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一 慎宁呆滞地看着眼前慌乱嘈杂的情景,感觉象做梦,他不敢大口呼吸,生怕有什么东西从胸膛里奔出来,不知被哪位邻居忙乱中推了一把,他倒退好几步才勉强靠住斑驳的墙壁稳住身体。 半小时前,他从课堂上被老师唤至门外,在老师同情的目光里,被大冬天跑得满头大汗的邻居叔叔一把拽着手往家跑,也不理他的疑问。进家门见到的就是正被七手八脚抬放到门板上的僵直的妈妈。结束她年轻生命的绳子还未能取下,似乎还晃悠着露出可怖的暗影。 “我的心肝宝贝啊……你怎么就留老留小调心放落的撒手走了啊……宝贝女儿啊……”外婆哭喊着被人攒扶着进来了,“你也把我带走吧…” 妈妈那帧曾经挂在城中照相馆橱窗最显眼地方的照片现被高高放置在她睡着的冰冷门板上方,一如既往地含着淡淡的微笑。 “人长得漂亮,可惜命不强呀。” 不知是谁在轻声叹息…… 王安欣,棉纺厂的一枝花,文静漂亮,虽不善言谈,但她抿嘴一笑胜似千言万语。这是当年风华正茂的小年青们私底下的公论。 不知什么时候起,与她相仿年纪的小姐妹们纷纷有了自己甜蜜的小家庭,独她还排除在外。对于她的不急不缓,大家好意劝告: “看得上眼的选一个吧,别耽误了好时光唉。” 终于她有了一个在事业单位工作前途无限光明的男朋友,当过兵,转业回地方的。小姐妹们替她高兴:“……你本来就与我们不一样啊,以后高升别忘了我们哪。”说得她满脸绯红。嘴不言语,心暗喜。 直到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他们还是甜甜蜜蜜的。随着女儿的呱呱落地,随着琐事的日益增多,再美丽光鲜的珠宝也须呵护而使它免受尘土侵蚀,更何况是人?更何况从小被宠大的丈夫不知何时展现的自私不顾家让人心寒的行径。 “要是再生个儿子就好了。”不止一次,王安欣在与丈夫争吵后发出这样的感叹。“丈夫农村出生,重男轻女是可以理解。”许多次,丈夫撒门出去后,她对着茫茫夜色喃喃自语。 总算,这次十个月后生了个大胖小子,全家很是开心。产假后,她神清气爽地上班去了,喜滋滋地带了欲分给同事们的红蛋。 “你没接到通知?你分到纺织车间去了,好象是三班倒的吧。” 以前医务室的同事惋惜地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的。你的位置已经由新进厂的替代了,喏,就是她,喂,小魏,认识一下,这是王安欣……” “……为什么?”她双唇颤抖。 “……听说是什么擅自请假离职……” 她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医务室,炎炎烈日映照在绿叶上反射的白光蚀伤了她的眼,她倒在了医务室走廊的台阶下。 从此,她落下了轻微的精神疾病,上班也时断时续,大女儿早有她外婆领去照顾,慢慢地丈夫离她也越来越远,只有当她抱着沉甸甸的儿子时才会露出些许人们记忆中的微笑。 丈夫的夜不归宿加剧了她的精神负担,有一次,冷不丁的她跳进了冰冷的龙溪河,幸亏路人相救及时才免于生命危险。如此,她离众人的目光越发远了…… 这一次,任人怎样呼唤,她都坚决地离开了…… “妈妈——”慎宁嘶声哭喊。 这一年,慎宁刚满九岁。 慎宁变了,最先发现的是以前在一起的同院玩伴。 “慎宁,走,给秋婆拉尿去。” 秋婆,对街弄堂里卖茴香豆的婆婆。她的腿有风湿痛,据老郎中的方子,在中药里须加入童子尿浸泡双腿。自从秋婆向他们要过一次又分给他们一包茴香豆后,他们时不时地会出现在秋婆面前,忍不住问上一句,“还要不要尿?要不要啊?” “我不去。”慎宁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依然转头蹲下身去拿刚整理出来的袋子。 “你去干什么?不要吃茴香豆了?”伙伴们不明白了。 “嗯,不想吃了。”慎宁低声道,说完从伙伴们身边走开。 “上次明明还因为为民少分了他一粒茴香豆打架来着。”远远地伙伴们嘀咕着。 “是不是他妈妈死了,受刺激的。” “他妈的病会不会传染给他?” “胡说,你这样说慎宁,小心我告诉他。” “我也是随便说说的。就你跟他要好,你看他都不睬你。” 伙伴们的话慎宁没有听到,他要去捡煤。运煤车驶过坑洼不平的路段,时不时地会从缝隙间洒落些煤渣煤块,这条道上也就聚集些孩子女人跟着煤车跑。以前,慎宁跟着妈妈来过一次,妈妈不许他跟来,就连妈妈也是偷偷避着人多的地方,怕以前的同事看到,更怕传到爸爸的耳朵里。 “我才不怕他知道,家里快没煤了,难道他不知道?”慎宁想起今早他爸爸慎丰庆临出门时对他说: “宁宁,爸爸出差三天,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嗯。” “要不,你去你外婆家几天。” “我不,姐姐还住外婆家呢。” “你怨什么?你姐住他们家也是给他们钱的,你以为白吃白住?喏,你既不去,给你二角钱,晚上门关好,别玩疯了都不知道家门。” 中午,他起炉子烧水时,发现存煤见底了。 “车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句,候在路边的人们拿着小铲子,箕篓,扫把拥向路中央。 慎宁没带扫把畚箕,只好捡些成块,到底漏下的散煤多,成块的少,再加上大多数人常年在这条路上晃悠,哪些地方会落下大块的,哪些地方会落下小的都了如指掌,所以慎宁的收获并不多,他怏怏的直起身,惦惦袋子的重量,估摸着捡几次才能做顿饭。眼角忽然瞄到几步远的石头中间居然还留有一块大的,他赶紧冲过去弯下腰,伸手欲捡,一只斜伸过来的脚突如其然地踩在煤块上: “这是我的。” 那脚的主人宣布。 慎宁抬起头,看了眼这个比他略高些的男孩,道:“走开。” 男孩一愣,这个比他瘦小的怎么说话口气比他还横,他似乎是一个人来的吧,他们可是一同来的有好几个,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双手把慎宁一推,弯腰捡起煤块,炫耀似的看了一眼慎宁。 慎宁被他一推,没站稳,一屁股坐了下去,因为坐得太猛,又加上屁股底下的石块,“嘶啦”一声,裤子破了,露出了蓝色短裤和白白的大腿,相隔不远的小孩都指着他的狼狈样发出响亮的笑声。 慎宁气得眼睛发红,猛地撞向那个罪魁祸首,两个人马上在地上翻滚作一团,扭打在一起。 “慎宁?你是慎宁吧?”旁边有人认出了他:“肖健,你也住手。” 原来是院子里为民家的亲戚,他拉开两人:“好了,算了。天快黑了,都回家吧。” “让他把煤块还给我。”慎宁站着不动。 “肖健,快给他。” “凭什么?”肖健不服气。 “人家慎宁没让你赔他裤子已经很不错了,难道要我告诉你爸爸你又打架生事,你才能不吱声吗?” “哼。你叫慎宁是吧,别让我再看到你。”肖健满肚子的怒火,因为他的脸给那小子抓出血来了,钮扣也掉了好几个,回家被他老爸骂一顿是少不了的。以为他白白瘦瘦,软柿子一个,没想到是块又硬又臭的石头。 没过多久,这事的就有了下文。 那天放学回家,慎宁起炉子准备烧水。旁边一一准备好软柴,细柴,粗柴及煤球。这时,为民带着几个同学也回家了。 “慎宁,这是我小叔他们那个弄堂里的肖健,他说认识你。” “噢。”慎宁瞟一眼这群人,答应了一声。 “那正好,等会儿一起玩中国美国吧。” 孩子们对这个游戏很是热衷,十几个人分成两队,一边为中国,一边为美国,双方隐蔽在各个弄堂口搞伏击站。得胜的那一队(往往是中国队)雄赳赳气昂昂地踩着自以为是的正步列队走过敌方领地。一双好好的鞋子,常常不用多久就没法穿了。 “我没空,还要做饭。咳咳。”点火,放软柴,扇风,炉子前的烟熏得人嗓子不舒服。 “你总是没空,咳咳。”为民抱怨道:“上星期,对面弄堂的过来我们的地界吵架你也不帮忙。” 说完一众人散开了,这烟太猛了,慎宁起炉子总是这样,风扇得超快,怪不得他妈总把他与慎宁比较,“你看,慎宁与你一般年纪,他就比你会做事,你连看炉子都能看灭掉。” 慎宁把水壶架到炉子上,进屋写作业。自从妈妈过逝,他写作业就不用人催,也没人会催他,他爸从不问他的学习问题,爸爸的理由是:他从小也没人管教他用功,他的学习照样很好。靠家长管教的成不了器,不如别学。 “宁宁,你出来。” 今天,爸爸怎么回来那么早?慎宁放下笔,答应着从屋里出去,见爸爸手里拿着壶盖:“你怎么做事的,烧个水连盖子都不盖?” “咦?我刚才明明盖好才进屋的。”慎宁疑惑不解。 “算了,下次做事小心些。快把菜拿去洗洗。” “嗯。” 慎宁刚想去接爸爸手中的菜,爸爸已扬起手中握着的大杆葱辟头向慎宁打来,慎宁头一偏,葱头重重地落在他的鼻上,只觉得一股热流从鼻中往外冒,慎宁没理会往下滴的鼻血,困惑的目光盯着紧绷着脸的爸爸。 “你自己看看水壶里是什么?” 慎宁走近几步,伸长脖子往水壶里一看:轰轰作响的水不知何时已变成黑乎乎的了,有人往水壶里扔了煤球。 慎丰庆气不打一处来:“是不是又与什么人打架了?你吃饱撑的,这么小就让人烦,长大有什么用?” “慎师傅,快别打宁宁了。小孩子谁不调皮的,宁宁比我们家为民不知强了多少?我们家小子到现在都不见踪影……” 为民妈妈上前拉过宁宁,轻轻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你这孩子,怎么都不知道逃开的,嘴巴也不说话,向你爸爸认个错不就没事了。” 慎宁一把推开为民妈妈厚厚的手掌,转身往院外冲。 七拐八弯的他终于在人民广场那儿见到了伙伴们的身影。 “慎宁,你还是出来啦。”为民高兴地走向他:“刚才肖健还在念叨你。肖健,你看,慎宁来了。”为民没有觉察慎宁僵硬的表情,回头高声喊道。 慎宁跟着伟民走向那一群人,眼睛盯着肖健:“你做了什么?” 没等肖健答复,为民插嘴道:“他做什么了?慎宁你的鼻子怎么流血了?”他终于发现慎宁不同寻常的怒气:“怎么了?” “你问他?”慎宁手指向肖健,白皙匀称的脸面上散布在鼻尖的斑驳血迹让人看得更加清楚,这鼻尖连同因为怒火而发红的眼睛,活象为民家前几日濡湿了鼻尖的那只小狗。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第一次加入他们的肖健,由于刚才猛烈的追击,此刻他的脸还红通通的,仿佛能看得见他头顶冒出的缕缕热气。他嘴一撇,满不在乎地说:“发现了?” “混蛋。”慎宁低头向对方的胸部顶去,一边抡起拳头胡乱往肖健身上招呼,一边喊道:“叫你欺负人,叫你欺负人……” 肖健冷不防被迫后退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体,胸口一阵闷痛,连忙用力推胡纠蛮缠慎宁,可慎宁发了狠的不撒手,肖健没头没脑的挨了好几拳,也暴发了怒气,趁着慎宁倾斜着身体无暇顾及双腿,伸腿向慎宁踢去。 慎宁肚子一阵刺痛,他不由得矮下身子,顺带得肖健也矮了下来,他纵身一跳,坐到了肖健身上,又是一通乱打。 “慎宁,慎宁,快停手。”为民在一旁急得大叫大喊,从与肖健的玩耍中他知道肖健比他们力气大,起初他以为慎宁要吃亏了,急着想上前拉开他们,可是慎宁这副让他们陌生的狠样着实吓住了他们,以往也曾打打闹闹可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但今天的慎宁似乎换了个人,他们手足无措,有几个胆小的已经去唤大人了。 “好了,好了,都停手吧,有什么话也该用拳头痛表达清楚了,就到此为止吧。”一位过路的年轻人笑着拉起了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慎宁:“好不好啊?” “……要你管?”慎宁握紧双手,怒道。 “好吧,我向你道歉,是我多管闲事了。现在我可以说句话了吗?”年轻人一本正经地请求道。 慎宁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时也不知怎样答话。 年轻人弯腰拉起了肖健,左右看看两个孩子,说道:“看着都是满聪明的呀,怎么都忘记用嘴巴说话了呢。我估计,是不是用拳头说话特别容易说得清?还是这个矛盾大得让你俩觉得没边了?非得这样表示才能显示自己的怒火?按我说,你俩都没有错,是你们的手错了。好不好?” “不好。”慎宁嘶声叫道,说完,扭头跑开。 第1章 二 二 放学的时候,为民经过教师办公室见慎宁在他们班主任的办公桌前听训,他拦住慎宁班的同学:“慎宁发生什么事了?” 那同学认得平时为民与慎宁走得近,便说道:“他呀,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就因为他同桌与同学打闹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他身上,他正扒桌上假寐,把他撞翻在地,连带的他桌上的文具盒,书本一古脑全倒在他身上,他起身后就把同桌的书包书本文具全部摔到地上,还把那两人用力一推,那两同学扑倒了好几张桌椅,可真状观哪,其中一位同学的额角不知磕到哪个桌角破了点皮,就这样,班主任让慎宁在办公室里站了有两堂课了。” “怎么会这样?这不象慎宁会做的事呀?” 那同学耸耸肩:“谁知道?整天阴沉沉的象谁欠了他的样子。你不是与他走得近,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为民暗自嘀咕:自从那次慎宁在人民公园广场与肖健打架后,他已经不再加入他们了,碰到面都是不打招呼的,几次为民按妈妈的吩咐叫一个人在家的慎宁到他家吃晚饭,慎宁都对他爱理不理的,情愿一个人吃隔夜的冷饭剩菜也不愿到他们家。妈妈也是摇头:“慎师傅对慎宁也太不关心,放着半大的孩子,自己怎么能吃好?唉,慎宁妈妈走得太早……” “为民。”校门口,在另外一所学校上学的肖健倚在校门口招呼他,他的身旁围着几个熟识的同学。 “肖健。”为民上前与他们打招呼。肖健自从与慎宁一架后,向为民问了好些慎宁的事,每天放学后也习惯往他们学校门口转转,为民知道他想与慎宁和好,无奈慎宁瞧都不瞧一眼,每次总是若无旁人地独自回家。 “听说你们学校明天组织到道场山。” “是的。” “我们学校也是。” “啊?那说不定能碰到。” “有可能的。慎宁呢?已经走了?” “还在老师办公室。” “怎么啦?” “吵架了呗。” “原来他还乱飙的。” “就是。” “不会还要叫家长吧?” “老师要叫也没用,他爸爸不在家。” “总算还好。” “那我走了,再见。” “喂,为民,你不等慎宁?” 为民回转身:“我等他他也不爱答理我的。” “也是,那,再见。”肖健靠在同学的肩膀上向他挥挥手。 前面街角转弯的时候,为民回头望去,肖健几个还站在校门说笑。 路过粮油店的时候,见几个小孩子在比糖纸,猛想起昨天肖健给的两颗水果硬糖,手摸向裤袋,果然还有一颗昨天舍不得吃留下来的。肖健的爸爸是百年老字号“野荸荠”食品厂的厂长,平时在他们眼里了不得的糖果酥糖桔红糕椒桃片等等听着就能流口水的食品,肖健都满不在意的样子,时不时地顺给伙伴们一点,为几颗茴香豆都挣来挣去的伙伴们马上开始围着肖健转了,甚至开始背地里说:“你们看肖健多大方的人哪,慎宁脾气真有他妈的的遗传,有点疯,人家理他,他还板着脸,幸亏是肖健,不计较。” 第二天,秋高气爽,东风小学的学生列成长长的队伍前往远足地——道场山,从学校到目的地大约有十几里,校长号召学生发扬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认真走完全程,回去后交一篇300字的感想,另外自行带好水和午餐。 学生们唱着歌走过街道,广场,很快来到城外,篱笆,田野,树木,村庄呈现眼前,一台台拖拉机正在秋耕,金黄色的稻浪转眼之间便睡倒在天地之间,接接连连。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黑色的鸟儿正轻捷地,不声不响地象浪一样翻飞。 随着所走路的远伸,歌声已渐渐平息下来,队伍也呈现松散现象,大家都在议论还有多久才能到山下,到了山下不爬山老师允不允许的问题。再加上刚才在三叉路口碰到同样上道场山的师范附小的师生,有些同学已开始交头结耳寻找自己认识的同学或朋友。 两所学校均在山脚下休息吃午饭,有些家长提前在山脚下等候自己的孩子送上热腾腾的午餐,这样的家长毕竟少数,惹得同学眼红,那些同学也会招朋呼友地一同享受这份荣耀。