,趁母亲上茅房的工夫,冲我“汪汪”叫几声,以泄它的不愤。 那段日子,正巧的赶上了二叔二婶子两口子闹分家,因为坛坛罐罐财产分配的大问题,二叔二婶子先跟爷爷奶奶吵,再跟兄弟们吵,然后大家一块儿吵,从清明节吵起,一直吵过了端午节,现在都到了六月里,家里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一家人还是没有一点欢乐,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持之以恒的吵着。特别是我的那个漂亮的二婶子,看上这样又看上那样,要了这个又要那个,简直没完没了,平日里文静贤淑的一个人,这时候转了性了,嗓门大得那只对我凶狠的大黄狗都受不了,受了惊吓,几天没敢进大院里吃食。现在加上我的哭喊声,这个家里越发热闹不堪。正在读高中的小叔已经不耐烦,他原本是走读的,这时侯提出要搬到学校里住宿舍吃食堂。这样的要求,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自然是奶奶,她老人家担心她的宝贝小儿子在学校食堂里吃不饱。 我的父亲那时是关山中学的教师,为了显示读书人文化人的清高,家里的事他一般不插手,整天躲在学校里教书育人,连带着避清闲。其实,这两件事倒过来说更恰当些。母亲生我的那天晚上,他都没回家。母亲疼得从炕头这一边滚到那一边,跟前却只有奶奶一个人忙前忙后的照看,伴随着我在这个世界上第一声哭声的,是二婶子和爷爷在上房里的吵架声,还有几个叔叔在煤油灯下,为下棋争执的吵闹声。 大院里热闹的很,却不小心逗起了奶奶的心疼病。 她老人家是累着了,也气着了,趴在上房炕上一声声的呻吟叫唤。这一家人又开始为怎样给奶奶治心疼病争吵起来。二叔站在下院里那株秋子树下,两只手叉在腰里,仰起脑袋,高声大嗓的喊道:“娘她老人家前些日子还好端端的,能吃能睡的,怎么说病就病了?都是大哥家那碎催命鬼给闹腾的,赶紧喊大哥回来,叫他掏钱给娘看病吧。” 母亲听见了默默掉眼泪,狠心的在我尚本娇嫩的屁股蛋子上掐了一把,我只好再一次扯起喉咙,大声哭喊。院子里二叔的声音再次响起,得意洋洋的喊道:“听听吧,这难道是一个月娃子该有的哭声么?再这样下去,别说娘她老人家年高体弱的人,就是我,也要被折腾病了的。”爷爷把他那个杏木烟匣子狠狠扔出了窗户,二叔终于闭上了嘴巴。 看看吧,我的到来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反正,我一出生就知道了,这一家子人,总能找到一个吵架的由头。 奶奶趴伏在炕头上,心口子下垫着一块父亲回家时,顺路从河沟里捡来的亮光石,父亲说,心口子上冰一冰凉一凉就舒服了。我在北房炕上饿得嗷嗷叫,奶奶在上房炕上疼得小声呻吟,相互应和,此起彼伏。父亲终于被“请”了回来,在他那威严的咳嗽声中,这一家人终于停下了争吵,正经八百的讨论起怎么解决家里这一老一小两个人的“声音”问题。按照以往的惯例,这种家庭会议必然会以讨论问题开头,以吵架甚至打架结束,积习难改,这次自然不例外,为谁掏钱为奶奶请先生看病,和为我买一袋奶粉,一家人开始激动起来,二叔三叔的手指头戳到了他们的大哥、我的父亲脸上。眼看战争一触即发,幸亏爷爷及时加入进去,这次在麦黄六月的夜晚召开的家庭会议还算圆满结束了,最后爷爷跟我的父亲,他的大儿子讨论了一会儿,公布结果如下:二叔和他那一家子分出去单独过,三叔请先生来给奶奶看心疼病,我的父亲逮住家里的那只大黄狗,卖给学校教工食堂换几块钱,再买回来几包奶粉,把我——这个家族里的大孙子喂饱了,省得他整日的哭天喊地的烦人。 奶奶为大黄狗的牺牲流了几滴泪,大黄狗是她老人家一手喂大的,虽然大黄狗已经十几岁高寿了,牙齿掉光了,也不能食,但它仍然忠心耿耿的看家护院,奶奶生气或高兴的时候总会说:“瞧,大黄狗可比儿子灵性啊。”我和奶奶的多愁善感不同,我对大黄狗毫无感情,谁让它冲我“汪汪”叫呢,就在三叔把一根绳子勒到大黄狗脖子上,吊起来,大黄狗“嘶嘶”哭泣的时候,我把一泡热热的尿撒到母亲的怀里。 奶奶很佩服爷爷的英武果断,这么复杂的家庭纠纷半晚上就叫他干净利索的解决了,奶奶挣扎着起身下炕,到厨房里给爷爷做了一顿饭,他老人家为处理家里的事儿接连几天没吃过一碗热饭了。我们家往日做饭的任务主要由母亲和二婶子轮流担当,为显示公平公正,小叔专门画了一张表格贴在厨房门后,这个家里做饭的事就按照学校的规矩办,按星期分开,一三五母亲做,二四六二婶子做,星期天两个人一起做。自从开始闹分家,二婶子就再不进厨房了,母亲腆着大肚子坚持了三个月,奶奶终于看在未出生的孙子的面子上,重新操持起一家人的吃饭问题,这几天奶奶病了,母亲坐月子,一家人只好喝凉水吃炒面过日子。 那天晚上,母亲沾了爷爷的光,自打坐月子以来,她终于吃上了一碗飘着鸡蛋花的薄面片子。那碗面片子不但解决了母亲的饥饿问题,我也自出生十多天来第一次填饱了肚子,所以那晚上我没有再哭喊,一家人都轻松的睡了一个好觉。 当然,二叔二婶子那屋里煤油灯一直亮到鸡叫二遍才熄灭,他们两口子,躺被窝里热烈讨论了分家过日子的好处,并悄悄做了一个长远的发展规划。 我第一时间亲眼目睹了人世间的冷暖,明白了人活着,其实就为两个字:吃喝! 这是我的第一个人生感悟,即便是亲兄弟,在过日子抢财产时,亲情是可以不要的。但我没有发表一句感言,因为那时我要在母亲怀里睡觉,于是我有了第二个人生感悟:人啊,只有在吃饱了肚子后才能安稳睡觉。 我的哭声折腾得一家子不安生,折腾得二叔分了家,但这责任实在不能怪到我头上呀!其实,二叔二婶子分家的打算在我出生前就已经规划好了。这之前,虽然母亲大着肚子坚持上工,和家庭中其他成员一样为家里挣工分,虽然爷爷叔叔们喝着父亲从公社供销社买来的四元钱一斤的好茶叶,还偶尔可以往茶水里放几勺子白糖,但二叔他们还是不满意,就为奶奶偶尔会给大肚子的母亲多留半碗饭争吵半天。母亲不会照看自己,就带累了我,让我早出生了十天。即便如此,几个叔叔还是把家庭纠纷都归罪到我身上,自从我出生那一刻起,他们一致认定我是“催命鬼转世的”,是我给家里带来了晦气。我后来长大了就明白了,那是因为在这个家里,经济上靠父亲一个月四十几块钱的工资,生产上靠二叔在生产队挣工分。三叔不上地劳动,他在生产队三里半路程远的那个林场里看山护林,轻省的很,却挣下的工分少,挣下的工分少就分的粮食少。小叔什么都不干,他是爷爷奶奶的宝贝疙瘩,正心安理得的上着学。现在,忽然间我花去了父亲十几块奶粉钱,二叔又分出去另过,家里一下子少了花销少了劳力,三叔的担子一下子大了,只能辞了林场的轻省活上地里劳动,小叔也不得不叼时间做一些家务活,两个人心里自然不痛快。 在我快满月的一个晚上,叔叔们怂恿身为阴阳先生的爷爷,偷偷的在上房里搞了一场封建迷信活动,开坛念经。爷爷小声念经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叮叮当当,很有节奏感,那时我就认定爷爷有一副好嗓子,在抑扬顿挫的、古老的神秘乐声中,母亲早早沉沉入睡,父亲在一旁鼾声如雷,他们俩不知道上房里的事。在这一点上,父亲母亲的警惕心实在不如我啊,我睁大眼睛看着一束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子里,照进地上破了半个边的尿盆里。爷爷念经时敲击木鱼的声响晃动了流动的月光,我想哭,但还是忍住了,安静的躺着,感受爷爷唱歌般的声音。 幸亏我没有发表意见,后来我听小叔说过,那晚爷爷真的把我当“催命鬼”超度了一番,要把我彻彻底底的“送走了”,就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的那种送法。怪不得那几日我头热尿急的不舒服,原来是被爷爷叔叔们诅咒了。我是从母亲肚子里来的,已经回不去了,所以,我勇敢的留了下来,吃了半碗父亲用大黄狗换来的奶粉,长长的打了一个饱嗝,然后眼睁睁看着爷爷被几个带着红袖章的人带走了,关进了村口生产队那间黑屋子里。 我说的爷爷偷偷的念经,不是他怕我知道了生气,他才不在乎我的感受呢。他是那种经历过风经历过雨的人,旧社会他年轻时,连马三十七那么彪悍的土匪都应对自如,打一巴掌给一块糖,搞得马三十七不分南北,哪知东西,把抢来的东西分了一半给爷爷。眼目下,都新社会了,他难道会怕什么“红袖章”吗?在往后的岁月中,我慢慢的深深的体会到他老人家就是那种不怕天变不怕人怨的犟骨头。但古人云,牛大自有治大牛的法,有牛魔王就有孙猴子,有孙猴子就有如来佛。要知道,被压在五指山下的,一定是不听话的,后来听话了,他就成佛了。所以,想要成佛,就得乖乖的听话。爷爷虽然在我眼中是圣人,但他尚未成佛,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他老人家是惹不起的,那就是国法,他老人家搞的那一套玩意儿,听说已经被国家定性为封建迷信活动,属于要被铲除的那一类,彻底的铲除。 这就是我人生的第三个感悟:人,千万不要做违法的事。要相信那一句话,“多行不义,必定自毙啊。” 但爷爷和叔叔们却不这么认为,爷爷的被抓被关,恰好验证了他们的英明判断,是我,那个躺在炕头上不会自个儿翻身,一泡尿能淹着自己的东西,给这个家给爷爷带来了灾难,确实是个“催命鬼转世的”。等到爷爷在生产队黑房子里深刻反省了搞封建迷信活动的错误,认真检查了自己思想深处的旧时代遗毒,开过几场批斗会,改造好以后放回来,他进上房,第一眼看见我躺在炕头上他睡觉的地方,奶奶正在给我喂鸡蛋汤喝。这叫他老人家重获自由大喜之后又大感委屈起来,悲喜只在一线间啊,光火不已,他准备好跟奶奶吵架,要把我从他的地盘上赶走。 然而我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主要是因为爷爷惹不起奶奶。 原来爷爷叔叔们要送走我的事叫母亲知道了,她没坐够月子就下炕上地劳动挣工分去了,自然把我交给奶奶带。这个举动是多么的英明啊,那时候,奶奶掌管着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她肚兜里的那一串钥匙就是权利的象征和生活的保证,就是这个家里的官方大印。所以,第一次躺进奶奶的怀抱,我就给了她老人家一个大大的微笑,和一泡热乎乎的尿,这一连串动作彻底征服了奶奶的心,她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嘴里直喊道:“我的宝贝蛋子。”结果是多么的幸福啊,奶奶把原本属于爷爷的鸡蛋给了我吃,爷爷为此生了好几天的气,叫齐几个儿子讨论了几个晚上,以解决他吃不上鸡蛋的问题。但这一次,儿子们明智的很,没有一个愿意明打明的站在他那一边,他们谁都不敢以实际行动支持他们的父亲,因为在这个家里,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挑战奶奶的权威。无数的鲜活事实证明,但凡跟一把手作对的,只有死路一条。 爷爷终于聪明的妥协了,但他坚持一点,至少,到了晚上,我应该回到母亲屋里睡觉。 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激烈反抗,一旦离开奶奶的怀抱,我就哭喊不停,声泪俱下,撕心裂肺,这么一阵子折腾,一家人又被折腾得坐卧不宁,再无法安稳睡觉了。自然,大家只好重新开会,又一致同意,我还是和奶奶睡一起的好。 这是多么伟大的教训啊,没有反抗就没有鸡蛋吃。 2 讷于言者敏于行 我三岁那年,又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二次大考验,虽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存在被亲人“送走”的凶险,但还是给一家人,特别是给母亲带来了精神上的沉重打击。我虽已经三岁了,却始终坚定不移、持之以恒的不说话。当二叔家那个小我一岁半的桃花妹妹会叫爷爷会叫奶奶的时候,我却连“母亲”两个字都不会叫。 这实在是一件要紧的大事,可急坏了一家人。为了让我开口说话,一家人又凑一起开了个会,决定把教我说话这件艰巨任务交给奶奶。奶奶费尽了心思用尽了手段,先是她自个儿在我面前一刻不停的说话,说一句话看一眼我的嘴巴,等待从那地方冒出一句同样的话来,然而我却只是好奇的瞪大眼珠子望着她那两片开合有序的嘴皮子,就是不说话,望上一阵子后,再扭过头去看着窗口,窗户上的阳光精彩纷呈,可比奶奶皱巴巴的脸好看多了。那阳光热辣辣的,一束束一缕缕丝线一样,透过窗户纸上的窟窿,把彩色的光亮泼泼水一样洒到炕头上,阳光到的地方,温暖和彩色紧紧跟随,真是有意思。我把爷爷茶壶里的水倒进阳光里,看阳光在茶水里变换颜色,这才是好玩的事情,彩色的阳光把奶奶眼窝里一疙瘩眼屎烤焦了,我忍不住好笑,“咯咯”的笑了半天,直到阳光流走了,我饿了,便哭喊着要奶吃,奶奶气得打了一串的嗝。就这样一连几天,奶奶终于消停下来,歇息了,因为不管她如何努力,我只是瞪大眼睛看她,然后咧开嘴巴傻傻的笑,仿佛看她老人家好笑的样子,但就是不说出话来。 后果是相当严重的,奶奶终于失去了耐心,她极其认真的跟爷爷说:“这孩子是个哑巴。” 这一次,爷爷果敢的把我抱出去,丢在了母亲的炕头上,看都不看一眼就转身离开了。这一次,奶奶没有反对他这么做,她和爷爷转而去心疼二叔的儿子去了。虽然我那个堂弟才两个月大,他也没有给奶奶一个大大的微笑和一泡热乎乎的尿,但他还是占居了上房炕上那个原来属于我的地盘。 我当时的感觉好像并不十分难过,我的情感神经实在不发达啊,我只是担心自己再也吃不上鸡蛋了。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很坚定的下了一个决心,这辈子再也不吃鸡蛋了,特权丧失了,鸡蛋便撕碎了我的情感世界,即便一盘冒着清香的黄澄澄的炒鸡蛋摆在面前,我都会毫不犹豫的说一声:“鸡蛋里有一股鸡屎味道。”吃鸡蛋,是这个家庭里身份地位的象征,再吃不上鸡蛋,说明我在家里的地位下降了,已不重要了。看着那个黄口雀儿一样的堂弟,大口吃下半碗鸡蛋汤,我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躺在母亲的炕头上大哭大叫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母亲不耐烦了,放下还在吃奶的妹妹,过来给我屁股上狠狠几巴掌,我才停下了哭。我想母亲已准备好了下一次更加严厉的动作,当然是我挨揍后还继续保持高亢的哭喊,但她错了,我已经有了新的爱好,就是去逗弄我的妹妹玩耍,因为我觉得她闭着眼睛的样子,跟小叔抓来的黄老鼠崽子差不多,真是好玩。我的这个举动无意中解放了母亲,因为我虽然不说话,但我走路跑步都和其他孩子一样,在我的逗弄下妹妹安静地躺着,我不是一无用处,至少还能照看黄老鼠崽子一样的妹妹,母亲便可以腾出手,去做针线活。 那晚,是我离开母亲屋子四年后的第一次回归,虽然不如海归们荣耀,但还是给母亲带来了一丝喜悦,母子连心嘛,儿子在身边,母亲总会幸福安详一点的。在煤油灯下,我看见母亲脚后跟上裂开的血口子可以塞进我的手指头,父亲在煤油灯上消了一块猪屁股油替她擦拭,等那地方死肉皮泡软了,再用针线逢合起来,针线穿过肉皮,母亲头上渗出黄澄澄的汗珠子,嘴里轻声喊疼,我平生第一次伸出手去抚摸母亲的泪珠,这个举动让母亲感动了,因为她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在我额头上使劲的亲了一下。 我忍不住了,很响亮的叫出了一个字:“娘!” 母亲在我的叫声中魔怔了,她瞪大眼珠子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惊喜,当然还有泪水,那泪水好像准备好了似的,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双手抱我更紧了,颤声说道:“我的娃不是哑巴啊,听见了没,他真的不是哑巴啊!”她对父亲喊道。 我当然不是哑巴。 我只是没想好说话。 第二天,我会说话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就传遍了整个村庄,村子上的人们又有了新的话题,“谁家那个小子竟然不是哑巴?”说者莫名其妙,听者讶然失语,仿佛这是一件极其稀奇古怪的事情,人们都放缓匆匆忙碌的脚步,嘀咕着一个哑巴开口说话的离奇故事。有些人忍不住好奇心,跑我家里来看一个“哑巴”如何开口说话。几个女人还拿着鸡蛋和枣子进来,大家塞进母亲那间小小的屋子里,那间屋子里的空气中,立即弥漫开来女人身上那种浑浊而奇特的味道,那味道叫人的身体有了一种膨胀沸腾的欲望,我慢慢喜欢上了这味道。 女人们把我围堵在炕头上,逗弄我说出一句什么话来。女人们为了亲耳听见一声我说话的声音,一个个伸长脖子,就像一只只努力下蛋的母鸡,那一张张嘴巴撑开来,圆圆的大大的,活像个刚下完蛋的母鸡屁股门儿。那一时刻,我实在应该说出一句什么话来,至少应该叫一声“娘啊爹啊”之类的话,证明给她们我会说话而不是哑巴,给她们平淡的生活增添一点点乐趣。但我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我便不说,自个儿的在窗台上剥枣子吃,很响的把枣核吐到女人脖子里,吐到她们高高隆起的胸膛上,然后看着她们红着脸惊叫着躲避,再大声吧唧嘴里的枣儿,甜丝丝的混着口水咽下去。女人们没有耐心啊,等我吃饱了枣子想说话的时侯,她们却一个个离开了,母亲坐在炕头边撩起围裙擦泪。我过去帮她,认认真真说出了这辈子第一句完整的话,“娘,不要理她们,她们是看笑话来的。” 母亲却不领我的情,她虽然这次没在我的屁股上动手,也没和我说话,连我喊口渴了想喝水了都没理会。 她应该这么做的,因为我没给她争气。 日子就这么过着,不咸不淡。 山里杏子熟透的味道被风吹下来了,人们被杏子的味道逗得馋像难看。这个世界真奇妙,女人的味道叫人血脉喷张,杏子的味道叫人涎水直流,女人,杏子?院子里那棵梨树累累赘赘挂满了梨儿,跟女人的乳房一个样,小叔经常站在梨树下大口喘气,他在想什么呢?他大概想女人了吧。还有一棵秋子树,红了的秋子像火星子一样在绿叶间迷离闪烁,这个季节真好。 我决定走出那扇黑黝黝的大漆门,我想到外面去看看。 我说的外面,其实就是我家大院的外面,就是那个叫关川的村庄,那时我不知道世上很大,山那边有大城市,大城市里有高楼、有汽车,火车在铁轨上跑……但我知道,天上飞的除了鸟儿之外,还有飞机来来回回掠过山头,母亲说那飞机上坐着当官的大人物,比我们生产队的队长还厉害,这叫我对飞机很有亲切感,连带着对天空的云朵啊雪花呀都亲切。但我讨厌下雨,这点上跟母亲不一样,母亲天天盼望着天上能掉下几滴雨,那样的话她就不用上地劳动了,就可以躺炕上美美的睡一天的觉了。 走出了那扇黑漆大门,我知道了庄子后面矗立的那座山叫关山,门前面流淌的那条河叫葫芦河。 看啊,人不能把自己关在笼子里,不走出家门就不知道杏子长在树上,就不知道杏树长在关山上,也不知道炕桌上好吃的鱼原来游荡在河水中,下雨天鱼儿们会翘起嘴巴吹出一个个的小气泡,跟吐奶的妹妹一个样。 我立刻喜欢上了关山,我也喜欢上了葫芦河。 我从一棵树上下来,再爬上另一棵树去,肚子里装满了酸酸甜甜的杏子。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我开始整日的在山里晃荡,山里面有许多许多的鸟儿,有的鸟儿在树丫叉上垒窝,有的却住在高高的山崖上,鸟儿们在天际中飞扬,撒欢的鸣叫,我看呆了,我感觉自己也要飞起来了。我第一次为家里做贡献了,山上树林里跌倒在地的树干上,仡仡佬佬长满了蘑菇,就是母亲经常带回家炒了吃的那种东西,我脱下衣服,摘了一包蘑菇背回去。母亲见了没有表扬我,一边骂我榔槺,一边给我洗了衣服。 奶奶说:“怎么这么野啊,小心叫狼叼去了。” 我不知道狼是什么玩意儿,但我再没去山里,也没再采蘑菇,因为我找到了一个更好玩的去处,就是下到葫芦河里玩,谁也没教过,我自己就学会了游泳,看看,这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孩子,在水里泡了一阵子就能自由自在的游上一个下午。