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像黑幕一样笼罩着大地。黑暗,可以隐藏很多东西,也可以暴露很多东西。 他没命地奔驰着,逃跑着,长腿像是已没有了知觉,只是不停地舞动着,不顾踢到了什么,不顾摔了多少次。痛,那已经不叫痛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全身伤痕累累,但淹没心头的恐惧比这些痛苦更可怕,更强烈。 他必须逃,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风景一一略过眼前,是树林,是草地,是溪流,全部都在黑夜中伫立着,像是在等待什么。他不能停下来,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停下来,就算是这样跑到死都不行。如果停下来,“那个东西”就会抓住他,“那个东西”… 忽然踢到什么东西,他整个人向前扑倒,摔入一个泥坑里。有这么一瞬间他几乎失去意识,直到发现自己半张脸都浸在冰冷的泥水里,呛了他的鼻,嘴里全是苦涩的咸味。 勉强撑起身子,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一身的衣袍全都沾上烂泥,脸上,发上都湿答答的,不用照镜子都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么狼狈。他是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想笑,也想哭。他曾经是这么叱吒风云,高高站在庙堂之上,睥睨众人,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是因为一场战争,因为一个人,都是因为那个人,苍华… 忽然一股战栗的感觉从背脊爬上来。他僵直身子,不用回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东西”来了,如影随形般,像影子,像风,像空气,永远存在他的四周。呼吸之间,眨眼之间都可以感受到“那个东西”就在左右。 他跪倒在地,双手紧抓着一地的烂泥,碎石把他的手掌刮伤了,却依然不知不觉。不行,他绝对不能屈服。他不能再让“那个东西”掌控自己了,作了这么多,这么懦弱地逃开,就是不想再陷入同样的罪恶中,那种不由自主的感觉。 就在背后,就在身边,他感觉到了。恶意来袭,他没看过“那个东西”的真面目,它不是人,也不是魔,或许甚至连生物都不是,只是纯然的邪恶。其实是知道的,他一直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但却没有勇气回头。所以,只能选择逃! 用冰凉的泥水拍了拍脸,他重新振作自己,站起身,继续跑。疼痛不算什么,从以前到现在,所有的训练都比这个还痛上数百倍,,一点点的皮肉伤不算什么。他一边跑,混乱的脑子一边想着过去与现在的各种情景。一点都不痛,他习惯了忽略身体上的疼痛,却不知道有时候太习惯疼痛的结果,让他也对心里的痛视而不见。 没发现的事情有太多,他却大意忽略了在自己心中逐渐兹长的东西。或许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只是他总是习惯忽略,习惯让一切沈淀,连情绪都不能外露。然后,“那个东西”就出现了。 那时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他记得他们被背叛了,被一个他认识十数年的好友。当时,左丞相隆纳拥兵自重,袭击皇城,他和其他两个护国将军带兵守城。隆纳的计谋早已有耳闻,那个老头野心一向很大,大到想拉下龙树王朝当主如智一族的位子。 早就知道隆纳的想法,只是不知道他真的会出兵。不过,就算出兵也没有用,隆纳从边境领地调来的军队少得可怜,堵一个皇城的门都不够,哪有能力打败如智一族?但他从城上看见站在军队前头的隆纳,红发,满脸绉纹的老人自信满满的样子,让他觉得非常诡异,隆纳是哪里来的自信?难道还有援军? 对峙了一个晚上,确认对方实力确实单薄之后,他将这个想法甩开。根本不足为惧,他派一个小队就可以解决了,于是和另外两位将军协议,以最少的兵力突破。 一直到当天行动的破晓时刻之前,他都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小闹剧。隆纳在他眼中不算什么,虽然也是个力量高强的法师,但年龄与力量并不成正比,三个护国大将军不都是隆纳眼中的年轻小伙子,但却都比他更有实力。 这场闹剧很快就会结束的,太阳出来之后,隆纳的屍体就会被丢在皇城下,而他可以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上一觉,补一补这几天以来鲜少的睡眠。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太大意了,才会发生这些事情。 没命地狂奔,继续狂奔,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要去哪里。只能逃,要逃到什么地方,逃到什么时候他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必须逃,一直逃下去,否则那后果是他所无法承担的。 逃下去,抛弃了过去,抛弃这数十年来他所努力争取得到的,地位,名誉,力量。在“那个东西”的面前,他不再是个巫者,而是个普通人,什么也没有的普通人。 他曾经张狂地想要掠夺这个世界的一切,却被一个人的背叛给打破了。真是因为那个人的背叛,还是因为自己的轻率?他不知道,只记得那个时候的震撼,久久萦绕在心头。 隆纳不是只有那些少得可怜的支援而已,事实上,皇城里三分之一的军队,全都已在他的手下,因为那个人的背叛。 他所派去的小队惨遭歼灭,然后,皇城里的军队骚动了起来,有人从城内袭击。原以为只是小规模的叛变行动,他和另一个护国将军黑鹰都只带少部分军队过来,没发现那个背叛者竟让他手下全部的精锐部队潜伏在后,趁他们注意前方隆纳的行动时,来个包抄夹击。 在自己所守护的皇城内受到攻击,他怒不可言,但敌众我寡的情况仍让他跟黑鹰节节败退。皇城上,一个白色的身影稳稳地站立在风中。他面对着皇城中心的尖牙塔,比着手势,然后,起风了。 他听到手下的惨叫声,烟雾弥漫在眼前,魔法阵起了功用,把他们困在走不出去的迷雾中。对他来说要扫除这种魔法阵轻而易举,但他仍一眼不眨地盯着皇城上的身影。 “退,快撤退!将军,快退呀!”身后有人在叫着,他不动,一种愤恨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知为何却夹杂着一种怜悯。 “风隼,你要作什么?”他叫道。 不知是否是听见了他的喊叫,风隼的脸转向他的方向,斯文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他一举手,刹时风云变色,灰暗的天空出现一道到闪电,轰隆一声劈向尖牙塔。众人发出一声惊叹与惨叫,象徵如智一族皇权的尖牙塔崩溃了。 “风隼!” 风隼却转过来,手一指,另一道闪电就要往他们的方向攻过来了。 “将军,快逃!”身后苍华抱住他,拚命地将他脱离被攻击的范围。 他们撤退了,离开皇城,却不知道往后再也没有机会踏进这个地方一步。 他又摔了一跤,跌倒在冷硬的土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又站起来,朦胧中,听见人声。在前方有人,细细的,嘈杂的声音传进耳里。不要,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人,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狼狈的模样。 他迈开脚步继续跑,却选择了远离人群的方向,越往偏僻的山路前进。 山路,成群的树林在眼前略过,有泥土与树叶的味道。人声一直没有断过,好似追着他的身后而来。是来找他的吗?他不禁加快脚步,不行,“那个东西”已经够难缠了,不能再让任何人接近,不然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个时候,也是像现在一样,兵败如山倒。风隼似乎算准了他和黑鹰的策略与路线,他当然猜得到,他们共事了这么久,对双方的布局与想法多少已有些概念。他也了解风隼的习惯,但败就败在慢了一步。风隼早已布局完成,他和黑鹰却只能被动地反击,却像被猎捕的动物一样到处逃窜。 匆忙中,他带着残余的人逃到边境山里,试图拖延一点时间,黑鹰则到邻国去调动支援。狼狈地逃着,却又有许多人不断追上来。他顾及受伤又疲累的手下,想要自己一个人将他们档下来。 “将军,让我跟你一起去。”苍华说。苍华也累了,右手臂上包紮着绷带,脸上都是灰尘跟汗水,但一双晶亮的绿眸仍有神地看着他,那曾经立誓要永远保护他的眼睛。 他也累了,追捕的人却太多,他知道自己挡不了多久。如果多一个人帮忙…几经挣扎,他终于说:“好,你跟我过来。” 他遣了其他人上山,自己和苍华则在半路上拦截布阵,试图多争取一点逃亡的时间。他们或许必须逃出国境,但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再回来。大丈夫能屈能伸,从以前就忍耐着痛苦训练,一直到今天的他,并不在乎现在的狼狈。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 追捕的人来势汹汹,虽然一上来就陷入了他布下的魔法阵,但其中也有些巫者,不这么容易对付。几个剑士冲上前来,拿起刀剑就大砍。他和苍华从容应对,但仍无法克制这数十日来逃亡打仗的疲累。 “是将军本人!大人说,抓到将军有大赏!”人群中有人这样喊叫,他知道是自己的脸被认出来了。 他知道风隼说过,要不计一切代价抓到他跟黑鹰。他真不知道自己跟风隼是什么时候结下这种血海深仇了,就算他过去高傲了点,也没得罪过风隼,因为他知道,在风隼温和的外貌下,其实有着跟自己一样骄傲的心。这个男人最好少惹。 一群剑士与巫者攻上来,名利与地位燻红了他们的双眼。苍华跳到他的面前想挡,但他一手把苍华拉下,大喝一声:“退开!” 声音被赋予了无限力量,发出强力的震波,扫向所有人。没有能力抵挡的都捂住耳朵倒在地上哀嚎,比较坚强的则勉强撑住身子,仍不肯罢休。他后退一步,一剑挡下攻势,血花绽放,喷洒在他的脸上,身上,不在乎自己受伤,也不在乎别人受伤,他砍了几人,回头看见苍华也在奋战中,再往山下一看,又有一群不怕死的人源源不绝地涌上来。 “苍华,先走!”他替苍华砍了一个人,接着回身布阵,想让他们陷入自己的迷梦中,以拖延时间。 苍华一脚踢开一个剑士,让他几乎滚到山下去。“走了,将军。” 年轻的脸上都是汗水,但却绽出一个近乎愉快,兴奋的笑容。他没细想那笑容背后的意义,应该说,他是知道的,却从未认真想过。和苍华并肩跑开,他有把握魔法阵可以再挡一段时间,他们今天就算安全了。 安全,没想到今日安全这个念头,对他们而言竟也是一种奢侈。他心系部属们的安危,不禁加快了脚步,没注意到身后的状况。 “将军,快闪开!”苍华忽然大叫一声,推了他的背一把。 他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但及时稳住回身,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眼里散发出红光的人提剑向苍华冲过来。 “苍华!”他大叫一声,眼睁睁地看见那把剑刺入苍华的胸膛。 苍华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他一手接住。全都是血,那些血沾满了他的手,他的脸,他的身体,像燃烧的烙印一样,永远也洗不掉。 “将…将军的…我可以…可以…”苍华的眼睛睁大,看着他,像是不想遗漏什么一样,定定地看着,每一开口想说什么,鲜血就不断从他的口中冒出来。手紧抓着他的衣袖,要说什么,又说不清楚,只能剧烈地喘着气。 “苍华,不要动,我带你…” 脑袋里像是被无数个爆炸袭击一般,瞬间变成一片空白。他看得出来,苍华的眼睛已经是将死之人,但他怎么样也无法放手。紧抓着那逐渐将硬的身体,一手捂住不断冒着血的胸膛。念咒,念治疗咒,回复咒,却拉不回苍华踏入死亡境界的灵魂。 “翔…我想叫…你的…” “别说话,求你,不要再说了。” 越是想说,血越是如同泉涌,他止不住。不是没有人死在他的面前过,但为何是苍华?他的喘气渐渐止息,睁着眼,维持同样的动作,却变得僵硬。他知道,他走了。越过死亡的境界,苍华已经越走越远。 那一瞬间的空白忽然被腥红色的愤怒填满,他不记得当时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知道有什么东西戳破了他心中唯一的保护膜,一旦爆裂出来,就无可挽回了。 抬头看见那个杀了苍华的人又提剑向他冲过来,他的意识在刹那间变换,愤怒,悔恨,悲伤交织在心头,然后,“那个东西”就出现了。像张网,像影子,像一团雾包覆住他的一切。记忆到此中断。 声音越来越近了,他的脚步没有停过,那么那些人大概真的是追着他而来的了。他已经够惨了,风隼那家伙还要落井下石吗?不能被抓到,他还要对付“那个东西”。 他可以感觉到“那个东西”依旧如影随形,就在后方紧追着,窥看着,等着他露出一丝破绽,抓到一点缝隙,趁他不注意时探进黑色的手。他根本不敢睡觉,只怕稍一放松,“那个东西”就会攀爬上身。 但是他真的很累,有时候不知不觉就会陷入意识朦胧中,却又在下一瞬间被一种恐怖感袭击,猛然惊醒。有声音,有气息,他可以感觉到那些人越来越近,他们想必是发现了他的行踪。 不想面对他们,他怕自己又会做出像那天一样的事情来。 记忆中断的那一段时间,他究竟作了什么?他完全不记得,只知道再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早已不对了。刚刚他还在山路上,四周全是树木杂草,他的部属们往山上逃,风隼跟隆纳的人马则在后面追。但现在这是什么地方? 看了好半天,他发现自己是站在一个坑洞里,非常大的坑洞,而四周完全没有树木或杂草,或许应该说,连一点活着的生物都没有,除了他自己。完全一片焦黑,从土地,树,到屍体,全部都是黑的,发出阵阵黑烟与腥臭味。 他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怔怔地站在这大坑洞的中央,然后才知道原来他烧掉了这一切,这半片山,所有的生物跟敌人,全都一起烧掉了。唯一完整的只有他跟苍华的屍体。 都不见了,都走样了,唯一让他确切感受到的,是在身后偷窥的眼睛。“那个东西”来了… 不能被抓到,不管是谁,都不能。他没命地狂奔,沈重的脚步却越来越慢,意识接近模糊状态,他想起苍华,这个跟在他身边好久的人。他一直都知道苍华看着他的眼神是什么,但却从没有考虑过对方的心情。过去,他的眼中只有自己,狂妄地以为他可以只手掌握一切,而苍华只是默默站在他的身后。 他的眼里从没有容纳过别人,唯一也只有苍华,那是他认为特别的人,只是他不知道这重要性,直到苍华死在他的面前。 又摔了一跤,疼痛已没有感觉。他气喘吁吁地爬起来,继续跑。那个时候,苍华临死的时候,到底想对他说什么?总是一再想起苍华死去的容颜,不顾自己安危为他付出的姿态,跟死前拚命要说出口的话。但没有力气再想,心好痛。 一股凛冽的气息来,就算再累,他全身仍陷入了警戒的状态,就在面前,他想停下来,想回头,却没有办法。他忽然跳起来,看见黑暗中有一到白色的闪光向他射过来。 那白色的闪光其实是一条白色的绳子,挟带着强大力量挡住去路,缠上他的身体。他一手抓住绳子,感觉到那上面的力量与熟悉的气息。原本想开口念咒防御,却忽然停了下来。那绳子一收紧,他掉落在地上。 他跪倒在地,全身发着抖。稍微抬眼,看见前方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向他走来。 “怎么,就这么急着要被我抓到吗?”温文的声音响起,带点嘲讽。 他知道自己简直就像是自投罗网一样向风隼冲过去。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是在逃避。他慢慢抬起身,稍微回头,却又一阵心惊。似乎看见什么物体躲在暗处,睁着一双邪恶的眼窥看着。 他看着一身白衣的风隼,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我早就已经被抓住了。” 恍然间,他知道苍华到底想对他说什么了。 将军,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白色的殿堂上,反映着从天窗落下来的阳光,照得整座大厅金光闪闪,令人炫目。殿堂的最前方式一道拱形的长桌子,后面各有十二个座位,最中间的那一个看起来最大,最华丽,雕饰着精细的装饰。 最华丽的椅子上,坐了一个人。他穿着深红色的衣袍,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他稍嫌瘦削的身上。他有一头微秃的红发,跟不满绉纹的脸,远远看起来,像个刚出生的小老头。但这个人有双锐利的眼睛,好似可以看穿一切。 其余十一个位子上也都有人,两个女人,九个男人,都穿着各色各样的衣袍。他们看起来年纪不大,却有历练很深的眼睛。这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面前的一个人身上。 是个女人,一身白色衣袍,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着十二个人,她的双手是被绑起来的。 红衣男人看着她,精明的眼带着一种审视的味道。“你该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她抬起原本一直低垂的头,露出惑人的美貌与一双美丽的银眼。“什么错?” 遥光怔怔地看着这十二个高高在上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到底作错了什么。她今天一早莫名其妙就被抓到皇城的行政中心“和十殿”来,忽然面对所有委员跟“上皇”的质问,正觉得奇怪,这些人也不先解释,还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上皇微微露出不悦的神情,身边一个黑衣男人敏感地察觉到他的不满,赶忙开口说:“遥光,你残害”东上村“三百多位村民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上皇是问你,知不知道自己的错。” 残害“东上村”三百多位村民?遥光脑子更是糊涂了,她连这偏僻小镇都没听过,哪还能去残害那里的住民呀?等等,遥光皱眉想,她似乎记得有这么一件案子,但那事件的元凶好像是边境的强盗集团所为,怎么会落到她头上来了? “这个…我…”她张口欲言,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副表情正好让所有人误认为她有些痴呆。 一个紫衣女人就不解地说:“她这个样子,像是会做出那么残忍事情的人吗?” 另一个男人说:“是呀!不过是个小小的银眼睛,作得到吗?” “看她这副细皮嫩肉的样子,不太像吧?”一个脸上涂脂粉的男人说,他用淫邪的目光看着遥光。遥光不自觉地转开脸,以前就听说过这家伙性好渔色,果然名不虚传。 “但证据显示,确实是她所为。”黑衣男人公正不阿地说。 上皇看了看遥光,似乎考虑了一会儿,正又想再说什么时,他身边另一个白衣男人就忽然站了起来。“上皇,这都是我的疏失,请降罪!” 上皇只是抬起看来有点沈重的眼皮,瞥了白衣男人一眼:“降什么罪,风隼。” 风隼低着头,一副真心忏悔的模样:“都是我管教不周,才会发生这种事情。” “怎能说管教不周呢?右丞相对她已是尽心尽力了。”绿衣红发的貌美女子说。 “不,都是我的错,我真的以为我可以改变她。把她带在身边,教育她,对她好,但最后还是没有用,这孩子竟跟强盗集团勾结,残害这么多无辜的人民。”风隼心痛地皱眉:“我以为这样做对她是好的,但没想到还是…” 喂喂!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遥光瞪着风隼,她是什么时候跟强盗集团勾结了? “是右丞相心太软了,对一个银眼睛这么好是没有用的,别以为你一个人可以改变所有的事情。”刚那个脸涂粉的男人说,虽是安慰,但语气里却带着些微讽刺。 “是呀!这些银眼睛全都是一个样,说穿了就是鬼迷心窍,忘恩负义,这不是右丞相的错。” “若要说右丞相有错,那也只有看错人这一点吧!” 半是巴结,又带点贬抑味道的言论四起。大家都知道这位右丞相可是上皇面前的红人,不可得罪,不过又有些嫉妒他的地位,免不了说出酸酸的话。 “上皇,您觉得呢?”黑衣男人仍一派沈稳,不褒亦不贬,只是看着红衣老人说。 老人看了看遥光,眼神扫过在场所有人一眼。“你确实养了个贼,风隼。” 这听来像是要责怪他了,风隼垂下头,青蓝色的发丝垂在两颊旁。但上皇再度开口:“不过这也不能全算是你的错,我知道你的理想。” “上皇…”他抬起眼,露出一丝惊愕与感激。 “我不打算罚你,但善后工作全都交给你做好。”老人说,接着懒懒地将目光定在遥光身上:“至于这孩子,犯了错,还是得罚。” “怎么罚?” “就…把她带到围城去吧!” 风隼一听,脸色大变。“围城?上皇,这…” “她犯错了,罪无可赦,残害三百多条人命。”上皇轻瞥风隼一眼,没有明显的情绪:“那些强盗都被带进了围城,我怎么能放过她?你要人家说我上皇判决不公允吗?” “是,我明白了。”风隼低下头,身子看似微微地颤抖。 要不是遥光对这个男人太熟了,否则真会以为他是真的在担心。到此遥光以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风隼似乎另有安排,所以她也静观其变。 “这下可不好了,进围城比死刑还惨呢!”涂粉的男人口气有些幸灾乐祸。 大家的脸上都浮现出同样的表情。罪无可赦的人才会进围城,眼前这女孩可惨了,因为在那个地方,生不如死。 “孩子,你可还有话说?”上皇看着遥光,俐落地搜寻着她脸上的表情。 “我…”遥光开口,一眼瞥见风隼带警告意味的眼神,又低下头:“我无话可说。” “那就这样了。”上皇说完站起身。 “上皇,您可不可以…”看风隼的表情似乎还想为遥光求情,但上皇一挥手打断他的话。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别再说了。”老人说:“把她带下去,散会。” 旁边跳出两个年轻侍者,一人搀扶着老人,另一人像是护卫一样走在身后,护送着上皇走出“和十殿”。另一边又走出两个护卫,拉起手臂反绑着的遥光,拖着她出去。 风隼的眼神一直跟着白衣女孩,直到他们消失在大殿的门口。表情看似担忧,蓝眸却闪过一丝精明的神色,稍纵即逝。 “这回你运气不错,上皇饶过你了。”涂粉的男人踱到他身边,笑道。 风隼轻瞥他一眼,没说话。 “这么担心,那女孩该不会是你的情妇吧?是不是因为被你抛弃,所以怀恨在心,才作这种事的?”男人自顾自地编起故事来:“你可真是造孽呀!随随便便去了三百多条人命。” “我造的孽,还没有你多,雍羽。”风隼回复一张冷漠的脸。 “你…”雍羽气僵了脸,让他被白粉涂布的脸看来更像傀儡。“别以为你受宠就可以这么嚣张,风隼。” “好了,你们两个。”绿衣女子发出娇笑,岔入两人之间:“上皇都已经决定了,再怎么说都没有用不是吗?风隼,你也别难过了,不过是个银眼睛。” 风隼看都没看那个女人,只是将脸转向窗外:“是呀!不过是个银眼睛。” 但那表情怎么看都不对,既不是释怀,也不是黯然。绿衣女子皱皱眉,转身拉了一脸不甘的雍羽,悄声说:“走了,你,斗不过他的。” 雍羽仍不怎么甘心地看着风隼,然后才在绿衣女子的拉扯下勉强离开。其他委员见状也纷纷离去,只剩下那黑衣男人。男人走向风隼,背着手站在他身后。“风隼。” “什么事?凤宠。”他回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对于他变脸速度之快,凤宠似乎也习惯了:“遥光的事,就这样算了吧!你知道上皇的脾气,就算他再喜欢你,为了面子,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的。” “我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风隼笑,要是不知道,就没办法在上皇的身边待这么多年,还是最受宠的红人。 “那你…”凤宠不解地看着风隼,不懂他表现出的执着与难过是什么。 “我只是觉得遗憾。”是实话吗?他自己也不懂遗憾的是什么,遥光被送出去时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竟难得地少有埋怨,跟以前不一样。他是不是不该将那孩子送入炼狱中?不过遗憾也仅止于此,他不会心软,不会因为这样就作罢的。 那一副心痛与忏悔的模样,只是为了让上皇相信他是真心的,为自己养出来的手下所做的错事而难过。上皇不会起疑,上皇从不怀疑他的忠心,毕竟,他是为那个老人一手打下江山的人。 表现出这样不舍的态度,只是为了逼上皇给遥光最重的罪,进围城。 “你不会这么软弱的。”凤宠说。 风隼这回正视眼前的男人,一身黑衣,形容消瘦,骨辘辘的大眼有一种精明干练。凤宠不愧是与他合作最久的左丞相,竟能大略掌握他的心思与个性。 “我复原得一向很快,”他又笑:“别担心,我不会影响朝政的。” 风隼轻拍同僚的肩膀:“我还有事,先走了。” 白衣男子飘然离去,像阵轻烟一样,足不点地地消失在阳光下。凤宠看着那背影,我不会影响朝政的,这句话回荡在耳际。不知道为什么,他倒是希望有一天可以看见风隼的心情能影响他在庙堂上的表现。 他完美无瑕,总是能冷静,理性地处理所有事情。凤宠有时候都怀疑,风隼不是隐藏得很好,就是根本没有情绪。 这个没有情绪的男人,叫人看不透。 遥光被带进一个小小的牢房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椅子,离天花板处有一小扇窗。她看着那被下了防御脱逃咒的小窗,叹了一口气。算了,至少,还有阳光。 她坐在冷硬的床板上,双腿区起,手环抱着膝,下巴搁在膝盖上。风隼是搞什么?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她进围城?有什么计画也不直说,害她在一堆委员跟上皇面前像个傻子一样。 被判了最重的罪之后,遥光被送回牢房里,已过了一天了。以前她算是风隼的小跟班,跟着他常在皇城里出出入入的。由于风隼是上皇跟前的红人,虽看她是个不入流的银眼睛,别人也会敬她三分,现在却忽然成了阶下囚,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就多了几分诡异。 反正她早已习惯了,从以前就是这样,在风隼找回她之前,看过的脸色可多了。遥光又叹了一口气,只是风隼到底在想些什么?气死了,她等着他来解释已经够久了,好想逃出去。 正这么想时,门打开了,先是看见狱卒紧张僵硬的脸,接着他身后闪出一抹白色的身影。总算是来了。 风隼走进小牢房,将身后的门带上,确定外面的狱卒已离开时,才开口:“遥光,你还好吧!” “你说呢?”她没好气地瞥了微笑的男人一眼,侧个身,赌气似地不想面对他。 “别这样,你知道我忙,如果那天马上来看你,上皇那老头又会起疑。”风隼在她身边坐下。 “你想作什么?” “我要你进围城。” 她撇嘴一笑:“你就这么恨我,要我进那个叫人生不如死的地方?” “我从没说过我恨你。”风隼说,脸上认真地不带一点笑。 “你不恨人,也不爱人的,”遥光说:“你只会利用人。” “这我不否认,”风隼耸耸肩:“我花了好大的心思把你送进去,你可别随便逃了。” “是呀!唱作俱佳的,差点连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不是吗?”她哪看不出来风隼那天是在作戏。 “不成,流泪就太煽情了,那个老头会起疑的。”风隼摇头:“遥光,凡是进围城的人都会被下咒,除去一身力量,你也不例外,但是我会帮你动点手脚,保留一些力量,让你进去了也可以保护自己。” 遥光转过身,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一样仔细地观察着:“风隼,老实说,你到底想作什么?” “那里,不是个好地方,”风隼微笑,朦胧的眼神穿过遥光,定在遥远的另一方:“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地方。” “然后呢?” “我要你进去,带着示印,不过别让人知道你身上有这样东西。”风隼说:“然后你去找一个人。” “谁?” “一个叫翔闪的人,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 “另一位护国大将军?我倒不知道他被送进围城里。”遥光歪着头想。当年皇城一战,风隼与隆纳,也就是今日的上皇,打败当时统治的如智一族,把另两位护国大将军给追杀得片甲不留。黑鹰被封印在沼泽地,而另一位将军翔闪则下落不明。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逃到邻国,正想着要如何东山再起,也有人说他被除了一身力量,已是个普通人。十年过去,人事全非,当时甚嚣尘上的传闻,现在已没多少人记得了。 “他是在里面,”风隼眼神一转,好似在回忆:“当年他要我杀了他,我不肯,他又要我送他进围城。” “为什么?”遥光一怔,是什么人竟会自请进围城?那个地方太可怕了,不会有人想进去的。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吧!”风隼说,一挥衣袍站起身:“再过两天他们就会送你进去,在那里面,什么事都要靠自己,你小心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她挑战似地扬起柳眉:“一旦进去围城,就出不来了,你以为我在没有任何承诺的保证之下,会轻易进去?” “你出得来的,绝对。”风隼微微一笑:“而且,你不听我的,还能听谁的?” 遥光看着风隼那自信的笑容,凝视了一会儿,又缓缓开口:“要不是我真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才不会跟你一起这样闹。” “现下,也只有你了解,不是吗?”风隼说:“只有你能帮我了,遥光。” “我是倒了八辈子楣才会跟你作兄妹。”她叹气。 “彼此彼此。”风隼笑得真诚,露出一口白牙。 第二章 原来,这就是围城。 她站在黑色的高大围墙前,昂首看着。一片的黑,由坚固的石块做成的围墙,厚实的木头造的大门,非常非常高。石头和门都滑溜溜的,难以攀爬,顶上缭绕着云雾,看不清完整的形象。据说,就算是用法术飞上去了,也看不见城里的一切,因为,这是一个不存在的城市。 这是一个不存在的城市,吊诡地逃脱过空间与时间的束缚。它在你的眼前,却又不在你的眼前,它永远存在,却又永远不存在。围城,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用法术力量所造就的奇异城市,也是一座监狱。 一旦进去,就出不来了。这是围城的传闻,用法术造的城市,有着神奇的力量,可以锁住里面的人,也挡住外面的人。没多少人知道围城内真正的情形,只知道许多罪无可赦的重罪犯都被送进去,终身监禁,直到死亡都无法踏出围城一步。 有人说,在里面的人个个生不如死,过着奴隶般艰辛的生活。但谁又真的知道里面的人是怎样过活的?遥光嘲讽地扬起嘴角,即将面临终身囚禁的悲惨际遇,她的心情依旧轻松。或许是因为风隼那一句话,你出得来的,绝对。 “遥光,你还好吧?”身后传来声音,这是这几天来第二个人跟她说同样的话。 遥光回头,看见凤宠消瘦的脸。“没事,我很好。” 她被押进围城里,来送她的不是风隼,而是凤宠。因为风隼说,他得避嫌,免得上皇老头不高兴。遥光知道上皇对风隼有奇怪的占有欲,不希望他将注意力放在除了朝政以外的任何人事物上。以前有阵子遥光还不太了解上皇为什么老用奇异又带着复杂的神情看着她,后来才发现,他对风隼身边的人都是这样,就好像,怕情人被抢了的妒夫。 这样解读他们的关系,好像又不太对劲。但遥光可以敏感地察觉到,上皇其实是在害怕。怕什么?谁知道。 “待会儿门就开了,”凤宠说:“今天只有你一个人进去。” “是呀!最近天下太平,重罪犯可不太多。” 凤宠看着遥光,好像想说什么,又作罢。他以前就常看见这女孩跟在风隼身边,虽是个银眼睛,但有超乎寻常的美貌跟机灵。正统巫者一向不信任银眼睛,总觉得他们眼里只有名利,心机狡诈,所以他很惊讶风隼会把遥光带在身边。曾经以为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因为他从没看过对任何人都没兴趣的风隼,会这样关心一个人。 但风隼却眼睁睁地看着上皇把遥光送进围城。凤宠知道上皇这么做是有点假公济私,但被牺牲的遥光却没什么反应,非常奇怪。 “遥光,你知道一旦进去,会有什么结果。”凤宠说:“所以,想要什么,现在快点说吧!我会尽力帮你做到的。” 遥光微微一笑,美丽的银眼睨着凤宠:“谢谢你,左丞相。你来送我,我就很感激了。” 凤宠精明的深色眼睛看着她:“遥光,我怎么觉得,你一点也不后悔,也不难过呢?” 凤宠是不怎么相信遥光会跟强盗集团勾结,但证据摆在眼前,又有那些被抓的强盗的证词,不得不信。只是遥光的表现真的太轻松了,轻松到好像只是出门去踏青一样。 “我已经想通了,”遥光适时低下头:“那个时候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像我这样的银眼睛不该奢求什么,不论是名誉,地位,还有风隼,我都强求不来…” 一滴眼泪随即落下:“是我害了这么多人,也差点害得风隼丢了职位,都是我的错,我应该要赎罪的,进围城,是我罪有应得。” “遥光…”凤宠叹气。 遥光低头抹去泪,偷偷作个鬼脸。想起风隼提醒过她,别在凤宠面前露出马脚。 “你不是老说他只是个书呆子?”当时遥光这么问。 “书呆子关心的是天下事,不像有些人,眼里只有名利。”风隼回答。 相较于风隼的没良心,凤宠可以说是个大好人。这两个左右丞相一正一反,却意外地相当合契,而且凤宠其实相当了解风隼的一些想法,看起来温吞,其实精明,风隼才要遥光小心一点。 这回遥光仅照指示,扮演一个得不到所思慕的人而做出错事的蠢女人,而且似乎很成功,反正凤宠早就在怀疑她跟风隼的关系了。 “我没事,真的没事了。”遥光抬起头,带泪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谢谢你,左丞相,真的很谢谢你。” “轰隆”一声,高耸入天的大门缓缓开启,发出低音波的震荡。那速度极慢,非常慢,门开启的一刹那,里面流泄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流,有点沈重,带点血腥味。 “遥光小姐。”一个侍卫说,比了个手势,要求她进入门内。 遥光点头,提起衣袍的下摆,一手紧抓着小小的包袱,那是她唯一准许带进去的东西。她像是孑然一身,除了这一点贴身用品跟衣物,手腕上被铐着除去法术力量的桎梏,走进围城。 “遥光,保重。”凤宠说,忍不住心里的一丝惋惜。 小小的白色身影,站在黑色的大门下,轻轻回眸一笑:“再见,凤宠。” 凤宠闻言一愣。再见?而她竟一反常态,直呼他的名讳? 遥光看见凤宠微愕的脸,赶紧转过身,掩藏嘴角的一丝笑意。再见,他不知道或许他们真有再相见的一天,只是到时又是什么状况,就不知道了。 黑色的大门开启了一条可以让一人通过的小缝,那后面又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围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存在的,她要去看,去看这个城市的秘密。 围城,我来了。 室内有温暖的火光,庞大的石造壁炉里,闪耀着温暖的亮黄色,燃烧的木材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充满整做厅堂。这厅堂一如壁炉,也是石造的,巨大的黑色岩块看起来历史悠久,坚固地拥护着整栋建筑。 炉火前,摆着一张看起来厚实又温暖的大毯子,深红色的底,上面纵横着暗沈色系的纹路,看起来像是规律的花朵。大毯子上有一张看来相当舒适的单人椅,由于非常庞大,柔软,让坐在上面的人整个身子都陷入其中。 他坐着,面对着炉火,手捧一杯酒。男人就这样坐在那里很久,双眼看着闪耀的炉火,手中的圆杯子装盛半满的琥珀色酒液,偶而他提起酒杯,喝一口,然后又陷入沈思中。 男人看起来不老也不年轻,方脸稍嫌苍白,黑色的眼眸带着苍茫与迷醉。他常常这样做在炉火前,看着温暖的火光,彷佛可以透过舞动的火焰看见什么。 过了许久,没有血色的薄唇轻轻绽开:“入秋,花谢,又是凋零的季节了。” 很小声,像是自言自语。大单人椅后站着两个人,他们沈默地护卫着,对男人说的话不接腔,也不回答,似乎当作他根本就没开口说话。 “我讨厌冬天,这里的冬天总是很冷。”男人轻啜一口酒,继续说:“或许也该说,这里只有冬天。但春天比较好,百花齐放,在冬季时冰封的芽会冒出来,生命,就是这么强韧。” 他抚着下巴,沈思着,然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样一弹手指:“就这么决定了,今天是春天吧!” 男人站起身,将酒杯随手一放,然后走到窗边。那窗约有两层楼高,从透明的玻璃望出去,可以看见建筑物外面的风景。窗户直接面对的是一片广大的庭园,绿地如茵,种满各式各样的数目,花朵,看来规划得十分仔细。再远一点,却见绿地忽然消失,原来那是一座断崖,看来就像大地忽然断裂一样。远方有烟雾缭绕的山与森林,朦胧中似乎还可以看到一些建筑物,但都离这里很远很远。 原本就立于他身后的两个人也尾随着,打开窗户,外边沁凉的冷风吹了进来,壁炉里的火光一阵撼动。男人踏出窗外,站在阳台上,俯视下方的风景。秋天的风景,花已谢,树叶凋零,看起来有点落寞,狼狈。 “这么沈闷,一点都不好,”他张开双手,迎着风:“大地,为我改变吧!” 这一句话一出口,风云变色,四周刮起强风,席卷一切。他维持同样的姿势,张开双手,深蓝色的衣袍随风飞舞,紧闭着眼,长发覆盖住脸庞。狂风在空中舞动着,下沈至庭园,每经过一处,就卷起残叶与落花,然后很神奇地,原本看来枯槁的树却忽然变成绿叶满枝,落花飞起,再度覆于茎上,重现生命力。 狂风渐渐平息,阳光透过浓雾洒落在绿地上。整座庭园从原本萧簌的秋色,变成了美丽的春光,红花绿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的。 男人看了看,似乎很满意这情景,笑着点点头:“这才是春天。” 春风和煦,温暖带着凉意。他闭上眼,让风徐徐吹拂在脸上。“真美,虽然可惜只有一天的时间…” 男人恋恋不舍地看着美丽的庭园,满园的春色与芬芳,和远处的烟雾与枯槁景色形成强烈对比。他转个身,走进室内,另两个人亦默默跟随。 “对了,到园子里喝点下午茶吧!顺便,让那株樱树开花,赏个樱好了。”他喃喃自语,接着想转身吩咐身后手下进行午茶的准备,这时却听见远方传来隐隐的爆裂声。 声音不大,但男人听了似乎全身一震,没有表情的脸变得冷酷,眼神也犀利了起来。“有人在用法术,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手下的脸色似乎更难看,在长官的逼视下有点手足无措,其中一人慌张走向门口:“城主,先让属下去看看状况,您稍等。” 被唤作城主的男人冷哼一声,接着脸色又恢复平静,在壁炉前的单人椅上坐下,举起仍残留一些酒液的杯子,“祈那,倒酒。” 祈那顺从地替城主倒了杯酒。