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灭顶之灾 我把发生在陇东革命老区的一段尘封的故事一层一层地剥开,如果您感到触目惊心,请不要介意,那是历史。 ——作者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八这一天,年仅十七岁的解旺子在吃午饭之际,家里六口人瞬间没了。 这一天上午,天还下着。这雨,一直从古历六月十五下到现在,整整下了两个月零三天了。阴雨不紧不慢,不暴不躁,像山涧缓慢的溪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在这没完没了的雨中,山村溟濛,道路泥泞,田地板结,人心惶惶。阴雨不仅糜烂了秋作物,也使冬小麦错过了下种的季节。关系到一年的庄稼眼睁睁地种不到地里去,人心怎能不焦灼呢? 解旺子的爷爷大约实在忍受不了阴雨这没完没了的折磨,就以悲当歌,哭似的唱起了段子: 解老汉我活了几十年, 这沟出那山下过着一天又一天, 头白了背驼了日子还没改变。 只要身体硬朗解老汉我从来不弹嫌。 我爱环县的山沟啊,爱这里的每一块草地和粮田。 可这老天爷呀,动不动就给你使个心眼, 正月的日头照啊照,照到了年关, 地上裂口庄稼无收人饿得天旋地转, 吃树皮吃草根吃黄土,人如庄稼倒地一般。 多少个死人啊,多少条黄狗在跟前乱串, 谢老汉我老小几乎饿死了一半。 盼雨啊,盼得心血要从眼睛里往出钻, 盼了多少个日头啊,终于盼来了雨, 可这雨呀,一下就下个没完, 稀稀刷刷的阴雨下了三五十天。 下得地上长毛人心里长草眼前灰蒙蒙一片。 烧了多少香啊,求了多少次神, 头磕烂了,心叩碎了,老天爷您总如睡着一般。 老天爷呀,您行行好呀,让我解老汉多活几年, 我的孙儿还小哇,我要经管他们度过年馑这一关。 啊啊啊啊啊哎哎哎哎啊啊啊, 让我解老汉多活几年, 我要经管他们度过年馑这一关。 老人曾经跟一个叫如“三胜”的戏班唱秦腔小生。在一次演出回家时,遭遇土匪的抢劫,他们在逃跑中驴车不慎滑下了山沟,摔坏了腿,由于当地接骨技术欠佳,没接好,成了个瘸子。瘸子是不能登台演出的,老人就被戏班辞退。后来,听他的族人解长春领一杆人到处演唱皮影,在方圆几十里很出名,就找到解长春的班子,请求加入皮影班。由于他有一定的戏曲基础,解长春收了他。秦腔是源远流长的舞台艺术,皮影则来自民间,以说唱挑偶为主,两者风格不同。老人就练习挑偶,转变唱腔,凭着对戏曲艺术的理解和深厚的功底,很快就掌握了皮影艺术的精髓。由于解旺子爷爷的加入,解家皮影班子很快名传百里。在宁夏、青海、陕北等地到处流动演出。人们听到梆铃响声,就知道是解家的“串窑洞的”、“戳皮子”的来了,大人娃娃纷纷出动,观看皮影。有一年,他们在银川街上一个小茶馆演唱皮影时,两个骑兵到茶馆前,邀请班子到府上去唱皮影。解旺子爷爷一行跟随骑马人穿过大街,走近一条巷子,到一个蹲着石狮子的门楼前,骑马人跳下马,将马栓在砖墙上的栓马杠上,让他们几人进门。这是一个两院三进的大宅院。里面建得跟宫殿似的富丽堂皇。见骑马人到了正堂上,下跪对着一个穿着长袍的老人叫岳王爷,才知请他们演出的人是个王爷。当夜,明月高空。王爷全家上下二十几口人看他们演出。解旺子爷爷两手挑十个影偶,旦角像生,姑娘丫头,王公大臣,譬如打闹天宫等众多人物戏,他靠两只手十个指头担当,在亮子上翻飞对打,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栩栩如生。遇到旦角他唱旦角腔,遇到丑角唱丑角,一个人,一双手,在亮子前挥洒千秋,献尽风流。传统戏,自编戏,神戏,地方戏,都凭他们的唱腔和跳动的影偶表达了出来。唱到抒情处,全体人员齐声合唱,或铿锵流畅,或婉转深情,如行云流水,让人听起来若醉若痴,流连忘返,荡气回肠。看到神奇处,竟有人进到亮子里面看看,到底是影偶自己在唱还是人挑着它动。那独特的地方声调,很快被人们传唱。人们都把这个调子叫做陇东道情。他们走到那里,那里就很热闹。说“解家班子来溜丑,看上十遍不想走”。临走时,王爷给这个戏班送了一幅字,叫“陇东绝唱”,还送了一把二胡,一个彩绘的戏箱子。 跟上解长春唱了十几年,解长春去世了,老人就挑起解家皮影班子,春秋两季空闲时,就带他的孙子解旺子和几个徒弟,走村窜乡地搞皮影演出,挣点粮食或银两,来填补生活。但是从去年到今年,他们很少出去演出。环县又遭遇年馑了。陇东在民国十八年遭遇过大年馑,史料称呼为“民国十八年关陇大年馑”。可是对于位于陇东北部的环县来说,几乎年年都遭遇年馑,除过蝗虫,就是干旱,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加上山大沟深,庄稼动辄欠收,群众生活饥寒交迫,民不聊生。由于自然环境差,外出逃荒的人甚多。当然,参军的人也多。环县看起来地盘大于陇东其他县,可居住人口甚少。去年,环县干旱程度较之往年,严重了许多,几乎一年没有下雨,庄稼绝收。今年夏至后却是连绵阴雨,长在地上的庄稼都腐烂了,环县人民的生活又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在年馑之下,人们都吃不饱肚子,当然没有心情享受娱乐活动了,秦腔戏都没了市场,别说皮影。解旺子的爷爷解世泰老人就在家度日。心里不舒坦时,就吼几声皮影调子,打发心情。 此刻,老人望着灰蒙蒙的天,想到干旱了一年多,刚缝了几场雨,给地里种了秋,盼望秋天能收一把庄稼,没想到这雨下起来像烂了肠子似的不停了,刚长了几尺高的玉米和终日被雨水泡着,麦子又种不到地里,不禁忧心忡忡,就以歌当哭,唱了起来。 当时,解旺子扒在炕上,听着爷爷的述说,想到去年奶奶、爹、嫂子、三岁小侄子和二妹妹先后饿死的情景,不禁悲从心来,如果今年再收不到庄稼,不知谁要被饿死了。全家十二口,现在只剩下爷爷、妈、哥哥、姐姐和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了。弟弟头大脖子细,三岁了,还不会走路,平时靠爬行。昨天妈捋回来杏树叶子,打算将树叶煮熟,混玉米糊糊吃。弟弟见后,哭着要,妈给了一片叶子,弟弟就拿着树叶一口一下地咬得吃了起来。解旺子想,等雨停后,他要出山去讨饭,到原上讨要,给家里讨回一点粮食来。但是这雨不停,人踏在地上,整个脚都陷在泥里了,加上鞋子烂,走一步都困难,无法出行。全家为了节省口粮,在雨天啥也不干,定定地躺着,让肚子的那点烂树叶和玉米糊糊能多支撑一点。一天尽量吃一顿饭,就这么支撑着淅淅沥沥的雨季。 听到爷爷唱到让“让他多活几年”,解旺子眼睛发酸,看看骨瘦嶙峋的爷爷,解旺子感到爷爷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危险。爹被饿死了,现在全家老少靠爷爷支撑,爷爷如果倒下去,他们咋办呀?无论如何,不能让爷爷死。想到这里,解旺子一骨碌爬起,他拿起弹弓,出去了。 这是八月十八这一天的中午。解旺子出去为全家找食物了。在找不到野草和山禽等其他食物时,解旺子就把目标盯在了天上飞的鸟儿。无论是麻雀、喜鹊,只要是飞的,只要是活的,他都打下来,给爷爷和家里人补充饥饿。大年馑虽然使粮食等物质极度匮乏,但麻雀等鸟儿还是有的。解旺子从鸟这里找到了一线维持生命的希望,因此他就天天出去打一次鸟,无形中,也锻炼了他打弹弓的技术,有时候空中越过一只鸟,只要他碰见,一弹弓就能打下来。他给家里打了多少鸟了?连他自己也数不清。鸟儿们发现了这个人间对头,见了解旺子都躲避了起来,因此,这后来他也不好打到鸟儿了。往往出去一趟,得花几个时辰,每次回来,整个身子都湿透了。 现在,解旺子披上麻袋,带着草帽,拿着弹弓,在庄前庄后的树上盯。雨下得他睁不开眼睛,但只要听到鸟叫声,他就在树下瞧望。尽管不好打,但由于他射弹弓的技术比较高超,只要看到麻雀或喜鹊的影子,总能打到几只。喜鹊肉特酸,但和草根树皮比起来,吃下去总有点精神。为此,这些天解旺子就靠捕打鸟儿维持一家人的生命。两个多时辰后,解旺子提了五只麻雀两只喜鹊回来了,解世泰老人就给喜鹊和麻雀身上糊上泥,架起柴火烧了起来。烧熟后,将那点有限的红兮兮的肉分给全家吃。 弟妹们饿了不是哭,就是睡觉,往往吃点食物,才显出孩子的天性。解旺子的妹妹在玩耍时拿到了一撮鸡毛,解世泰老人见状,即呵斥她放下。解旺子突然想起什么,问道:“爷爷,我看那三个鸡毛插在那里时间长了,你要那个干吗呢?” 解世泰老人说:“那是民国四年做的鸡毛。别看那是三根白鸡毛,在当时代表的是信,是人心。”见孙子孙女被自己的话题吸引住了,解世泰老人就像讲古经似的讲了起来:“那一年,就像去年到今年前季一样,天大旱,颗粒无收。陇东镇守使陆洪涛以禁烟筹饷为名,专门成立一个验契局,征收各种杂税。给每亩地加征二两银元。地多家厚的人加收这点银两算不了啥,那些地少的家境困难的人本身遇到年馑都过不了关,政府这么一勒索,有的人连度日子都难了。当时,你才一岁,咱们全家和你大爷一家在一起过活,你大爷家里已经饿死了三口,没办法的情况下,你大爷出面和陆洪涛委派的警备队队长魏锋据理争辩,和人家发生口角。魏锋为了杀机给猴看,将你大爷以刁民野夫为名,吊在树上,一顿毒打。当时围观的群众很多,你大爷平时老实本分,在村里影响不错,这样一来,一下激起了民愤,人都扔石头土坯打魏锋,魏锋在慌张之中开枪打死一个朝他扔石头的人,这样,群众像开炸开锅,更怒了,当场就将魏锋打死了,过后,男男女女手拉手,聚集到乡验契局,砸坏了门窗,在乡里大闹一顿。那天,警备局也抓了不少群众,为了解救那些被抓的人,人们都商量到县城示威游行。为了不暴露发起人的姓名,有人就想出去了用鸡毛传信的办法,就是给传单上插上三根鸡毛,秘密插到另一家的树上或者门缝,收到鸡毛信的人就知道有人搞活动了,如果愿意,就制作同样的鸡毛贴,传到另一家。这样一来,还很灵验,到出发的那天,所有收到鸡毛的人都上阵了,他们抗着?头农具,包围了县城,农具堆积得像山样。当时的县长李维叫来了名团团总维护现场,被群众抓到手,剥了衣服,用枣木棍子将团总打死,举在空中,在群众头顶上传递。县长见抗税的人越来越多,站在城墙上,向群众告饶,说将请求上级,停止办新税。抗税的消息传出后,各县都采取了这个办法,那势头像水一样一下席卷了咱们陇东。咱们环县的张九才还为此成立了一个抗税起义军,在民国五年攻打庆阳县城,虽然张九才后来失败了,可鸡毛传信引起的事件人们是无法忘记的。从那时候起,家家户户都备有鸡毛信。一旦遇到官压百姓、土匪入侵的事情,家家赶紧传鸡毛,互通信息。咱们家坐落在山头,坐得高,看得远,虽然太穷太偏僻,土匪入侵的少,但人们还是留个心眼,叫我平时注意一点,有啥事情,就给村后传鸡毛。因此这三根鸡毛,我一直留着。” 解旺子听到这里,好奇地问道:“|人们因为我大爷闹了那么大的事,最后把税降下来了没?” 解世泰老人说道:“降了一点,但没过几年,又上涨了。每亩地还涨到了八元。你大爷有了上一次那个经历,这次豁出去了,主动带头抗税,联合华池、合水群众抗税,很快就形成了几千人的队伍。各县县长调集了兵力,来镇压群众,你大爷作为农民暴动的头子,被抓去吊在树上,活活打死了。”说到这里,解世泰老人眨眨眼睛说道:“从你大爷事上,我总结出,人要和政府硬碰,是碰不过的。即使政府做得不得人心,人家不转方向,谁也没办法。尤其咱们老百姓,你风头出得太狠了,就成了刁民土匪,随便一个帽子扣下来,你就是罪人。后来有人劝我和你爹参加红枪会,我说我们这个家,除过唱段子,对啥也不感兴趣,谁的队伍都不要参加。这年头,据说咱们陇东光跑贼的队伍大小就有五十几支,最出名的是陈圭璋,听说那娃当年是被庆阳团团总谭世麟逼上梁上,当了土匪,打了个甘肃义军混成团的名义,到处打家过舍,抢人杀人。据人说,在华池柔远,一次就杀了25人,在合水盘克,杀了37人,在平子朱家城和尚家村,杀了39人,破了合水城,抢劫了不少粮食和银元,还在镇原抢劫了三天,烧毁了许多民房,绑架了二百多群众,逼得镇原县长出面给人家下话。咱们陇东的七个县,都被陈圭璋跑贼跑跑遍了。除过陈圭璋之外,还有其他跑贼队。你的一个表哥就在一个姓黄的跑贼队,到处流窜抢劫。据说在合水一个堡子上就杀了七十多人,那个堡子住的都是同族人,那族人几乎被跑贼杀光了,抢劫了几十石粮食。” “爷爷,警备局镇压大爷这些抗税的农民,为啥不镇压跑贼的土匪呢?”解旺子听到这里,浮想联翩,不禁问道。 “咋不镇压,也镇压哩,不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都镇压跑贼哩。就是跑贼的太多,镇压不过来啊。有的没钱没地的人,为了混口饭吃,都跟上了跑贼队伍。跟的最多的,听说是陈圭璋。有的人儿女多,没粮食吃,日子实在没办法过,就将自己的娃送进了跑贼的队伍。因此,这一撮跑贼的被打下去了,那一撮又起来了。为打跑贼,陕甘宁省成立了一个独立师,独立师下设四个团,专门从事剿匪活动。这四个剿匪团有的驻守在三岔,有的驻守在南梁,有的驻守在安边,有的驻守在曲子。尤其那个南梁剿匪团最出名,消灭过几撮土匪队伍。除过南梁剿匪团,驻守在合水西面的一支国民党军队对跑贼也盯得比较紧。那个队伍的头儿叫郭辉,听说那人手下有五六千人,分布九岘塬和耀州一代,人们都称呼他为郭司令。这个人听说比南梁剿匪团还厉害,消灭了好几个跑贼的队伍。可再怎么打,跑贼的人总是打不完的。” 解旺子喜欢听爷爷讲古经,不论古老的,还是现代的,他一旦讲起来,总滔滔不绝,使人在听故事中不知不觉地忘记了饥饿。现在,爷爷由鸡毛信讲到了土匪与剿匪团的事,他就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话题询问了起来。 “爷爷,是不是南梁剿匪团属于红军管,合水的那个民团属于国民军管?” 解旺子爷爷说:“是啊。咱们陇东现在盘踞着两个党,一个是共产党,一个是国民党。原先,咱们陇东基本上被驻守在甘肃的冯玉祥统治着,后来,军阀吴佩孚指示他的部下张兆钾袭击冯玉祥部队,被冯玉祥的部下孙良成和吉鸿昌赶走,消灭了张兆钾在咱们陇东的残余势力,冯玉祥派了韩复渠带兵住进了合水,最早在合水、镇原和西峰成立了国民党党部和指导委员会。在国民党统治咱们陇东的同时,共产党员也开始在陇东活动了。最早宁县出了个王孝锡,那娃家道好,在西安上的国立大学,后来回到咱们陇东,在宁县成立了共产党党支部,闲了就给群众讲国内外大事,讲井冈山革命,讲蒋介石打吴佩孚、张作霖的事情,宣传井冈山革命的事迹,我在合水演皮影时,就听过这娃的演讲。后来,听说这被国民党杀害了,原因是他煽动群众,讲了一些对国民党不利的话。王孝锡死后,又来了刘志丹、习仲勋、马锡五等人。这些人盘踞在照金和南梁一带,从事地下革命。开始,刘志丹在这个地盘上不好混,想和陈圭璋结盟,共同闹革命,后来看陈圭璋是部队大都是粗夫野民出身,伤害百姓太多,作风不好,就从陈圭璋的队分了出去,自己带一干人从事革命。刘志丹和那些跑贼的人比起来,穷人比较喜欢,他们像跑贼的一样,也打人抢劫哩,可他们打劫的是那些多年欺压百姓的地主和官府豪绅,并且将弄来的土地和物资都分给穷人了,因此一些穷人百姓都跟上了刘志丹干了。这样一来,陇东就正儿八经地有了两个党,两种正规队伍。” “两支队伍中,谁的势力大呢?” “肯定是国民党了。除过合水的郭辉,还有庆阳的谭世林,两个人占据着陇东的主要阵地。