爷爷给生产队放羊,关山上草木茂盛,羊儿排着队吃草,吃饱了就卧在大树下草丛间睡懒觉,羊儿睡觉的时候会嚼舌根,嚼舌根时一个个规规矩矩的卧着。爷爷就蹲在大榆树下嘬吧他的旱烟锅子,不经意间远远看见他的大孙子泡在葫芦河里,四脚朝天的躺在水面上,于是,他一个哆嗦跳起身,大喊大叫着从山坡上往下飞跑,他的那种失了腔调的叫声惊动了整个村庄。于是,地里干活的男人和女人,都跟在他屁股后头跑。我的耳朵淹在水里面,众人到了河堤上,我看见一张张急迫的脸和一个个开开合合的嘴巴,却不知道他们着急什么说些什么。等他们脱了鞋子要下到河里时,我已经游累了,拍打着水花爬上了岸,光着屁股躺在太阳晒得火热的河堤上休息。爷爷跑到跟前,他拨拉着我的胳膊和腿脚,看我眼睛眨巴,身子囫囵完全,才喘着粗气,把我翻转过去,匍匐在他腿上,笸篮一样大的手掌狠狠砸在我的屁股上,配合他的动作,他一边打一边嚷嚷:“叫你耍水,叫你耍水,咋不淹死了呢!” 我放开喉咙大声哭喊,人们跑过来,看我真的没什么事儿,一个个回过头去抱怨爷爷就爱大惊小怪,莫名其妙。母亲也挤在人群中,她大概跑累了,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气喘嘘嘘,她那副样子真难看啊。母亲瞥了我一眼就一下子栽倒在地,于是大伙儿又嚷嚷着去救母亲,掐人中的掐人中,泼水的泼水,好一阵忙乱,终于清醒过来。我从爷爷手底下逃脱出去,跑到母亲跟前,端起瓦罐给她喂水喝,母亲的眼里噙着泪水,抚摸着我那已红肿的屁股,边给我穿衣服边说道:“祖宗,咋这么不叫人省心啊?” 我才知道,爷爷在山坡上看见我漂浮在河面上,竟以为我被葫芦河淹死了,日急慌忙来救我。这顿打挨得值啊,它让我知道了爷爷是爱我的,母亲是疼我的,我该有多么幸福啊!我拭去母亲眼角的泪水,郑重其事的保证:“再不耍水了。” 这一阵子折腾,人们渐渐失去了兴趣,抱怨着或惋惜着散去了,他们没有看到他们想看的场景,应该抱怨的。母亲把我丢给爷爷,跟着大家忙去了。爷爷坐在河堤上吃烟,胡子在嘴巴上下一动一动的跳跃,我过去,依偎在他怀里,伸手去揪胡须,爷爷便“嘿嘿”笑着躲开,抚摸着我的屁股,问道:“还疼不疼?” 我的屁股真的不疼了。 晚上,月光很亮很美,照在我家院子里,院子立即笼罩在清新柔和的色彩中。我发现,月光明亮的时候一切总是美的。 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那棵秋子树下吃搅团,小叔刚从镇上回来,他白天跑镇上邮电局查询自己高考的情况去了。自从高考后,他隔几天就去邮电局一趟,这已是第五趟还是第六趟了,记不清,反正很多次了。前几次回来,他还有说有笑的,大声给爷爷说成绩没出来,这次情况好像不大妙,他的心情很不好,一回来就躲进屋子里不出来。爷爷喊叫了几声,已有些不耐烦了,声音渐渐高了起来,奶奶赶紧着进去看顾,一会儿出来,进厨房里替小叔盛饭,韭菜咸菜萝卜酸菜的端了高高两碗,爷爷皱起眉头,骂了句:“考不上大学还挣下功劳了?端吃端喝的,怂样。” 我看见奶奶端着碗弓腰马趴的走道,浆水从碗里洒出来,一溜溜落雨般进了小叔的屋子。小叔本就饿极了的人,他只是抹不开脸面,这会众人在外边,他趴屋里书桌上吸溜吸溜的大口吃起来,我站屋檐下看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想笑,我就“咯咯、咯咯”的笑了起来,一家人把目光从碗里转移到我的脸上,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的欢畅。 我说:“小叔那么笨,他考不上,等我长大了考一个回来。” 爷爷骂道:“那边一个魔障了不算,这里又一个疯了的。” 三叔一口搅团喷到他新娶的媳妇脖子里,漂亮的三婶子随手就给她男人一巴掌,响声很清脆,比母亲打我屁股好听多了。三叔咧着嘴巴喊疼,三婶子皱着眉头喊:“憋回去!”三叔真的合上嘴巴,再不敢喊疼了。我索性放开喉咙“哈哈”的大笑起来,这次母亲放下碗,抓过我,屁股上顺溜的有节奏的一阵怕打。 于是,爷爷就在饭桌上召开了一个会。 “不能叫他再疯耍了。” “打发他到学堂里去吧。” 不知道是谁说的,我恨这个人。 然后,我睡着了。 在这样的关头我不该睡过去的。 但我实在不怎么关心大人们的话题,即便要去学堂的那个人是我自己,我也认为那应该是大人们操心的事。在我心中,感觉大人们什么事都爱咋咋忽忽的,一点子事都能折腾半晚上,我还是睡一觉再说吧。 后果是严重的,第二天,天色还一片灰色朦胧,我被母亲从被窝里提溜出来,睡意朦胧中被扭送进了学堂。学堂是爷爷和奶奶的叫法,爷爷小时候读书,上的就叫学堂,管老师叫先生,现在已改叫学校和老师了。学校和学堂,老师和先生,有什么区别吗?地方还是那地方,房舍还是那几间房舍,不过是换了个名儿叫法,爱叫啥就叫啥吧,对我都一样,都是去一个惹人讨厌的地方,见几个让人讨厌的人而已。 “才五岁,不能收的。”果然,那个庄口上人称呼为杨老师的年轻男人这样跟母亲说。 我瞥见我的一个叫彩云的远房姐姐坐在教室里,她也看见我了,向我做了个鬼脸,舌头长长的吐出来缩回去,我也就向她吐了吐舌头,但我的舌头没她的长,在这场无声的战斗中,我败下阵来,这让我很失望,有点怨恨母亲,为什么不把我的舌头生得长一些,至少应该比彩云姐姐的长一点点。我心里不服气,暗暗骂道:“吊死鬼才舌头长呢。”母亲还在小声的央求杨老师,我听见她提到了父亲的名字,杨老师似乎很为难的点了点头,过来拽起我的胳膊,把我扔进了教室。后来我知道,因为父亲马上要当公社教会主任了,也就是说,我的父亲即将成为杨老师的顶头上司了,他是惹不起的,他不得不同意收下我。这叫我有点看不起他,犯罪份子才怕当官儿的呢。母亲向我招手,我有点恨她,不愿意过去,母亲皱起的眉头告诉我,再不过去,接下来她会生气的揍我的屁股,为了我的屁股蛋子计,我不情愿的走到母亲身边,她拉起我的手,塞给了杨老师,就像扔掉物件一样随便。我委屈得要掉泪,听她叮咛道:“娃就交给你了,你好好管教他,别让他调皮学坏了,哪天你到家里来坐,叫孩子他爹陪你喝酒说话。”杨老师伸出手在我脑袋上摸了一把,他的手很柔和,听他说道:“这孩子跟他爹一样聪明,长大了肯定也能当官。” 我不明白官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我知道那玩意儿一定很美很给力,因为连杨老师这样受人尊敬的人都惹不起,我暗暗下决心,长大了也要当官,当了官先收拾掉杨老师。我讨厌别人摸我的脑袋,当杨老师第二次伸出手掌时,我已退到了他够不到的地方。母亲还要上地干活,已转身匆匆走了,我对着她的背影放开喉咙喊叫,母亲一边走一边回头喊:“好好念书,晚上给你炒鸡蛋吃。” 我绝不吃炒鸡蛋的。 我和彩云姐姐坐一个桌子。杨老师交代她:“看着弟弟,别叫他乱动乱跑。”什么意思?我又不是小狗,小狗才到处乱跑呢。我的心灵再次受到了伤害,我恨起杨老师来,在他转过身去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我朝他的背影吐了口唾沫。彩云姐姐立即站起身,很认真的报告了,杨老师显然生气了,拉着我到墙角旮旯里罚站,这一站就站了一节课。 这一天我在朦胧中度过,前后换了三个老师,第一个就是杨老师,教大家扳着指头学数数,我知道了一个人有十个手指头,人长手指头是为了数数的,但数到十以后,他就停了下来,教室里所有人都在扳着自己的手指头喊:“一二三四……九十。”我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十后面应该还有数字的,但我的手指头却不够扳了。这个想法让我担心的不得了,直到第二个老师进来教我们读汉语拼音,我还没转过弯来。幸亏这次是动口不动手,于是大家又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喊:“a、o、e。”我不小心回了一下头,看见彩云姐姐张开的大嘴巴,牙齿上还粘着一颗葱花,张开的嘴巴好像下完蛋的鸡屁股,我忽然一阵恶心,想吐了。老师走过来,很长的白杨木教鞭敲打在我的脑袋上,“啪啪啪”,好像不太疼的,但我还是哭了,第一声大大的“o”出了口,老师瞪大眼珠子喊道:“憋回去,再哭就再打。”我就赶紧憋了回去,老师回到黑板前,继续教他的课,同学们大嘴巴喊:“a、o、e。”我瞌睡了,我想睡觉了。 在别人都有事情做,而我不愿意参与其中的时候,我总会打瞌睡,老师对我课堂上睡觉似乎不大反对,我想,他是愿意我去睡觉,而不是去闹腾吧。 下午有一节是体育课,大家集合到操场上,老师吹起哨子,喊着口号,学生们练习了一会儿站队型,左右转,齐步走,这个是我喜欢的,有点好玩。我前面是彩云姐姐,她的辫子很长,马尾巴一样甩来甩去,我想抓住它,心里却担心她会报告老师,再叫我去站在热辣辣的阳光底下。老师已经湿了白衬衣,便丢给我们一个篮球,自己回宿舍喝茶去了,一帮孩子哪管得着日头红,兴高采烈的在操场上追着篮球乱跑。 可惜的是,我们都抢不过那个叫虎子的孩子,因为我们都光着脚,只有他穿着鞋,他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在我们脚面上留下疼痛的纪念,这样过了一会儿,彩云姐姐脚面上已经流出几缕红红的血丝,我忽然发现那血色挂在她白白的皮肤上很好看,她的脚胖嘟嘟的,血从脚面上流过,就像胭脂划过小馒头。她开始抿嘴巴哭了,那一刻我很有男子汉气概,觉得应该为她出头打不平,我双眼盯着虎子抱着篮球从身边跑过,瞅准了机会,在他脚下伸腿一绊,篮球滴溜溜滚出去,一直滚到一棵大柳树下,掉进水坑里了,而这时虎子趴在地下嗷嗷的叫唤,地下是一滩鲜红的血,比彩云姐姐脚面上的还要多,老师端着一杯茶踱着方步过来看,我们也围住了虎子看,却看见他满嘴巴红,地下掉着一颗牙齿,他的门牙磕掉了。 这下我的麻烦大了,老师揪住我的耳朵,一直揪到教室那边屋檐下,喊我站好了,这才去打水为虎子洗脸,我看着脸盆的水红了清,清了红,一盆盆换,心里免不了得意,虽然脸上要装出一副惊秫的模样,彩云姐姐开始呲牙咧嘴的朝我笑,乘老师不注意,给我手中塞了一块煮洋芋。于是,我在老师安慰虎子的空间里,消灭了那块带着彩云姐姐汗味的洋芋蛋,然后美美的打了个饱嗝,想着怎么能喝上老师杯子里的茶。 自从有了那一绊,我的威信在同学们中间蹭蹭的涨,因为他们都有点畏惧虎子。他们都畏惧虎子,不是因为虎子有什么能耐,而是因为虎子的父亲是大队干部,是个官儿,老百姓向来惧怕当官儿的,虽然我们还是孩子,但从大人们的行为举止中知道,官儿,是万万不敢得罪的,否则他会派你去掏大粪,或者扣掉你几分工,年底分粮食你家会少几斤的,那真是饿了肚子的活该。 好在我的父亲也是官儿,而且是公社里的官儿,可要比虎子他父亲一个大队干部威风多了,所以我是不用怕他的。况且,我已绊了他一跤,教训了他一次,那些平日里受过他欺凌的孩子已经视我为心目中的英雄,我是这群孩子的头儿了。 看看吧,一个人拉帮结派其实就这么简单。 自那以后的日子里,虎子再不敢欺负彩云姐姐了,对我,他也是出奇的好,变着法儿讨我喜欢,有时甚至会从家里偷偷拿来白面馒头给我吃,跟我兜里的玉米面馍馍比较,我还是喜欢吃白面馒头,有一次,我口干舌燥吃着馒头,自言自语念叨一句:“要是有根葱下着更好吃吧。”第二天,他给我馒头时,另一只手递过来一根水灵灵的葱,我哈哈大笑。 既然他这样对我,我就没必要继续跟他过不去,给了他一块橡皮,那是父亲送给我的。 3 流淌的月光 饥荒好像又回来了,因为奶奶又开始整日里的唉声叹气起来。每次奶奶唉声叹气的时候,家中的面缸就会变得空空荡荡的,一家子又开始忍饥挨饿了。奶奶就像是那个母亲故事里讲的老妖婆,对着清凉凉的葫芦河哈了口气,河水立刻就结了冰,鱼儿们全憋死了;又对着关山上春花烂漫的杏树哈了口气,花瓣儿纷纷落下,再没结出那怕一颗杏子来。奶奶一定是对着山里川里的庄稼哈了口气,要不然原本齐刷刷绿油油茁壮成长的庄稼,怎么会几天工夫就停止生长,干枯了呢?好在,她老人家没有对着山沟里的那眼红泥泉哈气,大家还有水喝。 一家人被奶奶的唉声叹气搞得神经兮兮,惊慌失措。爷爷已经有好些日子躲着奶奶了。奶奶脸色不好的时候,爷爷就会远远的躲着她。奶奶再一次收回了厨房钥匙,那钥匙在母亲的肚兜里躺两年多了。年景好的时候,这一家人的吃喝拉撒都由母亲操劳,谁都不关心厨房里的那些事,现在可不行了,小叔抱怨母亲克扣了他上学的口粮,三婶子说母亲往自己屋里藏吃的。母亲很委屈,找奶奶诉苦,奶奶却说:“那就把钥匙放我这里吧。” 奶奶亲政后的第一项重大改革,是家里开始定量的供给食物,一人一天一个搀和了酸菜的玉米面饼子。当然,爷爷和我可以多吃一个。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会饿肚子,但我知道了人饿肚子时会很难受的。酸菜玉米面饼子吃多了很不舒服,首先是肚子胀得难过,走路时屁连成串的往外崩,屁都砸到脚后跟了,而且,还拉不出屎来,人还没一点力气。大家十分怀念白面馒头吃饱肚子的美好时光,爷爷说白面饭填饱肚子了喝茶真香,三叔说要是拌上肉臊子美美吃一碗干什么都是舒坦的,三婶子就在旁边嘿嘿的笑,眼睛里落进东西似的一个劲的眨巴,闪烁亮晶晶萤火虫似的光明。我发现了一个规律,要是哪天晚上吃了鸡蛋面片子,三叔和他媳妇准会早早的上炕睡觉,不一会儿,三婶子炕头上就响起“嗯嗯呀呀”的喘息声,却又不放出声来,仿佛老牛吸水,又像一团棉花塞进了嘴巴里,压抑而又痛快的喘息着。我去问母亲:“三婶子那是怎么了?”母亲舔了一下她那干裂的嘴唇,呼着粗气说道:“是你三婶子肚子疼了。” 我不相信母亲的话,我肚子疼时不会那么喊叫的,我就说:“既然是三婶子肚子疼了,为什么不请先生来看?” 母亲说:“你三叔就是先生。” 那天晚上饭吃咸了,多喝了两碗凉水,第二天一大早肚子开始疼,我就去找三叔。三叔奇怪的问道:“肚子疼找我干什么,让你娘找先生去。”我“哼哼”的对三叔说:“我娘说了,三叔你就是先生。”三婶子下蛋母鸡似的“咯咯咯”的大笑起来,掐着我的脸蛋说道:“这孩子真有意思,你咋知道三叔是先生呢?”我抬起手臂,指了指她的肚子,说道:“昨晚上你肚子疼得叫唤,娘说是三叔看好的。”三婶子一怔,接着脸上一红,瞥一眼三叔,忽然大喊起来:“叫唤的那是驴,这孩子跟谁学的,绕着弯子骂人呢。”三叔就给我屁股上狠狠的一巴掌,笑着骂道:“滚你娘的蛋吧,再胡说打烂屁股。” 爷爷最近戒掉了茶瘾,我怀疑他本来就没有茶瘾的,他喝四块钱一斤的茶叶,那不过是要在村子里显摆他儿子当了公社教委主任。所以,那茶叶对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必须要有的东西,至于买那么贵,不过是一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扯淡扯出来的,它不如烂树根上的一朵蘑菇,不如鸡屁股拉出来的一颗蛋。然而,这时关山里已经没有可以采摘的蘑菇了,山里一排排榆树裸露着难看的白花花的树杆,那树皮又被饥饿的人们剥去吃掉了,榆树叶子都剩不多了,被人们采回去做炒面吃了。 我就这样空着肚子去学堂,杨老师还要求我们上学放学时排着队唱着歌走路,从一片高粱地走过。那高粱是生产队为牲口们种的,那是牲口们的粮食,我开始羡慕生产队那几头驴。 高粱也会抽穗结籽,这个发现叫我激动了好几天。我每天对着生产队那片大得望不到边的高粱地伫足观望,看着它从淡淡的绿变成了浓浓的绿,再变得红了,然后是褐红。喜鹊叽叽喳喳落在高粱杆上,磕头似的叼高粱籽儿吃,开始是一只,然后是两只,再后来就带来了它们的儿女亲戚,叽叽喳喳吵闹了一天的火烧云,然而又被风吹跑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高粱穗儿,在凉凉的秋风中瑟瑟发抖。我猛然醒悟过来,鸟儿们能吃的东西,人自然也能吃的,于是我偷偷捋下红红的高粱籽儿,塞进书包里背回家。奶奶看见了很高兴,她正为家里缺粮断顿的事揪心呢,正对着空荡荡的面缸发愁呢。为了表彰我的突出贡献,奶奶破天荒的给了我一个煮鸡蛋。她不知道的么?我已经很久不吃鸡蛋了,但我还是收下了这份贵重的礼物,晚上睡觉时,掏出来塞进母亲的手里。母亲眼泪花花的给了我一个吻,妹妹抢着要吃,于是她跟母亲分吃了一个煮鸡蛋。那天晚上我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躺在满屋子的鸡蛋上唱歌,鸡蛋破了,流着黄灿灿的汁,然后我就把一泡尿撒在被窝里,母亲第一次没有打我的屁股。 自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偷偷背回来一兜高粱籽儿,奶奶在北房炕上悄悄暖干了,半夜里石磨上推着磨成面粉,和着酸菜烙成酸菜高粱面饼子,按照人头算,一人一天一个的发放。我家院子里空气中弥漫开酸酸的香味。小叔很开心的大口吃着高粱面馍馍,他总能从奶奶那儿偷偷的多拿一个,然后安心的读他的书。他又补习了,他坚信自己能考上大学,因为爷爷替他算过一卦,他命里有官运的。这样的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妹妹,那个叫紫嫣的细胳膊细腿的家伙生病了,开始只是拉肚子,一会儿拉一次,拉出来的是黑黝黝的稀稀的东西,渐渐人就起不了炕了。三叔进屋看了一眼,出来对爷爷说:“这娃得的是软骨病,没救了。”母亲开始哭泣,她求小叔去公社叫父亲回来一趟,小叔却死活不去,他说他的时间十分宝贵,学习多么紧张,哪有闲工夫管这些闲事。爷爷又要敲锣打鼓念经了,妹妹眼睛都睁不开了。 母亲的眼泪掉成了线,她身子软软的坐倒在上房滴水檐下,神情落寞,双目呆痴,干涸的嘴皮子微微张开合上,却发不出一点点声气,她是那么的无助和绝望啊。我轻轻走到母亲身边,伸出两只手拉住她的一只手,母亲的手就像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冰凉凉的,几乎要冻着我了。我摇着母亲的胳膊,颤声问道:“娘,紫嫣是不是要死了?我们两个背着她上公社找爹去。”一句话点醒了绝望中的母亲,她蹦了起来,疯也似的跑进屋子里,一条被单包起妹妹,背起来窜门而出。我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急促焦躁过,她可是个极稳重的人呢。 爷爷跟在后头嚷道:“天色晚了,明日再去吧。” 母亲头也不回,摔下一句话道:“明天就来不及了。” 我随手操起一把铁锨,紧紧追了出去。 我还从未去过人民公社呢,这是我平生头一遭离开关山。我不知道关山那边是个什么样子,是大海吗?大海里有没有山?那山上开满了红红的花吗?爷爷说神仙就住在大海里的山上,爷爷连那山的名字都知道,可惜他说了我没记住。跟着母亲爬上关山,我才知道,我们这儿的山很高沟很深,山里的树木像地里的高粱一样排着队挺立着,密密麻麻。可惜的是,那时候夕阳渐斜,秋风已冷,母亲只顾着照看妹妹,忘了带衣服,翻过了关山就走山道,冷风嗖嗖的吹,我感觉冷了,母亲说:“跑几步吧,跑几步就不冷了。”于是她在前面背着妹妹跑,我在后面拉着铁锨追,一会儿,果然额头上渗出汗水来了。 天上有月亮了,真美。 我爱你,月亮。 有月亮的时候,天上的星星显得稀少,一颗一颗,像紫嫣的眼珠子,闪呀闪的。紫嫣又拉肚子了,母亲顾不上收拾,结果她的衣服也被弄脏了。 不知道几点了,总算赶到了医院。赶到医院时,紫嫣已经没了声气,脸色就像外头的夜色一样黑,母亲趴在她身边抽抽噎噎。大夫拨拉着紫嫣的眼皮子看了看,再撬开嘴巴看了看舌头和嘴皮子,问了母亲几句话,抬起头淡淡说道:“给孩子吃什么了?是胃积食,还有一点感冒,不要紧的,孩子营养不足,身子骨太弱,一点病就扛不住了。别担心,吊几瓶子药就好了。”母亲又一次瘫倒在地,不过这一次,她的眼睛活了,又落了几滴泪,在紫嫣冰冰的脸蛋上亲了一下,骂了一句:“坏怂蛋子,可吓死娘了。” 于是,紫嫣成了我们庄子上第一个打吊针的人。我和母亲美美的饱饱的吃了一顿父亲从教委食堂里端来的洋芋猪油包子,真香啊,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母亲边吃包子边喝凉水,结果半夜里喊肚子疼,大夫给她也吊瓶子了,陪着紫嫣一块儿住院。我挤在母亲脚底下睡着了。 那夜月光真亮,从病房窗户玻璃上进来,水一样泼洒了一地,照在床上,洒在憨憨入睡的母亲的皱纹里。