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望月圆,惹相思 夜凉如水。 黯淡惨白的月色打在安静的院落里,凭添了一份凄清。 一人一桌一壶酒,形影单只,诉不尽万千孤寂伤愁。 月光下的身影修长苍白,独斟独饮,说不出的单薄伤感。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喃喃地低吟一句,温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不醉人人自醉,恍惚间,似乎又见到当初念这词句的女子在眼前晃动。 彼时,也是这般月圆时节。酒醉半酣的苏若涵一手举着甜香四溢的桂花酿,一手抓着揽月楼的招牌点心,满嘴含糊,手舞足蹈,开心地跟个疯丫头一样。 “呐呐,今天这么高兴……我给你们唱首歌助助兴吧?”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那是一首低低吟唱的歌,歌词很美,但有些凄凉,如今想来,仍觉得那种淡淡的哀伤从那娇小的身子里散发出来,让人觉得难过。 “这是……你写的词?” “呃……虽然不是,但是我们老苏家的人写的……” “我就说,你怎么能写出这么出色的词……” “……小蚊子你就是爱拆我的台!” 所有的事情宛如发生在昨日,还记得她气哄哄却又憨态可掬,差点冲上来拼命的样子,最后还是被那个人拉进怀里,才安分下来。 小涵一直说着,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那个世界怎样怎样。 虽然知道,她不是在胡乱编造,但终是难以想象,直到,她最终离开。 不,其实也不能说她离开了。 因为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愿放手。即使逆天逆命,自伤根本,也硬是留住了小涵一线生机。 萧墨尘,令天下人闻风胆寒的冥城之主,更是他一生的挚友。 即使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温凛也不能否认,比起萧墨尘的深情缱绻,自己为小涵所付出的,当真不值一提。 只是,没想到他的成全退出,却也没能让他们得到幸福…… 抬手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正要饮下,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慌张凌乱的脚步声。 温凛微微皱眉,被惊扰了的回忆,瞬间碎开,空留下无尽的萧索绝望。 抬眼望去,来人却是萧墨尘的随身侍婢小秋。 小秋可以说是他见过最为出色的小婢,不但细腻忠心,而且冷静机智,如今想来,如此慌张模样倒是少见。 温凛心中一突,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温公子,城主他……自昨日进了沁音斋,到现在都没出来,今晚又是月圆……小秋已在外守了一天一夜,心里实在害怕……” 温凛大惊,顾不得还在哽咽无措的小秋,运起轻功朝盈涵阁飞掠而去。 小秋也不在原地迟疑,转身向伙房奔去。 小涵出事以后,盈涵阁便成为城中的禁地。往日里欢笑最多的地方,如今一片清冷寂静。若不是“司命天医”的身份,只怕墨尘也会将他拒之门外吧。 再次踏进曾经熟悉的地方,温凛心头忍不住漫上物是人非的黯然。 只是此刻无暇多想,今晚月圆,正是蛊虫最活跃的时候,墨尘怎么能呆在那个地方一日一夜?! 整了整心绪,温凛推开沁音斋的大门,顿时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即使有内功护体,温凛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屋子里原有的家具已经撤走,居中只摆放着一张千年寒玉床,不断向四周散发着阴寒之气,冷气缭绕中,隐约可以看见床上躺着一名女子。 