男人用高深莫测的眼神对着琥珀色的酒液,这回似乎是想从这半透明的液体中看见什么,专注得像是在跟这杯酒对话。没过多久,另一人回来了。 “城主。” “怎么了?”城主懒懒地回应,看都不看那慌张得冒出汗水的脸。 “是…刚才大门附近的守卫报告,是有人在打架。” “我以为,进入围城的人,除了”希清阁“里那几个家伙之外,每个人应该都被去除了法术力量才对,怎么还会有人用法术打架呢?”城主转脸,瞪了那人一眼,不怒而威。 “呃…据说是今天新进来的人。” “是谁有这么大能耐?” 不用城主要求,祈那已经拿起一本厚厚的档案,开始翻找今天新入城的人的资料。“今天入城的只有一个人,是个银眼睛的女孩,叫做遥光。” “就是她吗?不过是个银眼睛,竟仍保有力量。”城主哼一声,站起身,又走到窗外,看着庭园里美丽的景色。 “现在状况怎么样?” “守卫已经制止了,似乎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 城主一手抚着下巴,沈吟了一会儿:“银眼睛吗?新进城的人没先来跟我拜码头,就惹祸了,有意思。” 闭上眼,又张开:“她犯了什么罪?” “结夥强盗,残害”东上村“三百多名百姓。”祈那顿了一会儿:“还有一件事,她似乎跟当今的右丞相风隼有点关系。” “右丞相?”薄唇难得露出一点微笑:“多罗案,去把她叫来。” “城主,您要见她?”多罗案似乎有点讶异。城主虽是围城的主人,但平时深居这座“望楼”,不轻易见人,这次却要见一个第一天进城的银眼睛? “很有意思,不是吗?”城主拉起衣袍,回转一圈:“就说我要请她一道赏樱,喝下午茶。” “这…她伤了人,不是应该要先论处罚?” 城主瞪着多罗案,深色眼瞳放射出一道骇人的光芒:“多罗案,我什么时候开始准你对我的作法提意见了?” “属下不敢。”多罗案低头,不觉汗涔涔。 “那,动作还不快点?”城主回身,依旧面对着庭园:“祈那,去准备一下,再迟,樱花就要谢了。” “是,城主。” 两人各自领旨,离开厅堂。城主依旧站在窗外,眼神穿越他刚才造好的庭园风景,看着远方缭绕的烟雾,与烟雾后群山的剪影,还有更远的,那一片黑耸的围墙,在那之后,什么都看不见。 良久之后,他低首,看着庭园里那一棵盛开的樱花树,粉红色的花瓣绽满枝头,随着和煦的风偏偏飞舞。 “再迟,樱花就要谢了…” 随着带路的守卫进入他们口中的“望楼”,也就是围城城主的居所,遥光觉得自己像是开了另一种眼界。 围城的内部比她想像得还要大很多,原本以为因为被围墙限制住,应该只有一定的范围,但进入一看,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里头大得很,几乎什么都有,虽然大部分看起来像是原始丛林,最奇怪的是,明明知道这是一个被规范起来的地方,有时也可以远远瞧见黑色的高耸围墙,但却给人一种走不到,无法触及的感觉。 一进入围城,遥光就感觉到这是一个被法术控制住的地方,里面的人也是。 因此她得到的见面礼,是一堆莫名其妙的人饥渴地蜂拥而上,想抢她小得可怜的随身物品。她没想到人数这么多,最后只好使出法术防御。当然因为手上带了被禁制法术力量的护腕,她的力量比原先少了好几倍,但已足够遏止那些家伙了。 奇怪的是那些人,一个个像是失了魂一样,没有什么表情,双眼无神,他们的某些动作表现就像野兽的原始本能,只知道用身体当武器,只顺着最原本的欲望行动,她甚至觉得,这些人根本就无法言语。他们衣裳破烂,全身脏兮兮的,活像是生活在丛林里的野兽。这些人在围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大门守卫及时制止更多暴行出现,接着来了两个穿黑衣的男人,说城主要请她喝下午茶。遥光这才想起风隼的提醒,围城有个城主,是整个围城里法术力量最高强的人,算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不知道他的来历,甚至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城主有无上的权利,他可以要一个人生,也可以要一个人死,无人可以反对或反抗。 至高无上的城主,人家都来邀请了,怎么能不去?遥光银眼转了转,跟着那两个男人远离大门。 他们说城主住在“望楼”,也就是说应该有人造的建筑物,但是遥光边走边看,四周仍是一片原始丛林,什么建筑物都没看到,只有一条勉强可以撑得上是路的小径有人造的痕迹。 “大哥,请问”望楼“在哪里?” “就要到了。”多罗案说,稍微回头看了遥光一眼,露出观察般的眼神,然后又转回去。 “喔。” 走了一段路,在繁密的树丛间总算是看到一栋人造建筑物。那是一个奇怪的房子,用石块堆砌而成,尖尖的造型,像是一个小型的金字塔。黑色的岩块上沾附了藤蔓,如果不仔细看,还会以为这只是一块大石头而已。 两个男人在小金字塔的前方停下来,底部有一个小入口,只能勉强让一个人通过。 “就是这里?”如果这就是城主住的“望楼”,那也太…寒酸了吧? “不,这只是入口。”多罗案稍微解释一下,“遥光小姐,请跟我来。” 遥光跟着他们走进小门,里头昏暗潮湿,带着一种呛鼻的霉气。空间很小,只是一个不怎么高的斗室而已,看来这个像金字塔的建筑物只是虚设,真正的入口,在地下。 多罗案打开里头另一扇门,用法术造出的火光照出往下的通道。道路又小又窄,满是深入地底的藤蔓树根与湿气,途中有许多岔路,有看见其他出口,感觉这就像是一个地下通道,可以通到围城里任何地方。 两个男人左拐右拐,走上其中一个出口。在地下通道的时间前后不过十分钟,但遥光隐隐感觉到四周有法术的氛围,他们可能已经走很远了。顺着楼梯慢慢向上攀爬,没走多久,又是跟刚才一样的斗室。 “出了这里,”望楼“就在眼前。”多罗案说,打开门。 微暗的阳光穿透进来,遥光眨眨眼,适应亮光,一仰首,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这才对,城主就是应该要住这种地方。 她的身后依然是一栋小金字塔般的建筑,但眼前却是一片豁然开朗的风景。那是一座高耸的山崖,最高处有一栋非常庞大,堂皇的城堡,有五个尖塔,一个钟楼,最高处好像要直入云霄一般。 遥光看见山崖底部有一长排的楼梯,看来这里还不是“望楼”的真正入口。随着多罗案两人攀爬上去,一路上蜿蜿蜒蜒,风景与气候跟刚才的原始丛林完全不同。 “大哥,”望楼“里有多少人?”一路上无聊,遥光开始问问题。 “不多,只有一些仆人跟守卫。”多罗案说。 “我听说,守卫都是自愿进来的巫者,但有年限,而且出去之后要封印起过去曾在这里生活的记忆,对不对?” 遥光的问话让两个人都迟疑了一下,“是这样没错。”最后是多罗案作答。 “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是什么样的人会自愿进入围城当守卫?”遥光歪着头说:“就像在签卖身契一样,一入围城就不得出来,而且就算出来,这些年的记忆也全都要消去,这样有什么意思?” 在前头走的两个男人都沈默着,没有人回话,但从他们越来越僵硬的背脊可以了解尴尬的心情。不过遥光并不在意,继续叼叙着。 “说是为了钱,其实也没多少钱,说是为了名,那更没有用,因为大家怕围城怕得要死,顶多只是好奇问问而已,根本算不上出名。”她停了一会儿,喘一口气:“我说两位大哥,你们是为什么要进围城当守卫的?” 两人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甚至停下脚步。互相对望一眼,仍是一片沈默。遥光看两人不回话,又继续说:“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吗?不过其实想想也没差,毕竟就算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反正一出去就全忘光了,也没什么好介意的,唯一要怕的,就是会跟那些犯人一样走不出去。” 一听见这最后一句话,两人的脸色很明显地垮了下来。多罗案终于忍耐不了,回头说:“遥光小姐…” “我们到了。”另一人忽然说。他们确实已经到达“望楼”的入口,他露出松一口气的神色。 多罗案在门板上敲了三下,没过多久门就开了。“请进,遥光小姐。” 开阔的道路,两旁都是绿地和花草树木,巍峨的城堡就立在眼前,进看感觉它似乎更高了点。多罗案直接带着遥光往庭园的方向走。“城主在庭园里喝下午茶,请往这边走。” 穿过回廊,转个弯,前方出现一片辽阔的天地,是与外面的气候完全不合的景象,百花齐放的春天。穿过美丽的花丛间,远远看见有一片空旷的绿地,中央只立着一株巨大的樱树,正绽放着粉红色的花朵。树下有张桌子,两张椅子,穿深蓝色衣袍的男人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 他背靠着椅子,坐得直挺挺的,双目紧闭。一直到遥光等人接近了,才睁开眼睛。 “城主。”多罗案点头示意。 一抬眼,对上银色的眼瞳,嘴角溢出一丝淡而不易察觉的笑。“人带来了?很好,你们先退下吧!” 这男人没有任何动作,也没什么表情,事实上他到目前为止最大的举动也不过是点头,但遥光却可以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强大的气。那一张脸说不上好看,但也不难看,说穿了就是平凡无奇,但那眼里却有不一样的气势,彷佛潜伏的猛兽。这男人不简单。 “请坐,遥光小姐。” 遥光低头,眼睛扫过桌上摆的精致糕点跟茶,将包袱丢在地上,坐下。 白晰的手倒了一杯茶:“加点蜂蜜比较香,喝起来也比较顺口。” 看遥光不动,城主劝诱着:“来,尝一点,旅途劳累,这种茶可以消除精神不济。” 这下又变成献宝的孩子一样想要人肯定的神情,怪人。遥光应城主要求,举杯轻啜一口。“很好喝,谢谢城主。” “第一天进围城,这里跟你想像的不太一样吧?”手指拨下一块小饼乾,塞入口中,像是极美味地品尝咀嚼着。 “是不太一样。”遥光放下茶杯,看着对面的男人:“我以为,围城城主是不轻易见人的,听说有些人就算是老死在这里,都见不到城主一面。今天城主为何一反常态,把我这个第一天进围城的新人找来”望楼“?” “因为你够特别。”含一口茶,高深莫测的眼里没有情绪。 “哪里特别?”遥光外表不动声色,心里却跳了一下。该不会被发现什么了? “你的力量没有完全消失。”城主的眼光放在遥光的手腕上,两个黑色的护腕描绘着符咒,有消除法术力量的作用。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耸肩。 “是吗?”城主抬起眼:“就当你真不知道好了。另一点是,你跟当今的右丞相,似乎关系匪浅。” “确实是。”亲兄妹当然关系匪浅,只是没多少人知道她跟风隼有这层关系。 “那么,他可以眼睁睁看你被送进围城,却什么都没作吗?” “我跟他已经恩断义绝了,他送我进来,就是为了摆脱我。”遥光垂下眼,口气淡漠:“他是堂堂右丞相,又是乌雁一族的族长,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银眼睛拉下脸?我已经死心了。” “你倒是认命。”城主轻扬嘴角:“难道进来就不怕?一进围城,就终生不得踏出一步,直到老死,你不怕再也见不到他?” “与其再见到他冷漠无情的脸,不如在这里老死,那个人对想甩掉的东西,从来就不留情面的。” “所以宁愿自己先走吗?有意思,所以我说你很特别。” 城主觉得遥光与众不同,或许是因为她不怕他。多罗案那些守卫都怕他怕得要死,唯一比较敢正眼看他的,也只有跟随多年的祈那。而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却毫无畏惧之色,不管在什么地方,姿态都是这么浑然天成,肮脏不染上她白色的衣袍与清灵的气质。 好特别的女孩,很想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永远保持那出尘的美貌跟我行我素的率性。如果可以的话,想要下她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城主,城主。”遥光唤了两声,终于让陷入沈思状态中的城主回过神来。 “抱歉,”失态了,他轻咳一声:“既然都来了,就得先好好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跟生活方式。我们这里有几位管理者,管制所有人的工作,食宿,生活,你要记住一点,在这里,不工作就没有饭吃。” “有什么样的工作?” “很多,食,衣,住,行相关的,因为没有了力量,都得用劳力付出,会比较辛苦。” “这么累?”遥光跑遍各地,也看过不少没有法术力量的人工作的辛苦过程,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有没有轻松点的?” “来当我的私人守卫,就住在这”望楼“,最轻松。” “还有没有别的?”摆明了就是不领情,遥光故意对上城主原本亟欲劝诱的脸。 被拒绝了,城主轻笑,状似不在意。他又想了一会儿,“有,有个说轻松,但也不轻松的工作。” “说来听听。” “去”希清阁“。”他微笑,一抹带点恶作剧的神采浮上眼眸。 “那是作什么的?” “遥光,一般进入围城的人,都是外面的重罪犯,一进来就要被铐上这束缚,消除原有的力量。”城主缓缓解释:“但也有像你一样,即使铐上了,也还可以保有某种程度的力量。” “喔。”蛋糕挺好吃的,遥光听得不专心,城主也不介意。 “你倒是还好,只能防身,不能作什么,没什么杀伤力,但有些人就不一样了。”他手支着下巴,眼神转为警戒:“就算被铐上了束缚,他们还是可以保有惊人的力量,甚至足以颠覆一切。” “颠覆到,连你这个城主都制不住?” 城主露出温文的微笑,与遥光刻意挑衅的眼神对望着:“我只有一个人,哪有余力对付这么多的重罪犯?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像这样的人,全都被送入”希清阁“。” “”希清阁“是个很特别的地方,是全围城法术力量最沈重的领域,所以我把那些家伙都送进去,才能限制他们的行动。” “你要我去那边作什么?” “那些人全都被限制了行动,没办法做事,所以要有人去照顾他们。”城主说:“其实很简单,送三餐,稍微打扫一下外围环境,清理他们丢出来的脏衣物跟不要的东西,其余的事情他们自己会处理。” “为什么说这工作也不轻松?” “我刚说过,”希清阁“那一带的法术力量很沈重,没有一点实力的人进去,会承受不住。以前我曾叫一般人去那里做事,但全都被弄得不成人形。现在我都叫有法术力量的守卫过去,倒还没发生什么事,但他们很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里面的人,”城主拿起一块松饼,咬一口细细嚼着:“他们有力量,只是没办法用,所以积聚在那里,形成沈重的压力。再加上长期被监禁的心情,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也就是说,那些家伙挺难搞的就对了。“喔?我倒是想见识一下。” “所以才想叫你过去,你似乎什么都不怕。” “会吗?”遥光嫣然一笑:“我或许也有我怕的东西,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真好奇,是什么呢?”城主手肘支着桌子,双手撑住下巴,用半是期待的神色看着遥光。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那你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吗?”问不出个解答,他开始开玩笑。 “你怕的,是围城。” 一阵风吹来,将落下的樱花瓣洒在桌上,两人的身上,发上,脸上。一片樱叶落在浅咖啡色的茶水表面,荡漾着一片涟漪。忽然有点冷,城主不动,不说话,只是看着对面的银眼睛。有这么一刹那,遥光在他的眼中看见一丝讶异与软弱,然后随即恢复平静。 “就这么说定了。”城主再度开口:“等下多罗案会带你去见围城的管理者,就说我派你去”希清阁“,他会安排你的食宿,告诉你该作些什么事。” “谢谢城主。” 风变得轻柔,也温暖了些。城主平静如昔,彷佛刚才那场对话从未发生过。 “下次,当这株樱花再开的时候,再陪我喝茶吧!” “当然。”她笑。 当樱花再开的时候。那一瞬间,花瓣像雨一般落下,迎风飞舞着,飘往天空散去,渐渐消失。 第三章 “这是围城的管理者,新海。”多罗案说,指着一个穿黑袍,面容枯瘦,头发焦黄的中年男人。 “新海,她是围城的新人遥光,城主派她去”希清阁“。” “”希清阁“?”一直面无表情的新海终于露出些微惊愕之色,始终高傲不看遥光的双眼转到她身上。 “你确定?”旁边有人问,似乎也是管理者之一。 “这是城主亲口说的。”多罗案解释,其实心中也有点不解,他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遥光有什么能力可以承受“希清阁”那批怪物的力量。 “既然是城主说的,那就是了。”新海说:“你跟我过来。” 遥光乖顺地跟着新海走,临去前回头望了多罗案一眼。多罗案似乎是有点心软,悄声说:“去吧!要听话一点。” 真是个好人。遥光浅笑,或许在这里还可以找到一些盟友。 新海带着遥光到另一座小金字塔,一样走入地下通道,在潮湿阴暗的地底左拐右弯。“自己记得路,这个地方很大,不靠这些通道很难走到,知道吗?” “是。” 在其中一个出口上楼,开门,她又看见另一个很不同的景象,是竹林。一片绿色的竹林,密密麻麻地在眼前展开。全部都是高大的竹子,蔓延了整片山,其中有一个小小的通道,往竹林深处延伸进去。 新海踏上小径,稍微回头:“发什么呆?跟过来。” 小径穿越竹林,眼里只有一片翠绿,风吹过,竹子一起晃动,发出飒飒声。眼前应该是美景,但遥光越走越感觉到这里确实有着不寻常的力量存在。这片土地里引隐含着某种气味,不怎么友善,而前方则笼罩着沈重,压抑,不满的气氛,好像是一股被收缩的强大力量蹲伏着。 竹林间出现了一栋建筑物,不大也不高,看起来就像寻常的房子,白色的墙壁,深咖啡色的门板与窗框,朴素简单的样子和城主的“望楼”天差地别。门前坐了一个男人,头稍微低垂,半闭着眼,好像是累得快睡着了,连新海跟遥光走到他面前都没有察觉。 新海轻咳一声:“仲年。” 男人起先没有反应,过了五秒钟,忽然睁开眼睛,他涣散的目光从地下的双脚渐渐往上移,腿,腰腹,胸口,跟脸。他忽然跳起来,一脸惊怪:“老…老大,你来了?” “很累?”新海没什么反应,也没斥责仲年的失职表现。 “是有点…你也知道这里给人家的感觉就是这样。”仲年不好意思地搔头,憨憨地笑,接着才看到站在新海身后的遥光:“她是…” “来接替你的,今天第一天入围城,她叫遥光。” “接替我的?”仲年先是一愣,然后终于了解新海话里的意思,那张疲惫的脸露出喜悦的神情:“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可是她…” “这是城主交代的。”新海淡漠地说:“遥光,他是仲年,在”希清阁“做事,这几天会带着你熟悉工作流程跟环境,等你可以独当一面了,这里就交给你照料。” “你好,仲年大哥。”遥光巧笑倩兮,礼貌地对仲年一个弯身行礼,如同预期般看见仲年看痴了的神色。狗腿,运用美色可是她的拿手伎俩,遥光打算好好巴结一下这位“前辈”。 “你…你好,呵呵。”不自觉地傻笑,美人在前,早就被勾了魂。 新海瞥了仲年一眼,对他的失态有点不高兴。“仲年,你带她去看看环境,告诉她要作些什么。自己当心点,知道吗?” “是,老大。”仲年似乎相当尊敬新海,恭谨地说。 “遥光,你先跟仲年去转一转,我等会儿来接你去住宿的地方。” “是,老大。”遥光也学仲年喊。 新海却楞了一下,回头看遥光。被她叫老大感觉有点怪怪的,但究竟是哪里怪,又说不上来。他拨拨黄发,迈步离开。 “好了,你跟我来吧!先看看外面的环境。”仲年说,带着遥光往建筑物的后面走:“如你所见,这里没什么,除了这”希清阁“,就是一片竹林。那些家伙都住在里面,一间一间隔起来,就像正统的监狱一样。你要做的事不多,就是每天帮他们送三餐,还有收集他们丢出来的衣物跟垃圾,打扫的话只要外面就好了,里面他们自己会处理。” “食物从哪里来?” “有人会送,但只送到竹林前而已,你要自己去拿进来。”仲年边走边说:“喏,这里有推车,可以装食物跟脏东西,你把垃圾推到竹林外面,自然会有人来收。” 遥光点头,没想到这里工作的分工很细,有专人处理食物,衣物,垃圾。这工作听来是轻松,但却没人敢做。 “里面有几个人?”遥光问。 “大约十多个吧!”仲年又搔头:“你也知道这种人不多,他们不是原本就很强,就是有什么特殊的力量,所以也特别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 “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仲年露出苦恼的神情:“等你进去了就会知道,不过他们通常不太理人,我在这里也待蛮长一段时间了,还没能跟他们说上几句话。” “喔。” “你…要进去看看吗?”仲年好奇又担忧地看着遥光:“不过我实在有点搞不懂,你又不是守卫,应该已经被消除力量了吧!城主为什么还要你过来”希清阁“?” “力量的事你不用担心,至于城主为什么要派我过来,我看可能只是想整我吧!” “整你?” 遥光但笑不答。那个男人很小心眼,跟风隼相比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遥光知道是因为自己当面拒绝了城主的提议,所以故意找了份苦差事给她,哪知却是正中下怀。 仲年倒是不懂,他进围城当守卫三年,连城主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当然不明白城主的脾气。他正想再问时,忽然听到竹林外传来小小的爆裂声,两人同时抬头往空中看,只见一道细细的烟雾往天上窜升,随即消失不见。 “那是什么?” “信号,有人送饭来了,也正好是正午时间,我就带你进去”希清阁“熟悉一下。” 遥光与仲年步出竹林,发现入口处摆着一个用藤编成的大箱子,里头隐隐传出食物的味道。只是四周一个人都没有,送饭的人好像在放了烟雾信号后马上就离开了。 “他们为什么只送到这里?” “因为,他们不敢进来。”仲年一边说,一边将箱子抬到推车上:“帮我推一下。” “”希清阁“的管理人,一天只进去三次,不过只是这样就有得受的了。” 仲年这么说时,遥光同时也感觉到越是接近“希清阁”,他的脸色似乎越不好看,显得更疲惫了。大概是因为在这里待越久,就必须用全部的力量去抵抗,使得身体状况难以承受。 仲年走到建筑物前,推开黑色的木门。里头昏昏暗暗的,只在墙上放几盏烛火。感觉有点阴冷,而且气味不好,似乎是混杂着人体的味道,排泄物的臭味跟烛火燃烧的气味。 一眼望进去就是一条长廊,不宽亦不窄,两旁都是房间,门上以咒文紧锁,上方有可以看进房里的窗口。仲年将推车推进长廊,宽窄刚刚好。他打开箱子,里头放着一盘盘分配好的食物,仲年拿起一盘递给遥光。这些食物有些粗糙,炖肉,水煮蔬菜,粗面包,份量也不是很多。 “食物从这里送进去。”仲年指指门下方可以推开的小洞:“他们也把东西从这里送出来。” 仲年带着她穿过长廊,一边将一盘盘饭菜从底下的小开口送进去,里面的人似乎没有反应。“大概只是这样,你可以不用常待在这里,不过每天一定要进来三次帮他们送饭。” “不用进去清扫吗?”遥光也帮忙,将盘子推进去时,还偷看了里面一下,不过里头灯光昏暗,看不清楚。 “什么?”仲年忽然瞪大眼睛,彷佛有这种想法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不会有人想进去的吧?” “可是…”遥光有洁癖,其实风隼也有,这大概是遗传,所以她看不惯人生活在这么狭小,肮脏的环境。 “其实每个房间都有接水,他们可以自己运用,洗澡,打扫什么的,这些你不用处里的啦!”仲年解释。 “原来,设计得真精巧。”遥光点头。 “那当然,”希清阁“设置的用意,就是让里面的人不要出来呀!” 仲年这句话一说出口,忽然感觉四周刮起一阵寒风,挟带着一丝不友善的气息。遥光看见那些小门的窗口忽然出现一双双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很强,非常强大,而且沈重。她猛然一惊,再仔细一看,那些眼睛又不见了。 仲年打了一个哆嗦,脸色发白:“别说了,快把东西送一送我们就出去了。” “好。” 遥光跟在仲年后面帮忙递盘子,捡起里头的人丢出来的东西。她趁仲年专心工作时,偷偷附在其中一道门边,想从上方的小窗探看里头的情形。真的很黑,她的眼睛算是受过训练,可在黑暗中视物,但这里的黑非常奇怪,很完全,很沈重,并不寻常。 遥光颠起脚尖窥看着,隐约看到里头有摇曳的烛光,好像还有一些类似家具的物体,没见到任何人影。她感觉到这里应该有生物,但却什么都看不见,他们为什么要躲? 正狐疑着,一旁冷不防窜出一个低沈沙哑的嗓音:“看什么?” 遥光吓了一跳,直觉地往后退一步,同时她从窗口看见一双不友善的眼睛正盯着她,红色的眼睛。 “遥光,你在作什么?”仲年从身后拉了她一把,气急败坏地说。 “我…”那眼睛又消失了,邪恶的气氛散去。 “别闹了,我们快点出去吧!”烛光下仲年的脸色十分苍白,看来似乎已经承受不住,遥光只好点头。 两人走出“希清阁”,屋外阳光和煦,微风轻柔,和里面的阴暗沈重气氛完全不同。仲年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擦擦额上的汗水,看着遥光:“累死了,奇怪,你怎么一点”状况“都没有?” “什么”状况“?” “我每次进去都不敢待太久,因为那里面实在太恐怖了,你也感觉到了吧!那种气氛跟力量,那些人太强,也太可怕了。”仲年叹口气:“我因为是守卫,还有点力量可以应付,以前也有找一些犯…呃,普通人过来,全都被吓得六神无主,有些人还因为不能承受而失常了。不过,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对呀!好奇怪。” 仲年狐疑地看着遥光,但怎么看都看不出这个娇美的女人有什么能耐可以承受这么强大的压力,连他都算是守卫中相当强的人,也没办法长期待在“希清阁”里。真是百思不解。 “呃,你没事就好,以后要注意一点,其实我劝你最好不要跟他们说话。”仲年勉强笑道:“我带你去找老大,晚餐时间我们再过来。” “嗯。”再度踏上来时小径,遥光却忍不住回头望着那栋小小的建筑物。白色的墙壁被绿色的竹影遮住,像影子一样不确实。她不是没有感受到那里面的沈重,这片土地上原本就有的力量,再加上里面的人的情绪累积,这确实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至于她为什么没有像仲年一样被吓得全身颤抖,冷汗淋漓,遥光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她体内隐藏着连自己都不清楚的力量。 真的什么都不怕吗?或许真的不怕,但她可以感觉到刚才在“希清阁”里,有一双眼紧紧锁着她,在那一刹那,熟悉又陌生的恐惧涌上心头。 黑暗的,闷热的,燻臭的空气,他一边走着,一边呼吸着。左脚,右脚,一,二,三,四,听见自己拖着铁链的脚步声,在安静,黑暗的小房间里传出刺耳的声音。 慢慢走着,走七步,转弯,走五步,转弯,一再重复,在同一个小房间里绕行,不断转弯,彷佛没有尽头,彷佛路还很遥远,永远走不到终点。不管怎么走,都只能在同一个范围内打转,碰不到门边,手上脚上的铁链束缚了他的行动距离。 每天他都要花一段时间这样走,就当作是一种运动,走着,下意识地转弯,直到脚踝手腕磨出伤痕,感觉到丝丝刺痛,才停下来。不只是他,每个人都一样。每个人都有固定的“走路”时间,彷佛说好一样,他走完了,休息,换另一个人走,休息,又是下一个人走。幽暗的房里时时传来轻微的铁链拖行声,不管白天黑夜,那声音永远充斥着四周。刚开始时会嫌吵,听久了就把这声音当作生活中的一部份,有时消失一段时间还会觉得怪怪的。 明明就走不出去,房间明明这么小,为什么还要在狭窄的空间里绕行?或许那只是让自己有一种活着的存在感,长时间待在一片漆黑中,就算有东西吃,有乾净的水可以梳洗,有衣物可以更换,但是看不见阳光,没有时间感,久而久之,会让人忘了自己还活着,忘了自己还是一个人。 所以他们开始走,让疲累,汗水,双腿微微的酸痛感提醒自己的存在,提醒自己就算是身在这里,他们也还活着,还是人,他们毕竟跟外面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一如往常这样走着,但他却有点心不在焉,脑海中隐隐浮现的,是一抹在黑暗中闪耀的白色身影。他记得她的味道,在这片沈闷,腥臭的空气中显得异常清新,像是淡淡的花香,带着一点镇定与柔和,久久无法散去。 其中似乎参杂着他熟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但是他不确定那是什么,是错觉,或只是凑巧,还是她真的有什么关连?越想越无法镇定,他猝然停下脚步,一甩手,铁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一拳打在墙壁上。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量,但也爆裂出不小的声音,石头堆砌成的墙稍微裂开了。不过没多久之后,石头上的裂缝渐渐现出一点光,慢慢地聚集起来,然后那裂缝就癒和了,彷佛从来就不曾裂开过。 他一手抚着墙,喘着气。那个女人到底是谁?还有她身上那股依稀难辨的味道,又是什么? “将军。”黑暗中,蓦地窜出暗哑的嗓音,听来像是近在耳边,却又飘忽不定。 “什么事?”他停下脚步,认为或许是自己刚才失控的行为吓到其他人。 “将军,你没事吧?” “没事。” 沈默了一会儿,那人又再度开口:“既然没事,又为什么这么激动?” “金赤,”他轻声说:“你有没有觉得,这十年来你变得越来越多嘴了?” 金赤发出嘿嘿笑声,他可以想像这男人搔着自己一头乱发,脸上露出与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不合的腼腼笑容的模样:“这里平时大家都话少,偶而多说几句,将军当然认为我多话了。” 他没回话,迈开脚步继续走着,似乎感觉到其他人也在注意倾听着他与金赤的对话。 多嘴的人还是忍不住,又再开口:“将军,我看见她了。” “谁?” 金赤似乎发出隐忍的笑声,好似在嘲笑他的明知故问:“当然是那个新来的女孩,她刚偷窥我的房间,就和她打了个照面。” “没吓到人家吧?”金赤一双通红的眼睛,常常吓到第一次见面的人。 “还好,倒是那个小子吓得快尿裤子了。”金赤语气愉快地说:“大概我难得开口,他还以为我不会说话咧!不过那女孩倒是不错,虽然是个银眼睛,但长得挺漂亮的,而且很镇定,好像也不怎么受”希清阁“的气影响。” 金赤所谓的“漂亮”范围很大,所以从他口中很难想像这新来的女孩到底长得什么样。不过他在意的不是那女孩的外貌,而是她身上的气。 “金赤,有感觉到她身上有什么吗?” “有一点…奇怪。”金赤说:“但将军也知道,我们虽然法力未失,但因为受到这里的力量所牵引,有些感觉不是很灵敏。我只能知道她的身上或许有古怪,但到底是什么,无法肯定。” 这也是他犹豫的原因。“希清阁”这一块地拥有奇特的力量,会混淆正常的感觉,所以他也无法肯定,那女孩带来的感应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他的错觉。不知不觉间,脚步又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站在门口,望着门上那一扇小小的窗,彷佛从一片昏暗中可以看见什么。 “别急,既然那女孩被带进来了,就表示她是被派来这里工作,所以不消多久,就可以再见到她了,到时候再问也不迟。”一旁窜出另一个声音,有点苍老,沈稳。 “祈老。”祈逢是这里年纪最大,待最久的“住户”,所以每个人都尊称他一声祈老。 “年轻人,别冲动,你刚进来时情绪都没这么激烈过。”祈老平稳的声音里,夹带着一点安抚人的效用,他用他的声音抚慰着所有人的情绪。 “是我失态了,忘了以前的修为。”他是真心忏悔,也为自己竟被那女孩身上的一抹味道挑起情绪而感到耻辱。 “这没什么,你还年轻。”祈逢摸摸自己白色的长须,轻笑道:“连我年纪这么大了,都会期待看到多点年轻女孩,否则天天看那个愁眉苦脸的小伙子,实在是令人倒胃口。” “祈老,不是这样的…” “金赤,她真的很漂亮吗?”他尚未解释,一旁又跑出另一个人感兴趣的声音。 “我觉得很漂亮呀!”金赤回答:“黑色长发,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去!我就知道问你没有用,这样谁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呀?” “真的就是这样嘛!不然你要我怎么说?”金赤懊恼地猛抓一头乱发,他虽是法力高强的巫者,但天生就对文学没神经,看的书也不多,所以要他怎么形容都说不出来。 “别吵别吵,晚餐时间应该就会来了,到时候大家看看不就知道了?” 听这些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他冷傲的嘴角不禁勾起一丝微笑。他们被关在这里,不见天日,没有未来,不知道出路在哪里,每天的日子百无聊赖,因此一点点的小新闻,也会让这些过去曾见过无数大场面的大人物兴奋半天。 “翔闪,我知道的。”祈逢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透过门上那一小扇窗,他看见隔壁房老人的脸在黑暗中隐隐闪现。 “祈老,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对还是错,或许,这根本是误会一场。” “会让你失控,想必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那女孩的身上,或许有你要的东西。” 或许是失去的东西。他在心里默默想着,十年来沈潜得寂静无波的心情起了涟漪,是期待,是害怕,还是渴望? “是灾难吗?”翔闪没有忽略那隐隐感觉到的不祥预感。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祈逢沈吟道,睿智的眼在黑暗中发光:“有的时候,危机也会是一个转机,不是吗?” 老人一扬眉,被胡子掩盖的嘴角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或许这一次,该小心的其实是那个家伙了。” 水的声音,青草的味道,寒冷的空气直扑脸上。遥光知道自己在作梦,但她从来就没有做过这么真实的梦,所有的气味,触感都是这么实在,好像身历其境一样。 好奇怪的梦,她觉得自己不像自己。 遥光“看见”自己走在一条山路上,四周的树木高耸入天,空气湿冷,她很轻松似地迈步走着,清楚地感觉到靴子踏过草地与石块。一抬眼,发现前头跟着一个人。一个男人,背对着她,沈默地走着。男人有一头金棕色长发,用黑色的皮带束在脑后。从背影看来,他身材高瘦,有一副宽阔的肩膀,精瘦但厚实。 “不休息吗?”遥光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对,那不是她的声音,但又为什么直觉地认为开口的人就是自己? 前头的男人没说话,依旧以极快的速度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遥光再度听见自己发出隐忍般的笑声:“将军,我觉得,我们还是保留一点体力比较好吧?” “你没看到我在赶路?”男人终于说话了,音调低沈好听,但是依旧没有回头,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当然知道将军在赶路,只是我算算路程跟时间,如果不保留点体力,没过多久就会累惨了。” “我可不想让那家伙领先。” 耸肩笑笑:“别这样虐待自己,将军。每次行军时,你都会顾虑其他人的体力跟安危,可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老是像不要命一样向前冲。我知道你很厉害,但也不能这样滥用体力的。” 男人没回话,但脚步似乎慢了些。 遥光继续听见自己叼叙的声音:“这只是一个演习,对我们来说就像游戏一样,别这么认真。你们不是好伙伴吗?竞争这么激烈作什么。” “就因为是好伙伴,才不想输。” “将军就是这样,太骄傲了喔!” 闻言,男人停了下来,稍微回头:“我是骄傲,但也只有你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他回头,阴暗的树丛在他的脸上投下一道阴影,遥光看不清他的脸,但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那一双闪闪发亮的眼,是深深的琥珀色,夹带着一丝犀利与傲气,还有一种难辨的温柔。 是谁?她蓦然惊醒过来,睁眼看见一片黑暗,窗外有一抹幽暗的阳光,投射在地板上。刚才青草与森林的寒冷味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寒与人体的臭味。 遥光坐在一张简陋又僵硬的床板上,一手抓着单薄的被子,一手抚着胸口,感觉心脏急速地跳动着。被那双眼睛一望,她的心竟像是万马奔腾一样,不断地在胸膛里鼓噪着,可以清楚听见急速又不安定的心跳声。 她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让体内的骚动平静下来。从来就没有做过这种梦,真实得不可思议,好像是一种过去的记忆,曾经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但那却又是陌生的,从没见过的人事物跟场景。 遥光跨下床,伸伸懒腰。自从来到围城之后,就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有的是过去的记忆,有的就像是刚才的梦一样,是从未体验过,却真实得不可思议的画面。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遥光想破头都想不出自己以前是不是真的曾经历过这些事情,只觉得这个地方似乎有一种魔力,可以不断发掘出一个人体内的秘密。 她坐直身子,揉揉眼睛,发现对面有一个人在跟她对看着。那人也坐在床上,但神情呆滞,双眼直视前方,好似在神游。 遥光走上前,推推那人的肩膀:“雨眉,雨眉。” 被唤作雨眉的女孩楞了一下,然后才缓缓抬起头,没有焦聚的眼神看着遥光好一会儿,才像是认出刚才出声唤她的正是眼前的人。“你…你是在叫我吗?” “不是叫你是在叫谁?这个房间里只有你叫雨眉。”遥光说,仔细地看着雨眉终于由呆滞转为正常的表情。 “雨眉,我叫雨眉。”雨眉低下头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又抬头看遥光,皱了皱眉。“那你是…” “遥光,你又忘了。” “喔,你是遥光,遥光。”雨眉重重点头确认。 雨眉是遥光的室友,两人同寝已经好几天了,但奇怪的是,雨眉老是忘了她的名字。且不只是她的,雨眉可能连自己的名字也都忘了。每天一早醒来,雨眉就是这一副呆滞的模样,好像把昨天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忘光了。 “雨眉,你刚才在做什么?”遥光在雨眉身边坐下。 “我…我是在想,我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雨眉理理自己的长发,一脸认真,好像很努力在想。 “梦见什么了?” “我一醒来就忘了,”雨眉叹口气:“什么都忘了。” “既然是梦,忘了就算了,何必想得这么认真?” “可是我总觉得那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可以忘记的,但还是记不起来。”