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明白骨现江湖(1) 这一年是大明洪武四年,战乱甫平,天下初安.经过多年的战火兵燹,城破庐毁,满目疮痍,流离失所的饥民填塞路途。 处处可闻号夫啼娘的悲声,令人触目泪落,悲楚不胜。 咸阳古道上,有五人勒马缓缓而行,两位老者,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两名老者是武当宋远桥、张松溪,中年夫妇是殷梨亭、杨不悔夫妇,少年是他们的爱子殷融阳。 近些年,武当可声名更盛,如日中天,派中弟子遍布中原,势力之雄除少林外,已无抗手。 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侠更是声名藉甚,派中有事,其座下弟子已能代师服劳,是以近年来,江湖上难得见到他们的行踪,此番三侠联袂下山,分明是有大事发生。 一月前,一名武当三代弟子回山禀报,他在陕西宝鸡金台观附近,遭到两名不明来历的中年人的袭击,两名中年人武功路数极是怪异,凶猛狠辣,这名弟子眼见抵敌不住,行将就戮之际,张三丰忽如神人天降,出手打发了这两人。 救了他一命,随后便飘然离去,这名弟子快马飞奔赶回武当山,禀报掌门俞莲舟。 俞莲舟、宋远桥等得知此讯,直是欢心踊跃,却也有几分忧虑。 喜的是恩师四海云游多年,杳无音讯,此番仙踪又现,说不定还有相见的机缘。 忧的是几年来,武林中大门大派的成名高手,接连被人截杀,手段毒辣,凡是与他们朝过相的,绝无生还之理,是以各大门派损折了不少精锐,却连对手是什么样子,什么派别,什么目的都一无所知。 武当派的弟子遭遇袭击,尚属首次,俞莲舟等已不敢等闲视之。 这名弟子在师父和师叔伯面前,把那两人的武功招数演练出来,饶是宋远桥于武学知识广博之至,也看不出来眉目,只觉这招式倒也堂堂正正,却与各门派的武功全无瓜连。 几人商量议定,由宋远桥率张松溪、殷梨亭夫妇走一趟陕西,一来请师父回山,二来也查访一下这批神秘人的路数。 堪堪已是日落时分,几人正行之间,一阵马蹄声在背后响起,如狂风骤雨,气势惊人。 大家矍然一惊。勒马回看。 张松溪道:“乖乖,莫非是那个主儿找到头上来了,六弟,你护住弟妹和孩子,这些人我和大哥来料理。” 殷梨亭尚未答话,十几匹马已闪电般冲至面前,一见到几人,戛然而止。 马停得太急,希聿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马上骑士紧贴马背,显是骑术精良,十几匹马竟一色是大宛名驹。 宋远桥,张松溪俱是一怔,马上人的锦袍上都绣有红色火焰,分明是明教教众,当先一人矮矮胖胖,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颜垣。 颜垣于马上抱拳道:“宋大侠,张四侠,殷六侠,在下身有急务,不能下马见礼了。” 不待宋远桥答话,续道:“几位可曾见到一位身穿白衣的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宋远桥摇了摇头。 颜垣一见他摇头,又一抱拳道:“后会有期。”十几匹马风驰电掣般离去。 杨不悔咋舌道:“我原以为颜旗使他们只是挖土掏洞拿手,不料骑术也如此精湛。” 张松溪叹道:“不知哪家哪派得罪了他们,看来又要有一番龙争虎斗了。” 宋远桥摇头道:“未必如此,若是与人约斗,不会如此张皇其事,更不会这么舍命地追一位姑娘。 不知搞什么玄虚。” 杨不悔皱眉道:“莫不是教中失窃了重宝,他们是追窃贼的?” 说话间,无色已全暗下来,几人行出不远,只听砰的一声,一枚彩花在夜空中炸开,五色缤纷,煞是壮观。 彩花起处距这里约两里,推算起来,正是颜垣一行人所放。 这是明教紧急召呼同伴的信号,显然颜垣一行人遭逢强敌,力所不支,才放出信号求援。 殷梨亭感到好生为难,若前去援手,明教之敌自然是各名门正派,若袖手不管,却于妻子这面说不过去,因为杨不悔的父亲杨逍如今正是明教教主。 他望望大师哥,张松溪和杨不悔也都看着宋远桥,宋远桥沉思片刻,决然道: “颜旗使是条好汉,既然有难,我们理当驰援。” 五匹马登时放足疾驰,空中彩花虽已落下,出事地点还是测度得出的。 五人盏茶工夫便已赶到,到得近前,俱都惊愕万分。 一片旷地上已成修罗场,清冷的月辉下,但见先前不久还龙精虎猛的十几条好汉此刻尸横遍地,人人脸上都有一种惊诧恐怖的神色,脑中汩汩流出鲜红的血和雪白的脑浆,视之令人作呕。 一阵清风袭来,每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游目四顾,却又空无一人,宋远桥等武当三侠皆是久经沙场的武林名家,如此残酷的场面却也不多见。 宋远桥和张松溪跃身下马,逐个检视死者伤口,也颇有几分侥幸心理,希望能有尚未毙命之人,以便从其口中得知凶手是何等样人。 检视一过,二人大失所望,心情多沉重之极。 颜垣等人俱是头上一处伤口,似是被指爪透穿而入,宋、张二位见闻广博,于武林人物的武功家数大多了然于心,此刻却想不出有哪位人物具如此指力,能洞穿头骨而且顷刻间连毙二十余名好手,均是一击毙命。 宋远桥自忖武功得尊师张三丰所传有六七成谱,却也无此能为。 殷梨亭在马上沉声道:“大师哥,这就是九阴白骨爪。” 宋远桥等又是一惊,九阴白骨爪之名并不陌生,可这些人只有殷梨亭亲身领教过,他当年险些丧命在前峨眉掌门周芷若的九阴白骨爪下,虽事隔多年,仍记忆犹新。 殷梨亭提气喝道:“是周芷若周女侠吗,武当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在此,请现身相见。” 这一声传将出去,真震得荒野嗡嗡作响,老远处仍回荡着他的声音。 殷梨亭近些年来虽然娶美妻,生娇子,席丰履厚。 事事顺遂,这内力的修为丝毫不敢怠忽,益见精纯。 殷梨亭的喝声止息后,四周仍寂无声响,一阵阵清风吹过,吹得众人毛骨悚然。 远处忽有人喊道:“是武当三侠吗?” 宋远桥高声应道:“正是,尊驾何人?” 张松溪、殷梨亭不由得手按剑柄:准备拔剑而搏。 只见远处一道青影如一溜青烟般滚滚而来。疾如电闪,逝如轻烟,宛如御风而行,随风声送来几个字:“在下韦一笑。” 大家只感眼睛一花,青影闪得几闪,已至面前。 张松溪竖指赞道:“多年不见,蝠王轻功犹胜往昔,真是老而弥健,佩服,佩服。” 韦一笑锦袍,布履,容颜依旧,似这类急奔,在他而言已是家常便饭,是以呼吸仍甚均匀,武当诸人大是叹服,蝠王轻功独步海内,确然名下无虚。 韦一笑一看到地上尸体,神情大变,心中之震骇较诸武当三侠尤甚。 检视过伤口后,颤声问道:“宋大侠,你们看到是何人下此毒手吗。” 宋远桥道:“说来惭愧,我们看到颜旗使的求援信号后,不过一盏茶工夫赶到这里,哪知别说救援不及,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看到。” 杨不悔道:“韦叔叔,教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连您老人家都亲自出马。” “嗨,本教的脸可丢大了。不悔姑娘,令尊倒是安然无恙,可是圣火令却被人盗走了。 “连对方是什么样子都一无所知,等到我们发觉。 “便派遣教中高手,分路追赶,总算发现得早,一路上又是换马不换人的猛追,在金沙江畔毙了两人,夺回两枚圣火令,另一支在星宿海也夺回两枚圣火令。 “我们在西宁追到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子,被她逃掉,又衔尾追到这里,人追丢了不算,还折了这些兄弟的性命。” 言罢叹息连声,脸上神色痛苦之极。 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荒野寂寂,叫声格外清晰,韦一笑长啸一声,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已如星丸弹射般横掠出去,宛如御风而行,迅疾无伦。 宋远桥等人心中叹服,想不到韦一笑的轻功竟随年齿而俱长,似乎没有止境。 复又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一人的轻功高于韦一笑,这实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武当诸侠不约而同地运起轻功,衔尾直追,惟恐韦一笑孤身犯险,恐遭不测。 按说以韦一笑的身手,无论遇到怎样的险境,全身而退并不难。 但在这鬼气森森的荒野中,大家都为韦一笑暗捏一把汗。 韦一笑疾冲之间,一座壁粉斑剥,破烂不堪的古庙现于眼前,古庙周匝野草迷离,花香浮动,愈显得凄迷诡异。 古庙之中接连传出几声惨叫,这惨叫声中隐含着巨大的恐怖,似是遇到极为可怖的洪荒怪兽。 韦一笑热血上涌,身形不停,直冲进庙中。 他生平最喜恐怖刺激之事,愈有刺激,愈干得兴高采烈,若是平平常常,反倒索然无味了,这姜桂之性,弥老弥辣,丝毫不减。 第2章 九明白骨现江湖(2) 待他冲进庙内,最后一声惨叫戛然而止,月光中,只见一名教众直挺挺立着。两眼圆睁,眼珠直欲凸出眶来,头上一只手掌贯顶而入,那只手掌缓缓拔出,指上红白掺杂,犹冒着蒸蒸热气,那名教众僵然直扑,现出一张惨白冷酷的脸,一身白衣在夜风中微微拂荡,竟是一名弱冠少年。 轩敞的殿堂上十几具死尸与颜垣等人死状无异,人人圆睁着眼,眼珠凸出,露出惊恐绝望的神色。 韦一笑倒冷静下来了,问道:“这些人都是你一人所下的毒手。” 那少年神色不变,冷冷道:“正是。” 随手在一具死尸身上揩抹手上的血迹。 韦一笑怒到了极点,身影一晃,轻飘飘拍出一掌。 正是他成名绝技“寒冰绵掌”。 这一掌全力而发,十余丈的距离更是一掠而至。 少年不虞他身法如是之速,掌尚未到,已是寒气沁骨,心中大骇。 蓦地里身子横移三尺,百忙中还反攻出一爪。 韦一笑“咦”的一声,也是感到意外。 这一招猝发猝至,早已算准对手除了出掌硬挡,别无他途,不料却叫他逃了开去。 眼见一爪攻来,不敢怠忽,脚下一飘,已绕至少年背后,仍是拍出一记“寒冰绵掌”。 少年转身不及,故技重施,身子又横移出三尺,反攻出一爪。 那少年被韦一笑两次急攻,不但先手尽失,还险些丧了性命,那两下横移,实是竭尽生平之力。 当下急攻出两爪,韦一笑对他的九阴白骨爪也是颇为忌惮,飘身闪开,两人又形成对攻的局面。 宋远桥等人见场中爪影飞舞。 两人身法俱是快捷如风,一往一来,眨眼间已拆二十余招。 那少年不过十八九岁,居然能于劣势下扳回局面,而且与韦蝠王对攻二十余招不露败像,委实匪夷所思,大家都啧啧称奇。 两人堪堪打了五十多招,那少年虽然身法轻灵飘忽,如鬼如魅,终究不及韦一笑穷尽一生精习的身法。 五十招上,身子已被韦一笑的掌影罩住,他那横移三尺的怪异身法频频施出,每每于性命交关、间不容发之际奏功,若无这一救命法宝,韦一笑焉能容他支持到五十招以上。 其实正值盛夏,虽到深夜,仍感暑气蒸人,可那少年身旁,却如冰窖般,那少年强运内功与这寒气相抗,出爪却慢了一些,不再如以前那般凌厉狠辣,威势骇人了。 