大多数同学还是三三两两的在一起掏出准备好的点心。 “慎宁,你在这里,让我好找。”为民拿着饭盒找到独自一人的慎宁,“我和你一起吃。” 为民见慎宁背着书包仍然一动不动的坐着,就推推他:“快一点了,只有二十分钟。” “你吃吧,别管我。”慎宁皱眉,好好的一个人在这里乐得清静,被破坏了。 “你怎么不吃?” “我没带。” “啊,是,你爸不在家的。”为民想起慎宁他爸出差去了。“要不,咱俩分分吧,反正我也吃不完,我妈给我做了饭团里面是海宁菜,给。” “我不饿。”慎宁仰躺下去,一只手臂遮盖在眼睛上,“我要休息会儿。” “喂,”为民无奈只好独自吃。 “你们俩在这里呀!”肖健过来了。 “嗨,肖健。”为民愉快地招呼道:“过来一起吧。” “好。”肖健背着一个军用挎包,满头大汗,一屁股坐下:“热死人了。” “他怎么啦?吃好了?”肖健下巴指向慎宁。 为民摇摇头:“没呐。” “那正好,我有带得够多,三个人都能吃,咱们就在这里吃完,省得我背着累得够呛。”肖健高兴地说道,一边迫不及待地打开包:粽子,米糕,肉包,桔红糕,酥糖甚至还有巧克力。 为民眼睛一亮:“肖健,你带了这么多啊!怪不得你满头大汗的。” “来,吃。慎宁,起来吃吧。”肖健走到慎宁身边,拉他的手臂。 “别碰我。”慎宁冷冷地说道,甩开肖健的手。 “喂,哪有人会生这长气的。那次你打我的时候,我都尽力不还手的了。这之前我都不是被你扯掉了扣子,不是平手吗?只有给你家水壶里放煤球的事是我不对,我想向你道歉的,你不理人,我怎么向你道歉?今天就当是我道歉,可以了吧?”肖健满脸懊恼地说道。 “嗯,慎宁,我可以作证,肖健是早想向你道歉的。”为民咽下满嘴的包子肉,认真说道。 “既然人家都这样说了,你还固执己见,不是显得你更加的气量小了么?” 三人被这突如其来又似曾相识的声音一惊,均向树的另一边望去,见一人背着光微笑着向他们看来。 “是你,广场上碰到的大哥哥。”为民首先喊道。 慎宁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你怎么在这里?”肖健跳起来,走向那人。 “怎么?我不能来。我也是老师哪。” “啊?哪个学校的呀?” “师范附小。” “我们学校的?难道你是这两天刚分进来的那三个老师中的一个吗?” “答对了,同学。” 这个名唤陈佳晟看着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老师加入了他们,他对他们讲起道场山的来历背景:“现在你们已经看不到那座历经千年饱经风霜依然挺立的塔了,文革的时候用拆塔的塔砖建造了这里乡政府的房子,山上庙堂的柱子,椽子打了乡政府的办公桌子,可惜啊!” “既然已经毁成这个样子,还上去看什么?”慎宁不屑地哼道。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对上他,“啊,慎宁你终于吃了呀。”为民惊呼道。 慎宁手一滞,糟,刚才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就接过肖健递过来的食物吃起来了,脸一热,手里正拿着的桔红糕扔也不是,吃也不是,乱逊的。 “乱说。”肖健手顶向为民的头,用力揉乱他的头发,直起身:“我该走了,慎宁,回见。”径自走开了。 “肖健,你的包,还剩下好多。”为民追问道。 “你们吃完吧。”肖健头也不回地说。 “好,我也该走了。”陈佳晟淡笑着拭去身上沾染的草屑。 游山后,肖健算是得到了慎宁的谅解,不过要找慎宁一同玩耍还是不太容易。 “你说他去哪儿?” 为民用手一指:“我们弄堂外大街斜对面的老张书铺。” “书铺?奇怪的字眼。” “大多都是旧书一折三折的卖,慎宁有时去老张那里帮忙。” “我看看去,你去吗?” “算了吧,我一见书就头痛。”为民双手乱摇。 老张书铺狭窄的通道里戴眼镜有奶奶,从眼镜上方打量肖健:“你找慎宁啊?他刚跟老张出门。” “哦。”十几平方的空间里五个书架,满满当当全是各类书籍,肖健左右望望,见有几个人在挑捡书本,有些不甘心:“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说不准了,要不,你在这儿等等他?”奶奶拿着几本书越过他,走到书桌结算两用的柜台上放下,打算用粘胶修补破损的书页。 “喔。” “过来坐。”奶奶和气地招呼他,“你是慎宁的同学?面生呀。” “不是一个学校的。”肖健对这样无聊的探听式闲话不感兴趣,闷声答道。 “那感情好,我还说,宁宁他不爱说话,难交好朋友呢,看起来是白担心了,连外校的同学都能结交哦。”奶奶似乎没注意到肖健的不乐意,她问:“你几岁啦?叫什么名字?” “奶奶,我想起回家作业还没做,先走了,再见。”肖健站起身,冲奶奶挥挥,转身欲走。 “你叫什么名呀?我好告诉宁宁呀?”奶奶叫住他。 “不用了。再见。” “也是不错的孩子,知道要复习功课。”奶奶在背后笑道。 此时,慎宁跟着老张走进府庙一个早就与老张联系好的卖主家的小庭院里。 说是庭院,其实就是大一点的天井,沿墙有几杆翠竹,几株蔷薇,最显眼的还是那一口大缸,盛满水的缸面上飘浮着几片残荷,难得还有几尾金鱼在水底的梗茎间穿梭。静谧的空气中伴着丝丝的香馥,原来还有一株不起眼的金桂已经开到三分花了。 “张师傅,你来啦!” 雕花的两层楼里,走出一个年轻人,含笑致谢:“要你特意跑一趟,真过意不去。” “陈老师……” 陈佳晟仿佛这才注意到在张师傅身后还跟着的慎宁,惊讶地说道:“慎宁,你怎么……” “陈老师,是我让他一同来的,怕一个人拿不了。”老张插嘴道:“原来你们还是师生哪。” “快进来。”陈佳晟招呼两人进屋。 “就是这些,我刚整理出来的,家里太乱都搁不下了。”陈佳晟指着地板中央成摞的书,说道,“哦,慎宁你先挑挑有没有想要看的,送给你。我那边的书架你也可以去选几本。” 阳光从古老的格子窗缥缥缈缈地照进来,整个房间半是柔和的光亮半是幽暗的朦胧,竟溶合成和谐的色调。 “陈老师,你家的房子真特别。” “什么特别?宁宁你可知道,这一楼一底只是你陈老师本来家的小小一角哟。” “咦?” “左右隔壁就是现在的房建局,人事局,后面的劳动局都是你陈老师家的老房子哪。” “那么多?” “当然,整个菰城谁不知道他们陈家呀。” “好了好了,张师傅你就别提这些了。”陈佳晟淡淡地阻止老张的长篇大论。 慎宁见陈佳晟嘴边没了往常常带的弧线也止住了自己的好奇心,专心注意眼前书架上整理排列的厚厚书本。耳边飘来老张师傅的话: “……这么说,你姐姐还不能出院哪,幸亏医药费什么的还能报销一点,不然……可苦了你……谁不知道楚老师是好人哪……可惜好人未必就有好报呀……” “挑好了吗?”身后传来问话。 “……就好了。” “别贪多,拿个一二本就是了。” “哎。” “没关系,随他挑好了。” 第2章 四 四 慎宁自从妈妈过世后,就与爸爸两人各洗各的衣服,即使慎宁愿搭反手,帮他爸爸洗,他爸爸也不要,认为慎宁洗得不干净。 这天,放学回家时不巧突降大雨,浑身淋得落汤鸡不说,好不容易快晾干的衣服也得被迫再洗一次,慎宁怏怏不乐地从院子的竹杆上取下连同身上脱下的一古脑地用水泡在大脸盆里,打算等吃好晚饭后洗。 慎丰庆下班回家见晾衣杆上自己的衣服犹如浆布似的挂在那儿,朝屋子里喊道:“慎宁,你出来。” 慎宁答应一声,放下手中的笔,跑到屋外,见他爸脸色难看的站在衣杆下。 慎丰庆皱着眉,说:“为什么你把自己的收了,把我的却留着。你记得自己辛辛苦苦洗了,别人的难道就不辛苦?你这是什么行为?读书读哪里去了?” “我回家的路上就下雨了,我自己的也没有收,还泡在洗衣盆里。”慎宁回话道。 “你还有理着,那我问你,为什么不把我的也一起泡?” 慎宁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不要我洗的。” “我不要你洗并不等于不要你泡泡,收收衣服。” “哦,我知道了。这就收。”说着,动手收拾。 “滚开。”慎丰庆怒道,一把推开慎宁。 “爸爸,我不是小孩子了,你的话我都能听得懂,你不必要动手动脚地让我记住你的话。”慎宁站在原地不动,沉默片刻,对着收衣服的慎重丰庆清晰地说出了心里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盯着他爸爸,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大胆,倔强。 慎丰庆对着这一双形状酷似亡妻的眼睛,一瞬间有些失神,他在这双曾经让他打点起无数甜言蜜语的眼睛里,看到了不同于妻子的执着,那双动不动就垂下眼睑的眼睛是不会蕴有烈火般的意识。 慎丰庆欲言又止,背对着慎宁,良久说道:“我有事现在要去你舅舅家。” 这一年,姐姐慎斌正式成为多年不育的舅舅舅妈的女儿。以后名字也改成王斌。 “姐姐,”慎宁和姐姐毕竟一在一处长大,总有几分疏远:“你在哪个中学?我都不知道。” “你都不来外婆家,我又难得回来几次,你当然不知道。我在成溪中学。”王斌,慎宁两人并排坐在院子的小凳上,闲聊。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梧桐树的叶子凋落在院子里绕着进圈旋转。 “成溪中学在东门吧,我知道那里,我认识的人也在那里读书。”慎宁说道。 “是谁呀?几年级的?说不定认识。” “跟你一样读初一,几班我就不知道了,叫肖健。” “是他?谁不知道他呀?在学校可出风头了。” “是吗?” “当然,一进学校就敢跟高年级的在食堂打架,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哼都不哼一声,反倒把那高年级的吓坏了,急急忙忙的送他到医务室,想想都有好笑。不过听说成绩很好,人么也长得不籁,据说给他传纸条写信的女同学很多。” “姐姐知道的那么清楚是不是也写过?” “乱讲,我才没那么无聊。” “别不好意思,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帮你去说,肖健跟我还是好说话的。” “说起来你是怎么与他认识的?他读的小学不是你的那学校呀?” “说起来已经有好久了。那时……就这样认识了呗。” “可是听说他爸爸当厂长的,没道理让他去捡煤块呀?” “大人的心何况是当点干部的大人的心更难猜的。我也问过肖健,肖健说做做样子。他也不愿多说。人家家里的事我也不能多问,多没意思。” “这种人最可恨了,他做做样子有必要搞得那么真,害得你受欺。” “就是,我当时这样问的时候,他还嘻皮笑脸的说,这不是不打不相识嘛!” “不说他了。宁宁,爸爸要结婚的事,你知道了吗?” “嗯。他与那女人的事想不知道都难,别人多说他说的出差什么的,其实是住在那女人家里。” “那女人也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也会跟过来的吧?” “是吧,听说跟我同年。” “宁宁,这以后有什么不愉快的要说出来,别象个闷葫芦似的。” “姐姐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你说这话跟肖健好象了。” “我也学学他那股强横样,不是有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而后,他又说道:“姐姐,我认识一个老师,他教我许多……改天,带你去认识他,怎么样?” 弟弟的眼睛闪耀起来,仿佛一颗顽皮的小火星从一只眼睛跳到另一只眼睛一样,这种兴奋骄傲的眼神感染了她,她点点头:“好。” 很快,年底前慎宁爸爸再婚了,对方离过婚且有一子。 “来,叫哥哥。” 那是一个背膀较宽腰部却细的女人,皮肤有点黑,但很光滑,此时带着自自然然的笑意注视着自己,她身旁的男孩子不情不愿地站在那儿,半天不吭声。 “阿姨,我与他同样年纪,不用喊的。”慎宁严肃地说道。 三人均是一愣,他爸爸很快反应过来,严厉地斥道:“什么阿姨?叫妈妈,以后就一家人了。” 慎宁还没答话,那个男孩先忍不住了:“正好,我也不会叫爸爸的。我的爸爸只有一个。” 慎宁对着男孩微微一笑,痛快极了,多么会配合的人哪! 男孩的脸一热,也幸亏他的皮肤随他妈,表面上瞧不出端怩。他牙齿狠狠地咬嘴唇:没事我红什么脸?吵起来更好呢? 现在倒是两个大人面对这种情况说也不不说也不是,尴尬万分。 “我先带他去房间,你叫什么?” 慎宁率先打破了沉默,状似友好的问。 “不用你假好心。” “滔滔。宁宁,他叫沈滔。”沈滔妈妈立即说道。 这年的除夕,他们家吃上了久违的丰富菜色,徐淑珍也给慎宁准备了一套新衣服。 大年初一,当地风俗一般在家,初二开始才走亲防友。 初一下午,肖健来到慎宁家。徐淑珍放下手中正洗的菜,拨高声音:“肖健,你怎么到我家来了?” 肖健脸一红:“徐阿姨?我……我是来找宁宁的。” “我就说嘛,肖健虽然与我们相邻多年,也未必会知道这里,毕竟知道我再婚的人不多。”徐淑珍擦擦手,拉着肖健的手:“快坐下,阿姨拿糖给你吃。” “肖健你家与阿姨家是邻居呀。”慎宁坐到肖健对面。 “噢。隔了一条弄堂。” “不止,我妈妈在肖健爸爸的厂里工作。”沈滔白了一眼慎宁:“想不到你俩早认识了呀。” “你和你妈搬到这里了,那边的房子不是空着了。”肖健笑道,“你家的房子与这里差不多大吧。” “我妈说有合适的人,就打算租出去。”沈滔手肘托着头,不感兴趣地说。 “在谈什么这么起劲,肖健吃糖。”徐淑珍拿着装满各式糖果的托盘放到肖健面前,还拿起其中的一颗剥了糖纸喂肖健。 肖健忙在嘴边接住:“谢谢阿姨,我自己来。” “妈妈又这样,肖健哥又不是小孩子。” 徐淑珍手指向沈滔的额头:“就你费话多。我还没说你的糗事呢,是谁象个别扭的孩子似的,喜欢收集糖纸呀?” “妈妈。”沈滔怒道。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表弟还喜欢收集钥匙呢,整天询问别人有没有没用的钥匙,叮叮当当弄了一抽屉。”肖健笑道。 “肖健,喝一杯麦乳精。这麦乳精是我给宁宁准备的,你看他那么廋,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我没有好好地对待他。”徐淑珍调侃道。 慎宁低头不语,这麦乳精他倒看沈滔喝过,怎么今天竟成了自己的了? “徐阿姨别这么说,我认识宁宁到现在他一直就这样廋的。”肖健赶紧说道。 “我本来就廋。”慎宁抬起头,视线越过沈滔望向徐淑珍:“阿姨不必特意为我准备什么。” “妈妈特别爱唠叨。”沈滔咕哝道:“妈妈让我们自在些吧。” “好好,这就走。肖健,晚上定要在这里吃晚饭哟。” “不了,阿姨,今晚,我家有客人,我妈让我早点回家。” “你这孩子,好吧,那改天一定要来。” “好,谢谢阿姨。” “把果盘拿去房间吃吧。” “嗯。” “滔滔,你去隔壁为民家叫他过来,我们四人玩拖拉机。”在慎宁的房间门口,肖健停住脚步,回头对沈滔说。 沈滔不自在地说:“我住这里的时间短,跟他们还不太熟。” 慎宁说:“我去吧。” 肖健拦住慎宁:“滔滔你去,换了个地方总要交些朋友,别整天象个女孩似的别别扭扭的。” 沈滔无奈只好调转身子走开。 “他好象很听你的话。” “你不知道,在我们那一段没什么人爱理他,这小子坏着呢。有个同伴与他发生口角,那人说离婚的女人就是最坏的女人,你妈是最不要脸的。沈滔骂不过人家,就趁那人的婆婆做饭时扔了个鞭炮到他家的锅子里,把那婆婆吓晕过去……后来小朋友都不找他玩了,我么因他妈妈与我爸一个厂的,徐阿姨老让我照顾沈滔,去什么地方玩叫上他。我没办法,只好带上他了。” “不要说他,你以前也挺坏的,往我家的水壶里放煤……” “宁宁,你真爱记仇,我不是道过歉,挨过打了。快来看,我带了一件好玩的东西。”说着从包里小心捧出个比市面上拎在手里招摇过市小上许多的银色录音机:“这是我爸爸从日本带回来的收录机,既可以收音,又可以放音,还可以录音。” “录音机不都可以录音嘛。只是你这个好小啊,收电台的时候,声音会清楚吗?” “很清楚的,我还带了一盘空白的磁带,咱们也来录录音,听听自己的声音。你看这两个键同时按下去,就可以了,你只要对着这个喇叭的位置说就可以。” “可是说什么好啊?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什么要说的了,要不你先吧。” 