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走出看守所 形势突然发生变化,令所有人措手不已。 两天前,有关方面还就吉东原市长陈原一案召开重要会议,要求各方同心同力,务必在短时间内找到新的突破口,查实陈原受贿数目及犯罪事实,让这起在全省有重大影响的反腐案件产生应有的震慑力。 谁知仅仅两天,此案最最关键的一个人物,陈原秘书邓一川却被宣布结束调查,可以回去了。 阳光很好。 邓一川从来没感觉到阳光有这么好。虽然每一天的太阳都可能是重复的,但投射在他身上的温度,却是一天跟一天大不相同。 他舒舒服服在院子里做了几个伸展动作,活动了下筋骨,一股久违了的快意还有轻松涌上心来,邓一川真想冲着天空大喊几声。 一年零三个月又十二天。 从调查组副组长、省纪委第二检查监察室副主任贺复京一句话,将他从市政府办公大楼带走,此后辗转好多个地方,有宾馆有酒店,也有一些他压根辨不清的神秘地方。 再后来,他被转交到第一看守所,在这里关押了将近半年时间。 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邓一川事先一点预见都没有,相信市长陈原也没有。不然,以陈原的政治智慧还有应变能力,不会一点防御都没有,更不会被搞得如此被动如此狼狈! 至少,放在办公室里的那两大包钱,一包二十万美金,一包八十六万人民币,陈原会有所处理。不会让贺复京他们轻而易举搜到。 那可是铁证如山的证据啊。 尽管陈原再三解释,这是有人故意陷害他,钱放下就走,根本来不及阻止。人走后,陈原本来是要打电话给纪委,让纪委的同志到他办公室,将两个纸箱拿走。谁知桌上的电话突然叫响,市教育局长打电话汇报,市里一家民营中学发生学生集体中毒事件,情况非常糟糕。 陈原听了脸色当下就变了:“有多严重,有没有……?” 后面的话陈原没敢问下去,问不出,毕竟是孩子,但谁都知道他想问什么。 教育局长说:“这些目前都还不知道,我在吉定区寿山镇调研,现在正往市区赶。” “好!”说完这个好字,陈原撂了电话,本来他是想叫上邓一川一同往世杰中学赶的。秘书长王维民推门进来了,陈原说,“维民你来的正好,马上跟我去世杰中学,那边出大事了。” 秘书长王维民也证明,那天他正是去向陈原汇报世杰中学食物中毒案的,相关案情,是他在车上向陈原汇报的。但调查组问及两箱钱的事,王维民就摇起了头,说他真的不知情,当时陈原并没有跟他提让纪委同志过来的事。陈原辩解,接到教育局长电话,他脑子里哪还有那两箱钱,再说他压根就不知道人家送来的是钱,只跟他说是土产品。 “你一会说不知道送来的是钱,一会又说是两箱钱,你自己都这样混乱,让我们怎么信?”副组长贺复京抓住陈原这句话,就是不松口,反让陈原无口可辩。 “好吧,你们说啥就是啥,我认栽。”陈原最后耸耸肩,不再做任何解释。 同样的话贺复京也问过邓一川,问他认识那两个人不? 邓一川问哪两个人? 贺复京说:“就送钱的两位啊。” 邓一川说不认识。 贺复京阴阴一笑,捻着手里的笔,满是计谋地望住他:“看来你是承认他们送钱了。” 邓一川说:“我什么也没承认,贺组长你别给我挖坑,这样的坑没有任何意义。” 贺复京有点恼火:“哪样的坑有意义?” “是坑就没有意义。” 邓一川说完,又觉得这话可能会让贺复京不舒服,又道:“知道的我一句不保留,都会跟你们讲。不知道的,就算你们挖十个百个坑,掉进去的也只有我邓一川一个。” 贺复京暴跳如雷:“邓一川,你是想死保你主子是不?” “我没有主子,我也不是谁的奴隶,我是政府办秘书,我服务的对象,是经人民代表大会选举出的吉东市长。” “他现在不是市长,是犯罪嫌疑人,严重违犯党的纪律的人。”姓邹的那位在一旁提醒。 “但他也不能是我的主子。”邓一川抓住“主子”这个字眼,大做文章。 这是他在里面最爱用的一个防卫手段,只要对方一出错,马上抓住不放。攻击对方的薄弱环节,是任何时候最有效的一种防卫方式。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总是上死缠烂打,消耗掉对方耐心,也能让自己变得主动。 几轮较量下来,贺复京不敢再轻视。他开始觉得,这个曾被传为陈原高级智囊的年轻人,绝非等闲之辈,而是一个令人头痛的“刺头”。 他知道抓什么辫子,更知道在哪方面做文章,以对抗调查。这家伙看似年轻,却有老辣的政治经验。对纪委这一套,简直是烂熟于心。 贺复京甚至怀疑,他们调查的根本不是一个秘书,而是一个有着丰富对抗经验的政治老手。 贺复京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也一再提醒下属,对付邓一川,一定要慎而又慎。 “这家伙学哲学的,脑子非常好用。他会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大做文章,借以逃开我们真正要谈的话题。” “声东击西。”姓邹的愚蠢地解释了一句。贺复京有点绝望地看住他这个部下,感觉这次的失利有姓邹的一半功劳。比如这句话,哪跟哪啊,简直离题万里。 “说话要动脑子,还有,用词尽量准确,就算攻不开他堡垒,也别让姓邓的看笑话。” “没他看的笑话,他自己才是最大的笑话呢。”姓邹的还是那么自以为是。 那天姓邹的仍然没能管住嘴,见邓一川跟贺复京打嘴仗,有点不耐烦地道:“看来你是要抵抗到底了,好,邓一川,我倒要看看,你的嘴巴到底有多硬,我办了那么多案,还不信有撬不开的嘴。” “我没有抗拒,我只是坚持实事求是,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乱说一气难道就叫配合?”邓一川才不拿姓邹的当回事呢。这种人,表面上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肚子里一点货都没。狐假虎威,跟在贺复京后面装腔作势。 邓一川做秘书五年,对付这种人,有的是办法。 两箱钱的事,邓一川这边最终一点突破都没。球怎么踢回来,原又让邓一川怎么踢回去。贺复京气得有点嘴歪,姓邹的更是沮丧。 但是内心里,但凡贺复京问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邓一川都要思考多遍。 陈原出事太突然了,突然到他们中间每个人都没准备,被对方打个措手不及。 怎么会这样? 一年多来,最困扰邓一川的,就是这个问题。 以他对陈原的了解,出这样大的事,陈原不可能一点预感都没,更不可能一点消息都得不到。但就是奇怪,就连他自己,做为全吉东公认的陈原心腹,同样也是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平地里起惊雷,这才让接下来的一切变得又乱又糟,不可收拾。 “想什么呢?”快要到大门口的时候,王管教问。 邓一川收回遐思,认真地看住王管教:“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在这里住了有半年时间。” “怎么,还嫌短啊?”王管教开玩笑道。 陪他一道往大门口走的,还有看守所一位副所长,邓一川对这人不怎么熟。凭感觉,这是一个政治觉悟很高的人,这半天他一直青着脸,一句话不讲。 邓一川看看副所长,又将目光回到王管教脸上:“无所谓短与长,关键是它给了我一种经历,让我明白了世间许多道理。” 邓一川讲的是真话。隔离审查这一年多,邓一川对人生许多问题,确实有了不同看法,有些甚至是颠覆性的。曾经不重视或没想过的,在里面想了个透。以前不当回事或者压根不看在眼里的,现在反倒成了大事。 而曾经许多不容逾越的原则性问题,现在反倒有了另一种注解。 大门“哐当”一声,打开了。门口的警卫冲副所长和王管教敬起了礼。邓一川下意识地又冲两位警卫说:“报告政府,我要出去。” 两位警卫没敢笑,王管教也没敢笑。倒是一直铁青着脸的副所长突然笑了。 “改造得不错嘛,邓一川,以后不用这样了,我希望这辈子你都不要再喊报告政府四个字。” 邓一川这才意识到,六个多月的生活,让他又有了一些新的习惯。而报告政府四个字,是习惯中的习惯。 “谢谢所长,我会记牢您的话。”邓一川认真地跟副所长道完谢,在王管教有点不舍的目光中,慢步走出了大门。 一阵晕眩,太阳晃得他差点倒在地上。 尽管大门外的太阳跟大门里的太阳都是一个太阳,但邓一川还是有点不适应。半天,他突然缓过神来似地在心里大叫:“我自由了,我邓一川真的自由了。” 接着,他就猛烈地呼吸,大口大口地想把外面的空气全吞进去。 看守所外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王管教有点奇怪,他以为接邓一川的人早候在外面排队呢。再怎么着,人家也是市长秘书啊。 这景儿,实在有些荒凉。 “怎么,没人接你啊?”王管教忍不住问。 邓一川冷笑一声:“你觉得还有人来接我吗?” 看着空荡荡的外面,邓一川心里有些发寒,又道:“人未走茶已凉,我这都关里面一年多了,有多少茶凉不掉?” 这话听着像是自嘲,王管教听了,却冷嗖嗖的。所谓的在台上万人簇拥,一落架人去楼空,大约就是如此吧。 邓一川伸出手来:“王管教请回吧,再次谢谢你,要是我还有发达的一天,一定会来看你。” 邓一川这话说的虽然客气,王管教却听出了一层寒意。 他伸出手,用一种真诚的语气道:“有的,一定有。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到彩虹,你说是不是?有了这场变故,我坚信邓秘书你会站得更高,走得更坚定。” “谢谢你,王管教,我会记住这里面每一天的。当然,更会记住你,但愿我们都有一个新的未来!” 邓一川狠狠地握了下王管教的手。 王管教也被感动了。“保重!”他重重说了声。 “保重!”邓一川也道。 副所长等在里面,王管教不敢磨蹭太久,明显他有很多话想跟邓一川说,但这阵不是时候,这点觉悟王管教还是有,邓一川也看得清楚。 两人只好握别。 身后又传来铁门“哐当”被关上的声音,很沉重,但邓一川的心,再也不沉重了。 邓一川刚离开,一辆黑色小轿车载着一干人进了第一看守所。车上的贺复京脸色铁青,很不开心。 “人呢,真放了?”贺复京跳下车,问刚从外面回来的王管教。 “放了啊,不放怎么办,上面有通知,我们只能执行。”王管教对这个来自省里的调查官员多少有些看法,说话语气不怎么友好。 “不是让你们先别放人嘛。”贺复京脸上悻悻的。上面突然做出这个决定,贺复京心里有十二万个不满意。他一再坚称,邓一川是本案的关键。陈原一案能不能查实,能查出多少,最大的结就系在邓一川身上。只要把邓一川这个堡垒攻破…… “攻破,攻破,这话你们说多少遍了,一年多时间,你们攻破了什么?”听他汇报的人一脸怒气,他早已对贺复京的调查速度不满。 贺复京挨了训,不敢再乱坚持。但他还抱着一份侥幸。他打电话给看守所,希望这边能暂缓执行这个放人的决定,给他一到两天时间。 贺复京正在努力以别的理由对邓一川延期关押。陈原案突破不了,就从邓一川的个人问题查起,甚至他老婆他家人。他不相信邓一川跟了陈原那么多年,真就清白得如同一张纸。 谁知他正在找人通融,看守所这边电话来了,邓一川已经办完离所手续。 “看来还是有人罩着他啊。”贺复京心事沉沉地道了一句,内心里有无数个不甘心飞过。 “我还就不信这个邪,怎么放出去的我让他怎么再回来。”姓邹的在一旁又夸海口。 贺复京哀怨地看了自己下属一眼,像是在质问自己一样质问姓邹的:“你真有这个能耐?” 一句话让姓邹的哑巴了,沮丧地垂下头去。 贺复京越发坚定了自己那个想法:陈原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发现了邓一川,并让他做秘书! 心里不甘失败似地恨道:“邓一川,你休想自由!” 第2章 神秘人物 从市区到看守所,是有公交车的。半小时一次,25路。 邓一川不想坐公交,也不习惯坐公交。 在他的记忆中,挤公交还是他在文联工作那时候的事,那时他一穷二白,啥也没有,连个陪着说话的人都没有。就一典型的文学青年,傻傻的,穷,且落魄。 直到那个机会出现,被陈原发现,调进市政府当了秘书,他的人生才发生了重大转折。 一切如梦。 站在新铺了沥青的路边,邓一川感慨万千,思绪久长地平息不下来。 西边起了云,云随风动,感觉要变天了。邓一川抬头看看西边,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邓一川想步行一会。 太阳太毒,走了不多时,邓一川头上就冒汗了,体力有些不支。 看守所这六个月,他的伙食标准大不如前,瘦了差不多十斤呢。原先已经隆起的将军肚,早已没了影。皮带勒在胯上,都有些生疼。 当秘书时去健身房减不掉的肥,这下全给减了。 大约走了一公里多,停下脚步擦汗的空,一辆黑色小轿车缓缓驶来,奇怪地停在了他身边。 邓一川扭过头,朝车子巴望了一眼。 车牌号是省城海州的,A字号开头,小号,一看号码,邓一川心里咯噔一声。 挂这个牌子的车会走在这路上?邓一川觉得不可思议。只瞟了一眼,就将目光移。好奇或多事,早已不属于他。 “是邓秘书吗?”车子里突然问出一声。 邓一川错愕地掉转身子,就见前面挡风玻璃缓缓摇下,露出司机楞角分明的脸来。 邓一川不认识司机。车窗玻璃太暗,也无法看清里面还坐着什么人。 “上车吧。”司机表情友好地冲他道。 邓一川决然不敢想,会有人在今天来接他。政府这边他想也甭想,多少人巴望着他就此倒霉一个跟斗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呢,两个发小打他被带走到现在,就没闪过影。至于家人,邓一川更是不敢抱希望。再说了,家人也不知道他今天会出来。 会是谁呢?邓一川边纳闷边伸直了目光往里看。这时他看清了副驾上坐着的年轻女人,一张美丽而娇艳的脸。 是沈丹。邓一川曾经的同事,在吉东也算个风云人物。有背景不说,关键是有才华有个性,更有美貌。 沈丹看见邓一川,表情很淡定,不像平时惊惊乍乍的样子。邓一川马上警惕起来,沈丹的表现太反常了。 邓一川跟沈丹算是熟得不能再熟,忽略了性别界限那种。依沈丹的性格,这阵应该跳下来拥抱他,或者狠狠给他两拳。可沈丹没有,邓一川脚步迟疑着,不肯上车。 见他磨蹭,沈丹冲他挤了下眼,脸上显出很急的样子。邓一川这才明白,车子里肯定坐着重量级的人物。 邓一川走过去,打开车门。 猛地,他怔住了。 后排上竟然坐着他! 这是一张曾经非常熟悉的脸,更是一张令他敬畏的面孔。可此刻,这张脸不仅肃穆,而且严肃得怕人。 “首……”邓一川嘴唇动了几动,楞上没敢把后面的“长”字叫出来。 后排座上的人面色依然冷酷,就跟不认识邓一川似的。 邓一川略微一想,上了车。 车子很快发动,继续平稳地往前开。 如果换以前,这样的机会对邓一川来说,简直就是奢侈。他跟后排座上的首长认识也有几年了,但单独在车里的机会只有一次。而且短暂到只坐了五分钟,听了首长几句叮嘱。此后,他跟首长之间,就又没了交际。 能跟这样级别的首长单独在一起,绝非一件容易事。不只是他,怕是吉东每一位官员,包括陈原、田中和他们,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很多。 邓一川心里一阵狂跳,身上开始冒汗。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或是奇妙感袭击着他,让他坐也不是,屁股抬起来也不是。目光不敢往那人脸上看,也不敢往沈丹脸上看。 沈丹同样反常。刚才的沈丹并不是跟他装淡定,而是同样被车里的人吓住了。 不吓才怪。 邓一川脑子迅速转动,猜测此人来见他的目的。同时也明白过来,有关方面突然结束对他的调查,放他出去,肯定跟车里坐着的人有关。 刚被带进去时,他曾抱过希望,认为怎么着首长也得打声招呼。或者有首长在,贺复京他们根本不敢将他怎样。后来他慢慢失望,甚至有些绝望。为此还在里面非常厌恶地憎恨过自己,当初为啥要帮他呢,那次危机如果不是他,此人能度过去? 现在看来,他的想法还是太狭隘。首长能在今天来,就已说明一切。 煎熬了好长一会,终于听到那人说:“里面受委屈了。” 这话一出,邓一川绷着的心一下松下来,身体也不那么僵了。 他坐正身子,侧过脸,保持着必要的谦卑与尊重,跟对方说:“没,首长,配合组织调查,应该的。” 那人听了,就又不说话。邓一川将目光收回来,看住窗外。紧张来得快也走得快,这么一会工夫,他突然就淡定了。 这都是里面一年多的功劳。里面一年多,让他深刻地领会到权力到底是什么,人究竟该怎样面对权力。