他左冲右突,连变数种轻动身法,意欲脱围而出,却总是被韦一笑轻轻一记“寒冰绵掌”挡回,不单脱身不成,反数遭凶险,只得仗着那种横移三尺的身法得脱,心中连珠价叫苦不迭,暗暗骂道: “臭小妮子害人不浅,你家少爷要归正位,红颜祸水,古人信不我欺。” 韦一笑不知他心里想什么,心中却在叫苦,对手不过是刚出道的无名小子,自己却五十多招仍未拾夺得下,此事传扬出去,于自己声名大是不利,况且周围还站着几位行家,丢脸之事是难以躲过了。 他身子如陀螺般在那少年身边旋转如风,殷融阳和杨不悔只能看到一道道青影,早已分不出个数了。 韦一笑旋转之中。两掌交替击出“寒冰绵掌”,那少年左支右绌,败像已呈,看来支撑不过十招了,宋远桥等人都不禁为那少年担心,虽说此子武功邪毒,下手狠辣,但如此年纪修成如此高明的武功,确是良材美质,百年难逢,都起了爱才之心。 欲待让韦一笑掌下留情,但场中双方已成水火之敌,这求情的话是万难启齿的。 忽然“咕!咕!咕”三声,殷融阳大叫“蛤蟆!蛤蟆!” 众人也是大奇,场中血战方殷,不知哪里钻出个蛤蟆来凑趣,只听得轰的一声,场中青影、掌影、爪影,都消失无遗,二人四掌倏然相合,倏然相分,那少年委顿于地,脸色惨白,韦—笑却在空中连翻三个筋斗,才消解了对方的掌力。 旁观诸人尽皆“啊”了一声,都不禁扼腕叹息,如此良材美质就此毁于掌下。 宋远桥怜惜之心尤甚,多少年来,自爱子宋青书死后虽然徒子徒孙一群,但能承继他衣钵之人却没寻到一个。 见这少年正是自己苦寻不获的明珠美玉,现今却中掌躺在地上,看样子已是不成了,真是痛惜之至。 韦一笑落至地面后,五内仍感翻腾震荡,觉得这少年的掌力似较九阴白骨爪尤具威力,不知他为何直至最后才施出此功,若是一上手便拼掌力,自己纵然得胜,也必要受内伤。 他一步跃到那少年身边,抓住衣领把他提起来,喝道: “小子,你是什么人?受何人指使与我明教作对。” 那少年睁开眼睛,声音极弱地道:“是你们要杀我,我才杀了这些人。”声音虽弱却连贯如珠。 韦一笑正待再问,忽听一女子笑道:“韦蝠王好威风啊,抓住一个身受重伤的晚辈,严刑拷问,这一下韦法王的威名更扬遍江湖了。” 大家侧身一看,竟是十几个尼姑、姑娘涌进门来,为首的是位中年尼姑,容颜甚丽,大家都认得是峨眉掌门百劫师太。 韦一笑一怔,手却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他是武林中成名多年的英雄,对一少年晚辈出手,本已落个“以大欺小”的口实,这般逼问一个重伤之人确是不符身份之举,若被人添油加醋地传扬一番,韦一笑的大名可要一落千丈了。 百劫师太笑道:“韦法王,你派人到峨眉向我下战书,约我们在渭阳决战,怎么不来赴约,反跑到这里欺负一个后生晚辈,却是何意。” 她虽已人到中年,声音仍是娇媚清脆,大是动听。 但熟识她的人都知道,这笑声中杀意实多。 她原是名门之女,于一场情爱变故后,投身峨眉,削发为尼。其时峨眉派掌门周芷若与张无忌一起失踪,峨眉派人才凋零,武学上的水平与峨眉派的声名相去甚远。 所以百劫师太在数年间便技压群芳,荣膺掌门之职。 峨眉派在她统领下,声名日甚一日,俨然有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之势。 据武林中一些名家耆宿私下窃议,百劫师太的武功已胜过其师祖灭绝师太,假以时日,不难跻身绝顶高手之列。 百劫师太平日课徒习武极严,颇有灭绝师太的遗风,与各大门派交往,也是谨言慎行,不苟言笑,颇得佛家“四威仪”之神髓,令人悚然慑服。 但与敌交手时,却是笑逐颜开,笑声不断,有时还笑得花枝乱颤,于春风融融中袅敌首级,可谓杀敌于谈笑之中。 武林中有四句关于她的口碑:“嘴上客气。心动杀机,笑靥如花,杀人如麻。” 韦一笑提起全身功力严密防备,却不知百劫师太所说的战书是怎么回事,自己这些日子忙于追索失窃的圣火令,哪有闲心去找峨眉派的麻烦,况且下书约斗也不是自己的作风。 百劫师太见他不语,脸上又阴暗不定,继续道:“韦法王,你不会是想赖账吧。” 说着,手一抖,一物打向韦一笑,韦一笑忙退后两步。 峨眉派不知从何处得到一种暗器“霹雳雷火弹”,威力奇大,韦一笑惟恐是那物打来,忙忙退开。 却见地上插着一面小旗,旗面上绣有红色火焰状,正是明教的法旗,旗上系有一封信札,自是百劫师太所说的约战书了。 百劫师太乘他一退,倏然而前,倏然而后,手臂横托那少年,退至原处,这一下身法竟也是快极,与韦一笑的轻功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韦一笑哈哈一笑道:“韦某虽不肖。却从未赖过什么账,你划下道来。韦某接着就是。” 心里隐然一沉,百劫师太虽酷肖灭绝师太的作风,心狠手辣,却绝不打诳语,她既说有人以自己的名头去约战,那就不会假,眼见那面小法旗货真价实,并非伪造,猛然觉得自己竟陷于别人的圈套而不知。 想到这里额头已然见汗。眼见这一战势不可免,方才恶斗那少年又耗损不少内力,这一战实无胜算。 百劫师太笑道:“韦法王,你方才一战耗力不少,我不占你的便宜,先用自己的内力为这少年疗伤驱寒,你再休息一阵,我们就可公平一战了,你意下如何?” 韦一笑淡淡道:“悉听尊便。”心里实是松了口气,站在原地调息运气。 百劫师太自把那少年托在手中,右掌始终抵在那少年两肾间命门处,一面说话,一面度送内力。 此时把少年放于地上,左手捏成剑指,运指如风,从背上的大椎穴,灵台穴一路下来,直点至尾闾处的长强穴。 左掌按在命门,替换下右掌,右手如式照作,从眉宇间的祖窍直点至下腹气海穴,随后双掌重叠,右手下,左手上,按在少年脑顶上的百会大穴。 宋远桥等人大是骇异,百劫师太此举竟是要为这少年强行打通任督二脉,开通小周天搬运的路径。 此举颇似藏密黄教的灌顶大法,中土武林中倒是少见。 第3章 九明白骨现江湖(3) 这种方法最为凶险不过,稍有不慎,或是受术者内力与施术者内力相克相抗,则受术者必经脉崩绝,吐血而亡,施术者本身也要冒功力全失,走火入魔的大险。 约一顿饭时间,那少年头上隐隐有热气散出,百劫师太身体周围竟有一层淡淡的蓝雾,大家都知道已到了生死交关的时刻,谁也不敢弄出丝毫的响声。 韦一笑运功已毕,定睛一看,也是大为诧异,他与百劫师太从未交过手,但想来她不会达到灭绝师太的境界,不料亲眼一见,不但高出灭绝师太甚多,自己内力最盛之时也根本比不上。 此时百劫师太正全身施术,本是他下手的最大良机,他却一动也不动,惟恐错过一饱眼福的绝好机会。 那少年脸色红涨如血,四肢颤动,骨节如爆点僻剥作响,百劫师太两手齐运,一前一后分点他任督二脉。 然后左掌附在脐部,右掌贴在命门,骨节响了一阵,渐渐停息,脸色也由红转白,又过了一顿饭时间,百劫师太双掌提起,又在百会穴上轻轻一拍。 那少年身子一弹,又盘坐地上,睁开双眼,跪倒尘埃,叩下头去,颤声道:“多谢师太再造之恩。” 百劫师太手抚他头顶,面露慈容,笑道:“佛度有缘人,药医对症病,这也是你机缘巧合,我不过出些力而已。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见到你除去这么多魔教妖孽,心里欢喜得紧,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我为你做主。” 少年泣声道:“多谢师太,弟子姓段,段子羽,字弘祖,先祖乃大理段家。” 百劫师太道:“莫不是南帝段皇爷?” 少年道:“正是。先祖世代于南沼为帝,宋未国灭于蒙古,祖父兴智公尚当幼龄,被家臣救出,隐居西域。 “不料十几年前,横遭灭家之祸,父母双亡,弟子被家人救出,辗转流落此乡。” 百劫师太慨然叹道:“段家大理称帝,代代都是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可惜国运不永,这也是天数使然。 “只可叹你祖孙竟遭同一命运,一者亡国,一者丧家,总算天佑善人,你今日得此福缘,也可说是段家祖先积德修善的余庆吧。” 她沉思片刻。 又道:“你们家传一阳指号称武林六大绝学之一,你怎么不会?” 她于庙外观战多时,两人交手情景自然毫无遗漏,一听这少年竟是段皇帝的嫡系子孙,登时想起一阳指来,故有此一问。 段子羽泣道:“先父母遇害时,弟子尚在襁褓之中,这门家传武学竟自上代而绝。” 百劫师太大击掌叹息道:“可惜,可惜。不过你现在所学恐怕不亚于一阳指,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也不必有患得患失之心了。” 转过身来对韦一笑道:“韦法王,现在动手尊驾觉得公平否。” 大家都在谛听这二人的交谈,一时都忘了还有这场决斗,百劫师太忽然提起,气氛登时又紧张起来。 韦一笑听这少年竟是大理段家传人,甚感惊诧,又见百劫师太施术居然成功,心中似乎松了一口气,百劫师太一提此事,惊诧尤甚,不料她为人施用“灌顶大法”后,犹有余力再战。 心中暗道:“若在她功力未损之前我万及不上她。现在交手虽然赢面不大却有战成平手的把握,可她为人施术较之我损功力,实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交手,漫说胜之不武,自己的身份也降了许多。”便笑道:“师太神术,韦某佩服。此刻一战却不公平之甚,师太为这小子强行开顶,打通小周天,损耗功力多多,韦某焉能占这种便宜。” 宋远桥在旁笑道:“师太,韦蝠王之言甚是。我看两位之约还是另择时日吧。” 他虽高出百劫两辈有余,但素来谦和冲淡。百劫又是一派掌门,是以言语中颇加礼敬。 百劫师太原本笑吟吟的,眼中充满杀机,一霎间,脸色登时肃穆庄严,一双眸子也立转平和,双手合十道: “晚辈忙于对敌,竟忘了给几位前辈见礼,多多恕罪。” 宋远桥忙还礼道:“不敢当,师太贵为一派掌门。我等不过虚长几岁,不敢当师太之礼。” 百劫师太道:“宋大侠金口既开,晚辈当凛遵照行。韦法王,尊驾没有异议吧。” 韦一笑甚是尴尬,如此一来倒像他受了武当的庇护,可自己言已出口,断无回收之理,当下拱手道:“宋老弟如此说,就这么办吧,韦某有事,告辞了。” 他心中虽怯,言语上却不肯吃亏,百劫称宋远桥前辈,他便称之为老弟,顺势占了便宜,但听得百劫嘿嘿冷笑,甚是刺耳,其中不乏讥嘲之意,脸上微红,纵身跃出庙外,闪得几闪,已消失不见了。 宋远桥笑道:“师太率众远来赴约,却让老朽一句话搅散了,多谢师太赏给老朽这个薄面,日后定将酬谢。” 百劫忽然之间竟疲惫不堪,身子于夜风中摇了几摇,似乎要站不牢。 两名弟子忙上前扶住,百劫苦笑道:“宋前辈,您看晚辈还有再战之能吗。方才不过是摆个空城计。吓走韦魔头的,多谢前辈圆场。” 说完,径自盘膝地上,运起内功来,那两名女弟子都是单掌扶在她背上,为他补充内力。 其实百劫师太一进庙来,见到杨不悔夫妇在场,便已知道这场架打不成了,若是坚欲击杀韦一笑,势必要和武当发生冲突,两派从开派祖师郭襄和张三丰始,交情已是甚深。 其下数代弟子无不秉承祖意,世代交好,因此,百劫索性在强敌之前为段子羽全力施术,情知有武当在此,不会让韦一笑向自己动手,即卖了武当一个情面,又显露一手神功,使韦一笑知难而退,这份机心却是武当诸人料想不到的。 至于对段子羽一见如故,倾力相救,既出于对魔教的敌忾同仇,复出于家传的相术,一见之下便觉这少年年纪虽小,已隐隐然有王者霸气,前程不可限量,自不能任之毁于韦一笑之手。