肖健也为难,对着这个机子讲不出来了,忽而灵机一动:“宁宁,你念书吧。快选一篇,我先走开,把门关上隔音效果好,等你念完了,叫我。准备,要开始了……” “深蓝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啊,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事,他们知道的只是院子里四角的天空。肖健,已经读完了。” “咔嚓”肖健按下键,从他后面探出两颗头:“你们神神密密地在干什么?” “哎,别问为什么了,赶快想一句话,想好了吗,要开始了,我先说:今天是1983年的春节,现在是北京时间14点02分,我正在宁宁的房间,准备与滔滔,为民,宁宁玩拖拉机。”然后他使眼色,让宁宁接下去: “我是慎宁,今天天气不错,我的心情也不错,嗯,就这样。” “我是沈滔,刚才肖健哥,让我到为民家叫为民,为民妈妈很客气,让我喝了一杯糖水后还给我泡了一杯里面有芝麻青豆蚕豆豆腐干桔子皮的好茶,谢谢为民妈妈。” “我是席为民,是宁宁,肖健,沈滔的好朋友,他们也是我的好朋友。我成绩虽然不太好,但我想将来做警察。就是这两句,不好意思,肖健,我多说了一句。嘻嘻。” “肖健哥,你按得晚了,估计为民后面的也录进去了。” “听一听,不就知道了。”肖健按下播放键—— …… 许多年以后,他们可能忘记83年春节的那天午后玩拖拉机玩得怎么样,但他们会永远记得第一次从录音机放出来的自己的声音,有点陌生,有点稚嫩,有点生硬,更有点局促不安…… 第3章 三 好心的张家爷爷奶奶留着吃了晚饭,在暮色中匆匆回家,巷子里飘动着饭菜的香味,漾着晕黄的灯光似乎还伴着一家人的絮叨。慎宁突然一阵恍惚:妈妈已经离开多少日子了?已经有多久没有吃到可口的饭菜了?好久没有见到姐姐,她还好吗?。 “怎么现在才回家?野哪去了?”。 “怎么今天回来?”院门口,慎丰庆象个门神似的矗在台阶上方,慎宁一时没回神,呆呆地问道:“不是要到下星期吗?”。 “我怎么不能早回来?我不回来你是不是就能随心所欲?你怎么就不能让人省省心,非得要学你那个妈?”慎丰庆连珠炮似地哄了一通,慎宁低头不吭声,借此希望爸爸知道这里是外院,不是家里,声音这么大一会儿就该有人探头探脑地看笑话了。 “你班主任刚才回去,你给我说说,你为什么非得象只狗似的乱咬人?说什么注意慎宁的行为偏差,这老师说得什么话?嗯?”慎丰庆一只大掌拎起慎宁的耳朵,吼道:“人家只碰到你而已,为什么你要打人?你知道打的是谁?是我科长的儿子。”说到这里,伸出脚用力向慎宁的腿上踢去。 慎宁只觉得耳朵火辣辣的疼,膝盖处更是一阵钻心的刺痛,他不由得闷哼一声,摔倒在地,抱在手里的几本书也啪嗒掉落在地,他很着急,想得赶快起身进屋,躺在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太难看了,背地里人家又不知怎么说他们家了。他刚撑起上半身,猛地又砰地重重倒下,原来自己的一只脚已被高高地抓起,慎丰庆拖着他往屋里走。倒拖的身体与粗糙的青砖磨擦后卷起了上衣,皮肤不可被免的冒出一道道血痕,后脑勺更是一阵阵的钝痛。 “慎师傅,慎师傅快放手,打孩子也有个限度……”不知是谁家的叔叔伯伯过来了。 “就是呀,你看孩子吓得脸都变色了。” “……都不会哭了……”。 慎宁觉得一切都太讨厌了,这些乱七八糟看似关心的声音还有此时正抓住自己左脚的那个人,仿佛又记起爸爸与妈妈吵架时左邻右舍全体出动相劝的场景,慎宁突然觉得胸口闷得难受,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妈妈当时的心情,原来是如此让人觉得害怕,是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涌向自己的害怕。慎宁觉得自己应该远远地逃开,所以当他被某双手扶起的时候,他推开拥簇在周围的人群,一口气冲出院子,不理身后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 慎宁漫无目的跑着,等他稍稍停下脚步,发现自己正处在龙溪河的河堤,白天蔚蓝色的河水已变成铁青色,微微搅动着天空初出的星星,好象要吞灭映嵌水面的物件一样,慎宁往后退了几步,他记起这水曾经也无情地试图吞噬妈妈,于是他又开始跑了。 慎宁从三三两两吃了晚饭出来散步的人们中间跑过,小城零星几家还在营业的商店橱窗匆匆擦过他单薄的身影,电影院的画报从他眼前掠过,直到他实在跑不动时,眼前恍惚出现一个人影,模糊的一张脸,只听得他的声音很干净,象清风一般,没有以往那些人的嘈杂: “慎宁,跑步呀!”。 他想说不是在跑步,是在逃跑。但他犹豫了,不知对眼前这个人该不该说,更何况这人是谁?于是他茫然地问: “你是谁?” 后面的事他不记得了,他浑身又痛又累,脑袋发热,嗓子难受,他觉得自己该睡上一觉,横竖躺下去便舒服了。 慎宁是被鸟鸣声唤醒的,还有风吹动树枝婆婆娑娑的摇曳声,微微睁开眼睛,片刻的迷茫: “这是哪儿?” 木质楼梯想起上楼的声音,慎宁赶紧坐起身子,转向楼梯的方向。 “陈老师……”。 慎宁惊讶地唤道。 “醒了。”陈佳晟拿着一个托盘,神态自然地在床柜上放下,仿佛慎宁睡在他家是习以为常的事。 “我都不记得怎么跑到到老师家来了?”慎宁抓抓自己的头发,呐呐说道。 “不记得就不记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陈佳晟耸耸肩:“只要以后记得就是了,对吧?” “哦。”慎宁点点头。忽然记起……“我该回家了。” “别着急。”陈佳晟按住欲起身的慎宁,“昨晚通过老赵师傅已经告知你爸爸了,你看今天又是星期天,你就不能留下陪我一天。”。 “老师的家人呢?”奇怪,来了两次,没碰到别的人,难道老师家人不住这里? “不住这里。”。 果然。慎宁点点头:“好。” “真好!终于有人可以吃到我做的饭了。”陈佳晟欣慰地笑道。 “老师的饭做得不好吃?” “怎么会这么说?”。 “不然怎么会没人吃?” “那还不是没机会么?来,来,来,下去洗洗,我差不多已经做好了。” “喔。”。 昨晚,当慎宁的那句“你是谁?”出口时,陈佳晟的心一紧,眼前这张苍白而稚嫩的脸与姐姐的那张木然的脸重叠在一起了,他上前紧紧地搂住了这个廋小的孩子,而后这个孩子筋疲力尽的晕睡了。 随后,他抱着孩子进了屋,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刚想拉整齐他的上衣,赫然发现几道血痕,青青紫紫一大片,他皱皱眉,是哪个打的呀,还是个孩子,不该受到这样粗暴的对待,他有些气愤,拿着紫药水涂抹时,都微微有些不稳,他打算去一趟老赵家,拜托他通知慎宁家长,今晚就睡在这里了。 “妈妈……” 他轻轻替孩子擦拭脸上的污尘,低声说道:“好好睡吧。”而后起身去老赵书铺。 “老师,”陈佳晟看向慎宁,慎宁撇撇嘴,继续说道:“有点难吃。”。 陈佳晟脸色微红:“这是有点吗?我自己每次都只能勉强吃半饱的。”想想又接着说道:“吃不下,我们就别吃了,你等等,我出去买馄饨。”。 “不用了,我快吃完了。”。 “啊?”。 “我妈说过,盛在碗里的就该吃光,不吃光就太浪费了。”。 陈佳晟摸摸他毛笼笼很不听话的头发:“吃不吃光都是小事,不用过分勉强自己的。” 慎宁认真地说道:“没有勉强。”。 “这就好。”陈佳晟笑着点点头:“我象你这么大时可没这么懂事,你比老师强多了。” “老师那个时候怎么样的?”慎宁抬起头问。 陈佳晟手一拍,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慎宁,我给你看样东西,你是慎宁我才给看的。”末了,又加了一句:“小孩子有点好奇心好不好?至少要问一句是什么吧?别象个小老头似的。”甚至动手捏了捏慎宁的鼻子。 “是什么?”慎宁揉揉鼻子问。 “这才对么。来,坐那边窗口去,我去拿。”。 慎宁扒在窗台望向静静的院子,外界的声音仿佛被隔得远远,从庭院往上望出去的天空仿佛也都是凝固不动的,肩膀被搭了一下,慎宁转过身,看向老师捧着的东西。 几本封面有些陈旧的相册。 欣赏完相册,两人走到屋外,坐在庭院的台阶上,陈佳晟忽然启唇说道: “你也许不知道,我妈妈是割喉自杀的。”。 慎宁睁大又眼:“啊?” 陈佳晟闭上眼睛,轻轻说道:“我十岁那年的事。一晃已经十多年了,我清楚地记得妈妈指着柜子告诉我哪一层是夏天的衣服,哪一层是冬天的,被子放哪里,甚至连我平时吃的咳嗽药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我很不耐烦,抱怨说反正家里的东西有妈妈,我管那么多白费什么劲。妈妈笑了笑,摸着我的手臂径自说着太廋太廋了…… “妈妈是一名教师,向来对学生谆谆善诱,关怀备致,她无法接受平时最关注爱护的学生对她剔光头,按住她让她下跪认罪,往她身上泼粪泼屎……。 “就这样,留下我和姐姐两人走了。“ “老师……”慎宁唤道。 “姐姐那时下放到很远的农村去了,接到电报回家需要三天三夜。妈妈被送到太平间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一连两个晚上我都无法合眼,到了第三晚,实在太累,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 “半夜时分,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坐起身,忽觉得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吓得魂不附体,屏声静气,动也不敢动。怎么办?开灯?还不如跑出去,但是往哪能里跑?想到在深夜的大街上瞎跑,也不好受。留在床上,忍受一夜的恐惧,难道就比较好了吗?不行,怎么办?我紧紧地抓住床单,只有一个办法,这里是自己的家,是我和姐姐唯一的家,眼下我必须开灯,看个究竟,到底是个会什么东西? “一件事情在心里想想是容易,可是要鼓着勇气去做就很难了。有二次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黑暗里去,但二次都喘着气突然缩了回来,怕摸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到了第三次,我摸索得远一些,一阵软软暖暖的东西在我的手上掠过,这么一来我吓得定格在那里,觉得一定是鬼,还是有温度的鬼,所幸的是指尖终于碰到了开关,灯光一亮,我呆住了,原来那是老在巷口转悠的那个要饭的老头。不知怎的,他见我家的门没关好,就径自进来睡觉了,而且还是爬在我的床边!” “后来呢?“。 “后来我再也睡不着了,开着灯坐了一夜,那个要饭的天一亮,就走了。你今年几岁了?” “啊?十一。” “比我懂事多了,知道捡煤块补贴家里,知道照顾自己等于减少爸爸的负担,知道认真学习,知道帮助张师傅可以免费借书读,还有很多很多,你看,你有那么多优秀的地方,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我不是孩子,下半年我就要读中学了。” “对,嘻嘻,你是个男子汉。”。 “……也没有有老师勇敢,我昨天……只想着远远地逃开……我如果做错了,可以跟我说哪里错了,用不着动手……我不理解大人的想法。比方说我打碎了碗,爸爸会狠狠地骂我;但哪天他自己失手打碎,也不见他说什么,为什么连自己也做不到的事却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做到呢?就说动手打人,我只不过力气小年纪小,依仗这个欺负人,他做得不对。以前我妈老是被他欺负,我妈一定很难受。”。 “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是一个聪明的,有独立想法的人了。你的困惑也许不能马上得到答案,这不象平常我们做的试卷,都有标准答案。你说的问题并不是如此简单的问题。有些人也许一生也得不到解答,所以他们都在认真的生活,希望能得到自己所要的答案。你妈妈肯定也努力过争取过,但她的勇敢慢慢地减弱了……” “为什么会减弱?”。 “因为内心没有着落的缘故吧。” “阿?” “我们现在读书,看书都是为增加我们的内心可以凭借的力量。” “妈妈是这样的吗?” “这是我的解释。你妈妈有记日记吗?” “没有。” “记日记的话大概就可以知道。通常我们会有些只想对自己说的话,记日记是最后的办法。” “是。”。 “这样吧,我这里有一本硬壳的笔记本,就送给你吧,有什么不愿对任何人说的话通通写在那里吧。”。 “好。” “来,你陪我去找找。就从今天开始,怎样?这也可以成为一种力量的。” 几片在风中似旋涡的黄色落叶飘落花流水在他们刚坐不定期的台阶上,徘徊不去。 第4章 五 大年初四慎宁去了陈佳晟家。 陈佳晟昨晚刚到家,此时恹恹的,有气无力地半躺在沙发上。 “老师,不舒服吗?”慎宁一进门,一见这模样,关心地问。 陈佳晟脸色苍白,随意摆摆手:“太累。” “老师出去四天做什么了,无精打采的?”慎宁摇头,走进厨房,灶台果然冷冷清清,走进客厅:“老师,我去买碗馄饨。” “也好,钱在抽屉里,自己拿。”陈佳晟闭着眼睛,轻声说道。 “嗯。” 周生记馄饨店门前的街上碰到骑着自行车的肖健,单脚撑地,与他招呼:“宁宁。” 慎宁暗自摇头:这家伙怎能么学不会低调一些呢?他走出店门,皱眉:“怎么?” “买馄饨啊!”肖健浑然不在意,咧嘴笑道。 “费话。我先走了。”慎宁侧身走开。 “等等,”肖健按住他肩膀:“我送你。” “不要了,我不是要回家。你走你的。” 肖健索性下车:“你给谁买呀?” “陈老师,他身体不舒服。” “你还是上车吧,等会儿冷掉就糊了,不好吃。” 慎宁想想也是:“那你当心点,骑稳了,否则汤要洒出来的。” “知道知道,你坐稳就是。” 两天前天气曾经回暖过,甚至还下过雨,路上的水遇冷空气又结成了冰,街上行驶的汽车以及路人骑自行车的车轮把薄冰辗碎了,白晃晃的碎冰在车轮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声音在肖健听来悦耳得出奇,简直象在欢唱。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温柔地落在手上,脸上。 “下雪了。”慎宁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空,雪花从半空中象失掉重量一样,晃晃悠悠地落到地上,把自己在空中所占的地方,让给同样苛刻,同样迟疑的雪片。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大些才好,明天可以堆雪人。”肖健欢快地说。 “我们这个地方春雪马上会融化的。”慎宁松开拉住肖健衣服的手,摊开手心,看着瞬间就融化的雪片,说。 “宁宁,别松手哇,我要加速了。” 自行车刚过红绿灯,从岗哨亭走下一位交警,拦住了他们。 “自行车不准带人,快下来。”随后掏出本子,例行公事:“叫什么名字?” “王伟。”肖健平平地回答。 慎宁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头轻轻地转向道旁的绿化带。 “以后不准带人了,知道吗?车牌号呢?怎么看不清楚。” “下雨,车子太脏。叔叔你们过节都不休息啊?” “这你别管。以后注意。” “哎。叔叔再见!” 拐进巷子,慎宁忍不住问:“你刚才怎么胡乱说名字?” “这有什么,横竖又不会怎么样。” “我可没那胆子,警察一问,我准老实回答。” “所以要多个心眼,才不会吃亏。”肖健意有所指。 前不久,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慎宁照例帮助“老赵书铺”看店,这段时间旧书特别多,而且都是需要修补的,老赵夫妻原来是省图书馆退下来的,所以对修书他俩格外热衷。据他们说看到残缺破损厉害的书痒痒,急欲想把它们恢复面貌,当它们在自己手下变成完整模样时心里会无限满足。所以当他们专心投入时,慎宁就老老实实地放下喜欢看的书充当收银员皆观察员。 