说白了,权力就是让人敬畏的一种东西,你越是怕它,它越是强凌于你。权力更有不确定性,貌似你抓牢了,瞬间它又会失去。更可怕的,这种东西还会反过来作用到权力持有者身上。 比如陈原,此刻他就被另一种权力所折磨。 权力面前,每个人都不是永远的胜者。人只有将权力看透,才能在权力面前变得从容。 邓一川收起脸上的不安,他相信对方绝不是特意来接他的,他没那个荣耀。对方出现在这条路上,一定跟陈原案有关,莫非陈原案真的有转机? 他的心又狂动起来。 邓一川虽不敢保证陈原清清白白,但在他心里,陈原真的是一盏灯。吉东官员群体中,要说哪个比陈原清廉,他不信。可这样的一个官员倒下,不只是令他震惊,更令他愤怒。 这分明是一场阴谋,有人借反腐之手铲除异己。可这话他不能跟别人讲,更不能跟调查过他的副组长贺复京讲。他在心里不止一次企盼,座位上的人,能挺身而出,为陈原鸣不平。能力挽狂澜,将涂在陈原身上的那层黑,一一清洗掉。 可他也同时知道,这很难。某种程度上,几乎不可能。 官场永远不是你想的那样,清就是清,白就是白。官场是无色的,是诸多色彩的混合。官场上比拼的,也永远不是你的清白,不是你的能干。一个人的中枪和倒下,远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是他后面那个庞大的群体,那根支柱。 如果邓一川判断的没错,此时身边的首长,应该算得上陈原最有力的靠山,至少是靠山中的一座。 做秘书的时候,他就陈原的过去做过一些了解或研究,表面看,陈原不属于哪一派哪一系,跟省里各方似乎都有联系,但又联系得都不紧密。但陈原的擢升,绝对是此人一手操作的。邓一川目前还不敢明确断定,此人提携陈原的真实目的在哪,但他相信,座位上的这人,对陈原是信任的,也是极为欣赏的。 陈原中枪倒下,要论谁最难过,怕还是后座上的首长。 可长达一年之久,他为什么冷眼旁观,从不出一招一式呢? 这是一团谜,解开还需要一段时日。邓一川此刻关心的,陈原到底能不能出来,或者说,此人这个时候来吉东,是不是向有关方面施压? 以此人能力,就算他发句话,关在里面的陈原照样可以跟他一样,若无其事从里面走出来。 但他会这样吗? 邓一川不由地又将目光投到他脸上。这张脸依然跟他多年前看到的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悲喜,深刻得让人心里发抖。 几年前出那档事时,邓一川就因这脸而迷惑过,什么力量才能打造出这样一张脸啊?官场上的脸谱在邓一川看来,几乎大同小异,一半是冷,一半是装,但这张脸除了这两样外,还多出一样更可怕的东西,那就是沉。 沉得让人看不到底。 简直就是一口天井。里面定然翻江倒海,惊涛骇浪,外面,却永远一种颜色,那就是平静。 没有人看懂他,真的没有。邓一川心里道。 又走了一会,那人问了第二句:“身体没出啥问题吧?” 邓一川这时已经完全镇定自若了,他道:“没,没,我年轻,身体各方面都好着呢。”说完,想了想不妥,又追加一句:“谢谢首长关心。” 前排的沈丹稍稍侧了下身位,邓一川终于捕捉到沈丹眼角的余光,沈丹脸上的紧张也好像消除了些。 原来此人不说话,是用无声的沉默化解他们内心的紧张,让他们恢复自信。 他总是出怪招,每次出招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邓一川心里又嘀咕一句。 车子驶过一大片农田,远远地能看见高楼了。两边郊区的村庄清晰可见,一幢一幢的三层小楼横在眼前。邓一川看见几个中年妇女在路边候车,嘻嘻哈哈说着什么。 “有这样一次经历也好,至少让你明白,有些路,走起来不是那么一帆风顺。” “首长说得对,这次教训真是太深刻了。”邓一川道。 “教训?”首长像是不太满意。 邓一川有些话的懊恼,平日他也算是脑筋灵活嘴巴子利落的人,说话总能到位是吉东官场对他的评价。为什么见了此人,他的水准就下降了一大半? 还是不成熟,不笃定。他暗暗警告自己,同时动了下身子,借以调整自己的情绪。 “不是教训,是人生又长了一次见识。”邓一川纠正道。 “说教训也是对的,吃一堑长一智嘛,有感想就好。” 座位上的人倒是没批评他,话语里还带着鼓励。 有了这几句话,车里的气氛更是缓和了些。首长也不再保持着他威严的姿态,侧了侧身子,开始在邓一川脸上端详起来。 邓一川感觉有万马奔腾之力穿过他的内心。都说首长看一眼,你会难受好几天。哪止好几天啊,有时候被这些首长看一眼,你会半月甚至一月睡不好觉。 “空调稍稍开大点,邓秘书满身是汗。”首长真的从邓一川脸上看到了汗,跟司机说。 司机调了下空调,邓一川身上不那么发热了。侧过身子,目光终于跟首长对上了。 还是那样严肃,神圣不可侵犯。目光坚定、深沉,透着无穷的力量。眉毛微微朝上竖着,宛若朝上竖起的两把剑。脸面上染着些许的憔悴,那是操劳导致的。他们这些人,说日理万机都嫌轻。满负荷运转,脑子里一天过滤的事,比一台搅拌机搅掉的石子还多。 邓一川真想问一句:“首长……还……好吧?”但又没问,少一句话比多一句好,你不说没问题,说错了,问题就大。 “我到广怀搞调研,路过吉东,听说你出来,就想过来看看。”首长说的很是轻描淡写,但邓一川听了,却又是疑团重重。顺道来吉东,听说他出来,难道他今天能出来,跟首长没有关系? 但这不可能啊,如果他不发话,哪个又肯将他放出来? “谢谢首长关心,辛苦首长了。”邓一川也学他们那样,说了句不深不浅的话。 “陈原同志出事,省里也非常遗憾。前面我还跟沈画家讲,现在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不明不白栽跟斗,可惜啊。”说完,首长将身体仰过去,靠在了座背上。 邓一川紧急开动脑筋,首长这话,听着很普通,但信息量巨大。一来,他告诉邓一川,他跟沈丹已经有过一些交流了,前面他们就在一起。二,他对陈原的事用了不明不白四个字,表明这事委实出乎他意料。怪不得呢,连他这边都不明不白,没一点征兆,陈原没防范,就在情理之中了。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首长用了培养这个词,而且特意强调培养一个干部不容易,这话就是在告诉邓一川,陈原是他培养的,陈原出事,令他很无奈。 有了这几层认识,邓一川心里,就好受许多。官场听话,听的永远是话后面的那层意思。太多的事,领导根本不可能明讲给你,太多的感情,领导绝不会像平常人那样流露在脸上。他们说话的语气,还有话语里个别词,就是他们的态度。 邓一川默默垂下头,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是绝对不能接话的。首长动情了,得给他一个自我修复感情的过程。 车子里又是一片寂。邓一川能听到外面沙沙的风声,还有首长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车子快要驶上进城大道时,首长突然从椅背上直起身子,目光望着窗外,话却是说给邓一川听的。 “这场经历,对你人生也是一个考验。希望你回去后好好思考,作为秘书,身上还欠缺什么。这一年多的时光,不能白度。” 这话就很有些语重心长的,邓一川心里酸酸的,主动说:“我会的,请首长放心。” 首长又道:“当然,你是年轻人,栽一次跟斗不要紧,自己对自己要有信心,更要有个准确的定位。” 邓一川屏住呼吸,不敢放过首长每一个字。 首长接着道:“当然,出来并不意味着你就太平无事,相反,你还会遇到很多问题。有些事,绝非我们想象的那样顺利,一波九折一波十折的可能性都有。但不管怎样,要有信心,要有定力。定力是一门学问啊。” 说完,他原又将身子交给靠背。 邓一川清楚,首长今天的话,可能就到此为止了。这些话他一时还咀嚼不透,因为里面有太多的信息量。但总体他已有个判断,他的事并未结束,未来可能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阻力和困难。 而且首长用了一个词:我们。这一点已经很明白了,首长一直拿他当自己人,并没放弃他,这趟所谓的顺车,绝对是首长刻意来提醒他的。 想到这里,他感恩地将目光看过去。首长双眼微合,看上去真是累了。但那张脸,此刻却祥和起来。虽然表情还是冷的,邓一川却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温度。 “首长放心,一川绝对不会辜负您。” 邓一川终于使上全身力,跟首长说了这么一句。 车子在快要驶上进城大道时停了下来,首长说:“我就不送你们进城了,大队人马在那边候着,你们自己想办法回去。记住一点,你们是年轻人,路还很长,要走好每一步。” 邓一川说:“首长的话一川记牢了,任何时候,一川都不会给首长添乱,更不会辜负首长。” 沈丹什么也没说,手抚在车门上,随时准备开门下去。不过看邓一川的眼神,似乎有点离谱,好像瞅着大猩猩一样。邓一川相信,若要不是在首长车上,沈丹肯定已经取笑他了。 邓一川又默座一会儿,知道该下去了,就在他打开车门的一瞬,首长突然又说:“对了,回去先把家庭问题处理好,不要让它拧拧巴巴放在那里,影响你。年轻人,拿出一点魄力来,当断则断,不要总是被一些事困住。” 邓一川暗暗打出一个战,首长怎么又跟他提家庭呢,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等下了车,眼望着黑色轿车走远,邓一川回过头来,恶恨恨地问沈丹:“你跟首长告密了?” 第3章 家事 水岸花园的房子是邓一川后来分的。 以前的家在吉州城北夫子庙那里。夫子庙对面就是吉州最大的夜市,进城务工人员还有下岗职工纷纷挤在那里,以卖小吃为生。生意相当热闹,但却苦了附近居民。 因为夜市是通宵达旦的。眼下赚钱很不容易,尤其这些做小生意的。 邓一川结婚时就已调入市政府,妻子章小萱还是市长陈原夫人叶芝老师介绍的,每每想起此事,邓一川心里,就对叶芝阿姨有一种母亲般的感恩。 叶芝一开始并不怎么对他亲,这跟叶芝的性格有关。叶芝是那种外表文静内心世界很安静的女人,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交际,平时没事时,喜欢把自己关起来,读书、听音乐、品茶,或者玩玩插花什么的。一到人多的地方,她就头痛,看见热闹,第一个想法就是躲。 陈原说,这是她教书教的。 邓一川刚到陈原身边,叶芝也拿他当前任秘书一样,看着热情,但那热情明显是客套出来的。 随着陈原的赏识,更随着陈原把一些很私下很隐秘的事交给他做,叶芝对他的态度,也慢慢改变。再后来,他们又共同遇上陈默。女儿陈默给陈原夫女添了不少乱,很令陈原头痛。陈原工作忙,常常是顾不上他这个女儿,一段时间,陈原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盯着邓一川,说我咋把你给忘了,你跟小默差不多年龄,你们应该更有共同语言。 打那以后,只要遇上跟陈默有关的头痛事,陈原就让他去解决。 邓一川也确实帮陈原做了陈默不少工作,虽然收效不大,但此举感动了叶芝。 叶芝就是那个时候拿他当自家人看的。 后来,叶芝就唤他到家里吃饭了。说政府食堂的饭菜不好,经常在食堂吃,非但营养跟不上,吃久了还会得胃病。 “到家里来吃吧,反正老陈常不在家,小默这丫头,又疯疯癫癫的,一出去就是两三个月,我一个人,你来了还能陪我说说话。”叶芝说。 上领导家吃饭绝对是一项殊荣,不是每个秘书都有如此高的礼遇。有的秘书当了几年,未必能吃到领导夫人亲手炒的菜,倒是常常被叫去给领导夫人买单或者提包。按他们私下的说法,就是当腿子。 邓一川算是很幸运,非但赢得了陈原的信任,更是赢得了叶芝的好感。 等到叶芝跟他介绍章小萱的时候,他跟陈原一家,关系已经非常不一般了。 这中间还发生过不少曲曲折折的事,具体说,就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叶芝心里,是想让他做乘龙快婿的。虽然没明着说出来,但邓一川能明显感觉到。 这事后来被陈原制止,陈原说,撮合他俩,那成什么了,他是我秘书,强行把女儿推给他,别人怎么看我?叶芝一向是不敢反对陈原的,在这个家里,貌似叶芝做主,但很多事,陈原一句话就能否决掉。 当然,邓一川自己,也绝无此意。不是说他嫌弃陈默,陈默这种女人,根本不是他邓一川能嫌弃或敢嫌弃的。邓一川认定,人是分阶层的,有时候出身就已决定了你在哪个层面上。 他跟陈默,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陈默能屈下尊来,跟他说几句话,邓一川这边就已很有福气,娶她做老婆,邓一川想都不敢想。 但叶芝明显舍不得他。又是半年后,叶芝把他叫到跟前说:“你也老大不小,该考虑个人问题了,自己有合适的没?” 邓一川自然说没有。其实那时候有不少女孩子在追他,暗送秋波的更加多得是。邓一川不敢谈也没时间谈,他的时间一大半被陈原占用,剩下的一小半,交给叶芝和陈默了。 叶芝想了想说:“改天我把小萱叫来,你们见见面。” 邓一川到现在都搞不清叶芝当时的真实想法,但他坚信,叶芝跟他介绍侄女章小萱,决然没有啥恶意。 跟章小萱见过几次面后,叶芝问他,小萱怎么样? 邓一川说:“小萱挺好的,各方面都优秀。” 这是实话。以邓一川当时对女人的经验,章小萱的确是优秀的。一,章小萱个子高,不穿高跟鞋,也绝对在一米七以上。袅袅婷婷,动起步子来,婀娜多姿,非常的曼妙。腰是腰,臀是臀,错落有致,典型的美人坯子。怎么看怎么有味。就身材和长相,章小萱真的要胜出陈默很多。 二,章小萱工作单位不错。章小萱最开始在吉东湿地公园做导游兼讲解员,再后来靠着陈原这层关系,离开了湿地公园,到市旅游局下边的旅游开发及景区管理中心工作。论岗位,虽然没有公务员好听,但也是旱涝保收,风刮不掉雨打不着。 三呢,也是最最重要的一条,章小萱是叶芝侄女,跟陈原家攀着亲。 没有哪个不想跟权力攀亲,邓一川自然也脱不了这个俗。 可就在他跟章小萱打算继续深入的时候,陈原家发生了一件事,大事。 陈默怀孕了,这是她第二次怀孕,以前陈默就为一个老画家堕过一次胎。 陈默性子野得很,尤其恋爱方面,放过几次大招,全以吃哑巴亏告终。按现在时兴的说法,她是一个重口味的女人。她恋上的,全是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即或不能做她父亲,大她十几岁不成问题。而且都有家有室。 这一次情况更可怕。陈默怀了孕,非但不告诉父母男方是谁,还要硬着性子将孩子生下来。这可吓坏了叶芝,再怎么着,她也是陈原的女儿啊,不明不白生下一个孩子,那成什么事? 叶芝苦口婆心,快要把嘴巴劝烂了,陈默就一句话:“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叶芝哪能不管啊,可遇上这样的女儿,怎么管?她真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悲怆感。 陈默绝口不提男方一个字,叶芝就瞎猜,还四处打听,将陈默在省城那个圈子都快要打听透了,居然一无所获。 最后,不得不掉过头来求女儿。 “祖宗,就听妈一句话,把这个孽种做了吧,生不得啊。你想想,你要不明不白生出一个孩子来,你爸这个市长还怎么当,妈还怎么活?” “大夫我都找好了,你就听妈一次,这孩子不能生下来,趁现在还小,做了吧,啊?” “他是我的孩子,凭什么让我做掉?”陈默大叫。“市长,你们心里只有自己,哪管过我的死活?” 陈默发作起来,那劲儿真要吓死人。叶芝眼前一黑,差点栽过去。 叶芝心脏不好,平时老有缺血的现象。有次陈原去北京开会,半夜里叶芝突然打电话给邓一川,只唤了一声小川,电话就断了。邓一川猜想一定是出事了,穿上衣服就往陈原家奔。 到了门口,却又打不开门,使劲敲半天,里面没有一点动静。 那晚真是把邓一川急坏了,很多种不好的念头冒上来,惊出他一身身冷汗。他向物业求救,物业也没有办法。陈默那些日子也不在吉东,背着画夹跟几位老画家去吉林长白山写生了。那地方电话常常没信号。邓一川试了几次,果真被告知,你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邓一川想给消防打电话,物业提醒他,这是市长家,动静闹太大不好吧?邓一川蓦然想到这点,为自己的莽撞后悔。正僵持着,里面传来一阵动静,后来门打开了,叶芝是爬到门前打开门的。邓一川扑进去,一把抱住了叶芝。 那次好危险啊,叶芝真是栽倒了,邓一川使劲擂门的时候,她倒在卧室床边,能听到声音,但就是起不了身。