待知他是一灯大师的后人,更感欣慰。 约有两个时辰,百劫睁眼道:“好了。”两名弟子个个抽身后退,俱已是香汗淋漓,气息不匀,从怀中取出一粒丹丸服下。 百劫师太却已精力弥漫,回复旧观。见段子羽仍肃立殿中,微微笑道:“段公子,你在想什么?莫不是寒掌的毒性仍未去尽。” 段子羽从梦中惊醒,忙回道:“师太,弟子死中逃生,又受师太天大恩惠,惊喜过度,总怕这是一场梦幻。” 百劫师太咯咯笑道:“傻孩子,你真是在做梦,在梦中自己打通了小周天,了不得的很哪。” 段子羽听出这调笑中满是慈爱,扑通跪倒,叩头到:“师太,您这么好,请您收弟子为徒吧。” 百劫笑着摇头道:“这可不成,我若收了你,不仅坏了峨眉不收男弟子的祖规,江湖上那些黑心烂肺专门嚼舌头的人不知要造出多少谣言来。”说到这里,脸色竟然一红,腼腆得如同小姑娘。 见到段子羽大大失望的神色,心中不忍,灵机一动道: “我虽不便收你,这里现放着几位名震武林的大侠。倒是合适得很。宋老前辈,当年周芷若周掌门是张真人挥函介绍到我们峨眉的,现在晚辈斗胆请宋老前辈收段公子入门墙何如。” 宋远桥心中一喜,便欲应下,张松溪在他背后扯了他一下,宋远桥虽不知他何意,但四弟素来足智多谋,料事精细,他既阻止,必有深意,沉吟片刻道: “还请师太见谅,师太所命,本应奉行。只是段公子武功路子趋于阴柔一路,而且成就已然可观,纵然到老朽门下,老朽恐怕也没什么技艺可堪传授,倒是虚担师名,复又误人子弟了。” 百劫淡淡道:“倒是晚辈唐突了,段公子杀了这么多明教中人,武当门下岂能容他。” 殷梨亭怒道:“师太此言是明指我们武当和明教为一路了。” 百劫师太笑道:“殷六侠多心了,贫尼焉敢有此意,也许是我学识浅薄,表错了意了。” 殷梨亭还待再言,宋远桥沉声道:“六弟不得无礼。” 对段子羽道:“段公子倘若不以老朽愚碌无能,老朽便勉力收入门墙,武当上下绝无人容不下他。” 他本是武当掌门,因受儿子宋青书的牵连,被革去掌门之职,由二弟俞莲舟接任。但自俞莲舟以下,对他莫不尊崇如师,凡事必得他示下,方肯实施。 段子羽昂首道:“师太,您若不收弟子为徒,弟子宁愿一生无门无派,做个孤魂野鬼而已,宋老前辈的好意,弟子心领了。实难从命。” 百劫师太皱眉道:“好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求得动宋老前辈,你居然不识抬举。 “快向宋老前辈赔礼,他老人家不会和你这黄毛小子计较,他老人家那一身武功你自学个三四成,就足够享用一生了。 “韦一笑那伙人忌惮宋老前辈的名头,也不会找你的麻烦。岂不是万全之策。” 宋远桥这才明了百劫师太的用心,霎时间也明白了张松溪阻拦他的原因。 他若是收段子羽为徒,这二十几条人命的过节自然移到他的肩上,以武当和明教的交情,和他同韦一笑、杨逍的关系,这场过节倒是不难化解的,只是未免强明教所难了。 若是化解不了,明教和武当势必成敌。 这正是百劫师太良苦用心所在,也是张松溪所忧。 不过他确是看中了段子羽的武学禀赋,对于此节并不重视,专等段子羽过来叩头拜师。 哪知段子羽与韦一笑拼斗之时,宋远桥等始终作壁上观,段子羽早已把他们记恨在心,虽明知他们是煊赫有名的武当大侠,心里却有四分痛恨,三分不忿再加三分瞧不起。 哪里肯来拜师。 当下竟直身而起,躬身道:“师太既然不允,弟子无颜再求,但弟子绝不投身别门他派,师太的大恩大德弟子铭记终身,他日必有以报。” 百劫道:“段皇爷的子孙怎么会出你这么个属山西驴子的,看来我这份苦心算是白费了。 “弟子我是不能收的,三个月后你到峨眉山来找我,我传你几手我俗家时的玩艺,算是了了你这份心吧。”段子羽恭谨谢过。 两派人众一拥而出,临行前,百劫师太塞给段子羽一个羊脂白玉的瓶子,拍拍他的头笑道:“三个月,可别失约哟。” 霎时间,人散殿空,段子羽忽感悲从中来,竟如赤子失去慈母般伏地痛苦。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大殿的一尊观音菩萨忽地旋转起来,转了三传,佛像中露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悄声道: “喂,你怎么了,受了重伤吗?痛得厉害是不是。” 第4章 天师顽女洞室缘(1) 小姑娘“喂”了几声,段子羽全然不加理睬,只是一味地伏地痛哭。 小姑娘心下大急,从佛像中一跃而下,却是两手着地,一撑一柱地向前挪移,姿态甚是滑稽。 须臾,来到段子羽身边,抬起一手扶在段子羽肩上,关切地问: “怎么了,伤得很厉害吗?” 段子羽这才耸然惊觉,肩头一甩,登时把小姑娘甩得仰面朝天,小姑娘哎哟一声叫痛起来。 段子羽一见是她。 顿感惭愧,忙问道:“摔疼了吗?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小姑娘仰面向天,自感这姿势不雅之至,偏生两腿已折,站既站不起,这一摔又疼得全身酸疼,想动动手指都是万难。 又羞又恼,骂道:“傻瓜笨蛋,不是我还有谁,若是别人,一掌拍下,你命早没了,还容你显露武功吗?” 段子羽自知哭得太过忘情,竟被人欺到身边犹无察觉,若是敌人,当真是要没命了。 但这一哭却把他十年穴居生涯的苦闷、积闷、郁闷尽数宣泄出来,胸襟大畅。 见小姑娘忍痛不住的样子,倒是负疚良多,笑道:“你骂的好,是我不对,不该摔你这一下。” 小姑娘见他满脸惶恐自责之色,却无过来扶自己之意,又不便出言相求,可自己这副不雅之态尽数落在一个陌生男子的眼里,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裂缝钻进去才好。 过了一会,竟嘤嘤抽泣起来。 段子羽俯身过去,问道:“姑娘,疼得很吗?我这里有止痛丹,还算灵验,你先服两粒好不好。” 小姑娘收泪不哭,语声仍是哽咽,怒道:“你欺负我两腿断了,让我在这里躺一辈子好了。” 段子羽闻言,忙横臂将她托起,柔声道:“是我不好,忘了这一节了。” 他十岁起便与老家人过穴居日子,离群索居,深入不出。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训可全然不懂。月光下看到怀中人一张俏脸半是珠泪,犹如带雨梨花,艳丽不可方物。 一双秀眸薄嗔含怒,秋波横流,更是摄魂荡魄,美妙难言,不禁看得痴了。 小姑娘被他如婴儿般抱在怀中,虽属无奈,仍是浑身上下的不自在,此时见他一双眼睛贼忒嬉嬉的盯在自己脸上,不由得羞怒交加,伸手一记耳光打了过去。 段子羽浑没料到此点,美色当前,正是渐入佳境,虽见耳光飞来却不敢闪避,惟恐再把她甩了出去。这一记耳光着着实实地打上,甚是响亮。 小姑娘出手后已然后悔,待见他不躲不闪眼见左颊已微微红肿,心中百感交集,一头扑在怀中痛哭道: “谁叫你不躲来着,明知道人家不愿意打你,你偏偏和我斗气,你是非气死我不可。” 段子羽此时心境甚佳,虽挨了记耳光,并不着恼,听她话中颇有悔意,只是嘴巴硬而已。 当下托着她进入佛像中。 这是尊硕大的木佛,腹中空空,宛如一小天地,段子羽伸手摸在一块微凸处,按了三下,从中分开的木佛又合而为一。 木佛反转三周,段子羽脚下一空,落了下去。 下面是一段不长的甬道,段子羽推开一扇门,小姑娘大吃一惊,里面是一间轩敞华丽的卧室。 一张软红流苏的大床,檀香木的桌子上摆满了金银器皿珠玉宝玩,地上一溜四张花梨木靠椅,其余常用物事靡不周备,无一不是上品。 这种豪华在她而言是司空见惯,可在这荒野古庙下出现却是匪夷所思。 段子羽把她放在厚软的床上,动手为她接续断骨,手法干净利落,倒似为人接骨的外科郎中。 小姑娘奇道:“喂,你常为人接骨吗。” 段子羽道:“那倒不是,平时在外面练功,有时见野猫野兔摔折了腿,便顺手给它们接上,接的不好,姑娘别见笑。” 姑娘大怒道:“笑你个头,你分明是把我比作野猫、野兔,转着弯的骂人。” 段子羽一愣,苦笑道:“我绝无此意,那些野猫野兔若都像姑娘般,这里不成了仙人桃源了吗。” 姑娘见他仍是胡乱类比,更是有气,又听他把自己比作仙子,这气又陡然消释。 幽幽地道:“喂,你叫什么,姓什么?我不能总是‘喂,喂’地跟你说话呀。” 段子羽道:“我姓段,段子羽,草字弘祖。” 那姑娘道:“这姓好得很哪,名好,字起的也好。你的本家中可有煊赫大名的。像大理的‘威镇天南’段皇爷。” 段子羽脸容一肃,恭声道:“那是我的曾祖。” 小姑娘这一惊非同小可,她上下打量了他几遭,半信半疑道:“你不是在蒙我吧。” 段子羽苦笑道:“曾祖智兴公虽名震天下,那也是明日黄花,大理段家国破家亡,冒充他的后人又有何光可沾。” 说着从一张抽屉中摸出一方玉玺,递给她道:“这是先祖仅留之物,你看看吧。” 姑娘看后方深信不疑,笑道:“原来是小皇爷在此,怪不得屋里有这样多的珠宝!” 段子羽叹道:“这都是我九叔为我四处偷来的。对了,我没告诉你,九叔叫欧阳九,是我家老家人,我父母遇害时,他把我背出来,我才幸免于难。 “他说我是帝王之后,若无些金银之物,过于寒酸了,就四处为我偷了这些东西。前两年,他居然偷到洛阳的‘碧华轩’去,被喂毒暗器打中双腿,只好把双腿截去了。” 那姑娘道:“你明知我偷了人家的东西,还拼死救我,不惜出手杀人,就因为我受伤的样子像你九叔吗。” 段子羽道:“这倒不然。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不是坏人,那些人居然连个受伤的女孩都不放过,就算你拿了他们几两银子,也没必要一定要置于死地啊。 “不过后来那个老头武功倒是真高,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那姑娘道:“你在外面动手,我在佛像中也听到一些那老头是魔中教四大护教法之一,青翼蝠王韦一笑。 “你能支撑那么长时间,已足以自傲了。他的‘寒冰绵掌’是武林一绝,从今以后,江湖上又多了一桩段小皇爷大战韦蝠王的佳话了。” 段子羽苦笑道:“你又来拿我寻开心了,什么佳话,若非那位师太出手相援,我早就死定了。” 那姑娘道:“那位师太是峨眉掌门,却又高出甚多。峨眉开山祖师郭襄郭女侠倒像是她的徒弟。” 段子羽用手指刮刮脸,羞她道:“这法螺吹的呜呜响,郭女侠死了一百多年了,你怎么知道她的武功怎样,瞎说八道?也不识羞。” 那姑娘脸一红,急道:“谁瞎说八道?我虽然不知道,可我爹爹知道,他常说,近百年来,以武功而言,真正达到顶峰的也不过三五人而已,余子碌碌,实不足论。” 段子羽听她大言炎炎,禁不住出言讥道:“令尊如此尊贵,你这做女儿的却也太不争气了。” 姑娘蛾眉倒竖,杏眼圆睁,啐道:“你这人好不识趣,本姑娘好心好意待你,不见你的谢字也罢了,倒让你随便消遣了。 “你莫以为救了本姑娘一命就有资格戏弄我,我现在就把命还给你。” 素手一翻,手持一柄精光湛然的短剑刺向自己的胸口。 段子羽哪料她刚烈如此,竟一句话也受不过,大惊之下,两手疾伸,扣住她的皓腕。 姑娘左掌撞向他的胸口,右手用力回夺,死志甚坚。 段子羽双掌扣在她右腕上,只感她内力甚强,眼见一掌打来,却不敢腾出手来接掌。 这一掌结结实实打在他胸口,他只觉胸中气血翻腾,两手仍是奋力后拉,砰的一声,他倒在床角,那姑娘却被他拖了过来,扑跃在怀中,短剑脱手飞出,铮地一声钉在门上。 