刘志丹他们,只是在咱们环县和南梁这一代活动,无论从地形还是其他方面,都没法跟人家比。另外,人家国民党比较活泛,虽然经常打击跑贼队伍,但有时候也和这些队伍联合打击共产党队伍。最典型的就是上前年,谭世林和郭辉联合陈圭璋,将刘志丹的队伍堵截到河连湾,差点把刘志丹的人打完。国民党喜欢跟有钱有势的人结盟;而共产党喜欢结盟穷人,喜欢跟那些与官府抗拒的‘红枪会’、‘哥老会’等一些由农民组织的队伍结盟,两个队伍的做法不一样。” 解旺子又问:“那你说说,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两个队伍中,老百姓喜欢哪支队伍?” “这就看咋说哩,作为咱们穷人,肯定喜欢共产党队伍了。共产党对穷人比较和善,不像国民党或其他地方官僚那样,欺压穷人,征粮赋税时暴征横要了,共产党虽然也要求赋税纳粮,可他们的做法不一样。一般对穷人都比较照顾,即使跟地主财东要粮食,都是给人家打了借条。前年,驻守在南梁的剿匪团跟马财东借粮食时,我就在场,人家方团长当着我们几人的面给马财东打了借条,说等环县解放了给他还。而国民党不管你穷富,统统都得往出拿。咱们这个地方,毕竟穷人多嘛。共产党和国民党比较起来,人们还是喜欢共产党。你看刘志丹在咱们环县搞兵运,支持的人就多,不是主动给送粮食,就是提供牛马牲口。连妇道人家,都给做得送鞋哩。咱们也给送了几斗高粱,几双鞋哩。” “爷爷,那你送我去参加红军吧,我不唱皮影了,你说红军看得起穷人,我到红军队伍了,还有饭吃,给咱们家省一口粮食,你们能多吃点。” “这个我也想过了,想送你去参军。可是你参了军后,就没人跟我唱皮影了,我一辈子爱拉爱唱,带了不少学徒,死的死,走的走,现在跟前也没几个人了,你有能拉会唱的这个天赋,我总想让你守住这个东西,别丢掉,就是我将来死后,咱们解家还有你这个皮影人。如果你参了军,估计就把这个东西丢掉了。我唱了大半辈子戏,现在又学了皮影这个手艺,总想把你往戏路上带一带,一是图你把我的手艺传下去,二是也能混个日子,打发个心情。虽然这年头天灾人祸,可爱听戏看戏的人还有一层子。再说,我们唱戏的,一旦唱了起来,心情也好,算是个养生的手段。你的唱腔好,又识点字,是个唱皮影的好坯子。因此,再困难,我都舍不得让你去参军,总想把你带在身边,跟我唱皮影。” 解旺子听到这里,觉得爷爷说得也是事实。现在这个皮影班只有他和爷爷四个人了,如果自己再走了,那爷爷以后唱皮影就搭不起班子了。即使请了别人,不一定能和爷爷配合得来。这两年由于年馑,演出少了,可往年,只要出去,总有点收入。年馑再大,总有过去的时候,因此,只要爷爷活着,他不会放弃唱皮影的。既然爷爷放不开,他怎能放开呢? “我也想把你哥哥送去,跟上刘志丹去闹革命,混口饭吃。可你哥哥天生胆子小,平时杀个鸡都害怕,说他拿不了枪,你大爷被人家杀了后,他看见枪更害怕了,平时除过放羊,连沟都不出,他只是个在土里抛着吃命啊。”说到这里,解旺子爷爷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日子咋办呀,可真愁死人了……” 解旺子看着爷爷皱纹纵横的脸,感到心里有种莫名的忧伤。他在十岁上爷爷就教他唱皮影,为了能看懂本子,能理解人物,才让进了私塾。爷爷识的字不多,遇到戏本后让识字的人给他唱给他念,然后他靠记忆记住了一个个戏本。所以他就想让孙子能识字断文。这个学堂离他家翻两座山,过一条河,进一个小川道才能到。教室是两个破烂的窑洞。全校总共五个学生,由一个年轻老师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教。两个老师是爷孙辈,在学校门前的沟台上还种地。学生只有在吃了早饭,也就是上午十点左右,到学校上课;晌午饭前夕,也就是下午四点,就下课了。解旺子在这个学校已经往返了五年,爷爷就不让他上学了,叫他跟自己出去唱皮影。他们每年点瓜种豆后就出门,唱到麦子黄了才回来,后季九月又出门,到过年再回家,他们骑着毛驴,扛着“陇东绝唱”招牌,挑着皮影箱子等行当,一路走走停停,到处演唱。山山川川都有他们走过的身影,村村寨寨都有他们悠扬的声音。 可是今年,前季干旱使庄稼绝收,后季阴雨使庄稼没法下种,解旺子盼望麦子种上后出去混饭吃,盼了一天又一天,天天是个盼,可越盼越无望,即使雨停了,谁还有心情看戏呢?一年的庄稼又绝收了。 在解旺子爷孙两无限的悲苦和忧愁中,缠绵了几十天的阴雨不知不觉地停了。解世泰老人出去一看,大声说道:“天终于开恩了,北边放亮了起来。这些天,一直是东边和南边放亮,北面的天没开过。现在开了,天肯定要放晴了。” 解旺子即说:“我去看看,玉米的根蘖了没有?” 解世泰老人说:“现在不能进庄稼地,等地干了再进。地下的软得很了,小心把庄稼根踩死。再说,软地里踩得多了,地就死板了。等地干了我去看看,你个娃娃家,懂个啥。” 解旺子看着地上的一坨坨水涡,闻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感到肚子又轱辘了起来。刚才听爷爷讲古经,忘记了饥饿,现在提到庄稼的话题,他的肚子就条件反射,就跑进厨窑,叫母亲快做饭。 八月十八日这天下午,解旺子的妈和姐姐做熟了饭。那是黄米饭煮土豆,像现在的稀饭。解旺子妈先给解旺子年仅四岁的小妹妹舀。为了怕她打碎碗,就让她在栏杆上的小巢里吃饭。栏杆用土坯砌成,架在大炕与锅台之间,七尺长,尺五宽,上面涂了一层胶泥,经过天天擦洗磨蹭,红光油亮,具有瓷片的作用。饭巢就是个挖在栏杆上的小坑,给坑里倒上饭,小孩可跪在栏杆前抓着吃。为了预防娃娃越过栏杆掉下锅里,还给栏杆上架了个木架子,高于栏杆,起了防护作用。为了节省碗,陇东山区好多人家给都栏杆上挖了这个小巢子供小孩吃饭。解旺子也是在小巢里吃了几年饭后端起碗的。至于碗,都是耀州窑里出来的产品,大部分黑,粗,笨,但对于他们来说,相当珍贵了。 解旺子妈给解旺子小妹妹舀上饭后,才给其他人舀。解旺子几乎是最后一个端上碗的。他刚端上碗时,听到黄牛的叫声,那声音一声比一声大。仿佛牛遭遇了刀子,在发出了恐怖的嚎叫。 这年头,人饿得失了形,牲口的日子也不好,好多人把牛卖的卖,杀的杀,只留下一两只耕作的牛。山区地带,主要劳动力还是牲口,没有牲口,就种不了庄稼。解世泰老人即使饿得吃麻雀,都不敢吃牛,因此家里还留了两头牛。平时牛没声音,即使叫起来也都有气无力。可这时却发出了这样的叫声,使人不免觉得有点怪异。 “旺子,你出去看牛叫得咋哩?是不是缰绳开了?”解世泰老人对解旺子说道。 解旺子出了大门,见拴在槽上的牛拔了橛,见他来了,竟然往坡上跑。解旺子赶紧去追。 解旺子的家坐落在这个名叫龙头弯的山咀上,这个山咀爬在群山中间,面南,临沟,远远看去,像条沉睡的龙。龙身两侧,都是山地。虽有一百来亩,可都是坡地、洼地和条条地。龙身后面,是一座横切的山梁。一条蛇形的山道从山梁逶迤过来,穿过龙身,至庄前。庄子南面,有一条一马车宽的坡道,由于天天上下走人,坡道瓷实平整,也很干净。从弯曲的坡道下去,就是解旺子家的大门前。这个庄子有一亩来大,近四十米深,五六间窑洞,庄畔还有一米来高的围墙,几座烟囱零星竖立在围墙中间,每当黄昏来临,烟囱里就冒出了屡屡青烟。 由于地势独特,这个山头只坐落了解旺子一户人家,平时很少看到外人。庄子周围长了很多树,树木杂七杂八的,遇到春天,花开一片。到了夏天,绿树茏葱,看起来很有风景感。 见牛屁股一撅一撅地往上跑着,解旺子想,牛整天吃的是草,一点饲料都没有,哪来这么大的劲儿呢?跑得他都赶不上。 解旺子追上坡,见牛东面跑去。那里是一片泥泞的豆子地。疯了似的黄牛在豆子地里跳跃。解旺子尽管两腿发软,但他加大步伐去追,怕黄牛吃了豆子苗。刚跑到地里,只感到脚下颤动,天摇地动,他身子一个摇晃,接着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坍塌声,那声音好像从对面的山崖里发出,响得让人头皮发麻。 解旺子懵了,他回头看去,发现一片尘土突然从地上冒了起来,遮天蔽日,浩浩荡荡,仿佛在这一瞬间,天塌了,地裂了,他置身于一片尘土飞扬的世界里。他感到一阵眩晕,定了定神,发现脚下的地在微微向后滑动,他有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刚走了几步,发现面前出现一条豁口,豁口离自己很近。豁口那一边,是一片还在冒着尘土的土洼。解旺子清楚地记得,豁口那面,就是庄子。庒畔有个围墙。现在,庄子哪里去了?庄盘上的围墙哪里去了?解旺子眨了眨眼睛,力图想看见眼前的庄子,可再怎么眨眼,庄子是没有了。 我家的庄子呢?我的家呢? 解旺子总感觉自己在梦中,他朝周围看了看,南面那皱褶似的山还在,东面的豆子地也在,那头牛埋头还在豆子地里吃着草。北面的山梁也在,山梁上的荞麦已经长到半尺高了,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相。解旺子从东南西北看过去,往日的一切都在,惟独他家的庄子不在了,连坡口那几棵大杏树都没了。 解旺子揉了揉眼睛,再次朝前面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西边的云朵里探出了太阳的脑袋,更清晰地照射着他眼前的一切,他想,他有几十天都没见太阳了,这时候能看到太阳,证明自己不是在梦中,自己就站在一个豁口前。这个豁口在纷纷扬扬地冒着尘土,像张晕红的网。网下面,不断发出了坍塌的吼声。解旺子透过那晕红的网看下去,下面确实是一片还在流淌着的土洼。 解旺子这时才明白了,他家的庄子,现在滑到沟里了。那地动山摇的响声,就是整个庄子往下滑时发出的。庄子里面那年近七十的爷爷、五十多岁的妈妈、老实吧唧的哥哥、十八岁的姐姐、七岁的弟弟和四岁的妹妹都跟着庄子滑到沟里,埋到尘土下面了。 解旺子之所以没有被滑下去,是他家的这头惊橛了的老黄牛救了他。解旺子为了追赶老黄牛,才有幸躲过了这恐怖的一劫。平时蹒跚木讷的黄牛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惊橛?解旺子说不清楚。他只意识到,家人没了,被黄土埋了。当脑子里闪现了这个字眼时,解旺子的神经猛地一抖,突然竭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妈呀,天哪,我的家没了,我的妈不在了,爷爷啊,妈呀——” 解旺子心里多么恐怖,他已经说不出口了,只有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肠子要破了,眼睛仁子要掉了,可除过山崖声,没有一个亲人的回声…… 解旺子家所在的地方处在陕甘宁边区交界处毛的井乡某村。北靠宁夏,南达陕西,离环县县城上百里,与华池和合水毗邻。这里沟壑纵横,山梁起伏,几里路上看不到人烟。是环县最偏僻的地方。 但是,在解旺子的呐喊下,不到几个时辰,蛙居在各山头或山旮旯的村民都知道了,扛着?头铁锹从四面八方走出来,来挖山救人。 极度的恐怖和狂喊,使解旺子的声音沙哑了,声音再大,再用劲,都出不了声。他只有大张着嘴巴,在滚滚的泪水中,连抛带挖地在黄土中刨着,他希望看到爷爷,看到妈,看到哥哥、姐姐和妹妹,可是,他的手指蹭破了皮,流出了血,还是挖不到一个亲人。 “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妈……” 一串拉哈子不断从解旺子大张的嘴里往出流着,哭叫得他的舌头都发青,嘴里混着着血水和泥土,他像疯了,眼睛和嘴巴一直处在大张的状态。可是,他的手没停过,飞动着两手,像只挖洞子的野兔,一缕缕黄土从他的胯下飞出。 虽然下了几十天的阴雨,可是当挖开地面时,湿度也不过几尺深。本来,较之董志原其他地方,这里本是最干旱的地方。现在,这个山头大面积的垮塌,其干燥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这里有多少黄土?黄土层有多深?看看对面那几百米深的山崖,就可想而知了。董志原本是世界上黄土层最厚的地方。出事的地方也完全是一个黄土堆积的世界。而被掩埋在黄土下的六个人,距离他们营救的手有多远?谁也说不上来。就是把神话中的愚公请来,估计也是无济于事。 尽管如此,解旺子还是像只渺小的野兔,在巨大的土洼里不停地扑腾着,他有多悲痛,有多急躁?只有从他几乎要冒出来的眼睛里能看到。很快,这双眼睛发直了,他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解旺子昏迷了,昏迷在了世界上最厚的黄土堆上。 #!分段!# 第二章:遇到一个拉着死人的贵人 解旺子苏醒过来时,他的面前站着几个乡亲。其中一个婆娘将一只装着干粮的布袋子递给他说道:“旺子,你出了这么大的事,谁看见心里都难过。这几天,我的眼睛都哭肿了,可惜你这家人呀。现在事已经出了,再哭再悲也没办法了,这是村里人给你送的馍馍和饼子,你带上出去逃命去吧。找个好人家,给拉拉长工,混混你自己。既然老天把你一个人留了下来,你要好好对待你自己,再苦再痛,要把你的命保住。至于你爷和你妈他们,老天要让他们睡在山下,就让睡着去吧。全村上下几十人挖了三四天,一个都没挖到,也没办法了。” 解旺子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骷髅着眼睛,蠕动着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娃,你要想开些,这是天意,谁也没办法。你家的庄子在山头上,这个山头本身像个龙头,人们都叫龙头弯。估计是龙睡了千年,要抬头了,翻了一下身,你家的庄子就掉下沟里了。都怪你太爷当年把庄子修在了这个龙头上,真正把全村人的心都翻到沟里了。娃,你还很年轻,出去另找个安身之地吧。带上这点干粮,说不定还能碰到好人,你遭遇了这么大的苦难,将来定有大福。表叔期待你将来能碰上好人过上好日子。”一个男人对解旺子说道。 一滴眼泪终于从解旺子干枯的眼睛里滚了出来。他挣扎地抬起身子,朝这些送别他的乡亲跪了下去,将头在地上叩了叩。他知道,这些干粮,是多少人的口粮啊。说不定有的人正在奄奄一息,只要吃进一口干粮,就能活过来。因此,感激之情,像千斤重担一样压在了他的心上。他心里发誓,一定要活下去,好好做人!如果将来能有返乡的这一天,他要逐门感谢这些好人! 解旺子带着这些干粮,越过山梁,离开了这个百年不遇的伤心地。他翻山,过河,沿着曾经唱皮影的路线,往出走。他曾跟爷爷去甜水镇、朱家大山、卢家湾、南湫乡等地方演出过皮影。爷爷曾说:“要走遍环县各村寨,得十天半个月。环县的河流就有好几个,除过马莲河东和马莲河西这两条大河,代家沟、玄城沟、代城沟、清平沟、小南沟里都有河,有的叫蒲河,有的叫泾河,过一条河不是翻山就是过川,记性不好,就转在沟里出不来。” 现在,解旺子就在一条不知名的川道里行走。这个川道他和爷爷走过,当时有目的地。现在他去哪里?解旺子望着重重叠叠的大山,他心里一片茫然。他只有走。走着走着,脑子就不由想起了三天前的那一幕,想到这一幕,他就感到两腿发软,眼前发黑,眼泪又禁不住地落了下来。他想,这深山大沟里住了多少人?为啥人家就好好的,自己的庄子就滑坡了呢?为啥老天爷不给他留个亲人,来陪伴他呢?解旺子想不明白,只有眼泪无声地往出流着。