温凛没有功夫去检查床上的人是否安好,他知道得清楚,萧墨尘就算自己死上一百次,也不会让小涵伤上分毫。 视线探寻中,终是转到地上,温凛的脸色一下刷白。 那倒在地上蜷成一团,生死不明,身边还有一大滩鲜血的人,不正是萧墨尘?! 温凛快步上前将人抱起,转身奔出沁音斋。 ***** 被小心安置在床上的萧墨尘早已没有平日凌厉威严,惨白汗湿的脸颊,淡青泛紫的唇色,以及唇角还未干涸的暗红血迹,无一不昭示这人此刻的虚弱。腹间原本平整的白衣被揉皱成一片,还有片片血色蕴在其上。 温凛看着萧墨尘狠狠按着自己肚腹的双手,即使昏迷中也未松开分毫。想着寒玉床边的地上那一大滩血迹……只怕是硬忍了一整夜。 暗叹一声,运起些许内力,生生扯开萧墨尘捂在小腹上的双手。果然不出所料,隔着衣物,也能看出他往常平坦结实的小腹有些怪异的鼓胀突起,还有肉眼可见的剧烈痉挛。 “嗯……呃……”没有外力的按压,本来昏迷的人开始发出无意识的低弱呻吟,身体也无力地挣扎起来。 温凛快速解开萧墨尘的衣衫,眼前的景象还是让早有心理准备的他心中一凉。只见淡青色的肠子一圈圈纠结在一起,高高鼓起几乎要冲破薄薄的肚皮,而脐心要穴,更是能看见那赤红的蛊虫不断的挣扎。这竟是蛊虫绕肠自保,企图破腹而出的征兆。 若是小秋再晚来半天,只怕…… 咬咬牙,温凛将手附上萧墨尘如同寒冰般冷硬成一片的小腹,带着五分内力,逆着绕肠的方向开始向下揉按。才只一下,便感觉手下的身体猛然一震,接着便看见原本昏迷的萧墨尘几乎是猛然坐起,一连呕出几大口鲜血,又颓然倒下。 温凛知道他是被自己的揉按生生痛醒的,可是此刻也别无他法。看着他又想将手按向腹部,便冷冷道:“别动,你本就真气虚空内腑受伤,蛊虫又被寒冰床的极阴之气刺激过甚,现在已成绕肠,若是此时不逆着这绕肠之势揉开,只怕再晚些时候会活活痛死。” 已经醒来的萧墨尘果然听话的将半伸出去的手收回,死死抓住两侧的被褥,不再发出一声呻吟,也不再做任何挣扎。只是额头间骤然增加滴落的冷汗,还有在温凛大力揉按下不断屈伸的双腿,都表明着他此时正遭受着怎样的剧痛。 “明知道赤炎蛊性烈,与阴寒之气相克,你在寒玉床上为小涵续气已是勉强,为什么续完气不立刻出来调息疗伤,还呆在沁音斋一天一夜?赤炎蛊如今禁受不住连番寒气,在你腹中死命挣扎,绕肠自保,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你说过不在乎会痛,难道也不在乎会死?如今这样,你到底是想要救小涵,还是要陪她一起去?” 看着脸色越发惨白的萧墨尘仍旧一声不吭,嘴角却又慢慢溢出鲜血,温凛一面心疼一面数落,手下却仍是不敢有片刻停顿。 “……你说……的对……”萧墨尘勉强睁开眼,眼里却没有太多痛楚,只是满满的思念和哀伤。“是我……疏忽了……” 温凛默然,他又怎会不知。今日是小涵的生辰,眼前这人定是太过悲痛,忘了时辰。自己尚且独坐月下,对酒伤神,更何况是萧墨尘,这个早已为她痴狂的男子。 对话止住,只剩深深浅浅的隐忍低吟。 屋门轻叩,却是小秋端了热水进来,温凛脸色微好,向小秋点头称赞。 小秋微微颔首,遮去眼中的倾慕羞赧。 感觉到萧墨尘的小腹不再硬冷一片,鼓胀缠绕的肠子也趋于平和,温凛暗暗松了口气,停下了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揉按。 收回手,默默注视着床上的人。瘦削单薄的身子,惨淡苍白的脸色,眉宇间化不开的哀伤,还有枕边新染的血迹…… 墨尘,曾经桀骜不可一世的你,为了小涵,竟当真能做到如此地步。 情之一字,委实伤人。 床上的人眼睛微阖无光,气息不稳,仍是不可抑制地颤抖。 温凛知道他并没有昏睡。 绕肠之症虽然有所缓解,却不可能马上恢复如初,余痛尚在,更何况赤炎蛊在月圆之夜最为猖獗,再加上寒玉刺激,只怕现在还在贪婪地吸食着他内腑丹田的本命真气。 没有人可以在内腑绞痛的时候还能安然昏睡。 温凛无声的笑笑,也并不打算拆穿那人拙劣的装睡。 