姑娘“呀”地一声大叫,她出掌只是攻其必救,并无伤人之意,孰料段子羽必救不救,硬生生以胸接了这一掌。 她最清楚自己这“天雷掌”的威力,眼见段子羽面如金纸,双眼紧闭吓得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 “段哥,段哥,你别死,千万别死呀,我不是有意害你,我只是气不过,想自己死的。” 哭了一阵,见他仍无动静,只道他已死了。 哭道:“段哥你救了我一命,我本来要报答你,现在却失手打死了你,我也不活了,随你一起到阴曹地府去,来世再报答你吧。” 提起残余内力,举掌向天灵盖拍去。 段子羽忽然睁开眼睛,低声道:“不要。” 姑娘见他又活转起来,惊喜若狂,内力消散,只感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没有了。 嘴上仍是大骂道:“死人,死人,你没死干么装死吓我?害得人家……”又大哭起来。 段子羽声音微弱地道:“你这一掌真差点把我打入地狱里去,若不是那位师太用灌顶大法为我打通了小周天,这一口气是喘不过来的。” 姑娘见他夷然无事,登时放下心来,又听他赞自己的掌力,大是受用,破涕为笑道: “你尝到厉害了吧,看你下一次还敢不敢惹我。 “韦一笑的‘寒冰绵掌’有什么了不起,若是他自己,本姑娘还真不怕他,还有什么殷野王、范遥,几十个人抓我,从昆仑到这里本姑娘把他们戏耍个够。 “后来不小心竟中了颜垣那死胖子的暗器,倒是多亏你来救我,不然被他们抓到可是大大的不妙。” 第5章 天师顽女洞室缘(2) 段子羽心中大奇,道:“你究竟拿了他们什么物事,他们居然倾全教一半的好手抓你。” 姑娘得意道:“是两块非金非石的破牌子,我看没甚么了不起,拿到当铺去当不了十两银子。可他们却当成命根子似的。 “我一高兴,索性就跟他们捉捉迷藏。韦一笑号称轻功第一,却也拿我没有办法,那些蠢物一定还在四处找呢,却不料我躲在他们脚下。”说着咯咯笑起来,脸上泪水尚未干。 段子羽心中叹服,在韦一笑、殷野王、范遥等人万里追击下,仍能逃脱自如,委实匪夷所思。看来她说的话泰半可信,这一掌更是手下留情。 姑娘连哭带笑了一阵,才发现自己仍俯在段子羽身上。 一时间羞不可抑,脸红得如桃花绽放。 想抬起身来,可浑身软绵绵,轻飘飘,哪有力气。 轻声道:“段哥,你推我一把好吗?” 段子羽虽美人在抱,香泽微闻,却也觉得于礼不合,可他周天内息正运转如流,开口说话已是勉强,哪敢乱动一下,唯恐内息错转经脉,走火入魔,落个身残命丧的下场。 微微道:“稍待片刻,等我周天功行圆满再说。” 姑娘对内功一道也是行家,闻言便知。 只俯在他身上,那一股浓烈的男子气息使她面颊绯红,犹如薄醉,心里并不讨厌,实有几分欢喜之情。 段子羽内息却越转越慢,待得九转功成,胸口麻胀已消,只有些微的疼痛。 这一段运转内息的过程,他心无杂念,此刻方感到站娘柔软如绵的躯体靠在身上,看到她一头黑缎子般的长发,雪白如霜的颈项,柔情顿生,腹中一股火热涌将上来,他马上察觉,暗骂道: “段子羽,你不是东西。想乘人之危吗?” 收摄心神,镇住欲火,将姑娘轻轻扶起,放置枕上,姑娘颇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却大感惭愧。 低头一看自己胸前,中掌处衣裳已成碎片,一动身即零落于地,胸中清清楚楚印着一个掌印,皮肉竟成焦黄,宛若火烙的一般,心下讶然,从没听过有这种掌法。 那姑娘柔声道:“段哥,你三天内不能和人交手过招,否则掌中火毒渗入经脉,就无药可医了。” 段子羽苦笑道:“多谢姑娘厚爱,给我留个纪念,好在这儿只有你和我,只求姑娘别再发小姐脾气就是了。” 姑娘并不答话,嫣然一笑,百媚顿生。 段子羽也不由得一笑。 段子羽道:“我倒忘了请教姑娘芳名。” 姑娘脸一红,侧过头去嗫嚅道:“这,这个可不能跟你说。” 那时节姑娘的名字是不能随便对人家讲的,未嫁时称“待字闺中”,只有议定嫁娶时才把名字连同八字庚帖送到夫家。 段子羽于此节是浑然不知,见她不肯说,不知又闹什么玄虚,反正这姑娘处处透着邪门。 沉吟半晌道:“不说也好,过两天你腿伤一好,我们就各分东西,如同陌路了。人海茫茫,这一生一世再想见一面都难,不知道反比知道好。” 姑娘本是一时羞涩,不免扭捏作态,听他说得甚是凄凉,心中触动,立时便要说出,忽听得上面嘭嘭、喀嚓连声大响,似在拆房一般。 两人俱是心头一震,段子羽道:“我上去看看,是什么人来讨野火。” 那姑娘执意一同要去看,段子羽只得抱着他通过机关进入佛像中。 大佛的腹中有一洞孔,从外面难以察觉,在里面却可把庙中的事物看得一清二楚。 但见两个男子正在过招,那姑娘附在段子羽耳旁道:“着灰色衣裳的就是殷野王,一定是来捉我的,倒不知另外那人是谁。” 两人又拆了几招,却听段野王道:“卫璧卫庄主,朱武连环庄与本教比邻而居,素无瓜葛,尊驾何必定要趟这混水。” 段子羽一听“朱武连环庄”和卫璧的名字,面容大变,牙齿咬的咯咯响,骂道: “这狗贼,居然有胆子到这里来,看来不用我远赴西域找他算账了。” 那姑娘抓住他手道:“段哥,千万别动气。你三日之内绝不能和人交手,反正没好人,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段子羽握着她柔嫩的小手,心神安定一些,两人头挨着头,贴在小孔上向外观看。 卫璧在殷野王的掌攻下早已不支,所幸殷野王未下杀手,但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殷野王心念圣火令的得失,只求得他知难而退,见目的已达,方欲收掌后退,背后微风悄然而至,殷野王侧身发出一掌抵住,原来是武青婴在背后出指偷袭。 殷野王笑道:“贤伉俪要以二打一吗?欢迎之至。” 一拳击向武青婴,拳势刚烈,声势骇然,武青婴哪敢硬接,闪身避过,脚下一旋,已和丈夫合在一处。 殷野王掌劈卫璧,足踢武青婴,两式一招,分袭二人。 卫璧、武青婴急出长剑,同使一招“灵蛇出洞”,分袭殷野王上盘下盘,剑势陡急。 剑身嗡嗡响若龙吟,剑上功夫着实不弱。 殷野王身形一闪,避开两剑,双掌翻飞,罩住二人。 卫璧和武青婴的武功与殷野王相比差距甚远,但二人自小青梅竹马,同习武功,心意相通,配合默契,一人遇险,另一人便奋不顾身相救,用的都是玉石俱焚的招术。 十招过后,殷野王已不得不打点起十二分精神应敌了。 以他的身份。莫说与人两败俱伤,便是被这两个小辈的拳脚沾到衣衫,也是奇耻大辱。 他灰衣飘飘,往来穿梭于剑影之中。 掌劈如斧,掌势却渐趋缓慢,但只要中得一掌,必筋断骨折。 卫璧和武青婴早知此战有败无胜,单一个殷野王,二人又已斗不过,旁边还有范遥和十几名魔教好手。 万没料到在这荒庙之中会遇到这几位魔头。 若非范遥等自重身份,不愿以众凌寡,只须一拥而上,他夫妇早成刀下之鬼了。 二人相望一眼,忽然弃剑,齐运家传一阳指,霎时间大殿上嗤嗤声响,指风纵横。 殷野王心下大骇,身如穿花蝴蝶,左扭右摆,蹿高伏低,极尽腾挪闪展之能事,险而又险地避过这凌厉的二十几指。 一阳指号称武林绝学,卫武二人虽然成就有限,但浸淫于此三十余载,此番又纯属拼命,二十几指直打的殷野王狼狈不堪,一身灰衣被洞穿几个小孔,所幸未伤到皮肉。 二十几指下来,卫、武二人眼见只要一路打将下去,必可把殷野王毙于指下,可内力几已耗尽,竟难以为继。 殷野王身形疾展,出手封住二人膻中、肩贞、大椎几处大穴,出指惟恐不速,下手惟恐不重。 二人登时委顿于地,相望一眼,两手相握,闭目等死。 殷野王提掌欲击毙二人。 范遥忽然道:“野王且慢,这二人杀不得。” 殷野王一愣,道:“这二人有何杀不得,难道还有什么大来头?” 范遥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咱们兄弟惧过谁来。野王,你说这二人是何等人?” 殷野王道:“这一对夫妇是伪君子真小人,枉担一个侠名,作的都是卑鄙下流之事。” 范遥拍手道:“对了,如此良材美质,不是随处都可遇到的。 “这世上真小人多,伪君子虽也不乏其人,但如卫庄主夫妇这么心机深沉的可着实不多,大投我老人家的脾胃。 “真是我见犹怜,你一掌把他杀了,岂非暴殄天物。” 殷野王奇道:“右使之言高深莫测,在下实是不解。” 范遥道:“你且仔细想来,那些正教人士都骂咱们是邪门歪道,卫庄主不也是我辈中人吗?” 殷野王哼道:“宵小之辈,在下可不屑与之为伍。” 范遥笑道:“野王清高,自然觉得此类人可憎,我却欣赏得紧哪。人是你拿下的,交给我处置如何?” 范遥与殷野王之父白眉鹰王殷天正同辈订交,较之殷野王高出一辈。 其时殷野王虽已升至护教法王之位,但比范遥地位为低,听他如此说,笑道: “任凭右使处置罢了。” 范遥看了看面如土色的卫璧、武青婴,嘿嘿笑道:“二位冲了我们明教的场子,又得罪了野王,我虽有心回护,却也难作得很哪。” 卫璧哀声道:“求前辈恕过我们无心之过,以后必当报答。” 范遥道:“恕是一定要恕的,只是这么轻轻松松让二位离去,于野王面上太不好看。” 卫璧颤声道:“前辈欲待怎样?” 他见范遥满脸疤痕,纵横交叉,甚是恐怖,虽然笑着,仍令人毛骨悚然,真怕他留下自己两口子的一手一腿,或是耳朵鼻子眼睛之类,那以后可难在江湖行走了。 范遥见他满眼惧色,心中暗喜,道:“这法子既简便,又于二位毫毛无损。若是留下二位身上的什么东西,岂不有损二位的英雄形象。” 卫璧连声道:“那是,那是,您老人家慈悲为怀,必有福报。” 范遥哈哈怪笑几声,有人说他慈悲,倒是头一遭。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来,倾出两颗药丸,不由分说塞到卫武二人的口中,待得药丸融化入腹,才伸手拍开他们的穴道。 二人相扶着站起来,卫璧颤道:“不知前辈给在下服的是什么药?” 范遥笑道:“什么药?是两颗止咳化痰的药。二位明年此日到大光明顶来,我会再给你们两丸,要是不来吗,也由得你们。” 范遥虽说的轻描淡写,卫璧却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东西,知道问他也是白问,脸色惨然,扶着妻子走了出去。 第6章 天师顽女洞室缘(3) 殷野王拇指一翘,赞道:“右使端的好计策,如此一来这两人必为我所用,当真比杀了他们好,不过你给他们吃的是什么?” 范遥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一名教众走进来躬身道:“禀右使、法王,故去弟兄的尸体都找到了,共有二十八具,二十二人死于九阴白骨爪下,六人死于掌下,现都停放在外。” 范遥道:“找到凶手踪迹没有?” 那人道:“左近十几里都找遍了,什么也没发现,也只有这一处庙,别无人家。” 范遥道:“好吧,咱们先为外面的弟兄送终。再把这破庙掘地三尺,看他们能地遁到哪去。” 庙外瞬间升起一堆大火,十几人盘坐火旁,把尸首放入火里,双手在胸前捧成火焰飞腾之状,齐声念诵明教经文: “焚我残躯,熊熊烈火。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段子羽在佛像中听得这经文,大是感触,品味着“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这两句,竟不禁流泪下来。 