他擦了多少次眼泪,擦得眼圈都发烧了,可是眼泪总像河里的水一样,流不完。 平时跟爷爷出行,他不觉得累,现在,他感到自己很虚弱。迈一步,都很沉重,迈一步,感觉离自己的亲人越远了,尽管亲人们都在山下的黄土里面,可他感觉不是他们离开自己,而是自己在一步一步地离开他们。 解旺子感到有些眩晕。他抬起头望望天,尽管有太阳,但感觉天上有一种浑黄的东西,如河里的泥土一样。他眩晕得有些窒息,不由清了清嗓子,这时,一种横流般的东西从他心中磅礴而出—— 旺子我年方十七年纪轻轻, 读书识字敬老爱幼没有糟蹋过村舍良民, 为何老天对我不公, 夺取爷爷夺取妈妈夺取兄弟姐妹的性命。 我纵使钢铁都经不住这般打击, 让我愁肠倒肚悲痛无比。 妈妈呀,穷山污水道路崎岖 儿一路想娘一路哭泣, 啊啊啊哎哎哎啊啊啊, 穷山浊水道路崎岖, 儿一路想娘一路哭泣。 解旺子翻过一座山,又出现一条河道。由于下雨不久,河水浑浊如糊。解旺子悲情异常,心火攻心,口干舌燥,他想喝点水,但是河里的水实在太糊。平时他家挑水需要走七八里山路,才能找到一个天然清泉,有些清泉的水量有限,每天在那个清泉挑水驮水的不过十头八个,但是清泉还承受不了这个负荷,动辄就干裂了。这里的河道多,但人牲口饮水太可怜了,连牲口都嫌河里的水太糊。但在没办法的情况下,也只有靠这糊水解渴。解旺子捧了一点,在手里沉淀一下,闭住眼睛一口喝下去了。虽然满嘴泥腥,但咽喉得到滋润,使他多少有了点元气。 顺着河道,解旺子继续往出走。终于看见山口了,山口有一条通往南面的土路。解旺子刚出了山口,一个毛驴拉着一辆木车叮铃叮铃地过来了,车上好像拉着什么东西,上面捂了个草帘子。车辕上坐着一个头上扎着白毛巾的中年人。解旺子看见驴车,感到他的气力已到极点了,他二话不说扒上了驴车,一头扎了下去。 “啪!”冷不丁,解旺子身上挨了一鞭子。他抬起头,赶驴人说:“你看你身下是啥东西? 解旺子揭开草帘一看,吓得一下坐了起来,草帘下面,是个脸色蜡黄的尸体。 “是我娃。” 解旺子本身身体很虚弱,这一吓,他妈呀一声,一个跟头从驴车上翻了下去。赶驴人叫了一声“驴——”,将牲口喊得停下驴,跳下车,就拉解旺子。见他脸色苍白,有点昏迷,忙掐住人中,连声呼唤:“小伙,小伙。” 解旺子慢慢睁开了眼睛,但额头上瞬间出现亮晶晶的汗渍。赶驴人说:“这娃,胆子这么小。” 解旺子在赶驴人的怀中,脑子似乎清醒了,看看眼前的人,顿时哭了起来:叔啊,你救救我吧——” 赶驴人见小伙大哭,大惊:“娃,你咋了?” 解旺子鼻一把泪一把地向赶驴人说了他家发生的事情,赶驴人蹲在路边,吧嗒了一会旱烟,才说道:“娃,你今天遇上我了,就跟我走吧。看你虚成啥样子了,叔回去给你补补身子。”说罢,让解旺子坐在车辕上,他则走着,赶驴前行。 解旺子见赶驴人行走,不好意思坐,赶驴人说:“你别管我。我走一会。这阵是慢坡,驴拉不动。” 这土路绕山穿行,时平时陡,弯弯曲曲,加上驴脖子下的铜铃,驴车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咣当咣当地响个不停。 解旺子在驴车的摇晃和驴铃的脆响之中,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看看身边的人问道:“叔,你娃咋了?” “前天打仗时给打死了。” “你娃是哪个部队的?被谁打死了?” “别问了,人死了,说顶啥用呢?小伙子,我活了大半辈子,经常见山掉土滑坍,可没听过把庄子滑下去的事情。你说了,我咋都有点不信。你爷叫啥?” “我姓解,我爷叫解世泰,我爹叫解平安。” “解世泰?”赶驴人回头敲了瞧解旺子,有点诧异地说道:“你是解世泰的孙子?我曾经见过你吗?咋长得不像了呢?” “你也认识我爷爷?”解旺子吃惊地问道。 “咋不认识呢?我还跟你爷唱了几年皮影哩。后来,我家里拖累的,我走不开,再没去。有一年,我跟你爷爷到过你家里,当时你七八岁,头上留了个小刘海,光着勾子呢。十多年了没见你,一下长得认不来了。这么说,你爷都……?” “都没了,村里挖了几天,连尸首都没挖出来。” “老天爷呀,不得了了,他唱了大半辈子神戏,给多少人带来了欢笑,难道就没有积点福吗?咋把他全家都灭了呢?老天爷真不长眼睛哪……赶驴人一声长叹,声音顿时变得沙哑了起来。 “叔,没想到我遇到你。” “这是天意。我的娃刚死,骨头还没冷,就遇见了你,可怜的娃啊,我姓王,演皮影是拉胡胡的,人都叫我王胡胡。我家在毛井,还远着呢,你就坐着吧,从死神身边跑出来的人,别怕身后有个死人了。” “叔,我走上,你坐。” “你坐吧,车上有个活人,我走起路来也精神。” 插黑,王胡胡带解旺子回到了家。 王胡胡的家在山坡上的一个阳面旮旯处,三只窑洞,窑洞前有个比较宽阔的院落,院子下是山台,山台上种着豆子、高粱什么的。院子左面是一块手掌形的阳面地,地呈弧形,地里长着一片正在结籽的荞麦。荞麦地下面有个低土坎。在土坎的东面,王胡胡拎着灯笼连夜和解旺子在这里挖了墓坑,钉了一具简单的棺材,将他的娃埋了下去。 “我去拉尸首前,就把娃的墓穴给看好了。埋在这里,娃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太阳。”王胡胡说。 解旺子想,娃死了,当老人的应该很悲伤。但从王胡胡的脸上,好像看不到这一点。这个娃倒因啥死了呢? “叔,咋没看见表叔妈?”解旺子故意问道。 “死了,她得了重病,我才不唱皮影了。我有两个娃,一个女子。大娃是个傻子,我走时在窑里面锁着,回去你就知道了。二娃现在入了土了,女子在亲戚家。看起来我生了两个娃,可到头来,连给我送终的没有人了。”王胡胡说到这里,声音有点颤抖。从这声音中,解旺子感受到了一股悲凉的气息。解旺子注意地看了看他,见他颤巍巍地将曾经卷了尸体的草帘抱了过来,放在墓脚下,又抓了一把干柴,哧地点着了。借着火光,解旺子发现这时的他脸上堆砌着一种说不出的苍凉和痛苦,和他在路上见到的他判若两人。但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蹲在那里,默默地翻动着熊熊燃烧的草帘。在草帘燃烧到了一半时,他让解旺子在火上来回走一走,他自己也走了几个来回。按照村里的习俗,埋了死人后,在火上燎一燎,能驱邪禳灾,免得带上邪气。这个解旺子也知道。燎完,把火踏灭后,他就带解旺子回家。 回到家里,王胡胡推开关傻子的窑门,点着灯,见他这个傻儿子爬在炕上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拿着半块黑黑的粗面饼子。王胡胡二话没说,吹了灯,又关住了门,自言自语地说道:“完了,叔这辈子完了。” 解旺子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说:“叔,如果你不嫌弃我,就让我给你当你娃吧,我给你养老送终。我家里没人了,只有我一个人了,就让我给你当娃吧……” “娃——”王胡胡突然叫了一声,想说什么,没说清楚,却呜呜地哭了起来:“娃,你能说出这个话,我就有个活头了……” “叔啊,你别哭了,我说的是真的……”解旺子见王胡胡哭,禁不住也哭了起来。 待娃过了头七后,王胡胡拿出了影偶说道:“今晚,咱俩就挑个皮影吧。我平时也是哼哼,可好多年都没动皮影了。虽有几个皮影班子叫过我,也有个秦腔戏班叫我去拉二胡,我都没心思去。一是得照顾我这个傻娃,二是种地走不开。我那二娃,打十九岁就出去闯,再没顾家。家里这一摊子,全靠我支撑。这唱戏呀演皮影呀的事情,再都没沾手。现在遇到你,又有这个心劲了。”说着,拿出一沓影偶说道:“你看,这是我这些年抽空刻的皮影。”解旺子这些颜色或鲜或暗的影偶,吃惊地问道:“你还会刻皮影?”王胡胡说:“以前跟班子时,闲了就玩弄这个。你爷爷也能刻呀。凡是那些老手,都能刻。以后我教你,从赎皮,到雕刻,到染色,我都懂一点。”王胡胡一边将自己刻的影偶一一给解旺子看着,一边说道:“|皮影基本上是一个套路,都是红绿红蓝黑五色。绿和红是正色,是喜庆的色调,其他色都是配色。”说起与皮影有关的事情,解旺子就来了兴趣,问道:“我发现所有的影偶,都是侧面的。为啥没有正面的影偶呢?”王胡胡说:“侧面能起到大小虚实的作用。观众能容易看到人物的性格呀动作呀啥的,正面咋体现呢?”解旺子微笑地说道:“叔,你懂得真多。那咱们两个试试演唱一下吧,你有亮子吗?” “有啊,啥家当都有。我置备这些家当,等将来日子好一点了,可出去演演皮影,散散心,过过瘾。”说着,将亮子拿出来,拴在门口,他和解旺子坐在门内,打算做个简易的演唱。 这时,他的傻娃筒着两手笑嘻嘻地过来了,王胡胡给他示意,让他坐在那里,傻子似乎明白,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盯着亮子看。 “叔,咱们演啥呢?” “你会啥,咱来啥。” “我啥都会一点,可不太精。” “会刘备哭荆州吗?” “这个你唱吧。”解旺子说。 “那你挑,我边伴奏边唱。” 王胡胡试了试过门,就拉动二胡,进入了主旋律。虽然没有锣鼓,但解旺子随着二胡的旋律,挑着影偶刘备步履沉重地走出,甩袖,拭泪,仰望天空,这时,一种略带沙哑的、忧伤的唱腔响起了,如缓缓伸出的一只手,慢慢地抓住了王胡胡。王胡胡感到这只手抓得舒心,愉悦,使他情不自禁地微闭着眼睛,完全进入了角色。解旺子边唱边挑动着影偶,一招一式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解长春创作的皮影调子一般都带助唱调,擅长夹杂“哎哎啊啊”等特殊词,形成了一种悠扬的咏叹调。在唱到咏叹段时,王胡胡即帮腔助唱。两个一老一小的男人,在漆黑的夜幕下,在简陋的窑洞里,声情并茂地合唱了起来。 渐渐的,解旺子发现王胡胡的眼泪缓缓地从脸上滚了下来,解旺子即想到他二娃的死,想到自家的灾难,心不禁又抽搐了起来,这些灾难,动辄就跃出脑海,成了他心头上挥之不去的痛。因此,在这凄苦的唱段中,他的心更纠结,更加伤感。看到王胡胡的眼泪,他鼻子一酸,眼泪也出来了,声音立时都变调了。在这个寒碜的窑洞里,他俩泪流满面地唱着。亮子那一面,惟一的观众——王胡胡的傻娃,张着嘴巴傻乎乎地看着,他的表情上既没有悲,也没有痛。 通过演唱,王胡胡对解旺子的同情心开始转变,已经转变成了一种欣赏和喜欢。“你是个唱戏的胚子。你爷咋没有把你送进戏班学唱戏呢?” “爷只想让我学个皮影,说戏班也不好混,不如演皮影简单。” “那你想不想搞这个事情?如果想搞,我给你找个皮影班子,你进去混混。要不,戏班也行。我认识几个戏班的人,就看你能不能学得进去。你现在已经十七了,进戏班有点迟了,纵使你的唱腔好,可要舞台上耍人,单靠唱腔是不行的的。比如一些伸、收、甩、转、打的动作,需要硬功夫,这个功夫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练成的,就进皮影班子吧。” “叔,如果我们家里不出事,我或许还走了这条路了。从家里往出走的路上,我就想过这个事了。可现在,我们刚才这么一唱,我心里都难受,将来在人前唱,遇到那些苦兮兮的段子,我就想起了爷爷,心里能不难受吗?这样会折磨我一辈子呢。为了摆脱这个折磨,我打算这辈子不再进任何班子了。想唱时,就自己唱唱,打发打发心情。” “娃,没想到你年龄小,这么有头脑啊。你说得对,走你爷爷的路,会使你想起他,想起家里发生的事情,如果在舞台上,会容易走神出岔子。也好,不想学戏就算了。” “叔,你听到刘志丹吧?他带领红军在闹革命,听说闹得很红火。我想去当兵,跟上刘志丹去闹革命。我从小喜欢打麻雀,用弹弓打了不少麻雀,我估计我捉上枪,手艺也差不了多少。” 听解旺子这么说,王胡胡沉默了起来,将烟锅伸进那个有点脏兮兮的灰色烟袋里,烟锅头一剜,手指一拈,就将烟丝装上了烟锅头。他抽出烟锅,叼在了嘴上,解旺子忙端来煤油灯,给他点上。他吧嗒了几口,才说:“想去闹革命的人可多了,我这个刚刚死了的娃,当初就和你是一样的想法。” 解旺子听到这里,吃惊地说道:“这么说,你娃是红军?” “是啊。我娃是正儿八经的红军。六年前,我华池县城一个财东家拉长工时,听到刘志丹在那里搞整编活动。当时整编进去的是杨培盛、赵连壁和贾生财。这三个人各有一支农民武装队伍,这些队伍与陈圭璋的队伍有点不同,是专门针对官府和国民党的队伍。刘志丹把这三支队伍整编进去后,就改号叫南梁游击队。当时声势比较大,我娃在放羊时看到了,心里就有些发痒,想进这支游击队当兵。第二年,听说刘志丹指挥的南梁游击队在旬邑马栏镇、凤凰山、焦家坪、五里镇几个地方消灭国民军五百多人,他的游击队一下发展到了一千多人,后来,还在富县、洛川、中部、宜君、白水五个县连获胜仗,刘志丹的名气大振,人到处都议论刘志丹和他的游击队。那年年底,这支游击队又改了番号,叫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十六军第二团。据说是中国工农红军西北区惟一的一支有正式番号的中国工农红军武装。这个武装部队成立后,好多年轻娃娃想跟刘志丹干,我娃回来正式向我提这个事,我想年轻人,应该有点闯头,尽管我知道当兵是流血流汗甚至丢性命的事情,可在我的眼里,中国工农红军是一支正义的部队,是为穷人谋取利益的部队,因此我就同意了我的娃请求。经过别人介绍,我娃参了军,进了二十六军,当了红军。我娃被训练了三个月,就上了战场,跟着刘志丹在合水拓儿原一代活动。第二年,他们的部队到达照金,在照金召开了陕甘边区工农兵代表大会。周东至任主席,习仲勋任副主席,照金被定为革命根据地。当年我娃回来说,他在照金见到了红军最大的官,说当红军,比有些人当土匪当国民军体面了许多。照金革命根据地成立不久,国民党就调集四个团和六个县的民团分四路袭击照金,当时我娃就在照金驻守,袭击时他说他们部队正在吃饭,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当时的指挥官杜衡提出死守照金,可是还是被打败了。我娃受了伤,伤好后才告诉我的。后来,杜衡又提出放弃照金,他本人带部队回陕西时遭两个旅的围攻和堵截,全军覆灭了。杜衡看局势没法控制了,就叛变了。杜衡叛变后,陕甘边区特委成立了陕甘边区临时总指挥部,王吉态认总指挥,刘志丹任副总指挥兼秘书长,高岗任政委。刘志丹、高岗返回照金后,国民军调集了六千多人又袭击照金。我娃说,有五天五夜,他们几乎没有眨眼,不是钻山进沟地躲避敌人,就是和对方打。最后,照金还是失陷了,周冬至被杀害了。我娃跟上刘志丹、王吉态的人马逃到了合水。刘志丹发现合水郭辉的民团军处在麻痹状态,就提出突袭合水县城,击毙了郭辉一百多人,占领了县城,过后,又从合水赶到庆阳,消灭了民团谭世麟民团四五十人,还在城壕川打败了谭世麟亲自率领的一股民团军,接着还在猫儿沟将八百多名从合水追过来的国民军军打得落花流水。我娃说,那几仗,是他参军以来打得最开心最漂亮的仗,虽然照金失陷,损失惨重,可后来的这几仗似乎是老天爷的补偿,使他们更有了心劲。” 解旺子听到这里,即说:“合水的那个郭辉,我爷爷也曾提过,说是个司令。” 王胡胡说:“郭辉这个人和谭世林一样,都是国民军雄霸一方的土司令。有人说郭辉和谭世林比起来,口碑比较好一点,不滥杀无辜,不像谭世林,杀了不少无辜的群众。民国二十三年,陕甘宁边区苏维埃政府成立。习仲勋任了主席。这是以华池南梁为中心的革命根据地。指挥部离我家翻六座山过四条川就到了。