既然不想让自己再担心,那自己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听见门扉开关的轻响,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原本安躺在床上的萧墨尘睁开了眼,一直隐忍放于身侧的双手也立时狠狠按上了肚腹。 手掌下面清晰的传来蛊虫不断噬咬肆虐的耸动,不过比起刚刚险些让自己送命的绕肠之痛,已经好了很多,至少,他能克制住自己而不是如昨夜一样失去意识。 其实知道自己的伪装是不可能骗过凛的。 只是,自己和小涵,已经欠了他许多,实在不愿让他更多受累。 腹中的蛊虫不断冲击着肠脏,丹田的本命真气也在一点一点流失。萧墨尘手下用力更甚,深陷入腹中,几乎能碰到自己的脊骨。可是面上却仍是平静一片。 小涵,再多的痛我也可以接受,只要你回来,小涵,小涵,小涵…… 闭上眼,萧墨尘一遍又一遍默默念着那个让自己刻骨眷恋的人的名字,恍惚间,又回想起至伤至痛的那天。 那个精灵般活泼美丽的女子,再也没有以往的生机活力,软软倒在他怀里,鲜血不断从她口中和胸前的巨大伤口里涌出,输入她体内的内力犹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萧墨尘永远都不想再体会一次那种让人窒息和支离破碎的剧痛。 哪怕是曾经一人面对数十高手的围攻,哪怕是自己深受重伤却还腹背受敌命悬一线,他都没有那么惊慌绝望过。 紧紧搂着怀中的人,声音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颤抖,“小涵,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求你……” “阿墨,咳咳……我不是死……我……说过……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咳咳,我只是……要回……你……咳咳……不要难……过,咳咳……我会在那边……过得……很幸福……所以……你也一定……要……要幸福啊……” 看着小涵抓着自己衣襟的手无力滑落,萧墨尘已经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身在何处,如何呼吸。他只觉得全身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冷,真气顺着体内经脉纷纷乱走,看着害死小涵的凌霄山庄一众慌乱惊恐的表情,他只想发泄,只想见血…… 踏出盈涵阁,便看见一直守在路口的小秋。温凛微微勾起唇角,这次还真是多亏了这丫头。否则再晚一些过去,他见到的就是萧墨尘的尸体了。 “小秋,这次多亏你,是我疏忽大意了。” “温公子,小秋失职在先,应该更早些前去找来公子……公子万万不要如此说,才好……” “你对墨尘一片忠心,就算是男儿也未必做到。若不是你,温某手粗脚粗,自是无法照顾得如此周到体贴。” “温公子谬赞,小秋不敢当。马车已经备好,温公子方才全力施救,必是疲倦无比,小秋做不了其他的,只能打点一些琐碎之事。” “你怎知我要出城?” “每月月圆后,公子都要出城几日,寻觅药物的。” “那你又怎知我要立时就走?” “……小秋错了,若公子不需,也无妨,小秋送公子回屋。” “你没错,这次发作的太厉害,我必须立时动身,否则到了月底之日,只怕来不及。墨尘虽无性命之忧,但身子尚虚,你让他好生休息,我不在期间,只能倚靠于你。” “公子放心,小秋必当尽心尽力。” 温凛不再多说,微微作揖,起身上了马车,却见马车内铺着厚厚的软垫,一方案几上,放着自己最爱的清茶和点心,一旁的衣物干粮和细软都有理有序,心中不禁感慨,小小丫头竟然心细至此! 小秋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脸颊微红,暗自低下头来,一番喜悦。 第二章 前有因,后有果 马车摇晃而行,软垫之上,温凛倒真是觉得累了,毕竟为那人消耗了许多内息。 