他自小遭灭家之祸,更过了十年难见天日的穴居生活,虽然锦衣玉食,但支撑他的不过是练武报仇的信念,生活的情趣从未领会得到,只觉苦多甜少。 那姑娘感到他的身子竟微微发抖,叹道:“都是我连累了你,你我若不受伤。尚有一线生机,现今恐怕难逃大劫了。你怪我吗。” 段子羽伸手搂住她,两人本已贴在一起,这样贴得更紧了。 段子羽道:“我怎会怪你。人生到头难免一死。得与姑娘死在一处,我段子羽已是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那姑娘心中欢喜,幽幽道:“我们现在已是同命鸟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叫张宇真,你叫我真儿吧。” 段子羽道:“真儿,这名字好得很,是不是迦陵鸟的叫声。” 张宇真嗔道:“段哥,这当口你还有闲心说笑。” 心中倒觉甜蜜,迦陵鸟是佛教传说中的阿弥陀佛净土国中的鸟儿,所发清音使人一闻之下,立登果位,证成正觉。 据说此鸟儿乃是阿弥陀佛为广宣法音幻化而成的。 听得外面轰隆隆之声甚响,显是明教中人为已死弟兄超度亡魂后,在拆庙宇。 庙年久失修,拆起来省事多了,不多时,四壁已除。却无复壁之类的东西。 段子羽毅然打开机关,范遥、殷野王等人见佛像转动起来,都觉诧异,全身戒备。 段子羽抱着张宇真从佛像中跳下来,范遥等并不认识他,一见张宇真笑道: “姑娘,你终于逃不掉了吧。快把东西交出来,说出背后主使人,还可放你一马。” 张宇真笑道:“东西你们不是拿回去了吗?还问我要什么。” 殷野王道:“胡说八道,几曾把东西还我们了。” 张宇真道:“前两天在宝鸡,我被你们一伙的人追到,他说我交出东西便不杀我,我打不过他,只好把东西给他了,谁知你们食言而肥,还是拼命追杀我。” 范遥和殷野王对望一眼,都感迷惑,见这姑娘态度极为诚恳,丝毫不像说假话的样子,范遥问道: “那人是什么样子,叫什么?” 张宇真道:“那人高高瘦瘦的,和你年龄差不多,韦什么来的,还有个外号,是什么蝠,他说我如不交出东西,就要咬破我的喉咙,喝我的血,我一害怕,就给他了。” 范遥和殷野王疑窦顿生,张无忌归隐后,虽手谕杨逍继任教主,但杨逍年老德薄,威不服众,此日的明教虽还勉强聚在一起,但人心涣散,号令不严。 昔日盛况已一去不复返了。 韦一笑早就觊觎教主之位,若说他私藏起圣火令倒不无可能。 况且此次圣火令失窃实是疑点颇多,若无内奸,外人绝不会轻易得手。 这二人精明过了头。 哪知张宇真不过是拖延时间,戏耍他们,心中已有几分相信。 范遥瞥眼看到她狡黠的笑容,心中一凛,暗道:“这小怪人诡计多端,他的话不可全信,切莫着了她的道。那可是八十老娘倒绷婴儿手中了。” 纵身到佛像前向里一望,空空如也,却不知佛像底座下还有机关。 至于这二人身上倒不必搜,圣火令乃尺多长的牌子,放在身上一眼便可看出来。 殷野王道:“你先随我们回去,与韦一笑那厮对质,我们保证不伤害你的性命。” 张宇真道:“那可不成,那个韦一笑什么蝠的怪老头得到东西后,一定藏在什么地方了,我和他对质,他硬赖没拿,你们自然相信他了。他转头又要咬我喉咙,喝我血了。” 殷野王沉吟道:“这倒也是,可这事总得弄个水落石出,范右使你看怎么办。” 范遥阴森森道:“这女娃巧言如簧,且不管他说的真假,捉回去再说。”伸手向张宇真抓来。 段子羽抗声道:“几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前辈高人,出手对付一个受了伤的女孩子不有失身份吗。” 范遥冷冷道:“我是捉拿窃贼。可不是比较武技,管什么身份不身份。” 他手刚递到张宇真肩头,段子羽蓦然一爪伸出,范遥手腕疾翻,反扣他脉门内关穴,段子羽左爪后发先至,疾如电闪般插向范遥面孔。 范遥一惊,托地后跃两尺,厉声道:“那些兄弟都是你杀的?” 段子羽道:“在下习武不精,倒让前辈见笑了。” 范遥又问道:“你是周芷若的徒弟。” 段子羽道:“我不认识此人。” 范遥心道:“你若是周芷若的弟子传人,我倒有几分忌讳。周芷若和张教主情深意重,现已成为夫妻了吧。 “伤了她的弟子须于张教主面上不好看。既然不是,就可痛下杀手了。” 当下不再多言,左手虎爪,右手鹰爪,一齐攻到,竟是要用爪力破段子羽的九阴白骨爪,攻势凌厉狠辣。 段子羽不敢硬接,身形一飘,化开一招。 范遥爪势不变,身形一进,爪风疾然,已扑脸面,段子羽又使出“横移三尺”的怪异身法,险而又险的避开破面之灾。 范遥“咦”了一声,道:“这小子有点鬼门道。” 左手变狮爪,右手变熊掌,一攻他右肩,一攻他腹部,一发即至,快捷无伦。 段子羽虽习练九阴真经有年,但九阴真经博大精深,他限于年岁阅历,理解有限,只练会了“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一类速成法门,内功虽有小成,但与范遥相比,实是不可同日而语。 若论招式之变化,对敌之经验,直是初入塾的童生。 眼见这两招虽然勉强躲过,但后面即是张宇真,自己横竖不过多活一会儿,也免不了一死。 对这两招竟不闪避,右手直插范遥的顶门,意欲同归于尽。 范遥右手狮掌已堪堪按在他腹都,方要透力而入,却见五根手指已堪堪插向自己头顶,心中大骇,侧身飘闪出去。心里对这少年已不敢小觑。 要知与范遥这样的高手对敌,求胜固然不易,想拼个玉石俱焚也须有相当功底,不是寻常武林中人能做到的。 忽听身后一人惨叫,段子羽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名教众见段子羽与范遥交手,以为有机可乘,径自上前提拿张宇真,不料张宇真腿虽断,手却活动自如,发出一枚细针,竟透脑门直入脑中,登时毙命。 张宇真叹道:“段哥,你又忘了我的话儿,你中掌后不能和人动手的。” 段子羽苦笑道:“真儿,动手是死,不动手又能活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忧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殷野王奇道:“咦,这小子几时入过我教?还是你父兄姐妹有在教的,快说出来,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 张宇真不屑道:“你们魔教算什么东西,我段哥是南帝段皇爷的子孙,你们就是请他作教主还不配呢。” 范遥道:“段皇爷的子孙?胡吹大气,段家子孙会学这等阴毒下流的武功吗?” 张宇真撇撇嘴道:“你的武功就不下流吗,什么虎爪、鹰爪、熊掌,无一不是野兽伎俩,更是阴毒龌龊,等而下之。” 范遥气苦道:“小娃娃嘴皮子功夫练得不错。不过还是得跟我们回去。野王,我拾夺这小子,你把这女娃娃拿下。” 他知道野王自重身份,若非出言相命,他断不会出手对付双腿已断的女孩子。 他自己又何尝不如是,眼见段子羽胸口掌伤如烙印上的,但寻宝无奈,也只好出手。 殷野王举步上前,范遥已一掌击向段子羽左肩。 段子羽一爪反攻,范遥掌势倏转,从奇异的角度拍他肩颈间的大椎穴,这一招又疾又狠。 方位又刁,段子羽身子一旋,仍是一招抓去,他此时已全然是拼命招法,不求护己,惟求伤敌。 范遥哪肯与他对命,即使杀他也并不甚难,但圣火令之事委实重大无比,心下存了活擒的念头,是以左一掌,右一掌,刁钻古怪,滑溜非常。 十数掌后,已将段子羽引开张宇真身边。 殷野王缓缓一掌向张宇真拍去,掌势颇缓,相距既近,倒也颇为忌惮她那手银针暗器。 庙中轰然一声,大家都感诧异,停手观看,一尊护法金刚无故碎裂,从中呼地飞出一人来。 但见那人疾飞至范遥身边,双掌撞出,范遥本能地举掌相迎,呼地一声,范遥竟被震退两步。 那人借力飞起不落,身子一折,苍鹰怒攫般扑向殷野王,殷野王不敢怠慢,全力击出一掌,只感对方掌力深厚,噔噔噔被震退三步。 那人身子也被震飞出去,段子羽忙起身把他接住,又惊又喜道: “九叔,您老人家怎么出来了?” 那人一出手震退天下两大高手,也被震得气血翻涌,五内沸然,半晌才喘息道: “少爷,我的命本就是为你而活,你若死了,我就是长命百岁又有何意义。” 范遥和殷野王这才看清,此人年岁和自己仿佛。 一头长发乱草似的,显是常年没梳理过,遮得面孔半隐半现,一身青衣秽迹斑斑,膝下旷然,竟也是没脚的。 殷野王和范遥都是心中气苦,没想到今日遇到三位老病伤残的,出师无名,胜之不武,换之平日,必掉头而去,不屑与战,可今日却又必战不可。 张宇真娇笑道:“您就是九叔吧,您老人家救孤抚孤,忠心为主的英风侠烈,真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古时的程婴也比不过您。 “真儿行动不便,不能给您老人家叩头了。” 欧阳九坐在地上,他本对这小姑娘恨之入骨,恨她给小主人惹来天大祸端。 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人家语气恭谨,大赞他抚孤义烈,正搔着他的痒处,心中大是受用,面色霁和,却也只“嗯”了一声,余恨未消。 第7章 老仆忠义贯白日(1) 其时,无光大亮,一座庙宇拆成平地,只有几尊佛像兀立在荒野中,显得奇谲怪异。 范遥和殷野王看着欧阳九,心生疑虑。 方才这两掌雄浑凌厉,这人当非泛泛之辈,可在武林中怎么没没无闻? 两个人面色凝重,手一招,属下教众捧上两柄剑。 这二人武功精妙,寻常已极少与人动手,即便动手凭拳脚功夫也足以克敌制胜,兵刃之属在他们而言已是多余,此刻持剑在手,显是把面前这一老两少,重伤残废尽列为大敌。 范遥沉声喝道:“三位,我等只为敝教宝物而来,敬请三位枉驾走一遭,绝无伤害之意,待寻回失宝,定当恭送三位重返中土。如不肯听良言相劝,莫怪我等大施辣手。” 张宇真笑道:“范右使如此宽容大度,令人钦服,小女子便随你们走一遭。我双腿被你们打断了,这一路你们可得抬着我了。” 范遥大喜笑道:“那是当然,在下等马上为姑娘医好腿伤,再买两个丫环服侍姑娘起居。” 段子羽冷冷道:“真儿你真相信他们的鬼话,光明顶乃虎狼之地,你到得那里,生杀由人,无异俎上羔羊,何况素闻范右使城府甚深,机诈无穷,别上了他的贼船。” 张宇真幽幽道:“去大不了一死,不去又何尝有别,祸是我闯出来的,杀剐亦应由我承受。我已累你不轻,怎能再让你无端端跟我罹祸。” 却听段子羽哈哈笑道:“真儿,你也太小觑我了,大理段氏从无怕事、惧死之人。我虽不肖,亦不肯辱没祖风。 “若眼睁睁让他们把你捉去,我段子羽枉为七尺男儿,死后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这番话豪气干云,张宇真听得热血上涌,眼泪潜然而落。 欧阳九拍掌喝彩道:“好!少爷乃帝王之裔,若天绝段氏,一切休言。若天理昭明,段氏一脉焉是人力所能断绝,且看九叔的。” 两掌扶地,一振而起,运掌如风,击向范遥。 范遥一剑刺出,径点他掌心劳宫穴。 这一剑时刻方位拿捏得奇准,算准对方招势已老,这一剑势将穿掌而过。 不料欧阳九手势上移寸许,左臂缩短半尺,右臂陡然增长半尺,不单避过一剑,还径拿范遥手腕的内关外关两穴。 范遥不虞有此,右手疾缩,左掌迅速地与欧阳九对了一掌,两掌噗地一声竟沾在一起,欧阳九左掌当头拍下,范遥无奈,右手弃剑,迎了上去,两只手掌又胶连一处,这两人竟是要比拼内力一较生死。 