雨眉沮丧地说。 “没事的,以后就会想起来了。”遥光安慰地拍拍雨眉的肩膀。 “你不知道,我总觉得来到这里以后,忘记的事情可多了。”雨眉语气一转,急切地抓住遥光的手:“我不仅老忘记自己的名字,还忘了很多事情,很多人。那天我见到我大哥,要不是他先唤我,我还不知道他是谁。” “还有很多人也是一样,看着你的脸的时候,我知道我认识你,但你叫什么名字,却又想不起来。”雨眉轻敲自己的头:“好奇怪,我以前记忆力没那么差的。前几天我才发现,我竟然想不起来自己的爹娘长什么样子。” 遥光看着雨眉苦恼的模样,沈默了一会儿。“别想了,天已经亮了,我们快去梳洗一下,准备工作,免得新海那家伙又在啰哩八唆了。” “谁?”雨眉想了一下,然后露出想通了的神情:“你是说新海呀!说得也是,那个人简直就是像头狗一样,老是闻得到谁在偷懒。” “说得好。”雨眉形容得好,让遥光也不禁笑出声。两个女孩笑得开心,把一早奇怪的梦境给抛到脑后。 天色已微亮,是围城里的“犯人”们出来工作的时候了。宿舍的小房间里纷纷冒出许多人来,不论男女都是一脸的颓丧跟落魄,似乎很疲累。他们不发一言,自动走向自己该工作的地方。 这几日来遥光发现,所有犯人的表现都跟雨眉很像,忘了很多事情,包括关于自己的记忆。久而久之就变成了行屍走肉,几乎失去言语的能力,除了吃跟睡等原始本能,就只会照着管理者的指示做事。 遥光和雨眉穿过人群,与他们空洞,幽暗的眼对望着。不禁一股战栗的感觉涌上心头,在这里待久了,也会变成这样吗?这个成是会腐蚀人心,把人体内的一切都抽光,包括灵魂。 没有了法术力量的人,就会受到影响,遥光看着雨眉一日一日把过去的事情全都忘了,还有其他人如同行屍走肉般的生活,这里果真是个生不如死的地方。他们不凌虐人的肉体,但却鞭打心灵,用围城的力量,把一个人困住,最可怕的是,这个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过的是怎么样痛苦的生活。 围城不是个好地方,遥光记得风隼这样跟她说过。但他怎么知道围城内部的情形的? 遥光穿过地下通道,来到“希清阁”,竹林入口处已经有人放好早餐了。这几日前辈仲年都会带着她做事,不过一发现遥光自己适应得很好,而且没有出现任何不适反应时,仲年马上就开溜了。他只愿意在外边晃,怎么说都不想进入“希清阁”内,接下来几乎不再出现,不过这样正中下怀,遥光更不想要仲年紧张兮兮地跟前跟后,只要一做出窥伺的动作就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 “仲年大哥?”遥光推着装食物的推车来到“希清阁”,一片冷清,不见人影,仲年大概跷班去了,看来他真的很痛恨这个地方。 遥光耸耸肩,打开门,将推车推入长廊内。没有仲年她一个人也可以办得到,更何况没有他在身边碍手碍脚的,还比较好办事。 一踏入“希清阁”内,沈重的感觉再度袭来。这里的力量有时候会让人昏昏沈沈的,有时候会让人的某一种感官锐利无比,但其他的感觉却模糊不清。遥光胆子虽大,却也知道要小心这股不知名的力量,所以每回进“希清阁”都会格外小心。 她将装盛着食物的盘子推进门下小洞,经过其中一道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什么东西摩擦的沙沙声。仲年不在,所以遥光靠近门,攀附在窗口上往里面看。里头有幽暗的烛光,隐约看见里面有个黑色的物体蹲伏在墙角,一点一点地移动着,似乎是个人。他面对着墙坐着,一手在墙上摩擦,那沙沙声就是他手擦着墙的声音。 “那个…请问一下,”遥光出声,却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落入井底深处的石子,传出飘渺的回音:“你在做什么?” 那个人似乎没听到,继续专心在墙上比划着。 “请问一下…”遥光打算再接再厉。 那个人忽然回头了,灯光下隐约看见他的脸非常苍老,满脸的胡子,那眼神不能说是呆滞,但却有一种奇怪的痴迷。遥光与他四目相对,不禁吞了口口水,忽然兴起退缩的念头。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有点颓丧,但其实好强。 “你是谁?”那人问。 “我是新来的…呃,犯人。”遥光觉得自己被他的眼光定住了,一手附在门上,两脚僵硬地立在地上无法动弹。 “以前那个小子呢?” “不在。” “你要作什么?”他转回身,继续在墙上画着。遥光这时才注意到,他其实是在墙上写字,整面墙,整个房间,连同地板,全部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我想找人。” “没空理你。”说完真的不理她,继续在墙上写字。 “你怎么真的不理我呀?”遥光错愕地说,但也感觉到全身僵硬被定住的感觉消失了。 真的是怪人。听说这里卧虎藏龙,但是怪人也特多,遥光有点了解仲年跟新海那些人不喜欢这里的原因了。 “喂!” 背后传出叫唤声,遥光回头,看见后面房间的窗口露出一双红色眼睛。 “你在叫我?”遥光没敢马上靠过去,警戒似地看着那双眼睛。她认出这人就是那天用凶恶语气吓唬她的人。 “对,”红眼睛露出笑意:“你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遥光稍微走近一点,将装食物的盘子递给他。 “谢谢,喔,今天有山猪肉喔!” 他愉快得近乎孩子气的口气让遥光不禁露齿一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性子,让这个人可以在被关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这么久之后,还保持乐观愉悦的心情。 “嘿,我就说嘛!你笑起来一定很好看。”红眼睛说:“我叫金赤,你是遥光吧!我听那小子这样叫你。” “力兮战士金赤?”遥光知道这个名字,示神一族有名的大力士,据说是因为不服军令被送进围城,但真实原因恐怕并不单纯。 “你知道我?”金赤挑眉:“我还以为,外面的人都已经把我给忘光了。” “你或许不知道,示神一族依旧奉你为大英雄。” “你知道我们残存的族人吗?真是奇怪,我明明听说,你是右丞相身边的人,怎么会跟那些残党余孽认识?”金赤的口气饶富兴味,红眼用感兴趣的眼神看着遥光。 “消息还真灵通。”遥光没有正面回答,但对被关在“希清阁”里的金赤却能知道一些外部小道消息感到讶异。 “只要多花点心思,就可以知道了。”金赤发出嘿嘿笑声:“奉劝你一句,遥光,对门那个家伙脾气古怪,你最好少跟他说话,否则难保他不会突然抓狂,到时候又要想办法压住他,很费神的。” “他是怎么了?”难得这里的人对她这么友善,遥光把握机会多问几个问题。 “那家伙叫做言戒,在这里待多久我不清楚,但以前也是十一位最高委员之一,好像是因为被政敌陷害进来的。听说以前还挺正常的,但关久了也开始出问题,想把以前陷害他的人的恶形恶状写下来,好等有一天出去时能公诸于世。”金赤在叙述别人的际遇时口气依旧轻松愉快:“只是他已经疯得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就已经改朝换代,他的政敌也死在十年前那场战争中,所以不管他在写什么都没办法改变事实。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拚命写,把所有他记得的的东西都写在墙壁上,地板上,桌子上,床板上。” “原来是这样。”遥光终于理解言戒眼里那种痴迷与执着是什么,他早已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所以小心点,这里的人都不好惹。” “包括你吗?”遥光带笑的眼看着金赤,脑海里开始思索所有关于金赤的资讯。根据与他认识的风隼所说,金赤是个直肠子的大老粗,脾气爆裂,但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个性非常执着,耐力惊人,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但有时候做事的手段却十分暴力。惹火他,只有苦头吃。 “别这么说嘛!我可是难得开口,虽然最近老有人说我多嘴。”金赤咧嘴呵呵笑。 “你们平常倒是很沈得住气。”遥光来这里已好几日,每天送三餐进来,从没听这些人吭过一声,露过一次脸,今天这位金赤大爷却“大发慈悲”跟她聊天,实在是很诡异。 “要不要开口,也是看对象的。”金赤说:“以前那个小子只是走狗,为了不想他去打小报告,我们谨守沈默是金的原则。不过,你不一样。” “那里不一样?”遥光倒是好奇,他是哪里看出她有什么不一样了。 “反正就是不一样,你既不是守卫,也不是犯人,不是吗?”金赤笑道:“你是进来找人的,对吧!” “你又知道了?”遥光转过身,弯腰收起地上的脏衣物跟空盘子。 “你刚不就这样说的?别生气,遥光,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找的人在哪里,只要你下次多给我一点山猪肉就好了。”金赤劝诱着,好像在讨好遥光一样。 想跟她谈交易,她还要比比价呢!遥光双手抱在胸前,假装仔细思索着:“我考虑一下。” 忽然旁边传来敲墙壁的声音,“咚咚”声回响在长廊上。金赤房间隔壁的门里传出叫声:“别考虑了,小ㄚ头,你快把饭拿来,我饿得要死。” “别吵,茗叶。”金赤喊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贪吃的家伙。你多点山猪后,我们不就要少点了?我可不想让给你这死肥猪。小ㄚ头,把盘子拿来。”隔壁的茗叶粗声粗气地喊道。 “茗叶!”金赤气得一双红眼闪闪发亮,这家伙就是不想让他如意。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遥光试探性地问。她听过茗叶这个名字,印象中似乎也是个曾在权力中心呼风唤雨的人物。 “你要找的还能有谁?”茗叶哼一声,一张有细长眼睛苍白的脸在窗后忽隐忽现。 “他才不知道咧!遥光,听我的,我才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里。”金赤插嘴叫道。 “别作弄人家了,你都被关在里面这么久,还能给别人什么好处?”茗叶冷笑道:“小ㄚ头,你要找的人就在底端右边那一间。” “茗叶!”因为优势没了,金赤气得大叫。 “不好意思,他的条件我比较能接受。”遥光笑着将盘子送入茗叶的房里:“谢谢你了,军机大人。” 金赤冷哼一声,不再说话,红眼睛消失在门窗后。茗叶收了盘子,似乎很满意地退了回去。遥光依照顺序继续走下去,一边放盘子,收拾东西,越来越接近茗叶所说的最后一间房间,刹时感觉到四周凝结着一股窥视般的气氛,遥光觉得似乎这里面所有的人都在注意她的行动,当然包括那间房间里她可能要找的人。 她走到茗叶所说的那间房门前,凑近窗口窥视着里面。稍微看见一点烛影摇曳,传出一丝丝人的气味,但却没有人影。 里头忽然窜出一个声音。“别看了,你可以进来。” 一听到这低沈的声音,遥光忽然心头一震。她是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声音?恍然间有一些画面飞过眼前,但她无法理解,也抓不住那片段。 “进得去吗?” “仔细看门上的符咒,我出不去,但你进得来。”那声音说。 遥光就着微弱的烛火观察门板,果然就像那人所说的一样,是一个很特殊的咒文,只要不是“希清阁”的犯人,都可以自由进出。她看看门内,依旧看不到里面的人的形象,但人家既然都邀请了,岂有不进去的道理?遥光胆子一向大,便一手端着盘子,一手轻轻推开门。 里头流泄出寒冷的气息,乾乾的,带着灰尘的味道。那一瞬间的风让她有些发抖,不只是这样,风中夹杂着强大的力量,一股凝重的气笼罩在四周。才一踏入门口,遥光就被这沈重的气弄得有点晕眩。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一种很深很重的邪恶就在一旁窥伺着。 “进来点,把门带上。” 她寻声看过去,发现角落里有一张小床,床上坐着一个人。微弱的烛光下可以看见他高大的身形,一头长发几乎遮盖住整张脸,手上脚上都绑着铁链。那铁链很长,连接在墙壁上。 遥光关上门,却站在原地不动,观察着房间,跟床上的男人。那男人抬头,一手抹开遮住脸的发,目光炯炯地看着遥光。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淡淡的近乎透明,脸形瘦长,剑眉,高挺的鼻子,下唇饱满。 遥光从没想过一个男人也可以用“美”这个字来形容。她几乎看惯了的风隼斯文俊秀的脸,有时还稍嫌女孩子气。但眼前这个男人的容貌却更胜风隼一筹,如果去除掉方正的下颚,与眼中的凌厉气势,他活脱脱是个大美人呢! 但这个美人却全身上下散发着令人不敢靠近的冷凛气氛,摆明了告诉别人不要理他。但是在这股傲气中,她似乎可以看见潜藏在这个男人体内的力量与野心,从那双毫不遮掩的目光中放射出他的企图。 忽然觉得对方动也不动的身形变得异常高大,几乎塞满了整个狭小的房间,压迫着所剩无几的空气。他就像一条蹲伏不动,却蓄势待发的龙。那双眼睛一直看着她,而她也像是无法移开视线般与他对看着。她看过这双眼睛,但是在什么时候?她是在什么时候看见过这个似龙的男人? “把东西拿过来。”男人终于开口,打破凝结的空气。 遥光吞了口口水,感觉压迫感没那么重了,才移动脚步,谨慎地走到男人身边,将装着食物的盘子放在一旁的小桌上。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炽烈到像是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烙印的痕迹。 遥光转身看着男人,离他很近,近到男人其实一伸手就抓得住她。她知道自己其实应该害怕的,因为这个男人的力量,还有这里诡异的气氛,但她却也同时感觉到,这个人并不会伤害她。 “你就是翔闪?” “找我做什么?” “你常随便让人进来吗?” “小姐,从这座”希清阁“存在以来,你是第一个可以走进牢房的外人,了解了吗?” “那你要我进来做什么?” “我想看你。” 他说话简洁有力,目光也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而遥光发现自己被瞪得颇不自在,不自觉地心跳加速。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那家伙要你来的?”翔闪问。 那家伙?遥光迷惑了一下,随即了解到他说的人是谁。“是他把我送进来的。” “为了探口风,送进一个无辜的人来,不愧是他的作风。”翔闪讽刺地说,那语气与也曾被风隼陷害过的黑鹰如出一辙。 “他没办法跟你说话,除非你离开”希清阁“。”遥光耸耸肩。 “那你就愿意被他送进这个再也出不去的地方?”翔闪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很美,但那张脸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只是这张陌生的脸上,为什么有他熟悉的神情? “这只不过是任务,没什么。” “没有人会自愿进来这种地方的。” “你不就是?” 他停了一会儿,仔细看着遥光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她只是警戒,但并不恐惧。很不平凡的银眼睛,忽然觉得这心如止水的十年来,他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兴趣。 “我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 “别想套我的话,银眼睛。”翔闪有些不悦,淡色目光瞬间散发出杀意。 好凶的男人。遥光心想,但表面上却强自镇定:“我叫遥光,别叫我银眼睛。” “讨厌别人这样叫你?” “有谁会喜欢被时时提醒自己是劣等货?” 有意思。翔闪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唇角竟然不自觉地向上勾。她的语气,表情,动作,看在他眼里,真是…好可爱。一会儿他却又震惊于自己的想法,他怎么会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很可爱? 遥光看他一脸阴沈,以为他是心中在算计什么,便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小步。 “你干嘛?”翔闪眼一抬,她又被这凌厉的眼神给震慑住了。遥光顿时全身僵硬,停下脚步,一手紧抓着裙摆,她从来就没有感觉这么不自在过,真是奇怪。 “没…没干嘛,我动一下也不行吗?”她嘴硬地说。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撇开先前的想法,翔闪问。 “来传话,”遥光说:“他要你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就够了吗?”翔闪冷笑:“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出不了这围城。”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那个东西已经拿到手了。” “什么?”翔闪闻言,迅速地起身。他的动作其快无比,遥光几乎尚未意识过来,就发现自己的面前如同出现一堵高大的墙,魄力十足地让人心惊。 她一连退后数步,几乎要贴在墙上了:“你…你别过来,这么激动作什么?” 翔闪不动,表情冷凛得吓人。就算是再美的人,露出这么难看的脸色也会让人退避三舍。 “你有那东西?” “当然有,货真价实的。” 翔闪不若刚才激动,情绪快速地沈淀下来,但他的表情仍是惊异又阴沈。他拨拨长发,又开始在房内踱步起来。“好个风隼,摆明了就是要我出去,不是吗?” 双脚拉动着铁链,拖曳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风隼不知道他到底在逃避什么,只是不顾一切地要把他从这里拉出来,他不知道那会有什么后果。翔闪骤然停下脚步,用近乎凶狠的眼光看着遥光,一步步靠近。 “他为什么要你来?为什么是你?混蛋,他以为这种方法就可以打动我吗?” “我…我不知道…你别过来呀!”遥光已经无路可退,被翔闪阴郁的脸与忽然爆裂的情绪给吓着了,右手不觉伸向前,忽然发出银白色的光亮,直射翔闪。 翔闪手一挥,直接将那道光打偏,随即改变方向,往墙上射去,发出一阵爆裂的巨响与震动。 “你…”遥光瞠目结舌。虽然因为力量被封住,她的威力不若从前,但却还没有看过有人可以直接面对面打掉她的攻击的。 “就这点程度而已,也想攻击我?”翔闪冷哼一声,别开脸:“说,那家伙到底要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气死她了,这个男人简直就是目中无人,让遥光不再好言相向。 “那,他给你的命令,是不是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让我离开?”翔闪看着遥光,目光专注,隐隐透着一种奇异的情绪。 “对。”一说出口,遥光忽然有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背脊发凉。 “关于他的提议,我要好好考虑一下。”翔闪转过身,拖着铁链的脚步回到床边。 “要考虑多久?”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不是吗?”如同预期地看见遥光脸色大变,淡色的眸闪过一丝捉狭的光亮。 “那怎么可以?你难道不想出去,重振以往示神一族的雄风吗?他都给了你这个机会,你难道一点都不心动?”遥光瞪大眼睛。要是他一直考虑下去,她得在这里跟他耗多久? “听起来是蛮诱人的,只可惜我在这里过得挺不错的,有点乐不思蜀了。”翔闪坐下,背靠着墙,两手撑在脑后,看起来很舒适的样子。 在这里叫过得挺不错的?遥光环视狭小的空间,简陋的摆设,跟翔闪身上陈旧的衣袍,不敢相信堂堂大将军受得了过这种生活。光是食物就已经让她想吐了,遥光不相信翔闪会受得了。 “就算不是为了示神一族,也该为了你自己吧?” “当然,不过我也不想称了那家伙的意,别以为这一次帮我,以前的恩怨就可以一笔勾消。” “别扭。”遥光嘟起嘴,觉得这一帮男人一个比一个难搞。以前每天被风隼荼毒就算了,之前遇上个老对她出言不逊的黑鹰,现在又要跟这个莫名其妙的高傲家伙周旋,老天对她遥光就这么不好吗? “那,你可不可以考虑快一点?” 那委屈的神情,亮晶晶的眼神,这女人就是能做出这么勾人的表情。他忽然觉得,今后如果可以一直看着这张脸,应该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那就要看你有多努力了。” “什么努力?” “如果我的房间乾净点,食物多一点,或许我就会改变心意了。”他贼贼地笑道,但无奈那张脸还是一样好看。 “你欺人太甚!”遥光气得跺脚骂道。这家伙摆明了就是要她来侍候他,作女佣。 “要不要做随你,看你是想一直待在这个鬼地方,还是要早早离开?” “亏你还是大将军,真无耻。” “ㄟ!别说这种话,要是我心情不好,说不定会考虑更久…”翔闪有恃无恐。 多说无益,遥光怒瞪翔闪一眼,连装可怜都不想,随即转身离开。 “等一下,”翔闪慵懒的嗓音响起:“这些脏衣服,请你拿出去。这可是你的职责喔!” 遥光气冲冲回身,捡起地上的衣物,踏着重重的脚步,再重重地关上门。激烈的关门声回荡在长廊中,与他隐藏在胸膛的笑意引起共振。隔了这么久,或许这一次他可以抓住一度失去的东西。 第四章 真是没看过这么可恶的男人! 遥光脱着一袋子沈重的脏衣物,边走边咒骂着。那个男人只能用高傲两个字来形容,目中无人,自大,自恋狂,但最可恶的,他可不是个纸老虎。遥光以前看多了只会虚张声势的人,但翔闪不一样,他是真的有实力,确实有足以自傲的地方。 但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仗势欺人呀!想到这里,遥光不禁气得顿了顿脚。翔闪一定是看出她非得达成任务的难处,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可恶,这个家伙可比黑鹰还难缠。 黑鹰不过是面恶心善,平心而论,虽然嘴是硬了点,态度也差了点,但其实黑鹰对她还不错,至少不会这么刻意刁难。但翔闪的目中无人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了,他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傲气,惹人厌的家伙。 听说翔闪从以前就是这样,几乎是一出生就命定是示神一族的族长,从小大概就被人捧上天。其实他本来也可以不用当什么护国大将军的,身为族长已有足够的威望与权力,但他却愿意接下这职位,结果是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却依然不吭一声,简直就像个超人一样。 但是他真的很强,就算事情再多,也应付得得体,听说还颇受族人的爱戴。就是因为感受到他的强,她才会失控地对他发出攻击,却也因此而知道他们之间实力的差距。 遥光曾听风隼这样说过翔闪:“那个人,不管怎么说,就是骄傲。” “再骄傲也没有你骄傲。”遥光回了这么一句。 “我们可不一样。”风隼幽雅地挥挥手中的扇子轻笑:“至少我还知道什么叫”收敛“,那家伙,恐怕连这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这三位护国大将军真是各有各的问题,一个是公正严明,连玩笑都开不得,一个是高傲得目中无人,另一个又是笑里藏刀。真不知道以前统治的如智一族是怎么管理这三个大将军的。 这么骄傲的男人,该怎么对付? 气愤消失之后,遥光很快就定下心来思考解决方法,不管怎么说,先完成任务最重要,她可不想在这种地方跟翔闪胡混。 就算再骄傲,也有弱点的。遥光想,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在,翔闪为什么要自请进围城。这么骄傲的人不会忍受一时的失败,他一定会想办法复仇,或是东山再起。据风隼说,翔闪原本可以逃得过的,他可不像黑鹰这么好骗,但是又为什么要自投罗网? 遥光拖着那一袋笨重的脏衣物,边走边想,不知道自己正经过一群在进行建筑工事的人的旁边,他们正把雕刻好的石块堆起来,用巨大的粗木棍当作杠杆,将石块抬起。 忽然“啪啦”一声,粗木棍因使用过度应声而断,推到一半的石块滑了下来。 “哇!” “快逃!” 工人们都逃之夭夭,只有遥光在听到叫喊声时才回过神来,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巨大石块往她的方向压过来。 遥光下意识地抬起手,嘴里小声念咒,打算将石块打碎。但一旁忽然闪出一个人影,呼地一下把她推倒在地上。 “唉唷!”忽然摔在硬地板上,遥光痛呼一声:“那个白痴怎么…” “你没事吧!” 遥光原本想痛骂这个推倒她的人,难道他看不出她正准备施法击碎石块吗?但是一抬头,却看见一张苍老的脸,浓密的长发几乎与长须纠缠在一起,满脸都是皱纹,他的眼神有点茫然,但却保有一种清澄的蓝色。这蓝,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没…没事。”遥光坐起身,拍拍衣袍上的灰尘。那大石块稳稳地压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其他工人像是当遥光并不存在一样,只是过来检查石块的完整性,唯一理她的,也只有这个试图救她的老人。 “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去找管理者看看?”老人说。 “我想应该没事,谢谢你!”老人不寻常的关心让遥光觉得奇怪。这里的人常陷入一种神游般的自我状态,很少注意别人。看这老人的外貌,大概也在这里待很久了,照理说应该早就变得失常,但现在却对她表示关心,非常可疑。 “谢谢你,”遥光随着老人站起身,发现他其实很高,但却很瘦,不健康的瘦。“请问,你们在做什么?” 老人蓝色的眼睛一直盯着遥光,那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没有目的,也可能他不是在看遥光,只习惯性地看着一个方向。但遥光却被这目光盯得全身发毛,感觉他似乎试图从她的脸上寻找什么东西。 经过长久的沈默,遥光以为是对方没听见她问什么,正打算再说一次时,老人忽然开口说话:“我们,在盖房子。” “盖房子?”遥光转头一看,发现他们确实是在盖房子,盖的是这里几乎随处可见,当作通道用的石造小金字塔。 这金字塔的基座已经盖好了,稍具规模,只是不知道地下通道挖了没有。 “为什么要盖这么多金字塔?”遥光又试图问,毕竟这老人可是少数具语言能力又肯理她的“老鸟”。 老人看了看工作中的同伴,又看了看遥光,接着又是一阵沈默,然后缓缓开口:“城主说要盖,我们就盖。” “喔。”白问了,没想到这里的人连思考能力都被抽离了。城主说要盖,所以就盖。真是一直线答案。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救了我。”虽然不救也没差,但遥光礼貌上还是道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你记得吧?” 老人的嘴一张一合,好像是想说什么,又考虑了很久。同样是一段长时间的沈默,长到遥光都想放弃时,老人才说话:“我叫…向怀。” “向怀,”遥光轻声重复一遍,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但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我叫遥光。谢谢你,向怀。” “不客气。”这回回话得比较快:“下次,小心一点。” “我知道,不打扰你工作了。” 两人简短的对话应该算是结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向怀依旧站在遥光面前,目光紧盯着她的脸。 “呃,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又是沈默,向怀空洞的眼像是没有在思考,但却又像是努力在挤出什么东西一样,全身紧绷着。 “向怀?”遥光忽然有一种想拔腿跑开的冲动。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向怀忽然说。 “像谁?”遥光疑惑地看着向怀,真是不寻常。 “我…我忘了…”向怀断断续续地说,像在呻吟:“你很像她,她一直在我的脑子里,但她是谁?是谁?” 遥光疑惑地眨眨银眼,她哪知道是谁?向怀喃喃念着同样的话,却不再理她,摇晃着瘦高的身子离开,走回他的同伴身边。 又是个怪人。遥光顺顺长发,拍拍白衣袍上的灰尘,回头一看,却发现她刚才拖着的那一袋脏衣物全都被扯开了,零落地散在地上,绵延了好几尺。 遥光气极,忍不住尖叫:“混蛋!这些白痴是怎么搞的?” 咬着红唇,盈盈的银眼闪动着泪光。呜,好想哭喔!来这里被人整就算了,还尽遇到些倒楣事,那些没良心的家伙看到也不会来帮她。眼看着达成任务的时间遥遥无期,遥光忍不住叹一口气,无语问苍天,她还要在这鬼地方待多久呀? 她气得双手扭在一起,感觉体内被压抑的能量蠢蠢欲动。气死人了,好想大开杀戒。 正当遥光一脸阴晴不定地盘算着要如何整这里的人时,忽然感觉到身后冒出一股不寻常的气流,就像是从地上跑出来一样,令人措手不及。遥光还来不及回头,后脑杓就被人打了一下。 “唉唷!”她抱住脑袋跳起来:“是谁?” “叫什么叫,ㄚ头。”一个声音说。 咦?此情此景真是熟悉,好像有好一阵子没发生过这种事了,自从不久前她被风隼派出去东奔西跑,没再回家之后就… 遥光猛然抬头,对上一张冷冷的脸。就是这张脸,又窄又长,下颚方方正正的,一双细长的眼紧眯着,看起来像是老大不愉快的样子。她以前多讨厌这张脸,老说他长一张天生的恶人脸,不过现在见到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涌起一股熟悉的感动。 “寒泽!” “你叫我什么?”又是伸出手巴了一下脑袋,力道不轻不重,却很有用。 “难道你不叫寒泽?”遥光学乖了,抱着头又闪远一点,俏美的脸却不再阴沈,反倒溢着笑意。 “ㄚ头,我是你哥的师父,也是你的师父,你说你该叫我什么?”寒泽说,细眼一眯,更是严厉。 “师父。”遥光微低下头,有些不甘愿地唤了一声。看见寒泽脸色稍缓了些,才又换上可爱的笑脸,拉着寒泽的衣角笑道:“你怎么会来?什么时候来的?还穿守卫的衣服,你是伪装成守卫混进来的?是风隼要你来的?” “ㄚ头,一次问一个好不好?”寒泽皱皱眉,但嘴角却微微扬起。之前觉得这孩子会在这里受苦受难,不过看她似乎过得还不错,只是脾气变得更暴躁,在这种环境下也是难免的,他觉得放心许多。 寒泽弯身帮遥光收拾起散落一地的脏衣物,“我七天前进来的,看我这样子就知道,当然是自愿以守卫的身份进来。” “他们,不知道你是谁吧?” “对,”寒泽轻咳一声:“所以别在其他守卫面前叫我的名字,知道吗?” “好好好,”遥光轻快地捡起地上的脏衣物,刚才觉得折磨人的事情,在遇见熟人之后忽然轻松了起来。“要是那些家伙知道乌雁一族的大法师,竟然会来这里当守卫,大概会吓得说不出话来吧!” “那就别多嘴。”这ㄚ头的行为跟外貌已经够惹人注目了,寒泽可不希望自己也连带被识破身份。 “是风隼要你来的?” “对。”不多话,动作一向迅速的寒泽已经将脏衣物整理得差不多了。 “他请得动你?”遥光轻笑:“还是说,你们担心我?” 寒泽挺起身,将袋子扛在肩上。“你把我们当什么?狼心狗肺二人组吗?” “你有没有良心我是不知道,但风隼铁定没有。”遥光点头说。 寒泽轻叹一口气,瞪着遥光:“他是你哥哥。” “那又怎样?”遥光转身,嘟了嘟红唇,迳自走开。 寒泽跟上去,虽然扛着一大袋脏衣物,但步履依旧轻松:“他要是不担心你,就不会要我进来了。你也知道,他真正重视的人没有几个。” 她当然知道,风隼的没人性大概是环境影响,他身边一向没什么人,除了在亲生父亲离开后,宛若亲父子般照顾他的师父寒泽,就只有遥光这个妹妹了,若还有,可能就是“那个人”吧! “我只是怀疑,为了达成目的,他什么人都可以牺牲。”遥光轻声说。 “不提这个了,”他们兄妹的心结一向严重,寒泽也没办法解决,只好先转移话题:“你任务进行得怎么样了?” “很糟。”一想起刚才给翔闪受的气,遥光又咬起指甲来:“那家伙太难缠了,我都表明身份跟意图,他还是不听我的话。” “那个小伙子就是这样,他吃软不吃硬。遥光,对付他不能动气,知道吗?” “你们以前合作过?”遥光有气无力地抬眼看寒泽,不管怎么说,对出师不利这件事仍感到有点沮丧。 “以前当政策顾问的时候,都见过。”寒泽轻描淡写地说,好像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是呀!你以前什么都见过,师父。”遥光吐吐舌笑道。 寒泽以前也曾当过乌雁一族的族长,褪下族长身份后还接受如智一族的邀请担任政策顾问,总是个受人尊崇的大法师。十多年前退隐后就销声匿迹,还有传言说他已经死了,只是没人知道他退而不休,十年前的战争多少也有参与。 其实依寒泽的经历与年纪,应该是要安享晚年了,但这几年来仍被这大小双煞折磨得叫苦连天,现在他那没良心的徒弟风隼还硬是将他拖出来,进围城当保母。看着那纤细的白色背影,寒泽心里一叹,会答应进来,或许是有些不舍吧! 他养大的孩子,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总有感情。不舍风隼的愤世嫉俗,不舍遥光的假装坚强。寒泽苦笑,这两个孩子是他心中的牵绊,却也是他命里的煞星。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他才能过过清静的老年生活。 “那家伙这么傲,师父,你以前都怎么对付他?” “不管他,让他自己来。”寒泽回答:“反正那孩子蛮知道分寸的,不像风隼。” “可是我没时间跟他耗。”遥光皱眉,小手扭着白色衣袍。 “有耐心点,遥光。”这ㄚ头算是可造之才,只是脾气暴躁了点,耐心少了点,天晓得寒泽是花了多少时间跟力气才把她磨得圆滑一点的。 “我讨厌这里,感觉不好。”遥光说:“这里的人都不正常,又有奇怪的力量,老让人想起一些有的没有的事情。还有那个城主也很讨厌,老用那种这里的每样东西,每个人都是他的所有物一样的眼光看人。” “他…在这种地方待久了,难免会变。”寒泽说,眼光忽然转为深远,像是在回忆什么。“遥光,这里不是个正常的地方,所以你要尽量让自己不受影响,知道吗?” “他变很多吗?” “不如这样说,现在即使面对面,我们也已经宛如陌生人了。”寒泽轻笑,让他看不出年龄的方硬脸颊柔和了点。 遥光回头,看着寒泽难得的笑脸好一会儿。转了转银眸,戏谑的神色消失了:“我不想变成那样。” “没有人想,”寒泽很快地回答:“但对他来说,那或许是自作自受吧!” “这里到底是…”遥光脑子里有一大堆的疑惑,正想问见多识广的寒泽,一旁却忽然冒出个声音,一双小手缠上她的手臂。 “遥光,你回来了!”是雨眉,抓着遥光的手臂,轻摇身子,感觉像只看见主人就猛摇尾巴的小狗:“吃饭时间都快过了,我等你好久喔!”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没事不要等我,你工作迟了会被管理者骂的。” 遥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跟雨眉是室友,但这个女孩就是爱缠着她,坚持要一起吃饭,休憩。对雨眉而言,这或许是一种寻求保护的本能。 “可是我想等你嘛!有你在那些人就不会…”雨眉瘪起嘴,委屈地想诉苦,但忽然看见遥光身边站了个陌生人,又突然向受惊吓的小鹿一样跳起来,躲在遥光身后:“他是谁?你认识的人?” “笨蛋,怕什么?看他穿的衣服也知道,是这里的守卫。”遥光说:“他刚刚帮了我,名字叫做…叫做…” “西原。”寒泽说。 “对,就是西原。”刚才忘了问寒泽的假名,还好没穿帮,遥光松一口气。 “喔,你…你好,我是雨眉。”雨眉偷瞄一眼高瘦的男人。他长得好…呃…严肃,果然是守卫,光是外表就会吓人的。 “雨眉,我先把脏衣服拿去洗衣房,你到餐厅去等我,好不好?”遥光轻拍雨眉的肩膀,轻声说。 “好,你要快点过来喔!”雨眉点头,像是确认什么一样,握了遥光的手臂一下,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又回眸望了寒泽一眼,有些惊惧,快步逃开。 遥光与寒泽对望一眼,寒泽似乎思索着要说什么时,遥光就先开口:“你是想说,我看起来像在哄小孩,是吧?” “是很像,”寒泽抚着下巴:“但我其实真正想说的是,没想到你也会照顾人。” “说这什么话,我照顾我那个”哥哥“还不够吗?”遥光不高兴地转身,拉着寒泽的衣角带他走向往洗衣房。 “你跟风隼,比较像是在…讨论,”寒泽含蓄地对两人的针锋相对作诠释:“除此之外,其他时候你都是做自己的事,眼里没有别人。” “是她自己缠上我的。”遥光叹口气:“雨眉好笨,其实她也不是笨,我想她是进来围城之后就变笨了。这里的人都跟她一样,忘得快,想得慢,她今天能记住我的名字算是不错了。” “那女孩很年轻,怎么会进围城?” “她呀!说来也巧,她跟风隼陷害我进围城的理由还有点关系。”遥光轻笑。 “什么关系?” “我进来之前,劫掠”东上村“真正元凶的那个强盗集团已经被送进来了。雨眉就是其中之一。” “看起来不像。”寒泽回忆雨眉的样子,虽然是因为进围城才变这么笨,胆小,但他看得出来这女孩的本质不坏。 “当然不像,因为她根本什么都没做,”遥光解释:“她会被送进围城,是因为她表兄是那个强盗集团的首领。雨眉有点女巫的能力,从小无亲无故,只有投靠这个表哥,有时候帮他做点事,所以这次才被连累进来。” 又是一个无辜的人。寒泽没说话,默默地跟在遥光身后。 “你说,这就是他想要的世界吗?”遥光忽然出声。 因为是背对着他,寒泽看不清遥光的表情,不知道这个问句里含有什么样的意图。 “风隼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寒泽回答。 遥光回头,望着寒泽的银眸变幻着,彷佛一瞬间涌出无数种情绪,却又在刹那间全部压抑了下来,恢复平静,只是一潭银色的月光。 “洗衣房在那里。”她说,回过头继续走。 这孩子变了。寒泽想,而且身上似乎还多了点不详之气。是表示最近会出什么事吗?遥光总算是成熟了些,不若以前那么莽撞,只是这一趟任务,总给他一种不怎么愉快的感觉,所以才会答应风隼进围城,淌这种他早八百年前就不碰的浑水。 希望别真的发生什么事才好。 翔闪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眼前的女人。从她走进来,将盛着饭菜的盘子放在他的面前,把一地的脏乱收拾乾净,然后拿起抹布沾水,擦地板,他的双眼一直跟着这个不发一语,神情还有点憔悴的年轻女人。 “唉!”遥光将抹布内的水拧乾,双手放在膝盖上,叹了一口气。 这已经是她走进来第十七次叹气了,翔闪再怎么沈着,也忍不下去。自从遥光向他表明自己进围城的意图,也过了好几天了。因为翔闪的要胁,逼得遥光不得不每天帮他多攒点好吃的,还要洗衣扫地擦地板,小小的牢房顿时变得乾净又整洁,这十年来他从没住得这么舒服过。 遥光刚开始时对他嗤之以鼻,有时恶言相向,甚至差点大打出手。每回俏佳人总是气得满脸通红,差点不顾形象地把脏话都骂尽了,翔闪却觉得乐在其中。看她一边骂,一边还是照样动手把脏乱环境收拾乾净,这女人不是有洁癖,就是口是心非。