也真是巧,被他发现一个与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趁左右无人注意,塞了几本在裤腰间。慎宁上前把他叫到一旁,尽量压低声音:“把书拿出来吧。” 那男孩子打量他一眼,头一偏,口气不善:“胡说什么,我要走了,你走开点,别挡道。” “这些都是半旧不新的书,卖得很便宜。如果你买,我让老赵爷爷再给你便宜点好了。”慎宁仍然好言相劝:“这件事就你知我知,我发誓。这样你放心了吧。” 男孩子左右看看见确实无人注意,实在又拗不过慎宁,懊恼万分,恨恨地背对着人掏出书,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你是神精病吊死鬼的儿子,哼!”说完箭似地冲了出去。 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半天课。回家路上被堵了:“你是那个旧书店的吧?” 慎宁看了眼眼前四个双臂横胸瞪着他的男孩,不语。 “是他。”又匆匆跑来一人,正是昨天骂人的男孩。 “有什么事吗?”慎宁问。 “这小子有种不逃跑,还问什么事。行,冲着这点,我们大方点,你选地方。”其中一个似乎是领头的,大声说道。 “干什么?”慎宁再次问。 “哈哈哈,看来这个廋不铃丁的家伙没干过架,哼,那你昨天管什么闲屁事。”众人哄笑道。 “好,就到小公园那边去。你不去也行,你就乖乖站着让我们每人打一拳也是可以的。”有人摇头晃脑地说道。 “放你的狗屎屁,宁宁,咱们去小公园,怕他们几个?”慎宁身后传来肖健的声音。 慎宁回头一看,肖健,为民正站在不远处,“你们怎么来了?” “不是说好今天去肖健爸爸厂里洗澡的吗?肖健早来我家等了,我们见你还没回来,就过来找找,你在磨菇什么呀?什么时候认识他们的了?”为民惊讶地问。 “不认识。”慎宁摇摇头。 “喂,廋子,走不走?”这边不耐烦了。 “走,为什么不走?”肖健上前一步:“老子还怕你们不敢呢? “你又是哪个?”这边的问。 “这你就不必知道了。总之是他的朋友。”肖健嚣张地仰起脖子。 “走。” 冬天的小公园,树枝和灌木是光秃秃的,小径有几处还留有潮湿的痕迹,树枝的阴影与午后的阳光交织在一起,北风吹过的天空此时绚丽明亮。 慎宁来时的不安此时也平静下来,自己没有错,如果一定要打一架才能解决的话,那也别无选择,只是不知为民,肖健打架的技术怎能么样,不要输得太难看啊。 事情的进展完全出乎慎宁的意料,肖健一人几乎就与那五个战成平手。后来才知道:拜武打电视连续剧所赐,肖健迷上了武打,央他爸爸,托人介绍正在武术老师处学习武打。怨不得说到打啊斗啊,两眼无限发光。 肖健手臂猛烈一推,两个个子小的就摔成一团,其余三个一个从背扑,一个从正面,一个从侧面上来,毫无章法地胡乱挥拳,那两个摔得晕乎乎地从地上爬过去一边一个抱腿。慎宁,为民正欲上前帮忙,却见肖健并未理会其他几人,只一个过肩摔,后面吊着的那个已经狠狠得摔到前面去了。 “老大,老大……”围攻的几人抛下肖健,奔到他们的老大身边去了:“啊,老大,你流鼻血了……” “喂,你们几个还要不要打?”肖健意犹未尽。 “肖健。”慎宁唤道:“那个老大不会怎能样吧?” “不会,可能正好碰到什么了。”肖健不在意地说:“你与他们怎么了?” “等会儿再说。”慎宁走到那几人前:“和解了吧?” 那老大摁了一下鼻子:“算了。” 事后,慎宁说了经过。肖健觉得慎重宁挺多事的:“这种事你告诉老赵师傅就可以,让他去阻止,不就行了。” 自行车推进庭院时,陈佳晟已在门口张望。 “老师,怎么起来了?”慎宁进屋,把瓷杯放到桌上:“幸好还热着。” “我怕雪下大,你不好走。肖健,你也来了。” “我在路上碰到宁宁,一块儿过来了。好点了吗?陈老师。” “靠了靠好多了。你们快坐,水还在烧,等会儿泡荼。” “老师先吃吧,我会看着水壶。”慎宁把筷子递给陈佳晟。 “宁宁,老师这儿有棋,我们下盘棋。”肖健从橱柜上取下棋盘。 “好。” 陈佳晟靠在窗户边出神,雪花在窗外的世界打转,碎成又脆又薄的雪粉,就象多年前一样,雪在风里旋着,风在雪里扰着。他和姐姐两人在庭院里奔跑,还毫不犹豫地把飘在唇畔的雪花吞下去,风吹起姐姐的红格子围巾,他趁姐姐下凳的工夫,把她围巾的一头系到了小树上,姐姐一起身,围巾挂到了小树上,姐姐一边扔雪球,一边追他,满院子都淹没在姐弟俩的笑声里。 “老师,思考问题的时候,不是抽根烟特别派头?”不知何时,肖健两人已站在他身后,饶有兴趣地年看着他。 “谁说的?”陈佳晟笑道。 “电影里说的。”肖健还摆了个姿势,象模象样地弹了弹烟灰。 “电影里是为了增强效果。否则岂不是人人都成烟民了。而且啊,你想如果真象这样,主角抽什么牌的香烟,这家烟厂不就不愁卖不出去了?”陈佳晟道。 “阿兰德龙那个抽烟的照片就挺灵的。”慎宁也道:“电影里抽烟的时候老皱眉,人家外国的电影也抽烟也思考也不见皱眉,可效果照样好。” “你看了几本外国的电影了,就这样说?” “我也是随便说说嘛。” “不过你也说得对。电影是这样,你们的作文也一个模子出来的。开头总那几句:今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又或者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又或者一见到这个题目使我想起……我拿着这些作文本直纳闷直范愁:怎么大家做的事都差不多呢,连想法都雷同了呢?”陈佳晟苦笑,这老师做起来难哪! “也不是我们写得不好,而是题目不好。总是要我们写我的老师,我的爸爸妈妈,暑假里的二三事,第一次什么什么的,没有新花样,我们写来写去也就这点事,没办法。” “连宁宁这种喜欢语文课的都这样说,我就更不必说了。老师你这里快换个彩色电视机吧,现在电视好看,姿三四郎,霍元甲,再下虎山行都是武打的。”肖健喜滋滋地说:“今晚是七点四十五分开始。” “好。”陈佳晟点点头,“对了,雪越下越大了,你们还是早点回家吧,今天不留你们吃饭了。”陈佳晟看看外面的天,说。 “好,老师再见。” “再见。” 雪果真下大了,地上已积了相当厚的一层。好多人家都已早早地开了灯,桔黄的灯光透着说不清的温暖。 巷子里行人稀少,两人的肩膀上镶上了片片雪花。“肖健,你先骑车走吧。”慎宁很享受脚踩在雪地上吱吱嗝嗝的声音。 “不用。咦?那边围了一堆人在干什么?”巷子外电影院门口围着一群人,两人好奇地过街观望。 不知谁喊了一句,“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呀?”场地中央两个年青人撕打一起,互不相让。 “不知道呀?两人对骂几句就动手了。” 总算电影院里几个检票的看不过去,出来架开了两人,这两人满面的污垢,身上也沾染了不少雪泥浆水,瞧上去均是狼狈难看。 “什么事值得大过年的还动手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年纪稍大些的电影院工作人员啧啧摇头。 “谁知道怎能么回事?这个人趁我买票站在我后面摸我屁股,我瞪他一眼,他的爪子还贴着不放,你们说恶不恶心?”其中一人愤怒道。 “不可能吧?哪有男人摸男人屁股的事?是你自己多心了吧。” “哈哈,就为这种小事这两人也打得起来?真是吃饱饭没事干了。” “是啊?澡堂里哪个男人不与别人相碰相撞的。” 众人议论纷纷,哄笑着渐渐散去。肖健也笑得前仰后合,靠在慎宁的肩上:“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慎肖淡淡地看了一眼那个被人讪笑的男人:“他也不必要说假话的。” “可也不需要动手呀,男人之间就大方些,哪有象女孩子似的讲究。”肖健大大咧咧地笑道:“走吧,走吧。” 多年以后,两人并肩站在这个就要拆迁的电影院门口,慎宁仍旧淡淡地问了一句:“还记得那个时候的那个男人所说的话吗?” “那个时候哪里会知道……”肖健没有说下去,无言地握紧慎宁的手。 大年初四慎宁去了陈佳晟家。 陈佳晟昨晚刚到家,此时恹恹的,有气无力地半躺在沙发上。 “老师,不舒服吗?”慎宁一进门,一见这模样,关心地问。 陈佳晟脸色苍白,随意摆摆手:“太累。” “老师出去四天做什么了,无精打采的?”慎宁摇头,走进厨房,灶台果然冷冷清清,走进客厅:“老师,我去买碗馄饨。” “也好,钱在抽屉里,自己拿。”陈佳晟闭着眼睛,轻声说道。 “嗯。” 周生记馄饨店门前的街上碰到骑着自行车的肖健,单脚撑地,与他招呼:“宁宁。” 慎宁暗自摇头:这家伙怎能么学不会低调一些呢?他走出店门,皱眉:“怎么?” “买馄饨啊!”肖健浑然不在意,咧嘴笑道。 “费话。我先走了。”慎宁侧身走开。 “等等,”肖健按住他肩膀:“我送你。” “不要了,我不是要回家。你走你的。” 肖健索性下车:“你给谁买呀?” “陈老师,他身体不舒服。” “你还是上车吧,等会儿冷掉就糊了,不好吃。” 慎宁想想也是:“那你当心点,骑稳了,否则汤要洒出来的。” “知道知道,你坐稳就是。” 两天前天气曾经回暖过,甚至还下过雨,路上的水遇冷空气又结成了冰,街上行驶的汽车以及路人骑自行车的车轮把薄冰辗碎了,白晃晃的碎冰在车轮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声音在肖健听来悦耳得出奇,简直象在欢唱。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温柔地落在手上,脸上。 “下雪了。”慎宁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空,雪花从半空中象失掉重量一样,晃晃悠悠地落到地上,把自己在空中所占的地方,让给同样苛刻,同样迟疑的雪片。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大些才好,明天可以堆雪人。”肖健欢快地说。 “我们这个地方春雪马上会融化的。”慎宁松开拉住肖健衣服的手,摊开手心,看着瞬间就融化的雪片,说。 “宁宁,别松手哇,我要加速了。” 自行车刚过红绿灯,从岗哨亭走下一位交警,拦住了他们。 “自行车不准带人,快下来。”随后掏出本子,例行公事:“叫什么名字?” “王伟。”肖健平平地回答。 慎宁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头轻轻地转向道旁的绿化带。 “以后不准带人了,知道吗?车牌号呢?怎么看不清楚。” “下雨,车子太脏。叔叔你们过节都不休息啊?” “这你别管。以后注意。” “哎。叔叔再见!” 拐进巷子,慎宁忍不住问:“你刚才怎么胡乱说名字?” “这有什么,横竖又不会怎么样。” “我可没那胆子,警察一问,我准老实回答。” “所以要多个心眼,才不会吃亏。”肖健意有所指。 前不久,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慎宁照例帮助“老赵书铺”看店,这段时间旧书特别多,而且都是需要修补的,老赵夫妻原来是省图书馆退下来的,所以对修书他俩格外热衷。据他们说看到残缺破损厉害的书痒痒,急欲想把它们恢复面貌,当它们在自己手下变成完整模样时心里会无限满足。所以当他们专心投入时,慎宁就老老实实地放下喜欢看的书充当收银员皆观察员。 也真是巧,被他发现一个与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趁左右无人注意,塞了几本在裤腰间。慎宁上前把他叫到一旁,尽量压低声音:“把书拿出来吧。” 那男孩子打量他一眼,头一偏,口气不善:“胡说什么,我要走了,你走开点,别挡道。” “这些都是半旧不新的书,卖得很便宜。如果你买,我让老赵爷爷再给你便宜点好了。”慎宁仍然好言相劝:“这件事就你知我知,我发誓。这样你放心了吧。” 男孩子左右看看见确实无人注意,实在又拗不过慎宁,懊恼万分,恨恨地背对着人掏出书,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你是神精病吊死鬼的儿子,哼!”说完箭似地冲了出去。 第二天是星期六,上半天课。回家路上被堵了:“你是那个旧书店的吧?” 慎宁看了眼眼前四个双臂横胸瞪着他的男孩,不语。 “是他。”又匆匆跑来一人,正是昨天骂人的男孩。 “有什么事吗?”慎宁问。 “这小子有种不逃跑,还问什么事。行,冲着这点,我们大方点,你选地方。”其中一个似乎是领头的,大声说道。 “干什么?”慎宁再次问。 “哈哈哈,看来这个廋不铃丁的家伙没干过架,哼,那你昨天管什么闲屁事。”众人哄笑道。 “好,就到小公园那边去。你不去也行,你就乖乖站着让我们每人打一拳也是可以的。”有人摇头晃脑地说道。 “放你的狗屎屁,宁宁,咱们去小公园,怕他们几个?”慎宁身后传来肖健的声音。 慎宁回头一看,肖健,为民正站在不远处,“你们怎么来了?” “不是说好今天去肖健爸爸厂里洗澡的吗?肖健早来我家等了,我们见你还没回来,就过来找找,你在磨菇什么呀?什么时候认识他们的了?”为民惊讶地问。 “不认识。”慎宁摇摇头。 “喂,廋子,走不走?”这边不耐烦了。 “走,为什么不走?”肖健上前一步:“老子还怕你们不敢呢? “你又是哪个?”这边的问。 “这你就不必知道了。总之是他的朋友。”肖健嚣张地仰起脖子。 “走。” 冬天的小公园,树枝和灌木是光秃秃的,小径有几处还留有潮湿的痕迹,树枝的阴影与午后的阳光交织在一起,北风吹过的天空此时绚丽明亮。 慎宁来时的不安此时也平静下来,自己没有错,如果一定要打一架才能解决的话,那也别无选择,只是不知为民,肖健打架的技术怎能么样,不要输得太难看啊。 事情的进展完全出乎慎宁的意料,肖健一人几乎就与那五个战成平手。后来才知道:拜武打电视连续剧所赐,肖健迷上了武打,央他爸爸,托人介绍正在武术老师处学习武打。怨不得说到打啊斗啊,两眼无限发光。 肖健手臂猛烈一推,两个个子小的就摔成一团,其余三个一个从背扑,一个从正面,一个从侧面上来,毫无章法地胡乱挥拳,那两个摔得晕乎乎地从地上爬过去一边一个抱腿。慎宁,为民正欲上前帮忙,却见肖健并未理会其他几人,只一个过肩摔,后面吊着的那个已经狠狠得摔到前面去了。 “老大,老大……”围攻的几人抛下肖健,奔到他们的老大身边去了:“啊,老大,你流鼻血了……” “喂,你们几个还要不要打?”肖健意犹未尽。 “肖健。”慎宁唤道:“那个老大不会怎能样吧?” “不会,可能正好碰到什么了。”肖健不在意地说:“你与他们怎么了?” “等会儿再说。”慎宁走到那几人前:“和解了吧?” 那老大摁了一下鼻子:“算了。” 事后,慎宁说了经过。肖健觉得慎重宁挺多事的:“这种事你告诉老赵师傅就可以,让他去阻止,不就行了。” 自行车推进庭院时,陈佳晟已在门口张望。 “老师,怎么起来了?”慎宁进屋,把瓷杯放到桌上:“幸好还热着。” “我怕雪下大,你不好走。肖健,你也来了。” “我在路上碰到宁宁,一块儿过来了。好点了吗?陈老师。” “靠了靠好多了。你们快坐,水还在烧,等会儿泡荼。” “老师先吃吧,我会看着水壶。”慎宁把筷子递给陈佳晟。 “宁宁,老师这儿有棋,我们下盘棋。”肖健从橱柜上取下棋盘。 “好。” 陈佳晟靠在窗户边出神,雪花在窗外的世界打转,碎成又脆又薄的雪粉,就象多年前一样,雪在风里旋着,风在雪里扰着。他和姐姐两人在庭院里奔跑,还毫不犹豫地把飘在唇畔的雪花吞下去,风吹起姐姐的红格子围巾,他趁姐姐下凳的工夫,把她围巾的一头系到了小树上,姐姐一起身,围巾挂到了小树上,姐姐一边扔雪球,一边追他,满院子都淹没在姐弟俩的笑声里。 “老师,思考问题的时候,不是抽根烟特别派头?”不知何时,肖健两人已站在他身后,饶有兴趣地年看着他。 “谁说的?”陈佳晟笑道。 “电影里说的。”肖健还摆了个姿势,象模象样地弹了弹烟灰。 “电影里是为了增强效果。否则岂不是人人都成烟民了。而且啊,你想如果真象这样,主角抽什么牌的香烟,这家烟厂不就不愁卖不出去了?”陈佳晟道。 “阿兰德龙那个抽烟的照片就挺灵的。”慎宁也道:“电影里抽烟的时候老皱眉,人家外国的电影也抽烟也思考也不见皱眉,可效果照样好。” “你看了几本外国的电影了,就这样说?” “我也是随便说说嘛。” “不过你也说得对。电影是这样,你们的作文也一个模子出来的。