想起还伤重在床的那人,温凛不由有些自嘲,自己对小涵纵然有情,又如何能做到那般地步? 回想当日,当他赶到冥色谷时,早已是满地鲜血一片狼藉。凌霄山庄那群人无一生还死状凄惨,而不远处萧墨尘抱着小涵,双双倒在地上,生死难辨。 他用尽力气分开两人,或者说,用尽力气扯开萧墨尘紧拥着小涵的双臂,才能静下心查看两人伤势。 小涵已然不治,唯余一线残息,也是之前被输入的大量内力而勉强维持。 萧墨尘也好不到哪里去,走火入魔经脉错乱,虚耗过盛,气血两衰。 应是墨尘因为小涵的死狂性大发,灭了山谷内所有人,自己也重伤难支。 温凛想起自己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将萧墨尘救回之后,本以为他最终能接受现实,却发现他绝望的样子始终不像一个活人。 行尸走肉,大概就是对萧墨尘那时候最好的形容。 于是他做了那个至今为止都不知道是对是错的决定。 他将师父手札中的上古之方告诉了萧墨尘…… 腹中剧痛又开始加剧,萧墨尘知道那是赤炎蛊休息了一阵,又开始吸食自己的本源之气。月圆之夜的赤炎蛊,比平时更加暴虐,何况自己这回的失误让本性属火的蛊虫受到更多寒气伤害,现在这种激烈的反噬,也在意料之中。 双手再度加力,死死按住好似刀绞的小腹,萧墨尘半仰起身,侧头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小涵,小涵,小涵…… 还好那人还在,还好那人还没有离开他。仿佛只要念着她的名字,便有了坚持下去的力量。萧墨尘闭上眼,竭力逼自己不要呻吟出声。 他知道自己那天发了狂,杀了在场所有人,自己也因为走火入魔差点救不回来。可是救回来又怎么样,小涵不在,自己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萧墨尘不相信小涵临终遗言,不相信她可以平安无事的回去她所谓的另一个世界,更不相信她能残忍地离开他继续幸福地活着。 怀抱里的鲜血淋漓,手臂垂落的刹那崩溃,如梦魇般折磨着他伤痕累累的身心,彻夜无眠,吃什么吐什么,他知道死亡不过时间问题,他知道温凛不会轻易放手,但他,渴望解脱。 萧墨尘曾经不耻过殉情明志,但当真遇到,才知道那并不多难,至少没有活着难。 他自私地不愿放手,不愿让那人就这么离开。 即便耗干自己的功力,即便榨干身体里的全部气血,拖一天是一天,他做不到什么都不做,只看着小涵冰冷僵硬。 没有小涵的日子,荒芜难熬,一日一日,不过行尸走肉而已。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温凛从师父的手札中,找到那个可以令垂死之人回复生机的方法。虽然没有人用过,更没有成功的先例,但只要有希望,萧墨尘又怎么可能放弃?! 西北极寒之地的寒玉床可护住小涵的身体和最后一丝气息,每日再将炙阳真气打入她体内脉络续气,最后再以南疆的极品蛊虫赤炎入药,便有可能将她救回。只是这赤炎蛊,需要养在内力醇厚之人的内腑丹田,每日吸食其本命真气,吸足三年后破腹取出,才能具有起沉疴的奇效。 这方法之所以没有先例,就是极少有人能够具有醇厚的炙阳真气并愿意不断消耗,更不用说以身养蛊,日日忍受本源被伤,肠脏肆虐的剧痛。如此三年,即使挨到蛊虫取出,内腑之伤和蛊虫余毒也是终身无法治愈了。 这样自伤,近乎疯狂的方法,只为求得一个可能成功的希望,这世上,又有几人愿意尝试? 然而这世上有了穿越而来的小涵,也就有了愿意为小涵不顾一切的萧墨尘。 ***** “小秋姑娘,你来了?”守在门口的男子露出热情的笑容。 “是的,张大哥、李大哥,你们辛苦了。”小秋嘴角也带着盈盈的笑容,微微欠身行礼,虽然只是个小婢,却也端庄大方,十分招人喜爱。 “城主……没事吧?”李姓男子略显担忧地问道。 “这月圆之夜,又怎会无事?之前你们也见到了,要不是温公子,此时只怕……”小秋微微叹息,一脸忧愁担心,“城主为那女子,当真可以什么都不顾了……” “堂堂九尺男儿,为了一个……”张姓男子像是忍了很久,张口便说。 “张大哥,莫要乱说!”小秋急忙阻止,隐隐惊出汗来,环顾四周,一脸紧张,“当心此话传到城主耳中……城主也算至情至性之人,当今世上,能做到如此地步的又有几人?莫不知有多少女子几生几世也盼不得的。” “多谢小秋姑娘提醒。”张姓男子也略显后怕,城主暴戾冷酷的性子可不是好玩的。 “好了,咱别耽误小秋姑娘了。”李姓男子拉了拉同僚,“小秋姑娘几乎每日来为苏姑娘净身,也不知多加件衣物,毕竟这寒床冷冽,莫不要伤了身子。” “多谢李大哥关心,小秋身子硬朗得很,好了,不说了,我进去了。”小秋提着准备好的物什,步入盈涵阁内,身后大门关上,脸上笑容未僵,却映成另一番情绪。 沁音斋不过盈涵阁内一座极其偏僻的屋子。屋子虽不奢华,但也雅致,隐在枝叶茂密的树荫下,就算是白日,也不怎么能见得日光,到了晚上,更是凉意四起,更何况此时这里又被放入一张千年寒玉床。 小秋将物什一一放好,看了眼床边地面上一滩干涸的血渍,微微牵起嘴角,冷冷一哼,眸中再不见之前的半分亲和温婉。 她走到苏若涵身侧,寒玉床的寒气扑面而来,她却早已习惯。 有些事情,如果你已经做了将近三年,想不习惯,也是不大可能的。 从袖口拿出药瓶,熟练地掰开苏若涵的小口,将透明的药汁滴入口中,那药汁入口即化去,无色无味,不着痕迹,还有个极其风雅的名字——落魂。 丢落心魂,遗忘前尘。 几味药材并不是一般人可以配得,不过,她小秋并不是一般人。 “他叫温凛,你会叫他小蚊子……” “他深爱着你,你也深爱着他……” “你们拥有无数美好的回忆,他教你医术,你教他钓鱼……” “你们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不过在不对的时候遇上了不该遇上的人……” “他是这座城的城主,他叫萧墨尘,他也爱你,但你不爱他……” “他是温凛的挚友,也是温凛的恩人,他横刀夺爱,生生将你和温凛拆散……” “你什么都可以忘记,除了温凛……” 小秋一边用温热的水帮苏若涵小心地擦拭着身子,一边不停说着。 这些话,这些故事,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被说了三年。 小秋不厌其烦,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地说了三年。说到此刻,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些话都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 小秋的原名并不叫小秋,小秋的身份原来也并不是小婢。前任城主是她的父亲,她本该衣食无忧,她本该享尽宠爱,如果萧墨尘没有出现的话。 萧墨尘为了城主之位,杀了她的父亲,还派人杀她母亲、爷爷、奶奶……所有至亲,若不是师父偷天换日,他们全家一十四口,早已在地下团聚。 她活下来,只是为了报仇。身为女子,她没有练武的天赋异禀,于是她去学女子所有可以学的东西,除此之外,她把师父一生药理,参透了八分,而那时,她不过十岁。 十岁那一年,她出师,便来到了萧墨尘身边。那时萧墨尘二十岁,武艺已经可以独步武林,手段作风无不凌厉冷酷,一时间冥城几乎让整个武林闻风丧胆。 她不得不承认,萧墨尘十分出色,但无论如何出色,都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她需要萧墨尘的信任,所以她静静地等了七年。 七年间,她不但得到了萧墨尘完全的信任,还熟悉了萧墨尘的一切,包括他心爱的女人,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除了,她不小心爱上了温凛。 温凛有着她师父身上也有的药香,那是伴随她走过最痛苦日子的味道,他很温和,对所有人都很好,总是带着暖暖的笑,直到那个女子投入了萧墨尘的怀抱。 从此,她的眼中只有温凛,爱着他,更加憎恨萧墨尘。 