后来她挣扎着从床头摸索到药片,强撑着喝下去。过了几分钟,感觉身体有点力气了,可还是站不起来,只好一点点爬着过来,几乎用尽了全力,才将门打开。 那次之后,陈原将一把钥匙交到邓一川手里,说:“你留着吧,我不想在外面提心吊胆。 陈默执意不堕胎,真是把陈原夫妇急坏了,因为到这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搞大女儿肚子的是谁。但他们想,一定不是年轻人,肯定又是省里哪个搞艺术的有妇之夫。陈默好这口,令他们夫妇无地自容。 “川啊,你说我到底造了啥孽,咋就遭此报应呢?”叶芝双手捂着脸说。 “还是你劝劝她吧,我们没法跟她谈,她太反叛了,你的话她或许听。”陈原也说。 那是邓一川最后一次尝试着去做陈默的工作,没想陈默说:“我看见你就恶心,你就一只狗,只会听主子命令的狗,你给我滚。” 那声“滚”字几乎是陈默咬牙切齿喊出来的。 那声“滚”字也让邓一川彻底明白,这辈子,他都无法完成陈原夫妇交给他的任务。 因为陈默根本没拿他当回事。陈默眼里,他这个当秘书的,真就一条狗。 那个孩子陈默最终没生下来,大约是在四个多月的时候,陈默去了趟上海,一个人去的,到上海第三天,陈默给叶芝发来条短信,说她把肚里的小杂种做掉了。又道:“这下你们胜利了,可以跟你们的干儿子开杯庆贺了。” 陈默说的干儿子就是邓一川。 有次母女吵架,叶芝真是被陈默气昏了,哭完之后,面对默站在一边,不停地给她递纸巾的邓一川,道:“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听话又争气的儿子,那该多省心。” 这话正好让陈默听见。 陈默那段日子正恨着他呢,认为正是他的存在,让母亲对她这也不顺眼那也不对味,见了就想训就想教育,还时不时地拿他做正面教材。说你看看人家小川,哲学系毕业,写得一手好文章,又懂规矩又有礼貌,处处讨人欢心。 又说:“你条件哪点赶不上小川,咋就不争气呢,自己干不出什么倒也罢了,别总是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啊。” 陈默那时候就怀疑,是他从中挑拨,搞得她们母女关系破裂。邓一川虽然冤得要死,面对陈默的强势,却又不敢为自己解释。 叶芝这句话,正好让陈默逮着了把柄,陈默不无恶毒地说:“你现在就可以认他做干儿子,这样你二老就可以天天望着他笑。” 直到陈默的事彻底平息,叶芝才又把邓一川和章小萱提及起来。 叶芝认真地问,邓一川对章小萱感觉怎样?不知是那个时候邓一川真的喜欢上了章小萱还是出于对叶芝的尊重,反正就尽挑好听的说了。 叶芝听了微微一笑,夸赞他有眼光。 后来当着叶绿和章小萱面,叶芝说:“我家小萱真是不错的一个孩子,又懂事又乖,长得又这么漂亮。若不是那个混蛋的父亲,是耽搁不到现在的。” 章小萱父亲章永森最早是汽车修理厂工人,后来靠着叶芝这层关系,不当工人了,当了车间主任。再后来汽修厂改制,他联合三名工友将汽修厂买了下来,成了名符其实的老板。 按说章小萱家的日子应该好起来,可是随着章父的发迹,苦难紧跟而来。 先是章永森每天晚上带着一帮狐朋狗友进歌厅找小姐,夜夜笙歌,乐不思蜀。有钱了嘛,有钱了当然就要过有钱人的日子。章小萱母亲叶绿闹过,但不顶用,哪个女人能将自己的丈夫从花天酒地的生活中拉回呢,那可实在是一种美日子。 再接着,出事了,章永森老去一家叫海上巴黎的夜总会,跟那里的小姐很熟,一来二去,就跟一个叫淘淘的四川小妞好上了,好得分不开。 淘淘这名一听就是假的,歌厅小姐都有一个叫起来顺口的名字,还大言不惭管其叫“艺名”。貌似她们跟艺人一样,需要一个动听的名字来装点自己,本质上却差得很远。 淘淘歌唱得不错,尤其一嗓子的京剧,能把男人的魂给吼掉。据说她曾经有志于考中戏,或者电影学院,就是梦做得太大了,没力气攀上去,结果把自己摔下来了,摔成了歌厅小姐。 当然这不是关键,关键是这女人太粉嫩,圆润润的肩膀,粉嘟嘟的脖子,一摁就能出水。黑色吊带下紧绷绷的一对宝物,大,圆,饱满而结实,像一对锁起来的地瓜,让人直流口水。加上她总爱穿一件无肩长裙,领口开得很低,胸前风光一览无余。那道粉红色的深沟简直比九寨沟还诱人,能把男人两个眼珠子掏出来。 章永森曾经说,那年头全吉州城的小姐,加起来都没淘淘诱人。 章永森是一个容易鬼迷心窍的人。 为了长期跟淘淘鬼混,章永森在外面租了房,索性将淘淘养起来。 当然,鬼混这个词不是邓一川说的,再怎么着,邓一川也不能拿这样不敬的词来说未来的老丈人。 是丈母娘叶绿说的。 这事不久就被叶绿发觉。叶绿这女人,一双眼睛发现别人的优点很难,要找别人的不是,一找一个准。 叶绿哪能受得了这个。她跟章永森闹啊,哭啊,打啊,什么手法都用了过来,但章永森就是不回头,还将话挑明了摔出来。 “我章永森早不是过去那个满身油污的修理工,我现在是章老板,汽修厂是我章永森的,那里要是开发出来,几百万几千万都不止。我都成这样大的老板了,你还不让我好好享受一番?” 叶绿快要气死了,见过不要脸的,但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有一天叶绿说要跳楼,死给章永森看。章永森喷着满嘴酒气,学日本电影《追捕》里高仓健那个经典台词说:“跳啊,朝仓不是跳下去了吗,唐塔也跳下去了,现在你也跳下去。跳呀,你倒是快跳啊。” “嗵!”一声,恼羞成怒的叶绿没跳,拿起桌上水壶,重重地砸在了章永森头上。紧跟着嚎叫出一声,“我让你嫖,你个老流氓!” 砸这一水壶的时候,女儿章小萱就在边上。这个时候的章小萱已经中学毕业,由于没考上大学,正窝在家里发火呢。 见父母这样吵闹,章小萱从卧室跑出来,抱起电视,“嗵”就扔在了地上。 “我让你们吵,把大家都吵死得了。” 叶绿那一水壶并没砸醒章永森,反把章永森彻底砸出了家门,再也不回来了。 老早以前吉东发生过一件重大新闻,是叶绿带着一干受害女人,打着横幅,上面印着鲜亮的“赶走女流氓,还我丈夫”,到夜总会门前示威。 那个时候陈原还不是市长,在吉州区当区长。但就这,也惊出陈原一身汗来。 那个叫淘淘的夜总会女郞最终被赶走了,不是叶绿和她的难姐难妹们赶走的,而是吉州区开展了一次严打,很多夜总会被关闭,小姐们没处讨生活,只好背起包,换别的地方坑害男人去了。 决定那场严打的,就是时任区长陈原。 章永森并没消停。夜总会是去不成了,但他有办法。他手下有个姓单的女会计,三十出头,长得虽说没淘淘那么性感,但也很上眼。尤其她一对丹凤眼,很令章永森着迷。平日有事干没事干,章永森总爱盯着女会计看。看的久了,就看出风情来。 有味,真的有味啊。 女会计是那种长得并不惹眼但五官很标致的女人,平时穿戴也很严谨,良家妇女嘛,自然不能跟夜总会女人比。她爱穿衫衣,尤其喜欢白色和粉色。这样让她就有了一种女学生的味道,拘谨,胆怯,但很周正。加上不爱化妆,总是素面朝天的样子,反倒让厌恶了浓妆重抹的章永森动了心。清纯啊。章永森叹。正点啊,章永森又学电视剧里的台词道。 章永森开始在女会计身上花工夫。男人只要把心思谋到一件事上,日积月累地去做,十有八九是能做成的。 章永森最终还是做成了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他跟女会计睡在了一起。 睡过一次之后,章永森就知道,以前自己白活了。不管是老婆叶绿,还是夜总会包养过的淘淘,跟女会计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章永森后悔不迭。同时也发誓,一定要好好对待女会计。 他这对待,就是给女会计大把地花钱,买衣服买包买首饰。人非草木,熟能无情。这个世界上有看不上男人的女人,但绝对没有看不上钱的女人。 女人天生就是为物生的。 那个时候汽修厂已经在开发了,章永森也不再是汽修厂厂长,而是金山地产的老板。 章永森跟女会计整整好了三年。章永森在外面有两套房,这是为了躲避老婆追踪。两套房女会计都有钥匙,只要条件容许,他们就会在一起。 这样的日子非常自在,章永森直叹改革开放给他带来了好日子。 有天晚上,章永森刚跟女会计洗完鸳鸯浴,两个人裹着毛巾往床前走呢,门突然被撞开。章永森以为是老婆叶绿带人捉奸来了,头都没回,冲破门而入的人说:“你鼻子真尖啊,这么远的地方都能嗅到。” 话说完,回头一看,呆了。 进来的是一个莽汉,章永森不认识。他相信不是公安局的,公安局不会到私人住宅来捉奸。他盯着莽汉看半天,问:“你是谁?” 那男人不容分说,一拳打过来,章永森脸上开花,鼻血喷了一地。 第二拳打过来时,女会计尖叫了:“他是我老公。” 有人说,女会计委身章永森,其实是夫妻两个合谋好的,给章永森下套子。那晚,莽汉也确实提到了钱,说两套房子都归他,外加两百万,这事就这么过去。 换以前,章永森可能就答应了,息事宁人嘛。这种事传播出去总是不好。可现在的章永森不一样了,他是金山地产的张总,政协委员,岂容一个莽汉来威胁? 章永森一把推开女会计,抄起家伙就给了莽汉一下子,边打边说:“敢跑这里撒野,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是谁。” 莽汉不但没勒索到钱,反而挨了一棍子,怒了。猛从怀里掏出一把刀,照准章永森胸脯就刺过来。章永森见这不要命的要来真的,骇了,但也仅仅只骇了一秒不到,马上开始了反击。 若论体力,章永森绝不是莽汉对手,毕竟人家年轻气盛,加上又有仇恨在心。可章永森狠啊,男人打架,比拼的真不是力气,也不是身体,而是哪个更狠。 莽汉被章永森打得趴下,血流了一地,章永森还不过瘾,抢过莽汉那把刀,一不做二不休,把莽汉的脚筋挑断了。 “老子让你抓奸,敢抓我的奸!” 要不是多此一举,不挑断脚筋,这场风波是能平息掉的。毕竟章永森现在也是个人物了。但多了这么一下,麻烦就大了。 女会计情急中既拨打了“110”,也拨打了“120”。莽汉被送进医院,后来法医做出鉴定,重伤害。 女会计这时候反咬一口,一般女人到了这时候,都会反咬一口,只是很多男人不懂得这点罢了。女会计根本不承认跟章永森两厢情愿,从第一次起就是强迫,一直强迫到现在。 章永森原以为叶绿会帮他,会找陈原疏通关系,帮他说情。没想叶绿扔给他一句话:“我让你下半辈子在监狱里嫖。” 陈原这边,早就对这个连襟恨之入骨,加上事发时正是陈原政治生涯的最关键时候,他要从区长位子挪到区委书记上,于是陈原一咬牙,命令下去,严办! 章永森被判了十年。叶绿很快跟他办了离婚手续。 第4章 水岸花园 水岸花园在吉东,算得上高档住宅。能在这里拥有一套房,不只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更关键的,它会让你的社交面发生根本性变化。 住在这个小区的,非富即贵,绝对算得上吉东的成功人士。 这里曾经是全吉东乃至海东省最有名的国有企业吉东化工的厂区,吉化十年前就倒闭了,厂房一直空置,不少地产商眼巴巴盯着这里,但最终都没能吃到这块肥肉。 直到地产商曾国富出现。 地产商曾国富并不是地道的吉东人,关于他来自哪里,吉东上下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江北人,也有说是浙江人。更多的则说他来自市长陈原老家广怀市永川县,甚至跟陈原打小就是邻居。关于这种说法,没有人确认也没有人否认,包括邓一川,到现在也不知道曾国富老家究竟在哪。 甭小看出事地这种事,有时候它重要得很。官场里或明或暗都有一个圈子,这圈子有时是按地域构成的,比如东湖帮西山会,还比如湖东同乡会湖西联谊会,都是围绕着地域结成的。其中纽带就是同乡这层关系。有时它也会超越出生地原则,以大学校友啊党校多少期啊来构成,核心目的就是共享资源。 不管曾国富来自哪里,吉化集团这块风水宝地最终是被他拿下了。水岸花园不过是整个项目中的一个,一共有十八幢楼,曾国富给市政府划出三幢,当时的入住价连市场价一半都不到。 这里面的猫腻就是政府在批地过程中给开发商多种优惠,做为一种公开的回报,开发商拿出几幢楼来,让利给政府。 说白了就是让利给在政府上班的这些人。 跟章小萱结婚时他什么也没有,农村的爹妈拼尽全力,东借西凑,只帮给他二十万,就这,家底已经朝天了。邓一川还有妹妹,当时上高一。见父母为他结婚愁成这样,妹妹邓一简骂他:“是不是想把爹妈愁死才甘心,那个破婚,结不了可以不结。” 妹妹的话提醒了邓一川,邓一川再也不敢跟父母提借钱的事。他东拼西凑,还从老墨和沈丹那里借得不少,才买了夫子庙那个二手房。 原以为这样的努力会得到章小萱一点肯定,没想章小萱一听要在夫子庙那种地方买房,嘴巴一下拧歪了说:“邓一川,别给我丢人现眼,我章小萱还没掉价到那份上。” 邓一川刚辩解一句,“那地方怎么就掉价了?”章小萱杏眼一怒,带着不屑道:“邓一川你这市长秘书当的很有成就啊,你去打听打听,那地方的房子能当婚房,你还不如把我娶进狗窝里算了。” 那时候他们已经领证,领证后,章小萱的本性便开始暴露。邓一川才发现,这是一个很会隐藏的女人,一旦将那层包装撕开,她的内幕近乎令人震惊。 但后悔显然来不及,再者邓一川也不想让叶芝阿姨失望。他硬着头皮,心想只要自己努力,总有一天,章小萱会对他满意的。 婚最终是结了,可婚后的日子并不好过。 后来邓一川才明白,房子不过是个借口。就算买一套豪宅娶了章小萱,他也照样会活在她们母女的奚落和抱怨里。 不合来自于做人观念的不同,来自于她们母女无法满足的那份贪婪。 婚后邓一川才知道,陈原夫人叶芝嘴里的小萱,跟生活中真实的章小萱,一点不沾边。一个是虚构美化了的,而他娶来的老婆,却是一个让人叫苦连天的女人。 邓一川本来没有换房的想法,换不起。虽说进了政府,当了市长秘书。可他毕竟也是一般公职人员啊,现在房价比胖子身上的肉长得还快,几乎一眨眼一个房价,换房,做梦去吧。 妻子章小萱却不这么想。一听政府要修楼,章小萱第一个说:“好哇好哇,终于可以离开这狗窝了。” 听听,她拿邓一川父母血汗钱买来的楼房当狗窝。 邓一川说不可能,别做这梦了。章小萱脸一横,骂:“邓一川你还能不能让我开心点,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也不能那也不该,我的青春已经让你毁了,难道连尾巴你也要毁掉?” “尾巴?”邓一川不解地看住妻子,妻子章小萱很多时候说的话,他都有些听不懂。其实真实的原因不是听不懂,是不想听懂。 “青春的尾巴!”章小萱大叫,“邓一川,我都马上要三十了,三十,一个女人过了三十岁,全他妈完了,你就让我梦想成真一次行不?” “你已经三十三了,当初你瞒了我五岁,五岁,不是五个月。”邓一川恨恨道。 “靠,邓一川你找死啊,没本事倒也算了,就当我那时瞎了眼,竟然说我瞒岁数,不怕天打雷啊。”然后又说,“邓一川你给我看清楚,这张脸像是三十三岁的女人嘛,像吗?” 章小萱一急,就拿脸来作证,她自以为那张脸很嫩,很青春,企图让邓一川相信,她是绝没有骗过他的。 邓一川木然地盯着章小萱看了一会,道:“像四十岁的。”然后拿起包,出了门。 身后传来章小萱气急败坏摔砸东西的声音。 “砸吧砸吧,砸掉这个家全都解脱。”邓一川一边诅咒一边往楼下去。 邓一川能在这幢楼上分得一套,完全是因了市长陈原一句话。 一次他跟陈原下基层调研,同去的还有市政府秘书长也就是市府大管家王维民。他们在下面呆了一共五天,转了好几个地方。回来的途中,邓一川电话使劲叫响,章小萱疯了般地打给打。当着二位首长面,邓一川不敢接,又不敢关机。一旦关了机,回家肯定没好果子吃。 坐他身旁的王维民说:“是小萱打来的吧,接吧,万一家中有啥急事,可耽搁不得。” 邓一川讪讪笑了笑,还是没有接。“能有啥急事,八成是她父亲回来了,走时听她说,她爸最近可能要出来。” “那就更应该接。”王维民的态度不容置疑。 邓一川这才接起。电话里立刻响来章小萱的咆哮声:“邓一川你找死啊,我的电话都不接。” 声音很大,邓一川相信,市长陈原一定是听见了。硬着头皮说:“我在开会,等一会打给你。” 章小萱哪里肯,声音更大地说:“邓一川你给我听好了,今天敢压掉这个电话,我找到陈原那里去。” 天,她在电话里管市长直接叫陈原。就算不称呼官职,也该唤一声姨父啊。可她没有,左一声陈原又一声陈原,直把邓一川头上冷汗叫了出来。 “什么事,说!”邓一川不得不拿出一点男人的威严。 “还能什么事,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了吗,我爸那混蛋今天出狱,提前两年释放,我得做做样子,给他接个风。饭店你订了没,饭菜标准是多少的?” 