我却睡不着,我不知道自己有换了床睡不着觉的毛病,我以为我只是吃多了猪油包子撑的。于是我小心的下了床,想到外边散散步消消食,以前在家里吃多了时,母亲就叫我往山里跑一跑,跑一跑很快就能拉一泡屎,拉了屎肚子就舒服了。医院病房是一溜烟好几间房子,隔壁那间还亮着灯,红的灯光和白的月光在窗户上交织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了。有嘻嘻娇笑的声音从灯光里流出来,我听得出是一个女人撒娇的声音,悄悄爬到窗台上,凝神静气向里望去。我便看见父亲和白天给妹妹打针喂药的那个漂亮女大夫紧紧抱在一起,挤在一张床上。父亲就像一头饿极了的老黄牛,嘴巴从那女大夫的耳朵背后开始,一路啃下去,这会儿在吃奶了。我看见那女大夫有一对白得叫人眼晕的乳房,可比母亲的圆润多了。父亲的手也没闲着,在那女大夫背上摸来摸去,掏摸了后背再摸到她的屁股蛋子上,然后到了大腿上。那可怜的女大夫好像忍受不了父亲的折磨了,“嗷嗷”的叫起来,一双大大的眼睛紧紧的闭着,光着身子,怕冷似的直往父亲怀里钻,几把撕扯掉父亲的衣服和裤子,一会儿两个人便折叠到一块儿了。 屋顶上一盏灯泡,发出嘶嘶的声响。 那女大夫也病了吧,她病得不轻啊,她大概也是受冷了肚子疼,父亲要用自己的身体为她取暖,要把自己当做被子盖她身上。她就在父亲的暖和下开始大声的呻吟叫唤起来,两条细嫩的腿张扬的翘起,不停的踢踏着哆嗦着,白生生的晃荡。我的眼睛要充血了,真替父亲担心,他要是治不好那女大夫的病,那该怎么办?父亲仿佛明白了我的担忧,狠命的压住了那女大夫,先在她脸上咬,再急切的向下咬去,那对白生生的奶头被父亲含进了嘴里,直嘬吸得吧唧吧唧的响。那女大夫伸手拉灭了灯,那床便“咯吱吱,咯吱吱”的响个不停。我却瞌睡了,医院里冷飕飕的,瘆得人心慌,还是回去钻被窝睡觉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一阵甜甜的说话声吵醒,才睁开眼,那女大夫已经进来给母亲和妹妹换药,母亲说:“太花钱了,我好了再不开药了,给姑娘开上就行了。” 紫嫣还沉沉睡着没醒。 那女大夫手底下麻利的给母亲和紫嫣量了体温,一边分发药片,一边嘴里轻轻的哼唱一首歌:“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她的声音真甜啊,我喜欢。母亲笑道:“这大夫人长得俊,歌唱得跟收音机里的一样好听。”那女大夫莞尔一笑,露出一排细细白白的牙齿,比父亲买来的年画上,那个叫陈冲的电影明星还好看。看她脸上流淌着快乐,可不像昨晚上得了病的样子,我小心的问她:“你的病好了吗?” 她拍拍我的脑袋,我没有躲。 她说:“我没病的呀,你哪儿听说我病了呢?” 我说:“昨晚上你发烧了,不停的喊。” 她的脸刷一下红到耳根子上了,我看见她耳朵下面一块皮肤蹭破了皮,渗着血印儿,一圈一圈的,真好看。我更加断定她是病了,我病了的时候也会脸上发烧,皮肤也会发红。 我对母亲说:“阿姨昨晚病了,爹给她看好了。” 那女大夫转身急匆匆走了,以后几天里,我再没有见到她。 母亲的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她又开始哭了。 我说:“娘,你的病还没好吗,叫阿姨来打针吧。” 母亲这次在我屁股上狠狠的打了几巴掌,这一次她打疼我了,但我没哭,我只是流眼泪了。 父亲请了几天假来照看母亲和紫嫣,不过他先打发人把我送回家去了,他说:“你还要上学呢,学习不敢耽搁的。”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在躲避着我的目光,即便是我把一块馒头掉地下,没捡起来吃了,他也没有发火,也没拿大眼睛瞪我,也没在我脸上狠狠地扇巴掌。倘若放在以前,我的脸上早火辣辣的疼了。母亲打我是在屁股上,父亲打我是在脸上,母亲很少打疼我,父亲打我很疼的,但母亲打不疼我也会大声的哭喊,父亲打疼了我却不哭不喊。这一次父亲不打我,这叫我很是失望了一阵子,因为我认为,一个人对自己关心的人才瞪眼睛,才会骂他打他,父亲不骂我不打我,那他是不关心我了?被送回家时,我一路惆怅,连飞累了落在路边的鸽子雏儿都没心劲去捉,往日里这是我最爱干的事。 能看见关山时,我有点想念彩云姐姐了,所以父亲的事我决定先放一边去。 我和父亲捎带来的两袋子面粉一起进了村子。奶奶眉花眼笑的过来,抱都没抱我一下,直接奔着面袋子去了。这会儿,她看见面粉比看见我更高兴,小声喊叫三叔过来扛厨房里去。漂亮的三婶子已经捋起袖子,端着面盆准备和面了。爷爷问道:“没给我捎带茶叶吗?也没带白糖吗?”他是问他的大儿子,但他的大儿子远在人民公社里,只好对着我的脸问了。我一脸茫然,想不起他的茶叶该是谁捎带的。爷爷没看见茶叶,脸色便稍稍的有些不快,慢慢转身往上房里走,走出几步,想起把我一个人丢在外边不妥,便又折回来拉起我的手往回走,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嘀咕道:“都是些没良心的坏怂。” 我拉着爷爷的手,说道:“爷爷,等我长大了给你买茶叶,买白糖。”爷爷“哈哈”大笑,笑声里一颗牙齿从口中飞出去,掉在地上,爷爷捡起来,惋惜的说:“掉第三颗了。等我的宝贝孙子长大了,爷爷就该走了,躺进黄土里去了。” 我不明白什么叫走了躺进黄土里去了,我不关心我不明白的事情,我对爷爷说饿了,想吃东西。爷爷说:“老三家的做好吃的了,一会儿跟爷爷一起吃。” 三婶子不但人长得漂亮,饭做得也香,先端上来的是死面油饼子,油黄澄澄的往外渗,还有一把擦洗干净的葱散放在炕桌上,爷爷已经开始吃了,我学样的油饼子卷了葱,往嘴里塞,很香的啊。小叔丢开了书本,在我吃下第一张饼子时,他已经吃完第三张了,满嘴的油,夹杂了一些葱的绿。 等再端上长面时,爷爷吃饱了,打着饱嗝斜躺在炕角里闭眼养神。奶奶已皱了几次眉头,这回忍不住了,抱怨道:“哪有这样浪费的,又是油饼子又是长面的,不怕折了福么?” 三婶子边吃边笑道:“怕什么,吃完了叫大哥再买么。” 我也吃了一碗长面,手里捏着一块油饼子出了门,听见奶奶喊道:“祖宗,可别叫两旁世人看见了说闲话,油饼子呀,舌头底下能压死人啊。” 我已出了大门,油饼子塞进衣兜里,拐过墙角,溜进了彩云姐姐的家。 4 兄弟本是薄情人 我偷偷捋生产队高粱的事情还是暴露了,我知道是彩云姐姐的娘说出去的。 那天晚上,我从家里拿了一块油饼子给彩云姐姐送过去,她看着油饼子,就像看见了世上最好的东西,哈喇子险些儿把她淹死了。她不像三婶子那样狼吞虎咽,而是一小口一小口细细的咬,才吃掉一块角,便不吃了,揣了起来。我问她为什么不吃完了,她说:“这块留给娘尝个鲜。”她娘尝了一口说真香,吧唧着嘴巴说道:“寒雨这孩子是个有心的,告诉婶子,你家哪来这么香的油饼子?”我就告诉她妹妹病了,我和母亲一起送她去医院,在镇上看见了大汽车,那大汽车有四个轮子,比父亲的自行车多出了两个,跑起来“呜呜”的叫唤。当然,我也告诉她父亲送来了白面的事儿。我得意的对彩云姐姐和她娘说:“我们家正在吃油饼子和长面呢,三婶子吃了三张油饼子两碗长面。”彩云姐姐听了口水又流下来,流了一胸膛,攀着她娘的胳膊央求道:“娘,咱家也烙油饼子擀长面吧?我要美美的吃两大碗。” 她娘红着眼说道:“娃儿啊,咱家缸里没一点白面啊。” 彩云姐姐眼泪花花的难过,我安慰她说,明天去学校时再给她带一块油饼子。 第二天社员上地劳动的时候,彩云娘跟队长媳妇,就是虎子他娘,一块儿锄地时,忍不住嘴碎,说出了我妹妹紫嫣因为吃高粱面吃出了毛病,这会儿躺在医院里。油饼子的事她当然没必要隐瞒,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为了证明她说的是实话是真话,她特意提到了我送她家闺女彩云一块,她也尝了一口,她对已经流哈喇子的虎子娘说:“油放的真多呀,黄澄澄的,咬一口脆脆的香呀。”队长媳妇听了撩起衣襟擦嘴巴,一脸的不高兴,脸色阴沉沉的说道:“村子上家家揭不开锅,阴阳老汉家怎么能吃油饼子呢?还卷了葱?真是没天理没王法了。”队长媳妇嘴里的阴阳老汉,就是我的爷爷,既会念经又会看风水也会埋死人的那种阴阳先生,村子上人都这么称呼他。虎子娘愤愤不平的继续说道:“吃油饼子的事就算了,但他家老大在人民公社当国家干部呢,怎么的养下的儿子居然做出偷鸡摸狗的事儿来,连生产队的高粱也敢偷?这二年虽然不讲阶级斗争了,可是对这种腐化堕落、偷鸡摸狗、破坏农业现代化建设的作风,还是要坚决抵制的,要进行彻底斗争的,要不然国法何在?人民群众是不会答应的。彩云她娘,还是你有水平觉悟高,火眼金睛发现了这么重要的问题,我这就回去给虎子他爹我家那死鬼汇报,绝不容许偷盗国家粮食的现象在我们生产队发生,要给你记功,挂红花写表扬信。” 一席话说得彩云娘目瞪口呆,她平日里跟母亲要好,妯娌间常凑一块儿说说私房话,无非是公公的不是处,婆婆的偏心眼儿,家长里短的,极是说得来的姐妹。母亲手头宽裕,常送她一些碎布头子或针头线脑,有时也悄悄借给她几毛几块的零花钱,帮她填补家用。彩云娘也经常惦念着母亲,她看这边一家人就忙了母亲一个,心里愤愤不平,她的舌头长,竟四下里传播爷爷奶奶三叔三婶子的不是,三叔三婶子知道了,恨得牙痒痒,几次要找她吵架,还是爷爷死命拦住了。今日这事,她不过也是一时图个嘴巴痛快,说顺了嘴,话赶话说出了口,并不是存心要害谁,眼看事儿闹大了,她惊得脸上变了颜色,急火火解释道:“我的个娘呦,没那么严重的呀,都邻里亲戚的,你这么世界里一吆喝,我咋个做人呢?这要是叫寒雨他娘知道了,还不恨死我了,算了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行不?”虎子娘哪里听得进去,听彩云娘又提到了我母亲,心里更加来气,活都不干了,气呼呼的,倒拖着锄头回家汇报去了。 到傍晚时分,虎子爹真的带了几个人,雄纠纠气昂昂冲进了我家大院,大喇喇站院子当间,一只手举起一张报纸,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高呼道:“程老汉,有群众反映,你家里有人偷了生产队的高粱,着还了得?这分明是破坏生产,挖农业现代化的墙角,倘若人人都像你们家人这样做,生产队的驴吃什么,生产队的牲口吃什么?你家人的这种行为,用四个字形容,叫罪恶滔天,罪大恶极。你就是想饿死生产队的牲口,想破坏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用心何其歹毒!程老汉,你眼睛往哪儿瞪呢?老实交代,是谁干的?是那个谁自己站出来承认呢,还是我叫人来指认呢?”他身边两个人齐声喊道:“快快老实交代。” 我的两条腿开始哆嗦,裤裆里湿了。 爷爷嘀咕道:“罪恶滔天,罪大恶极,是四个字吗?” 虎子他爹大声喊道:“程老汉,你说什么?” 三叔惶急忙乱凑过去,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嗡声细语说道:“这是怎么说的,不过是小孩子一时贪玩,手贱捋了两把拿回家,怕糟蹋了就吃了。家里大人都知轻知重,遵纪守法的。孩子还小不懂事,王队长,您千万不要听了坏分子的挑拨,冤枉了好人。” 虎子爹脸上阴云密布,那眼神好像看着爷爷,又像是看着我,我想逃进上房屋里去,可惜两条腿不听使唤,不停的哆嗦。听他喊道:“我是个随便上当的人吗?这些年看你们一家子受了教育,表现得还不错,你家老大又当上了国家干部,想来应该知恩图报,当牛做马为人民服务。哼哼,现在看来思想改造还不彻底,旧思想旧作风还根深蒂固,不劳而获剥削阶级思想时不时要表现出来,这次偷了生产队高粱的事只是一个苗头,不扼杀在篮子里,说不定明天就会偷生产队的牛,说不定还会偷国家的钱,哼哼,还有什么……总之是非常非常严重的,老实交代,是谁?” 最后那个“谁”字,是喷出来的。 我简直要晕过去了,虽然我不明白他那一串溜溜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那么的瞪大眼珠子,举手劈砍的架势叫我害怕。我看见三叔也在他的呼喊劈砍动作下,打了一个哆嗦,然后他竟然慢慢抬起了手臂,伸出一指头慢慢指向了我,我抿了抿嘴巴,嘴里真干,舌头都僵直了,就在我腿软软的要倒下去的刹那间,爷爷忽然站到了我前面,咳嗽几声,慢慢说道:“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一家人饿得都起不了炕,我就偷偷捋了几把高粱籽儿救命,王队长,我承认错误,接受教育。” 虎子爹冷笑一声,气势汹汹向前踏上几步,抬起手点着爷爷的鼻子,喊道:“错误?还没睡醒吧,你以为这仅是个错误?笑话,你这是犯罪,懂不懂?你这是对生产队犯罪,对广大社员群众犯罪,是对……这个,那个什么,啊……” 爷爷忙低头俯首,连着说了好几个“是”。 虎子爹一挥手,喊了声:“抓起来,关进大队铺里,先关他几天再说。他娘的,这一家老的小的没一个正常的。” 一家人战战兢兢的往门外送,没人敢说一句话,除了我。 其实我也不是说话,我是放出了一声长长的哭喊声。 奶奶忙伸手掩住我的嘴巴。 她怕我把队长再召了回来。 小叔气咻咻骂道:“真是个催命鬼。” 第二天,爷爷放羊的权力就被剥夺了,他只能呆在生产队那间黑屋子里深刻反省,我记忆中他这是第二次关进黑屋子了,不过这一次更严重,连吃饭拉屎撒尿都有人跟着监视。奶奶打发小叔送了几次饭,然后就不去了,他嫌丢人现眼。三叔也不愿意去,奶奶央求了几次,两个人就是不去,她老人家只好亲自去送,看她小脚一颠一簸的走道,我真担心她摔一跤撒了饭,就跟着她,一手扶着篮子,一手搀扶住颤巍巍的奶奶。 我再不搭理彩云了,我连姐姐都不叫她了。 她娘带着她到我家里来道歉,她娘一把鼻子一把眼泪说没想到事情会闹腾得这么大,“都是王队长两口子使黑心作弄人。”三叔却说:“这事不怨你,要怨就怨我家寒雨不争气。” 三叔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我不爱听这话,看彩云脸红红的站旁边,我喊家里那只小黑狗,“咬她,去咬她。” 小黑狗是奶奶从杨家抓来的,奶奶对小猫小狗极有爱心,也极有耐心,小黑狗才两个月大,不大会吃食,奶奶就嚼烂了嘴对着嘴喂它。看她这样子,我心里别提多恶心,我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在我小的时候,奶奶也是这样子喂我的吧?”小黑狗毛茸茸的,其实很可爱,但我不喜欢,我不喜欢动物。我喊它去咬彩云,都喊累了,小黑狗却摇头晃脑的,它不乐意搭理我,没有去咬彩云和她娘,却对着我呲牙咧嘴起来。 狗东西! 哪天宰了吃肉,我心里想。 小黑狗不理我,我不理彩云,可笑的是,同学们也不理我了。他们在背地里偷偷骂我是贼娃子。我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没有人陪我跳皮筋,没有人陪我丢沙包,我的铁环也没有人抢着滚了。我很伤心,所以我没有了笑脸。我不跟他们一起走路,即便上学放学的路上,我也是一个人落后面,远远的跟他们分开走。这一切都是彩云造成的,我恨死她了。 所以,当彩云几次凑过来想跟我说句话的时候,她刚张开嘴巴,我就把头扭到另一边去了,在她不经意间,我会朝着她的方向唾几口痰。那几天发烧上火,痰特别多,唾起来特来劲,我想这就是天意,是老天爷叫我唾她的,要怪就怪老天爷好了。虎子也不理我了,他不但不理我,还带头骂了我几次。有一天,他主动向老师报告我朝彩云吐痰的事,他说我是长在红旗下的“地富反坏右”余孽,要老师把我揪出来实行“再教育”。幸亏杨老师深明大义,拒绝了虎子的要求,也没叫我站到墙角里去。让我更加悲哀的是,往日里围着我转的同学们,此时一个个自觉自愿地站到虎子那一边去了,朋友这玩意儿还真靠不住的。 一天早上,我安静的走进教室,坐下来,刚要把书包塞进桌厢时,一股奇异的味道逼着我站起身,倒退几步。刺鼻的气味是从我的桌厢里散播出来的,我忙低头去查看,看见了,我便要呕吐了,我看见一坨大粪占据了我的桌厢,骄傲的散发着热气。 那一刻,我没哭,我实在应该哭的,或者叫流泪吧。我忽然感觉自己长大了,坚强了。我也没找杨老师报告,我只是吃力的把桌子搬出教室,搬到大柳树旁,弄来一桶水洗了起来。还没洗干净,就听见彩云跟虎子在教室门口吵了起来,我听见彩云尖声厉嗓的骂虎子不应该这么干的,“你奶奶个碎屄的,你这么干,就是缺了你王家祖宗十八代大德了。” 我第一次发现彩云嘴巴流利的很,她骂得真叫过瘾,我忽然对她的恨减少了几分,几乎要对她崇敬起来。 虎子怯怯回道:“是你娘举报老程家的,你娘才缺德呢。” 好了,我心里舒服了。 呵呵,这就是所谓的狗咬狗吧?那就咬吧,最好再打一架,打得头破血流就更好了。 彩云脸红红的过来要帮我洗桌子,我不叫她帮我,我说:“小心你的爪子弄脏了我的桌子。” 晚上母亲回来了,紫嫣妹妹已活奔乱跳了。 三叔看见母亲没带回来面粉,脸色马上阴沉下来,一句话没搭理就走开了,三婶子在她屋里炕上嘀咕着什么,她快坐月子了,然而她肚子饿得慌。奶奶急得嘴皮子都裂了,她悄悄的去向爷爷诉苦,老两口子,一个在家里,一个在生产队黑房子里,一块儿担心“老三家的也要早产了”。 这家人的孙子们,怎么都早产呢? 这两日家里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奶奶连枕头里的荞麦皮子都拆了重新磨一边,腾挪出荞麦麸子给大家吃。我本来发现了一个改变生活境况的好办法,但我没有告诉奶奶。山里的洋芋长成了,杨老师的妹妹,那个叫小荷的漂亮尕姑娘,一次跑来悄悄告诉我,她跟她娘半夜里偷偷跑山里挖了几回,挖回来悄悄煮洋芋吃,她明亮的眼睛盯着我,细声细语说道:“我只告诉你,你可别像彩云和她娘那样报告给虎子爹,要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她以前可没理过我的呀。 然而我不想去挖洋芋,我当然也不会去报告给虎子爹,这个人我做梦都害怕。所以,漂亮的小荷姑娘,每天偷偷的给我带两个煮洋芋,我吃一个小点的,给母亲和妹妹留一个大点的。妹妹自然成习惯,每天我放学进家门,她就欢天喜地的跑来迎接我,然后把我的口袋翻个遍,那里总会有让她惊喜的东西,一个洋芋蛋,或者一把蒲公英杆儿,或者几个野山果。 家里生计困难,父亲再没送白面来,三叔两口子开始闹腾了,他俩异口同声提出一个要求,分家,分出去另过了。 奶奶抹着眼泪,数落儿子道:“你爹还关在大队铺里。” 三叔恨声说道:“要生娃了,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奶奶默默回到上房里,从她衣柜里掏摸一阵子,摸出一只银亮亮的手镯子,交给三叔,奶奶说:“悄悄到谁家换几升麦子吧,给你女人坐月子。” 这件事叫妹妹紫嫣看见了,口无遮拦的讲给了母亲,母亲在窗户下呆呆坐了半日,先是流泪,后来不流泪了,却开始收拾东西,她的衣服,紫嫣妹妹的衣服,卷起来打了一个包裹,打发紫嫣去跟奶奶说,她要回娘家住几天。 奶奶听了急急忙忙进了母亲的屋,斜腿跨在炕边上,一脸的焦虑和无奈,小声说道:“娃呀,你这是为啥呀?啊,好端端的回哪门子娘家,山里头自留地谷子眼看要熟了,生产队也要碾场了,一天八分工的呀。老不死的蹲班房,家里小的闹腾,这日子咋越过越难场了啊。” 奶奶自己把自己说伤心了,撩起衣襟擦眼泪。 母亲气呼呼质问奶奶:“说好的给我一只银镯子,你老人家偏心眼,给老三家的,不给我。谁没生过娃坐过月子,我进程家门十二三年了,累死累活的,儿子养了,闺女生了,累死累活的,还要咋样?就是分家也该我先分出去,老四一把活不上手,要吃要喝的,工分是我挣,钱是我家男人掏,还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尽着性子欺负人,这屋里我一天呆不下去了,叫老三老四留下伺候你,我一家子分出去过。” 奶奶眼泪巴巴乱掉,三叔刚换回一袋麦子,扛在肩上唱着歌进门,才走到院子中间,听见了奶奶的抽泣声,以为母亲跟奶奶吵架了,扔下袋子脸红脖子粗的咒骂起来,奶奶高天高地的赶出去,站房檐下骂儿子:“祖宗,别再添乱了,已叫人够操心的了。快去叫你大哥回来一趟吧,这天杀的坏怂,早知道这副德行生下来塞炕洞里当柴火烧了。” 三叔还在犹豫,奶奶催促道:“叫他回来看能不能把你老子救出来,这么着关了近一个月了,多大的事啊,要杀要剐快点来啊,别尽折腾人了。