照他看,前者可能居多,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倒是期望后者可以多一点。 不过今天的遥光很反常,面容憔悴,美丽的银眸藏着忧虑,一向轻巧的动作也迟缓了些,还不同叹气。据翔闪这几天对她的了解,遥光是不可能叹气的,那张樱桃小嘴里,吐出来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翔闪看了很久,终于认为,遥光今天不是装可怜要博取他的同情,这一招她早用过了,没什么成效。既然这样,那就是真的有问题了?翔闪开始好奇了起来,忽然想知道那小脑袋瓜里到底再想什么。 在遥光第十八次叹气后,翔闪终于开口:“你是怎么了?” “嗯?”连反应都有点慢,遥光抬起身子,眨眨眼,不解地看着翔闪:“你说什么?” “你今天看起来有气无力的,生理期到了?” “你又知道了?”遥光脸一红,低头继续擦地板。真不想再跟他讲话,遥光这几天来终于知道,翔闪这人说起话来其实百无禁忌,完全没顾她是个姑娘家。 “不是生理期又是什么?难道是病了?”看着她嫣红的脸蛋,翔闪忍不住偷偷扬起嘴角,但又随即压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遥光丢下手中的抹布,双手插腰面对懒懒地坐在床上的男人。 “我会好心?我只是想,要是你真病了,不就没人来帮我打扫,没人送好吃的给我了?”翔闪伸个懒腰,结实的胸肌从开得很低的衣襟里露出来,慵懒的神情带着一种邪魅的性感。 遥光看着他的胸肌,他不经意的表情,忽然觉得喉咙乾燥,心跳加速,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这家伙,真讨厌,怎么有男人可以这么美? “怎么了?你真的病了?”翔闪看遥光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不禁挥挥手要她回过神来。 “我…我不知道…”遥光一手抚上自己的脸,有点发烫,还是她的手太过冰凉?忽然对上翔闪的眼神,她心惊得几乎要秉住呼吸。那眼里隐藏着,可是关心?但不可能,他们才相识几天,每次见面不是在吵架,就是在冷战,他怎么会关心她? “过来,让我看看。”翔闪对遥光招招手。难得今天她这么安静,听话,翔闪想多靠近她一点。 “你懂医术?” “做法师的哪样不懂?”翔闪理所当然地说:“过来。” 那两个字说得极其轻柔,但又简洁得像是命令,让遥光不由自主地靠过去,像是无意识一样坐在翔闪的身边,直到他倾身向前,遥光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 “我怎么…”她诧异极了,直觉想后退。 “别动。”翔闪说。 这回就像直接的命令一样,蕴含着无可抗拒的巫术力量,遥光不禁全身僵直,动也不敢动,只能看着他慢慢靠近,伸出手,拂过她前额落下的一缕发。几乎以为他要摸上她的脸,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好一会儿。 虽然没有真正的碰触,但是遥光感觉到他靠得很近,近到他的呼气吹拂在她的脸上。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青草味,好像,有点熟悉,她不觉有点恍神。 “睡眠不足,力量有点减弱。”翔闪说,又忽然抽身,坐回原位。 一种温暖抽离,遥光怅然若失地摸摸自己的脸颊:“最近睡不好倒是真的。” “怎么个睡不好?”翔闪问,谨慎地看着遥光有些浮肿的黑眼圈。因为遥光还保有力量,所以没被围城侵蚀,但多少还是有受到一点影响。 “就是…一直在作梦,有时候是以前的事情,有时候是我不知道的事情。”遥光歪着头认真想,跟翔闪认真讨论起自己的问题,完全忘了自己曾暗暗立誓要跟这个人势不两立。 “不知道的事情?”翔闪挑眉,眼里出现一种莫名的激动情绪,但他依旧不动声色。 “没看过的人,风景,还有一些奇怪的事情。”遥光说:“这个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目的是什么?” “不只是你会作梦,其他人应该都会作梦吧!”翔闪说:“只是你醒来还记得,其他人都忘了,而且会越忘越多。” “对,就是这样。”遥光一弹手指,这确实是她所看见围城理所有人的状况。 “你因为还有力量可以抵抗,所以做的梦不会忘记,也没有忘记过去的事情。” “围城对这里的人到底做了什么?” “抽取一个人的记忆,他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怎么思考,行动,忘了以前所学过的一切,这个人也不算是个完整的人了。” “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一边问着,两只小脚不觉跨上床铺来。翔闪专注地看着遥光的动作,没有制止,也没有表示意见。 “小姐,这里是监狱,这当然算是一种刑罚,一种不怎么人道的刑罚。”翔闪拨发轻笑,不知道怎么搞的,遥光忽然觉得这一笑让整间陋室忽然阳光了起来,耀眼得逼人。 “不公平,怎么可以这么美?”遥光喃喃地说,直到看见翔闪逐渐扩大的笑容,才发现自己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了。 她倏地站起身,心里觉得糗毙了,感觉到脸颊不由自主地在烧烫中。“我…我是说…你当我没说。” 但翔闪既然已经听到,也不放过糗她一次的机会。“谢谢,你也很美。但我得先说,别在我面前说这种话第二次,知道吗?” “啊?”遥光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说她很美,还说不准她再说他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讨厌别人拿我的外貌作文章,而你,是拿美貌当武器,不是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遥光美目怒张,瞪着翔闪忽然转为严厉的面容。 “不然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被你耍得团团转的?那个叫仲年的小子也是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才会连小报告都忘了打吧!”话一说出口,抬眼对上遥光愤怒的表情,翔闪才惊觉自己竟说出这种酸溜溜的话来。 “连这里都走不出去的人,没资格评断我的行为。”遥光敛起怒气,双手抱在胸前,冷声道:“如果你没力量,没背景,没靠山,还能用什么当武器?” “我以为那家伙就是你的靠山。”她是风隼的人。想到这一点,翔闪不禁双拳紧握,却不知道自己介意的是什么。 “他才不管我,我倒宁愿不要有人缘这么差的靠山。”遥光不屑地哼了一声。 “那你干嘛听他的话?” “是他要把我丢进来的,我有办法拒绝吗?”遥光这回再也掩藏不住怒气,几乎对着翔闪挥拳相向:“我没有他强,没他这么奸诈,除了被他像货物一样拎着丢来丢去一样,还能有什么选择?” 她气呼呼地抓起脏衣物跟水桶:“我最讨厌你们这种人,一出生就注定要当王者,你们有没有想过其他人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力量,只能靠劳力养活自己的人有多辛苦?你们却想都没有想,只是在玩自己的权力游戏。什么战争,苦的是指想求安定的平常人,不是你们这些大法师。” “你是因为这样才去当银眼睛的吗?”翔闪说,眼里忽然有种暴戾浮现,绝美的面容瞬间布满杀戮之气。 “那不甘你的事。”感觉得到翔闪的怒气忽然袭来,但遥光仍嘴硬地说,一边悄悄退往房间的角落。 “你知道你牺牲了谁才得到这力量的?”他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 “我说过不甘你的事…”遥光只能连连后退,他的怒气像是汹涌狂潮一样,她被震得全身颤抖:“你别过来,我不知道…” “是那家伙弄的?你说,是不是?” “你在说什么?”这家伙怎么忽然翻脸不认人?遥光真的开始怀疑翔闪有双重人格。他的力量太可怕,夹杂着一种深沈的黑暗,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总让她颤抖得不知所措。 “他为了你做这种事?竟然为了你这么做,那个家伙…”他金眸发亮,满意着狂怒,即使靠得这么近,握紧的双拳依旧没有碰到遥光。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发现我们真的很难沟通…”是太难沟通了,遥光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翔闪气愤的理由。她背靠着墙,悄悄往门边移动,先溜再说。 “你跟风隼是什么关系?”遥光移动一步,翔闪就跟上一步,炽热的眼瞪着矮他一个头的小女人。 “还能有什么关系。”她嗫嚅着,亮晶晶的银眼看来像是闪着泪光,好委屈。 “他为了你做这种事,为了你背叛我,却又把你送进这里来,这家伙是安什么心?”这段话像是自言自语,只是翔闪凶狠的目光像是质问着遥光。 “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风隼什么都没跟她说就把她丢进来了,遥光没想到自己竟还要被翔闪这样逼供。 他忽然不说话了,金眸的颜色转为深沈,也把他的情绪都隐藏了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那家伙常常什么都不说,就把我丢出去,我怎么会知道你们以前有什么恩怨。”遥光不安地扭着身子。真讨厌,他靠太近了,遥光不明白自己加速的心跳是因为他的逼供,还是他过于接近的气息。 深沈的目光一直盯着她,有这么一瞬间,遥光以为自己看见了沈痛,但却是一闪即逝,遥光认为自己可能错认了什么。 “你有没有,很在乎过一个人?”翔闪忽然说。 “什么?”遥光愣住了,这个人转移话题的速度怎么这么快? “很在乎一个人,在乎到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对他的依赖。因为他就在你身边,永远守着你,照护着你,没有怨言。永远在身边,就像空气一样,你呼吸着,还以为这是理所当然,因为你就是这么需要他,依赖他。” 翔闪眼神飘渺,那沈痛似乎加深了些。低沈的语气带着复杂的情感,回荡在耳边,让遥光不禁看痴了,他竟也有这么深情的表情? “因为太理所当然,所以忘了自己对他的在乎,直到有一天他消失不见,才忽然发觉,自己就像被抽离了空气一样,无法呼吸,因为他不在了。”虚无般的眼神转回来,看着遥光。“没有空气,要怎么活下去?你告诉我,要怎么活下去?” “我…”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说的是自己最在乎的人吧!遥光没想过翔闪也有这么脆弱,有人性的一面,原本她可以出言嘲讽,大肆嘲笑一番,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却隐约浮起一种酸楚的感觉。是因为知道,他虽然看着她的脸,对她说话,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是一个他很在乎,在乎到失去他,就无法呼吸,就活不下去的人。 为什么,他看着的人不是她? 遥光惊惧自己的想法,她怎么会,对翔闪有这种占有欲?虽然以前就听过他的大名,但也才相识不久,为什么她会对翔闪有一种占有的感觉?遥光瞪大眼睛,红唇微张,看着眼前这张俊美的脸。他是长得比一般人好看,但美人她又不是没见过,只是为什么每次他这么靠近,就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甚至想…想抱抱他? 翔闪看着遥光阴晴不定情绪变换的小脸,一瞬都没有看漏,彷佛想从她的脸上寻找些什么,一抹神情,一瞬间的情绪,想从那美丽的银眸中找出一点熟悉的感觉,但是他却发现自己难以专心,她的脸,她的表情,她说的话,占满了自己的心。 “你走。”良久,他终于吐出这句话。深深地再看她一眼,转过身去。 “你…”这家伙怎么又翻脸不认人了? “没听到吗?你走,我今天都不要再看到你。”男人冷漠的背影象徵着拒绝。 “走就走,我还求之不得。”遥光怒瞪着翔闪,真想从他背后偷袭。不过想到这个男人恐怕长了八之眼睛,还是忍辱负重下来。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遥光弯身抓起地上的脏衣物,“碰”一声关上门,踏着重种的脚步离开“希清阁”。 她走了,最好走得越远越好,这样才安全… 对谁来说安全?对他,还是对她? 翔闪忽然觉得胸口一紧,呼吸停滞,好不容易忘记的感觉又回来了。没有她在的牢房里,就算狭小,依然空虚,就像被抽离了空气,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喝!”忽然翔闪怒吼一声,一拳击向墙壁,整座建筑物传来震动。 不感觉到痛,没有感觉。额头抵着墙,喘着气。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那股深沈的恐惧永远存在。就在这里,就在牢房的外面,静静地蹲伏在那里,窥伺着。每回遥光开门的时候,他都可以感觉得到那虎视眈眈的视线。它没有放弃,他也不能放弃。 不该这样下去,只是面对遥光的时候,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段过去。 “她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他喘气低喃着:“但她抢走了那力量,她应该记得,不,不要记得…” 高大的身子忽然崩溃,顺着墙滑下来。他跪倒在地,汗如雨下:“苍华,为什么是她?” 好累,好渴,好饿,好像快要死掉了。 遥光看见自己走在一片乾枯的土地上,长久缺乏水分的黄土地裂出一条条巨大的缝隙,乾枯到如同烧焦的树木倾倒在地上,随处皆是渴死,饿死的动物与人的屍体,在阳光下发臭,腐败。 这是哪里?她在做什么?四周还有许多人,从他们疲惫的脸上可以感觉到他们的乾渴,就像自己一样。众人在炽烈的太阳下走着,步履蹒跚,但却坚定,他们要离开这里。 一个男人背对着她,蹲在地上,伸手抓起一把乾沙,徐徐洒下,随风飘落。 “将军,这是怎么一回事?” “自作孽,不可活。”被唤作将军的男人喃喃说道。抬起眼,看向远方的天空。 “将军的意思是…” “那位大祭司召唤神灵,为战争祈愿,以保永远的胜利。但有得必有失,战争虽然胜利了,代价却是乾旱十年。”将军站起身,却始终背对着:“这只不过是第二年而已,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吗?” 将军摇头:“没办法,自己作的孽,要由自己来承受。” “但您会召雨,可以帮他们解一解乾旱的危机。” “你忘了吗?召雨只是一时的解决方式,这里既然注定要乾旱十年,那么召来一场大雨,又能救得了多久?大祭司破坏了平衡,就该付出代价。” “那代价是这个国家半数人民的命。”她回头看看其他同伴们,因炽热与缺水的疲惫令她有些不忍:“但将军,我们一时之间走不出这里,弟兄们都累了,水也不太够…” “不然你以为我在看什么?”将军一直绕着同一个地方打转,看着满是沙尘的黄土,好像在观察什么。 “将军您是要…” “这里有水脉,但不多,不过我想足以支撑我们走过这一段路了。” 将军说着拾起地上一根枯木,约有他前手臂那么长。他举起枯木,闭上眼,喃喃念的咒文。没过多久,他手上的枯木顶端开始发亮,先是散落的光点,接着慢慢聚集,发出一种柔和的光。 所有人都看出将军在施法了,纷纷屏气凝神,为在一旁观看,情绪不免有些激动,他们知道将军正在为他们的民生大计想办法。 当光凝聚时,他将手中的枯木往地下一丢,忽然间发出爆裂的声响,枯木接触到地面,发出更灿烂的光芒,另周遭的人都不禁别过眼。就在这一瞬间,大地裂开了,一股白色的清泉不断地从那裂缝中冒出来。 众人发出阵阵欢呼,一堆人赶紧拿着水袋,抢着将这几日难得一件的甘泉收集起来,也有人直接用手捧起水来灌入口中,一面大笑着。感受到众人的欢愉,她也笑了。抬眼对上为大家召来水源的男人,看见他薄薄的纯角扬起一抹几不可辨的笑容。 好渴。睁开眼睛后,这是她脑海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 遥光在黑暗中坐起身,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心悸,还有喉咙里乾枯的感觉,彷佛她真的才刚从那一片乾旱的荒野中回来一样。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杯,灌了一口,清凉的感觉入喉,神智稍微回复了点。 又是这种奇怪的梦,一再地在她脑海中出现,像一幕幕的风景,不断强迫她去注视着。那梦中的自己是谁?还有那个她唤他将军的男人。总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但每次一张开眼,就忘了他的容貌,只有那抹淡淡的笑,有一种熟悉。 她认识的将军没几个,遥光想着想着,忽然从心底浮起一股寒意。朦胧间,她或许是知道点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想忽略过去。 听见一旁传出细细的呻吟声。遥光转头一看,发现发出声音的是另一张床上的雨眉。雨眉全身缩成一团,两手紧抱着自己,眉头紧皱,像是痛苦万分般。似乎是又陷入恶梦中了,但是遥光知道,第二天一醒来,雨眉会把这恶梦忘得一乾二净,只徒留不知名的恐惧与茫然。 “雨眉。”遥光轻碰雨眉的肩,却看见她缩得用远。虽然意志仍陷于恶梦中,但身体反应却是惧怕别人的碰触。 唤不醒她,无法将她从恶梦中救出,遥光忽然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袭击。这是犯错的代价,但雨眉何其无辜? 透过永远关不紧的木窗,遥光看见外边隐隐有火光,在宿舍的最旁边,一座山脚下。刚来的时候就发现那里晚上时时有人聚集,只是她一直没空去探究。现在该是去看看,在被围城的力量侵蚀之后,还有什么人会聚集在一起。 那山脚下有一座小山洞,火光是从那里面传来的。遥光放轻脚步,缓缓接近。 洞口坐了一个人。事实上,直到遥光接近,才发现那是一个人。全身包裹在破烂的黑衣袍里,像尊石头一样动也不动,神情呆滞,嘴角泛黑,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活人”的气味。 遥光走过他身边,闻到一股人体的臭味跟奇异的烟草味,不禁皱皱眉。那味道很特异,她直觉这个人应是中毒了。 探头往里面看一下,发现里面的烟草味更重了。遥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看见里面还坐了不少人,都东倒西歪的,神情与症状和洞外那人如出一辙。 洞口中央有一团营火,里面燃烧着木材跟树叶,似乎还有一些形状很长的叶子。从营火中散发出来的气味,带有魔幻的色彩。遥光拉起衣袖,掩住口鼻,走进洞穴内。 没有人理会她,事实上,每个人依旧保持同样的神情,姿势。一个歪倒的男人口中流下唾沫,垂在衣衫上而不自知。另一个女人脸色发黑,看起来好像生了重病,被火光吸引来的小昆虫覆在她的脸上,却不会抬手抹去。 在这里面,遥光看见熟悉的面孔。前几天出乎意料救了她的老人向怀,就坐在其中。胡子上沾满烟尘,缩着身子窝在角落里,双目直盯着火光。 “向怀。”遥光走过去,推推他。没有反应。 遥光索性拉起老人,虽然他挺瘦的,但还是有点重,让她花费了不少力气跟时间才把向怀拖出洞外。外面空气清新许多,遥光拿衣袖当扇子,对着向海的脸直挥。 “向怀,你醒醒,向怀。” 过了一段时间,老人痴迷的眼神才渐渐醒转过来。浑浊的瞳孔转了一圈,才定在遥光的脸上。那眼神是陌生的,看来他忘了两人见过面的事情。 “向怀,你没事吧?” “你…是谁?” “我是遥光,你记不记得,前几天你在盖金字塔的地方救了我。”遥光解释道,发现自己待在围城越久,也越有耐心了。 “遥光?”眼珠子又转了转:“喔,你是那个女孩。” 遥光看了看冒着火光的洞口:“你们在做什么?” 向怀反应依旧很慢,听见问题,想了想,才挪动迟缓的身子,从衣袖里拿出一截长长的草叶,递给遥光。 “这是什么?” “晶草,后面山上有不少。”向怀说。 遥光将草叶凑进鼻子前闻一闻,气味就如同营火里散发出来的味道,终于知道那气味的来源是什么了。 “晶草有什么作用?” 向怀拿回草叶,撕下一小断,揉一揉,塞进嘴里嚼。遥光吓了一跳,没想到这晶草除了焚烧闻气味,还能这样吃。 “呃,你这样吃,不会有事吧!” “这样比较好,我才能保持清醒,跟你说话。”向怀说,一边慢慢地将手中的草叶吞入腹中。 “这么说,晶草的作用就是保持清醒了?”遥光渐渐明白。不过这些人闻多了晶草,却呈现出中毒的现象。 “在这里,睡越久,梦做越多,就忘得越快。”向怀缓缓地说:“所以我们吃晶草,换取多一点清醒的时间,会记得比较多。” “只是吃多了,会像他们一样。虽然可以说上是清醒的,但却没有行动能力,出现幻觉,久了也伤身。” “这么做只是缩短寿命而已。” “但我们不想忘记,”向怀抹了抹脸,神情无限疲惫:“巫者的生命本来就比一般人长,有些人还年轻就进来了,得受这种痛苦多少年?我们宁愿活得短一点,也不要忘记过去的自己。” 遥光看着向怀,这个老人比白天时要清醒多了。虽然仍是一脸的狼狈,可是他的蓝眼睛里却显现出一种不同的光彩,沈重,但是不服输。这个人以前或许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你们天天这样吃,岂不是很久没睡了?” “应该很久了,”向怀苦笑:“久到我都忘了,但我想,藉由药物让自己清醒,有时候跟昏迷没什么差别。我只是希望多记住自己一点。” 向怀转过头,看着坐在洞外的男人。那男人仍维持同样的姿势,迷离的表情。 “他今天收到通知,明天得去”望楼“,城主要接见他。” “城主接见?” “有许多人一直进入围城,但围城内的人数却从没有增加过。”向海幽幽地说:“有几个人进来,就有几个人要离开。” 遥光觉得好奇,在向怀身边坐下来:“这是什么意思?” “大家或许都不记得了,但我大概还有点印象。进来多少人,就有同样人数的人被叫进”望楼“,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是被用什么方法解决掉了吧!遥光心想。为了控制人数,也只得用这种方法了。 “所以每个人听到被叫进”望楼“,都觉得害怕。他也是,刚刚拚了命吃下一堆晶草,想回复流失的记忆。不过我看他吞这么多,还没进”望楼“大概就要挂了。” “或许,那些人是离开了。”遥光看出向海眼底隐藏的恐惧,试图安慰。 “不可能,”向怀摇头:“不可能的,没有一个人,任何一个人,有办法离开围城。没有人。” 那或许是一种绝望,已经走不出去,只好留下来,但又不想忘掉自己,忘掉过去。每天晚上不敢睡,白天还要承受体力的劳动与折磨。但真正让人生不如死的,是那种觉得自己即将逝去的恐惧,很可能会忘记过去,到时候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向怀,你想起来我长得像谁了吗?”遥光问。 向怀看着她,很久很久,眼里慢慢涌现一种温柔。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遥光的发:“你像一个我无法忘记的人。她的发跟你一样,是黑色的,她的眼睛跟你一样美丽。我不想…不想忘记她…” 向怀忽然将双手搭在遥光的肩上,把她吓一跳:“向怀?” “太好了,你来了,我以为我们再也无法见面了,在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双眼晶亮,泛着泪光:“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好爱你?你离开的时候我好难过,几乎想死,要不是因为我们的孩子…” 他越来越靠近,几乎整个身子都要压上来了。遥光下意识地双手一推,向怀脚步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 “向怀,呃,对不起,你没事吧?”他看来摔得不轻,遥光赶紧道歉,怀疑被自己大力一推,这个已经失去巫术力量的老人有可能就这样挂了…… 向怀坐在原地没有动,双眼一直没离开遥光的脸。“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过了好一会,向海才终于回过神来。 老人站起身,缓缓靠近遥光。似乎想伸手碰触她,却又忽然缩了回来。“孩子,好好活下去,为了你母亲…” “我母亲?”遥光心中一惊,抬眼看着老人。她忽然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他的蓝眼睛这么熟悉了。 向怀没再说什么,垂下肩膀,拖着疲惫的脚步往山洞走去。遥光原本想再喊他,但是看见那瑟宿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于心不忍。就算不想忘,还是忘了很多。 虽然身在没有未来的炼狱,他不知道,还是有人在思念着他,就算他已经忘记了。 第五章 水气。趴在草丛间,蒸发的露珠化为水气,窜入她的眼中,鼻中。她动也不动,连眼睛都不眨地趴着。远处有脚步声,踩着草地零零落落的,越走越近。她一手抓紧短刀,一手撑在地上,感觉坚硬的土石划过手心。 数人的脚步声更近,隐约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 “那女人到底死哪去了?”不悦的声音响起,她认出那是本振的声音。 “仔细看,一定要找出来,要是货品被伤到了,可不是退钱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低沈稳重的声音是首领天满。 几乎就在靠近她数尺的地方,众人停下脚步。她下意识地想向后缩,却又想到这么一动会被发现行踪,只得硬着头皮不动。 “这死女人,竟然在这种时候给我们捅这种匹漏,不过是一张脸长得漂亮而已,我就知道这些巫者没一个好货!”本振忿忿地说。 “要骂人,也得等找到人再说,本振。”一旁冒出一个尖细的嗓音,是天满最信任的军师霍答:“不管怎么说,先找到女皇要紧。都已经收了名罗国的钱,现在告诉他们人不见了,悲惨的才是我们。” 本振咕哝了一声:“老大,那时候就说过不应该收留她的,你看现在闯了这么大祸了,名罗的朝金将军可是出了名的坏脾气,这下我们完蛋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件事是我的错?”虽然看不见天满的表情,但从这语气就可以知道,他一定用他残存的一只眼睛严厉地瞪着本振。 “不…我没这个意思,老大,我是说…” “好了,”天满语气不耐地说:“有时间在这里嘀嘀咕咕,不如赶快把女皇跟那ㄚ头找出来。” “是,老大!” “是!” 答允声此起彼落,看来天满真的很生气,气到让手下都吓坏了。众人继续向前走,脚步声渐渐远去,她全身紧绷的状态终于稍微放松。这时候才发现,握着短刀的手指已经因为握得过紧而变得死白,麻痹得无法灵活使用。 直到感觉到那一批人离开了,她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她往森林深处走,没走多久,停在一棵森然的大树下。她抬头,双手圈在嘴边,轻声唤道:“叶蝶,你还好吧?” 过了好一段时间,大树上茂密的树丛一角才动了动,里头冒出一张清丽的小脸来。美丽的脸上满是惊恐与疑虑,她把身子藏在树丛后,紧张地东张西望。 “晓敛,你回来了?”叶蝶对着树下的女孩说:“那些人走了吗?” “他们往南走,所以我们得快点从反方向出森林。”晓敛说:“时间快到了,云扬应该已经在等我们了。” “真的没问题了吗?”叶蝶仍有些担心,咬着下唇轻蹙起眉头。 “所以我们动作要快一点,找不到人,他们随时会转回来的。”晓敛微笑,试图安抚叶蝶心中的不安:“快下来吧!” 想到自己不久就可以脱离那批盗贼的控制,回到故乡,叶蝶的心中就兴起一股勇气。她点点头,露出微笑:“好,晓敛,你要接住我喔!” “没问题。”晓敛展起俏丽的笑颜,双手向前,缓慢做出奇怪的手势,嘴里一面喃喃念着咒文。没过多久,就看见她双手之间兴起一阵风,慢慢地扩大,向上飞升到树上叶蝶所在的高度。 “跳下来,叶蝶!”晓敛叫道。 叶蝶其实有点怕,她所在的位置虽不算高,但这一跌下去也是会受伤的。不过她全心相信在下方施展咒法的女孩,因此心一横,闭上眼睛,纵身往下跳。 她抚着胸口,感觉心脏在里面狂跳,但同时感觉到四周包围着一股轻轻柔柔的力量,托着她的身子,缓慢地往下降,往下降,直到她感觉到自己的鞋子碰到坚硬的土地。 “叶蝶,没事了。”晓敛的声音近在耳边,她随即张开眼睛,看见盈盈笑着的美颜。 “呼!”叶蝶喘了一口气,刚才她几乎紧张得无法呼吸:“你好厉害,晓敛。” “不,我还不够厉害。”不知为什么,晓敛说这句话时,眼里闪过一丝忧伤。但这情绪很快就被她脸上的笑容掩盖过去。 晓敛拉住叶蝶的手:“快走吧!别让云扬等太久。” “嗯。”叶蝶微笑,两个年轻女孩手牵手快步走出森林。 越是接近森林的出口,晓敛越是小心翼翼。她拉着叶蝶,要她跟在身后,自己一手握着短刀,双眸俐落第四处察看。跟那批盗贼混了好些时日,这些警戒的功夫也学得差不多,只是身为弱女子的她,体力,技艺还是不如那些男人。虽然已接近森林出口,晓敛还是担心他们会在尚未找到云扬前遇袭。 叶蝶微微颤颤地跟在晓敛身后,不敢说话,怕自己的话音在寂静的森林中引起注意。她只想回去,她的国家,她的子民都需要她,不能让那些等待她的人们失望。 走着走着,晓敛忽然停下脚步,警戒地看着左边的一丛树丛。那树丛有些微颤动,显示背后可能躲着什么人或是动物。晓敛将短刀持在身前,把叶蝶藏在身后,瞪着那树丛:“谁?” 树丛动了动,把两个女孩都吓了一跳,不禁倒退一步。叶蝶还吓得差点尖叫,幸好赶紧用手捂起小嘴。 “别紧张,是我。”男人的嗓音传出来,树丛后走出一个身穿俐落军服的俊朗男子。他神情有点疲惫,但双眼依旧炯亮有神,尤其是在看见叶蝶的那一刹那。 “云扬!”叶蝶惊喜地叫道,随即上前扑进云扬的怀里:“你终于来了!” 他笑着抱住怀里的小女人,心中为她毫不掩饰的热情感到喜悦:“抱歉我来迟了,女皇。” “你把我吓死了,云扬。”晓敛抚着胸口喘口气,一边笑道。 “不好意思,”云扬对晓敛点头致意:“谢谢你,晓敛,要不是你,女皇没有办法顺利脱离名罗的控制。” “云扬,他们怎么样了?我听说名罗决定攻进首都,这是真的吗?”叶蝶想起国家大事,焦急地询问。 一提到本国的战争,云扬的脸色黯淡了下来。他看着叶蝶焦急的容颜,考虑了一下,似乎是不忍将实情告诉她。“是没错,名罗已经在境外集结大军,包围了首都。” “那么,我们要怎么回去?” “女皇,恐怕是暂时回不去了。”云扬咬牙说:“宰相平融守着首都,我们已经尽快让大部分人民出城避难了,但对方来得太快。清泽将军要我先出来救你,其他人则守在城外…你听我说,女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已经没有人手了。” 一听说同胞们死守城门,生死未卜,叶蝶早已哭成泪人儿。小脸埋在云扬的胸口,哭得肝肠寸断:“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做?怎么可以丢下我?我不要他们死,我要回去…” “女皇…”他苦恼地抱着怀里哭泣的女人,一手则温柔地轻抚她棕色浓密的长发:“女皇,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你现在回去,岂不是让名罗活逮住了?这样晓敛千辛万苦带你出来不就没有意义了?” 想到之前的恐惧,辛苦,还有晓敛为她做的一切,两人一同吃的苦,叶蝶总算冷静了下来,收起眼泪。 “现在该怎么办?” “我已经联络女皇母亲的娘家,他们愿意暂时提供庇护。但是他们也不愿意卷入战争中,所以如果名罗前来要人,恐怕也没有办法帮我们拖延太久。”云扬说:“这只是权宜之计,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会想办法联络在国外的其他族人。” “叶蝶,你现在回去只是自投罗网而已,名罗要是抓了你这位女皇,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国家就真的被并吞了。”晓敛也劝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存皇室的血脉,以后才有翻身的机会。” “我知道,我只是真的好担心平融他们。”叶蝶已冷静下来,但心中仍放不下照顾她这么多的朝臣与无辜的子民。 “会有机会救他们的,我会尽量说服其他国家出兵救助。”云扬深情地看着怀里的女人:“女皇,我会保护你的。” “云扬…” 两人凝视的眼神里有着浓浓的深情。若是在平时,女皇与宫廷侍卫长的恋情是不被接受的。但国难当头,云扬的忠诚与深情正显露出自己对叶蝶的爱,即使是生死未卜,即使这么一去他们可能无法再看到故乡一眼,即使她可能不再是女皇,云扬依旧愿意守在叶蝶身边,直到最后。 “好了,别再看了,你们两个。”一旁的晓敛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在棒打鸳鸯,但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插入两人世界:“再不走,天满那批人可能会转回来,到时候会出问题的。” 云扬点头,拉起叶蝶的手:“女皇,马在森林外边,我们还是快离开这里吧!” 森林的入口处有两匹马,缰绳拴在邻近的树上,正低头吃草,浑然不觉主人的紧张气氛。 云扬将缰绳拿下,一面转身对晓敛说:“晓敛,一起走吧!你背叛了那些家伙,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晓敛想了想,确实从刚才那批人的语气,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背叛行为确实非常不高兴,再留下去她自己也会有危险。“说得也是,我先离开这里避避风头,免得被那些小心眼的家伙给逮到了。” “你说谁小心眼?” 沈稳,带点隐藏怒气的声音响起时,晓敛觉得全身忽然起了鸡皮疙瘩,连发梢都要卷起来一样发麻。晓敛与云扬迅速回身,发现森林入口处冒出一个一个的影子,像是早已静悄悄埋伏好一样,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你很聪明,晓敛,知道先引我们到另一边去。”天满说:“但你想我会比你更不谨慎吗?小女巫。” “狡猾,原来早就等在这里了。”晓敛咬牙切齿地说。 “我就知道一定会有接应的人,但没想到竟是堂堂侍卫长。”天满微笑地看着云扬,他生气时总是在微笑:“真是抓到一只大肥羊了,我想,朝金将军应该会很高兴,不会介意我们慢一点交货。” “休想!”云扬将叶蝶档在身后,已经拔出腰间长剑,剑士的气势已经隐隐出现。 “你只有一个人,加上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皇,和一个半吊子的女巫,打得过我们吗?”天满嘲讽地说。 “我不会把女皇交给你们的。”云扬即使经验丰富,也是全国最强的剑士,但他也听文这个贼集团的利害。光是看天满的气势,就知道这个独眼男人非等闲之辈,还有四周一群蠢蠢欲动的家伙,都是身经百战的剑士。他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但也不肯向命运低头。 “我到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侍卫长。”天满用那只独眼鄙夷地看着云扬,也拔起腰间长剑,举在身前,与云扬面对面。 “老大…”一旁霍答靠过来,细长的眼向四周转了转,然后附在天满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天满只是点点头:“我知道。我来跟他打,你们在旁边看着那两个女人,别轻举妄动。” “是,老大。” 一群人纷纷散开,将三人团团围住,站在最中心的是天满与云扬,晓敛拉着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叶蝶退到旁边,一下撞到人高马大的本振。凶狠的眼睛看着她,厚唇恨恨地啐了一口:“妈的你这死女人,敢给我作怪,我就把你杀了!” 晓敛也回瞪他,表示自己并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只是紧抓着叶蝶已汗湿的手,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中央的两个男人已经准备开打了,天满率先提剑冲过去,气势惊人,似乎连四周的气流都要随着他手的挥剑动作而改变流向,一鼓作气地向云扬冲过去。周遭人权屏气凝神,天满的手下相信他不会输,晓敛跟叶蝶则祈祷云扬不要输。 比起场外观战的人来,身为当事人的云扬反而冷静许多。他定定地看着挟带无比气势冲过来的天满,一提剑,“当”一声,两剑交击,擦出火花,点点散落,众人不禁倒吸一口气。 云扬不动如山,承接了这么重大的一剑,连脚步都没有移动。他双手向上一挺,将天满的剑档开,接下来随即弓身向前,对着天满展开紧密的攻击。 那是一场刺激万分的打斗,两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剑士,一招一式的攻击都足以取人性命,但他们却都能惊险地避过,更不忘机灵地继续发出更猛烈的攻击。天满的长剑只差一寸就次到云扬的脖子,但他迅速闪开,只擦到一丝头发。云扬也反身攻击,长剑从天满的衣袖间穿过,所幸躲得快,没伤到天满一丝一毫。 握着叶蝶的手,感觉到她在发抖。爱人就在生死之间,她怎么能不紧张?晓敛却没空想这些。天满虽是盗贼,却仍有天生的剑士精神,想跟强的人打是理所当然的念头。晓敛明白天满这回只是藉机跟云扬斗一斗,不管是赢是输,这门生意他都做定了。 云扬虽然是抱着视死如归兼保护爱人的决心再打,但是除了天满之外,还有这么多敌人,他一个人是应付不来的。晓敛眼珠子转了转,发现四周人全都被紧张刺激的打斗给吸引住了,反倒没什么人在注意她跟叶蝶。机会来了,被讥笑为半吊子女巫的她,也只能把握这种时机。 中央打斗的两个男人一来一往,完全没有空隙,却也无法伤到对方一点。随着时间过去,他们的动作没有便慢,反倒是越来越快,眼前一片刀光剑影,叫四周的人看傻了眼。而天满却是越狂野,脸上反而堆满了笑容,看来棋逢敌手,也是一件乐事。 眼见始终无法突破,云扬终于使出绝招。他突然收剑,往后退三步,趁天满尚未反应过来时,一个箭步冲上去,长剑由下往上划。天满吃惊之余赶忙应对,却因为被这一剑震得倒退数步。云扬趁势攻上,挥剑猛砍,一时之间两剑相交的撞击声轰轰烈烈地响起,天满因一时大意而居于劣势。 云扬气势正旺,抓住机会,长剑往天满的防卫空隙钻过去,云扬大喝一声,天满仓皇避不及。那一剑削过天满的手臂,直刺肩膀,鲜血顺着伤口迸出。 “老大!” “老大,你没事吧!” “你这可恶的家伙,竟敢伤了老大!” 众人惊慌,纷纷围了上来。 “只是小伤而已,激动什么?”天满大吼,喝住了要上前来帮忙的人。 云扬依旧维持警戒,不过经过刚才那一场打斗,已经耗费不少体力了。 “你这小子不错,很少人能伤得了我。”天满甩甩受伤的手臂,好像真的没事一样。 “我还能再打,你呢?” “当然。”云扬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两人再度摆出阵式,不过看来都狼狈许多。天满的伤口或许真的不深,已经不再流血,举剑的手也毫无障碍。他高举双手,脚步一抬,准备向云扬冲过去。 “轰”一声,四周忽然冒出一团白雾,笼罩住所有人。 突然出现的状况让每个人都惊慌失措,伸手不见五指,却不断听见人的喊叫声跟脚步声,一伸手却什么都抓不到,他们陷入迷雾的迷宫中。 “谁?谁在那里?” “救命!是谁?不要打我!” 呼救声跟惨叫声此起彼落,天满听见手下们的叫声,却聪明地站定原地不动。这是法术造的迷雾,越是慌张越是看不清真相。现场还有谁会做这种事?除了那个小女巫,没有第二个人。 闭上眼睛,倾听四周的声响与动作,仔细分辨真实的声音与回音。然后,他听见了细微的声音从左后方传来。 “快点,你们先上马,这法术维持不了多久,但是够你们逃了。” “晓敛,你也快点上来。” “我还得再撑一段时间…” 逮到你了。天满的嘴角扬起一道歪曲的线条,还是避着眼睛,凭着自己的听力,走出迷雾。一眼就看见云扬带着叶蝶已经上马,晓敛还在下面推着他们。 “好家伙,你又背叛我了?” 晓敛像是被吓到一样,赶紧回身,警戒地看着天满。“你怎么出来的?” “你那三角猫的法术,困得了我吗?” 晓敛咬着下唇,苦恼地看着自信满满的独眼男人,心中还在盘算着逃脱之道。 “你也有怕的时候?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巫。” 天满的独眼轮流在三人的身上巡回着,最后将眼光定在脸色苍白的叶蝶身上。要制住有反抗能力的两人,就得先抓住没有反抗能力的主角。 “天满,放了他们对你没有损失…” “闭嘴!谁才是这里的主子?”天满恨恨地说:“你有没有一堆弟兄要养?不做这笔生意,我哪有本钱养这么多人?” “那…”那就别养了。晓敛本来是要这么说,但一看见天满凶狠的目光,又想到这班人确实都依赖天满的指导生活,如果真解散了也不知道往何处去也就不敢再提出意见。 “把他们交给我,我可以饶你不死。” 就算饶她不死,也不会让她好过。晓敛暗暗想着,早在背叛他们时,她就已经有觉悟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晓敛,快上来,他一个人追不了的。”云扬说,一边弯下身想把晓敛抓上马。 几乎就在云扬抓住晓敛衣袖的一瞬间,天满展开了攻击。他无预警地快速向前冲,一下子就抓住了叶蝶的裙摆。叶蝶同时发出惊恐的尖叫,两手牢牢抱着云扬的颈子,这样反倒让两个人都差点被拖下马来。马儿感受到压力,仰头发出嘶吼,忽然人立了起来,一时之间四个人都被挂在高抬起前脚的马上。 晓敛被云扬抓着衣袖,整只手都被往上提,她赶紧挣脱,然后一下抱住天满的腿,把他向下拉。因为被晓敛往下拖着,叶蝶又拚命挣扎,天满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摔倒在地上。 “快走,你们快走!”晓敛也一起跌倒在地上,仰头叫道。 “晓敛!” 最后只听见叶蝶的尖叫声,马的嘶鸣,接着就起了一阵沙尘,掩盖了她的视线。晓敛紧抓着天满,听见远去的马蹄声。他们走了,安全了,那我呢? 忽然有人提着她的领子把她抓起来,面对的果然是天满那张凶恶的脸。 “你这ㄚ头,竟然害我损失一大笔钱…” 看来他是真的很生气了。满头满脸都是灰尘,肩上的伤因为刚才摔倒在地上又开始出血。天满大哥非常,非常的不爽。 “那个,大哥,你也知道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晓敛挣扎落地,一步一步向后退。 “小女巫,我答应让你留下来,不是要你来坏我生意的。是谁给你饭吃?是谁让你有地方住?你看看你是用什么方法报答我的?”天满步步逼近,表情越来越凶恶。 “这种生意本来就做不久,介入人家国家的战争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我讨厌那个朝金,谁知道他会不会真给钱?”想起朝金那张像牛头犬般的冷脸,就觉得这个人一定满肚子诡计。 “你是我的军师吗?我有问你意见吗?”天满已经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宰了眼前的小魔女。 “我是为你们想,不要被那家伙给骗了…” “晓敛!”天满吼叫一声,同时也夹杂着其他人的怒吼。 晓敛紧张地一回头,发现所有人竟然都站在身后,原来法术已经消失,被迷雾整得七荤八素的盗贼们已经个个摩拳擦掌,准备要好好教训这个罪魁祸首了。 “大家,大人不计小人过,男人都还这么小心眼,要注意将来会生儿子没屁眼…”晓敛一边向后退,一边拖延,但又意识到自己被前后夹攻,只好呆立在原地不动。 “死女人,我要杀了你!”本振激动地叫道,他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看来是刚才在迷雾中被同伴打伤的。 因着本振的一声吼叫,其他人也彷佛一起壮大声势一样,一群愤怒至极的男人就向晓敛冲了过来,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把亮晃晃的剑。 “不要动,我要宰了你!” 晓敛跳起来:“谁听你的呀!” 她赶紧拔腿往后跑。她是不怕死,但也没说她不爱惜生命呀!不过那群男人生气的样子太可怕了,晓敛两手一指,从指尖放射出数道光芒来,射向身后的男人们。碰碰几声,数道光芒接触到人体,发出火花,接着就传出几声惨叫。 趁着一群人惊慌的空档,晓敛拔腿狂奔,但是有一个人的速度比她更快。黑色的身影倏地档在她面前。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天满说,肩上的刺痛让他更愤怒。 “我…”有这么一瞬间求饶的话几乎要说出口,但自尊还是让晓敛将滚到舌尖的话吞了回去。看见天满的眼神,她已知道此劫难逃,至少在这个时候,让她保留点尊严。 “本来以为,你那张漂亮的脸或许还有点用处,但我现在后悔了,要是不解决你,将来一定会成为祸害。”天满冷哼一声:“祸水,你的死期到了。” 她看见天满的肩头隆起,抬起脚步,知道他要进攻了。晓敛反射性地转身就逃,却在跨出脚步的一瞬间,感觉到身后一股骇人的寒气逼近,然后一道银光闪至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打到了她的咽喉。晓敛用双手捂住喉咙,倒卧在地上。 “你…咳咳…”她说不出话来,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口中汨汨流出鲜血,握住喉咙的双手也是。彷佛有许多空气灌入她的咽喉中,发出气喘吁吁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肯听话?如果你肯听话,我可以给你一切。” 抬眼看见天满,他站在她的身侧,俯瞰着趴在地上挣扎的晓敛。独眼里没了刚才的凶狠残暴,反倒有一丝怜惜的温柔。 “我…不…稀…”她只听见自己喘气跟鲜血不断流出来的声音,不知道这最后一句话天满听懂了没。 好像身体被抽离了什么,她失去了力气。倒卧在地上,无力阻止红色的液体离开自己的身体。这就是死亡吗?甚至不感觉到痛,全身轻飘飘的,好像要浮上天空一样。 她想起母亲去世的时候,曾经在弥留之际说过,她要回去了。回去哪里?她曾经好想知道,回去那里是不是会比较好,比在这个可憎的弱肉强食世界好? 她觉得自己好像就快要知道了,即将陷入黑暗前,好像看见了什么,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瞬间有一道极其强烈的光闪过她的眼前。 “晓敛,晓敛。” 有人在叫她,这应该是她的名字吧?成年之后,母亲帮她取的真名,晓敛,为什么要叫晓敛? “晓敛,睁开眼睛。” 谁在叫她?像男人的声音,陌生的,温文,没什么情绪。勉强睁开沈重的眼皮,首先看见一双蓝色的眼睛。 “你醒了,晓敛。”蓝眼睛露出稍微欣喜的神色,随即又被坚硬的冷漠掩盖过去。 “你…”是谁?吐出一个单音,却觉得喉咙乾哑得无法发声。 “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会失败。”蓝眼睛说:“对了,现在不该再叫你晓敛了,你应该隐藏起真名。” “我来帮你取个名字吧!我看看,你的眼睛真美,就像遥远的星光。既然这样,我就叫你遥光吧!” 遥光? “这是你的新名字,从今以后,晓敛就是遥光。” 我不是,不是那个人。是晓敛,是遥光,还是苍… “遥光,遥光。” 倏地睁开眼睛,看见一片黑暗,然后是一张担忧的脸。雨眉的脸。 “遥光,你做恶梦了?” 触摸到汗湿的脸颊,遥光的手下意识地想下滑,摸摸自己的咽喉。光滑一片,没有疤痕,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完美的癒合。没有人看得出来她曾经死过一次。 “遥光,你记得你梦见什么吗?” 记得,什么都记得。她喘着气,依旧说不出话来,彷佛那道伤口仍在,空气灌入咽喉中,鲜血直流。那感觉又回来,依旧清晰,血温热的触感,跟隐隐的痛。 “遥光,你怎么不说话?遥光。”雨眉没见过遥光这么沈默又诡谲的表情,忍不住害怕了起来。 为什么又会做这种梦?已经这么久了,她几乎要淡忘以前的记忆,为什么现在又想起这段过去? “遥光,你不要不说话呀!遥光,遥光。” “我不是…”猛然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不是遥光,你又是谁?从雨眉狐疑的眼神中,她看见了这个问题。 不是遥光,又是谁?晓敛吗?还是… “我没事,只是被恶梦吓坏了。”遥光勉强挤出微笑,象徵性地安慰一下雨眉。 “真的,可是你的脸色真的很不好耶!” “没事的。”遥光看看窗外射进的一道阴暗的光:“你看,快天亮了,别担心,先起来准备一下吧!” “喔。”只要遥光恢复正常,雨眉就安心。她乖乖听话,起床准备梳洗。 不是遥光,不是晓敛,又是谁?记忆中,似乎还遗漏了什么。她从来就没去深究过,遗忘过去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想去挖掘那些模糊的片段。 你是牺牲了谁才得到这力量? 这句话让她心惊。为了重生,她抢了一个人的过去。是谁?那个名字在脑海中飘忽晃荡,却总是抓不住。她想自己是知道的,只是想不起来,说不出口。她知道的,只是不愿意想起。 在同一个门外徘徊了好几次,晃过去,晃过来,她没关系,他的脑袋都要昏了。遥光白色的身影在小窗外一闪一现,还不时偷瞄里头的情况。她这样躲他已经好些天了,刚开始时连看都不看,食物丢了就走,这几天是有意无意地晃晃看看,好像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翔闪无声地叹气,几天没见到这ㄚ头有着生动表情的脸,没想到自己竟变得有点消沈。她有足以影响自己的力量吗?他怎么可以轻易让这女孩的身影逐渐盖过在心头掩藏了十数年的挂念? 她又看过来了。假装忙着把食物送给其他人,收拾他们丢出来的脏衣物,跟隔壁的人聊几句,眼神却不时往这里头飘。 “别看了,要进来就进来吧!”翔闪终于说。对她妥协,是很糟的第一步,但他却不由自主做了。 遥光转过脸,用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表情看着翔闪。“你保证不发飙?” 原来是怕这个。翔闪嘴角微扬:“我保证。” “我不帮你擦地板。”遥光又说。 “我也没要你擦。” “那你要我进去做什么?”她狐疑着,不相信天下有白吃的午餐,尤其是面对翔闪时。 “我看你一副想进来又不敢进来,想开口又不敢开口的样子,才叫你的。” 遥光嘟起嘴来:“看来我要做什么,还得翔闪大爷照准才行。” “别在那里耍嘴皮子了,到底要不要进来?”翔闪一向耐心有限,下了最后通牒。 “好嘛好嘛!凶什么。”这人好讨厌,气势永远要比别人强。遥光更讨厌自己老是一下就被翔闪吓得跳脚。 遥光推开门,感觉到一阵不寻常的寒风吹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你的房间为什么这么冷?” “只有门口冷而已,你进来一点就不会了。”翔闪警戒的神色,直到遥光关上门才逐渐放松。 “为什么?” “你今天进来,只是想问关于我房间的风水而已吗?” 遥光瞪着悠闲地坐在床上的男人:“你这个人很奇怪,多说一点是会死吗?态度这么不友善,难怪人缘差。” “我不在乎。”翔闪仍是一派自若。 遥光看着这个不可一世模样的男人,他以为自己被关在这监狱里,还能一样是帝王吗?或许他依旧是,但遥光依然不懂,为什么像翔闪这么骄傲的人会自愿进围城,让自己埋没在这个没有未来的地方。 “我不强迫你接受我的观点,你也不用强逼我接受你的逻辑。”翔闪说:“所以风隼要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要不要出去,是我自己的决定。” “那你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理由,才肯出去?” “等我准备好了。”翔闪面无表情,金眸却暗暗转为深色,一抹沈重的情绪涌上来。 “准备好做什么?” “准备好,跨出这一道门。”他说,抬头看着遥光。 “跨出去?”遥光回头看看门,又回头看看翔闪,确定他一脸的严肃,不是在开玩笑:“风隼说,你随时都可以出去,我敢说你现在要挣脱手上的链子,跨出这道门,没有人可以阻止你。” 虽然只有些微交手,但遥光探测出翔闪的实力,可谓深不见底。 “问题在于出去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轻轻吐出这一句话,胸口涌现一股郁闷与恐惧,他发现这是十年来第一次跟另一个人谈论这件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也感觉到了,不是吗?”翔闪试图微笑,却发现自己的嘴角僵硬得难以扯动:“那个地方很冷,很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遥光一听,下意识地回头,忽然觉得那扇门变得有点奇怪,形状似乎在改变,那门放大,缩小,在墙壁上蠕动着,而在那之后,有一种深深的黑色笼罩着。她第一次仔细面对这种感觉,才发现是有蹊跷。 “那是…什么?”遥光向后退,看着那扇门,感觉那扇门似乎也在看她。 “我想你最好不要知道。” “你…难道你不能…” “要是可以的话,我还会在这里吗?” 稍微退开,遥光喘了一口气:“我不相信你没有办法。”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只是在逃避了?” 她看着男人的眼,发现里面充满酸楚,苦涩的情绪:“是不是在逃避,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不说这些了,你今天要问我什么?”感觉那双银眸好像会看穿自己,翔闪机警地转移话题,避开遥光的注视。 “不算想问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我观察的结论。” “什么结论?” “关于围城,”遥光说:“我知道这个地方要的是什么。围城要的不只是这里每个人的力量,还有记忆。” “喔?”翔闪挑眉,露出些许感兴趣的神色。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记忆,这或许是设计者的偏好,总之,人待在这里越久,他对于自己过去的记忆就会一点一点被这个城市的力量所吸收,而围城所吸收到所有人的力量与记忆,都存放在一个地方。” “哪里?”这句话听起来不像是问句,而比较像是确认。 “这里,”希清阁“。” 这一回,翔闪的眼神掩藏不住赞赏:“就一个银眼睛来说,你还算不错。” 遥光并没有因为翔闪的称赞而停顿,她继续说下去:“”希清阁“是全围城力量的总结所在,这里吸纳了来自各方,好的与不好的力量,这里是储藏所,也是围城赖以维生的来源。简单地说,这个地方蕴藏的能量,就是围城的食粮。” “因为这里有不寻常的力量,才足以困住像你们这种人。而且也因为你们的存在,反倒让这里的力量更强大。你们并不只是犯人,也是围城的帮凶。” “难道我们就愿意这么做吗?”翔闪苦笑。 “我不知道围城的设计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把你也放在这里就是一种错误。” “怎么说?” “你想风隼为什么要答应让你进来?” 翔闪没说话,一张俊逸的脸却沈了下来。 “很少人知道,你的能力里面有一种,叫做”净化“。” 翔闪不禁握住右手拳头,感觉到手心上的烙印。净化是遗传自母系的能力,很少见,但用处并不多,所以没什么人知道他也有这种能力。风隼却连这个都知道? “这里很污秽,因为聚集了太多人内心的秘密跟黑暗面,但是也因为这样才强大。所以唯有靠你的净化力量,才能让”希清阁“这块土地上的力量反转过来。” “看来这就是他的阴谋了?”翔闪冷笑,就知道这家伙当时会这么乾脆,绝不是安什么好心眼。 “你为什么不肯做?” “我不想听他的。” “不对!那不是你的理由。”遥光大声说,自己也不明所以地激动起来:“没有人会喜欢留在这种地方,有净化能力的人一定会看见黑暗跟邪恶,我不相信你受得了这些。你为什么不肯出去?是怕门外面那个东西,还是你在忏悔什么?” 翔闪的眼皮跳了一下,心中一惊,她是知道了什么?“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他尽量让自己面无表情,用嘲讽的语气说。 “了解?我不了解,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她觉得好像可以从脑子理得一团迷雾中抓出点什么,但却又在一刹那间消失:“你不喜欢输,因为必须背负着众人的性命,但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放弃?” “因为,如果不放弃,我反而会成为他们最大的敌人。”翔闪低声说,轻得几乎不成话语,遥光以为自己只听见语意不清的呢喃。 “但是你从来就没有放弃过,没有一件事情是你做不到的,就像以前一样…”遥光猛然住口,在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之前,那一连串似乎不经大脑的话语已经冒了出来。 她瞪大眼睛,小口微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那种感觉就像是,有另一个人藉由她的口说出来一样,那不是她的本意。 “遥光,”翔闪唤她:“过来。” 像命令,却又像陈述。遥光不知道翔闪有没有在这个句子中加入令人无法抗拒的法术力量,但她就是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在翔闪身边坐下。 “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来这里之后晚上常作梦,而且是你以前没有记忆的梦。” “嗯。”她点头。 “你记得那些是什么梦吗?告诉我。” “很模糊,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行军,有时候好像在打仗,有时候觉得我有力量…”遥光顿了顿:“醒来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想起什么来了,梦理的风景,人,好像都是我曾经看过却又忘记的一切。但是每次越想越头痛,好像这些东西想出来,又有另一股力量想要把他压下去。” “这些是什么?跟我以前的经历都不一样,模模糊糊地出现,却又看不清楚。我很想想起来,可是一想又觉得头痛…”她说完抱着头,感觉到前额一种隐隐的痛楚。 “别想了,你不用去想。”翔闪说,语气之急速激烈,连自己都吓一跳。 “呃?”遥光抬头错愕地看着翔闪。 “我是说,遥光,你是银眼睛,总该知道一个普通人要怎么做才能变成银眼睛吧?”翔闪轻轻喉咙,回复镇定。 “当然知道,要一个普通人能获得力量,必需要经过转移的过程。”遥光说:“力量是均衡的,因此没有一份力量可以再增生或减少,所以要让一个普通人有力量,只能透过将另一个人的力量转移过去的方式。也就是说,要成为银眼睛,必须要有一个巫者的…贡献。”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比较含蓄,但事实上,要巫者把自己的力量转移出去,除非死亡,是无法做到的。因此银眼睛要获得力量的方法,通常是找到将死之巫者,或更有甚者,不肖之人会想办法杀死一名巫者,以获得他们的力量。 “那你知道,你的力量是来自于谁?”翔闪说,神色黯淡了下来。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有点惊讶。 “那是风隼找来的,没经过我的同意就做了。不过,在那种状况下我也很难同意。” “是风隼?” 简短一句话,但遥光可以感受到身旁的翔闪身上开始散发出怒气。她下意识地挪动一下身子,稍微离他远一点。“你…你生什么气?你说好不发飙的,可不可以遵守一下承诺?” “抱歉。”翔闪低声说,却让遥光目漏惊讶之色。这个骄傲的男人,什么时候也学会道歉了? “所以你什么都不知道了?”翔闪这句话像是在对自己说。 “你希望我知道什么?我是藉由这种方法拥有力量,但转移的也只有力量而已,我那些梦不可能是…”说到这里,遥光才醒悟过来,这些梦的来源或许真跟她成为银眼睛的过程有那么一点关系:“难道说,难道说是因为这样?这是那个人的记忆?但是不可能,没有人说记忆会转移的,除非…除非…” “别再想了,遥光。”翔闪忽然说,语气异常严厉,带着法术力量的话语冲击着遥光的耳膜,她停止说话。 “别再想,不管这是怎么回事,不管那个人是谁,你都不用去想,知道吗?” 遥光楞楞地点头,刚才好不容易抓住的一些想法又烟消云散。 “什么都不用去想,你只要作你自己就好。” 他们是不同的人,不能要求她去成为另一个人。他忽然有点害怕,遥光会被她体内的那股力量淹没。在这里待越久,想起来的就越多,她终有一天会知道为什么。 他的内心却在拉锯着,希望他们是同一个人,不希望他们是同一个人。但已经逝去的不会再回来了,他必须接受,不会再回来了,即使力量依旧留存着。 遥光被翔闪看得全身发毛,他变换不定的神色像是在检视,在生气,在思考着。不过,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这么好看,那张俊美的脸真是天赐的礼物,不管做什么样的表情都有迷人之处。 “你又在生气了?” “没有,我哪来这么多气?”翔闪说,忽然伸出手,几乎要碰触到遥光的肩头。 遥光曾想往后缩,却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动,只是看着他以手指挑起肩头上的一缕发。捧起黑缎般的发丝,翔闪近乎着迷似地看着指间的黑色瀑流。 “你不应该来这里的,遥光。” “为什么?”遥光迷惑地看着翔闪的动作。 “你不知道,你背负的是什么。风隼知道,他认为唯有我可以救你。” “那…你愿意吗?” 他抓起那一缕发丝,凑到自己的鼻唇间,深吸一口气,感受到女人特有的香味,薄唇轻轻碰触柔软的发。遥光全身一阵轻颤,他闻着,吻着她的发,却感觉像是他已碰触了她的全身一样。 “我愿意,那你呢?”他说,松开手中的发丝,微笑地看着遥光。 “我什么?”她不了解,只能困惑地眨眨眼睛。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眼里涌现出另一种情绪,遥光可以了解,那是一种渴望,渴望得到什么东西。在这种眼神的逼视下,遥光顿时觉得自己像是笼中的老鼠一样,好像要迷失了。 她倏地站起来,打破互相凝视的尴尬气氛:“我…我在这里待太久,我该走了。” “明天见,遥光。” 还明天见,她真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遥光连话都没回,匆匆开门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小房间。 一直到出了“希清阁”,遥光急速的心跳才逐渐平静下来。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觉得脸颊暖烘烘的。不知道这热潮是因为阳光,还是因为那个人。 她深呼吸,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赶走心里陌生的骚动。过了好一会儿,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她才意会到刚才翔闪是说了什么。没有发出声音的那一句话,他说,“救我”。 第六章 “遥光,他病了。”雨眉说。 “谁?”遥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播弄着盘子理得肉汤,意兴阑珊,没什么食欲。 “我表哥。” 雨眉的表哥,就是害她入狱的那个家伙。遥光进围城后没见过这个人几次,印象中他除了力量被拔除,整个人的记忆,体力也迅速衰退。 “然后呢?” “我担心他会…”雨眉双手抓着自己的裙摆,皱着眉头。 雨眉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遥光。” 两个女孩同时抬头,看见新海总是僵硬的严肃脸孔。 “什么事?老大。”遥光说,依旧学着仲年跟其他守卫的口气叫新海。 “城主要见你。”新海说。不过口气冷硬,好像要他说出这几个字来非常困难。 此话一出,四周所有人,包括雨眉跟其他在邻近吃饭的人在内,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大家都睁大眼睛看着遥光,那眼里充满着惊讶与同情,恐惧。反倒是当事人遥光没什么反应,神态自若地面对新海:“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新海交代完毕,转过身去准备离开。不过身形又顿了一下,多说一句:“别惹麻烦。” “我知道,老大。” 新海一离开餐厅,雨眉就紧张地抓住遥光的手臂,盈盈的双眼已经快要掉眼泪了:“遥光,你不能去,不可以去见城主。” “为什么?” “我听他们说,一旦去见了城主,就回不来了。你不可以去,遥光,别去!”雨眉真的哭了,焦急得泪如雨下。 “你哭什么?”遥光皱眉,瞥见其他人好奇的神色,赶紧拉着雨眉出去。 雨眉一路哭着,一手紧抓着遥光的衣袖不放。遥光被她哭得快受不了,只得拿出手巾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抹一抹。“别哭了,有时间哭不如多吃一点饭。” “你怎么这么说?”雨眉一边擦眼泪,又不断落下更多泪珠:“我是在…是在替你担心。我不要你不见,遥光,你不可以去…” “你又知道我一定回不来了?” “我听他们说的,上次有一个老头子也被叫进去,然后就没回来了。他们说,只要被城主召见,就表示时间到了。” “你没发现,被叫进去的都是老人?”遥光无奈地分析给雨眉听。 “对呀!说得也是。”雨眉一听点点头,但随即又想到另一件事:“可是我表哥也才进来没多久呀!” “你表哥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遥光想起在被新海打断之前,雨眉确实谈到了她的表哥。 “我表哥最近病得很重,连下床都没有办法,喂他吃东西都吐了出来,只能勉强喝点水。昨天我去照顾他,发现他瘦好多,也不认识我了。”雨眉难过地眨眨眼,眼泪又要掉下来:“那些守卫说,他这样下去没办法,可能不久之后城主就要召见他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人各有命嘛!”听来那家伙病得不轻,就算城主不召见,大概不久后也要蒙主召宠了。 “那遥光你不就…” “雨眉,你听我说,”遥光抓住雨眉的肩膀,只差没摇晃这个迟钝的小女人,要她别再哭了:“你再想想,被城主召见的人,不都是老的快不行了,就是像你表哥一样病得快死的人?” “嗯,说得也是。”雨眉想了想,终于点头。 “那你看看我,我老吗?”遥光指指自己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不老。”雨眉摇头。 “我病得快死了吗?”脸色是苍白了点,可她依旧活力充沛。 “没有。” “既然这样,你担心什么?” “喔,”终于收起眼泪,雨眉这才知道自己又在小题大作了,但想了想又皱起眉头:“可是遥光,你既不老,又没病,那城主为什么要见你?” “他无聊,没人陪他聊天。”其实应该是感叹没人陪他兴风作浪。 “原来,当城主很无聊呀!”雨眉楞楞地点头。 遥光翻了翻白眼,也不想再解释。“对,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既然都去过了一次,这次应该也不会有事。” “遥光,你去过一次?”雨眉瞪大眼睛,端详着遥光的模样,彷佛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一样。 “你有必要吼到让全部的人都知道吗?” “对不起,”雨眉赶紧压低音量:“我只是没想到,有人可以见到城主,然后还能…还能…” “活着走出来?”遥光帮她接下去。 “对不起。”又低头道歉。 道什么歉?遥光瞪着雨眉低垂的头顶,不过这次并没有骂出口。“雨眉,你回去休息。如果我晚上没回来,就别等我了。太阳下山后记得待在房间里,有什么事情别出来,知道吗?” 雨眉点头,却还是泪眼汪汪。 “我走了。” 遥光回头要离开,雨眉却又一下扑上来,紧抓住她的手臂。“遥光!” “遥光,你一定,一定要回来喔!” 遥光原本一股火气又要冲上来,但一回头看见雨眉那满怀着担忧之情的泪眼,又不自觉地心软:“我知道,你不用担心。” 在她再三保证之下,雨眉才放了手,让遥光前往望楼赴约。这一回遥光不需要别人带路,虽然只走过一次,前往望楼的路径其实已经记得很清楚,但她还是在入口的小金字塔前看见多罗案跟另一个面生的守卫。 “大哥,好久不见。”遥光笑着打招呼。 多罗案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跟我过来。” 就像数月前遥光第一次进围城时一样,多罗案带着遥光走入金字塔底下的入口,沿着地底下弯弯曲曲的阴暗通道行走。 “大哥,我看到很多人都在盖这种小金字塔跟通道,到底盖这么多要做什么?”遥光路上无聊,又开始问问题。 “那是城主的意思,我们不便过问。”多罗案回答。 走了一段路,遥光又问:“这次城主找我去做什么?” “他说,要实践上次的诺言,在樱花开的时候请你喝下午茶。” “喔。”什么樱花开,他要是高兴可以天天开花。城主这回找她,大概是想探听些状况,看看她有没有被整到吧! “你…这一段日子过得好吗?”令人惊讶的,多罗案竟然开口问遥光。 “还好。” “看起来好像瘦了点。” “有吗?”遥光摸摸自己的脸颊,轻笑:“大概吧!睡得不好,吃得不好,当然会瘦。” 多罗案没再说话,他简短的关心到此为止。从一旁新来守卫紧张的脸色,遥光也知道他们的顾忌。城主不喜欢守卫跟犯人们多说话,目的是在禁止犯人们跟城外的事物接触。多罗案今天违反规定开口跟她多说两句,若是被城主知道,肯定要被降罪。 但多罗案会这么问,想必是跟雨眉一样,以为城主要“召见”她。 遥光也不知道城主为什么在指派她进“希清阁”之后就不闻不问,直到现在才又找她。她也不管是不是真有危险,只是想去见见城主。因为最近这一阵子,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反常。 遥光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早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养成她厚脸皮又不怕死的个性。就算面对严厉的寒泽跟阴险的风隼,她也从没怕过。初见城主时,知道他应该很强,但也没退缩。可是这一切都在遇见翔闪后走样了。 她为什么会怕翔闪?遥光百思不解,他是很强,实力深不可测,但强的人她不是没有遇见过,以前也没这种反应。还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但她以前看见美人时,也不会像这样紧张得不知所措。 总之,一面对翔闪,她就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话也说不好,老是做一些蠢事。一对上那双漂亮的金眸,原本灵光的脑袋全失去作用。楞楞地被他呼来换去,也忘了要去抵抗他的力量。在意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真的,很在意他吗? 但她从没有在意过任何人,除了父亲,母亲,就连风隼,也只是以“兄妹”之名联系着。遥光认为自己不会在意任何人的,所以,这一切的反常应该都是因为受到围城力量的影响。她这样告诉自己。 因此遥光想见见城主,如果见到有同样实力的人,她也有一样的反应,那肯定是这个地方有问题,而不是她有问题了。 像上次一样,遥光跟着多罗案,走上蜿蜒的山道,来到望楼的入口。门打开,里头传出属于春天的清甜气息。 “你知道地方,自己过去吧!”多罗案说。 “谢谢。”遥光甜甜一笑,顺着城楼的外围,往庭院走过去。 一片如茵的草地上,满数开着粉色樱花的树下,已摆好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桌上依旧是两壶茶,及丰富的茶点。穿青蓝色袍子的男人依旧坐在那里,直挺挺的,动也不动。 就跟第一次见面时一样,遥光甚至认为这情景从那天到现在都没有变过。那颗樱树开着不属于这个时节的花,树下的男人坐在原地,等待着。 “快过来,茶冷了就不好喝了。”城主说,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伸手为客人倒了杯茶,城主依旧难改喃喃自语的习惯。“这茶加了点人参,可以捕捕身子,多喝一点。” “谢谢。”遥光端起杯子,闻一闻,才浅尝一口。 城主看出遥光谨慎的动作,不禁目光一眯。“遥光,这一阵子过得好吗?” “托城主的福,”希清阁“的工作人员都很倚重我,已经把所有的工作都交给我了。” 言下之意,就是在抱怨其他人的不负责任了?城主轻笑,这ㄚ头的伶牙俐齿依旧没变。 遥光专注地看着城主,那平凡无奇的面相下,确实是有个雄厚的实力。遥光可以感觉到,城主的实力与翔闪不相上下,翔闪较内敛,但城主也很深沈。面对同样这么强的人,奇怪了,怎么看见城主,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遥光,你怎么了?” “没事。”她沮丧地垂下肩膀。看来,有问题的还是自己了? “我看,你好像跟”希清阁“那批怪物相处得不错?” “勉强还可以。”总算问到重点了,遥光收手拿块饼。 “至少他们肯跟你说话,不是吗?”薄唇轻轻勾起微笑。 “那是因为他们不当我是一回事。”遥光心不在焉地说。 “是这样吗?”微笑依旧挂在脸上,眼眸里的情绪却够深一层:“我倒是认为,他们其实知道你很重要,重要到不得不移开他们高傲的眼睛,投注在你的身上。” “我不过是个银眼睛,有这么重要吗?”遥光轻笑,一双眼却试图从城主的每一个动作,表情中试探出对方的意图。 “说到银眼睛,孩子,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当银眼睛?”城主放下手中的茶杯,拿起一块饼在手中把玩。 “我想要力量。” “有力量,这么让人羡慕吗?” “如果你生来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身份,没有背景,没有钱,只能靠自己的劳力生活,却还要忍受别人的欺压,就很重要了。” 城主发出短暂而低沈的笑声:“原来如此,我确实是不了解。” 城主,是个身份,背景不明的人,但遥光从他的话里可以知道,这人应该也是天生的巫者出身。 “其实,你也不应该妄自菲薄,也不是每个人都当得成银眼睛的。”城主说:“在转移的过程中,需要忍受极大的痛苦,熬得过的人可以得到力量,熬不过的人只有死。你也是在这百分之一的机率中存活下来的银眼睛之一。” “我对银眼睛,一向不觉得他们有多低贱。多数巫者只是觉得,勉强自己去得到原本没有的力量,是破坏平衡,况且这些人的动机有问题,让他们觉得可耻。不过我却觉得,银眼睛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他们想要力量,无非是为了提昇自己,这样有什么错?” “我没什么意见,不过巫者都觉得,力量的转移,就表示要有另一个人死去,这是不对的。” “但如果那个人早该死了,没救了,而另一个人却有延续生命的希望,这也是错的吗?” 一阵狂风吹来,粉色的花瓣随着风散落。遥光与城主在一片翻花浪雨中对看着,沈默,在春天的气息中蔓延,隐隐透着一丝阴冷的凉意。 “随便你怎么说,”遥光将最后一口饼塞入口中:“我并不喜欢二分法的单纯世界,你有你的意见,我也有我的观点。” 城主将双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眼里跳动着兴奋的情绪。“但难道你不好奇吗?那个为了你而牺牲的人是谁,他在你的体内留下了什么东西,他的力量是什么,你一点都不好奇?” “那个人已经死了,过去了,再追究也没有用。”遥光冷冷地说。 “但在我看来,他还没死呀!”城主的表情越来越兴奋,像个终于得到梦想中的玩具的孩子:“他保留了一部分在你体内,在等待着,有一天能遇见他想见的人。” “遥光,你难道都没有质疑过,为什么你无法发挥全部的力量?为什么你一旦要用到那些能力,就会让你性情大变,无法控制?” “你…”遥光一惊,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看来城主知道的不少,比她想像中还要多很多。 “那个叫风隼的家伙,为什么要你保留实力?你想过吗?遥光。” 遥光紧握双拳,克制自己想要与城主对阵的冲动。“那又干你什么事?” “你的事情,跟我的事情,有非常大的关系。”城主态度悠闲,眼神却忽然变得机警:“在这里,我是王,我是天,每件事情都跟我有关系,每件事情我都会知道。你该知道,我不会容许任何忤逆我的事情,在这块土地上发生。” “你是围城的王,是这里每一个人的天,但你却连自己的领土都走不出去。”遥光忍不住出言讥讽。 果然此话一出,城主原本平静的笑脸起了变化。嘴角扭曲一下,像是想笑,却又控制不了自己的面部神经,最后牵扯出奇怪的形状,让他整张脸看起来非常狰狞。 “所以你们每个人都逃脱不了我的掌控,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物,就连这做花园里的植物都是我的,我要他们生就生,要他们死就死。” 城主忽然站起来,双手一挥,四周随即刮起阴冷的寒风,一时之间天地变色,从刚才晴朗的三月春光,忽然变成幽暗的冬日。狂风乱飞,刮走了樱树上所有的花朵与叶子,整棵原本枝叶茂盛,繁花似锦的樱树,在刹那间变成光秃秃的枯木,摇摇欲坠。 “没有人可以掌控我,没有人可以打败我,这里是我的!”他大吼一声,话音破碎在狂风里。 “又没有人要跟你抢,这么激动做什么?”遥光蛮不在乎地耸肩。这种奇怪的地方,送给她她都不要。但对城主来说,这意义不一样,他只能当这个地方的王。 “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在内。”城主像是没听见别人在说什么,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发表他的主张。 “我可承受不起。” “你是死过一次的人。”城主说,缓慢地移动脚步,走近遥光:“死是什么感觉?死后重生,又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你这么想知道,自己去死一次不就可以了解了?”遥光也谨慎地后退。