陕甘宁府成立后,郭辉还和宁县的民团联合袭击过苏维埃政府指挥部,当时我娃说仗打得很激烈。除过谭世林和郭辉攻击南梁红军,制造混乱之外,潜伏在陇东各县的一些匪贼也像野蜂一样不是抢劫人,就是捕杀共产党。多数土匪,以红军的名义,到处抢劫,使我娃跟随的那些红军队伍落下了‘共匪’的名声。咱们这里地大山多,在古代又是秦直道的过往之地,加上是宁夏、陕西的交界处,在这里聚集的土匪多,杀人抢劫闹腾红军的事情也多。民国二十五年,也就是前年,陕甘宁省成立。在华池、曲子、环县、赤庆、固北等地开辟了新苏区,一些土匪和地方武装更猖獗了,动不动抓人杀人,鉴于这个情况,陕甘宁省专门成了一个针对土匪的独立师,独立师下设四个团,四个团分别驻守在南梁、曲子、三岔一带,我娃被分到剿匪团二团,这个团驻守在南梁,团长叫方德生。我娃跟上方德生剿灭过几撮土匪和地方武装。前天,就在华池老爷岭攻土匪寨子时被打死了。方团长给了我一点抚恤金,让我把娃的尸体拉回去,这不,在拉娃尸首的途中,就遇到了你。” 解旺子看看王胡胡,想到他在自己跟前两次痛哭的情景,看来,他表面装得很平静,其实内心为他娃的牺牲很痛苦啊,就说:“你娃虽然牺牲了,可他很了不起啊,参加过那么多的战斗。” “是啊,说起来我娃也是为一方安宁牺牲的,因此我心里也想得开。拿枪杆子的人,怎能不会挨枪子呢?” “就是,打仗总会死人的。但这个死了,总被无缘无故地被老天推下沟里好。” “可你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如果你里有其他人,你有参军闹革命的想法,也是好的,等于支援红军。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嘛。但你家里现在只有你这么一个单苗了,参军后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爷爷连后也没了。我的意思是拿枪拿棍子的事情,你还是别干了,干个其他事情。不想走演戏这条路,可学个其他手艺。你不为你自己照着想,起码也得为你爷爷你爹着想啊。” 听了王胡胡这番话,解旺子心里很感动,他看了看这个皱纹纵横的脸,动情地说道:“叔,你说得有道理。你到底是大人,比我考虑的多。我没想到,我半路怎么遇到你这个人,要不是你,我这几天不知咋在哪里碰哩。” “人有大难,必有大遇。你遇到我,我遇到你,都是天意。娃,你不是说要给我当娃,将来给我养老送终吗?那从今天起,我就正式收你认作干儿子了。” “干大”!解旺子在王胡胡痛哭之中随便说了这么一句,没想到王胡胡已经放在心上了,他现在孤苦伶仃的,巴不得有个亲人。王胡胡这么一说,他即感到一股热浪涌来,使他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干大,那我就给你磕头了!干儿给你磕头了!”说着,解旺子毕敬毕恭地给王胡胡磕了三个头,行了三个礼。王胡胡拉住解旺子的手说道:“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干大,我会把你当我的亲娃对待。那个傻子,就是你的傻哥,我那个女女,就是你的干妹妹。她比你小了一年,今年十六岁了,叫巧巧。有你这个干儿子,干大过日子也有心劲了。” 为了表示这个事情的重要性,王胡胡拿出了平时治疗风湿病的烧酒,给他和解旺子每人倒了一盅,说:“人家认干儿都有个讲究,咱这啥都没有的,就喝个父子酒吧,希望咱们父子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解旺子端起酒杯,想到在最苦难的时候遇到这个好人,心里不禁百感交集,眼泪像潮水一样要涌出他的眼眶,他眨了眨眼睛,一口喝了下去。 失去家庭的解旺子现在有了家了,家里成员就是他的干大,他的傻哥,还有个未曾某面的干妹妹。通过与王胡胡相处,解旺子发现干大脾性柔和,心底善良,待他没有半点生涩之感,这使已经失去父亲多年的解旺子感受到了久违的父爱。他帮王胡胡耕地,挑水,喂牲口,没活找活,很是勤劳,父子俩默契的,俨然如一家人。 “娃,你想在待在家里,还是想出去?我看你是个聪明娃娃,应该学个本事。待在家里,只种这些地,就把你窝僵了。” “干大,我也想出去。参军不行,就给人拉长工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到人家财东家里干干活,学学人家的本事,对你有益处。我认识个姓孙的财东,家就在城跟前,对我还比较好,我们是老交情了。他家里地比较多,在城内还开了个铁匠铺子,里里外外都雇有长工。你到他那里学打铁行吗?” 解旺子说:“行啊。干啥都行。”王胡胡说:“那我明天带你去。早早走,咱家离城近四十里路哩,得翻五座山。” 早上起来做得吃了饭,王胡胡就把他的那条和白毡铺在一起的黑白混杂的羊毛毡揭下来一个,再把自己炕上仅有的了两条棉被给解旺子给了一个,卷好,困住,让解旺子背上,就出门了。尽管毛毡已经补了几个补丁,被子也很陈旧,但是,解旺子背上它,感觉像爹和妈给他准备的东西,心里温暖极了。 可是,解旺子做梦都没想到,他在孙家没到半年,竟发生了人命关天的事情。 第三章:铁匠女子孙小春(一) 在华池的大户人家中,孙铁匠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家居华池城边上,用现在的话说在城郊。他有三个女子两个娃。三个女子都出嫁了。大娃孙天启是个教书匠,老二孙天赦既是甘军驻华池十一团团长李宗祥的女婿,也是李宗祥部警卫队的一个副队长。孙家有六七十亩地,除过县城附近的三十多亩川地,其余均是山地。除过这六七十亩地之外,还有三百多只羊,羊有专人放,地也雇了长工和短工。农忙季节,就请短工帮忙,平时,家里有两个长工负责种地喂牲口。除过种地之外,孙铁匠还在马路边开了两间大的铁匠铺,名叫“孙记铁匠铺”。一一间是作坊,一间是孙铁匠的办公室。铺子门前有个比较宽展的小院子,院子左手放了两架火炉,专供匠人打铁;右手有几个拴马桩,跟前还放了几个马扎,供等候的顾客坐下休息。一个带轱辘的小柜子横在窗前,上面挂着一溜儿马蹄磨具等小件成品,以其招徕着顾客。铺子在承接一些?头、铁锹、榔头、斧头和线秆等一些活儿之外,还给马打打掌。因环县是北通宁夏、南通陕西的主要交通枢纽,加上陕甘宁边区指挥部在环县附近,环县逐渐就飘红了,过往县城的车马多,孙家铁铺又是县城惟一一家给马打掌的铺子,独门独手艺,每天都有人牵着马来,不是钉掌,就是换掌,生意很是不错。前来给马钉掌的人中上至军队首长,下止贫民百姓,形形色色的顾客他都接触过。这年头,孙铁匠最忙的活儿就是忙在马蹄子上,铺子里本身雇了两个个匠人,有时候忙不过来时,他也帮帮忙。 闲暇时,孙铁匠就坐在窗前,叼着烟锅,通过打开的窗扇,看着外面的过往人马。谁从大门进去了,谁到铺子来了,他都看得清楚。自然,外面过往的人,只要瞟一眼,就能看见孙铁匠。 王胡胡带着解旺子从东面走来,走到这个黑色大门附近,王胡胡说:“这是孙铁匠的家,外面看不大,里面摊场大着哩。”说着,刚走到跟前,一眼就看见了孙铁匠。他头上戴了黑圆帽,架了一副黑眼镜,嘴刁长长的烟锅,刚和王胡胡的视线打了个正着。王胡胡进了铺子,穿过乱七八糟的作业房,进了那小小的内间,孙铁匠转头扫了一眼王胡胡,压了压烟丝,才慢腾腾地问道:“你来啥事?”王胡胡谄笑着说:“你这里要不要长工?我这个娃想帮你干个活计,跟你学学本事,我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你这里合适。不知你人手多不多?这娃勤快,也灵光着哩,脾气又好,是个干活的好条干。” 孙铁匠眼睛透过眼镜看看解旺子,解旺子发现这个人眼镜圆圆的,皮肤黑,脸上有些清瘦,看他盯着自己,心里不禁打起了鼓,估计这个人不要他。结果孙铁匠足足看了有两分钟才说道:“他是你的啥人?”王胡胡忙说:“是我的干儿,这娃可怜得很。” “我这个人的脾性你是知道的,用长工比较苛刻,起码要知底细,不知底细的上门人我不收留。城里本来过往人多,比较乱,我在雇人上把握不住,就会给我添乱。” 王胡胡明白孙铁匠的意思,平时他的大门都紧闭着,说明他对门户安全是很在乎的,就说了解旺子的遭遇。孙铁匠这才说道:“那就看在你的份上,收下他吧。铺子里缺人手,就让他在铺子里干。收种时,地里缺人手了,可下地帮帮忙。” 王胡胡即感激地说道:“好得很,我也想让这个娃学个打铁的手艺哩,正好,正合我意。”就叮咛解旺子好好干,把铁活部的事当自己的事情干,平时替掌柜的操心个门户,“铁这东西,丢失一块,就是一点损失,你既人家的饭,干人家的事,就要尽心尽力干好。” 解旺子说:“我会尽力干好的。” 孙铁匠即喊了一声:“赵师傅,你来。” 随着声音,门外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穿着浅灰色粗布夹袄,黑裤子,绑着裤腿,留着小平头,身材中等,看起来面目和善。孙铁匠对他说道:“给你支个学徒,让他跟你干,平时你就指教指教他。” 赵师傅看了看解旺子说道:“行,铁打这是个苦事,首先要能吃苦。” 王胡胡即说:“这娃我知道,吃起苦来没问题。只要能学个手艺,啥苦都能吃。”和孙铁匠他们说了一会话,就与孙铁匠握握手,要走了。说他一月半载还进城跟个集。以后跟集时可来看看,让孙铁匠平时多督促多调教调教解旺子。 送走王胡胡,来了一辆拉铁的驴车,解旺子没等赵师傅支他,就主动帮着卸货,将铁条铁块一趟趟地抗进去放到库房里,一驴车铁,很快就被他卸完了。 卸完铁,解旺子就打扫整理起来横七竖八的铁渣,铁块,经他清理后,一下整齐了一些。正好一个背褡裢的人问线杆的价格,解旺子问打铁的师傅,师傅说道:“打一个五分铜元。” 秋天的天短,解旺子跟上忙乎了一会,很快天黑了。他把挂铁锨?头的柜子搬进去,又帮师傅把炉子收了,收拾停当,才跟上师傅进去吃饭。 解旺子从铁匠铺子的后门进了宅院,发现全是高高大大的青砖房子,上下左右都盖满了,上房尤高,房前坐了砖砌的三尺宽的台阶,门口还有两个刻纹的石头台阶。房子黑门黑窗,镶了红边,给人一种阴森霸气的感觉。大门角,拴了一只又肥又大的黄狗,见着解旺子,汪汪地冲他叫了起来。直到解旺子洗了手,进了门,坐下来它才停止了叫声。解旺子从小生活在沟里,住在山边,看惯了窑洞,今天看到这些砖房,觉得眼前生亮。想到爷爷嘴上长吊的地主,说谁谁给那个地主拉长工去了;谁家的地主把地租出去,收租子时和租种人打了起架等等,爷爷在闲聊中,总提起地主的事儿。在他的印象中,地主的地多,牲口多,粮食多,银子多。他们那个解家沟本身山大地薄,没有几个大户。他家也算个大户,地也不少,但收成不好,没人租种,他家也从来没有叫过长工,更算不上地主。对真正的地主,他也没见过几个。因此每当爷爷提到那些富有的大地主时,他想象不来地主的家咋样,地主长得啥样子,现在,自己才算真正看到地主的家道了。 孙铁匠的灶房是三间一套。里面做饭,外面饭厅。饭厅里放了两个红木方桌,一个是长工吃饭的桌子;一个是孙铁匠和他的老婆孙子吃饭的桌子;灶房地上的那个小墩桌,则是孙铁匠的大媳妇和二媳妇的饭桌。连铁匠铺的两三个,孙铁匠家总共六个长工,都是男的,做饭的则是他的两个儿媳妇。孙铁匠的大儿子孙天启在县中学教书,平时不回家吃饭;老二孙天赦在外面混,回家的时候少。平时与孙铁匠能坐在一个桌子上的,就是他的三个孙子,再就是小女孙小春。 就在解旺子刚坐到赵师傅跟前时,只听一个女声说道:“爹,你又叫人了?” 解旺子转头一看,是个穿着蓝色碎花布夹袄的女子,这女子有二十左右。两条辫子一条搭在胸前,一条搭在背后,穿着红色碎花衣服,皮肤偏白,头发黑亮,眼睛里似乎汪着一团水,看上去湿漉漉的。长相蛮好。有点像自己的三姐。只是鼻尖侧面有个小米粒大的黑痣。在解旺子看她时,她的目光迎了过来,解旺子感到那眼睛清亮,像月光一样。在这一瞬间,解旺子想起了他那目光清亮的三姐。三姐比他大一岁,腊月准备出嫁,可和爷爷妈妈他们遇难了。想起三姐,解旺子顿时心里不是滋味。 问话的女子是孙铁匠的三姑娘,叫孙小春。她见长工的饭桌上多了一个生面孔,就问她的爹。 孙铁匠恩了一声,没说什么。 由于初来乍到,人又生疏,解旺子就没再敢看孙小春,默默地吃着饭。 吃罢饭,解旺子就跟着主打铁活的赵师傅进去睡觉了。长工们的住处在后院。穿过上房右手那个窄窄的过道,进去就是长工住的简易的厦子、牲口棚、马车棚,再后面就是猪圈、鸡圈什么的。里面院子和前院连接,只是上房隔住了后面的一切。上地的长工基本住在牲口棚,因为半夜起来要给牲口添草。铁匠铺子的伙计当然住在堆放铁料库房里。铺子里的那些铁,只是零时用的材料。解旺子看见墙上还挂着几把剑和大刀什么的,他估计都是铁铺打出来的。解旺子把他背来的毡和被子铺开,将和赵师傅睡在一起。不知道平时这个炕谁烧,解旺子来了后,就主动担当起了烧炕的事物。每天天一黑,他就拎一只大筐,撕柴烧炕,赵师傅则蹲在门口,吧嗒起了烟。 第三章:铁匠女子孙小春(二) 早上起来,解旺子主动找活干,先把铺子前的院庭和铺子内外打扫了,接着把挂?头、铁锨、马勺等这个表明做铁活的标志性的柜子拉出来,再抱出每天用的铁料,生着烧铁的火炉子,最后给孙铁匠和赵师傅泡好茶水。在孙铁匠来之前他把一切都准备得停停当当。开始干这个活儿时,解旺子啥苦力都能拿得起,就是受不了火烤。有时候,他给师傅帮忙,感觉他的脸都被烤熟了,但师傅照样抡着他的锤。解旺子想,人家能受得了,自己咋就不行呢?难道人家脸上不是肉?想到这里,解旺子就紧咬牙关,让火烤。师傅不离火炉,他不离。后来,他能捉锤子了,也知道火色到了啥时候,就要加火。铁砸到啥程度,需要水激。开始学自然先从马掌打起,那体积小,形状简单。专心打,用不了几个时辰就能打好一只马掌。至于给马钉掌,没多久就学会了。先是将马绊倒,再捆绑,最后在马蹄上掌。钉掌时,还要掌握马蹄的厚度,一如人的脚茧,削得过了,就伤到头。马掌师傅无异于现在的修脚师傅,需要掌握一定的技术。解旺子很快就掌握了这个技术,加上他年轻,勤快,无论是孙铁匠还是赵师傅,见了他脸都不绷得那么紧了。渐渐的,解旺子对孙铁匠家的里里外外熟悉了,有时候还和赵师傅聊个天,啦个家常。赵师傅是个热闹人,冷不丁就丢出一句笑话,惹得解旺子笑得眯起了眼睛。 一天,他俩在说笑之中,听见孙铁匠在宅院里骂起了人。只听孙铁匠骂道:“你就放了羊,到底还干了啥球事,把我的羊给我胀死了?羊就忌了个二八月的苜蓿,你咋不好好看护,让它们跑进苜蓿地了?你的眼睛干啥着来?难道在裤裆装着,看不见?扣你一月工钱,看你给我操心不!” 赵师傅听到这里,说道:“胀死了羊,那个长工一月白干了,不过,咱们有羊肉吃了,不信你看。”赵师傅说了没一会,孙铁匠的小女子孙小春出来,对赵师傅说她爹叫他剥羊皮。赵师傅冲解旺子微笑了一下,刚要走,孙小春突然对解旺子说道:“你会剥吗?你会的话,就让师傅忙,你进去剥吧。” 解旺子说:“会哩,剪羊毛剥羊皮,我都会。” “那你去剥吧。” 胀死的是一只黑色大山羊。解旺子将它拉今后院,倒吊在小杏树上,拿刀子就先朝羊腿上划开。阴着脸的孙铁匠见解旺子剥羊皮套数对路,动作麻利,看了一会,就背搭着手走了。孙小春见羊皮剥下来,要开膛了,就提来了两只铁桶,准备装肉。 “你手下还麻利得很。” “我爷教的。” “你还会剪羊毛,一天能剪几只?” “十来只。” “你行啊。