呜呜,这叫什么呀,天爷爷呀。” 三叔再不耽搁,袋子搬进屋里放稳当了,揣起一块麸糠饼子,急急出门去了。 爷爷终于可以回家了,因为父亲回来的那晚上,悄悄给虎子爹送去了一斤上好的茶叶。 那是他盼望喝上,却无法买到的特供茶叶。那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喝得上的茶叶。父亲说,要喝上那种茶叶,必须达到一定的身份级别。父亲告诉虎子爹,那茶叶全公社里只有老书记才够资格喝。虎子爹为自己喝上了公社老书记——一位十五岁就跟着地区冯专员搞土改的老革命,才够资格喝的茶叶激动了,他一边劈柴笼火,一边打发人去放了爷爷。 爷爷这次回家时好像苍老了许多,连先前端直直的腰都弯了下去,走路时脚底板磨蹭在黄土地上,从生产队黑房子一直磨蹭到了我家大门口,进门槛时腿脚抖抖索索抬不起来,抬了几次就是迈不过去,父亲背着他进了上房,放到炕头上。 爷爷说:“进土的时间不远了。” 我已经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了,他是说自己活不长了,要死了。我第一次忽然感觉要失去亲人的悲伤难过,所以在爷爷说完这句话时,我就抱住他的胳膊哭泣起来,喊叫道:“我不叫你死,你不准去死。” 爷爷“呵呵”大笑,笑了一阵又换成剧烈的咳嗽,一口痰喷出去,痰里裹带走了他另一颗牙齿。 爷爷拍着我的头说:“好好,看在大孙子的面子上,爷爷再活几年,爷爷还要等大孙子买好茶叶喝呢。” 我就“呵呵”大笑起来,好像生死,爷爷说了就能算数。 这个家里却失去了笑声。 三婶子坐月子特别能吃,奶奶一只银镯子换来的白面她一个人就吃完了,还在炕上直喊饿着了。三婶子的娘来看女儿,抱怨说她女儿在程家受委屈了,跟奶奶吵了好几天,直到父亲又送来几袋子白面,所有的人都吃饱了,这个家里的战斗才结束。 母亲在北房炕上闹分家的事,父亲跟爷爷奶奶商量了一顿饭时间,同意我们这一家子搬出去过。 我有点舍不得爷爷奶奶。 我开始认真学习,那崇高的理想,竟然是要乘爷爷活着的时候,抓紧考上大学挣钱,再给他老人家买一斤好茶叶。 5 幻境如沧海 我到乡里中学去读书,我喜欢这所学校。 乡中学建在山腰处一块台地上,背后是郁郁葱葱的青山,山顶上有一座庙宇,残破的门楣上还看得见“老君庙”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因为有庙宇,山上的树木没人敢砍伐。政府植树造林的口号喊了好几年,乡政府村委会想了很多办法,鼓励动员村民们上山下河植树造林,那成效简直是惨不忍睹,只能一笑了之。这样说吧,今年植的树今年死,绝不过罢年了再死,那是相当的讲诚信。乡里方圆几十公里,唯有此处和我的家乡关山上树木成林,古木参天。说来可笑,并不是这两个地方的群众政策落实得好,或者是老百姓环保意识强,而是这两座山上都有庙宇,代代相传,山里的树木砍不得,谁砍谁不吉利,这才保存下来。神仙们真够辛苦的,管天管地,管刮风管下雨,现在居然还要管环境保护,承担起看山护林的责任来。 乡中学就掩映在古树老林中,没有人来纷扰,唯有小鸟嬉闹,是个很适合读书学习的地方。可惜操场那边,是乡政府这个村的戏园子,一年里头总有一两回老百姓唱戏耍社火的时间,学校也就被迫着放假看戏了。不过那是我们学生们最高兴的事,因为既不用上课,也不用写作业了。 这会儿,我就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看书,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斜阳透窗而入,暖暖的照在书桌上,书本油墨香气扑鼻,这样的意境,很有点诗情画意。 教室里就我一个人,今天是星期六,班里的同学们都回家了,家在乡下的住校生,要回去背够一周的吃喝,早早就背起褡裢走了。家近一点的跑读生,也都急着赶回去帮家里人做农活。秋意渐浓了,地里庄稼拖不得,夏粮虽上了场,谷子糜子还有庄稼人最主要的菜水,洋芋、萝卜和大白菜还在地里,得抓紧收,要不然下一场霜,都要糟蹋了。前二年包产到户,庄稼人把生产队里留下的力气全泼洒到自家地里,老天爷照看,这二年雨水按时按节下,土地像丰腴的女人的身子,撒下了种子就有收成,各家各户都劳力人手不够了,上学的孩子在这关键时刻,就得放下书本,帮着大人们去忙地里的活,即便是那些吃国家饭的老师们,家里有地的,这时候也着急忙活的往家里赶。 我不用那么辛苦的,既不用回家干农活,也不用回家背吃喝。我的父亲,已经是我们这个乡的乡长了。自从人民公社改成乡政府后,父亲的官运来了,先摘掉了“地富分子”的帽子,由教委主任而副乡长,再由副乡长而乡长,其间还断断续续到省城里上了一段时间的学,进修了一个文凭回来,谁说福不双降,父亲的好事接二连三,似乎没有尽头。乡长有多大?好像不大,全国好像有上万个,但放我们这个乡,他说了算,管了两万人的吃喝拉撒,也算威风的很了。他在乡政府大院后面给我腾挪出一间房子,我一个人居住,在乡政府干部职工食堂里吃喝,所以我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逍遥。母亲和妹妹紫嫣在老家看守老院子,紫嫣刚上小学,母亲本来想叫她到乡里上小学的,父亲担心母亲一个人在家孤单,便留下紫嫣和母亲两个人好做个伴。父亲似乎很忙,坐着一辆北京吉普车出出进进,我有时几天都见不着他的人影,不过我也习惯了,倒觉得他不在了更自在些。 学校离乡政府步行十几分钟路程,食堂六点半才开饭,我住的那间房子靠近乡政府后院,这季节有点阴冷,昨天刚下过一场雨,房子里更加潮湿不舒服,所以我想晚点回去,吃了饭直接上床休息。即便回去得晚一点,食堂里张师傅也会给我留一碗饭的,索性多看一会儿书。做完了数学作业,我想看看语文,这是六门课中我最喜欢的两门,有人说语文和数学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什么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语文学得好的数学一定学不好,数学学得好的语文学不好,这个理论在我身上好像不准确,这两门课我都能学好。我也思考过原因,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我的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都是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呵呵,没办法,这就叫爱屋及乌吧,管他呢,爱上漂亮女老师也不是罪过。 我说了个爱字,其实是不恰当的,倘若换成喜欢就更恰当些。自从开学那天,父亲领着我走进语文老师的宿舍,我们学校,老师的宿舍和办公室在一起,我知道她叫柳春晓那一刻开始,我就被她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和白皙娇嫩的脸蛋吸引了,那一刻,我对父亲握着柳老师纤细的手不放感到气愤,我甚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父亲却叫我出去到外边等,我是不会出去的,我还没看够那个图画里才能看到的脸蛋儿。父亲对我的表现极为不满,他要呵斥了,我才不得不离开,却是一步一回首。 我庆幸那天父亲没有对柳老师做什么,因为我刚出了柳老师宿舍,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进去了,后来我知道他是这个学校的校长。乡长来了,校长自然要接待一下的。 校长,我要为你高歌一曲啊,于是我就唱:“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这里有红花呀这里有绿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嘀哩哩哩哩嘀哩哩……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柳老师的怀抱里,嘀哩哩哩哩嘀哩哩……”歌声忽然卡在嗓子眼里了,因为我看见校长陪着父亲走出来了,一边笑眯嘻嘻对着父亲说话,一边伸手在我脑袋上摸了一把,我心头大愤,要不是嗓子被卡住了,我会毫不犹豫的骂他几句,我讨厌人摸我的脑袋。我去找教室,父亲在校长的陪同下,去喝酒。父亲说过,改革开放最好的一点,就是男人可以随便喝酒,至于对不对,我不知道,因为我不喜欢那种热辣辣的水一样的东西。 数学老师是课堂上认识的,是一个娇小玲珑型的女人,说她是女人,是因为她已经结婚了。她结不结婚跟我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娶她的,可气的是她的男人恰恰是我的历史老师,一个昂着脑袋走道的人。因为这一点,我便很讨厌学历史,什么猴子变人哪,上下五千年哪,三皇五帝等等的东西,我通通讨厌。我曾经看着他,心里默默祷告:昂起头走下去吧,再迈出一步吧,下一步,你一定会摔一跤的。他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对我的注视,他报以开心的微笑,这让我愈发气愤,于是我换了个思路,回以微笑,心里却念道:让你老婆遇上我的父亲吧。 为这个想法,我负罪了很久很久,因为我不希望他老婆跟我的父亲有什么瓜葛,毕竟,她是我心中的那个“喜欢”。忘了说了,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婵月。 婵月老师不该教数学的呀,她应该是个诗人的呀。 我放下课本,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太阳已经离开教室了,但外边天色还亮,看看时间,已过了六点,肚子有点空,该走了。 我检查了一遍窗户,看有没关的关上了,这才锁门准备走。 “程寒雨,还在学习呢?” 我的脸马上热乎起来,因为我听见了她的声音,那是个能使我精神振奋热血沸腾的声音,不,是能让我沉醉的弦乐,是夜莺的啼鸣,是清泉的涟漪,是花瓣的舒展,天哪,我不该走出教室的,如果我还在教室里,她会陪着我坐一会儿的,给我说好长一阵子的话。我想砸教室门一拳头,但我微笑着转过身,大胆的望向那张从图画里挪移下来的脸蛋,我说:“柳老师还没回家?我刚写了篇作文,这就回去了。” 柳春晓轻轻点头,不薄不厚的嘴唇抿了一下,这个动作很性感啊,什么书上讲过,女人对着男人抿嘴巴,那是她心里激动的表现。难道柳老师她……激动了?我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听见柳老师说道:“刚准备回的,看见教室门开着,担心你们这帮孩子忘了锁门,过来看看。” 她是我们的班主任,该操这份心的,但她不该在这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呀,她应该说看见我在教室里,专门过来看看的。 她在我的心里掐了一把,然后转身洒脱的走了。 我希望老天爷下一阵子大雨。 我转了个弯,绕了一圈道儿,从婵月老师宿舍门前走过去,希望能看她一眼,这样这个礼拜天我就能过得快乐些,但很失望,她并没有出门,那扇门被白色的帘子挡住了,我听见了她在里面说话的声音,还有嘻嘻的笑声。不知道是不是历史老师,但愿是他,千万不能是别的什么臭男人。 回去的路上,街道上行人很少,天色暗下来了,人们都回家吃晚饭去了。路过老周家铁匠铺子,看那炉火还烧得旺,老周脖子上挂着一件皮褂子,被火星灼得不成样子,加上污垢,已看不出成色了。老周一手握一柄铁箸子,摁着一个物件,一手抡起铁锤叮叮当当的敲打,直打得火星子乱溅,有几点火星子直扑面门,老周却安然淡定,我就想起唐朝那个猛将尉迟恭来,也是个打铁的,砍起人来淡定自如,看来要做猛将,先得学会打铁。不知道老周勇力如何?但就那一脸的黝黑,真有几份吓人。老周正煅一把铲子,是个小物件,他一个人就行了,所以他儿子小周这会儿不在。见他沉浸在活计上,敲打几下,端起来瞧瞧,又塞进炭火里烧,风箱拉得“呼哧呼哧”响,我蹑手蹑脚走到他身边,猛然的“哈”了一声,他就一个激灵,铁箸掉到地上,砸到脚了,他“哎呦呦”喊疼,骂了一句什么,抬眼看是我,呲牙咧嘴一笑,笑骂道:“这坏怂,吓我一跳,放学不回家乱跑什么,游神似的。”一边又忙起来,铁箸夹着铲子浸到水桶里,“哧哧哧”,一串泡泡翻出来,响声停下后,他举到眼前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丢开手,从脖子上摘下黑黝黝的毛巾擦了擦脸,那脸就更脏了,然后坐在一块树根墩子上,说道:“那不是凳子,坐吧。这孩子,你爹肯定不在吧,没人管了,黑天半夜的不回家,晃荡什么呢?” 我看那凳子上落满了灰尘,比他的那张脸还脏,不敢坐,便站着和他说话:“前天交代的放羊铲子打好了么,那可是爷爷要的,都带话催了好几次,可不敢耽搁的。” 老周从屁股底下一个木箱子里抓起一柄铲子,随手递给我,说道:“早拾掇好了,你不提我倒忘了,看看还行吧。钢水好点的材料不多了,就这一块,还是克扣下苏家堡子苏三娃子菜刀的料,叫老人家凑合用吧。你小子嘴巴严实点,可别说出去,叫苏三娃子知道了会剁了我的手去。受累打听一下,你家老爷子今年多大岁数了,儿子当乡长了还放羊?” 看他那副德行,嘴歪眼斜的,给乡长他爹打把放羊铲子就骄傲成这样了?又不是给火车打轮子给飞机打翅膀,活该是打铁的命。看他哈喇子顺着烟杆子流下来,真叫人恶心,这副德行能是这条街上手艺最好的铁匠?偏偏爷爷说他手艺好,点了名的要他打,换了我才不会找他打。 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再不想看见他的脸了。我说:“放心吧,什么三娃子四娃子的,他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他,我哪有时间谝闲传叨闲话?谁说乡长的爹就不能放羊了?我家老爷子是个闲不住的人,赶一群羊山里沟里转转,既锻炼身体又散心,舒坦的很,强过了在家里混吃等死。” 老周便呵呵大笑,铁砧子上磕了烟锅,又装起一锅,凑着炉火点着了,嘬吧得大声的响,那旱烟有那么香吗?老周抬起他那乱得鸡窝似的脑袋,问道:“前些日子程乡长答应我,要把下街骡马市场一间铺面给我,不知道妥了没有,我啥时候搬过去,你帮我问一下。” 我一张报纸卷了铲子,抱怀里准备走,听了这话站住脚,说道:“老周叔,这事别问我,等啥时候我当乡长了你再问我。” “呵呵,小子机灵得很嘛,那好吧,哪天你爹在时招呼我一声,我自个儿去问他。” 我也笑了,说道:“成,这个保证办到。打铲子的工钱你也找他要去,反正我没钱。” 老周骂道:“滚球蛋,知道你小子没钱,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你小子跟你爹一样精明,指不定也是个当官儿的料。” 我笑着走开,这次我撒谎了,他没猜对,爷爷把打放羊铲子的钱给我了,可我不愿意掏出来,这几个钱父亲不会过问的,能落一点算一点,古人不是说了吗,儿子花老子的钱,不算贪污。 肚子饿了,赶紧回去吃饭吧。 一时回到乡政府大院,洗了手进职工食堂,就看见那位住我隔壁房间,刚大学毕业分配到乡政府工作的大学生,一边吃饭,一边跟那个叫秀秀的食堂女服务员骚情。 6 难眠明月夜 住我隔壁房间的那位,是乡政府新来的会计,叫杜胜友,大学刚毕业,县城里人。乡政府大院就那么大,就那么几个人,所以新来一个,就成了焦点,人人关注着他。按我的经验,大学生有两种,一种极度自负,好像地球上放不下了,满嘴子曰书云,云山雾罩,做起事来却眼高手低,颐指气使,却百无一用。另一种谦和安详,意气风发,拼搏上进,努力着出人头地。像杜胜友这种既是大学生又是城里人,一般来说,到了乡下就应该狂妄得没个边,他却是个异类,比农民还憨厚还朴实,大院里见了谁都主动点头打招呼,比我还低调。我们两个住邻居,每次看见我的房门开着,他总会进来说一阵子话,给我讲他上大学的那些事儿,一讲就是半个晚上,直到我坐着要睡着了,他才丢下一句:“今天就到这儿吧。”上完课似的端起茶杯走人。我最怕听他故事后面总结性的那段话,他每次讲完故事,便要对一脸神往的我讲几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道理,他总结似的说:“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今日吃苦,明日享福,看看哥哥我就是例子,大学好混的很,一毕业要啥有啥。”我怀疑他爹是说相声的,他继承了他爹的基因,能说会道,而且,据说,说相声的人脸皮子厚。 我不相信他的话,但我还是连连点头,看在他经常来陪我,来给我讲故事的份上。其实他的有些话是大实话,看看乡政府大院里,就他和我父亲,还有那个老书记工资最高,那两个是官,资历也老,他有文凭。文凭就是资本。听说连那个秃了顶的经委主任老邢,三十多年工龄了都比不上他,就因为老邢是个大老粗,小学文凭。有一次老邢看了工资单发了一通脾气,说了一溜怪话,“这真是老的不如小的,干的不如看的,拼命做事的不如瞎捣蛋的,加班的不如闲转的。”听说老书记知道了,把老邢叫进去训了一顿,老书记资历比他更老,他自然不敢胡蹦跶。 不过我不关心工资的事,我最关心的是杜胜友为什么没领一个大学女朋友来。按他的说法我的设想,既然上了大学,学习可以放松点,男女间那点子事一定要抓紧办的。他既然是县城里人,又上了大学,自然精通那些事儿,应该谈过两次或者三次恋爱的,可他为什么就没领一个女同学来呢?百思不得其解,想问问他,有几次话都到嘴边上了,可还是忍住了,暗思量,他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我们学校就有一位姓周的老师,四十多了还没媳妇,大家说他那玩意儿不行,所以蹉跎至今,仍是孤影飘零。我虽然不清楚男人的那玩意儿对于女人有多么重要,但明白了那玩意儿如果不行,就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看来女人嫁人,关心的不仅仅是金钱和地位,还有男人的玩意儿,没钱没地位不行,有钱有地位,但没玩意儿也不行。真是无奇不有,金钱地位和玩意儿搁一块儿说,相提并论了。出于关心,我偷偷观察过杜胜友几次,他站女人面前时常常会脸红,但一旦转过身去,他就会大胆的从后面盯着女人的屁股蛋子看,女人的屁股蛋子扭捏颠簸,他的嘴巴张合有序,有时还吸溜吸溜的吞咽口水。我就知道,他是正常人,所以今天晚上吃完饭回去,我要跟他好好谈谈这个话题。 我的房间门一直敞开着,九点了,夜静得听得见空气流淌的声响,却不见杜胜友回来。乡政府后院里一排七八间房子,平日就住着我和他,黑天半夜等一个人回来,还真有点恐怖瘆人,我就这样的体味了一把古时侯怨妇守望远征的丈夫回归的感觉,唯一不同的是,我是男的,杜胜友不算征夫,更不是英雄。那家伙是不是回县城那个家去了? 我看了一会儿书,写了几行日记,门外起风了,一阵紧似一阵,风声叫我更觉孤单寂寞,百无聊赖,于是合上书,关门上床,躺下了想柳春晓老师,再想一会儿婵月老师。婵月老师姓什么呢?我忽然想起自己竟然不知道,总之她不会姓程,也不会姓杨。想到姓杨,我就忽然间想起了小荷,就是那个小学时同学,杨老师的妹妹,她现在还跟我一个班,还同学,我俩算是从小混到大,算不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不知道。不过她也回家背吃喝去了,要是她不回家,这会在这儿该多好啊。 她要是在这儿,我们会干些什么呢? 少男少女,孤男寡女…… 我身体的某个部位猛然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先是轻轻膨胀的疼,一会儿变成了痒酥酥的那种奇妙的感觉,它像一株拔节的高粱,挣扎着,爬升着,想要找到一个能让它舒缓的殿堂,然后一头深深的扎进去,完全的淹没了自己。它又像一头饥渴的牛犊子,蹦跶跳跃着却永远不知道疲倦,想找一眼清泉痛痛快快的饮上几口水。