从城主稳定自然的步伐中,尚读不出下一步的讯息。 “你以为我不想?死亡,有人惧怕,有人淡然,有人想办法避开,但我却不管怎么等,都等不到,都无法降临。”城主步履依旧稳定,但他的脸看来却像是崩溃了一样,忽然开始扭曲,变形,这张脸从一个青年,忽然变成一个老人,又变成一个婴孩。 “没有死亡,就没有结束。你知道死是什么,告诉我,那是什么?我要你身上的东西,只要有那个,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狂风大作,风云变色。遥光被风吹得差点站不稳,长发乱飞,但仍坚定地站在原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把那东西给我!那是我的东西!”城主怒吼,双眼瞪得快要凸出来一样。 “给你也没有用,只有我才能帮你。” “那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让你在这里兴风作浪,让你跟我的敌人谈话,你还要我给你什么?”失去耐性的城主吼叫着,身子已经半飘浮在空中。 她要什么?这么长久以来,跨过死亡的界线,又回头,这样的她想要什么?内心深处里,有一个声音在蠢蠢欲动着,那是一直藏在她的意识深层中,沈睡的欲念。 “我什么都不要。”遥光低声说。 “把东西给我!还给我!”城主听不到遥光的回答,已呈半疯狂状态。 他手一指,幽暗的天空出现一道闪电,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眨眼间就转换回锐利的剑般击落地面。一连发出数道雷击,打落在庭院的草地上,跟一旁的城堡上。 整座望楼陷入危急状态,城主发疯似地四处发出雷击,像是没有目的地漫射,造成了城堡内所有守卫的恐慌。遥光飞升起自己的身子,务实地决定先不面对发疯的敌人。 “别想走,把东西留下来!”城主吼叫,在空中翻转着身子飞过来。 遥光可以感觉到强大的压力来袭,城主的意识发出无数跟针一样的锐利,探测着她的头脑。遥光在自己的意识四周围建起一堵高墙,从各个角度防堵城主的入侵。 她可以听到城主的声音,看到无数个不同的面孔。在侵入意识的同时,也做了无可避免的交换。那冰冷的像针一样的探测,无孔不入地淹没入她的体内。 走开,东西在哪里,快告诉我! 城主急切的声音在脑内响起。不可以退让,围堵起一切,为了不让城主看见太多,她必须使用更强的力量。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打开,我的力量可以给你。 是谁? 把封印打开,风隼的封印,你可以自由运用我的力量。 不可以这么做,他们说不可以。 你必须这么做,否则你的意识会被这个人入侵,他会看到你的一切,玩弄你的神智,最后变得体无完肤。让我出来,我已经不行了,只剩下这么一点意志力可以支撑,我可以给你力量,但你必须帮我完成最后的愿望。 什么愿望? 藉由你的口,让我对他说最后一句话。 她听见笑声,尖叫声,进在耳边。看见的是城主的部分意识跟记忆,还有他越显狰狞的脸,越来越靠近。开始觉得无力,好像全身都被冰冷的水所包围,渐渐失去行动与反抗的能力,连思考都要失去。 打开封印,快点,你可以做到。 遥光知道自己的体内有封印。风隼曾经告诉她,如果她还没准备好,不可以打开。但在即将被城主的意识入侵之际,唯一个求生本能让她无法顾及风隼的忠告。 “启!”遥光念咒,大叫一声。 刹那间觉得自己的体内开始振动,从内到外,强大的撼动让她几乎无法招架。城主的刺探很快地就被振出去,但同时也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自己的体内窜出,很多很多东西略过眼前,过去模糊不清的风景终于豁然开朗。 无数张脸孔在脑海中转过,所有的事件都是真实的,如同亲身经历一样,另一个人的过去潜藏在她的体内,现在以完全被开启。 城主的意识刺探被遥光振开,但仍不死心地追上去,试图抓住遥光。 “别跑,把东西给我!” 遥光回头大喝一声,同时两股白色的气流从双手中窜出,直接击向城主。城主大惊,随即机警地飞离攻击范围。但遥光手中的气流却越伸越长,直追着城主跑。每被那两道气流打中之处,都逐渐开始结冰,一时之间整座望楼变成白色的冰城。 城主紧急避开追击,一边发出烈火击退遥光的寒冰。白色与红色的气流交会,激烈地撞击在一起,发出巨大的爆炸声,天地为之撼动。 “楼塌了,快跑!” “有人在里面!” 爆炸的灰尘中,满是尖叫与喘息。城主稳下身子,缓缓降落地面,看着烟雾散去后一片满目疮痍的望楼。庭院被炸得土石四散,尖塔塌了两座,罪魁祸首的身影却早已消失无踪。 原本面目狰狞的脸已然恢复平静,又是一张平凡无奇的安静脸孔。但深色的眼眸里却有了变化,那里面多了一点渴望。 “我不会放过你的。” 震荡传来时,他睁开了眼睛。有事发生了。城主那个奇怪的家伙,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吗? “翔闪。” 他听见隔壁房的祈老在叫唤他。“什么事?” “城主那里恐怕出事了,”祈老说:“你猜是谁?” “还有谁?”翔闪苦笑。 还有谁呢?会让城主如此在意的人,大概也只有遥光。看来这两个人虽然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还是卯上了。翔闪认为目前遥光应该没事,但心中却隐隐有一种不安。遥光在与城主对峙时,发生了什么事?隐约间听到一个熟悉的呼唤,让他不觉恍然。那气息越来越强,彷若在身边,就像以前一样,总是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又回来了。 一阵狂风扫来,感觉到一股暴乱的气息,正冲着他而来。“希清阁”外有什么东西降临,那气息之强大,狂怒,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 “将军,来了。”金赤说,声音里隐含着一股笑意。 “别多嘴。”翔闪严厉地说。 咚咚的脚步声穿过长廊,直接往他的房间走来,门被大力地推开,抬起眼,看见一张盛怒的娇颜。她银眸怒张,脸颊因为气愤而显得红润,眼里全是怒气与一种几不可辨的脆弱。 翔闪看着遥光,她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气,跟他所熟悉的味道。看来,她都知道了,所有的一切。 “你到底做了什么?”遥光说,瞪着坐在床板上与她对望的男人。 “你应该要问,风隼做了什么。” “你都知道,对不对?从我踏进这里的第一天,你就知道了。”遥光全身都在发抖,因为愤怒,惊愕,与害怕。 “真正见到你的时候才知道的。”翔闪实话实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因为你恨我拿走了他的命,他的力量,所以才这样对我?” “我恨风隼,背叛我的是他。”翔闪说,眼里放射出一道寒光。或许他针对的人只是风隼,但看见这样的目光,让遥光也不禁退缩了一下。 “但他把力量用在我身上,”遥光摇头:“你恨我们夺走了你爱的人,但他怎就该死了,不能接受他的死的人是你。” “我知道,”翔闪怒吼一声:“我知道他活不了,但风隼不让他安眠,让他在你身上复活,只是为了那个力量。我更恨他把你送到我面前来,要我看见他仍残留的一部份。” 当年苍华奄奄一息,他被风隼捕获,而自请进围城。翔闪心知苍华活不了,进围城前只交代风隼好好为他安葬,但却没想到,风隼竟将苍华的力量转移到遥光的身上。 “我不是他,我们不是同一个人。”遥光拚命摇头,感觉一股辛酸涌上心头。 “你不是他,但他在你的身体里。”翔闪握紧拳头,克制自己想要上前去拥抱她,安慰她的冲动。 “对你们来说,我是什么?只是一颗棋子而已吗?”遥光看着她,银眸里隐隐泛着泪光:“风隼把他的力量用在我身上,把我送到这里来,也只是为了刺激你。” “你看着我的时候,想到了谁?是遥光,还是苍华?” “我…”看见的是谁?他看见一个倔强,脆弱,假装坚强的银眼睛,但却又看见苍华的影子,淡淡地笼罩在她身后。他想看的人是谁? “你看见的,一直是他,对不对?”想到这里,遥光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痛:“你要我每天到这里来,为你做牛做马,只是为了看他而已,感受到他在我身上残余的力量。” 翔闪不语。他不能否认,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有这种想法。但到了后来,他却被这女孩多样的表情跟情绪变化所吸引。看见现在她泫然欲泣的脸,翔闪忽然感觉胸口有一种无法呼吸般的疼痛,一直不愿承认的是,在他眼中,苍华的影子已经渐渐淡去。 “我无法否认,在你身上,我看见了他,但你们是不同的人。苍华已经死了,留下的,只是他的力量。” “不对,你从来就没有看到我。”遥光低喊着:“没有人看到我,风隼没有,你也没有,从来就没有一个人真正看见过我。” 她双手覆面叫道:“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遥光…”翔闪皱眉,伸出手想碰触她,却又在中途缩回手。“苍华已经死了,他不会回来了。” “那你在等什么?你在忏悔什么?”遥光抬头,泪眼彷佛是一种控诉。恍然间,翔闪以为自己在她哀怨的脸上看见苍华的情绪。 “我辜负了他,还让他为我而死。” “那你想过他是怎么想的吗?苍华他愿意看你这样落魄吗?”遥光说,然后忽然意识到这些话是没经过她的大脑,忽然冒出来的。 遥光赶紧捂住了嘴,低声咒骂,是苍华,他要跑出来了。 “你做什么?”翔闪站起来,逼近遥光。 遥光一边后退一边摇头,手还紧紧捂住嘴巴。她感觉到苍华仅存的意识在体内翻动着,吵闹着要出来。 你答应过我的。 “我没答应你!”遥光不自觉地吼出来。 “答应什么?”翔闪说,注意到遥光的异状。 “不是,我不是说你…”遥光连忙摇头。 只要让我说一句话,藉由你的口说话,藉由你的眼睛看他。 “我不要,我不准你跟他说话,不准你看他!”遥光又大叫。 “是苍华。”翔闪了解了,遥光正在阻止体内另一个人格出现。 “不是苍华,不是!”遥光急忙否认,一边抱着自己的头低喊:“不要,我不准你出来,这是我的身体,是我的…” “让他出来,让我见他。”十年了,他只想对苍华说一句话。 “不要!”遥光大叫:“我不能让他出来,我不要变成他。” 翔闪踏近一步,又一股冲动想抓住眼前满脸是泪,全身颤抖的女子,却又缩回手。 “我不要变成他,那些力量我还给你,我才不希罕…”十年来累积的泪水汹涌而出,天知道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哭过了:“你们这些家伙,全都只会利用我而已。” “遥光,他不会占据你的身体,力量被转移的人早就已经失去意识了。” 翔闪明白,被转移的人一死,原本的意识早就消散,只留下力量。但苍华还有意识残存,不是因为他执念很深,就是遥光的心理作用。 “别过来!”遥光忽然激动地向后退:“我不会让你得逞,你只是想要他回来,你只是想重温旧梦,因为你从来就没有在意过他,真正正是他却是在他死的时候。” 遥光有些许苍华的记忆,她知道苍华曾经是怎样看着这个骄傲男人的背影,却盼不到回首的一眼,只能心痛地默默守在他的身边。 “你只是愧疚而已,你对太多人愧疚了,因为你的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这么多人爱你,你却不屑一顾。”遥光继续说道:“你真的在乎过苍华吗?要不是因为他为你而死,你会在乎他吗?你的思念,愧疚,全部都是狗屁,你谁都不在乎,你只在乎你自己!” “够了!”彷佛被揭开心底的疮疤,翔闪感到一阵屈辱与痛苦,他挥舞手臂大声喊道:“你又知道什么了?不要以为你有苍华的记忆,就可以对我说这种话。你难道就无罪吗?趁着苍华伤重没有反抗能力,随意取用他的力量,你这么做就没有错吗?” “那又不是我自愿的?”遥光不悦地反驳:“全部都是风隼擅自决定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风隼,全部都推给风隼,你到底长大了没?老是躲在风隼身后,却又怪他亏待你。”翔闪不知怎么红了眼,“他把苍华的力量给你,是给你,不是给任何其他人,为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像个嫉妒的丈夫,而遥光激动得难以辨识翔闪的情绪。“那又怎么样?我宁愿不要,我宁愿那个时候他让我死,也不要他用苍华的命来救我…” “他用苍华的命救你?”翔闪文言脸色一变,一双金眸更加深层:“他转移苍华的力量,是为了救你?” “是又怎么样?” “他是为了救你,不是为了要苍华的力量?”翔闪念着,眼眸爆出一团火花,他的金眼闪闪发光:“为什么?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认识风隼这么多年,他从没看风隼关心过那个人,为别人做过什么事。但他却为了救遥光而牺牲了苍华,可见得遥光对风隼真的很重要,重要到即使违背对翔闪的承诺,都不得不这么做。 一把怒火从体内燃烧起来,翔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愤怒,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你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说呀!”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遥光回嘴。 “你是风隼的女人?他会把自己的女人送过来?” 风隼不会这么大方,把自己的女人送到他面前来,尤其她的身上还残存着苍华的味道。 遥光气得挥拳头,几乎要打到翔闪。所有人都可以误会她跟风隼的关系,就是翔闪不可以。 “他是我哥。” “你什么?”翔闪一愣,对这个答案太意外,有点不敢相信。 “我说,风隼是我哥哥。” “他没有兄弟姐妹。”虽然与风隼并不算熟,但翔闪至少知道,风隼是独生子。 “我们是同母异父,”遥光喘口气,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们的母亲,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女巫,配不上乌雁一族的族长候选人,就算她生了个儿子还是不被家族的人接受,所以她只好离开了。” “我母亲离开风隼的父亲之后,才又遇到我父亲。一直到很久以后,风隼发现我的存在,那时候我父母已经过世了。”她很少对人提及以前的事情,尤其是这么久以前的事。“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受了重伤,快死了,所以他才…才用苍华的…” “别说了,遥光。”翔闪看着她苍白的脸上不自觉流下的泪水,忍不住说道:“别说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要苍华的命,我什么都不想要,但是风隼他…我就只剩这么一个哥哥,我不想…”她掩着脸嘤嘤哭着,“如果我死了,就没有这些事情,苍华也可以解脱了。” “别胡闹,就算你死,苍华也不会回来。”翔闪不禁喊道。 “你恨我,不是吗?”遥光甩头,愤恨地说:“我不会死,但我也不想再在这种地方待下去。我不管是不是只有你才可以带大家出去,我现在就要走!东西在我手上,城主也没有办法。” “你打不过城主的,遥光。” “打不过我也要试试。”遥光收起了眼泪,回复以往的漠然。 “不要自不量力,就算有了苍华所有的力量,你还不见得比得上他。” “我就不能作一次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吗?” 翔闪急切地说:“那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你只是想反抗而已。” “那又怎样?”遥光轻哼一声:“反正没有人会在意,我也不要管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堕落,我不是苍华,谁也不是!” “遥光,你不知道我把自己关在这里的真正理由。”翔闪沈下脸,风暴般的情绪沈淀下来之后,却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力量。 “我不用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不,你必须要知道。”翔闪深吸一口气:“风隼也不知道,所以他不了解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他不知道如果我走出这个房间,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我没有办法打败那个东西,就算是走出去了,也不会有未来。” “那不关我的事!”遥光吼道,说完转身就要离开这个房间。 “等等,遥光,你听我说,你必须帮我…”翔闪情急之下冲上前去,拉住遥光的手腕,但只是这么一碰触,忽然感觉到一阵电击般的刺痛不满全身,顿时脑海里一阵空白,伟岸的身子倒在地上。 “翔闪!”遥光吓了一跳,没想到翔闪只是碰了她一下,竟忽然全身颤抖,冒烟,颓然倒下。 “翔闪,你没事吧?”遥光急着想看看翔闪的状况,却被喝叱住。 “别过来,”翔闪勉强抬起头,脸部表情扭曲,“别碰我。” 遥光顿时停下脚步,莫名其妙地看着痛苦地倒在地上,却不肯别人靠近一步帮忙的男人。 “发生什么事了?” 翔闪喘着气说:“我手上的铁链被下了咒,让我没办法…没办法碰任何一个人。” 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来不碰她,就算靠再近,也只是摸摸她的头发,保持一段距离。翔闪跟其他犯人手上的铁链,是双重阻碍,阻止他们去碰触任何一个可能见到的人。 “遥光,你别去。” “我不去,怎么离开围城?” “他这次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我们两个都想死,只是看谁先谁后而已,又有什么差?” “遥光!”翔闪撑起身子,直觉地乾脆想找个东西把这个固执的小女人打昏算了。 遥光站起身,退开:“你自己留在这里哀悼你的过错,我再也不管你了。” 她转身跑开,当着翔闪的面重重地关上房门。奔跑的足音渐渐消失,远去,她离开了。 第七章 遥光跑出“希清阁”的地盘,天色已晚,她却直接往黑暗无人的山丘方向跑过去。遥光在一棵大树下停下来,从衣袖里掏出一个东西,往地上一丢,“轰”地一声忽然冒出一团火花来。 那团火花烧得比遥光还要高,火焰是淡淡的黄色,近乎透明。看起来是熊熊燃烧着,但却几乎感觉不到温度。遥光对着火焰喃喃念咒,接着叫道:“风隼,出来!” 火焰晃动了一下,透过火焰淡薄的影子,似乎出现了模糊的影像,但尚未成形。 “风隼,别躲了,给我出来!”遥光又叫道,一边气得直跺脚。 火焰又晃了晃,这回出现了比较明显的影像。一身白衣的风隼出现在火焰中,但全身呈半透明状,身影还会随着火焰晃动,看起来异常诡异。 “遥光,最近还好吧?”风隼露出他的招牌笑容。 “好个头,”遥光怒瞪他一眼:“你自己说,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最近我挺忙的,毕竟要安抚那个老头,又要管朝政,还有其他事情要布局…” “谁问你这个?你不要跟我打哈哈,风隼。”遥光打断风隼的故左右而言他:“你送我进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就跟你想的一样,”风隼卸下脸上的笑容,让他斯文的脸看起来多了一层冰霜的冷漠:“我把你送进围城,就是想把他引出来。” “为什么是我?” “你的身上,有苍华的力量。” “你是故意要把他的力量留下来,好牵制翔闪的吗?”风隼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遥光不得不想到这一点。 “我确实有想过,但会把他的力量转移到你身上,是因为情况危急。”风隼承认。 “但你还是把我送进来了,你这个该死的家伙!”遥光怒道:“你从来就不会为其他人想,你有为我想过吗?为寒泽想过吗?你想我为什么要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寒泽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要帮你做这些无聊事,你帮我们想过没有?” “遥光…” “去你的,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为什么要帮你这么多?”遥光正在气头上,对着风隼的幻影叫骂着:“就因为你是我哥吗?随便跑来就说我们是兄妹,还把别人的力量跟记忆放在我身上,每天被你拖着忙东忙西的,我再也受不了了。” “遥光,你真认为我是故意的吗?我就算再无情,再冷血,也不会在自己妹妹的身上做实验。”风隼的蓝眼在一瞬间变得凌厉。 “你以为你这样讲我就会相信了?就算是为了救我的命,你也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要是告诉你,你肯接受吗?我要是不用强制手段,你会留下来吗?”风隼苦笑:“遥光,你不懂我想要的是什么…” “我懂!我懂!”遥光打断他的话,激动地叫道:“我就是太懂你要的是什么,才会留下来。我以为我可以帮你,但你只是在利用我。” “我承认我利用了你的力量,但我不会伤害你的,遥光。”风隼说,依旧面无表情,但语气中却饱含着情感:“你是我妹妹,我唯一剩下的亲人。” “难道我就不这么想?爸妈都死了,我也只剩一个哥哥…”遥光摇头,抹去脸上的泪:“可是我再也不想,不想这样下去。我不是苍华,从来就不是,可是在你们眼里,我也只是他的替代品。” “没有人这么想。”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他看我的眼神也是这样。” “遥光,你对翔闪…是什么感觉?”风隼闻言顿了一下,忽然转移话题。 “什么感觉?干嘛这样问?”刚刚才气呼呼地吵架的两人,忽然换了话题对象,让遥光不觉呆楞了一下。 “我是说,你对他有什么想法?” “不过是个高傲的混蛋而已,又能有什么想法?”遥光莫名其妙地瞪着风隼。 “你对每个人的评语好像都一样,自私的混蛋,没大脑的混蛋,没胆的混蛋,”风隼抚着额头说:“小妹,你能不能换个形容词?” “我有吗?” 怎么没有?风隼在心里直叹气。遥光对周遭的人都没感觉,他要不是下点猛药,又怎么能让她记住自己还有个哥哥?“遥光,多看看其他人,好不好?不要再把自己关起来了。” “我哪有把自己关起来?” “哪里没有?你醒来之后,连续三个月不动不说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要不是我硬拖着你出去,你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遥光想起,十年前她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时,确实是这样。但她对那个时候的记忆以有点模糊不清了,只记得一些片段的事情,风隼常常对她说话,但他说了些什么,也不太记得。这样的状态几乎持续了三个多月,不吃不喝造成她瘦到几乎不成人形,风隼才忽然拖着她出房间,把她丢进冰冷的池塘里。 突如其来的寒冷,和求生本能,让遥光又醒了过来。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个世界的一切,才逐渐进入她的眼睛,耳朵。 “你想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在身边,逼着你去接触其他人,派一些任务给你?”风隼说:“我跟寒泽都认为这样对你比较好,让你慢慢习惯周遭的事物,让你的眼睛可以看见其他人。” “我不想看见。”遥光强硬地说,不肯承认她确实了解风隼跟寒泽的用心。 “张开眼睛,遥光。看清楚你自己跟其他人,我不能…不能永远陪着你,有一天你总得靠自己。”风隼说,语气却忽然黯淡了下来。 “你说什么?”遥光睁大一双银眸。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会从风隼的口中听到这种丧气班的话? “遥光,你跟翔闪一样,都把自己关起来了。他是为了自己多年前犯下的一个错误,还有对一个人的愧疚,所以才这样自甘堕落。”风隼说:“我认识翔闪这么久,知道他是一个很骄傲的人,但就是因为太骄傲了,才坚持要自己一个人面对,怎么样都无法对别人开口要求帮助。” “十年前,他只要求我好好安葬苍华,然后送他进围城。但为什么要进围城,这原因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风隼摇头:“他以为我会不知道是为什么吗?但他无论如何,就是不肯说出口,宁愿自己一个人承受,在那个小房间里,每天看着门外的影子,担心有一天会被吞噬。” “如果他不走出去,就不会结束。”遥光叹气:“其实他不是没有能力做到,但是为什么他宁愿折磨自己也不走出去?” “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他应得的。”风隼看着遥光:“遥光,我把你送进围城,就是为了逼他走出来。过去他爱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还有希望,不应该这么堕落。” “你会这么好心,只是为了帮他就做这么多吗?”遥光狐疑地说。 风隼轻笑:“还是被你抓到了。确实我有我的目的,但我可以达成自己的目标,又同时帮了他,不是一举两得?” “我就知道,你这家伙绝对不安好心,”遥光摇摇头,风隼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了:“我可不管你,我要走了。” “遥光,你要去哪里?”风隼一看她果真要走,赶忙换了一声。 “去”望楼“,找城主。” “你砸了他的房子,那家伙现正在气头上,他不会放过你的。” “反正我们迟早要摊牌的,他什么都知道了。” “那老狐狸当然都知道,这家伙现在也还不是省油的灯。”风隼很快地说:“但是遥光,你一个人对付不了他,让寒泽来…” “你不是要我走出去,要我自己解决?”遥光冷笑:“那我现在就自己解决给你看,反正那东西在我身上。” “遥光,别耍脾气!”风隼叫道。 遥光并不理会风隼的叫喊,迳自转身离开,一个黑影却呼地出现在眼前,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 “你这ㄚ头,怎么还是这么任性?”寒泽说,昵着一双细目,看来有点生气。 遥光甩开寒泽:“不要你管!” “遥光!”寒泽想再阻止遥光,但女孩已经滑溜地越过他。寒泽机灵地一转身,又抓住遥光的衣袖。 “放开我啦!”遥光急得跳脚叫道。寒泽虽然年纪大了,但身手还是一样灵活,至少她还不是他的对手。 “听话,遥光。”寒泽一把抓住遥光的手臂,箝制住她的行动。 “你们这些老男人真的很烦耶!”一下说好,一下又说不好,这两个老男人到底是想保护她,还是只是想控制她? 寒泽紧抓着遥光不放,耐心尽失的他正想破口大骂时,忽然一股天地摇撼的震动传来,猛烈得像是要颠覆了整个大地一样,叫人站不住脚,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发生什么事了?”风隼不在现场,只能透过火焰看到遥光和寒泽的情况。 震动停止,遥光和寒泽好不容易站稳了,两人都是一脸惊怪的神情。 “师父!”风隼叫道。 “他出来了,他要出来了,”寒泽看着某一方向,喃喃地说:“我真没想到,那家伙竟然肯出来,遥光,他是为了你…” “翔闪他…”风隼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与欣喜之色:“遥光,他出来了,你别冲动!” “神经,你以为你出来我就会原谅你了?”遥光低喊,一跺脚,又趁寒泽不注意时撇开他的箝制:“我再也不理你了!” “遥光,回来!”这回寒泽来不及抓,遥光身子轻轻一跳,飞越起来,很快就消失在星空中。 “师父,她肯定是去找城主了,麻烦你带他回来。”火焰的效力在逐渐减弱中,风隼的声音跟身影摇摇晃晃,虚无飘渺。 “我知道,”寒泽点头,接着看了一眼火焰中逐渐稀薄的风隼:“你自己小心点。” 风隼点头,似乎说了句什么,但火焰效力消失,那声音已经淡掉了。此时猛地又是一股震动,他可以感觉到不断有异常的气流,从“希清阁”的方向流出来。他走出来了,再净化那个地方的瘴疠之气。强大的力量越来越多,一个一个地冒了出来。是“希清阁”里那批怪物出来了。 如果可以的话,寒泽还真想过去跟那批“老朋友”叙旧,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他一跳脚跃起,身子像鸟一样张大,往遥光消失的方向飞去。 震动宛如风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来袭,震得地表都几乎要裂开了。 “翔闪是在发什么疯?”茗叶抓住房里的小床,坐在地上,看着天花板不停地晃动,崩裂的灰尘落在自己的头上,脸上。“要出去也不早说,也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嘛!” 睡觉睡到一半,忽然被震醒。这出乎意料之外的自由,让想离开这里已经很久的茗叶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反倒以为自己是不是遇难了。 “嘿嘿,看来他终于想通了。”隔壁房的金赤倒是挺高兴的。 “还笑,你这个没脑袋的大猩猩,”茗叶大声斥喝:“那个女人跑了,要是没把她找回来,我看翔闪会继续疯下去。” “这样不是很好吗?”金赤的语气依旧轻松愉快,彷佛他们目前所面临的强烈震荡并不存在。 “好个头!” “将军这一阵子终于比较像个人样了,这一切都败那小ㄚ头所赐,我还希望他可以这样一鼓作气冲回去咧!” “讲来讲去,你只是想搞破坏而已。”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有破坏,才有建设呀!”金赤难得用上一句好话,正得意洋洋:“破坏,就交给我来做,建设,就靠你们了,茗叶。” “说你没头脑,还真是没头脑。”茗叶不爽地咕哝一声。 忽然震动停止了。茗叶与金赤的对话嘎然而止,“希清阁”中所有人都禀息以待,注目着翔闪着动静。他还没有出来,此刻平静得像是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一样,每个人都不敢大力呼吸,彷佛任何杂音都会破坏这平静一般。 金赤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额上的汗滴落下来。从没有感觉这么紧张过,他当然期望翔闪可以走出来,但是现在这种凝聚的气氛却更令人胆战心惊。他可以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正在成形,那力量是邪恶的,纯粹的,无情的,正因为翔闪的动静而翻出阵阵的欢愉。 在无预警的情况下,整座建筑物又忽然震动了起来,而且比刚才还要强烈数倍,叫人几乎站不住脚。 “妈的,怎么搞的?”有人咒骂道。 “大家快找掩蔽,这里会垮!”祈老的声音传进每个人的耳里。 一听到这句话,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四处乱窜,各自在房间里找掩蔽物。躲床下,躲桌子下,这一群九个曾经是叱吒风云的大人物,现在却像耗子一样躲起来。 “轰”地发出一声巨响,伴随着猛烈的震荡,整座建筑物忽然崩溃了。天花板,柱子断裂,纷纷垮了下来,在这同时,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地底窜出,那力量十分复杂,感觉上像是凝聚了多种多样的特质,参杂着善良与邪恶,坚强与软弱,强大但是庞杂的一股力量。 金赤感觉到从天上落下的石块压在自己的背上,他本能地以法术抵抗。石块并不是问题,真正让他感觉到压力的,是那股力量。因为翔闪把这里弄垮了,凝聚在“希清阁”的力量全都跑了出来。这力量的流失会让围城失去平衡,他几乎可以感觉到空间在崩裂中。 这时忽然有另一股力量窜出,金赤一抬眼,看见白色的光不断地涌出,淹没了四周。那光不断地放射出去,几乎是每经过一处,都让所有负面的力量全都消失,只余下一片平静。那是净化。 震动稍稍平息,“希清阁”终于崩溃,建筑物变成一个个碎石块,很快就夷为平地。震动终于停止。 “希清阁”原有建筑物的地方,只见一片平坦的石块。过了一段时间,石块堆有一处动了一下,一只手从底下伸出来,推开石块。逐渐有其他手也从石块底下伸出来,从一片狼籍的废石堆里,出现了十个人影。 “呜,这是天空吗?我的天呀!是星星,我有多久没看到星星了?”金赤抹去一脸的脏污,抬头看着天空。入“希清阁”也十多年了,这是他第一回看见天空,金赤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你感动个什么屁?”茗叶冷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就是感动,怎样?”金赤抹抹眼泪,露出顽皮的笑容。 另几个好不容易重见天日的人也睁大眼睛看着四周,似乎是怕看不够一样,要把关在这里数十年来未见的风景一次收入眼底。只有言戒一人依旧蹲在地上,眼神呆滞地像在神游。 “言戒,你这小子怎么出来了还是疯的?”住在言戒隔壁,忍受他的“疯病”数十年之久的朝乾忍不住说。不过言戒依旧没理他。 “祈老,好久不见,你什么时候开始留胡子了?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希清阁”内第二“资深”的喜华座拉着祈老的手说。 “可不是吗?我们上回见面,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祈老呵呵笑道。 “喂!将军,你没事吧!”金赤朝那个一直昂然而立,看着天空的人影喊道。 他出来了,成功地走出“希清阁”,也净化了部分从“希清阁”里出来的污秽力量。他可以感觉到,“那东西”暂时离开了,因为不想被他“净化”。但他可以听见“那东西”发出的喜悦笑声,像针一样刺着他的心。 但他既然走出来了,就要去面对那一切,所有的污秽,不堪,他都必须去承受。 “翔闪?”祈老见翔闪不作声,走到他身边轻拍他的肩头。 “祈老,终于见面了。”翔闪回过神,看着长发长须老人的脸,露出微笑。 “你这小子,长得还真帅,不输我当年的风流倜傥呀!”祈老大言不惭地拐个弯夸赞自己。 “将军,现在打算怎么样?”金赤一双红眼散发出兴奋的光芒,已经准备摩拳擦掌要大干一番了。 “什么打算怎么样?”翔闪却反问。 “当然是要离开这里呀!” “东西在遥光身上,得先找到她才行。”翔闪说。 “我当然知道,”金赤摆摆手:“不过”望楼“里护卫这么多,你这一回搞得这么大,城主那家伙不小心点才怪。你要找遥光,又要闯进”望楼“,一个人应付得来吗?” “我…”翔闪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付得来。毕竟城主手下有这么多护卫,还有个专惹麻烦的遥光,跟“那东西”。 “我们来帮你档,族长,你只要专心对付城主就好了。”金赤自告奋勇地说。 “谁是我们呀?”茗叶不悦地冷哼一声。 祈老微笑:“金赤说得对,离开围城是我们共同的目标,现在不是计较以前小事的时候,应该要合作才对。” 翔闪的眼光巡视的面前的九张脸孔。每个人都穿着破旧的衣袍,一脸的脏污,凌乱的长发跟大胡子。巫者年龄长,外貌不显老,不过在这里,因为生活的磨难,让每个人的容貌都沧桑了几分。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被关了数十年,终于重获自由,他们的双眼都在发亮。曾经拥有的力量并未消失,他们急于展现自己的实力。 “我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 “让我们帮你,翔闪。”喜华座说:“你帮我们出来了,我们也会帮你对付”那东西“。” “可是…” “你这小子,关了十年怎么还没学乖?人要有骨气,但也不要太有骨气,该开口要人帮忙时,就开口。”祈老叹口气,拍拍翔闪的肩头:“看你挣扎了这么久,都没跟我们开过口,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我得说一句,翔闪,我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 “那女孩说得对,你只是在惩罚自己而已,为什么什么事情都必须要自己一个人承受一切?” “祈老说得对,就让我们帮你吧!在这里,我们也不是什么仇人,政敌,只是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而已,至少我们也作了十几年的室友了,看在这交情上,怎么会不肯帮?”朝乾说。 “大家都这么想,对不对?”金赤说,又看了茗叶一眼,推推他:“对不对?” 茗叶哼一声,但并没有表示反对。金赤不禁露出笑容,这个跟他斗嘴斗了十几年的家伙,其实还是有点人情的。 “现在,你打算怎么做?”其中一人问,他有双细长的眼,跟白晰的皮肤,指示现在全被覆盖在厚厚的长发跟胡子底下。 “走一步,算一步。容杰。”翔闪说,露出微笑。 “是吗?这样也好。”容杰整整头发,伸个懒腰,“什么都不想,只是活动一下筋骨,也不错。” 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的气氛,已经在众人之间蔓延开来。他们都被禁锢太久了,肢体活动已经相当稀少,更没什么地方可以施展法术力量,每日只恐惧着无止尽的囚禁,与实力的生疏,而现在正是大展伸手,重新温习一下过往的好机会。 “不过,翔闪,”祈老忽然说:“在这之前,是不是要解决一下”那些家伙“?” 顺着祈老的眼光看过去,他们发现竹林的入口处,站了几个人影,原本只是两,三个,接着越来越多,人影不断地涌出。但他们似乎有些疑虑,不怎么敢靠近,只站在远处观望着。 “是围城里的人。”茗叶说。 “因为”希清阁“的力量被破坏了,这些人也多少恢复了以前的力量跟记忆。”喜华座说:“这一点,我们是不是可以利用一下?” 祈老捻捻胡须,笑道:“这么一来,我们等于有了一个庞大的军队了。” “他们就算力量恢复了一些,还是比不上没有被符咒禁锢的守卫们。”翔闪皱眉说。 “但可以发挥牵制作用。”也曾经当过护国大将军的容杰分析道:“这些人唯一的优点,就是数量庞大。就算已没什么力量了,但众志成城,如果集合起来,也是一股庞大的势力。” “现在问题就在,他们愿不愿意听我们的。”茗叶补充说。 “愿意。”一旁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众人回身,唯一一个敢靠近他们的人就站在后边。 “你确定?”翔闪问,一边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个面容憔悴的老人。不知怎么搞的,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希清阁“的力量消失时,我们的部分记忆跟力量也都恢复了,但确实像你说的,我们的力量很微弱,连一个守卫都对付不了。但我们也想帮忙,一个人不行,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什么都做得到。”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老友。”