开头总那几句:今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又或者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又或者一见到这个题目使我想起……我拿着这些作文本直纳闷直范愁:怎么大家做的事都差不多呢,连想法都雷同了呢?”陈佳晟苦笑,这老师做起来难哪! “也不是我们写得不好,而是题目不好。总是要我们写我的老师,我的爸爸妈妈,暑假里的二三事,第一次什么什么的,没有新花样,我们写来写去也就这点事,没办法。” “连宁宁这种喜欢语文课的都这样说,我就更不必说了。老师你这里快换个彩色电视机吧,现在电视好看,姿三四郎,霍元甲,再下虎山行都是武打的。”肖健喜滋滋地说:“今晚是七点四十五分开始。” “好。”陈佳晟点点头,“对了,雪越下越大了,你们还是早点回家吧,今天不留你们吃饭了。”陈佳晟看看外面的天,说。 “好,老师再见。” “再见。” 雪果真下大了,地上已积了相当厚的一层。好多人家都已早早地开了灯,桔黄的灯光透着说不清的温暖。 巷子里行人稀少,两人的肩膀上镶上了片片雪花。“肖健,你先骑车走吧。”慎宁很享受脚踩在雪地上吱吱嗝嗝的声音。 “不用。咦?那边围了一堆人在干什么?”巷子外电影院门口围着一群人,两人好奇地过街观望。 不知谁喊了一句,“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呀?”场地中央两个年青人撕打一起,互不相让。 “不知道呀?两人对骂几句就动手了。” 总算电影院里几个检票的看不过去,出来架开了两人,这两人满面的污垢,身上也沾染了不少雪泥浆水,瞧上去均是狼狈难看。 “什么事值得大过年的还动手呀?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年纪稍大些的电影院工作人员啧啧摇头。 “谁知道怎能么回事?这个人趁我买票站在我后面摸我屁股,我瞪他一眼,他的爪子还贴着不放,你们说恶不恶心?”其中一人愤怒道。 “不可能吧?哪有男人摸男人屁股的事?是你自己多心了吧。” “哈哈,就为这种小事这两人也打得起来?真是吃饱饭没事干了。” “是啊?澡堂里哪个男人不与别人相碰相撞的。” 众人议论纷纷,哄笑着渐渐散去。肖健也笑得前仰后合,靠在慎宁的肩上:“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慎肖淡淡地看了一眼那个被人讪笑的男人:“他也不必要说假话的。” “可也不需要动手呀,男人之间就大方些,哪有象女孩子似的讲究。”肖健大大咧咧地笑道:“走吧,走吧。” 多年以后,两人并肩站在这个就要拆迁的电影院门口,慎宁仍旧淡淡地问了一句:“还记得那个时候的那个男人所说的话吗?” “那个时候哪里会知道……”肖健没有说下去,无言地握紧慎宁的手。 第5章 六 慎宁家院子里的几户人家,为民家是最先搬迁至新房的。那天,为民站在成堆打包的行旅边摸着头傻笑:“宁宁,滔滔一定要常来找我玩啊!那边我可一个也不熟。” “你不会到这里,难道出了这个门,你就忘了路?”沈滔小声哼道。 “为民,你们家住几楼啊?”慎宁问:“你上次说过我忘了。” “四楼。”为民说。 另一边,大人们也在交流。 “席师母,还是你家老席有本事,是第一批住新房子的人家吧?”徐淑珍夹酸带甜地对为民妈妈说:“你们这一走,这院子就清多了。” “也不用冷清多久,听老席说他们单位一对新婚小夫妻要住进来。”为民妈妈和气的笑道:“这么多年的邻居多亏大家的相互关照,谁家的事都会主动搭把手。反倒我们走去那边冷清。那天我去打扫卫生,见对门开着,刚想上去打声招呼,没料想当着我的面,对门嘭的一声关了。我那个闷呀,没法说得清,慎师母。” “那当然是不一样的啦,你看看这是多文明的事,关起门来,我不打扰你,你不打扰我的。再看看这种地方,”徐淑珍左右指指:“蚊子苍蝇满屋飞,潮又潮得墙壁都能冒水滴子,这以后跟你们是没法比了。” “对了,你家慎师傅单位也有分房子,你们家没分到吗?”为民妈妈问。 “唉,别提了。又没关系又没门路,这种好事能轮到我们头上?”徐淑珍的语气再也难掩内心的失落。 “这一次轮不上,还有下次,现在市政府在建房子很多,很快就会赶上的。”为民妈妈宽慰道。 “谁知道呢……” “我倒是喜欢老房子,”徐淑珍和为民妈妈不约而同地转向说话的三个孩子,慎宁正说着话:“有些人你会感觉只有在老房子里才能记起,有时连自己也模模糊糊的时候,一走进这门,不知怎的就清晰起来……” “你也太念旧了吧。”沈滔撇嘴。 “这可好了,以后你当了了不起的官,我们这些人可就沾光了。”为民笑道。 “你今天笑太多了吧?离了我们就这样高兴?”沈滔白了他一眼。 “肖健他们家也要搬吧?”为民突然想到,几天前亲戚来他们家的时候提起。 “我不知道,这两天没见到他。”慎宁道。 “连你也没见到他?怪不得好象有一段的时间没看到他了,不知道在忙什么?”为民道。 “马上要上高中了当然要努力,再不用点力就上不了二中。这时候他还晃来晃去才奇怪呢。为民,我先走了,我下午要去老师家。”慎宁摆摆手走开了。 陈佳晟正在写全国参赛论文《论教育制度的改革》,还有两天就完稿了。他的作品常在《教育园地》刊载,在他的鼓励下慎宁也尝试着投了几次稿,居然有一篇在《少年文艺》发表,把慎宁高兴得连走路都同手同脚了。让肖健他们笑了好一阵子。慎宁现在在老师家都有书桌了,他写功课通常在老师这边,有时老师不在时,他也要来浇浇花,整理整理。 所以这天回家的时候有点晚,院子白天成堆的包袱家俱全不见了,想必今夜为民家该热热闹闹庆祝一番了。 可正欲开门时,从门内传来的激烈争吵声,却使他停了下来,沉默片刻,他还是选择留在院子里,从墙角处取出一个小方凳,坐在盖着盖子的井边,望着暗角处不知谁家遗落的破鞋出神。 年幼时这样的争吵声很熟悉,他缩在角落里期待爸爸妈妈赶快别吵了,爸爸砰砰嘭嘭的摔碗筷声音很可怕,妈妈一边哭一边说,他听不懂说些什么,他只觉很怕很怕,为什么大家好好地在吃饭,转眼变成这样……有时他听懂一两个字,他把这些字眼记下来,放在自己的小床头柜里,等到他积蓄得一大堆,就将它们拼嵌成句子,打算问问别人,可总也找不到合适的人相问,这事也就耽搁下来。再后来,妈妈就…… “……你以为宁宁的妈怎么会这么早走,是忍不下去了。你看看你,花钱大手大脚,贪杯,自私得让人说不出口,每次上桌稍微好一点的菜总要放在你面前,有了荤菜极对不碰素菜,两个孩子都有在长身体,你就从不顾及这个,我说宁宁为什么这么廋,就是这么吃出来的,真是天可怜见。当一点点小官,眼就朝天看,你看看这次分房,领导为什么不提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还打听到说你作风有问题,你打量我不知道,今天我去你单位问你领导了,你以为瞒得了我徐淑珍,慎丰庆你想错了,今天你不承认错误,大家休想睡觉,明天你到哪能里我跟到哪里,你就试试这个滋味,我可不比宁宁妈任你搓圆撵扁……” “喂,怎么不进去?”沈滔开门出来。 慎宁瞟了他一眼:“你不也是。” “我是怕耳朵坏了,出来清清耳朵。”沈滔神情轻松地伸了个懒腰,还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你不担心……阿姨?”慎宁迟疑地问。 “担心我妈,我从不曾想过,我妈吵驾从来没输过。你相信吗?”沈滔在慎宁的身边蹲下身,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指在地上划圈。 “相信。” “是啊,我妈就是这种奇人,今天吵不过你,明天再继续,她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沈滔点点头说。 “你妈妈真了不起。”慎宁认真地说。 “嘿,只有你怎么说。人家背地里都不知怎么说呢?”沈滔不屑道,然后偏转头,盯着慎宁的眼睛问:“你呢,不替你爸爸担忧?” “担忧?算了吧。大人们的事我怎么会清楚,既然不知道,就当一切都听不到好了。省事又省心,轻松!”慎宁小声地笑起来:“可能象我们这样的儿子不多吧?” “干坐也无事,不如去找肖健哥,一同看场电影,怎么样?”沈滔拍拍手,站起身。 “好吧。” 晚风轻轻吹过香樟树密集的叶层,叶叶磨擦,发出低低的吟唱。 在肖健家附近的一块空地发现了正在与人打篮球的肖健,他俩与围观的人一样站在场边,肖健转身之际瞟见了他们,打完这一球后,他对同伴们说了几句后,向他们走来。 “你俩怎么来了?”气喘吁吁地开口,看起来很是高兴,咧着嘴:“走,我请你们喝汽水。” “本来想叫你一起去看电影的。”慎宁道。 “肖健哥这一段时间忙什么怎么不见踪影?”沈滔问。 肖健一手搭上慎宁的肩膀,一边抛着手中的衣服:“看电影是去不了了。这几天都呆在家里。” “还是慎宁了解你,说你用功呢!”沈滔接着说。 “错了错了,这用功完全是血淋淋的逼迫啊!”肖健叹气。 “太夸张了吧。还不是有玩篮球?” “你们不明白的。”这时,小卖店到了,肖健掏钱买了三瓶光明牌汽水,让开了瓶盖,一一递给旁边的慎宁沈滔后,自己那瓶一伸勃子,一口气灌下半瓶,瓶口离嘴不久就好大的一声“嗝”冲口而出,他笑道: “爽。” “没事吧?”慎宁在旁边看他的那个喝法就觉得难受。 “没事,喝这种汽水就要冒气才过瘾。 “肖健哥,今天为民他们迁去新房了。”沈滔说:“你们家什么时候迁居?” “都是这个事惹的。”肖健无奈说道:“我们家没轮到新房。” “怎么会?我妈说,第一批新房都是他们厂部的领导得的。”沈滔说。 “原来是分到了。后来我爸让出去了。”肖健喝光了汽水,把空瓶子放回柜台。 三人在小店门前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肖健继续说道:“我妈妈因为通知过亲友,分到新房的事,现在又没有了,面子上过不去,和我爸生气,连累到我了,我妈妈这一阵管我特严,盯着我学习,上重点中学,给她争点面子回来。” “那你爸爸为什么又让出去?”慎宁好奇地问。 “这事情好象有点复杂,我也只知道一点。这次轮到他们厂有十套新房。单位里通过选举投票有十一个人符合条件。我爸就出了个不大高明的建议:其中勉强符合的两位,一个老婆在市郊工作,一个没结婚。我爸就对他们说,哪一个先结婚先得房,哪一个如果先把老婆调到市里工作那一个先得房。主意一出,没一个星期没结婚的登记结婚了,好了,他比另一个先办好事,房子肯定能得了;另一个人的老婆不干了,大清早的赶到厂里,在大门口抱着我爸的腿哭闹,围了一大群人观看……后来我爸认为责任在他,于是就让出来了。”肖健说了个大概。 “怪不得你爸能当官么。”慎宁感叹:“估计你妈也只是做做样子。” “宁宁,你又乱说。”肖健伸手拧慎宁的脸,被慎宁避开了: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这次我妈真生气了。”肖健肃然道:“我妈认为该得的不必谦让,市政府的领导还住独门小洋楼呢,也不见他们让出来的。” 此时,月亮慢慢从一块块乌云里爬出来,它越往上升,云彩也越象躲着它跑似的,四周有些黑暗。 “宁宁,前两天我看见陈老师匆匆地跑去什么地方,唤他也听不见。”肖健提起了陈佳晟。 “我来这儿之前还在他那里,老师现在挺忙的,他写的论文在市,省获得了一等奖,这次的的论文全省就他一个,要参加全国的比赛。”慎宁说道,眼里藏不住的喜悦。 “肖健,阿姨喊你回家。”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女孩轻快地向他们三人走来。 “嘉湾姐。”沈滔叫了声。 “滔滔你也在?”那女孩咯咯笑着撸了撸沈滔的双旋涡发圈的头顶:“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嘉湾姐会跟我们玩吗?”沈滔左右躲避女孩的爪子。那女孩忽然睁大双眼望向慎宁:“这是谁呀?滔滔,他这face比你漂亮多了。” “他是宁宁,慎宁,滔滔妈妈的结婚对象就是他爸爸。”肖健手揽着慎宁的肩膀笑道。 “哦,他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个宁宁呀。看着不是强横的人哪,你怎能么就向他投降了呢?”那个名唤嘉湾的女孩上下打量慎宁,“慎宁你可知道他在这一段名头可响了,人们听到他的名字就得头痛的,害怕哪天自家屋顶的瓦砾都不保呢!” “这可是谁害我的?”肖健冷笑。 “我怎么知道你那么好骗的,让你上屋顶就要上的。”嘉湾得意的笑。 “怎么一回事?”难得见肖健垂头丧气的样子,慎宁忍不住问。 “还是我来说好了。”肖健推开兴灾乐祸的女孩,说:“她叫汪嘉湾,爸爸妈妈是地质队的,常年在野外不方便带她,她从七岁起就住我们家。” “我到你家怎么都没见到?”慎宁插嘴道。 “汪嘉湾是什么人,她野得很,整天不着家的。就说她刚到我们家的时候我五岁,以为来了个姐姐挺威风的。可这个姐姐有一天对我说: ‘肖健,你看到那个突起来的窗子吗?’ 我们两个站在小凳子上站在楼上的窗户下往前面黑乎乎的屋面,前面十几米处有一户的阁楼挑起一个三角形的窗户。 我老实地点头:‘看到了。’ ‘肖健,想不想做个勇敢的人?’ ‘勇敢的人能干什么?’ ‘能让所有的人都怕你,听你的话。’ 我挺起胸膛用力点头:‘要。’ ‘好,肖健,现在从这个窗子爬出去,慢慢走到那个窗子那里,看看里面有什么好玩的。’ 于是我踩着她的肩膀上了窗台,又下了窗台,站到了屋面上,毕竟年纪小,高高低低有瓦砾踩不稳当,碎了好几片瓦,有一次还跪倒了,脸也蹭到瓦上,心里害怕的,只好一点点地往前移。 终于我抓住了那个窗子,里面坐着说话的一男一女倒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大跳,那女的还尖叫着抱着了旁边的男人,我也被她的尖叫吓得哭了。还是那男的上前抱我下了窗台,那男的挺感动,因为谈了这么久的男女朋友毫无进展,今天终于搂到女朋友的身体了,也算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么。后来结婚还让我去吃喜酒。” “因为这件事,肖健哥在我们这些人眼中是很了不起的,有谁敢在五岁的时候爬屋顶?”沈滔说。 “还不都亏我。”汪嘉湾大笑道。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你也怕,难道我不知道?”肖健咬牙。 “有过这么一段光辉经历,怎么不见你提起?”慎宁宁微笑道,从肖健的目光看向慎宁,月光竟把他半边脸染成脂凝似的白色,勾勒成素描似的剪影。肖健不由地靠近慎宁,慎宁推了他一把: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嗯,我给你擦擦。”肖健目光特别诚恳。 “嗯。”慎宁不疑,凑上前去,肖健迅速伸出手指用力弹了一下他挺直的鼻梁。 “喔,别跑,看我收拾你。”两人追逐着跑开了。 “肖健,好象对慎宁挺好呀。”汪嘉湾凝视着两个背影,若有所思。 “是挺好的。我们几个一块玩的时候,肖健哥就听慎宁的。”沈滔点点头。 “还真不容易,能让肖健听他的。” “肖健哥不也听你的。” 汪嘉湾看了一眼沈滔没有说话。 第6章 七 七 慎宁这天到老师家,发现庭院里背着光坐着一个穿着条纹衬衣的女子,走近一看,见她捧着一本书认真地细声读着,慎宁感觉说不出的怪意,不是因为她毫无起伏的读音,而是书的内容:“…….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末了还有一句“第五页已经读完了,现在开始读第六页。”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轻轻地照在她的身上,显得她微微弯曲的背愈加消廋,干涩的发丝有几根随着风胡乱飘动,突然她似乎发现了慎宁,从书中移开视线,对着慎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慎宁忙道: “阿姨好,我是找老师的。” 她似乎不在意慎宁说了什么,仍然低头读她的书去了。 “宁宁。”陈佳晟神情轻松地出现在门口。 “老师。”慎宁脚轻轻地走过那女子身边,生怕惊扰了她。 “她是我姐姐。”陈佳晟下巴指向庭院里的女子:“之前一直住在疗养院,几年来病情稳定,我想慢慢地让她适应外面的生活,能在我看得到的地方……” “阿姨在读什么书?那么厚。”慎宁问。 “毛主席语录。”陈佳晟诡异地一笑:“没想到吧?” “没想到。”慎宁老实地点点头。 “阿姨好漂亮的,我记得老师给我看的相册里梳着两条大辫子,穿着军装好神气的样子。”慎宁接着说。 “那是建设兵团时照片。都过去多少年了,当然不一样的。你满脸的什么神色,要哭不哭的?”陈佳晟道。 “不是,我是想起我妈妈。妈妈原来也很漂亮,但她死的样子我都不敢看……”慎宁哽咽道。 “好了,我们不是约好勇敢的吗?你看看我姐姐,其实她是快乐着的。”陈佳晟揽着慎宁的肩膀,目光柔和的注视着他姐姐,说:“她是退缩到自己建造的世界里去了。我们常人总用同情或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们,其实这是错误的。有些人一旦遭受到他所能承受的极限时会反抗会要求自己坚强面对,但也有人选择逃避,选择退缩,不是所有人都是钢铁战士,十个手指都有长短。这些人如果外界受到的刺激太大,会回到自己平静和缓舒畅的内心世界里去。我姐姐就是这样的人。这也是她对待生活的还击,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我是这样想的。你明白吗?” “我呀,只希望姐姐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平平静静的生活就可以了。”陈佳晟继续说道。 “老师你去学校,阿姨没关系吗?” “我准备请个保姆看护。一时半会儿还没请到。” “阿姨她怎么会这样的?”慎宁想这样问,但他明白老师不愿提起。整个下午他就陪着阿姨注视她毫无表情的脸,是怎样的伤害夺去了宝贵生命中光彩艳丽的颜色,又是怎能样的痛苦让她只知道不停地读念这本语录。 白云还是如此悠悠飘过,几个寒暑之间却改变许多人的命运。这一刻慎宁很是伤感,这种伤感与以前自己所感受到的有些不同:原来在自己的身边也有好多人正经受着痛苦,而且这种痛苦没有尽头。慎宁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宽广起来,原来自己以为天大的事其实只是小事,只是当时的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天地变得无限宽广,连以往生厌的青苔也变得浓浓茸茸的,贴着墙脚努力生存的姿态也令人可敬起来。 “宁宁,在这儿吃晚饭吗?”窗口探出老师的身影。 “不了,差不多我也该回家了。”慎宁直起身。 家里的桌上已罢上了饭菜,慎丰庆斜了他一眼并不言语,自从与徐淑珍那一吵后,他彻底失去了这个家的主导权,没有哪能一处地方不受到徐淑珍的管辖,用徐淑珍的话说“你不能让人放心”。慎丰庆有一瞬间想过分手,但他失去了那份勇气,以前几天几夜不睡干活的劲头,早已消失殆尽。每当夜幕降临,他只想喝点酒舒舒服服地倒在软绵绵的床上。 倒是徐淑珍嗔道:“怎么现在才回家?” “嗯,在老师家呆了一会儿。”慎宁回道。 “洗洗手吃饭吧。” “哎。”慎宁干脆地应了一声。 沈滔闻言特意看了他一眼。 “老师?是陈佳晟老师?”徐淑珍端着饭碗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 “嗯。”慎宁嘴里含满饭粒,胡乱点点头。 “陈家解放前是大户人家,开了好多家绸厂茶园。”徐淑珍喟然道。 “我听老赵爷爷也这样说过。”咽下米饭后慎宁说道。 “后来出国的出国,去台湾的去台湾,只剩你老师那一支在这边,遭罪也只能轮到他们了。我记得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曾经与他家有过渊源,大正月的到他们家,鞠个躬长辈就给两块大洋,吃一顿饭居然有六个丫头服侍。啧啧,不得了。”徐淑珍说道。 “哦……”慎宁放下碗,筷子含在嘴里不动。 “古话说得好,富不过三代,你看看你老师,他姐姐又病了,说白了这么一大家只剩你老师一个,这家人也满作孽的。”徐淑珍摇头。 慎宁没有接话,吃罢晚饭,沈滔与他一同到院子,沈滔斜靠着墙壁若有所思地问:“喂,慎宁,你今天好象有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慎宁挥挥手臂,随口反问。 “你看,往日里我妈妈跟你说什么你表面好象礼貌,骨子里却是冷冷淡淡的。” “沈滔,你不要认为我不说话就任你胡乱盖帽。”慎宁打断他的话。 沈滔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我还没说完呢,慌什么?可今天你的表现很反常呀,居然诚心诚意地回应我妈妈,我想知道这是怎能么了?你与妈妈有我不知道的事发生吗?” “乱猜什么,我不会夺你的,你不必犯小心眼。”慎宁故意如此说。 “哼,不说我也不稀罕。”沈滔扭头。不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慎宁没头没脑的一名话: “书上说,如果把地球的生命时间用二十四小时来表示,人类的历史发展时间才不过一秒……” “……莫名其秒,这与我问你的好象没有关系吧。” 这天,天气闷热,慎宁快走几步到到老师家,在老师家门口他还庆幸,雨还未下。刚才雷声一声紧是一声,乌云追赶着乌云的,他怕在路上就下了。 老师忽然从他的身后跑来,惊惶失措的样子,见了慎宁,话也不太利索:“宁……宁,有看见我姐姐吗…….” “我刚来。” “不是,我是问你从那条路上来有碰到我姐姐吗?” “没有,阿姨自己走开了?” “……一错眼的工夫,突然不见了。” “天马上要下雨了,我回头去找找,刚才可能没注意到。”慎宁忙转身往来时的路上找去。 “我再跑远些。”陆佳晟也忙冲出巷子。 理发店,中药店,布店,鞋店,饮食店再过去是电影院,慎宁一处一处地找,人围起来的地方,他格外注意,在电影院的门口他问一个在门口卖香烟的老伯:“老伯伯,有看到一个这么高,剪短发,穿碎花衬衣的中年女人走过吗?她很好认的,您有注意到吗?” “有啊,一刻钟前吧,往骆驼桥方向走了。”老伯从眼镜上方打量慎宁:“这个女人走得并不快,一看就不对尽,一边走一边吃吃地笑。” “哎,老伯,谢了。”慎宁飞快地离开烟摊,往骆驼桥方向跑去。 这会儿,头顶上的乌云渐渐地降低了,天色变得更黑了。阴森森的天空笼罩着大地,好象要把它压扁似的。突然间,一道耀眼的闪光冲破黑暗,在天空划开一道裂口,紧接着就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在闪电中慎宁终于见到了同样被闪电耀白了一张脸的老师姐姐。 他停下奔跑的脚步,慢慢地走近,她坐在桥墩上朝出露出大大的笑脸,慎宁伸出手拉起她:“阿姨,咱们回家。” 她忽然开口道:“阿晟呢?我怎么找不见他?” 慎宁握着她的手,也笑道:“在家等你。咱们走吧。” 骆驼桥上来往行人很多,天气的缘故,人们也并未多注意刚才坐在桥墩上径自傻笑的女人,顶多带着好奇的目光走远了还频频回头而已。 总算慎宁牵着她的手上了回家的路。 “宁宁。”肖健和几个同伴迎面过来,他老远就向慎宁招手。 慎宁只略略点个头,依旧小心翼翼地不紧不慢地走着。 “她是谁呀?”肖健终于发现不对劲,与同伴分开几步,靠近慎宁问。 “老师的姐姐,我现在要送阿姨回去。”慎宁悄声说道。 “天马上要下雨了,我俩一块儿吧。”肖健转身对同伴们说一句:“我有点事,下次再一起去。” “你同他们去吧。”慎宁说道。 “去看录像,下次再去看也耽误不了什么。” 慎宁不再言语,他也怕路上万一阿姨有个什么突然举动,他一个人束手无策。 果然,在一处啬薇花盛开处,阿姨突然又坐下不动了,看着花吃吃地笑开了。 慎宁急得团团转,先不说这天,老师还没得到消息想必急得什么似的。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肖健蹲下身子,把阿姨背到背上,对慎宁说:“宁宁,你在后面扶着点。” “嗯,好。” 就在他们到家的那一刻,雨点便如子弹一般的杀到了。闪电夹在大雨点里,溅起的火花,在天幕上画出了许多道五光十色的斑纹,风也趁机逞起凶来,象是架起了一把巨大的风扇吹得雨点倾斜得厉害。 “老师还没回来,必是淋到这场暴雨了。”慎宁关上被风吹得吱吱响的窗子。 “也没办法只能在家等他了。”肖健开了电灯,在沙发上坐下。 阿姨又在开始念书了,浑然不受影响。肖健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问:“阿姨从什么时候住到这里的?” “有七八天了。老师还没请到护理人。这段时间都是老师在照看。”慎宁又问:“考上重点中学了吗?” “勉强上了二中。” “挺好的,我姐姐没考上,还是成溪中学。” “可我宁愿是班级的王者,也不愿是好班的吊尾的呀。” “可大家不是说上了二中,一只脚跨进大学的门了吗?” “上学可不光为了上大学啊!” “这倒新鲜,还有更高追求?” “我也是随便说说,被我妈妈逼得紧了,逆反了。人家汪嘉湾爸爸妈妈不管她,说只要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成长就行,人人都想上大学到衙门做官,哪有这么多的衙门!你听人家爸爸妈妈说得多在理。” “那,汪嘉湾成绩好吗?” “不好不坏,一般般。我妈常说如果她再用点功成绩不会这样。人家妈妈却说,随她。” “这样的妈妈到底少的吧。”慎宁也不太确定,曾经他妈妈为学习还打过他的。 “外面雨好象小一点了。” “老师怎么还不回来,要不,我现在就出去找找。”慎宁站起来。 “算了,还是我去吧,我比你跑得快。”肖健阻止他,准备开门出去。 门一开,外面有个淋得浑身滴水的人也下正踉踉跄跄地走来。 “老师……”两人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声,都被老师惨白的脸吓着了。 “找,找到了?”老师颤声问,嘴唇发紫,眼睛却亮得可怕。 “在屋里了。”慎宁指指内室。 “嘭”的一声陈佳晟毫无预景地滑倒在庭院。 “老师。”肖健慎宁两人连忙冲进雨中,手忙脚乱地搀扶拖进了屋内。 这一夜,他们还是把发烧得晕迷过去的老师送进了医院。第二天,肖健慎宁两人又把阿姨送回了疗养院。 三天后当老师醒来得知此事,微微露出笑容:“还是回疗养院好些。” 第7章 八 老师自从出院后总是断断续续地咳嗽,中药西药双管齐下也不见效果。陈佳晟并不在意。他特意找了一天请慎宁肖健吃了顿大餐,以示谢意。 “父母并不能陪你一辈子,兄弟姐妹却是相伴一生的人哪。”席间,陈佳晟如此感慨。 这里是城市最好的饭店,慎宁还是头一回来。平时只匆匆路过时瞧上一眼,今日里却是堂堂正正地坐在这铺着漂亮桌布的桌上享受美餐。 “老师既优秀又帅气,找个女朋友就不会寂寞了。”肖健啃下一块排骨,又喝一口啤酒。这酒是他自己点的,他认为自己是高中生了可以喝一点啤酒。“我们这些学生好多都暗地里偷偷拥抱接吻什么的。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没有。” “你急什么呀,有也是正常的不是,大都数人如此,你不这样不显得不合潮流?”陈佳晟咳了几声,笑道。 “肖健,你也这样吗?”慎宁好奇地问。 “没有,我说了没有。”肖健脸微微发红,拿起杯子喝了好大一口。 “唉,慢点喝。”陈佳晟拉着他。 “对呀,老师,我们不是在说你,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肖健道。 “不是你自己提的?”慎宁咬着筷子露出白白的牙齿,这也是平常的食材,怎么他们的味道硬是如此不同。 “宁宁,要不要也来一杯?”肖健指指自己的啤酒杯。 没等慎宁有什么表示,他便拿来杯子倒上了,白色的浓厚泡沫马上沿着杯口顺势滑出。“这没什么酒精度数的,老师咳嗽才不喝,你又不咳。” 慎宁也不嫌让了,拿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淡淡的。” “就是嘛,咱们把这瓶分了。” “不,我喝这一杯就好。”慎宁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认真。他想到他爸爸,喝醉后差劲的酒品,骂人,摔碗,踢凳子甚至还动手打妈妈,那些不堪的封存在记忆深处的回忆就象翻滚的泡沫,搅得他难受。 “算了,你不爱喝,连这杯也别喝了。我替你喝完好了。”肖健见他的脸红红的,以为喝啤酒喝的,连忙把杯子拿回来。 “看来,你们两人很好啊,兄弟一般。”陈佳晟见到这一幕,说。 “什么兄弟?都是我让着他的。”肖健白眼。 “什么让着我?我让你好不好?”慎宁不服气了:“就说上次,我说到游泳池去游泳,你却说游泳池有什么好玩的都是些小孩子和女孩子,吵都吵翻天了,不如到城北水闸那边去,水又清,人又少。好吧,去就去。 “下水后,我就对他说,水有点凉,我们还是快点上岸的好。他逞强,说什么来也来了,不玩个痛快不值得。好吧,反正天色尚早,再游一会儿也不妨事。 “可是一个来回后,我发现他不再身边了。吓了一大跳,忙又游回去找,没找到;我又扎进水里继续找,发现他被水草缠脚了,在那儿胡乱挣扎。我上前费了好大的劲才让他摆事实脱了水草。 “我问他怎么被水草缠住了,这么不小心?他说,为了躲避一条蛇。老师,你说哪能有这样的?” “游泳最容易出事,以后千万别逞强。”陈佳晟告诫道。 “我水性比他好都已经说水太凉了,万一腿抽筋什么的,不太好。你现在说说谁主谁的?”慎宁冷笑。 “之前呢?我们几个去看电影,大家都要看香港片,你非得要看美国片,最后还不是我陪你的。”肖健洋洋得意地说。 “这种小事也好拿来说嘴,老师他没话好说了。”慎宁挟了一筷子鸭肉给陈佳晟:“老师,你怎能么都不吃,光人们两人吃。” “没事,你们用力吃,不够再加。”陈佳晟道:“原来你们倒比一般的兄弟处得好。懂得互相牵就。想当年,我可没你们幸运没遇到好朋友。” “那是老师太优秀了,别人不敢接近吧。”肖健说:“老师你总是温温和和的,也不见你发脾气,文笔好,成绩好,样样冒尖的人,别人会自愧不如的,不愿意站在你身边。” “现在的学生真厉害了,说话都一套一套的。” “不是我说的,是我听女同学说的。她们在议论太优秀的抓不住,太次的又瞧不上眼什么什么的,我也随便听听。” 走出饭店的时候,太阳正肆无忌惮地烤着大地,一阵阵南风刮来,卷起一股股的热浪,火烧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 改革的浪潮出如这罕见的热流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慎宁爸爸被踢出了行政编制。据说干部考核时,为体现并不是走过场的形式主义,不合格者需占一定的比例。慎丰庆首当其冲成了这百分之一比例中的一员。 晚上的饭桌上气压很低,慎丰庆的面前少了惯例的饭前酒,他瞪着徐淑珍,她也瞪着慎丰庆,噼哩啪啦火花四溅。慎宁沈滔两人埋头饭碗里努力吃饭,尽量减少存在感,减少在饭桌上的时间,因为呆会儿就会有一场暴风骤雨。但今日有些不同,慎丰庆过早地就投枪缴械,他默然无语地捧起饭碗。 他这一举动,反而桌上的三人均愕然当场。电风扇呼呼的声音与饭菜的咀嚼声混合在一起,组成了诡异的晚餐。 吃罢晚饭,慎丰庆坐到院子里,抽闷烟去了。 屋内,徐淑珍也在忧虑:“我们厂也要改制。听说有一部分人要下岗。” “下岗的一般是闲着无事又照样拿工资的人吧?妈妈你工作麻利勤快,怎么轮也不会轮到你的。”沈滔在一边说。 “你哪里知道其中的厉害,越是闲职的人也是背后有靠山的人呀。象我们这种单凭麻利勤快的操作工最容易被人挤掉的,现在听到风声,又有哪能个不拼命,不手脚麻利的?”徐淑珍擦桌子的手停下来,暗叹。 “妈妈你不用着急,你们厂的总经理不是肖健哥他爸爸吗?跟肖健哥说说就成了。”沈滔轻松说道。 “肖健还只是孩子,更何况他爸爸会听他的?跟他家关系好的多了去了。”徐淑珍笑道。 “有说总比没说的好。”沈滔说。 “滔滔说得也对,你们哥俩与肖健关系好,探探口风的事能办吧?”徐淑珍看了他俩一眼,算计着。 “没问题,慎宁,是吧?”