我两个哥剪不了羊毛,经常挨我爹骂,见到了剪羊毛的时候,就躲了。” “再有一个多月,就到了剪羊毛马上时候了,到时候我剪。” “那好啊,我爹脾气大,他剪羊毛剪得好,见有的人手下笨拙,就生气。这下我爹遇到好帮手了。我们三百来只羊,到了剪毛的时候,我都发愁,动不动听见爹骂人。” 解旺子没吭声。 孙小春发现她说得多了,可能使解旺子有了想法了,就说:“你别担心,我爹只骂太笨的人,平时也不骂人。” 解旺子只瞥了一眼,见孙小春盯着他看,他又一次想起了他的三姐,他的三姐在兄弟姊妹中,最喜欢他。 “你像我的三姐。尤其眼睛,特像。” “你三姐多大了?” “十八岁。比我大一岁。” “出嫁了吧?” “没有。准备今年腊月初八出嫁。” “到时候,我去给你三姐搭情,看看她。” 解旺子顿时声音低沉地说道:“她已经没了。” 孙小春一听,心里暗暗一惊,再次看看解旺子,见他刀子轻巧地在羊肋骨上滑动,一大块肉随着刀子慢慢下垂,直到面积太大的时候,解旺子切下来,放到铁桶里接着剔,很快,一只羊身上的肉全部剔下来了,只剩骨骼架落了。 孙小春心里想着解旺子的三姐怎么没了,在那里发呆,解旺子用胳膊捣了一下她,让她扶住羊骨骼。她一怔,即双手扶住,解旺子拿刀子朝脖子的某个关节处处轻轻砍了几下,羊头与骨骼分开了。“你提到灶房里把骨头往碎轧吧,这里弄脏了。”解旺子说着,又剥起了羊头。 孙小春你提着穿过过道,越过上房,刚要进厨房,孙铁匠进来了,看着这又肥又新鲜的羊肉,说道:“明天提到街上卖上一点吧,留点骨炖炖汤。” “爹,马上要过八月十五了,就提前给大家过个十五吧。统共一只羊,这么多的人,卖了干嘛。” 孙铁匠用眼睛翻了翻孙小春,没吭声。 很快,羊肉就做熟了。孙小春的两个嫂子掌勺舀饭,孙小春给帮忙。在给长工们舀饭时,孙小春说道:“给剔羊肉的师傅多舀一点肉,他动了一趟刀子,多吃点,我不想吃,把我的那份给他就是了。”话音刚落,孙铁匠就朝女儿瞪了一眼,孙小春没理,将特意舀的那碗羊肉给旺子端来。 解旺子没想到孙小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照顾他,他臊得脸刷地红了,想接,又不想接,双手伸在空中,左右不定。孙小春说:“快接上啊,碗烧的。”孙小春的妈说:“娃,快端上,看啥哩,叫你吃你就吃。”解旺子只好接上,见他碗里的肉事实多了一点,就给身边的赵师傅夹了两块。 “孙铁匠对谁都一般,就是对他这个小女子稍微好一点。在有些时候,他硬愿心里窝着火,都不说她。”晚上睡在炕上,赵师傅对解旺子说道。 “我看孙铁匠就疼爱他这个女子。” “孙铁匠不疼爱他这个女子,心里也过去的。在小春一岁时,他就给小春和一个姓范的人家定了娃娃亲,婚约约定小春到了十七岁时结婚。可小春长大后,在县城上了几年学,懂了点文化,不同意嫁给范家娃了,孙铁匠推不掉,硬让女子嫁了过去。结果结了婚不到七个月,那女婿过河时发大水被淹死了。现在,小春成了寡妇。孙铁匠想把她留在家里,不回婆家了,可范家人说是娃娃亲,至少陪三年孝才能改嫁。现在女婿都死了两年了,小春还在给婆家给他女婿陪孝。” “孙铁匠的家当这么大,为啥还定娃娃亲呢?我家几个哥哥姐姐,都没有娃娃亲。” “孙铁匠老家是陕北山沟人,当年闹灾荒,家里饿死了几口人,他带全家逃到这里,遇到姓范的盐客,向盐客借银两买地,范家人怕他还不起,要求把怀里抱的小春定给他们娃。那娃比小春大两岁,孙铁匠就跟范家写了婚约。孙铁匠依靠范家给的那些银两,买了地,在这里落了下来。你看,现在他有多少地了?要不是卖小春,他现在是啥样子还说不定呢。所以你看小春闲了就来了,来了说话干事,都放得比较开。孙铁匠脾气来了也大得很,连年过四十的大女子都骂哩,可我发现很少骂小春。小春的性格也比较直,有啥说啥,我有时候看见孙铁匠被气得硬撑着都不发作。” “她长得像我三姐,尤其眼睛,像极了。”解旺子又重复起了这个话。 “你今年多大了?”解旺子说:“我十七了。”赵师傅说:“媳妇瞅下没?”解旺子说:“还早着哩。”赵师傅说:“现在就托人说嘛,待你娶进门,年龄都十八九了,该到时候了。” 解旺子说:“我现在没钱,啥都没有,等我挣下钱了娶媳妇。” 赵师傅和解旺子聊着孙小春的事情,聊着聊着,却睡着了。解旺子倒没睡意。想起孙小春给他递羊肉碗的情景,以及赵师傅说到她婆家的情景,他眼睛清凉清凉的,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第三章:铁匠女子孙小春(三) 从此,解旺子心里就有了孙小春的影子。希望眼睛随时能碰到这个影子。有时候看不见,心里就感到空荡荡的,一旦看见,即使不说话,他都觉得浑身是劲儿,心里感到充实,不再孤单,不再想家人了。这些天,虽然白天很忙,但总有一种孤单的感觉。尤其到了晚上,在迷迷糊糊中,那场灾难就不经意地钻入了他的脑海,一下把他弄醒,使他心里一阵纠结。这种纠结的感觉来了多少次?他已经说不清了,每来一次,他都承受一次折磨。他害怕这种折磨。有时候实在忍受不了时,他就想想他的王干大,想想干大拉二胡唱段子的情景,但是,在家大人多的环境里长大的解旺子,还是感觉大干一个人远远代替不了他内心的孤独。所以,他很渴望心里能走进去一个人。哪怕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只要心里多装几个人,他就不再觉得自己无依无靠,承受的折磨也会少一点。自从看见孙小春后,他发现这种折磨确实少了,他的心中不再是那场灾难的影子,而是孙小春的影子。虽然孙小春和他的三姐很相像,可在某些时候,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很像他的母亲。看见她,解旺子觉得心里就有了一种温暖和宁静的感觉,感觉不再孤单,不再想家人,不再做噩梦。因此,他心里很在意这个影子。只要这个影子出现,他就感到眼前生亮,精神饱满,抡铁锤更有力气了。晚上睡下,他发现心里不再想其他,倒是眼前动辄就浮现这个影子。这个影子多好,竟能代替他夜半之痛。 今天不见她外面来,解旺子就希望桶里的水马上用完。如果水完了,他可以到院内的井房去打水。那井房在院子西南墙角的厦子里,里面有一口井,井口二尺来宽,墙壁上镶了辘轳,尽管井水不太旺,动辄就没水了,但可以勉强供孙铁匠全家引用。孙小春住的房子就在井房旁边。隔壁是她二嫂的房子,再过去是她大嫂的。只要他走进院子,孙小春就撩起门帘,瞅他一眼,有时候问他:“打水呀?”孙小春不是做针线,就是纺毛线,手里总捉个活儿,好像孙铁匠家里有干不完的针线,纺不完的线。 解旺子心里正巴望水完后,他进去提水见见孙小春时,孙小春就出来了,胳膊上挂着一只画了牡丹草虫的竹篮子,里面放了纸夹,纸夹里夹了花花绿绿的丝线,手里拿着一只鞋垫,边走边做着针线。解旺子想,这么奇巧,我心里正想她,她就出现了。他心里不禁一阵激动,欲过去取铁锤,不料脚从铁料上往过跨时,兹地一下,把裤腿扯了个口子。解旺子一看,是缝线的地方破了,有尺把长。他看看孙小春,微微发笑。赵师傅说:“裤裆没扯还是不错,我像你这么大,经常扯裤裆哩。”解旺子看看孙小春说道:“把你针线给我用一下吧。”孙小春看看他的裤腿,说道:“你会缝吗?”解旺子想到这些年都是妈和姐姐给他缝缝补补,他从来没有捉过针。今天是第一次用针,连他也不知他会不会缝,就朝孙小春微微发笑,孙小春说:“你还是脱下来我给你缝吧。”解旺子心想,我只有一条裤子,咋脱呢?家里滑下去,他连一个纸片都没带出。出门时身上穿的这条裤子,现在还是。秋凉了,一阵阵发冷。他想他挣点银子了,给自己买布做一身衣服。孙小春看来他的意思了,就穿了黑线,蹲下去,揭起裤腿子,从裤子里手缝了起来。 孙小春捉针拉线的手背不时蹭在他皮肤上,还有她的手指,尽管隔着布,解旺子都感到麻酥酥的,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解旺子不知道这个感觉是啥,只感到心也在发痒。他目光四处看,希望派遣这种异样的感觉,可总感觉面前有种无形的东西在吸引着他,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看向低着头的孙小春。她脑后梳了一条辫子,用一个缠着绿色毛线的皮筋缠着发梢。头发很黑,看起来很美。 孙小春知道解旺子在看着她,边缝裤子边说道:“听我爹说,你家里遭了大难?” 解旺子嗯了一声,没吭声。孙小春把裤腿缝好,就走了。 第二天中午,解旺子到院子里去提水。他刚摇着辘轳打上水时,孙小春到井房门口对他说道:“你过来一下。” 解旺子进了孙小春的房子,见她拿出一条粗布裤子,说道:“把这个裤子穿上,这是我爹的,已经洗过了。” 解旺子本来心里就对孙小春有种特殊的感觉,见了她比较拘谨。现在见她给自己送裤子,更觉拘谨了,转身就走。孙小春一把拉住了他说道:“哎,你走得干嘛?我话还没说完就走了?这么冷了你穿一条裤子,行吗?快拿去,小心别人看见。要不,我出去,你直接穿上。” 解旺子顿时满脸通红,又往出走,孙小春按住了他。解旺子感到她的手像把火,瞬间热了他的身心。他说:“你爹的,我怎么穿呢?我不要!冻死我都不要!”说罢,推开了孙小春的手。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喊道:“干啥哩?” 解旺子抬头一看,是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脸型像孙小春,估计是她的家人,只听孙小春说道:“二哥,你回来了?” 这是孙小春的二哥,名叫孙天赦。孙天赦现在是驻守在陇东子午岭丛林深处的山鹰队副队长。 山鹰队曾是陕北定边起家的武装队伍,曾蛙居在定边羊圈山附近的野狐沟一带,在环县和华池周边搞了数起抢劫案件,所到之处,都是抢劫一空。一次路过马兰镇,为了从百姓手中拿到钱,山鹰队队长张山想了一个非常的刁钻的办法,就是将他们山鹰队的二百多头毛驴以低价卖给了当地群众,当地群众以为捡了个便宜,纷纷前来买驴。但把驴买去之后,张山却大肆叫嚣,说他队的驴丢失了,派人每家每户去搜查。查到驴,牵上就走。群众找他评理,索要毛驴,他说:“我的毛驴配有鞍挂,你们的有么?”说着,手举鞍挂,当众举证。百姓知道受骗,一个姓王的人与其抗争,被当众打死。还有一次,张山队在西华池北掌堡杀害了无辜群众五六十人,抢走了大量的粮食和毛驴等财产。在抢劫过程中,张山看见一个刚过门不久的媳妇白嫩漂亮,遂淫荡心四起,将这个媳妇压在了窗花上还贴着喜字的炕上奸淫一顿。这个媳妇当着婆婆的面被强奸,羞愧难当,遂跑出去跳下了万丈深沟。被张山、孙天赦之流抢劫掠杀过的堡子上血流遍地,哭声震天。 山鹰队抢走了百姓的事早已被红军剿匪团方德生早已耳闻,成了重点打击的对象。上前年五月,方德生强攻山鹰队蛙居的堡子,打死了张山一百一十个人,张山损失大半,仓皇逃窜到了合水县附近的子午岭丛里。 第三章:铁匠女子孙小春(四) 孙天赦就是在山鹰队移居子午岭时才认识张山的。三十年代的陇东,正逢国内各路军阀迭起,国内形势一片混乱,蒋介石与冯玉祥、阎锡山在中原发生内讧,拔剑弩张。军阀马仲英部驰骋于甘肃、宁夏和青海之间,加上各路地方武装和农民起义军抢占地盘,扩充势力,陇东这个地方动辄就是枪火相向,鸡犬不宁。驻守在陇东的各势力集团中如风筝一样左右飘荡,尤其孙天赦的岳父,想到他家大人多,前途危在旦夕,他本人心里惶惶不可终日,一面死守华池,一面看风使舵。民国十六年,冯玉祥带领国民军从陕西一路开过来,陇东战局日益吃紧,孙天赦的岳父在陕西耀县一带与冯玉祥决战时全军覆没,阵亡将士大半。迫于形势,孙天赦在他岳父的榜样下都投靠了国民党,被收编后国民军给他岳父一个副团长之位,虽不及师长,但算给了面子。鉴于孙天赦与其关系,也得到了相应的照顾,给了一个保安队副队长的职务。虽然甘军与冯玉祥的战争彻底失败,国民军略定甘肃已成功已成大局,陇东地区的一隅华池自然成了国民军的势力范围,但作为孙天赦夫婿二人,在这个年月能有一官半职,也算不亏。 孙天赦成了华池国民政府保安队副队长后,平时主管地方安全,有时还协同县上粮管下乡征集粮食,有的粮户交不起粮食,求情耍赖,啥花样都施展,无论怎样,孙天赦总是面不改色地说道:“快快快,蹭、蹭、蹭地把粮食交了,少在这里叫唤,我已经习惯了母猪哼哼,种粮的人没粮,不怪别人,只怪你自己,应该给国家交的粮食必须交。不想交粮的,就跟我去蹲大牢吧,一日三餐给你菜汤糊糊,看你交不交。”遇到更难缠的交粮户,孙天赦就向其施展手脚,打得对方鼻青脸肿。一次,他在打一个难缠户时,引起村民暴动,给他扔石头瓦块,几个粮丁被打得头破血流,孙天赦趁动乱之中跑掉了。可没过几天,一具尸体仍在了孙天赦的门前,是那个交粮户的尸体,孙天赦因此名声大噪,说他逼粮逼死了人。孙天赦当众狡辩说他当时被人家打得跑掉了,死者不是他打死的,定是有人借刀杀人,嫁祸于他。但无论他怎样狡辩,死者亲属把他围得水泄不通。孙天赦只好差人去找他岳父。他岳父来后,他向岳父哭诉说他为政府干事,倒给自己落了一身屎尿。他岳父就调遣了几百团丁,带着县长来给孙天赦解围,象征性地给死者家属给了一点抚恤金,这个事情就算模模糊糊地过去了。 那次催粮事件,虽然使孙天赦落了不会太好的名声,但是更助长了他的胆量,他更加肆无忌惮地盘剥和压榨穷苦老百姓。他识的字不多,但喜好周易,迷信风水,相信一个人的发迹与祖坟和命运有关,因此在闲暇之余给人算算卦,指点指点坟茔,为此结识了不少军政界的人士,加上他爹擅长打铁,家境日益丰厚,成了华池城镇大名鼎鼎的大户。 但是好景不长,继革命党人王孝锡在合水成立了甘肃第一个党支部后,红色革命的火种在陇东悄然兴起。虽然王孝锡经过叛徒的告密与诱捕被杀于兰州,但革命的步伐并没有因此停止,并有更过的进步青年和人士进入了陇东,接起了革命的火种。其中最著名的人物如刘志丹、高岗和马锡武等人。刘志丹率领穷苦人打土豪,分田地,革命的火种如火如荼地展开了。不久,环县和华池等地得到解放,华池基本成了由共产党领导的红区,一些有国民党领导的机构和地方豪绅和贪官污吏有的被撤换,有的被打入大牢。孙天赦本身在穷苦人中落下了坏名声,自然被打进了大牢,孙铁匠出了两千大洋和一斤烟土,才将孙天赦赎了出来。孙天赦想到他当年被国民军统管后多少还给了他一官半职,而被共产党统管后,不仅没保留他的公职,还将他打入了牢狱,使他人财两损,因此对共产党怀恨在心。出来后不久就对孙铁匠说道:“爹,我要出去闯荡了。” “你打算干啥去?家里这么多的地,还有铺子,不够你施展手脚?” “我现在把饭碗丢了,在家里呆不住,凤凰落架不如鸡嘛。好歹在场面上混了的人,回来种地,咋能竟下这个心呢?家里有你料理就行了,等你将来老了干不动了,我回来孝敬你。” 孙铁匠即说:“你要去干啥?千万不能胡来。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共产党在咱们这里占了上风,你要认清形势,不能乱来。再怎么说,咱们这些地够咱全家的生活了,世事这样乱,各路的兵马这样多,谁也保了不了谁,你还想跟谁去闯天下?别去了,就在家种地,经营咱们的铁活铺。” 孙天赦说:“我给我算过了,我这个人天生就是个折腾的命,在家呆不住,你别指望我种地经营铺子了,我不折腾,心里就发慌。至于我怎么去折腾,你老人家也别操心了,俗话说,鸡不尿尿,自有渠道。我孙天赦干不成事,绝不罢休。” “我不你干多大的事,只希望你平安。你就待在家里吧。有你哥再外面撑就行了。” “你看你,蹲在家有啥好处呢?