邓一川简直红透了脸,摊上这样一个老婆,不但说面子撕得一点都没,里子都快要撕得差不多了。但他还是忍着性子说:“改天不行吗,今天怕是顾不上。” “不行!”章小萱简单利落地回绝了他,然后道,“你赶四点回来,对了,把你们市长的车子叫上,你现在是市长秘书了,咱去接人也得风光点不是?” 邓一川不能不压电话了,继续说下去,还不知章小萱说出什么来。 合上电话,他看见前排坐着的市长脸色很暗。虽然双目是合上的,佯装睡着,但邓一川相信,陈原心里,一定响彻着雷声。 那天司机直接将他送到了家,市长陈原让送的。车子进了城,市长陈原装作才醒过来,往起里坐了坐,冲司机说:“先送小邓回家吧,顺便也看看夫子庙那边的情况。” 夫子庙的情况当然没得看,那天过后,市长陈原突然对他态度好起来,有时候甚至单独将他留下,跟他掏点心窝子。说及婚姻,陈原叹:“都怪我家叶芝,她等于是毁了你。” 邓一川哪敢认同,忙道:“是我不好,哪能怪阿姨呢,阿姨都是为了我好。当初我一无所有,能娶到小萱,是我的福气。”又道,“给市长添乱,我心里很难受。” 陈原明知道邓一川说假话,也没有办法。婚姻这东西,一旦成了事实,想改变就已很难。其他不考虑,孩子总得考虑吧。他知道邓一川非常爱女儿,几乎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女儿身上了。可章小萱什么东西,陈原真是太了解太清楚。 最初他是坚决反对叶芝这样做的,他是欣赏邓一川,但欣赏归欣赏,婚姻归婚姻。可叶芝也有自己的想法,说邓一川家里穷,让他找更好的,人家姑娘还不乐意呢。再者他哪有时间,整天都被工作缠着,谈恋爱的时间都没,这心她替邓一川操了。 这一操,叶芝就将侄女介给了邓一川,开始还瞒他,不让他知道,等陈原知道消息时,两个年轻人已动了感情。 陈原想,章小萱以前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也不检点,或许跟了邓一川,会慢慢变好。哪知…… 唉,生活要是乱起你来,谁也没办法。陈原叹气一会,道:“我给后勤处说说,尽量给你挤出一套房子来,住在那边也不是个事,至少工作上不方便。钱嘛,你自己想想办法,到时候我们也帮你一点。” 就这么一句,原本没有资格的邓一川,最终在繁华地端的奢华小区水岸花园有了一套自己的房。 住房子的时候,叶芝真的给他拿来了五万。邓一川哪敢收这个钱,一再拒绝,说他有钱,真的有。叶芝不信,问他钱从哪来?邓一川说是跟别人借的。叶芝问跟谁借,你有几个关系,我家老陈可说了,这钱绝不能跟开发商曾国富借。 邓一川说知道,这点自律他还是有,不该张口的地方坚决不张,绝不给市长埋下隐患。 叶芝说:“这就对嘛,还是把这钱拿着吧,我们放着也没用,等以后你调了工资,存下钱了,再还给我们。” 叶芝这样客气,邓一川就不能不收了。 邓一川要给叶芝打借条,叶芝说:“川啊,借条就不要打了,我现在是恨不得通过啥方式给你赎罪。我家老陈已经骂过我不知多少次了,我这辈子做得最不该的一件事,就是给你介绍了这门亲。不过川啊,我真不知道她们母女是那样的人,很多事,她们是瞒了我的。” 邓一川不想让叶芝说下去,脸上挤着笑道:“阿姨您就甭自责了,我跟小萱过得挺好的,就算她有些怨言,也怪我不争气。等我以后打拼成功了,小萱也就没这么多怨言了。” 邓一川的话差点让叶芝哭起来。 “争气,她还想让你怎么争气?”叶芝破天荒地愤怒起来。 那五万块钱邓一川最终还是没用,而是通过另一种方式给了陈原女儿陈默。 当然,他在房子上也没怎么借钱。地产商曾国富是一个非常识趣的人,怎么可能难为他呢? 可是现在曾国富进去了。一想曾国富,邓一川的心又跳了起来。 吉东活跃的几家地产企业或是地产商中,陈原跟曾国富走得近,也确实为曾国富的国富地产开了一些绿灯。陈原有一些想法,面对吉东已经形成的格局,陈原想用曾国富来遏制其他几个地产商,进而遏制田中和跟王华伟。 当时邓一川就婉转地提醒,曾国富这人,表面看老实忠厚,但那是急于找靠山,一旦有人撑腰,他内骨子里的膨胀就会显出来。 邓一川当时曾给陈原介绍过另一家地产企业,就是江上敏的三江地产。但陈原在三江和国富集团间平衡来平衡去,最终还是选择了曾国富。 邓一川想,陈原当时的禁忌,更多可能来自于江上敏是女老板。 可现在看来,陈原当时的选择是错误的,至少算不得妙棋。陈原出事,跟错付曾国富有很大关系。 吉东有名的地产商有三家,熊百发的百发地产,吕四海的四海集团,下来便是曾国富的国富地产。江上敏的三江,当时还排不上号。只是后来借助于两个项目,才突然间做大。江上敏应该算是一匹黑马。 陈原选择曾国富,除江上敏是女老板外,确也有其他不得已的原由。 一个人要想控制一个地方,最重要的是先控制住经济命脉,说俗点,就是手里要有几张王牌,可以跟对方叫板。 陈原到吉东上任时,吉东已经是铁板一块。熊百发跟市委书记田中和关系由来已久,作为连任两届书记的田中和,不知在百发地产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作为回报,熊百发当然什么都听田中和的。加上熊百发做人方面有太多过人之处,能将吉东一大半官员玩在手上,跟常务副市长王华伟关系更是非同一般。所以,陈原要在吉东干点什么,最大的阻力并不是来自田中和跟王华伟身上,而是直接表现在熊百发这边。 按熊百发的话说,不管哪个来当市长,不拜好他这个码头,一天好日子都甭想过。 吕四海的光兴集团进入吉东虽然较晚,但你绝不敢小瞧这家企业。吕四海在省里有着非常隐秘的关系,这些经纬交织的暗线随便抽出一根,都让人大惊。 尤其吕四海跟省人大常务副主任的关系,更是被坊界传得神乎其神。吕四海起家,就靠着这位副主任。 副主任原先是省城海州市长,吕四海以前是在省城海州做生意,后来这位市长升任省人大副主任,海州换了新市长,吕四海觉得他在省城海州的使命已经完成,这才转战到吉东来。 吕四海为人十分狡诈,不明确跟着谁,对谁也暧昧,是吉东地产界有名的“吕狐狸”。 陈原也动过他脑子,但此人嘴上一套背后几套,几番接触下来,陈原就被吕四海玩怕了。 他说:“我见过商人,但没见过这样的商人。跟他打交道,孙子兵法都不行,你得会迷宗加太极再加无影追风拳。可我不是玩拳术的啊。” 这拳术,其实就是指权术。 邓一川一心想促成的,是江上敏的三江集团。不知为什么,从跟江上敏第一次见面之后,邓一川对这个女人,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好感。后来的接触更是证明,这是一个可以靠得住的女人。 这年头,有什么比靠得住更重要的呢? 陈原不能说没动过心,他也几次承认,三江集团确有过人之处。 但在跟江上敏的关系上,陈原处理得却非常让人看不懂。 “三江集团潜力巨大,也是政府应该着力要扶持的,但拿三江来平衡另外两家,时机还不成熟。眼下要紧的是,得有一家直接要顶上去。” 陈原喜欢顶,喜欢硬碰硬的对抗。这是他性格中最大的亮点,却也是最致命的短处。邓一川有段时间婉转地劝陈原,让他适度藏藏锋芒,不要将吉东空气弄得剑拔弩张。陈原却说:“我也懂得迂回,懂得以柔克刚,可我有时间吗?” 是啊,时间! 市长跟书记不同,市长是要干实事的。没有实事,没有过硬的政绩,哪个还敢为你站台?加上陈原的血性,他曾拍着胸脯跟省里打保票,不将吉东整出点大动静,不用省委免职,他自己脱下官帽去种田。 田中和跟王华伟却吃定了陈原,陈原想急,想火速推进,他们偏不,磨磨蹭蹭的,跟陈原玩污泥术。 所谓污泥术,也是陈原一语道破的:“他们四周挖了塘,灌满了污泥,就想把我陷进去,困住我的双腿,你说我不冒点险行吗?” 这一冒险,陈原就将宝错押在了曾国富身上。 不是说曾国富背叛了陈原,没那回事。关键是曾国富极不成熟,跟老辣阴狠的熊百发和奸诈善变的吕四海比起来,曾国富还是欠缺诸多火候。 不成熟啊。 比如他跟熊百发斗狠,在金龙湾拿地这事,做得就很不到位。甚至可以说,此事引爆了陈原的危机。 当初邓一川也劝过曾国富,市长陈原也一再警告过此人,让他不可莽撞,更不可乱来。可曾国富压根听不进去,像是红了眼般,非要跟熊百发一争高低。 结果…… 第5章 撞见不堪的一幕 邓一川是低头走进小区大门的。 时过一年,小区的空气都变得不一样了。他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原来你是市长秘书,是一个趾高气扬、风光无限的人,人们不管在哪里见了你,都会冲你露出讨好甚至谄媚的笑脸。 而现在,你是一个刚从看守所走出来的人,大家看你的目光肯定不一样。当年奉承你的人,现在都会冷笑你。当年攀不上你的人,现在眼巴巴盼着你摔下来。 这世上多的是落井下石的人,雪中送炭者廖廖无几。 小区大门口站着几个人,见是他,目光马上集中过来,脸上也堆出一脸的怪笑来。 虽然有心理准备,邓一川脸上仍然火辣辣的,感觉有无数根针扎在脸上。想想一年前,每次进出,这些人都像拼足了劲想把一脸的谄媚与讨好献给他。可现在…… 邓一川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后面的人嘀嘀咕咕说:“真出来了啊,不是说要判的吗?”另一个马上说,“肯定是回家找老婆干仗来了,干完仗还得进去。” 还有一个声音说:“早知今天,何必当初。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啊。还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好。” 在里面的时候,邓一川把各种可能都想到了,也把各种要面对的窘境想了个遍,原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泰然处之。此时听到这些刺耳的话,心里还是起了无数道波。 蓦然间他想起一句古诗:垂柳调弦弹古事,浮云戏水泛清漪。 快步走过大门,邓一川只想离这种声音远一点。 到了楼口,邓一川松下一口气。还好,算是挺了过来,没让那些刺耳的话击穿,这一关算是闯了过去。 邓一川一边上楼,一边掏出钥匙,心里涌上一股兴奋来。 不管怎么,能回到家,能看到宝贝女儿,他还是非常兴奋的。 钥匙是沈丹下车后给他的。 一年前副组长贺复京带走他之后,在阳光假日酒店,也就是贺复京他们刚开始办案的地方,将他身上所有物件,手机、钥匙、钱包统统收走,姓邹的工作人员跟他打了一个收条。但是收条也没在他身上,只是让他看了一眼,然后就装进一个袋子里面。 这之后,他换了好几个地方,早把钥匙什么的忘了。就在今天进了城,跟沈丹分手的时候,沈丹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他。 “点点,东西全在这里,应该不会少了什么。” 当时他有些惊愕,就算这东西要交,也应该交到妻子章小萱手里。 沈丹许是看出他的疑惑,道:“不明白是不,不明白的事很多,以后慢慢告诉你。” 邓一川没急着问。做秘书几年,邓一川已经养成一个好习惯,不该问的绝口不问,不该听的一句不听。耳朵、嘴巴、好奇心,这三样东西管好管严了,你在这个世界上会少掉许多麻烦。 终于来到自己家楼层,邓一川停下步,站在门口,想平息一下心情。 门还是那个门,原来他亲手贴上去的春联不见了。想想也是,这都一年多了,怎么可能还在呢?不过邓一川纳闷,门上居然换了一幅新对联,根据上面的意思,好像是乔迁之喜。 这就奇怪了,邓一川眉头一皱。 乔迁?这太离谱了吧,章小萱会再搬一次家,就算那样也不用贴对联啊。抑或,别人搬进了他家? 这想法一出,邓一川感觉立马就不好了。这时他才想起车上沈丹古怪的神情,还有几次欲言将止要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再想想这一年,章小萱的各种反常,至少没像别的妻子那样三天两头去看他,一样东西也没往里面送过。 邓一川心猛地一紧,掏出钥匙,就要开门。 连着转了几下,门纹丝不动。怪了,难道是换了锁。抑或? 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冲上头顶,邓一川直感觉心要往出来里跳。手上一用劲,同时膝盖一顶,就像别人抓奸那样,有点破门而入的愤怒。 不知是刚才钥匙没转到位,还是用力过猛,这一顶一推,门居然被他推开了。 邓一川没敢急着踩进脚去,而是先探进一个头,往里瞅了一眼。 不像了,家里的摆设真还不是他以前在时那样。沙发不像,电视机不像,开门正对着的那个地方,本来是他从鱼市买来的鱼缸,买鱼缸那天,跟章小萱还发生了点小矛盾。章小萱要顺带买水草回来,放进缸中。邓一川嫌那东西俗,执意不买。结果章小萱冲他发火,说他指桑骂槐,不就是骂她俗吗? 现在那里竟放了一个类似于博古架一样的小柜子,一看就有些年成,而且也绝不是什么值钱货,一看就是从夫子庙那边旧货市场淘来的。 身子再往里探一点,看清了餐厅,厨房,压根看不到他家原来一点影子,完全成了一个陌生所在。 目光回过来,看到了阳台这边,几盆花,养的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的。还有一些东倒西歪的纸盒啊矿泉水瓶什么的。他家不会这么乱,章小萱虽说性格有这样那样的缺陷,爱虚荣爱显摆,干净两个字,她心里还是有的。 可这个家太乱。再往沙发上瞅,邓一川就看到女人的衣物,洗过的,没洗的,混搅一起。应该是洗了晒干的还没来及叠放整齐,又把随身脱下的扔到了上面。 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中,邓一川看见了非常耀眼的一件,胸罩,竟然是大红的。章小萱从不穿这个色,她喜欢黑色,最好带着镂空。或者就是紫罗兰色。这样惹火的颜色他从没见过,再说凭直觉,他也认定不是章小萱的。 章小萱杯没那么大。虽然她口口声声说自己很丰满,可只有邓一川知道,她充其量就是比平胸好一点。恋爱的时候,邓一川总认为章小萱的双胸很夺目,从外表上看,要比陈默大得多。等到后来,两人有了实质性的那层关系,他才猛然惊醒,所谓的丰满与坚挺都是拿各种填充物塞起来的。 而且章小萱跟他恋爱前,专门去上海做过一次隆胸手术。她的大腿根部有两块伤疤,便是见证。邓一川后来所以冷淡章小萱,不能不说跟这没有关系。 一想恋爱期间让自己疯狂又是咬又是摸的地方,竟然是大腿上的肉,由不得地就会有一种恶心。 再说女人大腿根部留下两个伤疤,那也太煞风景。每次要行床事时,邓一川几乎都闭着眼,不敢让目光碰到那里。 好几次他半途而废,就是因眼睛不争气,闭着闭着给睁开了。 而他看到的这个,不只是大,简直是奇大。这得有多大的杯啊。邓一川脑子里冒过一些画面,是夜深人间一个人躲在书房浏览那种网站时看到的。 他进错了人家? 邓一川吓得慌忙退出来,站在门前又仔细辨认一会,不会错,他家就在这,这就是他家。脑子里又将楼号,单元号,以及楼层过了一遍,还分别抬起左右手,再次明确了一下方向。最终他确定,自己没有走错。 就在邓一川二次将头探进去的当儿,一阵奇异的叫声传来,短、但有力,不容分说刺进了他耳朵里。但没刺痛,相反,却刺出邓一川一身汗来。 真的是一身汗,哗就冒了出来。因为那一声太奇妙,妖冶、放肆、夸张、却又狠命地压抑着。 邓一川看看窗户,天大亮着,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映在花上。 这种时候怎么有这样奇怪的声音呢,莫不会是有人在卧室里看那种片片? 邓一川屏声静息,汗也顾不得擦,想听到第二声。第二声果然就来了,不过不是女人的。刚才真是女人的一声叫,也好像是两声,因为连在一起,邓一川听得不是太确定。但这次他确定了。 是男人的声音,很猛,粗野,顺带着还夹杂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很脏。也很生猛,满含着野性的力量。 这句话一出,邓一川脑子里就响起了雷声。 是他老丈人章永森的声音! 邓一川的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上,头上的汗更密。老丈人章永森这一声明确告诉他,卧室里不是在看片,而是正在进行着一场猛烈的酣战。 血往脖子里涌。好啊章永森,大天白日,竟然带着野女人到我家干这种事。又骂章小萱,不是说永远不再跟她父亲来往么,这倒好,不但来往,还给老家伙提供这种场所。 这一家人竟然这样对他。他在里面,没一个人去看他,也没一个人关心他。此刻却在他的家里行苟且之事! 一股男儿的豪气冲出来,邓一川再也不鬼鬼祟祟了,像是被谁猛推了一把,一步就跨了进去。 