沈滔朝往厨房去泡开水的慎宁说道。 “估计问了肖健,肖健也不一定会知道。”慎宁的声音在厨房传来。 “你托他的话,肖健哥不会拒绝的。”沈滔肯定的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了,肖健一定不会拒绝?”慎宁问。 “反正就是有这种感觉。我们几个在一起,明明肖健很想玩的事,你不玩,肖健也就不玩陪你坐一旁,直到你走开,他才加入我们疯狂的一起玩,还玩的特溜。我们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你一个人坐着会无聊的。我们不服气,因为有时我们中的另一些人也单独坐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也陪陪,他嘿嘿的笑着说,总有人是不一样的。你看看,这还不能证实我的话吗?”沈滔坦白道。 “好吧,咱俩一起跟他说。如果他觉得为难的话,就……” “又不是让他阻止他爸的决定,只是托他关照一下而已。”沈滔说道:“明天去他们家吧。” 慎宁点点头:“好吧,我正好有几本书向他借。” 第二天吃过午饭,他们俩人去了肖健家。肖健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天气太热,他也懒得动弹。他妈妈领着慎宁俩人到他房间,他妈妈忍不住唠叨他几句:“健健,说过你好多次了,哪怕穿件背心也好,裸着个背总不雅观,何况如果嘉湾撞见了,不难为情啊。” “好了,妈妈,知道了。我朋友来了,总要在朋友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吧。妈妈,给我们拿些冰的来哟,谢了。”肖健一边穿背心,一边对着他妈说。 “好的。”他妈妈替他们关上了门。 “你妈妈真通情达理。”慎宁说道。 肖健一边调整风扇的风向,一边说:“假的。凶着呢。” “哪有这样说的,我妈妈人家都说她凶,我却觉着好呢。总是自己的妈妈好嘛。”沈滔自得的很。 “怎么今天一起来了?我正无聊,想着找你们玩呢?外面太热,都不敢出门。”肖健抱怨道。 “肖健,上次向你说的书,整理出来了吗?”慎宁问。 “早整理好了,喏,都包好了,等回去时你拿走吧。”肖健指着墙角放着的一包书。 “是什么书?”沈滔问。 “宁宁要提早看的高中的课本。”肖健道。 这时,门开了,肖健妈妈托着一个装满西瓜的托盘进了房,笑脸满面地请他们吃。 “谢谢阿姨。”慎宁沈滔同声道谢。 “别客气,你们都是我们家健健的好朋友呀。对了,你叫沈滔吧,原来是住在后面弄堂的吧,以前常看到你,现在倒不常见。” “阿姨工作忙,我们又迁走了,自然不常碰面。” “你叫什么?相貌好俊俏的孩子,是哪家的?”肖健妈妈又转向慎宁。 “妈妈,他叫慎宁。其它的等哪天有空,你再细细的问,可以吗?”肖健皱眉,不悦道。 “健健这孩子就是这样,好,你们聊。”说完,转身走了。 “我妈就爱噜嗦,宁宁你别在意。” “不会。肖健你爸爸星期天还上班哪?”慎宁问。 “可不是,找他的人一拨一拨的,我妈嫌烦,让他去单位处理公事。”肖健咕哝道。 “那你爸爸有没有提到公司里要多少人下岗?”沈滔迫不及待的问。 “我不知道。怎么?” 慎宁脸一热,正不知怎能么开口,见肖健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于是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就是,那个问问,阿姨……” “肖健哥,你也知道,我妈没什么文化,脾气又粗糙,容易得罪人,所以我们想帮她问问:我妈她会不会下岗?”沈滔一口气说了出来。 “这简单我帮阿姨问问好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宁宁,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太见外了吧。”肖健笑道。 “还不是怕你为难?”慎宁松了一口气。 “来,我们下棋吧,四国大战怎能么样?” “三个人怎能么下?” “大不了我一个人管二国吧。宁宁,快把西瓜吃完,我再去拿些冰淇淋。” “冰淇淋就不用了。” “怎么?嫌腻?那拿些冰棍好了。” “喂,肖健还玩不玩四国大战了?” “等等,我去去就来。”肖健犹如鸽子从新船下水的仪式上的彩球里腾飞起一样,扑腾来扑腾去,忙个不停。 玩过四国大战,打过扑克,最后大家靠着墙壁坐下,喝冰镇的果珍,听着舒缓的音乐。沈滔拍着墙壁说:“这天够热的,连墙壁都是烫的。” “老师家的墙壁就不烫,走进屋内还可以感到丝丝的凉意。”慎宁舔去嘴唇上的汁水,偏首对着肖健:“肖健,你有注意到吗?” 肖健觉得今日里慎宁吃完了他所有拿来的果品,而且刚才吃芒果时,还说第一次吃这种水果。这些让他觉得渡过的这一段时光格外愉快,他根本没觉得今天下午的气温高达四十度。此时被慎宁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坦率地注视时,倒是一阵热气涌上脑袋,他故意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老师家房子的墙壁比我们现常住的房子厚。” “就是。我还测量过的,足足比我们家的墙厚上一倍。而且对外的窗子开的小,通常开得大的窗子都是对着自己家院内的,这样更增加了遮阳的效果。”慎宁说。 “他们家以前是大户当然造得好,普通的老房子哪有这样的。”沈滔说。 “我们这座城市象这样的房子不多吧?”肖健随口问。 “不知道的,象这样的建筑应当保护的吧?”慎宁疑惑。 “相比这个城里保护的更多了,随便哪座桥都要比房子老上许多。”沈滔挥挥手:“不说这个了,这些都是市政府的事,哪轮到我们这些人了?嘉湾姐呢?怎么不见她?” “跟她同学看录像去了。”肖健道。 “嘉湾姐现在可出名了,她的照片都放到照相馆的橱窗里去了。那天我路过照相馆,好多人都围着看,说是象明星。”沈滔说。 “这又不稀罕,宁宁妈妈的照片早十几前就放过。”肖健不屑道。 “慎宁,真的吗?家里怎能么没你妈妈的照片?”沈滔惊呼。 “我都放起来了。”慎宁淡淡地说道。 “什么时候让我看看。”沈滔要求。 “不行,我长得象我妈妈,你看我好了。”慎宁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呀!”沈滔伸手扭慎宁的胳膊,慎宁两只胳膊马上泛起红痕,身体也微妙地弯弓起来,仿佛遭到莫名的袭击似的。 “滔滔,快松手,骨折了可不是开玩笑的。”肖健架开沈滔的手。 “哪有这么矜贵的,慎宁就会装。”沈滔笑道。 慎宁直起身,平素白皙的脸泛起淡淡的红潮,原来眼里的暗淡神色已消失了,他很快地说:“肖健把你以前的照片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吧。” 肖健也正后悔刚才提到慎宁的妈妈,他动作敏捷地站起身:“我去找。” 几天以后,肖健就给徐淑珍吃了一颗定心丸:她不但不会下岗,由于她工作中表现出色,将会宣布她为车间生产管理负责人。 第8章 九 陈佳晟的咳嗽日趋严重,有好几次痰中已带出血丝,药一直没停,但病情反反复复的起色不大,弄得他很是疲乏。 今晨起来,他觉得四肢无力,要是举起一只胳膊,胳膊似乎装满水的吊桶,沉重无比。阳光照得熬人,但他的背上如同浇了一桶冷水,直起鸡皮疙瘩。咳嗽痛得钻心,连耳朵也轰轰作响。他躺倒在沙发上懒得动弹,他想,他应该取条棉被来,但他实在无法提起这个劲。他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背,恍惚是姐姐的手,他顿时泛起一股辛酸的幸福感,家里只剩下姐弟俩相依为命,他的眼角微微润湿了。 慎宁到老师家时,就发现老师昏迷在沙发上,一幅非同寻常的病态。赶忙急急地送进了医院,幸亏他知道老师平常都把一些钱放在哪能里,不然都不知道怎么交住院费? “宁宁。”肖健赶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慎宁迷糊了。 “老赵爷爷刚才在路上碰到我,说的。” “我一个人没法送医院,请老赵爷爷他们帮的忙。”慎宁忧虑着急:“医生还没出来,也不知怎么样?” “谁是陈佳晟的家属?”医师出来了,矮小的个子,圆的大头,脸上绕着一圈胡子,头发已斑白了。长期的医疗经验,使他成为治愈病人的高手,他的身后跟着一大群拿着纸笔直的实习医生。 “我是。”“我们是。”慎宁肖健异口同声的上前应道。 医师的表情平淡:“病人需要输血。只是医院里没有病人血型的血。” “输我的吧,我很健康。”慎宁神情严肃地说,并伸出自己白皙的手臂,细致的皮肤上清晰的映现着淡青色的血管。 “还是我的吧,我比你结实。”慎宁那种过分认真的表情,肖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自觉地牵就慎宁,就是他眼神中的那种专注执著,是渗透到心灵深处的情感映在外的表相,自己缺失的似乎就是这些。 “你们一起来吧。”医师冷静的宣布。 检验的结果是慎宁符合血型。于是他平静地躺在床上,伸出手臂,淡淡地看着新血缓缓地透过皮管流进装血袋子,不久这些就将在老师的身体里运动了。慎宁觉得很满足,终于可以为老师做点什么了。 陈佳晟醒来的时候,慎宁爬在床头睡觉,肖健刚坐在凳子上斜靠着墙睡着了。陈佳晟刚一动,慎宁就醒了,喜道:“老师你醒啦!” 肖健也闻声惊醒了,走了过来。 陈佳晟轮流看了两个学生一眼,微笑:“谢谢你们,受累了。” “我不累,倒是宁宁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吧,白天宁宁抽了血。”肖健道。 “抽血?为了我吧?”陈佳晟带着谦意。 “没事,肖健乱说的。”慎宁笑道。 “好了,你们结伴回去吧。一个人回家也不安全。我这里没事。反正已经在医院。”陈佳晟催促道。 “那好吧,明天再来。”慎宁起身,与肖健一同回家。 陈佳晟住院两月后出院。病情基本得到了控制,他向向学校请了一年的假,学校知道这种肺结核具有传染性,所以准了他的假,并请了代课老师。陈佳晟悠闲在家里自学外语,每天尽放着英语磁带,连带经常到他家的慎宁无形之中英语听力水平有了显著提高。住院的第二天,陈佳晟就提出: “宁宁,来医院一定要戴口罩,而且以后与我呆在一块的时候都必须戴。” 陈佳晟强烈的口吻,让慎宁不由自主地点头:“嗯。” 这之后,在陈佳晟周围的慎宁只好口罩不离,陈佳晟略略安心。他知道慎宁是个细心体贴的孩子,必然为使他放心而照做。 慎宁在院子里把落叶扫成堆,准备装进袋子,投放到外面的垃圾箱去。他撑着扫把抬眼望望天空,在云的裂缝里,从那橙黄色的,衬着太阳的边缘,阳光成为一种宽阔的扇子一样的光线,斜斜地投射下来。在辽阔的天空时是细细的,象枪锋一样的这些光线,到临近地面的时候,象奔流一样的扩大起来,落在大地上,慎宁心情舒畅,扬声朝屋子里喊道: “老师拿出藤椅到院子里坐坐吧。” 昨晚,慎丰庆把他叫到一边,板着脸问他:“你常去的那个陈老师是不是得了肺结核?” “嗯,现在差不多就要恢复了。”慎宁答道。 “你知不知道,这个病是要传染的?以后不要再去。”慎丰庆生硬地命令。 “医院里这样的病人那么多,医生不照样给病人治病?”慎宁直言不讳地说。 “人家是医生,你是谁?万一传染了,又是谁把你送医院,还不得是我。”慎丰庆略略提高声音。 “宁宁呀,这次你爸爸说得对。”徐淑珍闻言也加了进来:“这病不是开玩笑的,并不是你不愿被传染就不会传染。你一向是聪明稳妥的孩子,想得明白的,是么?” “阿姨,我们出生的时候都注射过疫苗的,而且我每次去都戴口罩的。如果身体感冒什么的我都不去的,我也挺注意的。”慎宁认真地说, “你这孩子我也劝不了你……”徐淑珍目光含着批评。 “宁宁,把我叫到院子里,自己发什么呆?”陈佳晟靠坐在藤椅上,饶有兴趣的问。 “看天呗。我觉得老师该常出来晒晒太阳,会觉得心情特别轻松,可惜这里看不到外面的银杏叶。”慎宁不无遗憾。 “没关系,你能常来陪我,我一点不觉得寂寞。现在吧,大概是空闲下来了,老是想起从前的事。就说庭院左边的房子吧,现在空着,我小时候也是空着的。我和姐姐曾经偷偷地跑进去过,黑魃魃的房间飘着一股霉味,我和姐姐有点害怕,突然从哪个角落伸出一只手,又舍不得就这样冲出去,抓着透着光亮的窗栅子,窗栅子积着厚厚的灰尘,突然窗外传来一声拉长尾音的叫卖声——小馄饨,蒸糕嘞,吓得俩人失手摔下窗台,跌成一团,彼此望望对方黑乎乎的脸,尖叫着撒腿便跑……哈哈,现在想想,小时候真可爱,一点点的事好奇得不得了。”陈佳晟笑道。 “我以前还傻傻的以为自己看到的老奶奶老爷爷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不知道他们也曾有过儿时,少时……”慎宁也笑道。 陈佳晟还记得妈妈老让他们姐弟俩练大字,姐姐还好些,毕竟大上好几岁,稍微能静得下来些,而他呢,把宣纸一张张在院子里铺开,然后拿着笔,一张张地乱写,一阵风起,那些纸象天女散花似的飘飞,他还追着纸大喊大叫。那时候世界很小,但很丰足,如今早已被那个世界所拒绝,却还骄情地在这门外徘徊。想起妈妈姐姐的遭遇胸口又是火辣辣的难受。那些往事他倒希望如那旧屋的霉味一样与黑暗一起埋没。 于是他对聚精会神研究着窗格上雕刻的花纹的慎宁,说: “男孩子以前对那种战争犹为感兴趣,可以后这种残酷的战争是不会发生了,取而代之的将是感情上的战争了。” “什么感情上的战争?”慎宁不解。 “精神上的强者喽,比方说你比我勇敢,比我坚强,比我大胆,那显而意见,你遇到的机会总会比我多,你比我敢于追求呀。这是一场我们眼睛看不见的战争,迟钝的人可能很难察觉。” “老师怎么突然想到这个的?太高深了吧。” “发发感叹而已。” “老师,你什么时候去复查?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去好了。你呀,别以为成绩好,就掉以轻心。” 俩人正聊着,肖健走进院子:“我就知道宁宁在这里。”转向陈佳晟:“老师气色好多了。” 陈佳晟笑道:“肖健,有一段时间没见你了。功课很紧吧?” 肖健哀叹:“岂止紧张,简直快喘不过气来了。” 慎宁也笑咪咪地走进他:“当考生的滋味这么难受呀!” 肖健横了他一眼:“那个气氛,不得了的,好多同学除了吃饭的时间,其余时间尽扑在书本里了。我是走读的,听住校生说,同学们即使熄了灯还打着手电筒看书,早上四点钟就起来背单词背书。更恐怖的是,有些同学不知哪里搞来的资料,偷偷摸摸地埋头苦干,搞得象地下工作者一样,生怕泄露了些题目,让别人取得了好成绩。整个教室五十个同学俨然成了五十个小王国了。任课老师还三天一排名次,搞得草木兵。” “今天正是趁机抓紧时间多做点题目的时间,你怎能么反而出来了呢?”肖健好象也受到了紧张的情绪的感染,也是,明年的自己也会这个样的吧。 “难得的星期天,我就偷点时间轻松轻松,绷得太紧,也是影响发挥的。”肖健自信满满。 “肖健说得对,不必太过紧张。劳逸结合,事半功倍。宁宁,你就陪肖健轻松轻松好了。明年肖健就能把经验传授给你了。”陈佳晟也肯定肖健的方法。 肖健一听,抓起慎宁的手,说:“走,宁宁,陪我去看场电影。” “现在有什么好看的电影?”慎宁皱眉:“要不,去划船,老师也去好了。” “我就算了,你们随意。我要去整理稿子。”陈佳晟摇头。 “那好吧,去看电影。肖健看电影老是半途就睡过去。”慎宁抱怨道。 “我保证不会。走吧,我知道今天的电影是日本电影《人证》。”两人并肩走出院子。 虽是星期天,但这种电影没有动作激烈的武打片来得有吸引力。电影院里熙熙攘攘没几个人。俩人随便找了两个靠后些的位置坐下。电影也随之开始了。 慎宁喜欢电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一个个生动的画面,让人体会另一段人生的起起伏伏喜怒哀乐,他们面对决择时也会彷徨也会痛苦,面对生老病死也会无奈流泪,面对无法做到的事也会挣扎也会不安也会退缩,所有这些还原一个明明白白的人心。也许是丑陋的也许是高贵的也许是残缺的也许是善良也许是凶恶的但不可能是单一的。慎宁喜欢这些交错在黑白银幕上缩影,平凡也精彩。 