家里这么多的人,我大哥教书平时回家吃饭,还有小春现在是个寡妇,动不动守在咱家,加上长工一大堆人,你烦不烦?” 孙铁匠看了看儿子,说道:“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估计你是多余我,还说人多了我烦。人家有的家庭五六十口人,给你,你一个个都捏死去?你不想在家里待,就在外面给我干个正经的事情,不要给家里带来啥麻烦了。” “这个你放心,爹,只要你把自己身体照顾好,其他的,你就别操心了。家里的事,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干不了的,就叫人来干,我出去也挣挣银子,补贴补贴家里。” 给老人叮咛后这些事情后,就撂下一岁和三岁的两个孩子及老婆,走了。 孙天赦听说保安队的几个弟兄被撤职后跟了一个叫张山的人,此人他早就听说过。在陕北一带混得比较有名气。听说这人现在盘踞在子午岭西。那里南有岳木川,北有平川,背靠子午岭重山密林,前面是盘克、金村等村落。偏僻荒凉,人烟稀少,地势险峻,隐身度高,正是弱小力量养兵蓄锐的理想环境。如今,孙天赦感觉自己成了马下寇,在落魄之际,他想到了张山这个人,他觉得自己毕竟在正规部队干过,比起张山带领的这些草寇,他觉得自己的本事和素质是绰绰有余,如果他加入山鹰队,张山肯定会欢迎他的。事实也是这样,他经人介绍后,山鹰队队长张山即派他的卫士和孙天赦的朋友前来请孙天赦,孙天赦顺理成章的进入了山鹰队。 尽管山鹰队是一支靠非法营运的土匪队伍,但是孙天赦看重的是这个组织,这个平台,并在不乎他们是干什么的。至于他进了这个团队后真正有要干什么,那事在人为。孙天赦知道,除过阎锡山、张作霖等一些军阀之外,以蒋介石为首的新的军阀横空出世,加上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红军也款款而来,谁将主宰中国的命运,谁也说不上来。在这个形势下,别说全国其他,但是陇东这个地方,仅地方组织就有几十撮。山鹰队就是其中之一。尽管这些组织各有各的番号和队规,但是为了生存,孙天赦相信,无论那个组织都会干出一些沾屎沾尿的事情,他把这个世道看得很清,因此心里也想得很开。只要有人,只要有枪杆子,一切都好说,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人和枪杆子。 孙天赦到了山鹰队,张山就给了他副队长的职务,主要负责这个队的军事训练。孙天赦见这个队的武器不少,还真有信心,他的参与使这个队的军事技能上了一个明显的台阶,很得张山的赏识,孙天赦进入山鹰队不到一年,人气和地位迅速得到了攀升。 现在,孙天赦回来看望家父孙铁匠了。他戴着礼帽,穿着中式便衣,看上去像个做生意的老板。 孙小春一看孙天赦的装扮,吃惊地说道:“哥哥,你出去不到一年,就阔起来了?你在哪里干那档子事情?” 孙天赦没有回答孙小春的疑问,倒是对解旺子盯住不放:“那个小子是谁?” 第三章:铁匠女子孙小春(五) “是咱们铁活部的长工。名叫解旺子。天冷了,他穿了一条裤子,我看他冷,就把爹的一条烂裤子给他穿,他不要。” “你怎么知道人家穿了一条裤子?” 孙小春一听话不对,即羞涩地瞪了孙天赦一眼说道:“哥,你回来就欺负人。他的裤腿烂了,我刚才给他缝了裤腿,不信你问赵师傅去。” 孙天赦说:“你看你看,不就是问了一下嘛,咋是欺负你呢?” 解旺子见孙小春的哥哥这样说话,很不好意思,就撒脚到水房打水。 这时,孙铁匠背搭着手进来,看看孙天赦的着装,脸色一沉说道:“你回来就回来,腰里插枪干吗?怕人不知道你有枪?” 孙天赦即微笑地说道:“爹,我习惯了,再说,我被红军夺了枪支,你看不是又有了?” 孙小春说道:“你是不是现在跟了哪个队伍了?” 孙天赦说:“那肯定嘛。不跟队伍,带枪干嘛?” 孙小春即问:“是哪个队伍?是不是刘志丹的?” 孙天赦即说:“你这是说笑话你?都这个年龄了,还没有头脑?” 孙铁匠即瓮声瓮气对孙小春说道:“快进去帮你嫂子做饭去。”说话间,有意朝水房扫了一眼,知道解旺子在里面,就又返身出大门,进了铺子,孙天赦跟在其后,见老爹要抽烟,忙给点火。 孙铁匠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孙天赦,表情严肃地问道:“你这么长时间没音信,跟了哪个队伍?” “爹,你还是别知道为好。” 孙铁匠即压低声音问道:“你是不是跟上那些闲杂人在山头上混?自从刘志丹来华池后,咱家二十亩地都被分给那些穷人了。共产党对咱是啥看法,你心里难道没有一杆秤?你再在外面胡作非为,咱家这日子到底过不过?” 去年,孙铁匠被县党支部叫去谈话,说现在好多穷人没地没粮,看在挽救劳苦大众的份上,让出一部分田地,供没地的人种。说如果孙铁匠能带个头,将在村民大会上表扬表扬他。孙铁匠发现有的财东虽然对刘志丹的打土豪分田地的政策有抵触的情绪,甚至有的人金银财宝跑了,但是,他是个能想得开的人,他觉得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那个大臣当朝,都应该顺应现实。钱财土地乃是身外之物,这年头,只要能保持平安就好,为此,他欣然同意将自己的二十来亩山地和洼洼地让了出去,还给红军捐献了两石粮食,加上为保释孙天赦花的两千两银子,他都牙一咬,豁出去了。他想,有现在这近一百亩地,几百只羊和一个生意不错的铺子,日子能过得去。所以对孙天赦的所作所为,心里总捏着一把汗。他觉得共产党既是菩萨,也是炸药罐子,就看是谁碰着。因此,他希望自己小心翼翼地做人做事,大娃一心教书,与世无争,他心里倒很踏实,这个老二,动辄疯疯癫癫的,使他夜半想起,就睡不着了。现在,当着他的面,他又警告了起来。 “爹,正因为我心里憋着一口毒气,出不来,才搞起了现在的事情。你以为咱家那二十亩地给了人,我心不痛?你以为你为我交了两千银元,我心不痛?大男人是痛在心里装着,不言痛。我出去闯荡,就是想抹平我内心的痛。” 孙铁匠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目光狐疑地看着他,试探地问道:“难道你又干起了枪杆子的事情?” 孙天赦怕外面人听到,有意在拉开门,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又关住低声说道:“爹,这个你要理解我。在社会上闯荡了多年,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和看法了,作为男儿,我也要活得有个性一点,起码等证明我是个男子汉。远处别说,当年庆阳县的陈奎璋,也是在受到重创后拉旗造反,走上了武装这条路。他带领十几个弟兄扒在庆阳县城的城墙上替胆小窝囊的庆阳民团团总打退陕军,从那时候起,他一路扫荡,从十几人发展到了几万人的队伍,风扫镇原,招安合水,征服正宁,威慑合水,几个县城都被他攻破了,无论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对他都是刮目相看。他在咱们陇东这些造反队伍中,可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如果他没有一定的仇恨、决心和朝气,能干到这个程度吗?连国民党大将军冯玉祥都对他垂涎三尺哩。所以,从陈圭璋的经历中,我也看到了希望。我觉得人凡是心里有个目标,顺着这个目标来,一定能实现。给你说实话吧,我现在在一个名叫山鹰队的队伍里面混,这个队伍虽然不及陈圭璋的队伍,但有枪有粮,有了一定的军事基础,我觉得只要好好发展,将来与陈圭璋的队伍也差不了多少。” 听到这里,孙铁匠明白了,说道:“我就知道你跟上不三不四的人跑了。” 孙天赦说道:“咋是不三不四的人呢?不过也说得过去,我们的兄弟虽然都是一些血性汉子,但都是些需要调教的草寇。我相信无论哪条队伍,在起初阶段,包括他陈圭璋,都感谢沾屎沾尿的事情。关于这方面,你眼睛闭住就不要考虑太多了。” “山鹰队在社会上人都叫土匪队伍。你当土匪,我能不多想吗?” “当土匪又怎么了?陈规章当年也不是被称作土匪吗?后来他坐镇陇东,成了大名鼎鼎的司令,谁还因为他是土匪出身,低看过他?” “形势一天天在变,现在在陇东混得响的是共军方面的刘志丹和国民军方面的郭辉。你们到底有啥本事,能混过这两个人?我希望你还是平平顺顺地过日子。你不想在家待,出去给人算算卦看看风水也行。再在枪杆子队伍里面混,我看迟早要出事的。” “刘志丹就是给我抬来八抬大轿,我都不会跟上他干的。至于郭辉这个人,爹,我说你可能不信,这个郭司令和我们的交情还不错哩。郭辉早已有收编我们队的意思,只是我们觉得时机不成熟,要进入郭辉部,首先得让他郭辉给我和张山有个能摆上桌面的待遇,没有个好的待遇,不如我们自己干。但迟早会有这一天的,不信你走着瞧!到了那时候,儿子回来看你,身边可有几个卫士了。你老人家跟我出行,可有随从了。” 孙铁匠瞋了他一眼:“想得倒美。你可要小心啊,一定要低调做人做事,那个来自南梁的剿匪团,可不是平地卧的兔子啊。再说,现在咱们华池被刘志丹方面统管,加上咱们有这个铺子,天天人往的,你的身份千万可别让人家知道。如果知道了,我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个你放心,即使我被共军捉住,打死我都不会供出咱们家的情况的。这次我是实在太想你了,才回来。以后我就少回来。你也想开些。我到你跟前了,就是你的娃;不在你跟前了,你就权当没有我这个娃。” 孙铁匠瞪了一眼孙天赦说道:“日头总会照到你的脚后跟上的,等你娃长大了,让你的娃给你说这样的话,看你心里是啥滋味。” 父子俩说话间,饭熟了,孙小春出来叫吃饭。孙天赦和他爹进去坐到了桌子上,不时看一看傍边桌子上的解旺子。解旺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就端着碗出了门,蹲在门外吃。孙天赦出来说道:“天都麻了,你想在外面吃黑食?” 解旺子忙站了起来,不知说什么好。 孙小春出来说道:“二哥,你别欺负人家娃了。”孙天赦说:“这咋是欺负呢?走,进到里面吃,到外面吃像啥样子呢?是不是看见我不顺眼?我明儿就走了,别怕。”说着,拍拍解旺子的头说道:“小伙子还长得乖得很,头圆肩膀宽,莽实的。” 孙铁匠瞪了孙天赦一眼说道:“饭把你的嘴都塞不住?” 解旺子第一眼看到孙天赦时,见他穿着阔气,加上那双小眼睛动辄滴溜溜的,他有点害怕。可通过通过听他说话,发现这个人外冷内热,甚至有点顽皮,心里对其就有些放松了起来,并且感到这个人在自己的心目中印象不错。吃过晚饭,解旺子希望孙天赦能和自己说几句话,这里的长工都比自己年龄大许多,孙天赦也是个年轻人,他的装扮和年龄都使解旺子有了与其交流的欲望。可他发现,孙天赦又到他爹的房间去了,他只好到铺子里去忙乎,直到孙天赦第二天离开家,都没有跟人家说上话。 很快,到了剪羊毛的时候,听女儿小春说解长工能剪羊毛,孙铁匠就将解旺子从铁匠铺子抽出,让他剪羊毛。孙铁匠的羊圈在河边的石窑里,平时有专人看管。剪毛季节,先分批将羊赶进宅院,在后院里将羊圈起来,放些草料临时喂养,再一只一只地拉进棚子去剪。剪羊毛时,将羊的四肢绊住绑在长凳上,先从脊梁处开剪,再从左右,最后剪四肢。解旺子骑在凳子上操作时,孙铁匠背搭着手观察着,仿佛像个考官,在监考着学生的手艺。解旺子在孙铁匠的监视下,他右手压毛,左手执剪,缠绵浓密的羊毛里,随着手指的捏动,羊毛整齐地从剪刃上翻了起来。毛稍干净,毛根污浊。剪了半面身子,孙铁匠发现毛茬低,还没伤着羊皮,剪过去的茬一道一道的,宽窄高低匀称,看上去很是专业。并且动作轻,麻利,长长的剪刀在他手里如行云流水。孙铁匠看着,心里暗暗诧异,心想这么小的娃,剪羊毛比大人都剪得好。照这个剪法和速度,估计一天能剪十几只,真是个剪毛的好手。他知道有的财东,到了剪羊毛的时节,到处请人。他每年到了剪羊毛季节,心里就犯愁,这个时候人手紧张啊。虽然他也能剪,好好剪的话一天能剪个十头八只,但他的腰一年不如一年了,坐不了多久,就坐不住了。没想到这个娃还有这一手。有他,也好,这些羊就留他剪吧。孙铁匠看了一会说:“你剪得不错。” 立在身边的孙小春见老爹这样说,就说:“爹,你腰疼,今年就不剪了,让旺子剪吧,我给他帮忙。” 孙铁匠说:“|你来都一个多月了,该回去了。十月出嫁你妹妹哩,你这个当嫂子的,回去该给你妹妹帮个针线活儿,常住在我家,不怕你婆家人说你?” 孙小春顿时不高兴地说道:“他们说啥呀?有本事让他们娃活过来,我天天守在他家。他娃死后,我都守了两年了,还让我守。我是他们买去的媳妇,又不是他家买去的牲口,成年守在他家,给他下苦干活。” 孙铁匠说:“人家不是说好让你守三年孝吗?眨眼三年就满了,满了后你不回去,谁会说你?你现在还是人家范家的人嘛,既然是人家的人,就要做得像个样子,常不回家,成啥体统。” 孙小春说:“管他成啥体统,我想回去就回去,不回去就不想回去。” 孙铁匠气得瞪了她一眼说:“越来越不像话了。” 孙小春见爹这样说她,顿时带着哭腔说道:“我知道你看见我烦,每次来你都是赶我走。让我回去守那个空窑,有啥意思?你再逼我,我就出去当尼姑!” “唉唉……”孙铁匠气得叹息了两声,背搭着手走了。 解旺子已经剪完了羊的上面部分,剩下四肢和肚皮部分,需要帮手翻身拉腿,孙小春就蹲下去,流着眼泪给解旺子帮起了忙。 待跟前人走完后,解旺子低声问道:“听说你女婿死了?” “恩,死了两年了,他们叫我陪孝三年,三年后可以和他们撤离关系。” “那你就再耐合一年吧。” “我爹总教条,说当媳妇的,就该像个当媳妇的样子,把范家人看得比我还重,我有时候也想不通。” “老年人就是这样嘛,别跟他怄气。” 有孙小春在跟前,解旺子感到浑身都是劲儿,剪刀在他手里更流利,一只羊几下就剪完了。将剪得光秃秃的羊送回群里,又拉了一只,绊腿,上架,这只羊在反抗之中,竟拉下了屎,拉在了凳子上。羊屎一般都是颗粒状,这只羊却拉下了块状稀屎,并且有种明显的臭烘烘的味道。孙小春见状,顿时捂住了嘴。解旺子抓来一把玉米叶,卷住羊屎擦了起来。孙小春捂了一会嘴,发现肠胃还在蠕动,忍不住地哇地一下发呕了,她赶紧跑到一边就吐。 “不就是个羊粪嘛,有啥脏的?你平时不见羊粪?” 孙小春低头没吭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解旺子剪了会,见她还是不说话,就问:“还生你爹的气?” “没有。我那天给你衣服,你咋不要呢?你要知道,自从我听了你的遭遇后,心里就把你当我的弟弟看待了。天这么凉了,你穿一条裤子,不冷?” 解旺子看了一眼孙小春,有点腼腆地说道:“你爹是东家,我怎么穿人家东家的衣服呢?” 孙小春听到这里,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很快,她又来了,拿着几个铜元塞给解旺子说道:“那你出去给你扯几尺布,做个裤子吧。”解旺子忙推辞,说:“这怎么可以呢?等你爹发我工钱了,我去买布。我不能要你的钱。” 孙小春严肃地说道:“你拿上,你不拿,我就不把你当弟弟看待了。”说着,硬塞到解旺子的口袋里,解旺子用手推,碰到了她的手,那手绵绵的,像团棉花,一下棉进了他的心里。他的心一阵酥软,身体顿时颤抖了起来,脸也不由自主地发红了,他低下头,眼睛只盯着手里的活儿。 