祈老笑着说。 “老友?”金赤疑惑地看看这老人与祈老,猜想这老人或许也曾经是什么人物,才会跟祈老认识。 “好了,得到保证,该可以开始做事了。”喜华座看了看逐渐靠拢过来的人群,对翔闪说。 “听我的?”在场一堆长老,他还算是个年轻人,翔闪有些惊讶这些人竟然要他下令。 “当然听你的。”祈老说。 “好吧!组织所有人的事,祈老,喜华座大人,就交给你们了。”两个老人面对群众较有经验,翔闪深知他们的功力。“金赤,茗叶,容杰,你们跟我去探探”望楼“的状况。” “好的。”祈老与喜华座点头。 “没问题!”金赤兴奋地摩擦着拳头,一双红眼闪闪发亮。 “三个小时后,在围城的食堂集合。” “是!” 第八章 漆黑的夜色,只有那个地方在发亮,望楼。 围墙外,望楼内,全都是火光,被打断了的高楼倾塌,在火光照耀下特别明显。通天火光也映照出另一个事实,望楼内外,全都是巡逻的守卫,不间歇地交班巡逻着,防堵任何敌人的入侵。 遥光躲在树丛后,看着距离她不到十尺的望楼围墙,那上面不时有着两个人走动交会的身影,一点空隙也没有。很难偷偷溜进去,而不惊扰到任何人。她已经蹲在原地很久了,还在思考着要怎么样潜入见到望楼的主人。 好难,遥光一张俏脸皱成一团包子样。要进去,就非得搞得惊天动地的,她可不希望引来太多人。遥光趁围墙上的两人走远时,站起身,抖抖一身衣袍,打算换个地点继续观察,却没想到一回身就撞上了什么硬硬的,像堵墙一样的东西。 “喂…”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只大手就捂住她的嘴,另一只则抓住她抵抗的手臂,把她扣得死紧,一点空隙也不留。 遥光气得瞪大一双银眸,不情愿地挣扎着,但刹那之间一股熟悉的味道窜入鼻端,遥光不禁楞了楞,她知道这个人是谁。 “别再动了,你不会想让上面的人知道这里有人吧!”他低声在她耳边说,气息飘过敏感的耳际与发梢。 遥光不怎么甘愿地停止挣扎,不过抬眼瞪视抓住她的人。黑暗中,似乎看见他的唇角隐隐有着一抹笑,却带点苦涩的味道。 叫她别挣扎,一方面真是怕被上面巡逻的守卫发现,另一方面,女人柔软的身躯跟特有的体香,竟让已经十年没近女色的他有些心荡神驰。以前不能碰她,现在第一次碰触到,竟是意想不到地令人震撼。 他一手依旧掩住遥光的嘴,却放开她的手,改抱着她的腰身把她拖到比较安全一点的地方。 一得到自由,遥光就开骂了:“翔闪,你过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找你。”翔闪理所当然地回答。 “现在找到了,你可以走了吧!”遥光气呼呼地说,双手抱在胸前,瞪着翔闪。 “好,走吧!”翔闪边说边拉起遥光的手,迈开步伐,顺便把她一起带开。 “等…等一下,”遥光急着挣脱:“我又没有说要跟你走。” “我就是来带你回去的。” “回去哪?”遥光甩开翔闪的手,看着他:“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回去?” “遥光。”翔闪颇无奈地叹气。 “既然你都出来了,我也算达成任务了吧!接下来只要出了围城就可以了,只要离开这里,我跟任何人都毫无瓜葛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不然是怎么样?”遥光很快地脱口而出,却在同时发现翔闪的眼神有些变化,好像有点在生气。 “遥光,你还在气我吗?” “我有什么好气的?跟我没关系的人,我一向连理都懒得理。”她转过身,不想看翔闪那炽热的眼神。 “你在生气。”他下了结论,不知怎么搞的,这个结论让他的心情好了些。 “我没有!”遥光嘟起嘴,虽然知道自己这副表情分明就是在生气,但就是嘴硬得不想承认。 翔闪拉过遥光背对他的身子,圈住纤细的腰身:“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心口不一?” “没有。”遥光想推开翔闪,不过挣不过他的力气,只好放弃。 “那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生气的样子很美?” “你…”遥光一怔,竟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翔闪,这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翔闪,竟然会跟她说这种近乎调情的话? “翔闪,你是不是刚出来,用了太多法力,所以有点…失常?”遥光忍不住摸摸翔闪的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烧。 “我再好也不过了。”他享受着柔柔素手在额上滑动的感觉,没有避开。 “你是怎么搞的?真的没事吧!”遥光想从这张俊美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但除了淡淡的笑意与眼神中不明所以的炽烈,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翔闪不应该是恨她的,恨她夺走了苍华的力量与记忆,甚至可能恨不得杀了她吗?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可是,你真的很奇怪嘛!”遥光疑惑地说:“还是风隼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还没跟他联络,况且那家伙说的话,只能信一半。”翔闪淡淡地说。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遥光,我们先回去,现在这个状况,不适合与城主正面起冲突。我们都想离开围城,所以别冲动,好吗?”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遥光,你这样闯进去,会出事的,城主不会放过你。”翔闪抱紧遥光,有种怕她一眨眼就消失的感觉。 “反正没有人在意。”她幽幽地说。 “我在意。” “骗人。” “为什么不相信我?”抬起小巧的下巴,他要遥光正视自己,想看见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你不会在意我的,你在意的,永远只有苍华。” 翔闪沈默了一会儿:“我是在意苍华,但是对于他,我只能说抱歉。他还活着的时候,我看不见他的心,如今他死了,我却无法回报。” 他低沈感性的声音,头一回诉说自己对苍华的情感。遥光忽然觉得想哭,双眼不觉蒙上了一层雾气。她的心好痛,翔闪这么在意苍华,非常在意,在意到为了他惩罚自己十年。 “你…爱他吗?” “如果他还活着,或许会。” 这算是答案吗?遥光不解,苍华的一部份还活在她的体内,那么翔闪是爱他不爱? “翔闪,如果…如果我们可以离开围城,我要风隼把苍华的力量还给你,好不好?” “为什么?”他看了看怀里的小女人,对她眼神里的认真有些讶异。 “那本来就该是你的,你把苍华托付给风隼,是他没有遵守约定乱来,才会变成这样。”遥光咬着下唇说:“现在你都回来了,风隼理应把他还给你。” “你不会不知道,一旦结合了力量,要在把他剥除,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危害到宿主的性命。” “我知道。”她低下头。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翔闪又把遥光的脸抬起来,仔细地看着她。 “因为…因为,”遥光眼神流转不定:“我讨厌苍华,他是一个懦弱的家伙,就算有这种力量,我也不希罕。” 她看见一丝怒气扫过翔闪的眼眸。他是应该要生气,她可是随口污蔑他最在意的人。她随即感觉到翔闪环住她腰际的手臂稍微收紧,浑身散发出一股侵略性,让她不禁想退缩。 “遥光,你很聪明,所以应该知道,别在我面前说谎。” “我哪有说谎?” “哼。”翔闪不想再多说。他明白遥光只是想激怒他,激他放开她。这个小女人,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这人很奇怪,我都说要把他的力量还给你了,你还在啰唆什么?”遥光这回决定使出泼辣本性。 “你老实说,为什么?” “我不屑要他的力量…唉唷,好痛!”翔闪紧抱住遥光的腰身,力道大到几乎要让她的腰折断了。 “说实话。”低沈的声音不容任何质疑,翔闪发挥了他的将军天性。 “说就说嘛!”遥光痛得眼泪都快掉下来。这个人难道就只会用这种逼供的方式吗? “我在等。” “你就不会有耐心一点吗?”遥光伸手揉揉被抓疼的腰,翔闪是松开了力道,但依旧抱着她不放。“我只是…只是很讨厌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 “就是,你看着我,其实却是看着苍华,那种感觉。”还是说出来了,遥光不自觉地脸红了起来。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他瞪着遥光微红的脸:“你认为我看着你,其实是在看苍华?” “难道不是吗?”她反瞪他一眼。 翔闪垂下眼:“你很在意这一点?” 遥光烦了,他每件事情都要问得彻底,问到她心里,遥光真的觉得有点招架不住,乾脆放弃挣扎。“对,我很在意,我讨厌当另一个人的替身,可以了吗?” 她说出了实话,翔闪却默然了。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感觉,但现在,面对遥光,一个声音却从心底悄悄窜出。 你是为什么要走出“希清阁”?为什么急着要来找她?为什么在意她说的是不是实话? 见翔闪一直陷于沈思中,遥光把他的沈默当作是怒意了。他果然还是看得见苍华,就算这情感只剩下愧疚,他依旧不会多看自己一眼。遥光垂下脸,试图推开他。 “我会要风隼把苍华的力量还给你,从今以后,我们就两不相欠。” 手抵着他的胸膛,原本要推开了,却忽然觉得腰间一收紧,又落入他的怀中。 “我承认,原本我是这么想的。” 脸贴着他的心窝,在稳重的心跳声中,她听见了翔闪的告白。 “第一次看到你,我很震惊。你的脸,你的人,是陌生的,但身上却有我熟悉的味道。”他缓缓地开口:“刚开始的时候先是觉得愤怒,因为我知道风隼背叛了我,他没有好好安葬苍华,反倒将他的力量留了下来,用这种方法,让他变得不完整。” “我对苍华,是歉疚的,因为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他的心意,即使是一声抱歉都无法说出口。而你就带着他的味道,他的力量,出现在我的眼前,就好像他忽然复活了一样。” “翔闪…”遥光想开口,但翔闪拥住她,轻轻地,把脸埋入她的发丝中。 “所以我想看到你,每天,从你的身上感受苍华的气息,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的良心好过一点。但是,越是看着你,反倒让我越难过。” “为什么?” “我看不到苍华了,我忘了他的样子,他的气味,全忘了。现在,我的眼里只有你。” “骗人…你才不可能…”遥光想推开翔闪的拥抱,却被他脸上那股难得的柔情给震慑住了。 “我开始忘了他,只看见你,你的笑容,你的声音,你生气的模样,苦恼的时候会皱眉,算计时一双眼总是到处转。苍华的影子淡去了,只有你,只剩下你。” 他也曾经苦恼过。他竟然忘了苍华,眼里只有遥光的身影,日日夜夜都被她的形音与味道缠住。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一时被迷惑,直到她坚决地离开。为遥光担心惧怕的心情忽地涌上来,他才决定站起来,拔掉手上的束缚,走出“希清阁”。 翔闪回应心底的声音。走出“希清阁”,是为了遥光;追着她来,在意她说的话,全都是为了… “遥光,不管发生什么事,留在我身边。”翔闪说,拥紧怀里的身躯。 遥光这回真的惊呆了。巫者一向少言感情,翔闪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却跟“做我的女人”有一样的意味,而且一旦说出口,就不会收回,这是巫者的承诺。 “你…你不会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金眸里散发着惑人的光芒:“巫者只说真言,晓敛,你是我的。” 瞬间遥光感觉全身不能动弹。翔闪唤出她的真名,等于就是下了咒一样,从此以后,她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对不起,但我怕你又跑了。”他知道自己很卑鄙,但为了留住这只古怪的小精灵,他也只得使出下流手段。 “混蛋,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遥光哭着,一边用力垂着他的胸膛,但翔闪不为所动。“我才不要你,我不要跟你在一起,我没那么好骗!” “遥光,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相信我一次?”对于她的多疑,翔闪真的非常无奈。 “没有什么人是值得相信的。”手打得又累又酸,他却像被蚊子咬一样不动如山,遥光自己也累了。在打下去也是自讨苦吃,她乾脆赖在翔闪身上。 “你不相信我,不肯接受我,是因为你在害怕。” “我能怕什么?”她不甘地反问。 “怕被伤害。” 翔闪直指她心中的疑虑,让遥光不禁心中一惊,缩了缩脖子。“我哪有。” “遥光,”翔闪拥住她,抬起她的脸:“我不会把你抛下,永远不会。” “别说这种话,我不相信,我一点都不相信。”遥光反应激烈地跳起来:“每个人都这么说,但还不都离开我了?” 翔闪抓住她:“相信我,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像你的父母一样,也不会像那些人为了利益离弃你。我是认真的。”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看过了…”可恶,遥光气得直跺脚,这家伙竟然偷看了她的记忆。她苦心筑起的围墙,竟然就这样轻易被入侵,而且还不知不觉。 原本停止的眼泪又汹涌流出:“他们都是一样,一声不说就抛下我,就死去,留下我一个人…” “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不会抛下你,除非你不要我。”翔闪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柔声说。 “我不相信你,我一点都不相信你…”遥光哭着摇头。他撞击了她心中最不想让人碰触的伤口,但在伤疤之下,新生的柔软却是渴望他的温柔,即使那或许是假的。 “别哭了,这样很丑。”翔闪安慰着,谈起那张小脸,用唇细细吻着她脸上的泪痕。 “你刚刚才说我生气时很美。”遥光吸着鼻子说,拚命想止住泪,完全忘了他正在吻她。 “生气的时候还很美的人不多,但不管是谁,哭的时候都很丑。”他笑笑,用唇印上那张他渴望已久的小嘴。 “翔闪…”遥光嘟起嘴,表达自己的不满,哪知这个小动作在翔闪眼中看来,却像是更深入的邀约。 再度吻住她,趁她惊愕之时,滑舌溜入她的口中。她的味道很甜,就像块糖一样,轻咬着,啃噬着,缠吮着,直到她也热情地反应了起来,小舌与他纠缠追逐着。这是他所品尝过最惑人的糖蜜,像是上瘾一般不肯放开,执意要她融化在他的怀里…… 遥光摊在翔闪的怀中喘着气。他怎么可以这样吻她?就好像他们的关系已经非比寻常一样。而奇怪的是,她觉得这滋味还不赖,湿湿热热的,让她的心跳莫名地加速。 “喜欢吗?”看着她红热的小脸,翔闪有些得意地笑了。 “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脸又更红了,遥光很气翔闪老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知道,但从今以后你只能讨厌我,不能讨厌其他人。”他抱着她笑道。 “神经病,哪有人喜欢被人讨厌的。” “因为你心口不一,你口中的讨厌,就是你心里的喜欢。”翔闪又靠近她的脸,轻啄一下红唇:“所以从今以后,你只能”讨厌“我,知道吗?” “我也”讨厌“风隼,”讨厌“寒泽呀!”遥光狡狯地笑了笑。 “那两个老头就不用理他们了。” “你也是老头。”翔闪与风隼同年,两人都算是“老头”,但外貌却完全看不出来。 “那你就是老太婆。” “你有没有听别人说过,千万别透露一个女人的年龄?”遥光老大不高兴地说。 “但你还是很美,”再亲一下:“永远都这么美。” “翔闪,你到底想怎么样嘛!”她推开他的唇,虽然极喜欢他的吻,但这家伙怎么忽然转了性,这么爱亲她,摸她的。 “先回去,”希清阁“里的人全都出来了,我们有实力可以对抗城主,但这些事情要从长计议。” “依你打仗的功力,三个小时就可以搞定了。”遥光不是没研究过三位护国大将军的“功绩”,自然知道他们的能耐。 “所以你乖一点,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翔闪笑道:“你知道人年纪大了,经不起惊吓。” “谁年纪大了?” “是我,还有寒泽,可以了吧!” “可是城主他…” 遥光话说一半,忽然旁边窜出一个声音:“是谁?” “被发现了?”遥光吐吐舌头,看来他们两个还是太大声了,竟惊动了巡逻的警卫。 翔闪抱住遥光,将她挡在身后。树丛后窜出三,四条人影,是几个穿着制服的守卫,手里拿着刀剑,警戒地看着两人。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带头的一人问道。 “还为那家伙卖命?你们知不知道,他快不行了?”翔闪嘲讽地说。 “废话少说,别轻举妄动,否则别怪我不客气!”那人叫道,音调里却有种不确定的颤抖。 “不客气是怎样不客气?”遥光说道。 “亲爱的,你很没礼貌。”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翔闪就说。 “我哪里没礼貌?我只是很好奇地问一个问题而已。”遥光歪着头,看着翔闪。 “就算他们再逊,你也不可以这样问,明眼人一听就知道,你是在讽刺他们无能为力。” “我就是这个意思呀!难道他们听不出来?” 一旁的人早气到眼红了,这两个人竟旁若无人地谈起天来,还大剌剌地讽刺他们。 “住口,别动,等你们到了城主面前,看你们还能变出什么把戏来。” “你说什么?你要带我们去见城主?”遥光顿时眼睛一亮。 “遥光。”翔闪用责备的语气说。 “机会难得嘛!”遥光试图辩解。 “你就是遥光?”几个守卫瞪大眼,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眼神。“城主要找的人?” “他找我?那正好…” 翔闪扯住遥光的手臂,抱紧她:“想都别想。” 遥光反身以手勾住翔闪的脖子,两个人的身躯紧贴在一起,在他人眼中看来异常亲密。 “你答应过我的。”遥光在翔闪耳边悄声说。 “你说什么?”她的语气中透着古怪,翔闪心里浮现不好的预感。 “你答应过我,永远不离弃我,永远在我身边,不是吗?” “我是说过,而且不会反悔。”翔闪认真地立誓。 “信守你的承诺,龙潜。”遥光轻声说,唤出翔闪的真名,以法术力量束缚他的心。 “遥光?”翔闪脸色一变。他并不在意遥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却对她在此时作这种事大惑不解,心底的警铃响起,这ㄚ头,肯定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遥光却忽然推开他,往后一跳,几乎落入的敌人的阵地。几个守卫也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反应。翔闪迅速冲上前,想把遥光抓回来,但遥光一伸手挡在身前,忽然对他发出一记闪光。 翔闪反射性地退开,反手一挡,将遥光发出的攻击推开。闪光横飞出去,落在树丛里,发出惊人的爆炸声跟火花。翔闪嘴里咒骂着,又打算冲上去抓人,但几个守卫被遥光的攻击打得回过神来,纷纷冲上前防御。 “翔闪,你回去!”遥光叫道。 “别做傻事,遥光,你给我回来!”翔闪这回真的生气了,他凝神集气,预备发动更大的攻击,打算一次击退数名守卫。 守卫们感觉到翔闪力量的聚集,纷纷有一种苗头不对的感觉。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却知道他真的很强,强到众人一同攻击,也没有胜算。带头的守卫念头一转,抓着遥光就往后退。 “不想这女人受伤的话,就退下!”他叫道。 “该死!”翔闪气得眼冒金火,竟然敢用他的女人来威胁他,这下可不能饶过这家伙。 “翔闪…”遥光对着他喊叫着,但因为被守卫拉着急速往后退,话音消失在风中。 翔闪打算追上去,但忽然被一只手臂拉住。他反射性地伸手往后一推,那人退开,但又随即欺上来,制住他的手臂。他意识到来人并不简单,翔闪回头一看,是茗叶。 “翔闪,别追,现在不适合。”茗叶说。 “将军,现在没办法攻击,我知道你很强,但就这么进去也太莽撞了点。”金赤从黑暗中冒出来,红眼看着围墙:“我想那ㄚ头不会有事的,城主”暂时“还不会对她怎么样。” 被这两个人一拦,翔闪也冷静了下来。他被遥光影响太深,只是一个小事件,他就激动得丧失了理性。虽然知道这种小场面遥光自己应付得来,但就是忍不住要担心。 翔闪喘口气:“先回去,发动攻击的时间得提早。” 三人与稍后来会和的容杰一同离开望楼的围墙外,容杰听说了刚才的事件,先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翔闪一眼,又说:“那女人是在搞什么鬼?” “还能搞什么?”金赤呵呵笑:“这ㄚ头莽撞得很,但也挺聪明的。” “我倒宁愿她别这么聪明。”翔闪说。 他还不知道遥光想搞什么吗?被守卫带走时,遥光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虽然听不到,但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翔闪,来找我。 走没两步,寒泽停下脚步,回身看着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的身影。那人似乎吓了一跳,没想到会被寒泽发现,一时之间想躲,但却又找不到任何隐蔽物,只好傻傻地站在原地,与寒泽对看着。 “有什么事吗?”寒泽说。他认得这个头娇小的女人,遥光说她叫雨眉,是室友。 雨眉畏畏缩缩地谈眼看着寒泽,他长得真的好像…坏人。可是,他跟遥光好像交情不错,所以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来吧?雨眉鼓起勇气,终于开口:“那个…请问一下,遥光呢?” “她不在。”寒泽简短地说,但有说等于没说。 “那,她在哪里?”雨眉不放弃,继续追问。 寒泽看着这张仰头看着他,表情殷切的小脸。想起遥光说她只是个有点力量的小女巫,被牵连才进围城的。刚刚才在围城的餐厅与众人开完会,走出来就被这小女人跟上,他也觉得莫名其妙。 “你知道这些要做什么?” “我只是担心而已,从昨天晚上就看不到她,我怕她会出事。”雨眉直接说出心头的隐忧。 “你放心,那ㄚ头不会有事的。”寒泽说。遥光不会有事,有事的是他们这些人。 寒泽说完,自认已经让雨眉得到解答,转身就走。但娇小的年轻女人又跟上来,继续追问。“为什么你这么有信心,认为遥光不会有事?” “我认识她,比你认识她还要久。” “这么说,你在遥光进围城前就认识她啰?”雨眉越听越好奇。 寒泽没再说话,为了要摆脱雨眉,他迈大步伐急速向前,雨眉为了跟上他,不得不撩起衣袍,小跑步才能勉强追上。 “西…西原,你走慢一点,等等…” 寒泽一愣,没想到她还记得自己报给她的假名。停下脚步,雨眉刹车不及,一头撞上寒泽的背,鼻子痛得发麻。雨眉低叫一声,捂住鼻子。“好…好痛,你怎么忽然停下来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你为什么会跟我们在一起呀?”雨眉揉揉撞红的鼻子说。她之前就觉得很奇怪,寒泽明明一身守卫的装扮,却跟他们这些“叛军”在一起,而且跟从“希清阁”出来那十个人甚为亲密的样子。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寒泽反问。 “你是守卫呀!守卫不都到”望楼“去保护城主了?” “谁说我是守卫?” “那你…你这一身…”雨眉瞪大眼睛。难不成寒泽也是囚犯,穿这一身衣服只是好玩? “小女孩,天快亮了,你最好回去休息,否则到了晚上,这里就不得安宁,你知道吗?”寒泽善意地警告,但他僵硬的脸跟冰冷的语气,听来却更像是威胁。 雨眉被吓得缩了缩脖子,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又让她挺身而出。“我…我可以帮忙。” “帮什么忙?比你强的人都不见得帮得了什么了,你一个小女巫能做什么?” “我…”雨眉被说得面红耳赤。她确实没什么力量,但是真心为遥光担心,想为总是照顾她的遥光做点什么。 寒泽见她说不出话来,转身就走。雨眉又跟上去:“西原,求求你,告诉我遥光在哪里,好不好?” 寒泽有些不耐烦了,活这么一大把年纪,已有一定程度的定性,但现在却又对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巫给弄得耐心全失。“我跟你说过,就算你知道了也没办法作什么…” 旁边忽然“轰”地一声,原地冒出一团火焰,烧得比一个人还高。飘渺的火焰呈半透明的黄色,里头似乎还可以看见一些不一样的风景,慢慢地,浮现出一个人影。 “师父,没想到你才进来几日,就被年轻小姑娘给缠上了,还真是宝刀未老呀!”风隼温文的笑脸出现在火焰后,带笑的细长蓝眼不怀好意地直往雨眉身上飘。 “啊!你…你是什么?”雨眉却被吓得尖叫出声。火焰里有人,他不仅安然无恙,还谈笑风生? “这小傻子是哪里来的?连”万空形音“都没看过?”风隼奇异地说道。 “她没见过世面,别理她。”寒泽说,将雨眉推开,“有什么事?” “师父,帮我叫一下翔闪,我找了他几回,这家伙全不理我。” “那是你做人太失败,才没有人要理你。”寒泽毫不客气地批评自己徒弟的作风。 “别这么说,师父,既然你人都在这了,帮我个忙吧!”风隼对师父的嘲讽不以为意,仍一迳地笑道。 “你就只会给我惹麻烦,但谁叫我是你师父?”寒泽叹口气。 都一大把年纪了,还为了这对难搞的兄妹忙得团团转,他真是天生劳碌命。寒泽回身想去找人时,却看见一个伟岸的身形矗立在眼前。 “不用找了,寒泽。”翔闪说。 “人自己到了,风隼,你看着办。”寒泽说,斜睨徒弟一眼。对这个高徒的能力,他一向十分信任,只是这孩子的个性与心态,仍让他担忧。 寒泽一把扯过看呆了的雨眉:“走了,再看下去你小命都没了。” “真…真的吗?”雨眉回过神来,惊愕地问。 直到这拖拖拉拉的两人走远了,翔闪才转身面对火焰中的人形。他脸色凝重,看来面对久别重逢的老友,似乎一点也不高兴。 “好久不见了,翔闪。”风隼微笑:“你这样子,倒比十年前气色好多了。” 走出“希清阁”,翔闪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与脸上的胡渣,露出俊美迫人的脸孔。一双金眸闪亮有神,和十年前的颓丧比较起来,现在的翔闪确实回复了不少生气。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相较于风隼的温和微笑,翔闪始终冷着一张脸。他从以前就没喜欢过这家伙,但他却是遥光的哥哥。 “唉,这么久不见,干嘛出口就是脏字?”风隼呵呵笑:“走出来了,感觉不错吧!” “糟得很。”翔闪微微挑眉,露出不悦神情:“”那东西“仍旧跟在我背后,你可看到了?” “我当然看到了,看了十年了。”风隼说:“”那东西“一直在窥伺着,但惧于”希清阁“的力量,一直不敢有动作。现在你净化了”希清阁“,它当然不肯放过任何机会。” “你到底是什么目的?风隼。” “解决”那东西“,毁了围城。” “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风隼做事一向有目的,翔闪不得不怀疑。 “好处可多了,”风隼轻笑:“把你们这些个”政治重犯“放出来,岂不是天下大乱?” “我以为你已经有了天下,不想再乱了。” “不,还不够乱,”风隼的蓝眼闪闪发光:“唯有这样,才能达成我的理想。” 翔闪摇头:“很难懂,你可不可以说清楚点?” “好了,再多说就不好玩了。”风隼却在此时禁口:“遥光呢?” “你的好妹妹自己跑进望楼里,把我丢在一边。”翔闪可被老爱搞神秘的风隼,还有行事古怪的遥光给气炸了,脸色更难看。 “听听这口气,嫉妒的男人就是这么说话的吧!”风隼可乐了:“我就说把那ㄚ头送进来最有用了。” “看来你就是打这个主意,把苍华的力量转移到她身上,也是为了这一天吧?”翔闪恨恨地看着风隼得意的脸孔。 “转移苍华的力量,其实是不得已的,但我倒是没料到她对你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你这个老谋深算的奸人…” “别这么说,我会不好意思的。”风隼把别人的怒骂当褒奖:“你倒是该感谢继承苍华力量的人是她。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风隼…”手掌紧握,发出格格声响。要不是风隼远在火焰另一端,翔闪早冲上去揍人了。 “别气,别气,”风隼连忙挥手:“我承认我是利用了你,但我也把自己的妹妹送给你了,不是吗?” “妹妹可以用送的吗?”这家伙,把遥光当自己所有物一样。这说法让翔闪非常不高兴。 “那你要是不要?” “当然要。”翔闪很快地回答。 听到这毫不掩饰的答案,风隼露出微笑:“好了,翔闪,遥光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大礼,接下来,可还有别的惊喜喔!” “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里就交给你了,随你乱搞,搞成怎样都无所谓。” 风隼话说完,手一挥,火焰的颜色就渐渐变淡,也变小,他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了。 翔闪冲上前去:“妈的,风隼,把话给我说清楚。” 风隼微微一笑,潇洒地撩起白色衣袍。“出来,走出围城,然后,过来抓我。” “什么?”惊愕之余,火焰已经消失了,连同风隼最后的笑脸一起消散在空中。 翔闪气闷得抓抓自己一头长发:“真是的,这对兄妹怎么一个样?” 第九章 遥光跟着带路的守卫,一路穿过望楼的前廊,第一次进入这栋城堡的内部。里头灯火通明,是为了防守,也是因为必须修筑倾塌了的高楼。 守卫带着遥光往里头走,经过一楼大厅,来到后边的长廊。长长的走道弯弯曲曲,绕了一大圈,终于进入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相当大,挑高两层楼,贴着墙全市一排排的书架,直到天花板。看起来,这是一间书房。 遥光进入房间,双眼环绕书房一圈,却没见到城主的身影,反倒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 “人带来了,大人。”其中一个守卫对那男人说。 男人原本低着头振笔疾书,此时抬起头来,审慎的目光仔细地观察着遥光。“是她没错,辛苦了。” 两个守卫低头颔首,退出房间。那个男人直到离去的脚步声走远了,才站起身。遥光忽然觉得这人挺面熟的,不管是面貌还是气息,都有点像一个她认识的人。真是奇怪,怎么感觉这里一大堆似曾相识的人? 那男人端详了她一阵子,才缓缓开口:“遥光小姐,城主已经等你很久了。” “他人呢?” 男人没直接回答,走向他右方的一座书架前,随手搬弄一下放在第二层架子上的一个似狮子的装饰品。那座狮子雕像动了一下,接着四周就发出一种轰隆隆的作动声,遥光看见那面书架缓缓退开,后面露出一个往下的阶梯来。看不清深度,底下只是一片黑幽幽的景象。 “城主在这里,请,遥光小姐。”男人说。拿起一座烛台,点上火,作势要交给遥光。 “你不带路吗?”谁知道那下面有什么,遥光不禁有些怀疑这可能是陷阱。 “没有城主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这么说来,你也没进去过了?”遥光忽然问道,眼里闪着捉狭的光芒。 男人微顿,表情变动了一下:“没有。” “都没人进去过,我怎么知道下面有什么?或许有陷阱,有鳄鱼,还有魔法阵?” “我不知道那下面有什么,但我可以确定,城主就在那里,等你。”男人忍不住打断遥光的胡思乱想。 “你确定?” “我确定。”男人点头。眼眸里涌出一丝不耐烦,似乎是想赶快把这个多疑的麻烦精送走。 “好,我就相信你吧!”遥光接过烛台,走进密道入口。临去前回身看了一眼那男人:“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祈那。”他回答。 “祈那。”遥光复述一遍,轻轻一笑。踩下阶梯时,又忽然说:“他们都出来了,所以,你也可以走了。” “啊?”祈那一个闪神,想再问时,遥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阶梯黑暗的另一端,烛火的光影渐渐远去。 这地下道就跟围城理所有的地下通道一样,又窄又小,湿湿冷冷的。遥光原本以为会有很多错综复杂的道路跟岔路,但没想到却是相当简单的路线,一条通到底,只是路径弯弯曲曲的,看不见尽头,总以为会走不到最后的终点。 一路上没有陷阱,确有浓浓的法术气息。就着灯光仔细看,那墙上全都是字,密密麻麻的字。遥光凑近看写了些什么,发现那些小字全都是一些古怪的叙述,有时像故事,有时像流水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的生平。 生平?遥光忽然有一种背脊发凉的感觉。这长廊的石墙上,是一个一个的名字,一个一个的人生,他们的历程全都写在这里,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是谁写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继续往前走,总算是走到了尽头。那是一个圆形的广场,四周摆满了书,纸,堆得有一个人那么高。原本相当大的空间里全都被这些书籍跟纸张给填满了,中间只剩下一个狭小的空间,放了张桌子T光下,一个人坐在那儿仔细地看着一本书。 “你来了?”他没有抬头,翻了一页,双眼没离开书本。 “你在看什么?”遥光走近,想看看让他如此专注的书究竟是什么。 “书,我写的。”城主抬头,露出微笑,像献宝一样将摊在桌上的书往前一推。 遥光低头仔细看,泛黄的羊皮纸上,全是刻画整齐的手写文字。内容就跟她刚才在石墙上看见的文字一样,是宛如流水帐般记录一个人的生平,只是换了个名字,经历。 “这是什么东西?” “书呀!”城主依旧笑着:“我的书,他的书。” 他指着坐在不远处书堆中的一个人。要不是城主点明,遥光还看不出这一堆书海中有个像烂泥一样的男人。仔细一看,遥光认出来他就是那天晚上拚命吸食晶草,想留住一点自己的老人。他现在已经呈半昏迷状态,呼吸微弱,看来即将不久于人世了。 “这是…他的生平,他的故事?”遥光楞了楞:“原来,每个即将死亡的人都会被你召见,是因为你要听他们的故事。”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写他们的故事?” “围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会吸走一个人的意志,记忆,它是藉这些东西来壮大自己。”城主说,黑幽的瞳孔看着烛火:“在这里的人,若没有法术力量可以抵抗,就只有任由这些东西离开他们的身体。忘了自己,忘了过去。时间过去,外边的世界也物换星移,渐渐的,外面的人也会忘了他们的存在。” “明明还活着,还呼吸着,却像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因为没有人记得你,连你都不记得你自己。那算是什么?就算是活着,还是一个人吗?” 遥光在一张小椅子上坐下,面对着城主,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着。 “没有人记得你,你也不记得任何人,生活在一个没有尽头的时空里。你知道吗?这就是末日,围城,就是末日。”喃喃念着,他忽然笑了出来:“是谁创造出这个可怕的世界来?最严厉的惩罚,抽光一个人的过去与思考能力,让他活着,却又像是死了,日复一日在恐惧跟恶梦中度过。好可怕的惩罚。” “是谁?是谁呢?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他抓着自己的头发,低声喊叫。 “是你。” “你说什么?”城主猛地抬起来,楞楞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我说,是你,”遥光说,语气无限轻柔:“是你创造了这个世界,你是围城的主人。” “不…不可能,不是我…”他想了想,忽然狂笑了起来:“怎么会是我?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或许是我,不是我,是我…” “是你,是你创造了围城,用你的力量,你的咒语束缚所有人心。”遥光继续说:“你创造了最严厉的惩罚,却也惩罚了自己。在外面,没有人记得你,没有人知道围城是怎么来的,连你也忘了你自己,你才是那个不存在的人。” “没有人记得我,我也不记得我自己…”他张着嘴,目光呆滞地看着烛火:“所以…所以我想知道他们记得些什么,他们的记忆中可有我。临终之时,把他们的过去全都记下来,我想找,找我在哪里,在他们的记忆中,我在哪里。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其实看到了,只是不知道,”遥光看着这个寻求自己过去的可怜男人:“你就在这里,在所有的字里行间,在他们的记忆里,但是连你也记不得了,所以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城主霍地站起来,瞪视着遥光:“你记得,对不对?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记得,我不认识你。”遥光断然说。 “说谎!”城主咆哮:“那你为什么带着那东西进来?你的目的是什么?” “毁了这里。”遥光直言,现在已经没有必要掩藏企图了。 “包括我吗?”他冷笑。 “你说呢?”遥光把玩着自己的长发,一副悠闲模样。 “这里是我的,是我的东西,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城主双手撑在桌上,几乎要将那本书撕碎:“那个该死的翔闪,竟然敢这么做。没有人可以夺走我的一切,都是我的,全都是我的!” “有本事就拿回去。”遥光说。 “笨女人,你自投罗网是想做什么?你以为你一个人就可以搞定吗?”城主忽然微笑,但紧握的双手依旧在发抖:“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很在意你?有你在手里,翔闪也不敢怎么样。” “他不会”不敢“怎么样,”遥光轻笑:“你若敢用我来威胁他,保证你会死得很难看。” “不要太有自信,”城主冷哼:“若我现在就杀了你,又能奈我何?” 狂风席卷,在小小的空间中,彷佛凭空出现了一个龙卷风一样,强大的风力几乎要把一室的书籍跟纸张全卷上天。遥光站起来,慢慢往后退。漫天飞舞的纸张碎片遮住了视线,城主狰狞的脸孔忽隐忽现。 她赶忙防御,早料到这老家伙会发飙,遥光不是没有防范。城主手势一转,喃喃念咒,接着满室的风像是听从他的命令一样,夹杂着一堆纸碎片像她袭来。 遥光双手放在身前,手掌忽然放出圆盘形的光芒,如同一个盾牌一样,将那股夹带着纸屑的风给档了下来。