想起婵月老师的老公讲历史讲到女娲,他娘的,女娲造人时为什么非得造成男人和女人,就不能一个人造一半男人一半女人么?如果那样的话,一个人要是有个啥想法了自个就解决了,还麻烦得一男一女两个人凑一块儿折腾,这世上存在坏人坏事,就是因为把男人跟女人分开来造成的。 这个该死的女娲! 我开始疲倦了迷糊了,终于关了灯囫囵睡下。奇怪的是脑子里犯迷糊,一颗心却安静不下来,来来回回都是柳春晓老师和婵月老师,一会儿又变成了小荷,一个个在眼前飞跃跳舞,不停的旋转不停的朝我微笑,跳着跳着便脱衣服了,一件件脱,然而我看不清她们的身体,只觉得眼前一片茫茫雪白。 “咯吱吱,咯吱吱。” 什么声音?深更半夜的,……我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脑袋里仍然迷糊着,转动脖子寻找恰当的位置,静静听了一会儿,判定那声音是从隔壁房间里传出来的,隔壁房间?不就是杜胜友的房间么。他回来了?我细细再听,“咯吱吱,咯吱吱”,很有节奏的声响,还伴随着“呜呜”的低啜声,接着是几声深沉的喘息声。我便猛的一下子血涌上了头,一个愣怔,这次彻底清醒了,这声音有点熟悉啊,那是多年前在医院里,我爬窗台上听见父亲跟那个漂亮的女大夫在一起的声音啊。 我蹑手蹑脚下地,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到那堵墙前,把一只耳朵紧紧贴到墙面上,才准备听,就听见“啊啊……啾”,一声长叹息,仿佛自行车轮胎拔掉了气门芯,气撒了,接着是一阵安宁,仿佛很久,便是女人的声音,驴子一样喷了一长串鼻息,这才彻底安静下来。我的心脏在狂跳,又蹑手蹑脚回到床这边,大口喘了几口气,原来这么久了我居然还憋着气,我不是做贼的材料啊,听墙根自己把自己吓毙了。等呼吸均匀顺畅了,忍不住“噗嗤”笑了一下。我知道隔壁的人肯定听见了我的笑声,因为没多久,那边房门轻轻开启了,一个轻柔的脚步声踩着月光的影子离开了,一会儿,那屋里响起轻轻洗漱的滴水声。 这个杜胜友,真没看出来还有这本事,平日里憨厚得像个农夫,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冷屁,这半夜三更了哪弄来的女人压床上了,又那么的叫唤,还叫人家睡不睡了?可惜刚才没瞅瞅那女人是谁,外边月光亮的很,肯定能看清楚的,我应该看看的,可以拿来笑话他。乡政府大院里有几个女人,不过她们男人大都在身边,平日里也没看见杜胜友跟哪个特别近乎,会不会是食堂里那个叫秀秀的姑娘呢?有几次,我看见秀秀给杜胜友打饭,总会多舀一勺的,有一次我还故意跟在杜胜友后头,她给杜胜友打完饭,我死皮赖脸要她也多给我一勺,她就拿大眼睛瞪我,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跳舞,她那样子很骚情的。我跟杜胜友开过秀秀的玩笑,听他怎么说?他说:“跟这种乡下姑娘没共同语言。” 听听,还真他娘的,干那好事要什么共同语言,不就几句“哼哼哈哈”吗,我老家猪圈里的老母猪都会。 这个杜胜友真会装正经,等明天食堂吃饭时看老子不羞他。 对了,还有那个秀秀,除非她多给我一勺子饭菜。 我不知道几点钟才睡过去的,反正这一晚我睡得极不踏实。一入睡就开始做梦,而且做的都是一些离奇古怪的梦,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梦境就像演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前头还是观望清凉凉一池水里鱼儿悠闲地游荡,一会儿却听见婵月老师和柳春晓老师大声的呻吟叫喊,却找不见人,刹那间又换成了母亲的喘息,我像极力躲避着什么,又像极力的要干些什么,我的那玩意儿塞进了一朵盛开的玫瑰花中,然后我像腾飞的云朵一样轻快舒畅了。想撒泡尿,才找到一块墙旮旯抖开裤子,猛然间就醒了,醒了就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短裤里什么东西烫着我了,那地方湿漉漉难受,伸手一摸,吓了我一个哆嗦。 我知道我做什么了,手指间难闻的味道让我想吐了,赶紧下床换了短裤,那一条脏的泡水盆子里塞床下,才躺下,莫名的恐惧和羞愧便乘着寂静的夜色袭上心头,想起生理卫生课本里有这样的说明,可惜老师没讲,我也没顾上认真阅读,就想等明天了还是问问父亲吧,……哦,不,还是问问杜胜友吧。 睡吧,远处已经有公鸡打鸣的尖叫声了。 一觉起来,太阳已照进房间里了,听见父亲在外边跟谁说话,我赶紧起身穿衣服,急急下地,父亲最讨厌我睡懒觉,平日他在时,早上六点准时叫我起床,我也渐渐养成早起的习惯,很少这么懒床的。起身刚打开门,门轴吱吱声惊动了父亲,他朝这边瞥一眼,跟乡政府那个秘书小吴说了几句话,果然脸色沉沉的往这边来了,我心里开始打鼓,怕他骂出难听的话。 父亲进来威严的扫视了一眼桌上翻开的书本笔记,那是昨晚看完忘了收拾,这会散乱的丢在桌上。父亲椅子上坐下,随手翻了翻书本,点了一支烟,吐着烟圈说道:“嗯,字写得大有长进,骨架更加实诚了,不像去年那样满纸堆肉,少了骨风。记住,字写得肉多骨少白眼人看着好看,行家一看就看出来了。还得加把劲努力努力。眼圈怎么青青的,没睡好吗?别太投入,学习要劳逸结合,死读书不好,要活读书读活书,记住了?” 我诚惶诚恐的点点头,不安的向床底下偷偷瞥,嘶哑着嗓子说道:“柳老师抓得紧,又对我另眼看待,我怕学不好同学们笑话,所以晚上多看了会书。” 父亲满意的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我当着乡长,你这么想这么做我很高兴,不枉了我教育一场。” 他还有事,又问了几句吃喝拉撒的事,小吴秘书站在檐下笑呵呵等,腋下夹着一个漂亮的皮包,我羡慕起他来了。父亲掏了五十块钱丢桌上,烟蒂一脚踩碎了,然后和小吴一起走了。 我凑镜子前看,果然眼窝子青青的,该死的杜胜友,该死的秀秀。打水来洗,想起爷爷曾经说过,青盐能消除青眼窝,忙找来一块纱布去食堂,张师傅正在切洋芋丝,听了我的话“呵呵”大笑,说还真没听过这样的偏方,指着盐罐叫我自己去拿。我包了一包回去,一会儿换一只眼的捂着。 吃饭的时候,我的眼窝还青着,我没看见杜胜友和秀秀他俩。也不好问张师傅,很失望,只好吃了饭去学习。 这两天,乡政府大院里忽然涌进来很多人,赶集似的,有骑自行车来的,有开着手扶拖拉机来的,来的人都带着各种各样的东西,领导们房间出出进进,进去的时候手里提着东西,出来的时候空了手。可笑的是,连我的房间里也有人进来,进来了看见了我,立即换做一脸茫然,仿佛我不存在似的自言自语道:“哦,这办公室是个孩子。”他娘的,我没说我不是个孩子。有知道的,进来哈腰佝背的一脸微笑,对我说:“我是高堡村的张友人,顺路来看看程乡长,一桶胡麻油给他老人家炒菜吃。”没等我发表意见,放下油桶就走了。可惜啊,我记性不好,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有的是清油有的是鸡蛋,还有粉条子猪大腿,哪个是哪个的,一会儿就糊涂了,真应该拿个本子写下来。我没问他们来做什么,放就放吧,反正我只记住了一点,来的不是村支书就是村主任,都是官,跟虎子他爹一样的官儿。 到了第三天,我就知道了原因,原来村上开始换届选举了,虽说村民们要投票,但谁上谁下还是乡里领导说了算。到了第四天,我房间地下摆满了各色东西,进门走路都困难,实在没地方放了,况且送来的东西杂七杂八,粉条子还可以多放些日子,那几条猪大腿开始散发出异样的味道了。父亲不在,我有点手足无措,只好去找张师傅,叫他赶紧的全拿到食堂里炖了叫大伙吃了。那两天,毫不客气的说,乡政府大院里二十几号人马全吃我的东西,这叫我很自豪了几天,经委主任老邢一个劲夸我会办事,说如果我再大几岁,他一定会选我当乡长。更叫我高兴的是秀秀也给我多舀了一勺肉,杜胜友吃得满下巴流油,连续两晚上坐在我床头不走,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他的大学生活,甚至连亲他女朋友嘴唇的细节都没放过,我听得津津有味,下面那玩意儿整晚的翘着。我没问他那晚声音的事,因为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是不大愿意生活在往事里的人,况且这几天我正处在热恋当中,哪有闲工夫理会他的破事。要不是觉得他叙述的那些谈恋爱的经验对我有所帮助,我甚至不愿意他呆在我房间里。 就在我准备大大的谈一场恋爱的时候,乡政府大院里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看一眼就知道是公安局的,公安局不是跟派出所一回事么?乡政府大院隔壁就是派出所,从所长到管抓偷鸡摸狗的、管撬门扭锁的,甚至管男人女人睡觉的事的小王我都认识,这群人我却一个不认识,老书记和我父亲出面接待,可惜我要上学去了,我最爱看热闹的,警察所到之处,一般都是最热闹的地方,我却只能依依不舍的去学校。 我说的要谈恋爱,其实就是那种单相思暗恋,就是在潜意识里的谈恋爱,说白了就是对着两个漂亮的女老师胡思乱想。我已经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所以,我是我们班里上课最积极的学生,柳老师还专门表扬过我一次。我想,倘若她知道了,当她站在我面前时,我的脑海里就会变换出许多奇思妙想,情节细腻,过程曲折,绝对引人入胜,那时,她还会不会表扬我呢? 我在教室里欣赏着柳老师美妙的身姿,享受着婵月老师曼妙的声音的时候,乡政府大院里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先说不大的事吧。 想起什么书上讲有人吃苹果的故事,说从好苹果开始吃起的人是乐观主义者,因为他吃的永远是最好的苹果。从不好的苹果开始吃起的人自然是悲观主义者,因为他吃的永远是最差的。我从不好的事说起,我就是悲观主义者吧? 管他呢,反正这事跟读书学习差不多,先从难处着手,越往上越轻松,说了坏事,剩下的不就全是好事了么?说了不大的事,剩下的自然都是大事情了。 不大的事是,几个收了村支书村主任胡麻油鸡蛋猪大腿的干部挨批评了,好像起初有几个人还要被处分甚至开除呢,好在大家态度积极,承认错误扎实认真,有几个还当着众人,不顾颜面的哭了一鼻子,挨了一顿骂总算平息了。这样热闹的场面我没看到真是可惜了。这些人中间就有那个向来一本正经的老书记,听说他挨了骂当场就昏了过去。他是老革命,为鸡蛋猪腿挨骂,实在受不了。经大家掐人中泼水抢救才救过来,一过来就被抬进了医院。我听到后还担心他跟那个漂亮女大夫见面,再发生什么“哼哼唧唧”的事,下一个昏过去的一定是我的父亲,后来琢磨一阵,便坦然了,想他既然是掐人中泼水抢救过来的,不大有精力干那种事儿的。我的隔壁邻居杜胜友也收了几样东西,但他好像没受什么影响,公安局的领导既没审查他,也没批评他,没事儿似的轻轻放过去了。大家吃惊之余,好事者打探一番,打听他的底细,原来这家伙不但认识公安局那几位领导,而且,他父亲还是县里的什么头头,这叫大家对他瞬间刮目相看起来,他的形象审查会没结束就蹭蹭往上涨,等会议结束了,他简直是大院里除了我的父亲之外,最引人注目的明星人物了。连我都高看他一眼,晚上很客气的请他来讲故事,可惜他骄傲了,早早出门去了。 我父亲成了书记,这是我要说的大事。但他实在应该感谢我,因为按照古代的连坐法,我是收了村支书村主任的礼物的,即便不处分他也不应该提拔他。但张师傅老邢几个出面作证,那些东西不是乡长收的,是乡长儿子,也就是我收下的,可是乡长儿子虽然收了东西,却全部交到食堂,大伙集体吃掉了。 这觉悟!不服不行的。 当然,小孩子一般不会有这样高的觉悟的,一定是大人教导的结果。所以,小孩子做了好事,受表扬的都是大人。 父亲心底里十分得意,为了保持谦虚谨慎的形象,他在人众场合把持着没笑出口来,回去关了房门,一个人呆了一会儿,把两条很贵的烟藏了起来。然后叫我进去,打电话叫来街道上裁缝铺子的师傅,给我量身订做了两套新衣服。 我也就很有成就感,明天就可以穿上涤纶料子的衣服去上学,不知道柳春晓老师和婵月老师会不会另眼相看呢? 7 送她一碗炒鸡蛋 我怀着激动万分的心情来到学校,准备找个借口去一趟柳春晓老师的办公室兼宿舍,叫她跟我一起分享心中的喜悦。刚转过教室墙角,真是他娘的大坏蛋,我看见杜胜友背着一把吉他,昂首阔步的进了柳春晓的宿舍,而且进去了两小时没出来。可惜了我一身崭新的料子衣服,在毛毛细雨中淋湿了。 我打着喷嚏回到房间里,心灰意冷的躺了半天,把杜胜友和柳春晓老师的各种关系捋了一遍,朋友?情人?仅仅认识,普通关系?谁知道呢。猛然的想到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那晚……打死我也不愿意相信,那天晚上“哼哼哧哧”的人会是她。这样胡思乱想躺了一中午,感到全身冷,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泪鼻涕倾泻而下,怕是站雨里淋感冒了,我只得去找父亲。他还是忙,正和乡卫生院的秃头院长商量计划生育的事,我迷迷糊糊听见他交代说:“凡生两胎的,不管是男是女,都要结扎,县委领导已经批评好几次了。”那院长有点犹豫,说:“可老书记说不能这么干,说这么干是叫人家断子绝孙的事……” 父亲喝着老书记托人送来的特供茶叶,斟词酌句说道:“不当家不知当家的难啊,老书记根深叶茂,县里好几位领导当年都是他培养提拔的,自然给他面子,他在的话一切都好说,可现在他离休了,回地区休养去了,我肩上的担子重啊。就这么办吧,你赶快回去,一定要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把工作做细做深,宁可手术刀等人,决不人等手术刀,人一到就干净利索做手术。我会去检查的,你不要糊弄我,咱们乡可不能拖了县上计划生育工作的后腿,好了,就这样吧,忙去吧。”我佩服父亲的口才,他原先可是个木讷的人,当上官讲起话来若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看来当官就是能出息人。等那院长起身离开,父亲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没有外人,他脸上立刻显出疲惫之态来,起身擦了把脸,一边倒水喝着,一边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浑身难受,他过来伸手摸一把我的额头,大呼小叫起来:“发烧了呀,怎么搞的?” 我虽不想说假话,但我更不敢说出因为守候杜胜友和柳春晓感冒了的实话,假话实话都不能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所以我就什么也不说,而是故意的使劲儿的咳嗽了几声。 父亲难得的第一次主动领我去了一趟医院,幸亏这次不是那个漂亮的女大夫,要不然我会拒绝她看病的。还是从量体温开始,拨拉眼皮子,叫我伸舌头,伸舌头时我想起了彩云姐姐,她已经辍学了,在家放羊,她自己给自己安排了一份工作,整天陪着我的爷爷在关山上转悠,看月亮数星星,很逍遥很自在。大夫咋咋呼呼起来,他用一种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夸张的声音对我的父亲说:“啊呦呦,体温竟然达到三十九度五了,这是发高烧了呀,孩子怎么受得了,多聪明可爱的一个孩子,怎么就不会照顾自己呢。现在的孩子,独生单养的,娇生惯养的,真不叫父母省心。这社会,孩子少是少了,可是更加难伺候了。我就生一个,今日要这明日要那,气死人,我娘说我们兄弟八个也没他一个闹心,呵呵,还真是这个样子。程书记,您消停那边坐下休息,你不要担心,就是个感冒,吊几瓶子盐水就好了,进了医院都交给我。”我难受得要死,他竟卖起嘴来了,三十九度五就三十九度五嘛,还达到,这又不是生产指标,更不是计生任务,用得着那么大声吗,什么大夫。况且,在乡党委书记面前大呼小叫,扭捏作态,你又不是漂亮的女大夫,这么夸张什么意思吗?不就是想在乡党委书记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嘛,看好我的病再表功不迟。看他戴个啤酒瓶底子一样厚的眼镜,小小的体温计他能不能看清楚,真是未可知也,这医院该关闭了。 不知道那个漂亮女大夫这会儿在做什么? 啤酒瓶底子眼镜大夫跟父亲商量了一阵子,父亲过来小声对我说:“我回去处理几样公事,你就在这儿安生吊瓶子吧。” 我讨厌父亲说话的口气,我又不是他的领导,处理公事?表现给我看有意思吗?谁知道他出去会干什么,反正这个街上没人敢惹他的。我忽然想母亲了,看着父亲的背影要出门去,我高声喊道:“叫我娘来吧!” 父亲一怔,回身瞥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说:“我就打发司机去接来。” 父亲没有骗我,他真的打发司机接来了母亲。 母亲有点苍老了。 她和父亲站一起有点不协调了。 母亲其实不该苍老的,她才刚刚过了四十岁生日,这样的岁数,放在乡政府大院里,正是干事创业的年龄,这话是父亲评讲别人时我听见的,那位挨父亲批评的女干部恰好也是四十岁,和母亲一样大,可看看人家这年龄了脸面上光艳亮丽的,连一丝眼角纹都没有,走路还一道风似的流动,在父亲眼前汇报工作,把两瓣屁股蛋子扭得出水了。再看看我的母亲,额头上快成山丘了,头发已有好多根白了,她坐我床边,叫我替她拔掉,前一天才拔掉,第二天洗脸梳头时又发现了几根,再叫我拔了时,我犹豫起来,劝说道:“娘,可不敢再拔了,再拔头发没了更难看。听我们婵月老师讲过,她婆婆有个保养头发的秘方,用生姜泡了水洗头,白头发能变黑,她婆婆七老八十了头发仍黑黑的。” 母亲眼光一闪,没收拾完碗筷,就一个转身出去了,一会儿手里捧着一堆生姜回来,原来她去市场上买生姜了。一回来就忙着倒腾坛坛罐罐,开始泡生姜水。我有点后怕,其实这话不是婵月老师讲的,我是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看到的,那杂志上紧接这篇生活小常识的下一篇,是教男人如何强肾健体的文章,那话讲得十分的露骨直白,说吃了什么药一夜可以做四五次爱,女人在男人身底下如何如何的尖叫颤抖。我怀疑那杂志就是个印刷品,糊弄骗钱的。我只是为了安慰母亲,叫她不要担心头发白了,才假借了婵月老师的名义,没想到母亲真就信了。 但愿泡出的生姜水别叫母亲掉头发,否则我的罪孽就重了。 我的感冒好了,又能去上学了,母亲开始惦记家中的妹妹紫嫣和圈里的那头过年猪,她喂到二百多斤了。一到吃饭时候,她总会念叨几遍:“不知道紫嫣这丫头吃了没,吃的是啥,她小叔可小气的很,能给我的娃吃饱么?”然后又说:“不知道猪吃食了没,紫嫣这孩子浪荡,会不会喂猪啊。” 我赶紧拦住,说道:“别把紫嫣跟猪放一块儿说好不好。” 父亲也不耐烦了,接上我的话说道:“老四女人大方着呢,你就放心吧。又是人又是猪的,没文化,还叫人吃不吃饭了。” 母亲不安的一笑,轻声说道:“就怕老四作践娃,吃不好还给娃脸色看。猪也不敢饿着,这节气饿瘦了就喂不起来了,过年哪来的肉吃,娃们都是馋嘴头子。” 我呵呵笑道:“还是把紫嫣跟猪放一块儿说。” 父亲和母亲都“嗤嗤”笑了。 小叔从小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人,高三补习了五年,整个高中奋斗了八年,跟抗日战争一样持久,最后抗日战争胜利了,小叔却失败了,他还是没考上大学,灰溜溜回家务农。谁知道他懒人有懒福,娶了个媳妇既勤快又善良,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督促着小叔春夏节气上地里干活,秋冬季节出去城里打点零工,挣几个钱回来帮补家用,小日子居然过得红红火火。更可喜的是,小婶子对爷爷奶奶孝顺,每天三顿饭,按时按节的端到爷爷奶奶跟前,遇见节令还为两位老人炒个鸡蛋煮点肉解解馋。这真是怎么说呢,按常理讲,像小叔这样的人,都要娶不上媳妇的,村子上就有三四个过了三十岁还没女人的光棍汉。 母亲来乡上照看生病的我,就把紫嫣交给小婶子照看。