孙小春见解旺子捉剪刀的手在颤动,就说:“别紧张了,就把我当你的亲姐姐。有啥困难,姐姐帮你。”孙小春说着,又捂住了嘴,有吐的样子。 解旺子问:“你是不是有病了,心里发呕?” 孙小春捂着嘴摇摇头说:“羊又放了屁,味道怪难闻。” 解旺子说:“那你出去歇一会吧,我自己来。” 有孙小春陪在身边,解旺子感到心劲很大,有用不完的力气。他白天剪,晚上还加班,一天下来竟剪了32只羊,且每个剪过的羊身上,没有一个伤疤。孙铁匠平时在他们长工面前很少露笑容,看了解旺子的成果,脸上又喜又乐,对解旺子说道:“你明天松点劲儿,剪得急了,胳膊就受不了。”解旺子见东家高兴,心里更高兴,说道:“没事,尽量能多剪一只就是一只。” 晚上睡下,解旺子感到剪刀捉得手痛,胳膊痛。但是早上起来,他又接着干。他要早早剪完,免得羊毛脱落,发髹。剪到高兴处,他还唱起了段子: 旺子我来翻山越岭来到了县城, 人来马往良田片片河水跑得更欢。 虽然我单枪匹马日子清寒, 可山上的日头照亮了我的心照红了我的脸面。 手头的羊毛啊,这么绵软, 软到了我的心里,软到了我的骨头里面。 啊啊啊啊哎哎哎哎啊啊啊啊, 软到了我的心里软到了我的骨头里面。 听着解旺子的调子,孙小春吃惊地看着他,待他停下来之后,她说:“你还能唱歌啊?声调这么好。” “这是我根据皮影调子胡乱编的词儿,乱哼哼哩。” “你真是吃出来没看出来,不像个十七八岁的娃娃。” “我今年感到我一下大了,懂了许多事。” “你还没结婚哩,如果结了婚,就感到自己一下成大人了。” 很快,不到一个礼拜,解旺子就剪完了羊。羊毛装了几十麻袋,像山似的摞了一溜儿。孙小春给解旺子烧了一桶水,倒在大盆里,让他端到他住的地方去洗。解旺子洗了澡,出来倒了水,欲去铁匠铺子,孙小春又进来了,轻声对解旺子说道:“旺子,我给我爹说了,说你冷,出去要给你扯个裤子,爹没说啥。你去吧,给你扯点布。”突然又压低声音说道:“顺便帮姐抓点打胎的药。” “打胎?打啥胎?”解旺子诧异地问道。 孙小春用手指了一下解旺子的额头:“到底傻着哩,你别问打啥胎,就给医生说,抓一副打胎的药。人家医生知道。”说着,给解旺子塞了两块银元,催他快走。解旺子刚要出门,孙小春又说:“药抓回来后偷偷给我,别让人看见。” 解旺子已经十七岁了,虽然还没说过媳妇,但他知道怀胎是怎么回事。他知道给牛打犊、羊走羔都是与怀胎有关。并且他多次见过羊羔从母羊屁股慢慢出来的过程。因此对于打胎,他朦朦胧胧知道一点。刚才之所以问孙小春,就是心里有点不明白,她女婿不是在两年前就去世了吗?她怎么怀了娃娃,并且还要打掉?心里虽很疑惑,但他还是照孙小春的指示给她抓药去了。 第四章:南梁剿匪团(一) 解旺子进了城内,先在商铺给自己扯了六尺蓝布,又找到药铺,见柜台上有个伙计在抓药。一个穿着长袍的人正给一个中年女人号着脉。解旺子等他忙完,才说:“医生,给我开一副打胎的药。” 医生抬头用眼睛翻了翻他问道:“给你媳妇打胎?” 解旺子说:“不是我媳妇,是我的……我的……”解旺子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说了真名吧,又觉得不妥;不说真名,又不知道说谁合适,他一时支吾其词,说不上来。大夫一看他这个表情,顿时眼睛一勾说道:“谁想打胎,叫她本人来。” “她……她有病……” “有病还打胎?快回去,我这里随便不开这类药。” 解旺子又一愣,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医生见他的脸有些微微发红,心里不由得胡想了起来,就鄙夷地说道:“年纪轻轻的,打干啥的胎,一看都是败坏门分的人,做了孽,还想在我这里来洗掉,没门!” 解旺子一听,顿时满脸通红,好像是他自己要打胎,感到极其尴尬。他大步跨出门,恨不得一下逃离人家的视线。走到街上,眼前还浮现着医生的神情。解旺子感到自己是平白无故地来自取其辱,不禁气从心来,真想把这个打算装药的布袋扔掉。但看了看,还是留了下来。 解旺子回到孙铁匠家,将这布袋往孙小春房子的外面窗台上一扔,就往铁匠铺子里走,孙小春紧追出来问道:“买下了没?” “没有!”解旺子冷冷扔了一句,就出去了。正好赵师傅说忙,等他轮铁锤,解旺子就拿起铁锤,狠命地砸了起来。孙小春看在了眼里,她什么也没说,怏怏地转身离去。 晚上,解旺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一直想着打胎的事情,他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总之觉得孙小春这个时候无论是怀孕,还是打胎,都有些不对劲。男人死了,怎么能怀娃呢?怀了娃,又为啥要打掉呢? “旺子,你咋了?翻腾得不停?”赵师傅问道。 “炕烧得太热了。”见赵师傅醒着,解旺子问道:“黄师傅,人不结婚,能怀了娃娃吗?” 赵师傅一听哧地笑了一下:“你这么大了,结婚早的人都有了娃娃了,你还不知道怀娃娃的事。人不结婚,哪来的娃娃呢?驴如果没有骡子,能有驴驹吗?” “那给驴配了种,几个月才有了呢?“ “你到底是问人,还是问驴?驴是怀上六七天就有反应了。人是怀上四十来天,就有反应了。” “人怀上娃是啥反应呢?” “吐啊,不想吃饭啊,反正怀娃婆娘自己知道。” 解旺子听赵师傅这么一说,遂想起孙小春跟他剪羊毛时几次吐呕的情形,心里顿时一惊,难道她是最近才怀的娃?跟谁怀的娃呢?解旺子想起他妈常指教几个姐姐:扫地要顺着扫,说话要轻声说。女娃见了男人,要低头过去。嫌二姐的脚缠得不紧,用小鞋夹二姐的脚,夹得二姐走路都哭叫。他们这山区人家管教女娃都管教得这么严,孙铁匠是大户人家,怎么管教出来的女子随便和人怀娃?难道城跟前的女娃比山区女娃开放一些?想到这里,解旺子感到心里刺辣辣的,他不知是痛,还是难过,总之感到很难受。她能怀娃,证明有个男人跟她好,谁是她的相好呢?他平时挑皮影时也唱相公和姑娘相会的片段,可那是戏,现在,孙小春有了娃,证明她和一个相公一样的男人相好过。这个男人在哪里,是谁?是干啥的?怎么和她在一起相好的?解旺子的脑子里像装满了跳跃的青蛙,想个不停。越想,心里越难受。自从认识孙小春以来,他的心宽阔了,明亮了,干活有气力,晚上不再做恶梦。孙小春在自己的心目中像座灯塔,矗立在他生命的前方,带给了他光明和力量。现在,随着怀孕打胎这个字眼的延伸,他感觉这座灯塔在倾斜,将要倒塌,如果倒塌了,他将怎样支撑以后的日子?想到这里,解旺子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怕赵师傅发现,他又装作眼睛不适,将即将流出的眼泪揉了回去。 无论孙小春跟谁怀了娃,解旺子认定她身边现在有个相公一样的男人。这已经影响了他的心情,他的精神。因而,解旺子情绪低落,心里充满了阴影。平时,他渴望见到孙小春,可现在,他不想看到她了。即使碰到,他都是低头而过,也不看她。上午是黄米干饭和白菜炒粉条。孙小春在掌勺舀饭。给解旺子舀时,她故意给解旺子碗里多舀了菜,然后盖上米饭,用勺头将米饭碗压了压,又加了一点,解旺子看在眼里,心里有点感动,想看她一眼,但想到她的肚子,立马就没有了心情,甚至厌恶她这样照顾自己,因此他毫无表情地接过碗,没在桌子上坐,就出去蹲在院子里吃了起来。 一连几天,解旺子躲避与孙小春见面。即使碰见,都装作没看见。 这天清晨,解旺子扫了宅院,又扫了铺子门前的院子,然后和往常一样,将铺子里的东西一一往出搬,收拾停当,太阳已经出来了,他就生炉子,抄家伙,叮咣叮咣地忙乎了起来。忙乎到十点左右,上午饭熟了,长工们都回来洗脸吃饭。孙铁匠对一个个头低矮的中年长工说道:“你吃了饭,把小春送一下。” 孙小春的婆家妹子要结婚,她得回去。回婆家时,不是她的哥哥送,就是孙铁匠差长工送。孙小春婆家离娘家较远,走路得花三个来时辰,所以孙铁匠在女儿回家时,总叫人套个驴车,送一送她。 “爹,叫旺子送我吧。”孙小春从厨房里伸出头说道。 孙铁匠瞟了有一眼正在洗手的解旺子,心想自这个娃来后,他就看见小春对这个娃有点意思,不是往铺子里钻,就是偷偷摸摸地给这个娃送个吃的。一次,他买回来一点糕点,刚放到桌子上,就发现小春手里还捏了一块出去了。他故意装着出到院子忙乎,看她将糕点送给谁,结果看见她塞给了旺子。小春女婿死后,关于她的前途他也想了好多次,年纪轻轻的,总不能让她这么守寡。他曾经和她的公公说起这个事情,她公公说,虽然现在世道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男人死了,媳妇得守一辈子寡。现在不讲究一辈子,可起码得过了三年才能改嫁。在说这些话中,还提到了娃娃的事情,言下之意,嫌小春和他娃生活了七八个月,没有给他怀个孙子。孙铁匠明白亲家让小春守孝的意思,心里虽气,但考虑到他们是娃娃亲,就一咬牙接受了亲家的要求。现在,女儿已经守寡两年了,明年九月,就是女婿的三年。三年一过,小春就和婆家撤离了,她的婚事也该考虑考虑了。可他知道,凭他这个家庭,给女子找婆家不难,可要找个理想婆家就难了。家庭状况好的人家,肯定不要寡妇。找个穷家的娃娃,孙铁匠于心不忍。并且就是这穷家娃娃,也不好找,女儿这高不达低不就的现状,成了他的心病。 现在,看女儿对这个娃有点意思,他心里也起了窍。这个娃虽然年龄比小春小了三岁,但人常说女大三,抱金砖,况且这个娃个头比小春高,人又长得俊朗,看起来也般配。他的家里遭了难,空人出来混,也好,只要他和小春成家,他可以给安个家,就在城里盖个小房子,给点地,自己再做点小营生,日子就推着走了。所以对女儿的举动,他看在眼里,嘴上从来没提过。女儿是成年人了,自己有自己的分寸,只要她把握住分寸就行了。女儿提出让这个娃送,也好。但他没吭声。毕竟是年轻人,男女出行,总不方便。有人,他不好表态,心里有这个意思就行了。 孙小春见爹没吭声,吃了饭她就叫解旺子套驴。解旺子见孙铁匠没应承,不知送好还是不送好,站在院子里发呆。孙铁匠背搭着手往出走时,说了一声:“把那个黑驴套上。” 见孙铁匠这样说,解旺子明白他同意让自己送孙小春,就套上驴,拿扫帚把驴身上扫了扫,待孙小春和他爹妈道别后上了驴车,他“得”地一声扬起鞭子,驴就走动了,很快远离了城区。 孙小春看看坐在辕上的解旺子的背部,问道:“你咋了,这几天都不理我。” “没有咋。”解旺子说。 孙小春微微一笑说道:“我是你的姐姐,如果你心里有啥想法,就说,别憋在心里了。” “就是有想法,说出来顶啥用呢?” “我知道你对姐姐心里有看法。可无论你怎样看待我,姐姐心里都有你。” 解旺子听她这样说,顿觉心里像手摸了一般。他回过头气愤地说道:“你的男人死了,你跟哪个男人怀的娃?叫我去买打胎药,医生不但不给开药,还说是败坏门风,做了孽。你知道我当时有多臊?” 孙小春微微一笑说道:“我料想到就会有这个结果的。医生一般不给人开打胎药的,说是打胎,就是打死人,自己造孽。” “那你……?”解旺子想说什么,又打住了,他回过身,举鞭子朝驴身上打了一下。 “旺子,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姐姐也不想隐瞒你了,就告诉你那个人吧,你知道后就压在心里,别给其他人说了。” “我连媳妇都没说下,你这事,我能给人说出口吗?” “姐姐认识了一个红军,他是南梁剿匪团的政委,在我婆家门前的川道里搞训练时,我在那里认识了他。” 解旺子听是南梁剿匪团的人,吃了一惊,忙问:“南梁剿匪团的政委?你和一个红军政委相好了?” 奇缘。孙小春点了点头说:“他叫岳天成。”就给解旺子讲了她与岳天成的的一段 第四章:南梁剿匪团(二) 前年,驻守在南梁的剿匪团曾在孙小春婆家——华池二将川召开过军民大会。那天,坐在主席台上的人是团长方德生、政委岳天成和一连连长孔祥、二连连长王召、三连连长白兴奎、四连连长赵顺和几位基层代表。其中一个梳着短发、身穿灰布衣服的姑娘作为代表坐在那里,气质沉稳,端庄大方,在众多男人中,很是扎眼。方德生一一向群众介绍了在他身边就坐的各级苏维埃干部和政府人员。孙小春才知道,那个穿灰布衣服的姑娘叫赵燕燕。当介绍到剿匪团的情况时,方德生说他团是陕甘宁省独立师第二团。是一支打匪除暴、为群众排忧解难、维持一方稳定的专业部队,打击各路军阀,维护陇东治安,解救被压迫被盘剥的广大劳苦人民。并向群众保证:不扰贾商,不私闯民宅,不侮辱妇女,若有百姓告状,必须以军法处置!军法处和稽查处要加强法纪检查,随时到盐馆、赌场和青楼去调查摸底,一旦发现有违纪者,将严惩不贷。强调广大群众要支持红色革命,支持苏维埃政府,支持他们这支剿匪队伍,如果听到土匪扰民的事情,一定要前来举报,不要怕土匪报复,只要南梁剿匪团存在,就有广大群众的安全保障。 方德生团长讲毕,政委岳天成讲了话。岳天成站在马列主义思想的立场上,讲了南方革命和国内形势,他深入浅出,简明扼要,听得全场静悄悄的,许多双眼睛盯着这个有点外地口音的政委,脸上洋溢着欣赏和尊重。岳天成政委演讲毕,就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孙小春盯着这个年轻的连长,见他清秀威仪,气质不凡,在众多的官兵中,显得出类拔萃。她良久地盯着,跟着群众不断地拍着手。 接着,那个叫赵燕燕站了起来,自称是南梁妇委会代表。她说她是枣盛塬上的大户人家的女子,衣食无忧,生活比较优越,但是,她觉得像她这个家庭的在全中国毕竟是是少数,全国还有许许多多的贫苦的、没有土地种的人,中国工农红军就是解救穷人、均衡社会力量的一支队伍。作为一个热血青年,责任和信念使她走上革命的道路。虽然革命的环境很艰苦,但是她相信只要有中央红军和南梁苏维埃政府,就有希望,只要坚定不移地跟着中国共产党走,就有未来。她说张作霖、段祺瑞一班老军阀还没消灭,新军阀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等又东山再起,这些新老军阀都是鱼肉百姓、称霸天下的混世魔王。中国共产党的目标一定要推翻这些混世魔王,解救广大劳苦人民,希望我们积极支持中国工农红军,尤其我们广大妇女姐妹,要以高度的责任感支持中国共产党,支持南梁剿匪团,为一方安定而努力,为解放事业而奋斗。 赵燕燕的演讲也引起了阵阵掌声。孙小春挤在群众队伍中,看着主席台上的赵燕燕,感觉这个比自己小的女子讲话干脆,成熟稳定,不同凡响。她虽然她上过三年学,识点字,能读通《三字经》、《千字文》,有时候,还看一看大哥带回来的书籍。尤其对历史上的女英烈女豪杰很是敬仰。现在,面对近在咫尺的女革命者赵燕燕,她热血沸腾。走到赵燕燕跟前,主动与她搭话,做自我介绍。说她也是环县大户人家的女子,婆家的情况也不错。赵燕燕说:“那你应该带个头,动员你村的妇女同志给驻守这里的剿匪团战士做做鞋,补补衣裳。我们这个剿匪团因为工作的需要,经常跋山涉水,在艰苦的环境里行走,一双鞋也穿不了多少日子。有的战士鞋破得根本无法行走,有的战士绑着草鞋走路,动不动脚就磨出了血,严重地影响了他们的战斗力。我们广大妇女应该为他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榜样的作用可是无穷的。把一个村的妇女动员起来,其他村就会群体效之,这样就能掀起支持苏区红军的热潮。”孙小春说:“那从明天,我就上门动员。我一定要把全村的妇女动员起来,在半个月内,争取给这里的每一个官兵做一双鞋。”赵燕燕即激动地拉住孙小春的说道:“你是好样的,我代表我们南梁妇委会感谢您。”