就在他扑向卧室时,步子忽又慢下来,好像心里迟疑了那么一下,甚至冒出一个想法,要不要先咳嗽一声,给里面提个醒? 卧室里的人像是不容许他这样瞎想,刚才还只是间断地传来那种鬼怪声,这阵,已经连绵起伏,像两只老虎打在一起,无法分开了。 那声音一浪掩着一浪,尤其女的,简直跟母兽一样,长一声短三声,叫得邓一川都无法遏制自己了。 邓一川面红耳赤,心也狂跳。想躲开,步子却灌了铅似地迈不动。想捂住耳朵,两只耳朵反而竖得更高。 不得不承认,女人叫的虽然浪,但声音很过瘾,抑扬顿挫,婉转起合,有一唱三咏的古典风味。是他一直想听却又听不到的那种。 再听到男人粗重的喘息,还有成年人熟悉的那种手掌互相撞击的声音,邓一川纵是再有修养,此刻想忍住,也是很难了。 邓一川心里大叫一声,几步跨过去,横在了卧室门边。 天呀,里面的一幕简直不堪直视。一张摇晃的床,两具白花花的肉体,纠缠着,撕裂着,困扰着,又幸福地燃烧着。 邓一川突然有点虚脱。 他不知道此时该是抄把刀扑过去,将床上两具赤裸着的肉体剁成肉酱。还是提一桶汽油来,浇到这一对不知羞耻的男女身上,然后掏出火机,痛快地把一切燃尽? 又一想不该这样,再怎么着,里面也不是他妻子章小萱,而是他老丈人章永森。刚才所以接受不了,瞬间血往头顶上冲,是他把里面的女人想成章小萱了。 邓一川重重一拳砸在门上,说:“该停下来了,我想你们应该累了。”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仿佛海啸忽然被龙王收走一样,又仿佛正在疯唱的影碟机被人断了电源,猛一下就变得无声。 紧跟着,里面传来远比他这一声更惊慌更凄厉的叫。 “你谁啊,怎么进来的?!” 这一声是章永森疯狂压在身下的女人喊出的。 声音非常陌生,邓一川确信自己不记得这女人。 邓一川扭过头,女人喊出一声的同时,一把推开身上的章永森,直挺挺坐了起来。 邓一川看到了那对庞然大物。身体的某个器官快要炸开了。 女人看清是他,再次叫出一声:“你怎么进来的,门我是锁上了的呀?” 说完,一把抓起浴巾,惊恐住裹住了那两团羞。 这时候气喘吁吁的章永森说话了:“是不是门锁坏了没修好,前天你不是说叫人来修吗?” 女人冲章永森恶了一声:“修个锁要一百块钱,我哪有?我自己鼓捣了一下,以为修好了呢。” 邓一川这才明白刚才为啥那么一推,门奇怪地开了的原因,原来是锁坏了。 章永森一边抓衣服一边扭过头来,看清是他,呵呵笑出了声。 “我以为是谁呢,一川啊,让你给撞见了,没事,都一家人呢。” 呸死个一家人。 自从章永森跟叶绿离婚后,叶绿一直教唆邓一川,不能拿章永森当老丈人看。邓一川也的确没拿当老丈人看待。但章永森不这样,他一直拿邓一川当自己女婿。尤其从监狱出来,得知邓一川已经是市长秘书,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要一见面,就一川长一川短的,叫的比儿子还亲热。 邓一川从卧室那边走过来,一屁股坐沙发上。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还有章永森热情的笑。邓一川的心,却陡然坠到了谷底。 家,这难道就是他的家? 第6章 章小萱把房子卖掉了 “你是谁?” 女人先章永森走出卧室,看着沙发上发呆的邓一川,问。 大约她刚才太紧张,没听见章永森唤邓一川的那一声。 女人已用一条长长的格子衬衫包裹住了自己,下身是一条黑色打底裤,紧紧地裹住她两条风韵尚存的腿。 邓一川盯着格子衬衫,眼前又晃出刚才看到的那一对宝物。 一股口水涌出来,他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从外表看,邓一川不得不承认,女人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尤其穿这种格子长衫,更显出某种韵味来。加上刚刚经历了一番云雨,红晕还涂染在脸上,将褪未褪前,别有一种妖娆。 “我是邓一川,这家的主人。”邓一川说。 “邓一川?”女人吃了一惊,不相信地往他跟前走了两步。 “你真是一川,我的天啊,你不是在里面吗,啥时出来的?” 女人像是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出了事。一双明显是粘了假睫毛的眼睛在邓一川脸上扑闪几下,就跟法官验尸一样令邓一川难受。 “是,我是邓一川,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邓一川问女人。 女人又看了几眼,好像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两眼突然放光,叫喊起来:“老章,快出来,真是一川啊。一川出来了,一川他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还嫌快呢。邓一川都感觉跟这个世界隔离了一个世纪。 章永森终于走了出来,嬉笑着脸,一点也不拿刚才的事当回事。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脸厚,凡事不当事。 “出来就好,昨天还有人跟我争,说我女婿出不来,要不是念在我过去坐牢的份上,真想揍他个半死。老婆,快烧水。” 老婆?章永森管女人叫老婆? 女人哎了一声,乐颠颠地,奔厨房烧水去了。 章永森一双眼睛盯在邓一川脸上,半天后说:“瘦了。” 邓一川对自己瘦不瘦不感兴趣,他要搞清楚的,这一对男女,怎么会在他家? “小萱呢,露露走了哪,你们怎么在这里?” 章永森呵呵笑着,避重就轻道:“就知道你要问这个,这事说来话长,先不急,喝口水。老婆你快点,磨蹭个啥。”又转过头,对住邓一川,“刚从看守所出来?” 邓一川说是。 “那地方待不习惯吧,不过比起你丈人我待过的监狱,算是好的了。” “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女儿呢,去了哪?”邓一川急切地问。 章永森有点不高兴地说:“女儿,女儿,左一个你女儿,右一个你女儿,好像除了你女儿,就再没牵挂的人。” 邓一川想想也是,进门到现在,只顾着问小露,对章小萱,一个字也没提。红着脸问:“恩,还有小萱呢,我也急她。” 章永森明明看出他言不由衷,但还是说:“能去哪,都好着呢,你甭急,有我在,啥事也没。我宝贝孙女可乖了,都长这么高了。”说着,用手比划一下高度。 一谈小露,章永森话立马多了起来,不停地说这说那,好像小露一直在他身边。 邓一川听了一阵,心里疑惑,章永森分明是拿小露转移话题,故意遮掩着什么。 “他们究竟在哪?”邓一川不敢再让章永森太极下去,打断他问。 “去了外地,云南还是广西,我没记大清。过段日子就回来,他们也不知道你这么快就出来。” “云南,旅游?”邓一川感觉有点不大可能。 “嗯,算是旅游吧,你没在家,他们娘俩有点闷得慌,出去转转也有好处。” 章永森的话让邓一川挑不出毛病,一听小露挺好的,心里似乎好受了许多。 女人烧好了水,捧着杯子小心翼翼走过来。递水的一瞬,女人弓下腰来,邓一川不幸地又看到那对硕大无比的东西,女人居然格子衬衫下什么也没穿,一任那又大又圆的一对宝物姿意往邓一川眼里钻。 邓一川口干舌燥,呼吸也短促起来。 他想躲开目光,目光又像是被一个老鼠洞深深吸引了身,游走不开。 老鼠洞。他感觉这个比喻很神似,又有几分下作。不像是他一个秘书该有的。 邓一川对自己生出一丝失望。他以前不这样的,真的。就算跟章小萱感情不怎么美好,但在外面,他也很少对别的女人想入非非。 他能管得住自己心思。 他认为一个男人只要能把自己的心思管住,就离成功不远了。 当然,这方面他还是得益于陈原。陈原这辈子,教了他很多东西。 女人倒也不介意,脸上的红潮已经褪去,呈现出自然的光泽来。依然是白中透着浅粉,非常的嫩。这种嫩不是保养出来的,天生丽质。 邓一川看了看女人的脸,是比自己老相一点,但比起章永森和叶绿,女人依然显得年轻很多。尤其那双眼睛,还透着许多稚气呢。 年龄应该在三十五、六岁吧,四十岁到头。她过的并不怎么好,离养尊处优还有天大的距离,可眼神里有一股清纯自然的东西。 邓一川最欣赏的是她的皮肤,干净、透亮,几乎找不到皱纹,还是那么的有光滑度。不像他老婆章小萱,整个一化妆品脸。如果褪了妆,再在灯下看,就有几分怕人,说狰狞也不过分。 她不,她是纯自然色,不染一丝铅华不施一丝粉黛那种。一张三十多四十岁的女人脸,还能让人想到嫩这个字,可见上帝在创造这张脸时,也是很用了心的。 女人的颈子也很漂亮,细细的,玉一样光滑明亮,保持着足够的弹性,也保持着中年女人少有的温湿度。虽然脖子里空空的,没学章小萱那样挂一根粗粗的链子,也没用丈母娘叶绿那样三天两头变换首饰,但让人感觉到一种安详,一种宁静。 天呀,邓一川真会用词。居然能想到安详和宁静。 女人的样子却一点不宁静,尤其知道他是邓一川,女人一下变得兴奋。状若小鸡,叽叽喳喳个不停。一会夸邓一川能干,长得又这么帅。一会又说他命大福大造化好,听上去那么怕人的事,关进去还能放出来。 女人夸邓一川的时候,邓一川脑子会冷不丁响起刚才卧室边听到的那种激烈声音,他好奇地将目光盯到女人脸上、身子上,甚至生出一种恍忽,眼前这个女人跟刚才动听疯魔的声音有什么联系呢?他甚至怀疑,刚才诱惑过他的美妙的声音不可能是她发出的。 于是他又探究似地再次紧盯住女人,这时他会发现,女人其实非常普通,跟街上许多家庭妇女一样,甚至还带几分俗。但这些俗,恰恰吸引了他。 因为那是生活的原味,未经修饰的自然。 这时候的邓一川就有点像诗人而不是秘书了。在诗人眼里,女人的原味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忽略。 他的嗓子干起来,似有烈火暗暗地往上冒。 “喝水,喝水,想吃点啥,快告诉我,等下我做给你吃。”女人非常兴奋,好像家里好长时间没来人一样,脸上有着孩童般的真诚。 邓一川咽一口唾沫,抓起杯子,连着喝了几口。 然后,就又回到了现实中。 现实是什么呢?现实就是他回到了自己的家,可家里人全变了样。 又聊一阵,邓一川觉得差不多了,话题回到原路上:“吃不吃的就不麻烦你们了,麻烦你们告诉我,房子怎么回事?” “房子,啥房子?”女人马上敛起脸上的笑,很正经地问起来。 “这是我的家,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邓一川已经从刚才的不适应中缓过神,整个人看上去平静自如。 女人一听这话,竟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我说一川呀,你是不是里面蹲糊涂了,这房子半年前我们就买到手了,你不会是跑来反悔的吧,我可告诉你,反悔没门,我们在这里住出一种感觉来了。这院里出出进进的,都是大官,指不定哪天我就能认识一当官的,你说是不?”她的话不像是开玩笑,倒像是充满着正儿八经的期盼。 “你说什么,这房子卖给你了,是章小萱卖的?” 邓一川惊愕极了。 “对呀,小萱没告诉你,可她明明跟我们讲,是你同意了的。” “我同意,我在里面,怎么同意,再说她啥时找我商量了?” “这我就不晓得了,这是你们的事,我总不能跑看守所问你吧?再说了,是她求着我们买的,又不是我们逼她卖。” “她求着你们买?”邓一川越发听着不对劲,章小萱背着他卖房子,这事怎么听怎么荒唐啊。 女人跟邓一川说话的时候,章永森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不接。邓一川希望他说句什么,能把问题讲清楚。 女人见邓一川疑惑,进了卧室,窸窸窣窣翻了一阵,抱出一堆东西来。 “看看,合同都在这里呢。给,这是我们跟你老婆签的买房合同,这是付款发票,看清楚了,付的是全款,我们可不欠她一分。你老婆太有心眼了,摆明了是在算计我们,为这房,我还多掏了两万多呢,想想就来气。还有这,房管局办的过户手续,税都是我们上的,可亏死了,原先说好由你老婆上,结果到了上税的时候,她又哭着说没钱,都不知道那么多钱她干了啥。就算赌,也输得没那么快。” “少说两句行不,就你话多。”章永森抬头呛了女人一声。 女人有点不服气:“话多怎么了,得跟一川讲清楚是不,不讲清楚还让一川当是我们强占了他房子。” 女人说着话,拿出房本给邓一川。邓一川看清楚,房本上写着两个名字,一个是章永森,一个是潘美莲。 女人原来叫潘美莲。 房本是真的,所有手续也都不存在任何问题。邓一川心里连着响出几声炸雷,房子还真让章小萱给卖了。 当初买这套房时,章小萱执意要将房主写成她。邓一川呢,也是怕别人说话,毕竟能在这楼上拿到一套房,是存在一些违规的。后来他没跟章小萱坚持,房主落成了章小萱一个人的名字。 他被隔离审查后,老婆章小萱是去看过他。两次。 一次是刚被带走第二天,章小萱按组织交待,给他送来几件衣服,顺口问,他在交通银行和中国银行开户没?第二次是在郊区那家宾馆,调查已到非常阶段,调查组希望他能认清形势,不要再抱侥幸心理。抵抗没有任何好处,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可邓一川知道,他这张嘴,必须死死去焊条焊住。不管贺复京他们怎么做工作,他就一句话,他只是秘书,而且是工作秘书,不是生活秘书。陈原的事,他一点都不清楚。 那次他没见着章小萱,只听调查人员说,他家属来过,劝他弃暗投明,早日交待清问题,回到亲人身边去。 邓一川不相信章小萱会说出这样的话,章小萱啥人啊,他还不清楚。这话尤如文言文,根本不是章小萱那种下里巴人能说出的。 自跟章小萱结婚,章小萱说的最多的,就是书记田中和老婆穿什么,儿媳开什么车。还有就是邓一川的死对头、市委大秘李向东爱人花钱多不眨眼,一次时装店里挑十几套,试都不试,让导购小姐包起来直接送到家里。 不过调查人员后来又说,章小萱留下一句话,问他房产证在哪? 现在清楚了,那个时候她就动起了卖房的念头。 章小萱真要敢背着他卖掉这套房,那真是十恶不赦了,他们之间仅存的那点义务关系,也该结束了。 邓一川掏出手机,打给章小萱。 电话拨出去半天,全是忙音,半天后有个女声说:“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不存在。” “打不通的,她早就换了号,我们也找不到她。”潘美莲快人快语。顺势又多出一句:“一川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老婆,可真有心计的。” 一旁一直冷坐着的章永森突地发火:“多什么嘴,就你话多,去,楼下买包烟去。” 潘美莲没反应过来,问男人:“买啥烟,柜子里不是有烟么?” “让你买你就买去,哪来这么多废话。你家那烟能让一川抽,人家怎么着也是政府的人,买包好的。”说着掏出一百块钱,扔给潘美莲。 章永森这是明显要打发开潘美莲。 “我戒烟了。”邓一川说。 “戒什么戒,买去!”章永森忽然显得霸横。邓一川反应过来,章永森是嫌潘美莲话太多,想支开她。没再拦挡。 潘美莲倒是简单得很,以为真的是要买好烟,应了一声,穿鞋下楼了。 “一川啊,咱爷俩也不是外人,不管咋说,你跟小萱也过了几年。我呢,虽说跟她妈离了婚,可小萱不管怎么是我生的。今天呢,我也不瞒你,这房子,小萱的确是卖给我了。钱呢,我家莲子也告诉你了,没少她一分,还多担了两万多呢。” “她干嘛要卖房?”没了潘美莲,邓一川问话就觉方便了许多。 “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你进去后,她娘俩日子不容易。” “不可能!”邓一川愤愤道。 说完又觉这话太唐突,幸亏面前坐着的是老丈人,要是别人,这话可真就露了陷。 邓一川虽然进去了,但他家的日子并不会出现啥问题。这些年在钱上,他从没亏过章小萱。章小萱手里有多少钱,他最是清楚了。 “我也觉不可能,可她说是这样,一川你也清楚,我这个家啥情况,她们母女,从来不拿我当回事,要说她们的情况,我真没有你清楚。” 章永森倒是讲了一句实话,可邓一川还是不信。章小萱真是没有理由卖房,除非…… 邓一川不敢想下去。 “那你干嘛要买我的房,吉州城再没房子了吗?”过了一会,邓一川又问。他还是怀疑章永森有什么瞒着他,毕竟这么些年,章永森没给他留下好印象。 “这个嘛……”章永森又是一阵犹豫,搓了搓头。面对邓一川,他还是有点不自在,或许,那些年干过的那些挺不靠谱的事,让他在邓一川这个女婿面前,抬不起头来。吭半天,他还是说了。 “你不懂我家莲子,她太看起你们这些吃公家饭的人了,说这辈子做梦都想攀上一个公家人当亲戚。实在攀不上,就住在你们公家人住的小区,进进出出看见的全是公家人,哪怕跟你们公家人搭上一句话,她也会开心半天。” 世上居然还有这种人! 邓一川这阵对潘美莲没了兴趣,他急着要知道的,是章小萱卖房的理由,以及卖掉后,她又做了什么? “一川,你这个家,怕是要散了。也不要太怪我女儿,你进去后发生了好多事,她一个女人,真是扛不住的,扛不住……” 章永森说着,哽咽起来。 邓一川心里猛然一黑。 章永森是多么心硬的男人啊,当年打架进监狱,包括跟叶绿离婚,他都是笑着的。此时此刻,竟然为了一个不怎么爱他的女儿,哽咽起来。 难道? 一团黑云涌起,邓一川直觉得内心里翻滚着什么。是的,他承认,婚后到现在,他跟妻子章小萱过的并不怎么好。跟章小萱,的确也没啥感情可言。过去的日子,他不是没动过离婚的念头,最终都因叶芝和陈原,怎么动的又怎么收回去。这个家,名存实亡地还让他维系着。 而此刻,章永森的反应竟让他对章小萱有了一种担心。 邓一川怎么离开这个家的,记不大清了。潘美莲是买来了烟,一包四十五元的硬中华,看得出她为这包烟有多心疼。已经戒了烟的邓一川,竟然不等章永森递给他,就撕开点了一支。 章永森说:“这就对嘛,男人怎么能戒烟呢,烟可是个好东西啊。” 说着,也抽出一支,点了猛抽。 潘美莲非常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道:“烟还是少抽点,就算心里有事,也不该多抽。” 潘美莲留邓一川吃饭,邓一川哪还有胃口啊。章永森也还算有点人情,说邓一川刚出来,肯定没地方住,若要不嫌弃,就在他家先安顿下来。还让潘美莲抓紧把另一间卧室整理一下。 “都是一家人,就别见外了。” 见外?住自己的家,竟然也叫见外? 第7章 叶芝出事了 离开章永森和潘美莲夫妇后,邓一川决定去找一家宾馆。不论人家热情不热情,他都不可能跟章永森夫妇共处一屋。 下楼后,一股茫然涌出。想想自己走出看守所那一瞬间的兴奋劲,再想想心里对女儿小露充满的各种期待,邓一川忽然想哭。 章小萱啊章小萱,你做事也太狠了。我进去你不闻不问,一件衣服也不送,原还想你能把这个家守住,好好带着女儿,没想你如此急不可待,看来,我们的姻缘是尽了。 天色已晚,远处的黄昏正浓。一股黑云从西边压过来,天看上去有下雨的意思。 邓一川摸摸口袋,口袋里一毛钱也没。 说的也是,在看守所,哪容许你装钱? 打开沈丹递给他的袋子,工作证驾驶证身份证什么的都在,就是翻不出一文钱。找半天,翻出一张卡来。 这是被带走前放在办公桌里的,卡上钱不多,顶多也就几百块。这张卡记不起是谁给他的了,要么是地产商曾国富,要么就是江上敏。 当然用的不是他名字,他相信,现在就算有一张他自己的卡,到了银行也是一分钱取不出的。 他的财产全部处于冻结状态。 想到这层,邓一川猛地打出个冷战。章小萱怎么把房子卖掉的?他一进去,副组长贺复京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所有的财产包括银行卡全部冻结,直等问题调查清楚。 莫非章小萱找了什么关系,或者另外还有什么背景,只是他不知道? 不可能啊。章小萱一家靠的就是陈原,陈原一倒,他们还有什么关系? 还怔然着,小区里突然有人奔跑,连着起了一片吵杂声。 先是几个保安,其中就有他走进小区时交头接耳说他坏话的那个胖子,另外两个是刚换了班的。然后又看见小区住户也在往西边方向跑,边跑还气喘吁吁说着什么。 邓一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注意力却全被引了过去。 有人从他边上快步走过,边走边说:“前两天还见着人呢,怎么突然就自杀了呢?” 自杀,小区里有人自杀。 邓一川随着奔跑的人往西边走,这个时候他是无意识的,也忘了自己刚从那种地方出来。一心只想搞清楚,是谁自杀。 发现人们都在六号楼前停下。邓一川心里猛地一响,好像提前预感到什么。 六号楼就是市长陈原住的楼,他已经听见,奔跑的人中有人说出叶芝两个字。 “叶芝怎么了?”邓一川一把抓住从他面前路过的保安,大声问。 保安是新来的,不认识邓一川。扭头看一眼邓一川,急急地丢下两个字:“死了。”然后瞬间没了影。 死了。 邓一川眼前猛地一黑,遭雷击一样,差点倒在地上。 有个中年妇女认出了他,诧异了一声,拽起他说:“你是邓秘书吧,快去看,他们说陈原老婆自杀了。” 邓一川翻起身,踉踉跄跄,跟着中年妇女往楼下去。一道黄线拉开,警察已经在楼下拉开了警戒线。见他往里闯,警察走过来制止,示意他往后退。邓一川失态地问:“真的是叶芝吗,她现在怎么样?” 警察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道了一声:“无可奉告。”然后又去制止别人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夜色已经很厚实了,整个小区变得影影绰绰。楼上有灯光照下来,邓一川还看清灯光是从陈原家窗口投射下来的。 人们交头接耳,说啥话的都有。有说活该的,也有说惋惜的。但大多,都是恨,是诅咒,是幸灾乐祸般的嘲讽。 有两个人离邓一川很近,说的话清清楚钻进了邓一川耳朵里。 “哼,贪官老婆,一定是被吓死的。” 一个说:“贪了那么多,这下好,人财两空,有命贪没命花啊。” 声音里着实是一股得意劲儿。 这世界怎么这样啊,面对一个突然死去的人,他们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邓一川想冲众人大吼:“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贪官,他是一个有作为的好官,是清官。” 边上又有人说:“听说是让她妹妹气死的,她妹妹借了钱不还,还说要告到上面去。” 叶绿?邓一川脑子里立刻闪出丈母娘叶绿那张脸,叶绿借了叶芝钱,他怎么不知道?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邓一川算是把事情搞清楚了。 死的的确是陈原夫人叶芝,但不是自杀。警察说,他们接到报案,小区里有人死了,过来一看,死的是叶芝,初步确定死于心梗。 “不可能!”邓一川心里发出一个声音。 他想上楼看个明白,可楼前站满了警察,谁的脚步都不让往里进。邓一川焦急死了,他刚出来,竟然就碰上这等事。 他想起了回来时遇上的那辆车子,还有车子上跟他讲过话的首长。 “出来并不意味着就太平无事,你还会遇到很多问题,有些事,可能超出你的承受力。” 莫非,首长提前知道了这个结果?不可能! 邓一川提醒自己,不能慌,更不能乱,必须镇定,镇定不了也得镇定。 他从人群中退出来,退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要冷静自己,要将刚才听到的那些话赶出自己的脑袋。那些话会乱了他思维的,会将他引条一条错误的路上。 尽管内心有巨大的悲愤,但此刻,邓一川却真是表现出了极大的克制与冷静。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面对叶芝的死,他居然能平静下来。 章永森和潘美莲两人也疯疯癫癫的下来了。但他们没能走到陈原家楼下。又来了一拨警察,在原来黄色警戒线外又拉了道警戒线,并且开始疏散人群。小区的保安也开始配合,劝人们赶快离开。 一辆救护车啸叫着开进小区,徒添了几分恐怖。几辆小车陆续驶进来,邓一川看见从黑色轿车里走下来的市政府秘书长王维民,跟在王维民身后的是公安局副局长。 看见王维民的一瞬,一股无名火突地从邓一川心口涌出。邓一川一直对王维民有看法,倒不是做秘书后,王维民刁难过他。关键是王维民做人老奸巨滑,事事装好人,但在背后,却不断地跟陈原捅刀子。 很多事邓一川都没告诉陈原,怕引起陈原跟王维民的不和。但他相信,王维民是坚定不移站在田中和这边的,跟常务副市长王华伟的关系,更是深如海水。邓一川甚至怀疑,陈原进去,王维民功不可没。 那封莫名其妙的检举信,说不定就是王维民指使人写的。至少里面有些内容,是由王维民提供的。 而此刻,他却充当好人,跑到出事现场假模假样地表演。 若不是章永森及时赶来拉住他,邓一川这天说不定就扑到王维民面前了。 章永森拉住他说:“你现在过去跟人家怎么讲,你算老几?再说了,没人会让你进去啊。现在人都不在了,急有什么用?” 章永森连着劝了他一阵,安抚似地道:“先回家,听我话。就算要问,也得等这阵子过去。” 还是章永森比他老到。 邓一川忽然感觉,章永森跟以前不像了。以前的章永森,混世魔王一个,而且没脑子,更缺少人情味。 这晚章永森却比他还急,难过也是写在脸上的。之前邓一川总有一种错觉,认为章永森恨着陈原夫妇,现在看来不是。 也许,真正恨陈原的,是叶绿和他老婆章小萱。 后来人群散尽,只剩下他们三个时,章永森说了一番话,就更让邓一川吃惊。 章永森说:“川,你哪也别去,就回家,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从你进去到现在,发生了很多事,有些连我这个大老粗都能看出不对劲。有人想让陈原一家死啊,我虽不知道陈原在位子上得罪了谁,但我能感觉出,冲他下黑手的不是一位两位,川你得把这些事情搞清楚,咱做人就讲一个义字,他们两口子对你不薄,现在女儿又不在,川,这事只有靠你了。” 一番话说的,邓一川眼睛里就有泪涌奔出来。 见他还怔着,章永森又说:“川,先回吧,这事急不得。你不是他家子女,直系亲属也算不得。就算有叶绿这层关系,那也不顶用,叶绿在他们眼里算什么?你看看这阵势,他们分明是把啥也要藏起来,压根不想让别人知道。听我话,回家,咱好好合计合计。眼下要紧的是找到陈默,只有她来,我们才有办法把事情弄清。” 这话点醒了邓一川。 第8章 五十万从哪里来? 邓一川给陈默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没通。 一个号早已不用了,另一个号虽是通着,但椤是没人接。 发了十几条短信,一条比一条急,但就是没有回音。 章永森站边上,脸上一副急相:“联系上没?” 邓一川摇头:“两个号都联系不到,我没其他联系方式了。” “这丫头,能去哪呢,我们跟她也没啥联系,你知道的,她看不起我这个穷亲戚,多少年了,连一声姨父都没叫过呢。” 邓一川能理解章永森。陈默连他都看不起,还能看得起章永森? 章永森今天的态度很令他欣慰,尤其那声丫头,叫得邓一川心里酸楚楚的,双眼又要湿成一片。 “看起看不起都不重要,现在要紧的是,得把她找到。”邓一川说。 “说的是啊,可上哪去找呢?她爸当市长的时候,把她惯着了,天马行空,四处横飘,压根就不知道活人有多难。就跟我曾经一样,啥也不放眼里,现在好,该她哭了。” “别幸灾乐祸!”邓一川不想让章永森把话题扯远。 章永森急了:“哪个幸灾乐祸了,她妈不明不白死了,你当我不难过?再怎么说,当年陈原也帮过我,要是连这点心都没,我章永森还配做人吗?” 这话说的,邓一川只好禁了声。又尝试着给两处打了电话,问见过陈默没?对方都回答,好久没跟她联系了。 合上电话,邓一川心里又是一阵感慨。这两人都是陈默的朋友,以前只要他一打电话,对方那个热情,生怕邓一川不知道他们跟陈默的关系。现在倒好,都害怕跟陈默扯上关系。 人啊。邓一川叹了一声。 潘美莲说了句话,让邓一川心里又暖了许多。 “都别急,再怎么着,她也是女儿,就算跟父母有多大仇多大恨,听到消息也会赶回来的。啥都没有妈亲,你们就信我一句。” 邓一川忍不住就将感激送到潘美莲这边。 此时的潘美莲,格子衫外穿一件水红色小外套,下身是黑色紧身裤。你别说,她打扮出来,身材还怪好看的,脸也白净,一双眼睛满是善意。 邓一川无端地想起母亲来,虽然潘美莲要比他母亲年轻得多,可此时此刻,潘美莲给他的感觉,真的有点像母亲。 他又想起刚才在院中,潘美莲那个急,就跟自己亲人没了。 危难之中见真情。 邓一川默默地记下这份好,或许以后会有机会还给他们。 他不甘心地又尝试着拨了几个电话,想碰碰运气。这几个朋友,以前也都跟陈默有交际。其中一个跟陈默还是高中同学,两人关系亲的像闺蜜。没想,一连打了好多通,竟没一个接的。 人走茶凉,邓一川算是深刻地体会到了。 天不早了,累了一天,邓一川有些困。他问潘美莲能不能冲个澡,潘美莲说当然可以啊,这儿就跟你的家一样,一川你干嘛跟我们客气呢? 邓一川就去冲澡。 热水打在身上,邓一川又想起许多事。这次他没想章小萱,而是想起跟陈默还有叶芝阿姨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他竟捂住脸,“呜、呜”地发出哭声来。 原以为走出看守所,一切都会云开见日,还盼着陈原也跟他一样,结束调查,官复原职。哪知…… 看来一切都是妄想啊。 冲完澡,邓一川刚坐沙发上,手机突然叫响。一看是沈丹打来的,邓一川快速接起。 “一川吗,你在哪?”沈丹的声音很急。 邓一川说:“我在家,沈丹你听到什么了吗?” 沈丹说:“我也是刚刚听到,太震惊了,一川你要节哀,千万要挺住啊。” “没事,我能挺过去。”邓一川强打精神说。 “不会是小默打来的吧,快让她回来。”潘美莲不明真相,以为是陈默,脸上闪出兴奋。 邓一川没理潘美莲,问沈丹在哪?沈丹说她就在水岸花园小区门口,已经候了一个多小时,警察不让进,她都快要急疯了。 “一个多小时?”邓一川惊愕自己怎么把沈丹给忘了。 “这事太突然,上周我还见到过老师,她去书店,还跟我讲了一大堆的话,怎么就?” 邓一川听到这儿,说:“你在大门口等着,我马上下来。” 说完,就要换衣服下楼。潘美莲发急:“天都这黑了,还往哪跑,饭都没吃呢。” 邓一川没理,换好衣服,穿上鞋,快步下了楼。 小区里比刚才安静了许多,邓一川同时注意到,楼上人家的灯也比平时亮出许多。看来,叶芝的死,触碰了整个小区的神经。 迎面走来两个警察,一高一矮,见邓一川过去,停下步子,冲邓一川喝了一声:“谁?” 邓一川没回话,低头继续往前走。高个子警察走过来,快到跟前时,认了出来。 “是邓秘书啊,这么晚还要出去?” 邓一川抬起手腕看看表,时间其实并不晚,十点四十。当秘书的时候,这阵饭局还没结束呢,还要宵夜,还有一系列的夜生活。 “怎么,有问题吗?”他也没客气,反问高个子。 高个子警察叫啥邓一川记不清了,应该是认得。邓一川这阵没工夫去想,心思全紧在叶芝身上。 “没问题,这不出案子了嘛,我们就得负责点。”高个子态度倒很和蔼。本来要阻挡邓一川出去,想了想,又没阻挡,低声跟邓一川道:“今晚比较特殊,邓秘书还请理解。” 邓一川冲高个子嗯了一声,脚步飞快地往大门方向去。 沈丹候在外面,见他出来,闪了几下灯。 邓一川快步走过去,上了车。 “一川,我真心受不了,怎么会这样?”一见着邓一川,沈丹几乎要扑过来。她的人整个人都悲伤着,眼睛红肿,很明显,她已哭了不止一次。 车子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邓一川也抹了把脸。 但他强忍着,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垮,不能跟着他们一起悲伤。他是男人,而且是跟陈原关系最近的人。叶芝没有其他亲人,除了陈默,也只有他了。 邓一川轻轻拍打了下沈丹肩膀。想安慰她,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拍打在沈丹肩上,传递过去的根本不是安慰,是更加令人发疯的悲恸和不甘心。 “你去老师家没,现场怎么样?”沈丹低声啜泣一阵,抬起脸问。 “我进不了现场,楼下都不让多看。”邓一川如实道。 “那现在怎么办?”沈丹平日里也算是一个有主见的女人,敢作敢为,但此刻的样子,竟显得那么弱。 “坚强点,不要这样。”邓一川狠狠地抹了把脸,仰起头来。 过了一会,他道:“我需要信息,需要知道我离开这一年,发生过什么。” 沈丹像是才想到,邓一川跟这个世界已脱离开一年多,发生在吉东的很多事,他都不知情。她发动车子说:“我们先离开这里,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 邓一川说:“找个安静的地方,我得把思绪捋一捋。” “去我家,那边很安静。”沈丹说。 邓一川没有拒绝。 快到岷江公园门口时,沈丹忽然记起什么,问:“还没吃饭吧?” 邓一川说哪有心思吃,现在要是能吃得下饭,那才叫怪。 “不行,得先吃饭,事再大饭还是得吃,不然你这小身体,受不了。”