喀喇一声,范遥脚下两块青砖已然震为碎粉。 欧阳九两腿向天,身子直立,如泰山压顶。 范摇却如李靖托塔,双脚已陷入地中寸许。 他数次猛摧内力,竟无法将之震脱,反觉对方内力如狂风怒浪,有增无减,只得易攻为守,全线防御。 欧阳九的内力其实并不比范遥高明,但他双脚已去,行动上自然大打折扣,若比招式变化,不出二百招,必败无疑,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已是以死相拼。 他的先人原是南宋时五大高手中西毒欧阳锋的管家,精明强干,甚得欧阳锋的欢心,学到了四成蛤蟆功的功夫。 欧阳九一次踩盘子走了眼,竟夜入一武林大豪家,被击成重伤,奄然待毙,被弃诸野外。 适逢段子羽父亲经过,心生不忍,以家传一阳指为其疗好伤势。 欧阳九感恩图报便投身段家为仆人。 段子羽之父为其疗伤之后,内力尽失,需五年方得复元,不料在第四年春上仇家来犯,夫妇二人双双罹难。 欧阳九深体主人之意,知慷慨殉主易,救孤抚孤难,抱着尚在襁褓中的段子羽突围而出。 二十年来,携带幼主东躲西藏,其中甘苦实难尽言。 想到幼主家传武学已绝,自己这点浅薄功夫哪足以令小主人扬名江湖,尽奸寇仇,在段子羽十二岁那年,甘冒奇险,持段家传世玉玺闯入终南山活死人墓。 在神雕大侠杨过和小龙女夫妇的后人手中盗得一部九阴真经,只此一种功夫已使他武功陡然大进,否则以他本来的身手怎堪与范遥、殷野王这样的高手对敌。 其时他把九阴真经的内力,以蛤蟆功的运气法门使将出来,口中不时“咕咕”连声,与蛤蟆发出的声音倒真有些仿佛。 殷野王想不到这两人一上手便比斗内力,一见范遥被震入地下寸许,心中大骇。 范遥的武功修为他知之甚稔,于教中可与杨逍并列第一高手,较诸自己和韦一笑还要高出一筹。 后见他旋即稳住身形,任凭欧阳九浑身抖动,猛摧内力,始终如风中盘石,丝毫不动,这才放下心来。 他虽有心将二人拆开,但自忖尚无此修为,也不作此想了。 见二人一时三刻尚难决出生死,便提剑向段子羽行去。 段子羽不待他走近,抢先发难,一爪抓来,殷野王举剑刺他肘部的曲池穴,段子羽等招数用老,身形一晃,绕至他左面,仍是一爪抓至,这爪方是实招,端的又快又狠。 殷野王肩头一缩,斜进半尺,段子羽竟如欧阳九一般,右臂陡然伸长半尺,堪堪抓住殷野王肩骨。 殷野王已感爪风刺骨,大骇之下,总算他武功精湛,应变奇速,右肩竟于不可能之中倏然再沉五分,一式“鱼脱雁逸”从爪下滑开,所中处痛如针刺。 殷野王拳连环击出,两拳都是一式“直捣黄龙”。 殷野王学自其父白眉鹰王殷天正,拳力最称沉雄,唯有少林寺的“百步神拳”、崆峒派的“七伤拳”差堪相比。 段子羽岂敢正面撄其锋锐,只得凭仗身法飘忽,四处闪躲。全身上下被拳风刺得剧痛,情知只要有一拳击实,此身便不属己有了,形势已危殆之至。 殷野王一气打出二十几拳,眼见这小子蹿高伏低,虽狼狈不堪,但每一招重拳都被他奇险诡异地避过,大感诧异,更感面上无光。 发拳愈急,拳力愈猛,四处俱是拳风霍霍声,那十几名明教教众已退避十余丈外,以免被拳风殃及。 殷野王又一拳发出,段子羽慌忙一闪,哪知殷野王此拳竟是虚招,毫无力道,觑准他闪处,又一拳疾发,疾逾奔雷闪电。 段子羽身子蓦然后折,两足紧钉地面,后脑触地,腰脊略挺,实已深得“铁板桥”功夫的精髓。 这必中的一拳竟也走了空。 殷野王心中也不由得暗喝一声彩,这小子应变之迅捷实是匪夷所思。 他先是失了一招,继发二十几拳未能奏功,此拳行诈仍未得售,虽然对方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却也觉得有失高手身份,再打下去迹近于市井无赖的死缠烂打了。 正迟疑间。背上微微一痛,如蚊虫叮咬,他心头一凛,知是灵台穴上中了暗器,不用回身看,便知是张宇真所为。 他连番着道,心中无名火腾起万丈,转身一跃,已到张宇真身边,一拳击出,欲置她于死地,张宇真双腿已断,空有闪避之心,实无移动之力,双眼一闭,面色惨然。 嘭的一声,张宇真感觉这一拳并未打在自己身上,睁眼一看,却是段子羽抢身过来,硬接了这一拳。 这一拳乃殷野王全力而发,较诸先前二十几拳犹为猛烈。 段子羽原不敢与他在拳掌上一较短长,其时见张宇真行将香消玉殒,想也不想,一掠五丈,流星掣电般挡在张宇真身前。出掌接下此拳。 他听得身体内轰地一声,似乎身体内部骨、筋、肉尽已震碎,眼前一黑,倒了下去。殷野王已全然不顾,又一拳击出,非欲把张宇真毁于拳下不可。 忽听得范遥一声断喝:“不可伤她!”但殷野王拳已发出,倾力而为,想收已不能。 平空中忽然生出只手,抓住殷野王的拳,将之硬生生拉了回来。 只所得两声闷哼,欧阳九和范遥已双双分开。 范遥扑通坐在地上,欧阳九却被震飞出去,落在十几名明教教众之中。 这十几名教众俱非庸手,一拥而上,已将欧阳九点翻在地,动弹不得。 场中心里震骇最剧的要数殷野王了。 他绝对想不出天下间会有谁的手能把他全力击出的拳拉回来,即便他最钦服的外甥张无忌,充其量也不过用九阴神功将他震退,或用乾坤大挪移功将拳力移往别处,要想如此这般地将拳拉回,也不可能。 杨逍、范遥武功虽胜他一筹,却是胜在招数变化、功力纯熟上。 似这样一拳他们也只有避其锋锐,遑论将之拉回来。 要知将拳震退与把拳拉回,效果虽同,但其功力之差别甚巨。 是以一时间竟呆若木鸡,只觉得扣在拳上的五根手指如铁钳一般,心中心灰意冷,知道对方只要续发一招,便能取自己性命。 听得耳边一人笑道:“殷野王名震江湖,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今儿个怎么对受伤的晚辈大发邪火,未免太有失身份了吧。”扣住拳头的五根手指已松开了。 殷野王一回头,恰与那人脸对脸,鼻尖差点撞在一起,忙托地一下后跃三尺,但见来人花甲年岁,金冠鹤发,金带束腰,身材修长,双目湛然,似有紫光射出,却是位雍容华贵的老道。 第8章 老仆忠义贯白日(2) 张宇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人忙将她抱在怀中,柔声道: “真儿乖,真儿乖,爹爹在这里,别怕,别怕。” 殷野王和范遥俱是大奇,万没想到这刁钻古怪的小姑娘竟是老道的女儿,出家人怎能娶妻生子。 张宇真哭了一通,泣道:“爹。您再晚来一步,就见不到女儿了,您怎么才来呀,差点害死女儿了。”言罢又是一通大哭。 那人只是柔声慰抚,便知慈母哄婴儿般。 范遥从地上站起,神态疲惫之极。 一见老道的身手,心中惊叹倾倒。 以他和殷野王的武功修为,纵然全力对敌,身周的风吹叶落也逃不过他们的耳目,这老道却仿佛神仙幻化一般,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张宇真哭了半晌,把老道襟裳都湿透了。 这才抬起头道:“爹,您快把这些坏人都杀了,女儿的腿被他们打断了,段大哥为我被他们打死了。” 老道眸子中忽然精光四射,扫视明教中人,殷野王、范遥都不禁栗栗生危。 片刻,老道眼睛又回复平常,道:“地上这小子就是你说的段大哥吗?” 张宇真嗯了一声,老道放下张宇真道:“这小子不错,很好,爹爹先把他救活再说。” 张宇真惊喜道:“爹,您说段大哥没死?” 老道笑道:“若无爹爹在此,他是死定了。他若不是舍身救你,我也不会理他。” 张宇真截住话头道:“爹,您少说几句,快救人吧,要是救不活段大哥,我让你没女儿。” 老道哼道:“没大没小,这种活也是随便说的。” 语气中到无不悦,手指搭在段子羽脉上,从怀中摸出一颗白蜡封固的药丸,捏碎蜡封后,取出黄豆大小的一颗金丹,纳入段子羽口中。 随即点了他颊上的“颊车穴”,咽喉的“廉泉穴”,胸口的“膻中穴”,使金丹滚入胃中,复用手抚摸其胃部,以掌力化开金丹。 张宇真惊诧道:“爹,您把家里的‘先天造化丹’带来了?” 老道摊手道:“这下你放心了吧,莫说这小子没死透,就是死翘翘了,也照样从阎王手中夺回他的命来。” 殷野王抱拳道:“阁下武功超凡,殷某佩服。还望赐告阁下台甫。” 老道淡淡道:“你问我的名字,是要以后找回场子吧。我的名字不愿对俗人讲,却也不妨告诉你。 “我就是天师教的张正常,你以后若想找我,到龙虎山上清宫或京师天师府均可,只是让我出手却是不能了。不过尽有人接着你们。” 殷野王和范遥相觑苦笑,这梁子结到天师教上了,此事已极难了断。 天师教原是汉朝时张道陵及其孙张鲁在蜀中所创的“五斗米道”,以符咒为人治病,甚具灵验、乡民从之者甚众。 三国时期,张鲁便以教众割据汉中,朝廷不能制,权授以汉中太守之职,后降曹操,亦得封侯。 从那时起,天师教便已教众繁多,势力雄厚。只是此教以符篆咒水著名,画符捉鬼、除妖、祈雨消灾是其所长,极少涉足武林,是以在朝廷与民间颇有盛名,武林中人士到所知甚少。 民俗相传的手持桃木剑,捏诀步罡,捉鬼降魔的张天师即是此教历代教主。 范遥道:“原来是天师教张教主大驾到此,贵我两教虽无睦交,但数代以来从无瓜葛,纯属风马牛不相及。不知贵教何以会找敝教晦气,尚望赐教。” 张正常淡淡道:“都是小孩子瞎胡闹,本座全不知情。好在小女所伤不重,两位亦不必介意,事过如烟,忘掉算了。” 范遥见他年岁也不比自己大,这番话中却把自己和殷野王比作小孩子了。 精心布置的大光明顶盗宝,以及他们千里追杀全成了小孩子的恶作剧。 愤然道:“敝教虽小,总坛重地也不是随便几个小孩子能潜入潜出的。此次分明是贵教蓄谋已久,精心策划,何况盗走了敝教重宝,张教主岂能推咎旁人,这段过节又怎能片言揭过?” 张正常面色一沉,微露不豫之色,道:“本座说不知情就是不知情,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这点过节不揭过又如何,莫非要本座给你叩头赔罪不成?” 范遥道:“不敢。张教主言重了。既然教主不知内情,想必是贵属下擅作主张。还请教主重惩主谋,公诸武林以服人心。” 张正常道:“这是我教中事,赏与罚看欢喜与否,岂能由你代我下箸立谋。若非我属下行事不当,单凭你们伤害我爱女,又岂能让你们活着离开。” 范遥和殷野王商议几句,都觉既然斗不过对方,徒然逞血气之勇,丧命于此,非但于事无补,而且无法使教中之人得知对手是谁? 他二人都怀疑青翼蝠王韦一笑半途截下圣火令后,私藏起来,觊觎教主大位,外患诚可虑,肘腋之患更为可惧。 当下范遥道:“张教主如此不讲情面,我等只好回去禀明敝教教主,这段过节以后再算。” 张正常淡淡一笑。一挥手,颇为不耐。 张宇真叫道:“爹,不能放他们走,你杀了他们,为真儿出这口恶气。” 张正常道:“你还嫌胡闹得不够吗?此番累得我奔波万里,看我回去怎么罚你。” 张宇真道:“你就罚我天天坐在你腿上,为你数胡子有多少根好不好?” 她自知这祸闯的委实不小,不敢再坚持让张正常截下这干人了。 张正常二子一女,长子宇初,天姿颖异,文武兼备,近年来教中大小事务俱由宇初执掌,次子宇清,性嗜武功,尤重内功修炼,平日常宴坐不语。 晚年得女宇真,爱逾性命,从小便如明珠般托在掌中,百般宠溺,养成了刁钻古怪的个性。 每日不是缠着他撒娇耍赖,便是去戏弄两个哥哥,两位兄长对她也是喜爱有加,凡事全依着她的性。 此次她偷跑出来,天师府险些翻了个,天师教倾全教之力搜寻,张正常也亲自出马,总算及时在殷野王拳下救出爱女。 