孙小春:“待我们做好鞋时,你带我送给他们。”赵燕燕说:“好,好,到时候我们联系,我接下来还要到其他县做工作,这个事就拜托你了。” 在赵燕燕的鼓励下,没出半个月,孙小春就动员全村妇女姐妹做了一百多双新鞋,送到了方团长的团队。这些鞋虽然质量不一,但大大地缓解了剿匪团目前面临的困难。在妇女支持剿匪团的同时,男人们也纷纷向南梁剿匪团送粮草等日用物,与这支坐落在县城边缘的剿匪团建立了良好的军民关系。 “去年六月,听说独立师又收编了一支武装部队,分派到南梁剿匪团集训。这个剿匪团收编了一支地方队伍,在我家门前的山下川道里训练,天天打枪,喊口号,我闲了就站在院畔看。一次,上来了两个红军,要开水喝,叫我们给他们烧两桶开水,他们给我们给点钱。虽然我家吃水要到山下的水窖里去挑,可我公公婆婆说不要钱,每天让我晌午烧两桶开水提下去给他们喝。有时我们给供开水,有时就给烧两桶米汤,让他们喝。他们见我们这家人这么热心,很客气,总说些感激的话。特别那个岳政委,操着一口外地话,说个谢谢、感谢老乡之类的话,在我耳朵里,非常好听。所以我每次下去,先把水送到那个政委跟前,想听他说那个谢谢二字。 “有一天,我刚送水下去,听到对面山头上有枪声。我以前听过枪声,见过打仗,但都是远远听到的,这么近的枪声我没遇到过。我感到子弹就在我的头上飞,我吓得大叫。那些红军也反应快,就赶紧朝开枪的方向打枪,那里顿时乱了,跑的跑,爬的爬,我在大叫中,听见有人喊,要保护老乡!我不知道在那里躲了,慌乱之中,跑到一个山台上,那山台有七八丈高,下面是河水。我在着急之中跑到山台边沿,想从那里跳下去。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了我,边拉我跑边打枪,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跑,看见士兵都倒下了,我心里想,这下完了,再也见不到我爹和妈了。” 坐在毛驴车上的孙小春说着,驴车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颠颠簸簸地走着,解旺子默默地听着孙小春的述说。孙小春见一个路岔口到了,就说:“向右拐。”解旺子拽了一下驴缰绳,驴就朝右拐了过去。这是一条钻山路,伸至一座大山中间,一条驴车宽的山路从山上盘旋而上。到了山脚下,解旺子下了驴车,让驴拉着孙小春上山。 “以后咋办来?”解旺子发现孙小春眼睛看着前方,神情有点恍惚,不吭声了,就问道。 “在跑的过程中,我被石头绊倒,这时,我听到叭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响声落在我耳边,震得土渣乱冒。我以为我的头被打滚了,用手摸了一下头,头还在。这时岳政委又来拉我了,我哭着对他说你们快跑吧,我活不成了,我不跑了。我的意思是不连累人家,就让枪子打来吧,打在那里都行。可那只手又拽起了我。我如风筝一样在那只手里左右摆动,不知耳边呼呼地飞过去了多少子弹,除过两条腿尚能动弹,我的神智完全麻木了。那只手拽着我刚跑进一个山旮旯要躲到山崖背面时,突然神经质地一抖,松开了,这时我才看见他的胳膊出了血,他中弹了。我一看,这个中弹的人,就是岳政委。” “不用你说,我知道就是那个姓岳的政委。”解旺子说。 孙小春表情凝重地继续说道:“岳政委还击了一会,见枪声少了,就躲到我藏身的旮旯里,给他包扎伤口。他先是用嘴吸,将那血吸上一口,吐掉,又吸,说天热,伤口容易感染,唾液可消毒。想到他为救我受伤,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就推开他的头,帮他吸了起来。平时见了血我心里发呕。可那时,我用嘴吸着,除过有点腥味,一点都没有发呕的感觉。尽管我们吸了血,可由于子弹在肉里面,胳膊很快肿了起来,加上天热,岳政委脸上汗珠像豆子似的往下滚。在那个山洞里待了一会,听不见枪声了,我偷偷跑出来看,见敌人已经撤退了,我就让他待在那里,回去叫医生。我下了河滩,绕到上山回到家,家里人看我脸上身上都是土和血,大惊,我说一个红军救了我,现在山洞里,伤了胳膊,子弹还在里面。我公公赶紧就去叫人,很快就叫来老中医,公公把他平时治病用的大烟粉拿了一点,到了山洞里,先给岳政委涂抹了点止疼的大烟粉,然后和几个人将岳政委抬到我家,中医就在我家给岳政委往出取子弹。当时见把他的肉往开划,吓得我不敢看。取出子弹后,我公公让岳政委在我家疗养了三天才送他走。那次打仗,公公说是三支土匪联合偷袭这个团的。岳政委他们团要死伤五十多人哩。 “以后,岳政委的队伍再没有来这个川道。去年八月底,我来到娘家时,又碰见这支部队又城北召开军民大会,我远远看见几个红军站在土堆上讲话,我心想,是不是岳政委的部队呢?挤进人群一看,我心跳了,就是岳政委的部队,待那个姓方的团长讲毕,岳政委讲起了话,说他们团现在有好一些没地可种没粮吃的难民,跟在部队后方,靠部队的接济维持生活。部队本身靠征粮赋税维持生存,难民太多,部队负担太重,影响发展。他请求土豪富绅,为减轻部队的负担,给这些穷苦人一点土地和粮食,让他们安定下来。他说支持部队,就是支持红色革命,支持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对于一些不支持革命的保守分子,在加大思想教育的同时,要给予批评或惩罚。他讲话时,周围站了几个警卫,天又蓝,看上去好威风。讲毕,人都纷纷拍手赞扬。你没见过那阵势,真的让人忘不了。那时刻,我盯着他的胳膊,尽管那时已经看不出他胳膊上的伤,可我总想朝那个胳膊看,我听着他的声音,心里激动得不知说啥好。我想大声告诉身边的人,就是他,这个岳政委,把我从子弹横飞的战场拉了出去,就是因为救我,才伤了他的胳膊。听了他们的号召,我首先就想到了我家。人都把我爹叫孙财东,家道比有的人好一些,因此我就劝我爹支持他们。我爹平时比价细数,舍不得花钱。在这个事情上,他不吭声,说尽管这里被红军统管,可不一定红军就能弄成事,我嫌他眼光低,光知道挖自己的家,不看看人家红军的姿态,加上我大哥也动员,我爹就给穷人让出了二十亩山地,给这个剿匪团给了两石麦子。我们用马车拉着粮食送去,岳政委亲自接待我爹。表扬我爹是个开明财东,说有的财东很苛刻,爹的思想先进,知道支持革命。走时他亲自出来送,我当时跟着,问他那次打仗,他拉着我跑,害怕不害怕?他说,他说他从山西那面过来的,一路打了多少仗,已经习惯了,说干革命,就是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即使牺牲了,也是为革命事业而牺牲,死得光荣。他的话让我对他更加崇敬。从那以后,我们村在大搞军民大生产的同时,我动员我们村的年轻姑娘给剿匪团战士防线做鞋,缝补被褥。隔上几天,就给送一批过去。先后送了几次。 “有一次,我单独进了岳政委的房间,和岳政委说话。岳政委在说话中,拿起毛笔胡乱写起了字,连续写了两个爱字。我看着这个字眼,心里不禁跳了起来,岳政委抬头看了一眼我,我看到的手也在抖。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我当时的心情,我心跳得厉害,感觉他帽子上、衣服领子上的五角星闪起了光,刺激着我的眼睛。我低声说我也想参军。他微笑地说,当红军,需要懂得好多常识。我说,你可以教我一些常识。他说等下一次征兵时考虑考虑我。 “今年八月初,他骑马和几个红军到我爹的铺子里给马钉掌,给他的马换上掌后,我乘给其它马钉掌的机会,故意把他的马拉出去走走,看他的马走起来有没有不适的感觉。我将马拉到了河边,他后面跟来了,那河边有一片玉米地,我两就坐在地边说起了话。他说这说那,讲的都是与革命有关的事情,我却心里着了火,我发现,我这么爱他。我尽管结过婚,可我从来没体会到爱是怎么回事。我感到脸上身上像着了火,他看出我的心思了,脸也渐渐红了。在我俩说话中,马进了玉米地,他起身进去拉马,我跟在他身后面,他在比人高的玉米地里走,突然转过身,抱住了我。我觉得我要死了,我要死在他的怀里。那一刻,我听见马咬玉米杆的咔嚓声,可我啥也不想了,他也啥都不顾了,我俩就在玉米地里无声地拥抱着。从那时,我们真正相爱了。我给岳政委说我是个寡妇,刚结婚七个月,男人就死了。岳政委说寡妇又怎么啦?爱情是不参杂其他世俗的东西的。他说他将来要娶我,和我生个胖胖的小孩。” “九月初,就是你来之前的前一月,岳政委陪他的战士又来我娘家给马钉掌。我见到岳政委,心里实在喜欢得不行,就将他带到我房子里。那天,我爹妈都进城了,其他长工都上地了,整个院子里就我一个人。你没结过婚,没感受过人喜欢人是怎么回事,我是过来人,说给你也别笑话。当时,我主动投进了岳政委的怀里,岳政委对我的主动倒有点害怕,说他是个军人,应该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可我却不管这个一套。我心里想,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会尽快娶我的。反正我已经结过一次婚,对一些条条框框已经无所谓了。哪怕是睡一觉,也算是结婚。所以,那天,岳政委被我俘虏了。” 说到这里,孙小春不禁脸上发烧,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仿佛那惊心动魄的时刻又来临了——被抱在怀里的孙小春,像个纵情的小鹿,从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发出了激烈的信号。这个年轻的军官对面这激烈的信号,他感到身体上的骨骼都在爆裂。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他的职责,都在这个强烈的爆裂中后退,分化,集中在脑海里的就是爱,是激情,是需要表达和释放的意念。因此,两具肉体强有力地抱在一起…… 第四章:南梁剿匪团(三) 过后,岳政委觉得有点对不起孙小春,对不起他这个军人身份,抱住孙小春,内疚话说个不停。孙小春说:“我喜欢你,自从见了你,我才知道人喜欢起人来是怎么回事。虽然我结过婚,可我根本没体会到这个,在你跟前,我才体会到了。这辈子,我就跟定了你了,你打仗,我在后方给你支援,你行军,我陪你。” 岳政委说:“等我们的团里的事情拉顺后,我们就结婚,但愿在我们结婚之前,不要有了孩子。” 孙小春说:“不会有的,我结婚七个月后他出事的,我都没有怀上娃。只有这一次,怎么会有呢?万一有了,我要想法处理掉。等革命成功了,我们再要孩子。” “我还打算后季征兵时,我去参军跟岳政委闹革命。岳政委也说了,将来到部队后,培训我当卫生员,在部队搞卫生后勤工作。没想到,就这一次,我竟然怀了娃……”孙小春说到这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听到孙小春说到这些事情,十七岁的解旺子感到头顶涌血,身体发烧。从这一刻,他才知道,男女之间有心跳的感觉、身体有荡漾和发烧的感觉,那是爱情。原来,他在孙小春跟前的心跳感、荡漾感和发烧感,是因为她对孙小春有了爱情。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动了感情,爱上了人,这个人既像他的妈妈,又像他的亲姐姐。他对这个是是而非的女人,爱得这么深,又把这个爱字藏得这么深。 可是,她竟然有了爱人,还与人家有了娃。这怎能不让他伤心呢?因此这几天他是又伤心又失落。孙小春今天叫他送她,他都有点不愿意,但又不由自主地答应了。 现在,听了她讲的一切,解旺子觉得心里更酸楚。但他又能说啥么呢?只有把这酸楚之感压在心里,默默地跟上毛驴走。 “姐姐把一切都讲给你,你不恨姐姐,不觉得姐姐丢人吧?”孙小春问道。 解旺子冷冷地说道:“怎么不丢人?你们没结婚,可有了娃娃,不是丢人么?” 孙小春微微一笑,说道:“旺子,你说买不到药,咋办呢?总不能把娃生在娘家吧?开始我没注意,后来反应更厉害了我才意识到,算起来都快两个月了。为了别让家人发现我吐呕,我在有人的时候是硬撑着。再不能耽搁了,如果有人发现我怀了娃娃,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啊。人们会认为我是大逆不道,败坏家风,会像看待妖魔一样地看待我。尤其我爹,他最要面子,经常给我敲警钟,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叫我如何当好媳妇,做好女人。我偏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要是知道了,那还得了?肯定不认我这个女子了。要不,医生咋不随便给人开打胎药呢?要是老婆娘去买,肯定给开了。咱们年轻人,医生就不给。” “我也不知道咋办哩。”解旺子说。 “我昨天晚上给岳政委写了一封信,说了我怀娃的事情,让他给我想想法子。你替姐姐给岳政委送去好吗?天冷了,我还给岳政委织了一件羊毛衫,一同送去。” “我不送,你找别人。” “你不送,我就没办法了,我再找谁呢?像我们这种关系,可是了不得的,尤其我的家人一点都不能知道的。” 解旺子没再吭声。 驴车咯吱咯吱地上了山,解旺子回头看了眼孙小春,意思问咋走哩?孙小春指指沟边的那条路说:“顺着沟边这条路走。” 驴车顺着山畔之路,两转,一拐,再一拐,到一个巨大的崖庄前,方到。孙小春叫停下。孙小春下了驴车,叫解旺子下去坐坐。解旺子说不下去了,却站在山边看了看,山下的对面,有两座脊梁形的山,中间,有个坡形川地,川地下面,有条混黄的河水。解旺子一眼就看出了山下那个川道就是岳政委当时练兵的地方。再看看那个川地及其周边的地形,也能想象出孙小春在那里的恐怖经历。 孙小春见临分手时解旺子还没答应她的要求,有点不知所措,眼睛看着他,不知再怎么张口。只见解旺子看了一会后,转过头对她说道:“他在哪里?你把衣服给我。” “在南梁镇。我这里写了地址,你照地址找。”说罢,将一封用纸糊着的信给了解旺子,那信皮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又把一个小布袋递给他:“这是我给他织的毛衣。” 解旺子接过信和毛衣,赶驴离开了这里。 解旺子照地址找到了陕甘宁省独立师二团驻地。这个是个长方形的院落,坐落在山脚下,靠山,南北有去路,附近有几个村舍。门口的门牌上写着“陕甘宁省独立师第二团指挥部”,里面的房屋下张贴着“南梁是根,革命是家”、“打匪除暴,安定团结”、“坚决清除党内反革命分子”等标语。解旺子将驴车停在门口,见有站岗的红军,就说要找岳政委。对方问他啥事?解旺子说:“送一封信,一件衣服。”提到信,站岗的红军疑惑地看看他。部队注重情报。有信来,必要审查。“你是哪里的?” “是环县城北孙记铁匠铺的伙计。”解旺子说。 “你姓啥?” “姓解,叫解旺子。” 站岗的红军搜了搜他的全身,然后说:“把东西留下,你走!” 解旺子说:“我想亲自交给岳政委。” “岳政委这会在开会,等会我转送进去。” 解旺子本想看看岳政委这个人,没想到不让进去,他只好放下东西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