我想,母亲挂念女儿的心思有一些,但不会那么多,她是想家了,她以前很少离开家这么久的,她还有点吃不惯乡政府水窖里的水,那水是从县城边上一个大水库中拉来的,比不上老家红泥泉的泉水甘甜。我没有挽留母亲,我讨厌她整天唠唠叨叨的说话,没完没了,把人能从睡梦中烦醒。 结果第二天放学回来,我看见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连床单被褥都拆洗过,缝补好了,柜子里放着几块摸上去还留有余温的锅盔,那是我最爱吃的干面锅盔。桌上摆着两个盘子,都用碗扣起来了,揭起来看,一盘黄澄澄的炒鸡蛋,一盘清炒辣子。母亲忘性大啊,我是不吃鸡蛋的,但我爱吃清炒辣子,越辣越过瘾,最好能辣出一身汗。看着尚在冒气的盘子,我忽然心里怪怪的,我知道母亲回家了,她收拾好儿子脏乱不堪的房间,悄悄离开了,我知道她刚离开不久,此时已日近西山,她到家肯定半夜了。我默默坐下愁伤发呆,直到杜胜友没皮没脸的推门进来,鼻子像狗一样“哧哧”闻着过来,找到桌上,看见炒鸡蛋炒辣子和锅盔,哈喇子掉一尺长,问都不问一声,抓起筷子就要吃。 我猛的扑过去,一把夺下筷子,对他怒目而视,冲他吼叫一声:“出去!” “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了?”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站那里等我以前那样招呼他坐下。我却脸红红的抬手一指,指向了门口。他才悻悻斜着身子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到了门口,才确信我真的赶他离开,骂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也不想知道。 我倒了杯开水,咬着馍馍吃了几口,感觉胃里饱饱的,索性找了个塑料袋,鸡蛋辣子混一块儿,锁了门回学校去。 学校里住校生有的已经吃过晚饭了,三三两两凑一块儿扯闲话,说到高兴处,不时放出爽朗的笑声。有几个死用功的,抱着书本凑到微弱的路灯下背书,一句话来来回回背好几遍,一转身又忘了,又得去看书,从头背起,平时我最讨厌这样的学生,佩服他们怎么这样笨呢?一个人笨到这个程度实在不容易啊。还有几个双手把书高高举在眼前,在教室檐下台阶上来回走,朗读着走过去,再朗读着走回来,驴推磨似的转圈,十几分钟几十个来回,做到了目不斜视,我担心他们从台阶上摔下来,也知道他们这样大声朗读,其实不是为了背书,而是故意做给不远处几个女同学看的。我怀疑他们这样读书的效果,换了我,估计一句都记不住,我喜欢安静的坐着或站在一个角落里默默的看书。 我去女生宿舍。学生宿舍在操场后面一块台阶上,一排四五间相连的房子,跟教室一样高大敞亮,每一间里住着三四十个学生,真正是宽敞明亮,冬冷夏热。走过操场,上了台阶,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鼻而来,几乎要把我逼退到操场上去了。女生宿舍靠东边,打头一间,宿舍门口地面上跟旁边男生宿舍门口差不多一样脏乱差,泔水泼得到处都是,剩饭剩菜遍地“开花”,那股奇怪的味道就是从地面上这些泔水中散发出来的。我好笑这些平时收拾得干净利索、美丽洒脱的女孩子,还有如此邋遢的一面。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站住脚,看见有人进有人出,叫住一个女同学,请她帮忙喊一声杨小荷。那女同学便用奇怪的目光瞥我一眼,嘴角露出异样的微笑,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随她的便吧。 那女同学进去不大一会儿,女士宿舍里立即爆出一阵炒豆子似的嬉笑喧闹,尖叫声仿佛要把屋顶掀翻了,我想,那女同学一定说了什么,逗起群芳沸腾,众艳激扬。一会儿,杨小荷走出来,脸色红扑扑的,边向外走边朝里扭着脸跟谁说话,一件淡绿色的毛衣臃臃肿肿套在身上,长发披在肩上,下面配一件青色健美裤,这样子一半倦雍散漫,一半似荷亭立,整个人既有女孩子的温柔婉转,也显出几份张狂神韵,叫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我讨厌女孩子穿健美裤,什么都暴露出来,沟沟坎坎,渠渠道道,分明是要害得男孩子眼馋发疯嘛。这几年社会治安不好,一定是女人的衣服闹腾的,本来嘛,前挺后突的身边走来走去,谁把持得住?杨小荷会收拾,什么衣服她穿起来就是不一样,真是别具风格,另样神韵,马是料装人是衣装,那先得看人的底子的好坏,底子不好,绫罗绸缎穿身上也是白搭。 杨小荷看见我,人未到,声音已响亮亮传了过来:“呵呵,我当是谁呢,惹得一房间美女不吃饭,齐刷刷爬窗口上看,原来是你,堂堂书记家公子哥儿,怎么的,有空跑这儿来晒摆?看上哪位美女了,说出来姐给你介绍介绍。” 我的脸红了,望见那边宿舍门口有人探头探脑向这边张望,嘻嘻的笑个不停,我忙朝杨小荷眨了眨眼睛,示意她小点声,可别把众人的目光全招过来,要知道,女生宿舍旁边,就是教职工宿舍,老师们也在做饭吃饭。这会儿操场上人正多。 杨小荷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没明白,她盯着我的眼睛问道:“怎么,眼里进东西了?”我要疯了,忙把塑料袋递过去,说:“我娘做的,叫我给你送点解解馋。你就不能小点声,没看见你们宿舍里几十双眼睛往这边瞭吗?” 杨小荷回头一瞥,窗格子玻璃上白花花几张脸闪开了,她脸色一红,但就那么一瞬间,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模样,咯咯笑了几声,说道:“谁想看就叫她看呗,我都不怕你一个大老爷们怕什么,刚才那个谁说我男朋友找我,我疑惑什么时候处下男朋友了,没想到是你这个大帅哥,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宿舍里好几个女学生暗恋你呢,有一个做梦喊你的名字,你现在是我们学校的大众情人。这下好了,估计有人睡不着了,嘻嘻,馋死她们算了。什么好吃的,嗯,真香,闻着就叫人流口水。可太谢谢你了,这些日子我嘴里淡出鸟来了,昨晚上梦见天下雨,我娘说梦见下雨就是有好吃的吃,还真灵。你娘什么时候来的,我应该去看看她的,明天中午我跟你一块儿去,再蹭一顿好吃的,你看行不行?” 我根本插不上话,心想她快成快嘴李翠莲了,一会儿男朋友一会儿姐姐的,她怎么变成姐姐了,她可比我小好几个月呢。担心她再说出什么更加难以招架的话来,我忙说母亲已经回老家了,不用去看,又嘀咕了一句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的话,转身急急向教室走去,她在身后喊道:“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见。” 转过墙角,看见那个杜胜友又进了柳春晓的宿舍。 我已经好几天不看语文课本了。 我心里隐隐约约有点疼,因为我忽然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晚上“哼哼哧哧”的声音跟柳春晓老师很像。 越想越像。 唉! 我决定下次考试,我的语文课会考不及格的。 虽然我觉得这样做似乎不大妥当。 学校里组织了一次奥林匹克数学知识竞赛,好像是县上要求这么做的。这次竞赛不是所有的学生都能参加,只有那些数学平时学得好,且在班级里排名前十五名的学生才有资格。这叫那些平时仗着家里有钱,衣服穿得崭新敞亮,或父母兄弟当官而自己学习差的学生很憋屈了几天,比如那个乡供销社常主任家的小子常占美,他是二班的班长,学习成绩在班里却是倒数几名,因为他爹给班主任送了一张买飞鸽牌自行车的票,就被任命当了班长。那两年不知道怎么了,供销社买东西,像煤油、自行车、缝纫机什么的都要村委会发给票,凭票买东西,你就是有钱,跟村主任关系不好也买不到的,干看着别人骑着自行车赶集,你兜里揣着钱两条腿走路,气死你没商量。常占美平日里人狂得没边,学校里见不顺眼的同学有时竟然敢打。这么狂的人偏偏这次数学竞赛没他什么事,他知道了脸红脖子粗的去找班主任,死活要参加。这个人没自知之明啊,就他那二两半水平,参加了不闹出笑话才怪。不知道他的班主任怎么糊弄了一阵子,说得他高高兴兴的走了,居然没跟班主任闹事。我暗暗佩服那个班主任老师真能糊弄人,真是一物降一物,屎壳郎降住了屁爆虫。 杨小荷知道了惋惜了一阵子,我吃惊她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比常占美学习好的大有人在,个个都参加不了,为什么单单惋惜常占美?她是不是对常占美有什么感觉了? 杨小荷觉得我的怀疑侮辱了她的人格,气得握起她那美人拳,捶打了我好几下,拳拳都是使了劲狠打的那种。看我挨了打呲牙咧嘴,瞪着眼睛还不明白,她戳着我的鼻子骂道:“真是猪脑子,想想,成绩一公布,就他那水平,能考七八分最多不超过二十分就算不错了,他那张驴脸往哪儿搁?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官宦家庭,一个个纨绔子弟,膘肥体壮猪脑子,就知道吃喝拉撒玩女人,双手连个八字都不会划,好事却一个个彪着往上冲。哼,二班班主任得了他多少好处?要是我,一定打发他去会考,丢一丢他的脸。” 我恍然大悟,揉着被她打疼了的胳膊,笑道:“就你花花肠子鬼鬼心眼多,这话不是连我都骂了吗?我哪儿膘肥体壮猪脑子了,还不是瘦猴似的,被你敲来打去的。” 杨小荷“哈哈”大笑,掀起我的袖子,看臂膀上真的青一块紫一块,“嘻嘻”笑着揉搓起来,她那纤若笋尖的手指冰凉凉的,揉搓得我痒酥酥舒服。我咧嘴一声轻叫,忙推开她的手,捋顺了衣服,不敢看她了。她忽然间也脸红了,斜眼一瞭,立即又转过去,细声说道:“怕要下雪了。” 一周后成绩公布了,我的分数超过了县里预测的竞赛成绩,甚至超过了县城里几所学校学生的成绩。我还没来得及骄傲一下子,从二班有谣言传出来,说我的成绩是作了弊的,听说有人都反映到县教委了,这样的谣言我没必要理会,杨小荷几次气咻咻在我跟前说,“一定是常占美那坏怂干的。”我只好反过来劝她不要生气,有什么可生的气,谁好谁坏大家心里自有一杆秤,白的说不成黑的,黑的怎么说还是黑的。杨小荷想想也对,又拍我一巴掌,很响亮的“啪”的一声,不过还好,这次拍在背上。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大度的人。” 县教委决定在县里再选拔一次,最后全县挑几个成绩突出的到市里参加比赛,我的名字赫然在选拔之列。这叫婵月老师很是得意了几天。她特意跑到乡政府,在我父亲办公室里表了一番功劳,半尺高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当当的响,骄傲得像一只刚下完蛋咯咯叫的母鸡,好像我的成绩全是她的功劳。看她扭着两瓣屁股蛋子,骚首弄姿的走进我父亲的办公室,我想她一会儿就有好受的了,父亲一定会用他特有的方式感谢她的,谁让她那样儿走路呢?况且,我的父亲,向来是个控制不了自己感情的人。我还在那里胡思乱想,不到两分钟时间,婵月老师久走了出来,不知道父亲对她说了什么,她兴奋得一张丰润白皙的脸上,彩霞在流淌。父亲跟在她屁股后面,笑容可掬的送她。 父亲他老人家改了脾性了?不可能的呀。按我的判断,乡政府别的官儿,比如刚调来的那个李乡长,都是些想着法儿捞钱的品种,只有父亲从来不收钱,烟酒茶叶他会收一些,钱上他很谨慎。父亲收东西会看人,有钱的收下,没钱的拒绝,拒绝不掉的就拿东西来交换,你送我两条烟,我还你两瓶酒,总不愿叫人家吃亏。父亲喝酒一般,不过烟抽得凶。他收的东西大多数转手又送别人了,县里的一位什么官儿他送得最多。父亲虽不大收东西,但有一样他一般不会放过,那就是漂亮的女人,李乡长是雁过拔毛,父亲是女人过了留身。反正当官儿的,各有各的爱好,各有各的特长。所以对婵月老师这么快就离开,我想了半晚上没想通。 到了第二天,我就知道原因了。一大早我正准备去上学,杜胜友和几个年轻干部已从农贸市场上采购回来了,一人抱着一大堆东西,有水果有茶叶有烟酒,我诧异的问他:“大清早不睡觉,忙这些玩意儿干什么?”这一天,杜胜友对我相当的客气,他以前就对我客气,但还是有一丝随意在里头,今天态度大不一样了,都站定身子,调整了面部表情,微笑得有点肉麻的那种样子,温言细语对我说道:“程书记要升到县里去了,今天上午县里来领导宣布,李乡长交代买点水果啥的摆上。你上学去?了不得,真聪明,去吧,记着中午下了课早点回来吃饭,昨晚上老张杀了只羊,还有鸡呢。” 听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满嘴胡吣,既表扬了父亲也夸了我,一句话的事啰嗦半天,当会计的人一点条理性没有,真不知道他怎么干工作的。但有一点我听明白了,父亲又要升官了。看看时间,已有点紧急,没工夫跟他废话,赶紧上课去吧。 8 肤如红脂染 我一般中午回乡政府食堂吃饭,今天原打算也回去吃的,但想到杜胜友的话,中午那里肯定热闹的很,县里来领导了,跟乡上的领导们凑一起,一定要喝酒的。父亲不喜欢儿女们跟着他吃吃喝喝,我有点犹豫,心里怨恨杜胜友,如果早上他不说我不知道回去蹭一顿,过顿瘾解个馋,算是跟鸡鸭鱼肉“偶遇”,父亲没什么可说的。他这么一提醒,我再回去就好像冲着一顿好吃的去了,有点掉价呀,就那么嘴馋吗?想了几秒钟,我决定不去了,决定去找杨小荷,跟她混顿饭吃。 跟杨小荷在女生宿舍门口“偶遇”了,她刚打开水回来,听了我的话,呵呵笑道:“贱骨头,还是活成人精了?有好吃的不去吃,跑我这儿蹭饭。你到教室等着,我做好了端过去。” 我说还是该帮着做些什么的吧。 她脸上一红,大声喊道:“想进我们女生宿舍?想看哪个美女?说出来姐帮你叫出来。”她嘴巴里说得轻松,一只手已高高举了起来,我忙撒腿跑开,远远站住了喊道:“我在教室等着吃,快点做吧,早上就啥都没吃上,这会儿前肚贴后脊梁骨了。” 杨小荷咯咯笑着去做饭了,她今天扎了一条辫子,长长的垂在后面,辫梢耷拉到屁股蛋子上了,辫子随着她走路扭动的腰身,左左右右的摇摆。我忽然发现,杨小荷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大姑娘啊? 呵呵!想想吧,一个大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一个小伙子动手动脚的,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说那样的话,我看美女怎么了,难道我一个大小伙子看美女不合适,又碍着她什么事了?她从什么时候起监督我看姑娘看美女了,是谁给了她这样的权力?她又不是我父亲,哦,不,她又不是乡党委书记。 我带着这些疑问回到教室里看书,婵月老师最近给我加了量,布置了许多数学题,也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倒腾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习题,她说奥数考试就考稀奇古怪的东西,说要对我进行突击量化培训,这下有我的苦吃了。下周就要进城选拔了,她说一定要拿个好成绩回来,一定要选拔上,还说这是我们学校的光荣,也是全乡两万人民群众的期盼。我的老天爷,我都人民群众的期盼了?山里面修地球的老汉期盼我考出个好成绩?放羊的姑娘期盼我拿个奖杯回来?不是这样的吧?我想,除了我的父亲母亲外,就只有还在关山上放羊晒太阳的爷爷和躺炕上起不了身的奶奶关心我的事,连二叔三叔小叔几个都不会关心的,更不用说村子上的人,还全乡两万人民群众?杨老师估计会知道的,因为他的妹妹杨小荷很关心,一定会告诉他的,至于他期盼不期盼,关心不关心,那是很不一定的。 做了一道题,第二道题怎么都看不进去了,这些题会绕弯弯,看是这样,演算下去错了,谁出的题,亏他想得出来。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了,一会儿想起热气腾腾的一碗长面,一会儿变换成杨小荷圆圆的脸蛋,一切的一切,这一刻都纷至沓来,干扰得我再静不下心,努力再坚持演算了一阵子,怎么的就是理不出个头绪,心头无名火上来,自己把自己气坏了,一把推开书本纸笔,哗啦一下全撒地下,教室里还有几个吃罢饭回来学习的同学,纷纷扭头望过来,看见我狰狞着面孔,又立即回过头去低头看书。我被推荐进城参加奥数选拔赛,甚至有可能上市里去参赛,同学们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有的开始疏远我,我的一举一动往往被他们无限夸大,看做是耍性子,臭矫情。 我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但我就是不说出来,急死你吧。 杨小荷端着一碗揪面片子进教室时,我还在跟自己过不去,坐那儿发呆。她看见教室里有许多人,先是脸上一红,倏忽间羞色似花,一会儿又大咧咧起来,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一碗饭放我面前桌上,一只脚勾过一条板凳骑在上面,又从兜里掏出几瓣蒜丢给我。我饿急了,再不二话,埋头吸溜吸溜吃饭,咬了一口蒜,想起一会儿婵月老师还要辅导,对着她那样的人儿哈臭气,实在不好意思,便丢开蒜瓣,几分钟一碗饭见了底,才抬头,看见杨小荷明亮似星的眼睛不眨一下盯着我看,我朝她笑笑,她轻轻低下头,接着一声嬉笑,慢声细语说道:“记得小时候你打架,我哥罚你站墙角,我偷偷给你塞洋芋的事么?” 我“噗嗤”一笑,说道:“怎么不记得,那洋芋想起来就香,再没吃过那么香的煮洋芋了。” 杨小荷无声一笑,说道:“就是的,每次回家,看见我娘煮洋芋,我就想起那些事。洋芋还是一样的洋芋,开水锅里煮,味道一样的,咋能那次香现在不香?你是现在好吃好喝的惯坏了嘴,听紫嫣说你连炒鸡蛋都不吃,真是越来越矫情了。” 我真不知道她跟紫嫣要好,紫嫣文静适娴的一个女孩子,跟她性格完全不同,这么说吧,紫嫣坐你跟前,你都不知道有她在,杨小荷在身边,你就无法安静下来,她能把你弄忙乱了。想起她俩能投脾气玩一块儿,鬼都不信。 我想着一笑,说道:“不知道虎子现在成啥样儿了,多少年没见他的面了。那时后咱们都真调皮够捣蛋的,虎子他爹不当队长了,他也不上学了,唉,怪想他的。” 杨小荷开始翻看我的书,摔地上的几本她也帮我捡起来了,听了这话,她扭头瞥我一眼,她的眼睫毛真长。她忽然换了话题,说道:“复习得咋样了,可别丢人现眼丢到城里去。你一定要选拔上,能上市里参加奥数竞赛,咱们学校多少年你还是头一个,我听柳老师曲老师几个说话,对你的期望很深呢。”曲老师?哦,就是婵月老师,我一直记不住她的姓。杨小荷看我听得认真,丢下书继续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呢,那些年虎子爹没少欺负你们家,你偷生产队高粱,虎子爹关了你爷爷一个月黑房子。难为你不记仇,挂念他,他现在是工人了,去年公家照顾大队老干部,凡是当大队干部年满三十年的,一家分配一个工人指标,虎子就去了。听我哥说,虎子现在阔气的很,回来一趟丢下四千块钱,叫他爹赶紧盖新房子,说是要娶媳妇了。” 我努力回想虎子的点点滴滴,想起小时候他鼻涕邋遢的样子,现在都工人了?又是盖新房子又是娶媳妇的,真他娘的世事不一样了,随意问一句杨小荷:“你说的是真的吗,虎子说下媳妇了?是谁家的姑娘,这家伙小时候鼻涕都擤不干净,谁跟了他家里一年少买好几斤盐,哈哈。” 杨小荷忽然脸上一红,低头盯着鞋子,她今天穿了一双白色皮鞋,前面尖尖的,映衬得她一双脚小巧玲珑,很是好看。 她忽然间不想说话了,两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一会儿地面上划出两道深深的沟沟。她也没有起身离去,就这么坐着,往日她不高兴时就这样子,我已见怪不怪了,“呵呵”一笑,调侃道:“怎么的,难道他想娶的人是你?那可真是巧了,祝贺你啊。”