眼见女儿伤势不重,欢喜逾恒,是以对明教中人也颇为宽容。 他武功高绝,也极自负,生平极少与人交手,更不愿轻启杀戒,累了自己的修行。眼见范遥等人惶惶而去,地上却留有一人,正是欧阳九。 张正常拍开他被封的穴道,他却已口不能言,眼不能视,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张正常疾搭他脉门,当下神色黯然。 张宇真慌忙问道:“爹,九叔他怎样了?” 张正常摇头叹道:“他本已真元脱尽,又受范遥致命一击,现今经脉崩绝,纵是大罗金仙亲至,也只有徒呼负负。” 张宇真惊闻此言,又哭起来,哀声道:“爹。您老人家法力通天,快把他医好,再给他一颗先天造化丹吃。” 张正常苦笑道:“乖孩儿,你爹的本事外人不知根底,你总应明了七八分。你求爹的事哪一桩不依你,可人力有限,回天乏术。 “若有‘先天造化丹’在,倒确有两三成希望。可你以为这丹是走江湖郎中的‘大力丸’吗?要多少能有多少。 “实话告诉你吧,咱们家中也仅此一颗,若非看在这小子舍身救你的分上,他就是再死十万次,也无福消受此丹。” 张宇真哭道:“不行的,爹,您非把九叔救活不可。要不然段大哥醒来,见九叔死了,他会伤心死的。” 接着把段子羽和欧阳也的身份来历,以及主仆二人舍命救己的事泣诉出来。 张正常恻然心动,感慨道:“世风日下,人情浇薄,料不到当世犹有如此义烈之人,我就破例与天斗上一斗,也看他的造化吧。”言毕,垂手肃立,瞑目似入定中。 张宇真知道爹爹要以天师教的无上法术为欧阳九夺命,这是天师教的看家本领,确有夺天地造化之功。 不过天师教属道家者流,张正常素来教训儿女子弟们要识天知命,顺于自然,绝不逆天道而行之,谓逆天而行,纵然法术通玄,亦难免遭天遣。 现今却为女儿所欠的情背其道而行了。 张宇真屏息敛气,惟恐弄出声响有碍法术的实施。 张正常左足踏出,一般罡风从足底荡出,十余丈外的野草皆随风偃伏。 张正常右足中旋,向东方踏出,连踏三步,旋即向南,也是连踏三步,如是瞬息间踏完西方北方,步伐如流水,罡风激荡如狂风顿生,吹得花落草折。 其时正当上午辰牌时刻,朝霞怒吐,如万道金蛇狂舞,骤然间天色昏暗下来,浮云蔽日,空中隐隐似有雷声。 张正常戟指向天,指端隐约有道紫光射出,鹤氅涨满如鼓,那道紫光竟似有质之物,凝于空中不动,俄顷,一个炸雷响于天空,一道电光直射入张正常指端。 张正常蓦然身子旋起如蓬,指尖电光石火般点至欧阳九头顶百会穴上,欧阳九如中雷击,身子陡然间抽搐成一团。 张正常迅即落地,两掌殷红如血,把欧阳九拘挛的肢体如展布匹般抹展开来,掌势悠悠,时而停下,或指点,或掌劈,龙爪手,凤钗手,兰花拂穴手,霎时间连变了三四十种武功,施术在欧阳九一百零八处大穴上。 意欲以绝高法力将他崩断的经脉重新续接上。 若是张无忌、宋远桥、杨逍、范遥这些行家看到,定会惊骇叹服,推为武功之绝诣。 第9章 老仆忠义贯白日(3) 可惜欧阳九魂魄冥冥,只感一阵痛楚难忍,一阵炽热如火焚,还道是身入炼狱,饱受那地狱之苦,张宇真对此全无兴致,只关心欧阳九是否能活转过来。 段子羽倒是已悠然回转,讶然发现全身苦痛俱消,体内一般真气流转,在全身上下周流不息,不单任督二脉、阴桥、阳桥、带脉、冲脉等等,奇经八脉,正经十二脉一时俱通。 这些经脉在体内犹如沟渠,湖泊,星罗网布,而内息犹如无源之水,在这沟、渠、湖泊中肆行奔流,全身毛发神经俱颤动不止。 张宇真父女俩的对话他句句听入耳中,又见张正常施出的匪夷所思的大法,犹为惊骇,疑为神人,虽有心起来,可身体却似不属己有,连根手指也抬不动。 内息初如河溃堤决,怒潮狂涌,其势沛然而不可御,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渐渐平缓下来,如江河入海般涌入脐下丹田,凝聚成一团紫光氤氲的气团。 耳听得张正常气息不匀道:“人力毕竟不可胜天,你爹我已尽人事,毁了我二十年的道行,可惜功亏一篑。 “不过当世得我亲施这‘神霄天雷大法’者,仅他一人而已,他泉下有知,也可引为荣宠了。” 欧阳九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血中有不少紫色淤块,溅得衣裳四周血迹斑斑。 张正常连封他膻中、云门、缺盆诸穴,止住他的吐血不止,张宇真惊喜道:“九叔活了,九叔活了。” 张正常黯然道:“他也只有一天可活,日落时分,便是他寿尽之时。” 段子羽心中大恸,一跃而起,不料他功力陡然增了数倍有余,这一跃直蹿起两丈多高,毛手毛脚地落下,险些跌倒。 一把抱住欧阳九道:“九叔,九叔,您怎么样了?” 欧阳九睁开双眼,见段子羽生龙活虎般,心中宽慰不胜。喃喃道:“好,总算老天有眼,公子无恙。你九叔要去见你爹和你娘了。 “我要对老爷和太太说,少爷已长大成人,武功有成,段家一脉终将重震武林,老爷和太太可以瞑目九泉了。” 段子羽心如刀绞,连声道:“不会的,九叔,您现在不很好吗,您的伤一定会好的,您别把我一个人孤伶伶抛在这世上。” 张宇真听到此处,已不禁痛哭失声,满心的安慰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虽初识欧阳九,但欧阳九为她而重伤不治,心中之痛亦难以言喻。 张正常缓缓道:“段公子,人之富贵生死,往往有定数,非人力所强求。令九叔为救小女而至此,老夫无能,倒是抱愧良多。” 段子羽抬起泪眼道:“前辈法术通玄,若以前辈神术尚不能挽回九叔的性命,晚辈也只有安于天命。晚辈之命亦是前辈所救,而且赐惠如天,大恩不敢言谢。” 张正常道:“你们还有一天聚首的时光,有什么话就尽快说吧。”说着抱起张宇真到百米开外的地方,为她疗治腿伤,二来也示避嫌之意。 欧阳九执着段子羽的手道:“少爷不要为我悲伤,当年你父母罹难之日,我就当殉主而死,之所以不死,就是要把你抚养成人,以延续段氏一脉的香火。 “这二十年的光阴在我而言已是苟活了。现今我侥幸不辱老爷和太太当年所命,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见他们。 “要知这二十年来,我无日无时不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惟恐你一时有个闪失,又惟恐你武功不成。 “这二十年我也很累了,死对于我倒是大解脱,何况便无今日之事,你卓立成人,我也当自刎老爷太太墓前,有何颜面再偷活世上。 “范遥这一掌实是助我。你自小明白事理,切不可钻牛犄角,徒自悲痛,伤了自己身子,我在地下也不会安生的。” 段子羽头触于地,哽咽不能成语,浑身颤抖。 欧阳九笑道:“我腹中空空,总不成去向小鬼求乞去,你搬出几坛好酒,你我主仆再痛饮一场。” 段子羽不多时搬来几坛上好的佳酿、火腿、腊肉、凤鸡之属,放在欧阳九面前。 欧阳九高声道:“小姑娘,你和令尊倘若不弃嫌我这泉下之人,一起共饮如何?” 张正常应道:“如此多扰了。”携女走过来。 他的医术也真精妙,张宇真此时行走已如常人,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 段子羽拍开泥封,酒香四溢,醇冽无比,倾入四大盏中,将凤鸡之类用手撕开,分置各人盘中。 欧阳九举盏一饮而尽,道:“尊驾莫不是天师教的张天师?” 张正常捋须笑道:“正是区区在下,天师吗,实不敢当。” 欧阳九挢舌难下,半晌举盏连尽三盏。 狂笑道:“不意今日得与张天师把酒共叙,苍天待我不薄,我欧阳九死后也可荣于九泉了。” 此话倒全出真情,想张正常地位何等尊崇,皇上见到,也要降阶为礼,曰称“真人”或“先生”,以主客礼相待,而不以君臣相论。 京师诸王公贵戚无不执礼恭谨,求一见为难,寻常世人见他如比登天。 欧阳九不过一侠盗耳,投身段家更属佣仆苍头之流,今日得与张正常把酒言欢,真是飞来的福分,焉能不狂喜逾恒。 张正常笑道:“欧阳老弟过誉了,张某之名都是些凡夫俗子虚捧起来的,实不足论。欧阳老弟的身手倒似出自名家,与南宋末年西毒欧阳锋的武学似属同源。” 欧阳九道:“天师法眼无讹,在下先人曾作过老山主的管家,得授此术,只是学得不精,倒叫天师见笑了。” 张正常淡淡一笑,欧阳九的武功在他眼中连三脚猫的把式都算不上,但对此人却有好感,是以恭维几句。 欧阳九见段子羽和张宇真二人脸有悲戚之状,对酒肉却不动,笑道: “天师都肯折节陪我饮酒,你们两个倒拿起乔来?” 两人无奈,只得饮酒食肉,强作笑颜,张正常修道一世,于这生死二字看得极淡,但对欧阳九的从容与豪爽也颇为心折。 其时西风送爽,野草拂拂,花香迷漫于空中,乌鸣遍于四野,四人言笑晏晏,便如家人野游,合饮欢乐一般,谁能料得到这竟是诀别酒。 天色终于还是暗下来了,暮岚四起,如烟似雾,太阳收去了最后一抹斜辉残照。 欧阳九手执酒盏,面带微笑,寂然不动。 良久,酒盏当的一声掉在地上,身子向后一倒,已逝去多时了。 段子羽痛叫一声,如狼嗥、如枭啼,吓得归巢倦鸟扑愣着翅膀飞往别处去了。 段子羽伏在欧阳九身上,哭得气咽声变。 张宇真流着泪欲劝节哀,张正常道:“让他哭吧,他憋了一天了,哭出来会好些。” 远处几人悄然走来,伏拜于地,奉上孝衣孝帽,纸钱香马之属,另有几人抬着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这些人都是天师教徒众,久已在侧,奉张正常之命驰出十几里远置办这些送终之物。 这些人轻车熟路,利手利脚地为死人易好寿衣,收敛入棺、入土安葬,顿饭工夫,一座大冢已起于面前。 张正常父女一连陪了段子羽十余日,见他哀痛日甚一日,虽百端宽解,收效甚微。 这日段子羽跪拜之际,怀中掉下一个小瓶来,张宇真拾起一看,是个整块羊脂白玉抠成的小瓶,上有一绸签,写着“少阳神丹”四字。 问道:“段哥,这是什么?” 段子羽蓦然想起,道:“这是峨眉百劫师太送我的,我一直揣在怀里,倒忘了看。” 张正常接过一看,笑道:“百劫对你倒真大方,这是峨眉之宝,服之可增功力的,寻常人求一颗为难,她倒送你了整瓶。” 张宇真道:“比得上那颗先天造化丹吗?” 张正常怒道:“小孩子家胡乱攀比,这丹虽也算珍品,可与少林寺的九转大还丹、武当派的白虎夺命丹相媲美,功效相若。 “那先天造化丹,乃你先祖继先公采集天下灵药,费十岁光阴,炼成一炉,仅成三颗,虽不能令人白日飞升,或长生不死。 “但以之起沉疴、疗固疾已属浪费,生死人、肉白骨确有其能,段公子所服乃是最后一枚。如此神物岂能与这尘俗中物相提并论。” 张宇真一吐舌头道:“段哥,这可便宜你了。” 张正常笑道:“不过殷野王拳力之猛实在出人意料,段公子所受之伤非此丹无物可救。 “我本是怕你被人打成这样,才告祭祖先,动用此丹,段公子以身相代,给他服自然与给你服一般无二,段公子也不必心存谢意。” 段子羽悚然汗出,躬身道:“晚辈这条性命全出前辈所赐,不知今后将如何报答。” 张正常摆摆手道:“此言差矣,你救我女儿一命,我也还你一条命。这是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不赊不欠,不打折扣,你若是心有感恩之意。 “那便是瞧我不起,把我视作市恩图报的凡庸之辈了,听明白了吗?” 段子羽道:“晚辈明白。” 张正常又道:“可惜欧阳老弟不幸身亡。我却又欠你分人情。