沈丹说着,猛打方向盘,拐了个弯,往静江西路开去。 静江西路是吉州有名的小吃一条街,也是吉州夜生活最丰富最繁华的地方,以前邓一川没少在这地方潇洒过。现在想起来,都是梦啊。 邓一川肚子是真饿了,在潘美莲那儿他是客气,此刻见着沈丹,再说不饿,那就是假的了。 沈丹说的对,就算天大的事,也得把肚子填饱。 到了静江西路,沈丹找个地方将车子停好,也没问邓一川想吃什么。自作主张将邓一川带到一家相对偏僻的菜馆,要了一间小包房。邓一川看了看,这里离市区远,加上菜馆独特的位置,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心遂安定下来。 沈丹跟这里的老板很熟,利落地点好了菜,特意为邓一川点了杯好茶。坐办公室的人,都养成喝茶的习惯,尤其邓一川,茶瘾更重。估计这一年多的折磨,他可能连茶味是什么都记不起了。 沈丹心里涌上一层疼痛,看邓一川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 “为什么灾难都要落到我们身上,这不公平。”等茶端上来,沈丹不平的话也出来了。 “天下没有公平的事。”邓一川抓起茶杯,连饮几口。 “可我真是无法面对,一想老师……”沈丹说着又要哭。邓一川制止道:“现在不是流泪的时候,我们流的泪越多,别人指不定越不甘心。 “可她真不该这么快离开啊。”沈丹抽出纸巾,边抹泪边说。 “告诉我,前面你在电话里说一周前你还见过阿姨,那时她身体怎么样?” “是上周见过,书店遇见的,老师挑了几本字帖,告诉我在练书法。” “她练书法?” “恩,市长进去后,她心情一直很坏,我担忧她会抑郁,就建议她写写书法,转移注意力,也好打发时间。” “可最后还是心梗了。”邓一川痛心道。 沈丹没有接话,她急着见邓一川,是对叶芝的死因有怀疑。 叶芝有病不假,但从前些天她见过的情况,应该不算太严重,况且那天叶芝还告诉她,说她报了小区外一个健身班,打算练瑜珈呢。如果不是突发性情况,老师心梗的概率应该很小。 况且心梗也只是他们的说法,他们现在能告诉你真相吗? 菜炒得很快,不大工夫就端来了。沈丹递给邓一川筷子,说:“接下来很多事得靠你,你不能把身体搞垮,抓紧吃吧。” 邓一川就低头吃起来,吃了半晌,忽然问沈丹:“我丈母娘借钱这事,你听说过没?” 沈丹脸上动了几动,先给邓一川杯里添了水,又磨蹭一会,道:“这事我也想过,你被带进看守所后,你丈母娘跟老师是发生过不愉快。” 沈丹一直管叶芝叫老师。叶芝以前从过教,陈原担任吉州区长后,她才离开教学岗位,先是到区工会干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调到图书馆,等于就是过清闲日子了。陈原到了市里,她又跟着调到市教育局。教育局有个非常有意思的部门,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专门管普通话考试的。叶芝在那里负责一些日常事务,干了三年,因为陈原工作太忙,叶芝便提前内退下来。 “她们借钱的事,我从未听说过,阿姨也没跟我提起过。”邓一川一直管叶芝叫阿姨,就算后来两家结了亲,这称呼也没变。 “这种事她肯定不会跟你提,怎么着叶绿也是你丈母娘。据我知道的情况,你丈母娘真是找老师借过钱的,而且数额不小,五十万。” “五十万?”邓一川一下呆了。不大可能吧,这数目也太过离谱了。 过了一会,他又问:“老师能有五十万,不可能!” 陈原家的情况邓一川算是清楚,叶芝从来不沾手钱。工资卡有时放在哪,都不知道。好几次邓一川帮她家买了日用品,叶芝急着付钱给他,却找不到家里放钱的地方。 这是一个对钱根本没啥感觉的女人,邓一川认识的女性中,叶芝阿姨真的很另类。 另一个问题又涌出来,就算叶芝能拿出这么多钱,丈母娘叶绿又借来做什么? “投资。”沈丹说。 “投什么资,没听说她做生意啊?” “你没听过的事还很多,别以为你啥都知道,她们娘俩,瞒着你的事可多呢。”沈丹对叶绿母女意见一向很大,尤其对章小萱,记忆中沈丹好像从来没说过她一句好话。 当初邓一川娶章小萱,沈丹强烈反对,那激动劲儿,邓一川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她曾这样挖苦邓一川:“是个女人你就娶啊,好歹也是市长秘书了,有点基本的审美行不行?就算再饥渴,也不能见女人就娶吧?” 这话要多恶毒有多恶毒。 邓一川说她太过刻薄,沈丹反讽:“刻薄?我这是对你很友好了,你真的了解她吗,邓一川,我担心你被她毁掉。” 邓一川当时真有点鬼迷心窍,面对沈丹的再三提醒,一点觉悟都没,反倒怪沈丹多事。 “没那么严重吧,我邓一川能是一个女人毁掉的?” 沈丹见说服不了他,呵呵笑着道:“邓一川,我可是把丑话全都提前说了,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就等着后悔吧。” 没想这预言很快就被证实。婚后不到一月,邓一川真就开始后悔了。 这是旧事,不提。 “娘俩,你是说章小萱也参与了?”邓一川又问。 “啥事能差得了你老婆,你丈母娘的脑子,长在你老婆头上。你老婆说啥,丈母娘就听啥。”沈丹带着很大情绪道。 这倒也是事实,只是邓一川不愿承认罢了。 “你还知道什么?”过了一会,邓一川又问。 “知道的很多,但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现在要搞清楚的是,老师最近跟谁有过接触,我想肯定不是你丈母娘,她跟你老婆都消失差不多半年了。” “半年?”这话又让邓一川惊愕,他还真不知道章小萱和叶绿离开吉东多长时间,章永森和潘美莲都没跟他提这个。 “你刚进看守所没几天,她们便卷着你的一切跑了。如果我没猜错,她们应该去了深圳那边。” 她们? 邓一川眉头一皱,似乎从沈丹话里听出弦外之音。不过今晚真不是谈论他老婆的时候,咬咬牙道:“不谈她们,说阿姨。” 沈丹也觉出自己太多嘴,现在哪是谈章小萱的时候啊。不管章小萱有多可恶,跟老师的意外之死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话头一转道:“来之前我给市医院心内科兆平主任打过电话,他告诉我,老师最近没去过医院,也没打电话给他,这更说明老师的身体没问题。” 邓一川哦了一声,兆平主任邓一川认得,跟陈原夫妇关系都很好,跟邓一川也算是朋友。自打叶芝查出心脏有问题,兆平主任便成了陈原家常客。邓一川跟兆平主任也算有缘,两人很能谈得到一起。 兆平主任戴副眼镜,文质彬彬。说话也是温声细气,非常的暖和。 “能把兆平主任的电话给我吗?”邓一川想了会说。 虽然跟兆平主任很熟,但他们之间却没互留联系方式。这也是人与人之间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 有些人属于你自己交的,有些不是,是通过第三方建立联系的。这种关系就必须保持一定距离。 官场类似的情况很多,不是每个人你都可以要联系方式的。 “当然能,如果想见他,我马上打电话给他,他肯定跟我们一样急。” 邓一川说不用。 他现在还不想见太多的人,或者说不能。 这是他在小区里遇到高个子警察时忽然意识到的,指不定现在有不少眼睛盯着他。如果他们发现他在为叶芝阿姨的死奔走,随便找个理由,又可将他关进去。 但这个电话,对他绝对有用。 邓一川存好兆平主任的号码,说:“真想象不出,这一年多她是怎么过来的。” “还说呢,你和市长被带走,她的整个世界都塌了,那段时间我真是担心,老师挺不过来。” 邓一川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为此他也很感激沈丹。 沈丹母亲跟叶芝阿姨是中学同学,两人属于很好的那种闺蜜,两家更是世交。他跟章小萱办婚礼的时候,沈丹父母专程从省城赶过来,在吉东待了差不多半月。 他相信,阿姨能挺过那段难熬的时日,沈丹付出了很多。 沈丹又告诉邓一川另一件事,陈原进去后,叶芝这边也没得消闲,隔三间五,就有人找她。若不是兆平主任再三强调她有病,为此还闹到了书记田中和那里,怕是叶芝也会被带到那种地方。 兆平主任的妻子是省报记者,田中和怕的也是这点。 “她跟你讲过没,这些人找她主要问什么?” 沈丹摇头道:“没,老师从来不讲这些。” 邓一川又不做声了。叶芝是个非常刚毅的女人,遇事有主见,从来不学祥林嫂。她总是能把最难消化的东西放在自己肚子里无声地消化掉,她身上有一种惊人的毅力。 “你呢,也没听到什么?” 这话邓一川原本不想问。他跟沈丹太熟了,依沈丹的性格,只要她知道的,不用问也会快嘴告诉邓一川。跟叶芝性格相反,沈丹是个心里从来不装事的女人,喜欢有啥话都痛快地喊出来。 但是在首长车上,邓一川突然发现,沈丹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他不知道首长施了什么魔法,让一个疯疯癲癫的女人突然变得内敛安静。但他坚信,首长肯定是跟沈丹交待过什么的。 沈丹咬住嘴唇,似乎不想多说。 邓一川有点急,他不想沈丹有什么瞒着她,不把这一年的情况搞清楚,他根本理不出头绪。 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做一只无头苍蝇。 乱碰。 两人沉默了一阵,沈丹终于坚持不住,重腾腾地跟邓一川说:“我不能说,老师再三叮嘱过我的!” 第9章 一场阴谋 邓一川承认,自己的确是忽略了这个人。 在里面的时候,他想到过太多人,甚至对市府秘书长王维民,都前前后后想了多次,但就是没想他! 这人叫柳建枫。吉东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 在吉东,这两年有一个“铁三角”的说法。在吉东官场,尤其私下,很热门。 陈原没担任吉东市长以前,田中和跟常务副市长王华伟的亲密关系就已结成,号称“吉东双雄”。田中和曾经信誓旦旦向王华伟保证,吉东市长一职,非他莫属。没想原本排名在王华伟之后的陈原最后胜出,算是曝了一个大冷门。 这令王华伟十二万个不舒服。说咬牙切齿一点不为过。 柳建枫是跟陈原同期到任的。有传闻说,那位首长一手否决了王华伟,硬性将排名靠后但同是市委常委的陈原提携到市长位子上,为了平衡,另一方也趁势派了柳建枫到吉东。 柳建枫到吉东后,一开始还中规中矩,看不出私底下有什么动作。但仅仅一年,他便明确地站到了书记田中和这边,跟王华伟一道,三人结成“铁三角”。 没出事以前,邓一川已经领教到铁三角的厉害。吉东这两年有个怪现象,就是班子之间的矛盾公开化,常态化。 将一件非正常的现象变成常态,这也算是奇迹。 更奇的是,吉东很多事,高层追求的不是大家趋于一致,而是坚决不一致。 这么讲吧,凡是田中和做出的决定,另外两个马上呼应,形成一种阵势。王华伟想做的事,提到会上田中和必投赞成票。政法委书记柳建枫看上的人,田中和一定会变着法子用起来。 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孤立陈原。 但邓一川同时也觉得,铁三角三位中,真正对陈原形成威胁的,也就田中和跟王华伟。 对铁三角的另一位,政法委书记柳建枫,邓一川真是轻视了。 沈丹这晚告诉他,老师的死,很可能跟柳建枫有关。 叶芝老师亲口告诉她,被妹妹叶绿借去的五十万,是柳建枫带一个女人送去的! 当时陈原出了差,去省城海州向省里汇报工作。有天晚上叶芝正在书房读书,门铃突然叫响。叶芝起先没理,陈原不在家的时候,叶芝轻易是不放人进来的。这是陈原叮嘱过的,就怕一些人趁他不在,往家里送东西。 “我不知情的礼,一样也不能收,哪怕一根葱。”这是陈原的原话,叶芝这点上遵守得很好。 那晚门铃个不停,像是有啥急事,叶芝就不能不理。她从上面看到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不认得,男的是柳建枫。政法委书记上门,叶芝就不能不开了。 那晚柳建枫在家里坐的时间并不长,叶芝说,也就十分钟不到吧。先是问市长在不?听市长去了省城,柳建枫很遗憾地说:“来的真是不巧。”进而又道,“没关系,改天我再找市长专门汇报。” 然后就向叶芝介绍那女的:“这是社保局陈岚副主任,咱吉东的大美女,刚才在路上,恰巧给碰到了,听我找市长汇报工作,她说还没到市长家认过门呢,我就斗胆将她也带了上来。嫂子不会有意见吧?” 叶芝哪敢说有意见,忙起身道:“是陈主任啊,这么年轻。” 陈岚的确年轻,三十出头,又长得白净,加上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就像二十多岁。 “一直想来认个门的,只是没有机会,今天托柳书记福,算是实现了这个心愿。”陈岚说话也很温柔,分寸感把握得尤其好。 叶芝看着她的样子,不像是官场中那种是非人,跟她家来过的那些势利女人比起来,要内秀得多,心里竟然对陈岚有了几分喜欢。 那天柳建枫和陈岚什么也没说,叶芝给他们沏了茶,两人一口未喝,坐了一会就走了。 叶芝送完客人再回到家中,猛然发现厨房里多了个水果箱。这箱子怎么进来的,叶芝真还没注意到。因为有之前陈原的多次提醒,叶芝赶忙打开水果箱。 一看,傻眼了。水果箱里确实有水果,但只有六个,下面,竟是报纸包起的一大撂钱。 叶芝吓坏了,这可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多的钱。赶忙就往楼下追,可楼下哪还有二位的影子。她想打电话给他们,让他们马上拿走,但叶芝没有他们二位的电话。 到这时候叶芝才明白,柳建枫根本不是来找陈原汇报工作,而是算计好陈原不在家,特意带人送礼来的。 叶芝虽然不知道这位姓陈的女人送这么多钱干嘛,但她知道,这钱绝对不能收。 回到楼上,叶芝紧着就跟陈原打电话。不巧的是,陈原那天正跟首长在一起,电话关机,死活打不通。叶芝急得头上汗都出来了,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而且又是这么一大笔钱。 这可咋个是好? 二天一早,叶芝赶到市委,想找到柳建枫办公室,当面将事情说清楚。到了市委,柳建枫秘书刘畅告诉她,柳书记一早就去省里了。叶芝没说什么事,这种事肯定不能告诉秘书。 叶芝又按头天晚上柳建枫说的,去社保局找陈岚,非常凑巧的是,这天陈岚也没上班,说是家中老母亲生病住院,陈岚给母亲看病去了。 两边找不到人,叶芝正愁着这事怎么办,手机突然响了。 是她妹妹叶绿打来了,叶绿像是遇到十万火急的事,问叶芝在哪?叶芝告诉叶绿,她刚从社保局出来,准备回家呢。 “姐,你快点,我这边出了事,你得救我。” 叶绿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哭,叶芝想不出妹妹叶绿能出什么事,但她只有这一个妹妹,虽然叶绿很令她烦,但叶绿有事,她不能不管。 叶绿居然是跑来跟叶芝借钱的! 叶绿说,她做生意借了高利贷,生意赔了,对方追上门来讨债,今天要不把钱还上,对方会砍掉她一只手。 “没听过你做生意啊,你又不缺钱花,做什么生意?”叶芝纳闷。 “期货。”叶绿哭哭啼啼说。 叶芝再三追问下,才知道早在半年前,叶绿和女儿章小萱经不住别人诱惑,在一家叫银河的期货公司投了不少钱。开始确也赚到不少,后来她们野心越来越大,竟然瞒着所有人,跟另外一家叫国合金融的私人贷款公司借了款。 数目还不小,四十万。 “天啊,四十万。”叶芝叫了一声。 叶芝对这些事很少懂,她这辈子从没沾手过生意,什么期货啊高利贷啊,一窍不通。对叶绿所说的利滚利,以及对方追债方式,更是闻所未闻。 叶绿的样子吓坏了她,叶绿跪在地上,一边伤心地哭,一边给叶芝磕头,说叶芝不救她,她和小萱都就没命了。她也不想活了,借不到钱,她就从楼上跳下去。 就这么着,叶芝糊里糊涂,就将水果箱里的钱借给了妹妹叶绿。本来只想给叶绿四十万的,可叶绿一看到那一撂钱,马上眼红,未等叶芝说那钱有多少,一把抢了过去。 叶芝原以为,妹妹会讲诚信,她说好一个月后扳了本就还给她。为此叶芝还精心瞒了陈原一月。一月后,叶芝给叶绿打电话,叶绿非但不提那笔钱,又哭着告诉叶芝,她被人追杀,吉东呆不下去了,得去外面躲一段时间。 这个晚上,邓一川算是搞清了这五十万是怎么回事。简单来说,就是柳建枫带着陈岚送她家五十万,然后这笔钱被他丈母娘叶绿借走。然后叶绿赔了钱,至今没还上。 叶芝一直未将这事告诉陈原,不敢告诉。她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但又无力解决。