一言才落,杨小荷猛的仰起头,那脸色局促不安,神态怏怏,或许还有些许愤懑吧,她凑近我小声说道:“虎子他爹请了媒人,已找过我娘我哥了,说女孩子读什么书考什么大学,嫁个好男人才是本分,倘若考不上年龄晃荡大了,再找好婆家就难了。我娘老糊涂了,竟然跟虎子爹一个腔调,要我辍学回家嫁人。” 我吓了一跳,半天没回过神来,看她紧张的盯着我看,原本溜到嘴边的一句调侃的话生生吞了回去,忙劝道:“你不是爱上学吗,你学习好,肯定能考上大学的,这时候怎么能辍学结婚嫁人呢,那不是害了你一辈子吗?再说,虎子那副德行怎么能配得上你呢?他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他王家十八代祖宗清秋大梦呢。你千万不要答应,否则,你一辈子就完了。” 她就吐出一口气,霁云渐开,虽带勉强,总算气色好了许多,双眸云迷雾蒙的瞥我一眼,却又旋即躲开,种种神情,不由得我心跳加速,等她再一次看着我时,我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了。她抿嘴一笑,俯过身子轻声说了一句:“你呀,是真糊涂还是假装聪明。不说了,还得回去洗锅刷碗,饱了没,我那儿还有馍馍。” 我一本正经说:“没饱,一会儿带点馍馍过来。” 杨小荷灿然一笑,道:“饿死你算了。” 晚上回去,父亲醉着,却躺在我的房间里睡觉,门半开半掩着,呼噜声惊天动地,我到门口就知道是他,想来他是逃酒躲到这边来的。我不想打扰父亲休息,便没进房间,看隔壁杜胜友的房门大开着,想先到他那边坐坐,等父亲醒了再回来。平时走惯了的,这次也是没敲门就进去了。一进去立刻傻眼了,我看见柳春晓老师跟杜胜友床边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练习拥抱,杜胜友两只手板着柳春晓老师的两瓣屁股蛋子,使劲儿的往自己怀里揽,两个人四目相对火星四溅,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退出去肯定来不及了,我大声咳嗽一声,他俩才依依不舍的分开,柳春晓大大方方的说了声:“放学了?曲老师给你补习得怎么样?这段时间可要认真点,别辜负老师们对你的期望,特别是你父亲,他现在可是咱们县的副县长了,你不能给他丢人。” 我心头起火,刚才那样,现在这样,角色转换得太快了点吧?女人的脸皮真厚,不要脸起来,天下无敌。瞥见她衣服扣子开着,衣襟处凌乱不堪,素红蓝格子衬衣原本束在腰间,这会儿抖落在外边,我虽没经验,但我知道从那里伸手进去,能摸到什么东西。我一句话不说,扭头出了门,出了门接连吐了好几口口水,再想不起今天怎么这么邪乎,好端端的自己为什么要进杜胜友的房间,平白找来一股子臊气。 我的房间里臭气熏天,看地下,父亲吐了,谁用黄土盖住了。父亲敞开胸膛酣睡,脸上红彻彻的,紫得葡萄一个色调了。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看过父亲的脸,忽然想到我的面容并不像父亲,而是和母亲有点相像,也就是说,我长了一张女人的脸,有意思。父亲脸上虽肤色平润,那是因为他年轻时就出去工作,没有在田地里经历多少风吹日晒,但现在已明显带出老相了,鬓间头发花白,颌下皮肤松弛。这叫我很是惆怅了一阵子。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热得烫手,想来他一定喝得不少,便凉水里淘湿了毛巾擦了擦他的脸,再换了水淘凉了,覆他额头上降温。然后收拾了地下,再点起一支卫生香驱除臭气。肚子有点饿,中午杨小荷那一碗面片子根本没吃饱,她带来的馍馍没顾上吃,这会想吃了,便过去食堂里吃饭。食堂里只有秀秀一个人在收拾卫生,看我进来,她说:“张师傅中午喝多了,这会还没醒过来,没人做饭的,外面街上吃去吧。” 怏怏不乐回来,看房间里情形也没法收拾吃的,倒了碗开水泡馍馍吃,也给父亲凉了一大缸子开水,他喝酒后可能喝水了。 一碗泡馍馍没吃完,父亲在床上梦呓般要水喝,忙端过去扶他起身喝。父亲才坐起身,毛巾从额头掉下来,他弓腰拾起,明白是儿子替他降温去火,温和的望我一眼,伸手过来递毛巾给我,说道:“再淘凉一点,从来没这么醉过。这帮子家伙逮住了狠灌,不喝酒抱怨什么感情不深,其实我心里明镜似的,他们巴不得我早走早腾位子呢。”父亲这还是第一次跟我说这样的话,他在儿女面前讲究身份威严,向来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工作上的事从来不在我面前提。看他嘴干舌燥的,我忙端水到他嘴边,他就在我手中喝了水,那一缸子水才倒下不久,还不够凉,但他还是一口气喝下去半缸子,两只手系了衣服扣子。 父亲这会半坐半躺在床上,脸色好多了,就是不停的流汗,我递毛巾给他,他擦着汗说:“你要参加市里的数学竞赛,爹为你骄傲,看看大院里这么多干部子女,谁家孩子像你这样争气?呵呵,爹今天一个是为自己高兴,毕竟全县二十几个乡干部,升到副县长的能有几个,甘沟驿的老柴,也是个实打实干的好干部,为什么不提拔?有能力还得有机遇,有机遇还得看命运。年轻时我不相信命运,现在看来还是有的。那些年为一个家庭成分,一家人挨饿受冻,我战战兢兢,拼死拼活的干,那些成分好的干一分,我就得干十分,还不敢有一点点的抱怨不满,稍有不慎,就有人抓你的把柄,骑头上拉屎屙尿,爹还得忍着。这才几年工夫,社会重视知识分子了,三结合了,爹的机遇就来了,这不是命运是什么?老柴不就缺一个本本吗,这次被刷下去了。你爷爷那么有水平,旧社会进省城读书,还不是被人欺负,他老人家是看透世事的人,懂阴阳明经济,却整日的放羊混日子,不就是想和光同尘,自污保命么,那个时代人性都扭曲了。儿子,看看现在这世道越来越好,庄稼人也越来越富,国家真的要强盛了,你要好好读书长本事,往后没知识没能力靠出身弄前程的事再不会发生了。爹以前多有对不住你们的,往后自然要多关心你们。” 我忽然感动了,眼窝子一阵涩涩的痒,湿了,忙转过身装作去凉开水掩饰了,偷偷擦了泪,倒了碗开水放窗台上凉。 我坐凳子上,面对着父亲,说道:“还是把我母亲和紫嫣接过来一起住吧,紫嫣也好上学,咱村上那个学校教学质量毕竟比不上乡上的,她比我聪明,肯定能考上个好大学的。母亲也能将养身子,这二年她常念叨腿疼腰疼,那必定是累出的病。” 父亲微微一笑,说道:“难为你有这份心,我计划好了,明年七月麦黄口上你上大学,我接你母亲和紫嫣进城里去。杜胜友他爹现当着房地产管理局的局长,已见过面了,给咱家一处院落,带了几间房子,按成本价给我,这就节省了不少钱。你母亲身体一直不好,这样一天给我和紫嫣做两顿饭,就能歇歇身子了。” 我听着激动,忙过去给他添了水。 柳春晓要跟杜胜友结婚了。 我很受伤,这消息比听到虎子追求杨小荷还让我伤心。 我听到消息后,立即脱了那套料子衣服,胡乱卷起塞进床底下,那套衣服我从此再没穿过。 我想,柳春晓看上的并不是杜胜友这个人吧,她看上是杜胜友的爹,或者说也不尽是杜胜友的爹,而是杜胜友爹屁股下的那个局长位子和他手中的权力。我再一次领略了权力的魅力,它能改变一个人的脾性,能把丑的变成美的,能让娇艳似柳春晓者如此痴迷疯狂,奋不顾身,投怀送抱。是的,柳春晓是那么的漂亮美丽,而杜胜友是多么的猥琐不堪,他俩站一块儿极不相称,这就是传说中的鲜花插在牛粪上吧。我曾天真的以为这句话是善意的调侃而已,鲜花怎么会插牛粪上呢,现在看来,现实生活中就有这样的故事发生。其实,历史并没有离我们远去,它仍然在我们每一个人身边,每一天都在上演同样的剧情,只是我们不大注意罢了。我想把杜胜友讲的,他大学里跟女同学亲嘴的事儿告诉柳春晓老师,我想给她提个醒儿,千万不要上了杜胜友甜言蜜语的当。这想法折磨了我很久很久,却一直下不了决心,在杜胜友给我送来一包甜甜的大白兔奶糖后,我决定不告他的状了。 其实,所谓郎才女貌,天仙配,等等,都是故事罢了,现实社会中还是美女配野兽的多些。 他俩结婚那天,我上市里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去了,父亲提前几天进城上班了。这怎么说呢,真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运气这几年似乎都在我们父子这边,要不然,以我们父子俩对柳春晓的“感情”,父亲估计要喝醉,我估计又要摔一次书本了。况且,他俩的新房就在我房间的隔壁,晚上他俩来一段激情演出,床板配合的“吱吱呀呀”响,我会不会砸塌那面墙呢,很难说。 前一晚上,杜胜友忙完事儿,过来跟我坐了一会儿,说了许多话,我发现自从他跟柳春晓老师那么“哼哼哧哧”一次后,再不回忆大学里的事了,再不讲他怎样跟女同学拥抱亲嘴的事了,偶尔我故意提起,他也一笑而过,调侃说那时年轻不懂爱情,是幼稚。我“哈哈”大笑,直笑得他低眉拙眼,不好意思起来。我偷偷问他:“跟柳老师干那事过瘾得很吧?” 他先是一个愣怔,明白过来“哈哈”笑着戳我额头,骂道:“小屁孩整天想什么呢?” 我从杜胜友身上懂得了,爱情是在床上,脱光了谈的,不上床的爱情都是幼稚的,甚至都是扯淡的。 看他那副德行,我知道干那事肯定美得很,要不然像他那样木讷憨厚的人,一提起那种事,嘴巴像下蛋母鸡的屁股似的张着合不拢,哈喇子拉成了丝线,掉地下去了。 “好女人都叫狗日了!” 我心里诅咒道。 要到市里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离开大山沟,第一次……,但愿不辜负学校的期望,否则,无脸见江东父老啊。汽车驶出县城,在柏油马路上飞驰,我的心也跟着飞了起来,黄土高坡就像漂泊翻涌的波浪,涌动着都丢在了身后。那山巅之上,几棵白杨树孤独挺立,没有一丝美感,倒显得苍凉冷峭。同去的几位学生,都是县城里什么学校的学生,只我一个是从乡下来的,很自然的划分了界限,他们几位一派,我一个人一派。 孤独是那一路最美的风景,在我心里。 那几个城里的学生一上车就开始高声大嗓的商量,到了市里,该转什么地方看什么景致,甚至连吃什么饭菜买什么纪念品都计划得十分细致周详。因为兴奋,一个个脸蛋红扑扑的,吵闹声干扰了司机师父的工作,几次大声喝止,却没人听,直到带队老师发火骂了几句,才停歇下来。一会儿又嚷嚷着要司机师父放音乐听,一个头发披到肩头的男同学喊道:“放崔健的《一无所有》吧,我爱死这首歌了。”刚上车那会儿,我还以为他是女生,等他张口说话,吓了我一跳,等反应过来,心里笑翻了天。 长发话音才落,另一个阴阳怪气说道:“崔健唱的那也叫歌?塞喉咙破嗓子的,五音不全,吐字不清,唱些什么一句听不懂,那歌放到鸡群里,母鸡都要不下蛋了。还是听邓丽君的吧,邓丽君可是堂堂天后级的,她那歌声才叫天籁之音。”说罢闭眼摇头晃脑,一副极为陶醉的模样。长发勃然大怒,红了脸嚷道:“你他妈的有没有时代感超前意识,人家那叫摇滚,懂不懂什么叫摇滚?现在世界音乐流行趋势就是摇滚,美国的迈克尔?杰克逊,中国的崔健,唐朝乐队,还有台湾的赵传,都是摇滚大师。崔健是我的偶像,你小子再污蔑他,小心老子揍扁你那小蒜头。” 旁边几个学生加入进去,争先恐后,群情激昂的吵闹起来。一个说喜欢毛阿敏的《渴望》,大家点头认同,去年一部电视剧红了南北,毛阿敏的名号更是横扫神州,大街小巷三岁孩童都能哼哼几句她的歌,她那发型、装束都成了流行符号。一个说喜欢李双江的《红星照我去战斗》,立即被大家骂了回去,说什么年代了,谁还听那老土的歌。一个说喜欢台湾的罗大佑,另一个说喜欢香港的谭咏麟,有人说最爱听美国的重金属。这时一人说喜欢日本的南天群星,这一次大家群起而攻之,骂他鲜廉寡耻,竟然喜欢上日本鬼子的玩意儿,真是民族的败类,祖宗的孽种。那同学不服气,争辩说音乐是不分国界的,大家出离愤怒了,有人冲上去准备揍他,好在老师在跟前,也就做做样子罢了。吵闹继续,从欧美到拉丁美洲,从苏联静静的顿河到南非的罗本岛,几乎把世界转了一遍,听他们滔滔不绝,我羡慕极了,也佩服的不得了,他们知道的可真多啊,是我闻所未闻的,原来世界真大,不是关山和乡政府所能容纳下的,他们所识所见,竟在杜胜友之上。我插不上话,便静静的坐着听。他们又说了几个,张国荣、恰克与飞鸟等等,不一而足,才安静不久的车厢里,一时热闹非凡。司机师父无可奈何,准备妥协了,他说:“同学们,消停坐会儿,我给你们放音乐听。”于是放了,唱出来却是秦腔《劈山救母》中的一出戏,“刘彦昌哭得泪汪汪啊……啊,怀抱着娇儿小沉香……”那几个小子顿时傻眼了,一会儿又对司机怒目而视,却不敢出言反抗,只好安静坐下,一会儿都睡过去了。 我想大笑几声,为自己的孤陋寡闻。 没有人和我说话。 我也不愿意跟这些人说话,刘彦昌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我便开始胡思乱想。这是多年养成的老习惯,没人跟我说话,或者我不想说话时,我便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专业术语叫“想”,说也罢想也罢,反正我的脑子比人忙,除了入睡,我的脑子一天里就没有闲的时侯。想什么呢?人生,我还不到想念人生的岁数。那么是大学?那是我神往的,但有点模糊,虽然杜胜友给我讲过许多大学的事,那也只能算是第二手资料,还在理性阶段。是女人么?哈哈,我是不是荷尔蒙太过旺盛了? 汽车忽然一个颠簸,减速了,慢慢驶进一条山沟,我望着窗外,满目尽是灰蒙蒙的土山荒坡,连树木都不长一棵,一段段道路,路旁怪石凌云,摇摇欲坠,司机点起一支烟,一边抽一边驾驶,嘴里哼唱:“包龙图大坐在开封府……”。 我累了,瞌睡如期而至,睡一会儿吧。 9 一等奖的事 我不小心考了个全市第一名,从市上一位大肚子领导手中接过一等奖证书,在雷鸣般掌声中回到座位上。上台领奖时还兴奋,接过了奖状,兴奋消失了。那玩意儿跟我们学校发的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奖状差不多,文具店三块钱就能买一本。这玩意儿交爷爷手上,他老人家不会相信我是从市里面挣来的,他会怀疑是我自己掏钱买来哄他的。跑这么远,花了父亲几十块钱,拿了个不起眼的本本回去,不划算啊。我有点后悔了。同车来的县城中什么学校的那几位,表情复杂的看着我,有的一脸不屑,有的表情茫然,有的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他只是运气好,碰巧考了个好成绩。” “看他那副死人样子,张狂什么劲儿呀?” “乡下人,进了城水土不服,笑都不会了。” “昨天要是没吃坏肚子,我准比他考得高。” 我安静的坐着,这几位天天下馆子,我却几天没吃饱过,没有力气跟他们计较,昏沉沉听市上的领导们轮流讲话,盼望早点结束,回去美美吃一顿。 回去时我的心情很放松,在颠簸的车上写了两篇日记。 校长早早就知道了消息,带领一大群老师站校门口列队欢迎,班车还没停稳当,谁就在车轮子下点起一串鞭炮,“噼噼啪啪”,响声震天,一车人谁都没心理准备,猛然间被爆竹声吓得座位上蹦了起来,一个个伸长脖子向窗外张望,不清楚车底下发生什么事了,等看清学校门口扯起一条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我校学生程寒雨荣获全市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车上有人嘀咕道:“神经病,这也值得热烈欢迎?”大多数人还是“啧啧”称羡,几十双眼珠子齐刷刷跟着我的脚步下了车。我一下车,不知是激动,还是早上没吃上饭饿一天腿肚子软,一脚踩到地上,腿软软的栽了一跤,惹得车上的校门口的观众哄堂大笑。 我第一眼就看见了柳春晓老师,她站在人群中间,一身红红的衣服特别的亮丽扎眼,脸色红润光泽,长发飘摇激荡,越发显得丰神楚楚,美妙不可方物。看来爱情是雨露,能滋养女人。她刚结婚,还在蜜月期,应该到大城市或者名川大山中浪漫一番去。但她是我的班主任,我拿一等奖为学校争了光,也略等于她为学校争了光,这种场合一定要参加的,很自然的,今天她是这一群老师中的明星人物,被簇拥到中心位置。我走到老师们面前,他们竟然争相跟我握手,这叫我突然间自豪不已。校长开始背诵横幅似的致辞:“热烈欢迎我校学生程寒雨荣获全市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下面请程寒雨同学的班主任柳春晓老师讲话。”于是大家热烈鼓掌,柳春晓老师开始讲话,不知是热了还是激动了,她的脸色越加红了。真滑稽,我饿着肚子坐一天车,回来了还得站校门口听人讲话。这群人却心劲很高,讲话的讲话,鼓掌的鼓掌,一个个脸上洋溢着激动的汗水,惹得街上赶集的老百姓围观,把校门堵得水泄不通。我知道校长就是想要这种效果,他现在是除了我的父亲外,这个乡上名望最高的人了。 柳春晓老师滔滔不绝的讲了起来,她本来就是语文老师,口才好,古诗名句、绝妙辞藻、名人名言背的多,此刻信手拈来,随性发挥,加上她的声音那么妙曼轻盈,一时间讲得团花似锦,竟招惹来上百人伫足聆听,已有人轻声表示明年要打发孩子到这所学校来上学。我忽然发现自己对柳春晓老师的感情淡薄了,她表扬着我,一连串的美妙词语加诸于我,我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她跟杜胜友洞房里干了什么,怎么干的呢?一心不能二用,脑子里想着那些奇妙的事,眼睛就不能像课堂上那样专心致志的看着她的小嘴了,也没有温情脉脉注视她娇媚的脸蛋了。 婵月老师也讲了几句话,她这次本来准备陪我去市里的,他娘的县教委的领导要亲自带队,各个学校的老师一个都没让去。走之前我盼望美丽的婵月老师能去,有她陪同,我一定能超常发挥,然而此时此刻再看她,跟城里那些穿裙子露大腿的老师们比较起来,她实在太土了,甚至有一点点猥琐。这样想着,婵月老师讲完了,我想可以结束了吧,可是校长接着开讲了,我就开始打哈欠。我坐了六个多小时的汽车,又站了这么久听他们胡嘚乱啵,实在忍不住困了,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呼唤,一个劲的咕咕的响,有人听见了“哧哧”的笑出声,什么人啊,没一点同情心。然而我顾不得了,哈欠到了嘴边,不能不哈出去,屁到了屁股门口,不能不放出去。谁不信了试试吧,看能不能把到了嘴边的哈欠和到了屁股门口的屁收回去? 等我打到第十八个哈欠的时候,校长终于讲完话了,终于宣布欢迎仪式到此结束。然后又是照相留念,大家挤成一团,以校长和柳春晓老师为中心,向他们看齐,我很荣幸,站在了柳春晓老师旁边。一位头发扎成辫子的老男人,举着照相机,叫我们齐声喊“茄子”。我闻见柳春晓老师身上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跟烤焦了的榆树皮一个味儿,她被烤焦了?哈哈,我喊的不是茄子,而是“哈哈”。那长辫子老男人大为不满,只得重新照一边。照完相,大家这才簇拥着进了学校,我边走边扭头朝教室那边望过去,远远看见杨小荷站在我们教室檐下,脸朝着窗子,一副认真看书学习的样子,但我知道她一定在偷偷看我,真是心有灵犀“不”点通啊。我跟在柳春晓老师身后走,摸摸衣兜里的一件东西,那是我买给杨小荷的礼物。 我没用错成语,我是故意这样用的。我感觉是古人错了,既然心有灵犀了,还要那“一点”干什么,一点之后才能通,那就不是心有灵犀了。不点而通,才叫心有灵犀。就像今天我和杨小荷之间,我一回来,进了校门就朝教室那边望过去,那是想看见她,她能走出教室站窗户下,自然是知道我回来了也想看见我,那就是心有灵犀。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想她,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想我,所以她就远远站着,两个人相互间看见了,在似看不看的一瞥间,就什么都有了,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心有灵犀呢,还用得着那“一点”吗? 有时候,事情就坏在那“一点”上。 我开始恨这无穷无尽的礼节了。 校长亲自安排,在学校教职工食堂里炒几个菜,摆上几瓶酒,为我,特别是为柳春晓老师和婵月老师庆功,还特意叮嘱我不准离开,必须参加。