段公子,当年杀害令尊、令堂的是哪些人,说给老夫听听如何?” 段子羽知道张正常要出手为他料理强敌,以他的武功自是易如反掌。 当下道:“这是晚辈不共戴天之仇,不敢假诸旁人之手。晚辈必当手刃大仇,方可告慰先考妣在天之灵。” 张正常沉吟道:“既是这样,也就罢了。你现在武功已有小成,不如随我回天师府,我指点你三年,包你武功大成,得遂此愿。” 段子羽怦然心动,张正常这样的大宗师实可遇而不可求,莫说被他收为弟子,便是他指点一些窍要,也是一生受益无穷。 又见张宇真那副欢喜雀跃的神态,看到那张宇真娇美如花的脸庞,更觉能与她朝夕相处,一块练武习剑,直是神仙不殊,登时便欲答应。 他陡然看到欧阳九的墓冢,心一沉,怆然道:“晚辈幼小失怙,九叔又舍我而去,本当遵从前辈的盛意成全。 “可身为段家子孙,实不敢托庇别人门下,家传一阳指谱失落于外,晚辈还当浪迹天涯,将之寻回,前辈的好意,实是难以从命。” 张正常捋须叹道:“罢,罢,就算我求你一次,传你一套剑法护身,这也不行吗?” 段子羽惶恐道:“前辈盛意,晚辈当铭记在心,实是不得已的苦衷,还望前辈鉴谅。若蒙前辈指示剑法,实是万幸。” 张正常颜色稍霁,道:“你有剑吗?我身上从无寸铁。” 段子羽道:“晚辈这便取来。” 不多时,从密室中取出一柄古色斑斓、金吞口、鲨鱼鞘的长剑,欧阳九抱着段子羽脱难后,重作冯妇,诸般物事,只要估计对小主人将来有用的、尽皆盗来,十八般兵刃自是一样不少,而且值得他光顾一偷的也俱非庸品。 张正常拔剑观瞧,意下也颇为赞许,道:“我传武功向来只教三遍,你能领悟多少便是多少,要注意观看。” 当下,左手捏诀,右手持剑,脚下步的仍是昔日作法时用的“天地交泰”禹罡法,剑势如龙,开阖吞吐之际剑上隐隐有雷声发出。 须臾,演完一遍,回头依式又演一遍,如是连演三次,递剑给段子羽道: “就是这样,你只要依式修炼即可。” 张宇真嗔道:“爹,只这么三遍,剑招又这么繁复他怎么记得住,你再演几遍给他看。” 张正常道:“他不是本教弟子,这套剑法他本来无缘习得。我教他三遍已是逾格,破格之事可一而不可二,你这次与魔教结了这么深的梁子,我们得赶回去布置一下,莫让人着了先鞭,攻我们个措手不及。” 张宇真虽对段子羽有些恋恋不舍,父命难违,也只得回去。 段子羽望着她临去时饱含深情的一瞥,心中一酸,直欲追去,终于还是忍住,目送一行人愈行愈远,直至消失不见。 第10章 黑白追杀逢知己(1) 段子羽强忍黯然销魂的别离之苦,打点起精神,追思张正常所演的剑法,一招一式宛然浮现眼前。 蓦然看到地上零零乱乱几十个脚印,如巧手工匠镌刻在石上一般。 这地是泥沙地,寻常练过武功的人都会留下脚印,反之不留痕迹倒是大难,但似这般每只脚印深及五分,周围泥沙也都凝结不散,若非功力精湛到不染纤尘境界,却也做不到。 段子羽心中感激,知道这是张正常故意留下来供他练习用的。 当下踏着这些脚印配合手上剑招,一招一式练习起来,有时忘了,便坐在地上苦思冥想,有时步法与剑招配合不上,又得回想张正常演招时的姿态,默默领会,直到暮色四合,夜雾迷漫时分才总算将这套剑法招式学全。 越练下去,手上剑招、脚下步法熟练后,越觉这套剑法博大精深,似有无穷无尽的奥妙,似乎感得到却又体会不出来,更无法用之剑招之上。 三天过后,他已练得如痴如迷,全副身心都放在这套剑法上。 他晚上打坐,修习武功,白天便专意练剑,一遇到难以索解之处,便翻阅九阴真经的经文,常常能从经文中得到解释。 经文中诸多难解之处,在剑法中却有可以印证之处,两相质疑、印证,再加以融会贯通,许多横亘心头多年的疑难都能涣然冰释。 堪堪一月过去,他自感武功精进,迥非昔日可比,练得更加起劲,却也总有许多地方从经文和剑法中证悟不了。 他哪知这套剑法乃天师教镇教之宝,是天师教第三十代大师张继先所创,仿周易六十四卦而创六十四招,每招有六个变招,乃仿周易每卦之六爻,全套剑法实有二百五十四招,再六六组合,招数几近万数,天下剑法若论招数之繁复可谓无出其右矣。 脚下步法乃天师教祈雨消灾,斋醮作法时所用的禹罡大法,据说当年大禹治水,数年不成,蒙仙人指授此步罡法,得以招神役鬼,一夜之间,大功告成。 此说法当然是天师教故意神乎其神,但其步法,看似零乱无章,一经走动,实有神鬼莫测之变化。 所谓“迎之不见其首,衔之不见其尾。”用来形容这套步罡法实是恰当之至。 张继先又把神霄雷法内丹功施于剑术上,发挥至极致,真有轰雷掣电,沛莫能御之功。 张正常演剑时,剑上隐隐有雷声发出,便是此剑法至相当高造诣时的征兆,此套剑法也因之名为“天雷剑法。” 周易乃道家之经典,九阴真经虽不若周易那样玄奥难解,却也是道家武学之总纲,两者相通之处甚多。 段子羽原本学这两门功夫都难以理解,但他悟性本高,又经百劫师太打通小周天,服下“先天造化丹”后不仅培元筑基,而且打通了大周天,内力的造诣已极深,所欠不过是火候纯熟,阅历增长而已。 是以三遍之下便能将这天下最复杂多变的剑招记住,与九阴真经两相印证后,对剑术的上乘境界已略窥端倪,与一月前的自己全然是两个人。 茬苒又是一月流逝,已是九月初秋,西风肃杀,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残花败叶。 段子羽感到九阴真经和天雷剑法的理解已达顶端,诸多悬难唯有期之于来日解决。 屈指算来,百劫师太之约已迫在眉睫。 他匆匆收拾好行囊,封好密室,在欧阳九墓前洒泪拜别,匆匆上路。 到得渭阳,买了一匹乌雅马,乘之疾行。这一日中午时分,他策马进了西安城。 西安是西北重镇,素有“古都”之称,士民繁庶,人烟幅凑,商贾云集。 段子羽目睹繁华街市,他十年穴居古庙之下,几曾见过这等风光,处处均感好奇。 他衣饰华贵,丰神俊朗,怒马如龙,也惹来不少好逑少女的注目。 到得一家悬有“太白醉酒”的酒楼,青衣小帽的伙计早已迎将出来,把住缰绳,连珠价把酒楼的好菜报了出来,并说这就是大诗人李白当年醉酒之所。 唐明皇下诏召他入宫作词,他还自称“臣是酒中仙,天子招来不上船。” 段子羽心中一喜,甩蹬下马,交与伙计后,便拾阶而上,来到二楼的雅座。饮酒、菜肴他可全然内行,欧阳九曾把天下名酒,几大菜系、各省各城的名莱一一讲给他听。 当时也不过是为消寂寞,此刻段子羽点完酒菜,却把老板蒙了个正,还以为他真是名门巨胄的公子哥,不敢怠慢,亲自下厨督办。 须臾,酒菜齐备。段子羽急驰多日,不过以干粮果腹,此刻酒菜香溢四座,举杯下箸。痛饮大嚼起来。 正吃得痛快,忽觉背后微微一凉,他伸手反探出去,恰恰捉到了一只手,这只手刚刚插进他背囊中,一吃他捉住,不禁“呀”了一声。 楼上顿时哗然,老板和伙计齐抢上来,惊问道:“公子,这小丫头是小贼吗?” 段子羽回身一看,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面红耳赤地站在面前,一只柔若无骨,纤长白嫩的手落在自己掌握之中。 当下另一只手举杯笑道:“是妙手妹子,好久不见。一见面还是这么爱闹着玩,掌柜的,再加一副杯箸,酒菜照式再上一道。” 拿柜的心中释然,酒楼闹贼对生意上可不大好,既是兄妹闹着玩,当然无妨。 可他开了几十年酒楼,过往行旅三教九流哪些不曾在眼皮下阅过,这一双招子毒得很,总觉这兄妹间有些不对劲。 但生意上的人只求赚钱,讲的是和气生财,哪有事不找他,他反去找事的道理,当下又送酒菜杯箸上去。 小姑娘坐在桌前,满脸红霞尚未退去,神情甚是忸怩,手往回抽了几回,就如嵌在石缝里一样,哪里抽得动。 索性任他握着,看他还有什么奇招,心中连珠价叫苦不迭,她八岁习偷,学自名师,十二岁上出道,至今五六年了,凡是看上眼的东西从没在手底下漏过,哪想到今日失了手。 听人家称她妙手妹子,那明是贼的雅号,不知这小子具何用心。 她哪里知道一般人对妙手先生、妙手妹子恨之入骨,段子羽对之可亲近得很。 他生平最爱的人欧阳九便是这一行的老前辈,张宇真盗了明教的圣火令,被颜垣的重手暗器击断双腿,逃至他练功之地时,已是精疲力竭了,又被颜垣等人循踪追到,换了旁人早已退避三舍,免得沾上些贼味上身。 段子羽却敌忾同仇,大施九阴白骨爪,将颜垣等人杀了。 此刻握着这双柔手,心中却也纳罕,怎么这世上漂亮的女孩子都愿意作小偷? 当下还怕被人看破,和这对面坐的“妙手妹子”姨妈长、姨爹短地攀谈起来,妙手妹子自是乐得敷衍,两个人空里来,空里去,把件没影的事聊得热火朝天。 聊着聊着,段子羽手便松了。 笑道:“妙手妹子,你这番要到哪儿去呀?” 妙手妹子见四周已无人注意,贝齿轻咬,低声啐道: “妙手,妙手,你省了这两个字好不好,难听死了。” 段子羽心道,你作得出来,还怕人说,但见她娇嗔满面,飞彩流霞的脸,心一软,不再调侃。 笑道:“省便省了,有何难哉。” 他酒足饭饱,急于上路,招来伙计算完账后,把锭黄金放在对面,笑道:“妹子,后会有期。”转身下楼去也。 那位姑娘抚着那锭金子,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牙关一咬,毅然跟了出去。 段子羽牵马出了南城门,拟欲经汉中,南下入川,直驰峨眉。 他方要上马,忽见前面林子里转出一个姑娘来,他咦然笑道:“妙……妹子,真是山不转水转,不想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他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把那“手”字吞了回去。 姑娘春山隐蹙,愀然变色道:“就要死到临头了,还只管油嘴滑舌,恐怕死了都是糊涂鬼。” 段子羽笑道:“妹子,我可没敢得罪你,何必拿死来咒我?” 姑娘咬牙道:“咒你,你要是得罪我半点,此刻已经死了。” 说着伸手取过马鞍,从中揭开,里面居然是密密麻麻的蜂尾钢针,一色蓝汪汪的,显是喂有剧毒。 段子羽悚然汗出,颤声道:“这,这是谁做的手脚?” 那姑娘道:“告诉你,你也未必认识。其实我也是多此一举。你躲过这一关,躲不了下一关,告诉你也不过是让你多活一阵子。”言下黯然,唏嘘不止,眼圈都红了。 段子羽怪道:“姑娘,是哪些人要害我?是魔教中人吗?” 那姑娘叹道:“岂止魔教,三山五岳的好汉们都冲着你运气呢,这里距峨眉遥迢千里,你这条命十有九成要扔在道上。” 段子羽不解道:“魔教中人要杀我那是理所当然,可三山五岳的英雄们我见都没见着一个,更别说得罪了,他们为甚要害我?” 姑娘幽幽道:“这就叫‘怀璧其罪’,你当然没得罪他们,可人家都说你身上有部九阴真经。 “九阴真经是天下武学总纲,谁不想得到它。若向你要,你当然不会给,自然只好杀人夺经,这也叫实逼无奈。” 段子羽明白后,倒笑了,道:“妹子,谢谢你救我一次,且看天下英雄谁能得去我段子羽的大好头颅。” “小子,好气魄。”一人从城墙上一蹴而至,如怒鹰般攫向他背上的行囊。 段子羽一惊,拔剑一招“两仪剖判”劈向那人右臂。 那人不接招,身子灵巧地在空中一折,轻轻松松地落在前面。怪声道:“小子,难怪敢口出狂言,倒还有点道行。” 段子羽见此人浑同武大郎一般,一颗头却是大得出奇,五官扁平,不见凹凸之处,倒是一马平川。 这人嘻嘻笑道:“小死妮子,吃里扒外,坏了我的大事,看我不到君山找你老娘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