叶绿非但不还给她钱,陈原出事后,叶绿真还拿话威胁过叶芝,说再敢找她要钱,就去举报。 反正叶芝家的钱也是人送的,又不是她辛苦挣来的。 “混蛋!”邓一川气得拍起了桌子。 沈丹又说:“这事老师只跟我讲过,也是她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老师再三叮嘱,这事绝不能讲出去。一川你知道不,首长这次来,就是过问此事,可我……” 沈丹咬住了嘴唇,不敢说下去。 “首长,他也知道了?”邓一川脸都白了。似乎瞬间,他也明白了首长车里那番话的真实意思。 陈原果真是凶多吉少啊。谨慎了一辈子的叶芝阿姨,竟然给丈夫埋下这样一颗地雷。 沈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但听首长话里的意思,好像对这件事很震怒。” 不震怒才怪。如果曾经的传闻是真,陈原真是首长一手操作上来的,这五十万,就等于是狠狠打了首长的脸。万一要层层追责的话,首长都脱不了干系。 “你跟首长怎么说?”邓一川又问。 “我没敢说有,也没敢说没有。首长问我几次,我就使劲摇头,一句话都不敢讲。” 邓一川笑笑,这种事只要做了,别人不可能不知。首长那耳朵,什么听不到? 瞒是根本瞒不过去的。 “这事你应该明确告诉首长。”邓一川径直说。 沈丹使劲摇头:“我不敢,首长要是知道老师这么做,市长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而且老师这边,我怎么跟她讲?” 邓一川明白了,看守所出来,沈丹那样紧张,原来是有理由的。 他没有怪沈丹,换上他,可能也不敢把实情告诉首长。但有一件事他还是不明白,就算叶绿不还钱,这事也是秘密,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可眼下怎么满小区都在传这五十万呢? “柳建枫让别人跟老师讨钱,老师还不了,这些人就四处放风,想用这个法子逼老师。”沈丹道。 邓一川惊住了。 叶芝的死被吵得沸沸扬扬,说法多得简直无法归类。 早上醒来,邓一川发现章永森不在,潘美莲做好了早餐在等他。 邓一川问章永森去了哪。潘美莲一边在微波炉热豆浆,一边说:“天刚亮就出去了,估计是打听事儿去了。” “打听什么?” “你叶阿姨的死啊,还能是什么?”潘美莲停下手里的活,望住他说。 邓一川哦了一声。章永森变化的确很大,叶芝出事到现在,章永森一直没消停,四处奔走。跟邓一川不同的是,邓一川想搞清被柳建枫派去讨要钱的究竟是什么人,这些人对叶芝做了什么? 这个沈丹也不清楚,老师没跟她讲过具体是谁。 而章永森却在找叶绿,他一口咬定,就是叶绿害死了叶芝。“她那人,啥事做不出来啊。” 章永森发誓要把前老婆叶绿找回来。 洗完脸,邓一川就着豆浆吃了两个包子。包子是潘美莲前天蒸的,吃时放锅里热一下。鸡蛋韭黄馅的。邓一川这辈子吃过不少包子,吃来吃去,最喜欢的,还是母亲包的包子。 母亲包的包子皮薄、馅足,味道跟老家的山水一样绵长。他闭上眼,就能想起母亲弓着腰擀面的情景。小时候,母亲常常会去拣一些山上的野菜回来,给他和妹妹包各式各样的包子。 母亲的手灵巧极了,她擀的包子皮又劲道又柔软,很少有煮到锅里倒了肚子的情况。邓一川的老家在龟山,也是吉东下面一个县,山区。那地方的人爱吃饺子和包子,将饺子煮烂馅烂到锅里称作“倒肚子”。 当地人还有一个说法,看谁家媳妇手巧不巧,就验饺子。只要不倒肚子,就说这家媳妇手巧。 前些年回去,母亲还说,地不让种了,种了也不值钱,不如到镇子上开家包子馆,专门卖包子饺子去。 镇子叫旺水镇,小时很热闹的,现在没多少人了。 母亲的想法肯定要被邓一川否决掉。“我都当秘书了,怎么还能让你卖包子呢,你和爸都少干点活,往后跟着儿子享福吧。” 福没享到,眼泪却流了一地。 邓一川昨晚跟母亲通了电话,听到他出来,母亲高兴坏了,一再问,这下真没事了吧,不会再进去了吧?邓一川咬牙说:“不会了。” 邓一川告诉母亲,暂时还不能去老家看他们,让父母安心,等把有些事处理完,他回去谢罪。 他真的用了谢罪两个字。惊得母亲连连说:“你这孩子,什么罪不罪的,没事就好,妈就盼着你没事。安心忙你的,忙完回家来,妈给你包饺子。” 邓一川怕母亲问宝贝孙女小露,借故身边还有人,聊了几句就将电话挂了。 此刻看着包子,邓一川又想起母亲来。 当秘书的时候,邓一川还吃过叶芝亲手包的包子。那是跟母亲的味道完全不同的又一种包子,精致、秀气,看着像艺术品。 有文化的人,包出的包子也满含着文化,让人真心不舍得吃。 好景不再。 草草吃完早饭,邓一川下了楼。 小区相比前几日平静了许多。邓一川来到六号楼前,他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上到楼上去。 到现在为止,他们对事发当天叶芝家里的情况一无所知。沈丹是找人打听过,但所有人对此话题都很敏感,大家纷纷摇头,表示什么也不知道。 叶芝的死目前成了吉东一大禁忌。 这越发加重了邓一川的猜疑,邓一川决定解开这禁忌。 楼下几个老头在低声说话,议论的自然是叶芝这事。见他过来,其中一个猛地拽了另外两个的衣襟,往五号楼那边去了。 那老头是市府大院里退下来的,为儿子的事,曾经找过陈原。老头的儿子在一家企业上班,企业垮了,儿子下岗了。老头认为自己是老干部,市里应该照顾,自己跑好了单位,找陈原要将儿子调进博物馆。那时博物馆正在新修,各方神仙都在伸手往里塞人,一时人满为患。陈原又兼着市编制委领导小组组长,没他发话,编制就弄不到手。 这事陈原当然没答应,结果老头在市政府闹了差不多半月,还往政府大门口贴过类似大字报那种东西。说陈原跟某几个女的有染,都是捕风捉影造谣生事。最后陈原火了,让公安把老头带走,关了一周。 邓一川来到楼口处,陈原家在八楼,可以坐电梯,也可以走上去。他正要摁电梯,突然闪出一个人来。一看正是那天夜里见过的大个子。 大个子冲邓一川伸了伸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又瞅瞅四处无人,压低声音跟邓一川说:“不好意思邓秘书,现在还不能上去,现场仍处在封锁状态。” “呃?”邓一川故作惊讶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住大个子。 大个子被邓一川看得有点发怵,红着脸道:“邓秘书可能不记得我了吧,我叫张力勤,那年……” 邓一川忽地记起他来。 “我认得你,张力勤,怎么能不认得呢?”邓一川一时有些兴奋。他真是记起了张力勤,不只是记起了张力勤的名字,更是记起了一件事。 一件跟市委书记田中和有关的事。 两个人正说着话,楼那边突然响来脚步声,间或还夹杂着说话声。张力勤一阵紧张,神色慌张地道:“邓秘书快把你电话给我,有空我联系你。” 看着张力勤紧张的样子,邓一川意识到此处不可多留,快快报了电话号码,抢在楼那边一行人走过来时,转身离开。 第10章 张力勤的故事 张力勤惹上事的那年,市长陈原跟市委书记田中和的矛盾已经很深,大有公开化趋势。 官场最怕的就是两边一把手闹不团结,但太多的地方,市委市府两边一把手很难团结。 书记总觉得自己是老大,凡事由他说了算,市长嘛,说好听点是他助手,说不好听点,就一大跟班。书记高兴了,还愿意让他跟。要是书记不高兴,市长怕连当跟班的机会都没。 这自然是非常态,可现在有多少是常态呢? 换一个没有个性或者能力偏弱的市长,也就窝窝囊囊地顺从了。一切服从大局,这也是组织原则。至于什么叫大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但多的时候,一把手坚持的,就叫大局。要不怎么说,高屋建瓴呢。 怕的就是遇上陈原这种市长,自己有主见有抱负,一心想干出点事。意见不合就据理去争,谁的面子都不给,谁的脸色也不看。 争来争去,就让人说成是另立山头想建独立王国。 陈原自己对这些倒是无所畏惧,任凭外界怎样议论,还是坚持着他那一套。什么事都讲原则,什么事都敢跟田中和较真。 偏巧这个时候,田中和出了一档子丑。 有天晚上,刚过了夜里十二点钟,派出所值班的张力勤接到群众报警,位于华星路23号的假日酒店有人聚众吸毒。接到报案就得出警,派出所副所长张力勤带着两名干警火速赶往假日酒店,这家酒店是五星级,平日有一种规定,为了吉东经济发展,也为了保护投资商得益,公安方面不得随意在这家酒店查房。因事涉吸贩毒,张力勤打破常规,叫上前台就去18楼。 当他们破门而入时,房间里的情景吓着了张力勤。几位警察并没看到吸毒人员,柔软舒适的大床上,一大腹便便的男人正搂着一年轻俊俏女子,腾云驾雾行乐事呢。 张力勤暗叫一声不好,此行可能上套了。 正想退出来,哗啦啦不知从哪冒出一堆记者,扛着摄像机,一边叫喊着一边往房间冲。床上的男女听到吵闹声,一边尖叫一边穿衣服。年轻女子用手臂遮挡住脸,冲记者喊:“别乱拍,我们不是卖淫嫖娼,我们是夫妻。” 男子起先倒也镇定,抓过浴巾遮挡住身子,冲上前拍照的一名男记者说:“你是干什么的,谁让你进来的?” 记者是位新人,对这声音并不熟悉,闪着镁光灯,不停地摁快门。后面扛摄像机的以为逮着了大鱼,也兴奋地往床前挤。 床上男人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怒一声道:“瞎了你们狗眼,知道我是谁吗?” 这声一出,站在门口的张力勤妈呀一声,他分明听出床上发怒的男人是市委书记田中和。 此时局面已经不好控制,来的记者并不是吉东电视台的,有两家是到吉东暗访的上海媒体,有一家是广州那边的。他们可不管咆哮的男子是谁,越大的人物,进了他们镜头,越有新闻价值。 此时张力勤如果阻止,事情兴许不会闹大,但张力勤多了个心眼,反正已经来了,就算什么也不做,回去照样挨板子。不如装不知道,反正书记脸上又没刻字,到时就说抓错人了。 张力勤重新走进去,命令男人穿上衣服,配合调查。 这一调查,就把祸乱闯大了。田中和不会说自己是市委书记,他反复问张力勤叫什么名,张力勤呢,也知道田中和意思,报假名显然说不过去,依旧装没认出市委书记地说:“我是华星路派出所干警,我们接到群众举报,有人在这房间聚众吸毒,请配合我们调查。” “调查你个头,叫你们局长来!”田中和怒吼。 “对不起,局长晚上不上班,请你配合点,拿出你的身份证。” “你胆子真不小啊,知道他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刚才跟田中和行好事的女子已穿好衣服,令人捧腹的是,她忙中出错,竟把裙子前后穿反了。 张力勤看了一眼,差点笑出声来。扛着摄像要的记者们怕是也没见过这场景,哈哈笑了起来。 女子被激怒,瞪着一双杏眼道:“识相点马上带人走,否则你哭爹喊娘都来不及。” “哟,真的啊?” 要是那晚女的稍微低调点,说话不要那么太狗仗人势,张力勤也不想太过分。他已想好,等记者们闹得差不多,他装模作样查查身份证,床下啊卫生间里随便找找,就以查无实据告终。至于田中和还有女人的身份,他不会暴露。 记者这边,他自有办法,查房一结束,马上将记者控制起来,将他们拍摄的东西删干净。这样就天不知地不知,他也不信田中和会秋后算帐,这种帐怎么说?难不成他替田中和保住了秘密,田中和还非要自己跳出来说被抓现形的是他? 张力勤以前办过类似的案子,抓到的是吉定区一位副区长,为了给副区长留面子,他在查验证件的时候故意大声念出声:“金桥贸易公司董事长王金桥。”床上的副区长姓区,一听张力勤将假证念的跟真证一样,马上心领神会道:“我检讨,我深刻检讨,念在我是初犯上,警察同志你就罚我款吧?” “五千!”那次张力勤用五千罚款挽救了一位副区长的声誉,这次他想故伎重演,不料他刚说出罚款五千这句话,女人蠢到家地又威胁了他一句:“你吃了豹子胆了,敢罚书记的款。” 也是张力勤聪明,啪一个巴掌甩到女人脸上:“你给我住嘴,半夜干这种事,还书记长书记短的,是不是拿书记唬惯人了?” 这一巴掌将女人搧得嗷嗷直叫,却将床上的田中和搧醒了。 田中和马上敛起脸上怒:“小同志,我认罚,我认罚,我呢,第一次到你们吉东,是来考察投资环境的,晚上一个人寂寞,就叫了位小姐。不过我们什么都没做呢,真的没。” “没做?”张力勤假惺惺地问。同时感叹,当官的都是好演员啊,只要给他们一点机会,马上就能将角色演得逼真丰满。 “以后还敢不敢了?”张力勤例行公事地问,同时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圆场。 田中和就像真的表态一样:“以后绝不敢,绝不敢了。” 说着抓过包,掏出一张卡来。 本来到这儿张力勤的戏就演完了,他也不会真的去刷卡,再说哪有刷卡机啊,他只是做做样子。事情坏在女人这边,女人一听田中和拿她当鸡,立马不服地哭叫起来:“田书记你不能这样,毁了我谢燕飞名声事小,毁了你书记的名声,吉东哪个能担待得起?” 张力勤心里靠了一声,他想完蛋了,今晚砸在这弱智女人手里了。 那次的事的确砸了锅。 事后查明,当晚打举报电话的,是位女人,对田中和跟谢燕飞二人的关系,非常清楚。指不定田中和跟谢燕飞吃饭的时候,她就在跟踪。有人分析说是田中和夫人倪广萍,也有人认为是跟田中和关系亲密的另一位女人。 不管咋,田中和那晚是把糗出大了。直到后来市公安局长带着区上两位局长赶到酒店,事态才被平息下去。 对外的一致说法是,那晚田书记陪外地来的大客商,喝酒多了,就到宾馆开房休息。谢燕飞呢,是去照顾田书记的,因为那个时候谢燕飞早已不是岷江风景管理区的导游,也不是讲解员,而是岷江风景区管委会副主任了。 记者们拍的照片还有摄像机里的内容,都被删个干净,张力勤他们的出警记录,也被做了误报处理。 可处理不掉的,是田书记心中的怒火。 田中和当时的意思是,直接将张力勤开除公职,永远不得录用。公安局长怕事,瞒着田中和只做了停职、关禁闭三天的处理决定。后来这事传到了陈原耳朵里,陈原这次倒也没怎么较真,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说,别处理太重,太重了张力勤上访什么的,反而不好。让公安局长跟书记再诉诉苦,说以后严格管理就是。 田中和表面上答应。心里却多了一个疑惑。 随后,吉东就传出一个风声,那晚举报田中和的,不是别人,正是市长陈原。 因为当时陈原跟田中和在一个酒桌上,也确实有外地投资商来了吉东,商量的正是扩大景区投资,在二号码头新开三条游轮的事。 作为秘书,邓一川知道当时陈原怎么想。你田中和公然带着女下属开房,公安接到举报执行任务,你不检讨自己,反过来处理值勤人员。这事他陈原要是不做主,以后哪个公安还敢出勤? 当然,陈原更是想借这件事,给田中和敲警钟,别拿市长不当市长。 官场之间的博奕,并不都发生在大事上。有时借着小事做出的文章,才是妙文章。陈原甚至想好,如果田中和执意要处理张力勤,就让张力勤去上访,他不相信田中和敢将事情闹大。遮羞还来不及呢,难道他会笨到这事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 那次较量的结果,是田中和服了软。 三天禁闭关完,张力勤原又回到工作岗位上。不过因此,也给张力勤的人生埋下炸弹,只要田中和在吉东,他想上个台阶,很难了,门都没。 但是邓一川想不明白,叶芝出事,按说像张力勤这样的人,不可能派到现场的,可他楼底下遇上的确确实实是张力勤。 后来他想明白了,恶心人。 官场有一种非常变态的做法,就是拿你的人去报复你,拿你的人去惩罚你。你陈原不是保护过张力勤吗,好,我现在就把张力勤派去,让张力勤亲眼看看,陈原一家是怎样一个下场。 狠啊。邓一川脊背里嗖嗖直冒冷气。 电话蜂鸣了一声,来短信了。 邓一川迅速打开手机,果然看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两行字:叶芝死于突发性心脏病,死时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此人身份特殊,不便泄露。 邓一川心里炸响了一声,连着看了几遍短信。阴沉着的心陡然一亮,他跟沈丹怀疑的果然没错,叶芝的死另有蹊跷! 这条短信无疑是张力勤发来的,邓一川急忙回过去一条:“能告诉我,这人是谁吗?” 等了一会,短信回来了:对不起,我只是负责外围警戒,同样接近不了真相。 邓一川心倏地一暗,刚刚泛起的浪花消失了。 张力勤对他也是有所保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