影片整个基调是阴郁的,但随着故事的深入,一个不同的母亲慢慢呈露在观众面前……慎宁正看得投入,忽然右肩上“嘭”的一下,慎宁无奈的微微偏头,果然肖健已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会周公去了。 慎宁也不去叫醒他,只是调整好坐姿,让自己舒服一点。 肖健也真是累的,在一个大都数人紧张的环境里,不受影响的人几乎没有,或多或少总有些情绪变化,内心一烦躁,不知怎的,觉得自己这个也没记住那个也还不会,觉得自己越来越不行了。于是决定今天索性丢开书,好好玩玩。他打算先看场电影静静心;再去溜一二个小时的冰,出一身汗,把那些不安啦烦躁啦通通随汗水流光;接着吃一顿好吃的慰劳慰劳辛苦的自己;最后好好睡上一觉,整装待发,他是谁?他可是肖健,小小的高考算得了什么,小菜一碟而已,他信手拈来就是。 但是,一坐在黑黑的电影院里,他马上云里雾里,晕晕欲睡,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肖健只对那些打打杀杀的画面感兴趣的。一转头,慎宁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头扎到剧情里去了,一双仿佛总是湿润的眼睛此刻在长睫毛的映衬下放射出炯炯的黑光,他不敢过分的盯视这双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被这双眼睛一盯视,就感到自己的许多意愿不由自主地违反自己的意识。 这事的发生其实很偶然。肖健睁开眼睛,一瞬间有初醒时的迷茫,不知身在何处。他发自己枕着别人的肩膀,头刚一抬,视线正对上往下看的近在咫尺的慎宁的目光,慎宁那弧线优美的下巴离自己的鼻子很近很近,仿佛稍微抬高些就能碰到,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当他意识到什么的时候,自己的双唇已牢牢地贴在慎宁因为光线的关系映现出微暗亮光的嘴唇上了。 太过突然,又因为半边身体有些发麻,一瞬间慎宁没有动,只是略为震惊地凝视在眼前放大的脸宠,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在影院,也许他们现在的这一幕被哪能一处角落的某些人看个正着,他的脸涨红,迅速推开肖健,两人默默地相对片刻,同时坐正了身子,但他们的心却在猛烈地狂跳。 第一次慎宁身在电影院,却不知银幕上演的究竟是什么。 出来的时候并不象刚才进去的时候自然,肖健慎宁两人中间隔了一手臂的距离,仿佛 现在他们的暗潮汹涌通过一手臂的距离就能表达清楚一样。 肖健终于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慎宁,“宁宁……” 慎宁转头,脸上的红潮已透,但双唇却是红的:“怎么?” 肖健鼓起勇气:“你可不能骂我,不能不理我的。” “啊?” “我现在是考生,如果因为这个影响考试,你心里也过意不去的,是吧?”肖健道。 “所以呢?” “所以我们还是照旧呀。好不好?”肖健嘴上说得底气十足,其实内心却是不安,他怕,慎宁翻脸,慎宁的脾气可是很拧的,要他消气得等好几年的。 “嗯。好吧。”慎宁点点头。 “真的?”肖健又高兴又有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失望。 “说话算话。我们都忘记不就好了。”慎宁看着着路边三三两两走过有说有笑勾肩搭背的同龄人,有一丝的茫然,不久前自己也是这样开开心心心无旁骛的,他赶紧甩甩头,把乱七八糟的画面摒弃,神情严肃地这样说。 明澄的天空下,稀疏的云朵并没有落下阴影,但这一刻肖健却看不清慎宁的表情,是喜抑或是郁,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说的话由不由衷? 对于这城市许许多多的人来说,这又是极其平常烦琐的一天,但对慎宁肖健来说改变一生也只是这一天的霎那吧。 第9章 十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这天,让肖健认为夏天竟是如此令人陶醉,色彩绚烂的季节。正午在静寂和酷热中闪耀,一望无际的苍空画出的弧线俯伏在大地上,好象睡熟了一样,慵懒困倦。肖健在大街飞奔,头顶上一只云雀,于天际深处发出颤音,银铃样的歌声穿过云层,飞向深情的大地,街道两边的香樟树象漫无目标的旅人,闲散而恬静地挺立着,耀眼的阳光燃着树叶,投给下面别的叶子昏暗的影子,只有在风吹动时才闪出金黄色的斑纹。 他一把推末开陈佳晟家庭院的门,大喊着冲了进去:“宁宁,宁宁我拿到通知书了。” 慎宁正站在院子里的大鱼缸前看今日刚投放进去的金鱼,他直起身,对着已冲过自己身边的肖健,叫住他:“我在这儿呢。” 肖健立刻紧急止步,转身,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抱住慎宁,激动地说:“我……拿到通知书了。” “我听见了。”慎宁笑道。 “我太高兴了。”肖健头抵着慎宁的头:“跑得太快,喘不过气来了。”他微微离开两人的额头,免得自己额上的汗水沾到慎宁,可当他偏头的时候,嘴唇刷过慎宁微凉的唇瓣,他不假思索地捻了上去,他的嘴唇与慎宁的嘴唇相吻的地方,很自然地形成叉字。 在屋内休息的陈佳晟被肖健的声音惊醒,出来的时候正好瞄到这一幕,他紧皱眉头转身毫无声息地回屋。此刻他不宜出现。 “喂……”慎宁率先退开,他觉得脸格外的热,估计连眼睛也红了吧,他默默闭了闭眼。 “宁宁,别生气。我太激动,太激动了。”肖健的脸由红转白:“你看,我是来给你看我刚收到的通知书,你是除了我之外第一个看到的。” 说着,他手忙脚乱地摊开纸张,要笑不笑地放在慎宁的眼皮底下:“你看。” “恭喜你,肖健。”慎宁声音比脸色好些:“以后不许这样了。接吻不是发生在男的和女的之间的吗?两个男的接吻我还没看到过,肯定是不太好的,你说,是吧?” “两个男的接吻是没见过。”肖健也同意。 “所以以后千万要注意,幸好没人看见。”慎宁左右张望了一下。 “看见就看见,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不信,他们看见了又能把我们怎么样?”肖健泄愤似的说。 “那你说说大街上为什么没有男的与男的拥抱接吻的?女的和男的我们为什么能看到?”慎宁责问道。 “说不定他们躲起来了,所以没看到。有些人就爱现,但大多数人都是不爱现的。”肖健振振有词。 慎宁沉默不语。肖健又道:“那你说说,有谁规定男的不可以吻男的?” 慎宁转开脸,还是不语。肖健道:“说不出来了吧?” “……我到书里去查查。”慎宁闷声说道。 “那,你没讨厌我的吻吧?”肖健憋着气,嘴张了几次,好不容易问出口。 “没讨厌,”见肖健又跃跃欲试的模样,又补充道:“也没喜欢。” “哪有这样说话的。”肖健瞪眼:“我也去查查,为什么不可以?”他又望望屋内:“老师呢?” “睡午觉。” “我先走了,帮我给老师说一下。” “好。” “我现在就去图书馆。” “随你。” 慎宁双肘靠着鱼缸的边缘,几尾鱼儿在荷叶下自得自在,让荷叶轻微地飘动。他突然想起几年前电影院前所发生的一幕,众人不以为然的嘲笑声似乎还很清晰,就连肖健不也是其中之一? 早在肖健第一次迷迷糊糊吻他的时候,他就去查看过资料,知道其实发生在同性之间异常亲密的举动是同性恋的行为。刚才他所以说去查查是想提醒肖健,这样的行为注定是不被允许的,但这种答案得让他自己去寻找,而非简单地告诉他说,这是可以的,这是不可以的。肖健是逆反心很重的人,如果别人告诉他不行,他反而会积极地去试试,如飞蛾扑火一般。 对肖健,慎宁感觉也很复杂。谈不上什么喜欢或爱什么的,这似乎很是遥远的事。但肖健肯定是特殊的存在。比如沈滔与他相处的时间比肖健多,但与沈滔总有种隔阂,好象隔着一条河,两人望得见对方,但谁也不愿走近对方。而对着肖健,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话,不必担心他在意不在意,一回头,他都认真地在听,也许有时话题不对他的口味,但粗枝大叶的他也会按捺自己的性子,表现出违反他常理的一面。所以几天不见肖健,他就觉得身边少了什么似的,其他的同伴就没有给过他这种感觉。 喜欢一个人会怎么样呢?应该总想替对方做些什么的吧。对肖健他没有这种想法,肖健样样比自己强,慎宁压根没想过替肖健做什么,所以当他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眠的时候,暗暗地肯定:没有喜欢肖健。 肖健对他有这种想法吗?答案也是否定的。肖健做事随意随性,动作有时快过思维,他的举动不能于常理来衡量的,他大概自己也没意识到什么,都是慎宁自己在寻烦恼而已罢。 思及此,慎宁抿嘴一笑:“无聊。” “什么无聊?”陈佳晟从屋内步出,左右张望:“刚才恍惚听到声音,是谁来过了吗?” “老师醒了。肖健来过,拿到省大的录取通知书了。”慎宁站直身体,树阴和光线的条纹在他的脸上落下泼墨画似的暗色团影,令人看不真切。 “肖健还真不错,重点大学啊!”陈佳晟笑道。 “就是。那老师也不愧是特级的,连作文题目都能猜得到。”慎宁勾起唇角。 “你也要努力,明年的这个时候就是你了。”陈佳晟道:“等你考取了,我就把书房给你了。” “什么呀?书房里的书我都翻得七七八八了。”慎宁故意皱皱鼻子。 “你不稀罕,那就算了。”陈佳晟笑道。 “老师,为什么不结婚?”慎宁忽然问道。 陈佳晟一怔:“冷不丁的这么一问我还真不好答?” “就简单说好了。”慎宁晃着头说。 “我呀觉得女人挺脆弱的。”陈佳晟进屋拿了两个小木椅,一人一个坐下后,继续说道:“象我妈妈,我姐姐她们留给我的影响太深刻了,以至于我对她们都在些怕,不敢和她们过于接近,就是这样。” “但那是老师妈妈和姐姐她们的经历特别才会如此的。”慎宁直言。 “我也明白,但总是转不过来。你说,有什么办法?”陈佳晟摊手。 “老师你要克服这个矛盾心理才行。”慎宁道, “再等等吧。其实一个人也挺好的,有你,有肖健他们,有老赵他们,并不觉得缺失什么,遗憾什么。”陈佳晟神情轻松地说。 “等老了怎么办呢?”慎宁愁道。 “老了就到敬老院去罢。或许过个几年领养个孩子也不一定。宁宁,你就做我的干儿子好了。我也不怕老无所依了。”陈佳晟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说。 “行呀。”慎宁笑了笑,看似乐观的老师原来也有解不开的结,都说,无数个昨天叠起今天的自己,但昨天的印记太过深刻把今天浸蚀了又怎么办呢? 肖健走出陈家小院,被街上的人潮一涌,就觉得天下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吻而已,分什么男的女的,外国人还当作见面礼仪呢,何必大惊小怪? “肖健。”后面有人伸手搭肩,肖健回头一看,是汪嘉湾。 “上班时间,你怎么出现在这里?”汪嘉湾高中毕业后,进了园林局下面的一个景点单位售门票,一度被人称为“门票西施”,她工作后搬出了肖家,住进了地质院的家属楼,但肖健妈妈受汪嘉湾爸妈嘱托总让她时不时去住上几天,吃上几顿好吃的。 “我调休,配眼镜。你呢?在街上晃什么呢?”汪嘉湾背着小皮包,戴着一顶花边布帽,穿着一身粉色彩的连衣裙,显露出娇好的身段,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我录取了,正告诉朋友呢。”肖健呵呵笑道:“我厉害吧?!” “不错呀,肖健,大学生。我说怎能么感觉有点不一样,原来是有出息了。”汪嘉湾提高嗓音,重重打了他一下,眉眼之间满是笑意。 走了几步又问:“你这是去哪里?”没等肖健答复,眼珠一转:“我刚借了好东西,敢不敢一起看?” “是什么?”肖健的好奇心马上被勾起,围着汪嘉湾转了半圈。 “本来我是不想让你看的,但你现在不一样了,大学生了,所以特别为你开例。但你得发誓保密?”汪嘉湾难得严肃。 “好,我发誓。”肖健迫不及待地答应。 “跟我来吧。” “去哪儿?” “当然是我家。” 汪嘉湾卷发一甩,率先走了。 人们说人生是由许多偶然而成的必然,这话一点不错。多年后,肖健感叹:成长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慎宁表示肯定:你最有发言权。 地质队家属楼是新建的二幢五层楼,汪家住在其中一幢的三楼,当初汪嘉湾的妈妈直呼好运,抽到这么好的层次,底楼潮又容易招引蚊蝇;二楼好是好,但都是分给干部的;四楼走楼梯有点累,不方便;三楼最理想,而他们家又是东边三楼,真是好上加好。 “湾湾,回来了。”楼梯口乘凉的婆婆和蔼地招呼。 “好婆呀。”汪嘉湾也欢快地叫了一声,越过好婆上楼, 耳边还传来好婆的声音:“湾湾,这个伙子是谁呀?” “亲戚,好婆。”汪嘉湾头往楼下说了一句。 汪嘉湾一边开门,一边低声抱怨:“年纪大的人都这个样,好管闲事。” “人家好婆也是关心你吧。”肖健道。 “进来吧。”汪嘉湾关上门。 换鞋后,她把窗帘拉上,然后从包里拿出带子放进录像机里,在开始前,她还叮咛了句:“记住,要保密。” 肖健正襟危坐:“保证。” 肖健以为是审判官员的内部片,常听说某银行干部携款逃跑什么的,他以为汪嘉湾神秘兮兮的片子,定是此类不对外公开的预审经过。然而当出现赤裸裸的男男女女时,他还是惊呆了,心怦怦直跳,眼睛都不敢望汪嘉湾那儿瞟,仿佛被人一看,就会看穿他的内心一样。 汪嘉湾也是第一次看这种片子,借给她的那人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外借,原来这种画面如此震撼,飘入耳朵的呻吟声,仿佛正在诱惑人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象泥塑木雕一般,但肖健分明手心在冒汗,连额头也是,旁边的电风扇丝毫没有什么作用,而且口渴,想喝水的欲望支配他转过头:“有水吗?” “哦,我去拿。”汪嘉湾猛地站起身,可能起得太猛,身子斜了一下,又坐了下去,但坐下去时不巧大半靠到了肖健的身上。不知怎么的,当她起身时两人的嘴唇碰到了一起,下面的发展很自然,也不知是谁先抱了谁,反正两人很快地叠成了一人,汗水,悸动,乳房,臀部,他们两人此刻活象一只半透明的蚕,吐出丝封锁在茧里…… 热情一旦顺着它的规律激发,是谁也制止不了的。 ……情事过后,肖健迷茫地坐起身,一瞬间后,他知道刚才他们做过的事意味着什么东西的结束,他一时不明白那是什么。 汪嘉湾捡起他的短袖:“快穿上吧。” 这是一句催促的话。肖健正想把短袖一反抓过来,汪嘉湾却轻松地拒绝,将短袖捂在自己的脸上,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才还给他。 穿好衣服,他开口道:“我走了。”嗓音竟如此粗哑干涩。 “我们是不是与以前不一样了?”汪嘉湾低头轻声自语似的问。 “啊?嗯……”肖健僵硬地站在那儿。 “你是答应了。我放心了。” 汪嘉湾的声音听在肖健的耳朵里竟是那样清彻,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令他感到一阵战憷。 肖健又在街上狂奔,他觉得今天一天跑的路,比他从前十九年加起来还多。穿过熟悉的大街小巷,他停在慎宁家院子门口,他知道这时慎宁定是回家了,他迫不及待想看一眼慎宁,这个想法强烈得他觉得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他却无法举手推门,他分明听见里面的声音,似乎是打在乒乓球。 “肖健,怎么不进门?”为民来了,惊讶地问道。 “啊?为民。我忽然想起还有事,不进去了。”说着逃似的跑走了。 为民推门进院:“肖健在门外,怎么不进来?你们吵架了?”他虽这样问,眼睛却是盯着慎宁。 慎宁想起在老师院子里的事,脸上的表情也有点不自然,说:“没有啊。” “肖健可真奇怪。”为民摸摸头:“他大学没录取?” “录取了,省大。” “了不起。过两天我们给他送份礼吧。”为民替朋友开心。 “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