乡政府大院里也来人了,原先的那位李乡长现在是李书记,他和杜胜友一起来的,杜胜友已经荣升为副乡长了,几天时间既升官又入洞房,既涨工资又抱得美人归,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天下好事全叫他赶上了,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杜胜友变化很大,今天这个场合他活泛得很,我才知道,先前他憨厚率真都是装出来的,是我的父亲太威势了,他不想招惹得我父亲反感,故意装嫩充憨。这人哪,比变色龙更加善变,有人装老成,就有人装幼稚;有人装愚拙,就有人装聪明;也有人装正经,就有人装不正经。看看吧,父亲刚刚离开,杜胜友立刻原形毕露了,一进食堂,他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来;再听听吧,屁股一挨到凳子上,他就说个不停,讲起话来东拉西扯,谈天道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连那位乡上的一把手李书记都插不上嘴。杜胜友在李书记面前,可不那么恭敬哪。校长和老师们更是毕恭毕敬,俯首倾听。杜胜友这位副乡长,可是分管教育工作的,校长是他的下属,领导讲话,下属们哪敢不洗耳恭听呢。只有他的老婆,我的娇艳似火的班主任柳春晓,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爱听不听的玩弄着一部大哥大,不知道她和谁通话,面上的表情极为丰富,一会儿怵眉,一会儿撇嘴,一会儿又“咯咯”的大笑几声,粉面含春,神态娇媚,动静之间尽显风骚。那大哥大就像半块砖头,她那纤纤纤玉手几乎不堪重负,几次要掉下去,真替她担心。没看出来,柳春晓老师竟是个有品位的人,会享受生活,在我们这个乡,她是个引领潮流的人。大哥大那玩意儿,目前我们全乡只有她一个人有,连李书记都买不起。听说,那是她的公公,就是杜胜友他爹,那位房管局局长送她的结婚礼物。 有意思,公公给儿媳妇送电话,什么的意味?她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换了我,早撩茅坑里了。婵月老师已皱了好几次眉头,她也看不惯柳春晓的做派?在柳春晓表情极为夸张的通话中,婵月老师喝下了三大杯子开水,我真替她的肚子担心,等菜上齐了,大家准备吃饭的时候,婵月老师就一趟趟的往厕所里跑。 我决定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再听他们唠叨,况且,这种场合轮不到我发表意见。我已饿得两眼昏花了,这几天在市上住大酒店吃大餐,原想着城里人吃饭精细讲究,没想到早起一个鸡蛋一杯牛奶两个花卷,那花卷我一口消灭一个,胃里没感觉碗里已经没了。牛奶我是不喝的,想起家里养的那头老母牛就更不敢喝了,心里暗笑城里人小家子气好搞古怪,什么奇事怪事都做得出来,竟然到了跟牛犊子争奶吃的地步了。这社会,做一头母牛多么不容易啊,喂了自家小牛犊,还得辛苦去喂人类。人类不但要吃牛的肉,还要喝牛的奶,不知道下一步,人类还要从牛的哪个部位得到好处,占点便宜。在市上,中午晚上两个菜一小碗米饭,几天下来,我是饿着肚子进考场,活受了罪,今天本打算出去街道上吃一碗面条,谁知城里人半夜里发车,赶车赶得没吃上早饭,这会什么乡长校长通通他娘的靠边站,我的肚子才重要。 我不管不顾的吃了起来,三口一只鸡腿下了肚,校长站起来说:“李书记一向十分关心我们乡的教育事业,对我们学校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去年解决了两间教室,今年进一步解决了教职工的住宿问题,拨出专款修了前门一排宿舍,我们学校教职工现在每人一间办公室,大大方便了老师们的休息和工作,我们学校教育水平也空前提高了,程寒雨奥数全市得了第一,为我校增了光添了彩,这是我校建校近四十年来的第一次,这都是李书记和乡政府关心爱护的结果。来来,我们大家敬李书记一杯。” 于是凳子一阵哐哐当当的挪动,全桌子人都站了起来,杯子咔咔嚓嚓碰得响亮,我一块鸡骨头在嘴里,使劲儿囫囵咽下去,已是脸红脖子粗,忙跟着起身举起杯子,但校长马上拦住我,说道:“学生娃娃不能喝酒,坐下吃菜吃饭吧。” 我感激的说声“谢谢校长关心”,坐下夹了一块猪蹄子准备吃下去,杜胜友却不同意,拉我站起来,端起杯子塞进我手里,说道:“他家老爷子程县长喝酒量大如海,虎父无犬子嘛,来来,端一杯,今天我们是沾了你的光,你不喝我们能喝下去吗。” 我心想老虎爹生出猫儿子也是常有的事,喝酒这事儿不一定能遗传下来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酒,因为以前从未喝过酒。杜胜友不饶不依的一杯酒灌进我嘴里,辣辣的钻进喉咙,慢慢的下到胃里,我感觉好像没醉,但脸上火辣辣烧起来,忙低头吃了几口肉喝了几口开水,渐渐压住心头火。听见李书记杜乡长和校长老师几位已经开始乱嚷嚷起来,为敬酒争吵着,相互说着好话气话大话,慢慢的我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场合里,老师讲的是官话,当官的讲老师的话。 哈哈,有趣,真有趣。 我觉得房子怎么的旋转起来,眼目前一堆人头晃来荡去,心里念叨自己怕要醉了,一杯酒就喝醉了?喝酒这事还真他娘的不遗传啊。那么,父亲遗传些什么给我呢? 我发现学习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不是轻而易举的就弄了个一等奖么?所以我要培养别的爱好兴趣,比如,弹吉他。 我喜欢上弹吉他这件事,还得好好感谢杜胜友,因为我发现杜胜友吉他弹得特别棒,这个呆头傻脑的家伙居然有一双灵巧手,还有对音乐的天赋,他每次到我们学校找柳春晓老师,总会背着一把吉他来,进到宿舍里,就会轻轻的拨拉起来,琴音似水流年,乐声幻妙,如烟袅袅,如波轻荡。我听见柳春晓随着吉他声唱起歌来,皮鞋踩在青砖地板上,发出咔咔有节奏的响声,她是随着吉他的乐声跳舞吧?她在轻轻曼舞吧?我慢慢明白了,原来杜胜友是这样追求到柳春晓的。看来追求姑娘,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比学好文化课困难多了。学习好刻苦用功一下就行,追姑娘你得多才多艺,爱好兴趣广泛,还必须拥有别人没有的东西,要学会讨巧,讨姑娘的欢心,就像动物世界里,雄性杜鹃追求雌性时,就会唱歌,直唱到吐血,歌喉不好的,没音乐天赋的,只能一辈子打光棍。 我写信告诉父亲,我想学吉他,杜胜友在一旁敲边鼓,父亲终于给我买来了一把吉他,我跟着杜胜友学习。我不清楚杜胜友为什么这么热心教我,我怀疑这也是他向柳春晓老师示爱的一个方式,就像一只雄性杜鹃展示歌喉打败了其他人,才能跟雌性杜鹃交尾一样,杜胜友是以我的弱项夸耀他的强项,来向柳春晓展示他的雄姿。能学吉他就好,我原谅他的别有用心。我嘣嗒嘣嗒敲击吉他的时候,柳春晓老师会双手捂起耳朵咒骂着转身跑开,杜胜友先生手指轻挥,似清泉流水,似云过山巅,她便笑意盈腮,眉花眼笑。哦,不,我的意思是她会风情万种,春色荡漾,简直要贴上去了,真不知道害臊。 我自然不能输给杜胜友的,便夜以继日的练习拨拉,空空的“音乐”声萦绕不绝,绕院子三日,惹得乡政府大院里人人皱眉惊心,老邢更绝,几次跑过来说:“求你了,寒雨,叔最近有点脑神经衰弱,经不起你这样折腾的,等哪天叔退休了你再弹棉花好吗。”只有秀秀无所畏惧,昂着头眼前走来走去,后来我发现,她耳朵里塞着两疙瘩棉花团,真有点伤自尊了。 但我不理会他们,英雄成为英雄之前,都要忍受寂寞和善意或恶意的攻击,成功在努力的背后,梅花在冬雪的凛冽中绽放才最美,钢刀在烈焰中千锤百炼才坚强。一个月后,我就真的能完整的弹奏出一支曲子了,杜胜友大喜过望,当着柳春晓老师的面大大的夸奖了我,“孺子可教也。” 那年元旦节,我就在班里大大出了一把风头,弹了三支曲子。惹得小荷眼眯神晕的盯着我看,一直到联欢会结束还没看够。 10 假日白雪耀痴情 终于放假了,我回到家里,妹妹紫嫣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招呼我,跟母亲商量着一天一个花样的做饭给我吃。人说女儿有恋父情结,我这个妹妹却有恋哥哥的情结,从小就跟我亲,大概小时候我惯她的原因。紫嫣大概以为我在学校里吃得不好,才变着法儿给我弄好吃的。其实她哪里知道,我在乡政府食堂里伙食还是很不错的,乡长吃什么我吃什么,尤其是父亲在的时候。可惜现在父亲调走了,他调走后大伙对我态度随便了,不像以前那样照顾,但毕竟父亲在县里面当官儿,张师傅秀秀几个招聘人员无所谓,其他正儿八经的干部还是对我很客气的。自从杜胜友跟柳春晓老师结婚后,秀秀不再给他多舀一勺半勺饭了,转而对我好起来,在她的关照下,我既长个儿又长肉。当然了,机关单位大灶上毕竟是大锅饭,千篇一律的菜水,一成不变的味道,怎么的也没有家中母亲做的可口好吃。当然,呵呵,一定是好过了紫嫣做的,这样的话我是不敢说出口的,防着打击了紫嫣的热情和积极性。她脸皮薄,鼓励比批评效果好。 这几天我吃了臊子面,杂酱面,馓饭,搅团,洋芋疙瘩,洋芋黏黏,我都感觉自己几天时间又胖了一圈,上关山看雪景都会喘气,紫嫣还忙乎着要包扁食,我听了急忙拦挡她,求道:“好妹子,改天吧,今天就熬稀饭喝,哥实在吃不下好东西了。” 紫嫣一边和面,一边笑呵呵说道:“哥,你就消停看你的书,明年保证给咱们家考一个名牌大学生,气一气虎子,他一个破工人就骄傲成那样儿了,有俩臭钱走路眼皮子都翘天上去了,都不会说人话了,操一口半普不通的话。哥你不知道,前些天他去看爷爷,小婶子收拾那么干净的炕,他竟嫌脏,死活不肯坐,抖抖瑟瑟站着跟爷爷说话,吱呀胡呀半天,爷爷没听懂一句,我坐旁边听,笑得我肚子疼。他还穿牛仔裤,满庄子乱转,他显摆给谁看呢?真是驴粪蛋上下爽,全白在外头了,什么人嘛,我一看见他就来气。哥,你看书去,用功点,洗衣做饭这样的活交给妹妹我就行了,等你大学通知书一到,我拿他家里气他去。” 我忍俊不禁,一笑道:“现在社会上工人吃香,工资高待遇好,不过虎子一个煤矿工人,钻坑下井的,也够辛苦的了。哪能保证考上大学呢,看看咱们小叔,补习了五年还是没考上,我可没胆量给你写军令状。你少和些面,这一盆面要包多少扁食,包多了一时半会吃不完,你总不会往后天天叫哥吃扁食吧?” 紫嫣“咯咯”一笑,手底下麻利的和面,一会儿面粉揉成了团,面团轻柔的在她手底下翻转着个儿,才知道紫嫣真的长大了,都成大姑娘了,能耐也见长了,父亲向来惯她偏心她,她还能这样懂事这样勤快帮着母亲操持家务,真是难能可贵,比较乡政府那几个书记乡长的女儿,就知道乱花钱瞎摆阔,整天穿得花花绿绿,悠悠晃晃无所事事,颐指气使,惹人讨厌。这样想着,听紫嫣又说:“也不太多,要给爷爷奶奶端过去些,小婶子对娘对我都好,也给她送一碗尝尝鲜。再说,今天可能还有什么人来,帮着打扫战场,我还怕不够呢。” 我听了高兴,便蹲一旁帮她剥葱,和她说话:“呵呵,看不出你还是个念情的人,爷爷奶奶小婶子都送了,单单留下一个小叔,你不怕他抱怨?还有人来,是谁?是舅舅么?”记得小时候,每次舅舅来,母亲就会包扁食,母亲总说舅舅家困难,一年吃不到几回好吃的,所以一看到扁食,我就会想起舅舅那张大嘴。 紫嫣已揉好了面,放案板上,一个大瓷盆扣着饧面,忙完了那边,这边又开始剁臊子,手里忙着,嘴巴也没闲着。她说:“来的是谁你就别管了,一会儿人到了你就知道了。说到小叔,他就是个二五眼,大学考不上,田里的活不好好干,现在又说要学易经学八卦,满世界给人算命,家里天天挤满人,惹得奶奶睡不好觉,老喊头晕眼花的。十月里哪天,下庄口老曹家婆婆媳妇吵架,惹得媳妇几回往娘家跑,曹老汉找小叔算卦,你猜小叔给他怎么算的?他说老曹家祖坟风水不利,叫人家把祖坟迁了。”我听得热闹,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曹老汉能信他的话?” 紫嫣“嘿”了一声,说道:“说出来可笑,曹老汉竟信了,回家真的要迁祖坟。好在他兄弟几个明白事理,拦挡下了。这都不算啥,更可气的是小叔是个里外不分的人,我看见他就来气。以前他就没少欺负咱们家,前段日子村子上各家轮转着杀猪,咱家里就我和娘两个人,人单力薄的,娘去求他帮忙把咱家的年猪捎带着杀了,开头他答应得好好的,临到杀的那天突然变卦了,说要跟虎子家一块儿杀,顾不上咱们家了。听听,还亲叔叔呢,有这么欺负嫂子侄儿的么?虎子给他两盒哈德门,他就忘了自己姓什么,舔沟子巴结虎子。害得我和娘烧了满满一锅烫猪的开水,白费了那么多柴火,哥,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事我不知道,看紫嫣说话时脸色都铁青了,知道她到现在还生着气呢。 我问她:“最后怎么办的,咱家的猪是谁杀的?” 紫嫣已剁了半盆肉臊子,和上葱花生姜末子,撒了盐倒了酱油开始调味,说道:“还不是杨老师叫了庄子上几个人来帮忙,哦,是小荷姐听见了着急,告诉她哥她娘,一家子三个人一起过来帮着拾掇的。呵呵,没看出来,杨老师平时文文静静的一个人,提起刀子真敢往猪脖子里戳。”她有意无意的瞥我一眼,眼睛明亮得像清空里最亮的两颗星,又说:“小荷姐一个劲夸你呢,说你上市里参加奥数竞赛,乡长校长都列队欢迎你,哥,你真威风,你是我的偶像呢。呵呵,哥,小荷姐可真漂亮,那根辫子粗得馋死人了,我就羡慕,她怎么长那么好一头头发。这几天你不在家,她天天往咱家里跑,说是来跟我谝闲传的,其实我心里明白,她是来找你的。她对你真好,呵呵。” 我忙扭头瞅一眼门口,死丫头说话没高没低的,怕有人听见传出去不得了,门外冷风嗖嗖往门里灌,吹卷得门帘子翻飞,这么冷天气,不会有人串门的,才放下心,嗔怪道:“可别胡说,叫人听见了算怎么回事。” 紫嫣这回“咯咯”大笑起来,说:“看把你吓得,平日看你胆大妄为,胡天胡地的,怎么一提小荷姐就吓成这样了。这一点你可比不上人家虎子,想爱谁就爱谁,想怎么爱就怎么爱。” 我“噗嗤”一笑,说道:“尕姑娘家的知道什么是爱,想爱谁就爱谁,想怎么爱就怎么爱,你以为是到菜市场买白菜,随便伸手抓一个就能行?刚骂虎子来着,这会儿又表扬上了。” 紫嫣也“噗嗤”一笑,俯下身凑近我耳朵压低声调,神秘兮兮说道:“哥,我听人说,虎子那小蒜头喜欢上小荷姐了,他为了能娶到小荷姐,皮箱里提了这么厚一墩子钱,听说都是百元大钞,进去撂杨家炕头上,对小荷姐她娘说,只要小荷姐答应退学跟他结婚,所有的钱都归她们家,过了年再带小荷姐到煤矿上找份工作干。”紫嫣两只手油腻腻比划着,那架势少说有半尺厚,我捉摸半尺厚一摞钱是多少,少算也有五六万元吧?乖乖,他一个煤矿工人一月能挣下多少工资?父亲的工资一个月两千多块,那还是堂堂的副县长呢,难道煤矿上挖的都是金子? 紫嫣瞅见我眼神犯迷糊,脸色阴晴不定,神情发呆发痴,忍不住莞尔,说道:“哥你别担心上火,我听说,小荷姐当时就把一摞钱撩院子里了,朝虎子脸上唾了一口,骂他烧包贱样儿,‘钱多就了不起了?姑奶奶拿屁股蛋子笑话你这种见了钱就烧包,见了颜色就大红的贼骨头,赶紧拿上你的臭钱滚出去。’虎子还不死心,硬缠着不走,惹得小荷姐发了火,随手操起一把斧头照着虎子脑袋就砍下去,杨老师惊叫着拦挡,一斧头砍偏了砍碎了虎子的皮箱,虎子吓得屁滚尿流,钱抱怀里一溜烟跑了。” 紫嫣说得过瘾,自个先“咯咯”笑起来,我也忍不住好笑,想小荷牙尖嘴利的,真会骂人。又想那场面惊心动魄,好像电影里演的武打片一样。虎子不自量力啊,挣俩钱就翘尾巴,把人都看扁了,以为人人都像他一样爱钱。这是怎么了,改革了开放了,日子好过了,人却变得势利起来,眼睛就盯着钱,把人情世故全丢弃,个个以为钱是万能的,有钱就能叫鬼推磨。 我正在暗自伤神,紫嫣忽然问道:“哥,啥叫三季人?” “什么?”我一愣神。 紫嫣手底下忙着,嘴里说道:“小荷姐骂虎子就是个三季人,三季人是啥东西?”我忍俊不禁,解释道:“那是古书上的一个寓言故事,说的是只知道春夏秋三个季节,不知道有冬天的那种人。”紫嫣不明白,停下手里的活,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不明白,问道:“哪有这种人?那不是傻子吗?”我笑道:“等你长大读《南华经》就知道了,那里面讲的,嗯,什么‘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等等,都是这种意思,讽刺那种不识时务,目光短浅的人。” 紫嫣“哦”的一声,开始搅拌臊子,一会儿又“呵呵”的笑。 我想象着小荷数落人的样子,那些话还真像是她说的,再憋不住,“哈哈”大声笑几声,说道:“这个虎子,世上还真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事发生,小荷也有点刻薄了吧。”话音还没落地,有人推门进来,一股冷风卷起,挤在来人前面先进了屋,我和紫嫣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我才要起身看,已听见那人爽朗开心的笑声,“啧啧,这死老天爷,说下不下说晴不晴的,冷风嗖嗖刮得像剁刀子似的,我这脸皮子都要裂开口子了。这哥哥妹妹俩说什么呢,门外面就听见屋里嘀哩咕噜吵吵,什么高兴事儿说出来我也高兴高兴。哎哟哟,这么香,闻着就嘴巴馋了,是紫嫣弄的吗?看不出你还有这本事。昨晚上你捎话叫我今天过来,有啥事,不会单单请我来吃扁食吧,可谢谢你了,好妹子。” 我莞尔一笑,进来的人,正是杨小荷,真是邪了门了,刚说曹操,曹操就进门了。杨小荷一进门就大咧咧挤开我的座位,夺了小凳子坐下,随手拾起我刚剥剩撂下的葱剥了起来,厨房里本来促狭,我又不好意思挤她身边,只好洗了手,去炕头上坐,紫嫣瞅瞅我再瞅瞅小荷,再忍不住,“咯咯”的笑起来。 小荷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低头巴脑朝自己身上看,再扭过脸看看紫嫣看看我,紫嫣见她这样,笑得更加放肆欢畅起来,丢开手中的筷子瓷盆,低头弓腰捧腹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小荷越发局促不安,跟着“呵呵”笑了几声,莫名其妙问道:“怎么了?这死女子,寒雨,我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我也抱着肚子弯下了腰,抬手指了指紫嫣,说道:“你问她吧,我可不敢说。” 小荷扬起手中几根葱轻轻甩打在紫嫣头上,故作生气的嗔道:“快说,不说还打。”紫嫣这才直起腰,摸着眼窝说道:“先说好,我说了你不准打我,不然打死我我也不说。” 小荷拧着眉头,撇着嘴巴,连连催促:“快说快说,不然真打你个人面桃花红。” 紫嫣便蹲到小荷身边,嘴巴凑近她耳朵,小声嘀嘀咕咕说出刚才那些话,最后问道:“小荷姐,你是真要砍虎子还是吓唬吓唬他呢?”小荷听了神情一阵扭捏,慢慢跟着紫嫣笑了一阵子,方说道:“真砍那个没皮没脸的东西,要不是他跑得快,说不定砍下他小子一条腿呢。”两个女孩子已经纠缠到一块儿,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小荷悄悄瞟我一眼,见我神情专注的注视她,脸色微微一红,不知是屋子里热还是她心里热了。 这儿实在没我的活干,我只好回我屋里去看书。 学习了一阵子英语,我的英语成绩差一点,准备在假期里加把劲赶上去。学完英语又准备看一会儿语文,这时,母亲从外面回来,她刚才吆喝我家那头老黄牛到红泥泉上饮水去了。母亲一进大门,皮鞭还没离手,站院子当间大声喊我:“寒雨,刚才河道上碰见你小婶子,她说你奶奶躺下了,怕这次病得沉,人要不行了,已打发人给你爹发电报去了,今晚上估计就能回来。这会儿你还是先放下书,过去看看吧,那边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帮着干干,可别叫人家说你老子不在,咱们这一家子没人管。” 我心里一堵,接着一个抽搐,忙丢下书本,高声大嗓的答应一声:“这就过去。” 拾起衣服顾不上穿整齐,一只胳膊还没套进袖子里,人已经出了房门,厨房那边小荷掀起门帘眼睛亮晶晶望过来,我看过去,四目一对,我的心颤抖一下,她娇羞一笑,丢开门帘,接着听见紫嫣“嘻嘻”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