接着又喃喃念咒,发动攻击,一道光从她的手掌中射出。 城主心念一动,闪身避开,与那道光擦身而过。他身后的书堆随即爆裂开来,炸得满天都是。 “可恶的死ㄚ头,还敢反抗?”城主咬牙切齿地说。 遥光换了个手势,开始念起咒语来。太古的真言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城主的耳里,他知道这是什么咒语,有什么作用。城主握紧双拳,怒瞪着遥光。这ㄚ头,竟想封印他的力量?以为自己有这样的天赋,就可以治他了吗?没这么容易。 城主大笑道:“你这生嫩的小ㄚ头想压制我,也太高估自己了吧?” 遥光力持专心,不理会城主的冷嘲热讽。她当然知道自己没办法完全压制住城主的力量,因为双方的实力差距太大。她所能做的,只能暂时制止住他的行动,好多争取一点时间。 “别妄想了,遥光,你斗不过我的。”城主冷笑,接着忽然大喝一声:“退!” 强烈的风,夹带着怒气袭来,遥光一吃惊,念咒的动作停了下来。一旦中断,就无法再继续下去,城主趁势追击,强大的风席卷过来,遥光一时站不稳,整个人被风吹得向后飞,身子落在一堆书籍中。 她挣扎得要站起来,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银光,遥光机警地一跳,躲过了攻击。险险地擦身而过,身后的爆裂风把她震得又扑倒在地。一刹那间她意识到,自己离死亡有多近。就像那个时候一样,那道银光向着她的咽喉来时… “感觉很熟悉吧?你死的时候。” 低沈,却又带着不稳定气息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遥光睁开眼,看见城主的靴子出现在眼前。 他蹲了下来,拉起遥光的头发,让她苍白的脸孔面对自己。“告诉我,那是什么感觉。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遥光被他拉得整个人立了起来,痛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哪有什么感觉,死了就是死了。” “告诉我,我会把他记在书里,细细品尝那个味道。”城主轻声说,像在哄什么孩子一样,但却依旧以惊人的力道扯着遥光的头发。 “变态,你因为自己得不到死亡,就渴望死亡,渴望从这种永无止尽的状况中解脱,不是吗?”遥光瞪着城主:“问问你自己,你真的想死吗?你舍得死吗?” “住口!”城主一把推开遥光,把她推入另一堆书中:“我想要,没有一样东西我得不到,我要死亡,死亡就要来到我身边。” “你一点都不想,其实你怕死了,你根本就怕自己会下地狱,怕得要死,”遥光笑得全身发颤,却也牵动了背部的撞伤,但她依旧边笑边说:“所以那个时候,你才会进围城,因为你怕死,而外面的人全都要你的人头落地。你怕会死得很难看,宁愿进入这个自己创造出来的炼狱,却没想到会这么痛苦。” “我不是,我不会,”城主咆哮着:“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就算是死亡。” “承认吧!你怕死了,你只是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因为你不敢亲自去体验。” “住口!住口!”城主疯狂地叫嚣着,头发散乱,双眼赤红。他冲上来抓住遥光的衣领,用力晃动她。 “告诉我,那个时候,你看见了什么?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遥光被他摇得头昏脑胀,眼前一片漆黑。她不想看城主那张狰狞又凄楚的脸孔,他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其实这么的可怜吗? 遥光试图推开城主,但衣领依旧被紧紧抓牢,她的脚几乎离了地面。遥光闭上眼睛,咬着牙:“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胡说,你一定看见了什么,告诉我!”城主不放弃,在她耳边咆哮着。 遥光忍受不了,手掌忽然发出光,击向城主,城主赶紧放手跳开。 “笨蛋,我跟你说过,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遥光喘着气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黑暗,一片黑暗,那就是死亡,你知道吗?那里”什么“都没有!” “不可能,不可能,死了就是解脱,死了就可以…就可以…”他从不可置信的吼叫,忽然转为发楞:“我以为可以看到一切,看到…” “死了就可以想起一切了吗?”遥光摇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可以用法术暂时还原他们的记忆,却没有办法还原你自己的,因为当初你进来时,就封印了自己,连同这个地方,永远也走不出去。” “那就把他还给我,还给我,求求你!”城主扯着自己的头发吼叫,双目露出凶光:“你可以做到的,你可以封印,也可以解开封印,把他还给我!” 城主忽然吼叫一声,失控地对遥光发出攻击。那道闪光夹带着狂风来袭,遥光心中一惊,险象万分地避开,但爆炸的威力惊人,把她整个人都炸飞了。身子落在地板上,原本就受伤的背部再度受到撞击,她连动都动不了。 再一次就不行了。遥光知道,若是再一次攻击,她一定躲不过,死定了。 后悔吗?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只是这次的不舍很多,风隼,寒泽,雨眉,黑鹰,雪那,还有翔闪。如果她就这样死了,翔闪一定会很生气很伤心,但是会像苍华一样死时一样,让他伤心到惩罚自己这么多年吗? 希望他会,又希望他不会。翔闪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的,不可以再退缩回去。但如果她死了,翔闪很可能又会变回去。她不想他变回去,不想再看见他这样折磨自己,那副心痛,自责的模样。他该是意气风发,心高气傲的,那个似龙的男人。 思及此,一股求生的意志忽然涌上心头。她可不能死,因为翔闪会来找她。城主疯狂的攻击又来袭时,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量,彷佛背上的伤不存在,猛然跳起来,躲开攻击,同时一个回身,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气,飞向城主。 脚落地之后,遥光才觉得背好痛。她刚才被炸得大概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轻轻一扯就痛得龇牙咧嘴了。这痛感显示她还活着,还有感觉。遥光一发出攻击,反身拔腿就跑,不管身体有多痛,沿着长廊拚命奔跑着。 城主躲开攻击,一回神发现遥光已经跑了,气得大声吼叫:“遥光,给我回来!” 遥光不敢回头,只是拚命跑,在这么小的地方面对城主,肯定没有胜算。全身都好痛,如果能出去,要先找寒泽治一治才行。她边跑边想。 “祈那,祈那大人…” 祈那回头,放下手中沈重的书籍:“什么事?” 他皱眉看着慌慌张张的守卫,心底浮现不祥的预感。 “出事了,外面…外面全都是人。”那守卫喘口气说。 “什么人?” “围城的人,好多,太黑了有点看不清楚,但全部都是人,他们都聚集在望楼的东墙外边。”守卫说:“该怎么做?” “先挡下来,”祈那说:“那些人没什么力量,但注意别伤太多人。” “好…”守卫领了命令,正要转身离开时,另一个守卫又是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祈那大人,敌人来了!” “我怎知道了。”祈那淡然地说。 “不,全部都是,西墙那边有好多人,还有南墙,北墙,我们被包围了。” “全围城都动员了吗?”祈那一愣:“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 “那些人是没什么力量,可是,如果是一群人…”那守卫尚未说完,就听见远方传来轰隆隆的声响,在场三人脸色一变。 “怎么搞的?”祈那赶紧跑到窗台前,发现西墙那附近冒出了阵阵白烟。 “西墙塌了?”守卫脸色苍白。 “完了,一定是”希清阁“的怪物搞的鬼。”另一个守卫叫道:“根本就对付不了,他们有十个人呀!” “冷静点,”祈那厉声说:“还没那么快就成定局,你们快派多点人过去守卫,每一个地方都要加强。” “是。”两个守卫虽然面色苍白,恨不得逃离这里,但依旧领了命令离开。 祈那依旧面对着窗台,闭上眼睛,双手放在两侧额际,以天眼通探视望楼四周的状况。全都是人,就像守卫们报告的一样,四面围墙外都是人,围城全体动员。 他们单独的个人都没有什么力量,但若是聚集在一起,再加上领导的是“希清阁”出来的怪物。祈那不禁打了个冷颤,他们来了,所以你也可以走了。那是要结束了吗?这个望楼,这个围城,他可等到这一天,亲眼看见吗? 祈那继续用法术力量探索着,西墙确实被炸出了一个洞,守卫们正在努力修补防御着。但那群人除了推倒西墙外,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忽然觉得视线被一片迷雾给挡住了,穿透不了,从地面冒起一堵高大的围墙,挡住了他的力量。 那是什么?祈那忽然觉得背脊发凉,一股强大的力量,一双眼睛,就在他的身后窥探着。那力量逐渐在聚集,越来越近,笼罩了整座望楼。他们来了… 感觉自己的力量被弹了回来,祈那猛然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有人不让他看。被威胁的感觉近在咫尺,祈那紧张地回身探看四周。没有人,空气凝滞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发楞着思索时,却看见书房的密道入口忽然炸开,“轰”地一声,木头与书籍的碎片向他飞来。 “哇!”祈那大叫一声,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头和脸,卧倒在地。 爆炸之后,从入口处跳出来的,正是一身白衣脏污,满头乱发的遥光。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地上一片碎屑,双眼滴溜溜地四处转,想寻找其他逃生处。不过后面那个人动作也很快,一下就从通道里跑出来,一手抓住遥光的长发。 “ㄟ,放手!”遥光痛叫道,这一瞬间真希望自己的头发没留这么长。 “还想跑!”城主吼叫道。 祈那避过一劫,睁开眼睛,看见两人的争执。城主乱发飞扬,面目狰狞,眼里满布着血丝。这是他每日必见一面的城主吗?祈那不敢相信,城主那张平凡无奇的脸,竟然在变化中,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也苍老了些。 城主抓住挣扎不已的遥光,一面对祈那叫道:“祈那,过来帮我抓住她。” “城主…”祈那没有动作:“外面,外面都是人,敌人来了,所以我想…” “那些人一点用都没有,全都给我杀了!”城主狂乱地说:“快抓住她,这个女人有用!” “可是…”祈那怎么样也看不出来遥光哪里有用,或许抓了她,反倒会让自己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他第一次没有遵照城主的命令,停在原地不动。 “祈那,”城主怒叫:“连你也不听我的了吗?” “不是的,城主,我只是希望你…”希望你放手。祈那是想这么说,但最后一句话最依旧卡在喉咙。 已经不行了,再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为什么城主就是不懂,如此执意要保有这一切?他不知道大势已去吗? “祈那,快过来!”城主大叫,却分神让遥光有机可趁,回身一个拐子打中他的下巴,不禁痛得松了手。 “抓住她,快抓住她,没有一个人可以逃过我的手掌心!”城主咆哮,全身力量无法控制地四处乱射,把整个书房卷得到处都是散落的书跟纸张。 城主一伸手,手指随便一指,射出数道光芒来,飞向遥光的背后。遥光机敏地东闪西躲,没一个射中,但爆炸的威力却让她脚步踉跄,背上的撞伤更痛了。 “你不告诉我,不告诉我,是吧?”城主冷笑:“那我就要你再死一次,再死一次!” 威力强大的攻击越来越密集,遥光还为接近书房的出入口,就被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击给打回来。 “你发什么呆?快让开!”遥光忽然叫道。 “啊?”祈那忽然看见遥光向他冲过来,却没有动作,结果女孩就这样扑倒在他身上,两人摔倒在地时,一旁的窗台同时发出爆裂声。 “你这白痴,我差点就可以跳出去了。”遥光气得骂道。 祈那这时才明白,原来遥光是想从他背后的窗台逃走,但被他挡住了,城主的攻击又随之而来。他一抬眼,看见城主又朝着两人发射银光,祈那忽然反射性地抬起手,发出防御网,挡住了城主的攻击。 “祈那,”城主气得双眼通红:“你竟然敢阻止我?” “等等,城主…”他只是反射性地救自己,因为若不挡下来,他会连同遥光一起丧命的。 “别想逃!”城主失去理智地吼叫,接着他忽然集气,身子飘在空中,全身的力量涨大,天花板上忽然出现了闪电与暴风,夹杂着无比的能量,聚集在一起。 “雷电!”城主伸手一指,闪电就落下,几乎准确地打在遥光跟祈那的身上。 两人一惊,抱着头在书房里乱窜,一时之间整个空间布满了雷电与暴风,打碎着纸张在空中乱飞。 又是一道闪电打下来,祈那躲避不及,眼见就要被五雷轰顶了,他不禁闭上双眼。想来自己大半人生浪费在这个围城里,现在连他的毁灭都看不到了,有点遗憾。 “轰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过,怎么都没有感觉?不痛不痒,发生什么事了? “小子,没事了,你走吧!”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祈那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站在他身边,一手撑着一张巨型的灰色防御网,为他挡下了所有的闪电攻击。 “你…是你…” “对,是我,这里危险,你先走。”老人对他点头微笑。 “可是城主…” “交给他就好了。”老人收下防御网,以下巴指指前方。 祈那看见一个男人也飞在空中,与城主相对着,两人的身上都发出强烈的气,四处流窜,整个空间里顿时凝聚着庞大的压力,令人透不过气来。 “可终于现身了,”城主瞪着眼前的男人:“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你这里有内奸,你知不知道?”翔闪微笑。 “用外面那批人来转移焦点,其实从密道偷偷溜进来,你们这群家伙还真是奸诈,难怪全都没个好下场,被人送进围城来。” “我知道你很痛恨这种人,所以才创造了这围城,不过,你自己最后不也落得这个下场?” “无聊,你不想救你的小女人了?”城主斜睨在下方一脸焦急的遥光。 “我会先解决你。”翔闪面容变得严肃:“你该知道,敢拿我的女人来威胁我,会有什么下场吧!” “废话少说!”城主大吼一声,忽然双手高举,大喝一声:“雷电!” 数道闪电一齐从空中落下,往翔闪的方向打过去。翔闪手一撑,发出一道散状的光芒,一一打在这些闪电上,一下就将它们撞偏了。 城主看攻击不成,脸色更是阴沈,“可恶,看我的。” 城主开始缓慢地念起太古真言,天花板顿时出现了一片乌云,不寻常的气流在里面流窜着,隐隐传出闪电的轰隆声响。 “惨了,他要使出绝招。”底下的祈老脸色一变,一手抓了祈那,又迅速跑至遥光身边抓住她:“先躲!” 他们跳出被打得残破的窗台,同时听见身后传来巨大的爆裂声。遥光回头,看见天花板那一片乌云,竟然密集地放射出一道又一道的闪电,几乎无一空隙,在瞬间全数落下。 “翔闪!”她紧张地大叫一声,却见翔闪的身影已经淹没在一片光影中。 第十章 强烈的光在瞬间爆发出来,遥光感觉到冲击的力量,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摔倒在地上。背部的伤又受到一次撞击,遥光痛得几乎动弹不得。幸好只是一楼,没有摔得更严重。 “ㄚ头,没事吧?”祈老说。 “没事…”她双手撑地,勉强站起来:“翔闪呢?” 话才刚说出口,一股强大的力量忽然从刚才的书房爆发出来,跟刚才的闪电爆炸并不一样,那是另一种感觉,寒冷,带着愤怒与冷酷。 书房已经因为承受不了爆炸的威力而摊塌,整栋楼早在瞬间夷为平地。此时那一堆烟尘尚未完全消退的残骸中,却忽然冒出了刺目的光芒,“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从里面冲了出来。 “后退!小心点。”祈老大叫,拉着遥光跟祈那向后退,一面也对四周瞠目结舌的守卫喝叱着。 众人惊慌地退开,遥光被祈老拉着,双目仍紧盯着那从残骸中窜出来的东西。强大的力量环绕着,牵动了四周的气流。那东西不断从一堆碎石块中窜出来,越来越长,白色的,近乎透明,飞舞在空中,缠绕着,飘动着。遥光睁大眼睛,她觉得,那是一条龙。 白色得近乎透明的龙在空中盘旋着,气势惊人,她看见城主的身影也在空中东晃西晃,似乎是想要躲避这条龙的追击。在龙的动作迅速,忽左忽右,忽隐忽现,发出一声长啸,猛地撞上了城主的身子。 城主被撞得偏离了方向,似乎失去意识一般,身子一歪就直直往下掉。那龙还不放过他,一再撞击,直到他像失去了反抗能力般动弹不得。下坠前,龙卷住了他的身子,落到地上。 “那是什么东西?”祈那问。 “召唤,那是翔闪的拿手伎俩。”祈老回答,边看边笑着,似乎很满意今天看到的戏码。 “召唤?那是一条龙吗?”遥光问,他连召唤都可以召出一条龙来,也太夸张了吧! “不然你以为他的真名里为什么会有那个字?”祈老笑道。 龙潜,果然有条龙潜藏在他的体内,这就是翔闪的真名的由来。城主坠倒在地上,那条龙也平息下来,她看见翔闪的身影出现在其中。遥光跑上前去:“翔闪!” 翔闪眼睛看着倒在地上的城主,不过一伸手就把遥光拉过来,紧紧拥住她。“你受伤了?” “一点点而已。”遥光双手环住他的腰。翔闪的衣袍不知怎么搞的,破得乱七八糟。她把脸贴着他赤裸的胸膛,感受那温度跟心跳。 “说谎。”手抚着她的背,翔闪很快就检查出来她的伤势严重性。“是他打的?” “嗯。”遥光点头,看向倒在地上的城主。他意识尚清楚,但因为受了严重的撞击而动弹不得,拚命喘着气。城主的脸一下变成了不满绉纹的老人,眼里不满疲累与悔恨。 翔闪跨步向前,一手伸出对着城主,似乎是想发出攻击。城主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准备闭上眼睛,承受最后一击。 “等一下,先别伤他,”遥光忽然制止:“你忘了,要出围城,还得靠他吗?” 翔闪停下动作,但金眸仍待着幽暗的愤怒。 “既然这样,你就快点动手。”城主勉强抬起上半身,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苍老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毁了这里,也毁了我,这不就是你们的目的?” “你好像还是搞不清楚状况,”翔闪眯着眼说:“这个围城,你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还是不知道。” “我是不知道,”城主用尽全身力气吼叫着:“我只知道这里是我的,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不会放弃的,不会放弃!”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站起身,爆发出最终燃烧殆尽的力量,炽热而狂烈地烧灼着。“在这里,你杀不死我,你不可能杀了我的!” “就算受了重伤,再痛苦,都死不了,这样子值得吗?”遥光喃喃地说。 “你以为我想要吗?你以为我想要这种结果?”城主怒吼:“到底是谁?是谁做的?” 狂风从城主的身体内冲出来,翔闪将遥光挡在身后,白色的龙又飞了起来,缠在两人的四周,似乎是在防御着什么。 “不对,那不是他的力量。”翔闪忽然说,金眸颜色转深,彷佛如临大敌。 “什么?”遥光不解,抬头看着翔闪。 才刚说完,忽然一股黑色的旋风凭空出现,迅速地向他们袭来。那条龙一飞昇,挡住了攻击,但却也被震退了一些。那股黑色的旋风有着深沈的邪恶气势,跟城主的力量完全不一样,遥光也发现了。 “那是什么?”她抖着声音问,忽然觉得一种冰寒袭上心头,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心脏。 “遥光,先退开。”翔闪没正面回答,双眼瞪视着前方。 “为什么?” “退开,你会受伤。”翔闪强硬地下令。 “可是你…”她可以感觉到,这股邪恶的力量,就是翔闪一直在逃避的原因。那力量的强大,甚至较城主更高深,可怕。 “退开!”翔闪毫不怜香惜玉,粗鲁第一把将遥光推开自己的怀中。 “你若走出来,要面对的,就是”那东西“,对不对?”遥光恍然大悟:“如果你不走出来,就安全了,”那东西“要你,你不应该走出来…” “遥光,无论如何,我都得去面对这一切,去解决”那东西“,不然我只能永远躲在”希清阁“里逃避现实,怀着对苍华的愧疚…”翔闪看了她一眼,露出释然的微笑:“我一定得走出来,打败”那东西“,不然我无法继续走下去。” “可是你可能会死,你可能会输,我不要”那东西“占据你的身体。”遥光哭叫。 “我不会死,也不会输,只要能面对”那东西“,我就有胜算。”翔闪说:“遥光,你要帮我,给我勇气。” 翔闪说完忽然身子飞昇起来,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城主。 “不要,翔闪,回来!”遥光追过去,却被一股狂风给打了回来。 城主的体内不断窜出强烈的气流,但那全是“那东西”藉由他的身体所散发出来的。它没有形体,不能言语,唯有假借着另一个人的形象,才能使用力量。它利用城主因伤虚弱之时,趁隙溜入他的身体中,夺取他的意志与力量,啃噬他的体力,直到消失殆尽。但它唯一最想要的,只有翔闪。 “你过来吧!我不怕你。”翔闪说。 城主狞笑着,面孔扭曲,显示是两个人格在他的体内拉锯着。他张口咆哮,却是不成言语,忽然从他口中吐出一条条黑色的长蛇,急速地向翔闪窜过来。 翔闪侧身,发出防御网,将那些蛇弹了回去。被防御网撞开而四散的蛇并没有马上消失,反倒四处乱窜,接着聚集在一起,身体互相缠绕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常,最后竟形成了一条黑色的龙。 翔闪可以感觉到,这条黑色的龙与他的白龙有着相差无几的力量,只是来源完全相反,他的正气与对方的邪恶,正是一道鲜明的对比。而那邪恶正趁机想窜入他的心,夺取他的意志。 他抬头面对着黑色巨龙:“我不怕你,我不怕你…” 白色巨龙从他的身后窜出,对上黑色巨龙,两条龙顿时在空中缠斗了起来。一来一往,迅速又飘忽,两条龙都试图缠住对方,用嘴咬住对方的身体或要害,但显然双方都太过精明,在一面发出猛烈攻击之余,仍不忘防御自己。 缠斗越演越烈,看得观战的人个个心惊胆跳,翔闪也感觉到自己力量流逝的速度惊人,但对方却彷佛没有影响一样,一直发挥全力攻击着。他的力量的消失,正是它的力量的增强。一不留神,那股冰冷的邪恶几乎抓住了他。 白龙倾斜了一下,被黑龙趁机以爪子抓伤,翔闪的手臂同时冒出血痕。召唤的神兽,同时也是自己的分身,神兽受伤,自己也会受影响。翔闪感觉到这一到伤口影响了力量的发挥,白龙开始由攻击为主转为防御,在黑龙猛烈的攻势下,几乎节节败退。 身上的伤痕变多了,白龙每被伤一次,翔闪就痛一次,邪恶的力量在壮大。 “我不怕你,我不再怕你,因为你就是…”他忍着身上的痛楚,斥退那股无所不在的冰冷。 翔闪飞上天,与白龙在一起。城主狰狞的面目出现在眼前,他张嘴发出像笑声又像哭嚎的噪音,力量不断在增强,黑龙的攻击也越是激烈。翔闪不遑多让,努力集中心智,发挥出全身的力量。 两条龙同时发出怒吼,冲向对方,咬住对方的脖子,血同时从翔闪与城主的脖颈处喷发出来。 两条龙咬住对方的脖子不放,身体缠绕在一起,成了一股黑白霜色的线,在空中扭动着。 再这样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城主有不死之身,如果不毁了围城,他就没有死亡的一天。“那东西”想必也是看上了这一点,才伺机埋伏一旁,趁虚而入。就算力量减弱,城主也不会死,接下来,只要等翔闪陷入奄奄一息,无力反抗的状态就可以了。翔闪了解“那东西”的想法,因此非得想个办法突击,不能让它得逞。 不能让它得逞。他逃了十年,不能功亏一篑。 翔闪一挥手,白龙退开,黑龙正要趁胜追击时,却忽然一道闪电落在面前。黑龙连同城主急忙退开,但仔细一看,闪电中竟出现了奇异的影子。忽然一头长的翅膀的雄狮从里头冲出来,一下就咬住了黑龙的头部。 黑龙发出凄厉的哀嚎,同时城主也抱住头部,发出似人似兽的尖叫。 一道鲜血从翔闪的头上流下来,他忍住疼痛,忽然向城主冲过去。因为意外翔闪竟有多余力量召唤另一只神兽,加上受到袭击,城主一时措手不及,待发现时,翔闪已经近在眼前,手中一把不知何时出现的剑,深深刺入他的胸膛。 “飞…天…”扭曲的嘴蠕动了几下,终于吐出几个字来。 翔闪喘着气,抽出剑,上面满是黑色的血。抬起手,又是一击落下。城主发出惨叫,两人的身影迅速落下地面,同时白龙,黑龙,带翼的雄狮也在一瞬间消失。 看见两个人坠落地面,遥光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城主呈大字形倒在地上,浑身是血,黑的,红的,交缠在一起。他睁眼困难地喘着气,淡黑幽的眼瞳却像是已经死了一半,毫无生气。翔闪手持着剑,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抚在胸前喘着气。 “翔闪,”遥光冲上来抱住他:“你没事吧!” “没事…”才一开口,鲜血就从嘴里流了出来。 “还说你没事,都流这么多血…”遥光急得拉起自己的衣袍擦拭翔闪嘴上,脸上的血迹,却惊讶地发现,他的胸口也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这是什么?” “没什么。”翔闪硬撑着说。 “怎么会没什么?这是剑伤,可是你刚才明明就没有…”遥光看得很清楚,受剑伤的是城主,但为什么翔闪的身上,在同样的部位也有伤口? “小心,它来了…”翔闪没回答,拉着遥光挡住她的身子,一边紧盯着城主的状况。 遥光看见城主站了起来。但其实站起来的不是他,城主的身体动了一下,又软摊在地上,然而一抹黑色的影子彷佛从他的体内分出来一样,慢慢地脱离他的身子,像一团黑色的迷雾,不断向上长高,长常,最后凝聚为一个人形的东西。 “那…那是什么?”遥光瞠目结舌。她知道那不是人,不是野兽,更不是什么用法术力量造成的非生物聚集体。这东西有自己的意志,散发出纯粹的邪恶力量。 “那不是什么,那是…”翔闪说,以剑撑着地面,缓缓地站起身。 那是什么?他为什么就是不敢承认?如果他有勇气承认的话… 那黑影迅速地移动着,看来没有脚的形状在地面上滑动。越是靠近,遥光看见这黑影竟浮现了淡淡的模糊面目。它有脸,还出现了身体,手,脚,虽然整体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但形状已经很完整,清晰。 遥光几乎无法移开视线:“翔闪?” 在她面前的,可不是翔闪?同样的脸,同样的身躯,只是面无表情,金眸黯淡无光。但那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她回头惊慌地看着“真正”的翔闪。 “你没看错,它就是我,我就是它。”终于承认了。翔闪艰难地说出口。 “但怎么会…” “它是我的一部份,或许是我的愧疚造成的,但它现在来找我了。” 黑色的翔闪一步一步走过来,越是走近,越可以感觉到它力量的强大,它的表情也开始变换,从先前的冷漠,无神,现在已满布着愤怒与邪恶。 “伤害它,就等于伤害我,但是我必须这么做。”翔闪说,忽然推开遥光,举起剑。但他的剑不是对着敌人,而是向着自己。 “翔闪,你要做什么?”遥光惊慌地尖叫,原本想上前夺下剑,却被翔闪眼中的坚决给震慑住了。 “我不会让它得逞的,死也不会,既然毁了我自己,就是毁了它…” “翔闪,不要这样,求求你,”遥光泪流满面:“如果你不在,我要怎么办?你说过你永远都会在我身边的。” “但是它会毁了我,一旦让”那东西“占据了我的身体,一切都毁了,我不能让它伤害你。” 不想让所有他爱的人死在“那东西”的手上,翔闪唯一能做到的,却只有与它同归于尽。剑尖指着自己的心脏,双眼瞪视着眼前与自己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东西。“那东西”似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露出惊慌的神色,却不敢稍有行动,停下了脚步。 “翔闪,不要这样,没有你我不行,我没有办法…”遥光忽然弯身抱住头:“不要,你是谁?不要出来,不要…我不准,我不准!” “遥光?” 遥光猛地直起身子,但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变了。她的脸变得平静,但是带着淡淡的愁苦,那神情,那眼神,分明就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他所熟悉的人。 “苍华…” “她不让我出来,”遥光,或许该说是苍华说:“因为她怕我一出来,就会占据她的心思,让她变得不像自己。她怕你爱的是我,不是她。” “苍华,为什么你会留下意识?你就这么…怨恨我吗?”想了十年,他终于可以再跟苍华说话,翔闪忽然觉得紧绷的心情和缓了些。 淡淡的微笑浮现在她的脸上:“怨恨?我从来就没有怨过你,即使是那个时候,但是看见你的眼泪,一切就值得了。” “你总是不求什么,这样让我更愧疚。” “再也不用了,翔闪,不用了。”她轻摇头:“我之所以坚持着留下自己的意识,只是想要再见你一面,对你说一句话。” “什么话?”他的心脏急速地跳动,怕听见的会是令自己心碎的话语。 “翔闪,”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原谅你。” 一股暖流拂过他的眼睛,等他意识到苍华说了什么时,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苍华,对不起,对不起,我从来就没有…” “我知道,但这都是我自愿的,只要在你身边,只要能看你为我落下一滴泪,就够了。”她笑,但却是凄楚的。“翔闪,我原谅你,所以你不用再愧疚了。好好活下去,为自己,也为她,你会赢的,你从来就没有输过,不是吗?” “苍华…” “我得走了,剩下的力量用尽,我也要消失了。”她微笑:“请你转告遥光,要她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出现了。” 遥光身子抖动了一下,眼睛眨了眨,露出一片茫然的神色。“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她望着翔闪,正奇怪他为什么脸上都是泪水,但神情却是如此平静,一转头,却看见另一个翔闪忽然向他冲过来,面目扭曲狰狞。 “翔闪,小心!” 翔闪看着向他冲过来的身影,一脸的愤怒与憎恨。那是潜藏在心中的另一个自己,竟是这么的丑陋,面目可憎。他从来就无法接受自己也有这么一面,逃避着,闪躲着,但不管怎么躲藏,都掩盖不了那就是自己的一部份的事实。他想活下去。 翔闪的剑依旧指着自己的胸口,他看着遥光,对她微笑:“如果我失败了,你要记住,我爱你。” “翔闪!”她一惊,飞快地跳上前,却看见翔闪手中的长剑已经没入了他的胸膛。 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那东西”同时捧着自己的心脏,发出哀嚎声。原来的形象崩溃了,化为一团黑色的烂泥,在地上蠕动着,试图挣扎着要回到原形。 “翔闪,你没事吧!天呀!”遥光抱住摇摇欲坠的翔闪,压住他胸口的伤,鲜血直从伤口中冒出来。 “快点,把它封印起来…”翔闪说,嘴里也冒着血。 “封印?” “把”那东西“封进我体内,它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遥光终于明白,翔闪想藉这个机会把他释放出来的邪恶收回去,胸口开的大洞,一方面是为了制止“那东西”的行动能力,一方面也是一个封印的入口。 “把它封回去,一切就结束了,我也完整了…遥光,帮我!” 那一团烂泥缓缓地聚集,试图凝聚成人形,但他的脸部只是一团黑,两个深幽的像眼睛的瞳孔发出森森亮光,血盆大口一张一合,传出模糊难辨的呻吟。 “你…是我的…你是我…”“那东西”说。 “不,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翔闪深吸一口气,忍住全身的伤痛:“遥光,动手吧!” 遥光一手按着翔闪胸口上的伤,念着太古真言咒语。真言的力量开启作用,他们的四周逐渐凝聚灰色的雾气,像漩涡一样在空中旋转着。黑影发出痛苦的嚎叫声,抗拒着,挣扎着,但却被漩涡的力量所吸引,渐渐破碎得不成人形,在凄厉的尖叫中,被吸入那一片灰色的漩涡中。 “封!”遥光喊道,忽然天地变色,那团漩涡转变方面,全数往翔闪胸口的洞灌进去。 像是有什么东西硬是挤入胸口一样,翔闪痛苦得几乎想推开遥光的手,但忍耐的同时却逐渐感觉到有一些东西一点一滴地流入心中。那或许是不好的东西,是他内心深处的肮脏与邪恶,但却都是自己的一部份。唯有重新融合在一起,才能变得完整。 最后一股力量进入他的胸口时,翔闪整个人被弹开,身子往后飞了好几尺远,才落地。 “翔闪,没事吧!翔闪。”遥光跑过去,看见他面色苍白,紧闭着双目,她担心得眼泪又落了下来。 他胸口上的洞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奇怪的印记,不过一身的血污仍让俊美男子看来狼狈不已。翔闪全身冰冷,几乎已经没有生命的反应。 “翔闪,你给我醒过来,你要信守你自己的承诺呀!”遥光边哭边敲着翔闪的胸膛:“你不能说了爱我就走了,我还没跟你说我也爱你,笨蛋,你这个笨蛋…” 她捂着脸痛哭了起来。他还是丢下她了,就算是以咒语束缚了承诺,他还是丢下她了。 “好痛…” 低沈的呻吟唤回了她的神智,抹抹脸,看见翔闪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露出痛苦的神情。“你醒了?你没事?” “没事…”翔闪费力地吐出几个字:“不过我快被你打死了。” “你还装,根本就没事。”遥光气得想推开他。 翔闪撑起上半身,及时反手拉住遥光,拥住她:“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爱我。”轻啄一下她的红唇。 “笨蛋。”她脸红了,这家伙还是听到她激动时脱口而出的告白。 “我宁愿听你说另一句话。” “我不要。”她赌气地说,但身子却赖在他身上,想藉着人体的温度跟心跳,安抚一下刚才以为他可能离自己远去的恐惧。 “遥光…” “咳咳!”一旁冒出一个声音,把紧紧拥抱的两人吓了一跳。 “我想先说恭喜你,翔闪,不过,我们是不是还有另一件事情要解决?”祈老说,一把大胡子仍藏不住脸上的笑意。 不只是祈老来了,“希清阁”里的人,一大堆围城的犯人及守卫三三两两地聚集过来,看来几乎所有人都见识了刚才那一场风云际会。 “该解决的事情,还是要解决。”寒泽说:“该你了,遥光。刚才的事情,应该不会影响你的力量吧?” “没问题。”遥光站起身,拍拍脏污的衣袍,眼光看向倒在地上,似乎陷入无意识状态中的城主。 城主一身破烂,全是伤痕与血渍。或许是感觉到有人靠近,他稍微动了一下,眼皮翻了翻,发出细微的呻吟。 “很痛吗?”遥光说。 他睁开眼睛,看见许多人的脸,全都像是陌生人,又开始遗忘,不断地遗忘。“怎么…回事?” “痛到这样,还死不了,你要怎么做?”遥光蹲下身,对着城主苍老又扭曲的脸。 “那就…给我吧!你手上的东西…” “你有什么话要说?”翔闪问。城主刚刚被“那东西”附身,又受到重击,失去许多力量与体力,目前仅能支撑他生命的,只有他在围城内永生不死的咒语而已。 “我…是谁?” “你是围城的主人。” “不,我曾经是谁?我已经厌倦了…这个身份。” “你是围城的主人,也是它的主人。”遥光从衣袖里掏出一样东西来。方形的,刚好一个人手掌大小。看起来像块透明的石头,确有着奇异的颜色,每分每秒都在变换着。 “这是…”城主睁大眼睛,那石头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你的示印,欧蓝示印。” 听见这个名字,城主忽然全身一阵痉挛,口吐出黑色液体。“那是…我的东西…” “两百年前,你把这个示印送给国的祭司,却被当作天神的信物供奉着。”遥光说:“这是你的示印,唯有这个东西,才可以开启你对自己设下的封印。” “我…就是我吗?欧蓝…”他忽然狂笑起来,嗓音破裂而凄楚。不管是谁,看见现在他这个样子,也不禁有些于心不忍。想当年叱吒风云的欧蓝大法师,竟沦落到此地步,成为一个走不出去的城墙的主人。 “我做了什么?” “你创造了这个围城,”祈老缓缓说道,双眼眯起,看着远方,彷佛想起了过去的景象:“这是你所设下最严厉的惩罚,但却没想到有一天你自己也得面临这个惩罚。” 每个人都记得焉月一族的欧蓝大法师,这个人曾经游走四海,法力强大到可以镇压天地的力量,曾经高居庙堂之上。他的一生是一个传奇,但是却没有人记得,欧蓝大法师的终局究竟是什么。 欧蓝在政敌的陷害之下,被禁锢了力量。他害怕自己会被送上断头台,而自请进由自己所创造的围城。但他必须封印起自己的记忆与自由,唯一的条件,是换来永生不死的权利。 然而一旦进入围城,封印起自己的记忆,也连带封印了别人的记忆,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了。传奇的欧蓝大法师,最终还是被人遗忘。 “这就是我吗?是我吗?”他止住了笑,闭上眼睛:“叫我的名字。” “欧蓝。” “叫我的真名。” “月宫。”翔闪说。 “我是法师吗?” “是的。” “曾经是,现在也是?” “是的。” “死的时候也是?” 众人沈默了一会儿,祈老才缓缓开口:“是的。” 他微笑:“来吧!我已经满足了,一切也该结束了。” 他摊开双手,看着遥光。遥光将示印放在他的胸前,那示印一碰触到他的身体,随即放射出温和的光芒。遥光开始喃喃念咒,缓慢地,清晰地,太古的真言一字一句传送到每个人的耳中。 那是一股平静的力量,藉由遥光的口,她所念出的咒语,释放出他的记忆,他的过去,他的一切,但他已经释怀了。他看见了自己,看见了死亡。 “那里…确实”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可以了,可以去了…” 胸前的示印忽然放射出数十道光芒,直达云霄,温和的光穿透天际,隐隐可以看见,灰暗的天空似乎崩裂了,露出一道道的细缝,接着开始剥落。 众人发出惊叹声,他们可以感觉到围城的力量在一点一滴地流失中,困住这个时空的束缚在崩解。光芒慢慢地消失了,缩回示印中,遥光低头一看,欧蓝已经没了呼吸,成为冰冷僵硬的屍体。但他苍老而凄凉的脸上,却是挂着微笑。 天空崩溃了,灰色的天际开始裂开,纷纷碎落下来。随着空隙越来越大,可以看见后面出现了什么东西。淡蓝色的,有白色的丝状物缠绕着,左方,一只孤雁飞过。 “真正的天空,就是这个样子呀!”祈老说,落下一滴泪。 “嘿!你们看到了没有?” 一人伸手指着前方的天空,其他人纷纷转过脸去。 “那是什么?” “雾散去了。” 高耸的黑色城墙上,一片乌云密布的景象,竟然渐渐散去,露出天空青蓝的颜色。围城顶上终年不散的黑雾,竟然消失了,令众人讶异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