爱着,却没有打算说出来。她的人生,只是为了复仇,她不需要多余的纠结感伤,爱着便爱着,温凛和萧墨尘的关系,她自是比任何人清楚,他们之间本就不会有未来,所以她的爱藏在心底,她只愿温凛可以开心,恢复那暖暖的笑容。 苏若涵本是要死的,在她完美的计划中,她必然要死,只是没有想到,萧墨尘竟是个为爱疯狂的痴子!不过这样也好,虽然事情的发展有了些许变化,但是这样,或许更好! ***** 床边的一炷香已经燃尽,那不是普通的熏香,那是温凛为了让萧墨尘可以在蛊虫肆掠时稍稍好过一些的安神香,不过只要再加一味药草,便可以成为让人昏睡的迷香。 小秋推门而入的时候,一如往常。 她向来细心谨慎,所以三年了,没有人发现她在沁音斋所做的事情,其中最要防的自然是床上这个主。 萧墨尘显然已经意识全无,不过不同于往日,大约是之前伤得太狠,以致于到了如此地步他仍是止不住下意识按着腹部,蜷缩着身子。 小秋走到床边,瞄了眼新换的床褥上重新染上的鲜红,嘴角冷笑,心底一阵阵快感。 她使力让萧墨尘平躺,掰开他虚软的手,便听到一声悦耳的闷哼。她的心情大好,居高临下地睥睨着眼前这个被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人。 这三年,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死他,但她没有。很多时候,死远没有活着痛苦,她无比快乐地看着他的痛苦,而且,她还要给他更多更多的痛苦。 掀开萧墨尘的衣物,小腹之上,蛊虫肆虐的痕迹还是显而易见,月圆果然是个美妙的日子。小秋伸出平日里无比温柔的手指,狠戾地按上那个突起纠结最为厉害的地方,脏腑内静静吸食本命真气的蛊虫一下子受到了外力刺激,挑起了凶残的本性,疯狂啃噬四周的内脏。 “呃……唔呃……”陷入深度昏迷的萧墨尘额际渗满了汗水,嘴角鲜艳的红色缓缓落下,无意识地痉挛抽搐,身子又欲蜷起,却被小秋制住。 小秋知道不能太过,于是笑着收了手,只是她虽收了手,那只虫子可没那么快消停。满意地看着那人不断痉挛的小腹,她从随身的香囊里取出了一个暗红色的小瓷瓶,瓷瓶里隐隐有些水声,打开盖子,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很舒服,让人几乎不能察觉。她滴了两滴瓶子里褐色的液体在萧墨尘的腹脐之中,说来奇怪,那液体在接触皮肤的瞬间,便不断向下渗去,不过眨眼功夫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小秋笑了笑,将瓶子收好,把萧墨尘的衣物收拾妥当,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在蜡烛上撒上细碎的白色粉末,然后点燃,打开屋门,走出屋外,关上屋门,然后,等待。 不一会儿,远远地传来了惊呼、谩骂、交手的声音。 小秋敛去嘴角的笑容,瞬间变了个人,她略微弄乱自己的头发,用小小的身子,砰地一声把门撞开! “城主!城主!不好了!!”惊慌失措的声音那么逼真,无人会有所怀疑。 萧墨尘只觉在一片昏沉中,腹内已被戳戮的千疮百孔,以为不会醒来时,意识却莫名地渐渐清醒,随着意识的清醒,腹内的剧痛也跟着越发清晰,喘息间他俊美的脸上已经白得渗人,双手齐齐按入腹内,想要按住那股子钻心的痛楚,却力不从心。就在他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小秋撞门而入,声音中满是平日里几乎没见过的惊慌。 “城主!你怎么样?!还是痛得厉害吗?!”满满的关心溢于言表,小秋飞快的来到床边,已是满脸泪痕。 “发……发生了什么……呃……”大门已敞开,门外的声音再也无所阻隔。 “城主……小秋,小秋不能说!”小秋掩面而泣,甚至想要去关上屋门,“城主,你都这样了,还是躺着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萧墨尘双眸一沉,瞬间浮上冷冽的寒意,病弱的样子并没消去,但气势上已然完全不同。 “江,江湖五大正派……说要在今夜……在今夜铲平我们这里……呜呜……也不知是何缘故,那些人竟是一路冲杀向盈涵阁去了……”小秋一副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 “小涵……小涵!唔呃——”腹内猛然掀起一阵激烈的绞痛,一直强压的腥甜从口中直喷而出,萧墨尘却不以为意地随手一抹,掀开被子,便要起身。 “城主!你这样的身子如何能去?!温公子交代小秋无论如何将城主看顾好,如今,小秋怎能让城主……”小秋双腿一软,跪在床前,眼中泪如泉涌,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 “小秋……凛在哪里……你让他速去盈涵阁……”话音未落,小秋只觉眼前一花,萧墨尘已经拿过床边衣架上的黑色外衣长袍,冲出屋去。他的轻功本就极好,只是此刻不比从前,想必强行使用轻功的后果也自是不好受的。 小秋脸上已经不见一丝惊慌,她走到门口微微抬首,看着夜空一轮明亮的满月,丑时刚至不久,萧墨尘,这一夜,不过刚刚开始。 第三章 为汝生,为汝死 这三年,由于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萧墨尘和温凛对于冥城的守卫防护已是万分小心,城前的机关五行阵绝不是轻易可以突破。对方选在月圆之夜,无知无觉的突破重重防线,直闯盈涵阁,绝对是有备而来。他以身养蛊的事情,虽不是什么秘密,但知道的人数也绝对有限! 疾驰中,脑海里一一排列,背叛之人究竟是谁?目的何在? 一路上,厮杀已起,双方人马已经打得昏天黑地,一时间也分不清究竟谁占了上风。萧墨尘不敢多做停留,直奔盈涵阁而去,心底已经揪成一团。 盈涵阁的门大敞着,守门的两人趴伏在地上不知生死,院落里点点火把的光影,仿若钢针扎在萧墨尘的心上。内息再起,脚下生风,速度已到了极致,堪堪越过数十人,及时地挡在沁音斋门前。 众人忽见一道黑影穿过,再看之时,已见那人冷若冰霜的面孔,不觉都停住了脚步。 一袭黑色滚着暗紫花纹的长袍将萧墨尘衬得挺拔修长,墨色的长发随意束起,由于轻功急行,三四缕长发散落在肩上,额前的刘海微微遮住了额际豆大的汗珠,锋眉下一双漆黑的眸子在火光中闪着凌厉的光芒。垂落身侧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勉强使用内息,自是让那蛊虫极度不满,此刻在腹内左突右撞,本就伤痕累累的柔软肠壁哪能经得住如此折腾,喉间不断翻起血腥之气,都被他强行咽下。谁也不知道他靠着怎样的毅力才能支撑着站得笔直,面上不动声色,眼中的痛楚也被遮掩得分毫不差,站在他对面的人只觉阵阵杀气扑面而来,竟有些不敢直视于他。 就这样,沉默的对视,竟一时间无人打破,持续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 双方都在观察。萧墨尘微微松了口气,来的确实是五大门派,但都非掌门鼻祖般的人物,充其量不过支派的小头目,这些人武功功底扎实,自有过人之处,但级数毕竟尚低,就算此刻他只剩不到三成的功力,也不至输于他们。五大派的人却是提了口气,根据黑衣人的情报,今夜的冥城城主根本虚弱无力,不堪一击,若他们还能制住屋中的女子,更是可以胜得不费吹灰之力!可是眼前的男人,虽是脸色不佳,但那股子霸气和肃杀,却强劲地骇人,他们当然都知道三年前他以一敌百的传说,如今碰面,自有一番计较,即使仗着人多,也不敢贸然上前。 “上。”人群中不知谁忽然发出了指令,只是那指令堪比圣旨,打斗一触即发。 人涌如潮,各派都有自己擅长的武器,有剑有刀,有掌有拳,这些统统往一个人身上招呼,那人吃力应对。 潮涌般的人群里,有一人始终未动,萧墨尘已经看到了他,而他也一直看着萧墨尘。 那人也穿着黑色长袍,脸上带着遮住鼻梁以上部位的银色面具,一道疤痕自面具内延伸向下,一直划落嘴角,让他看起来异常诡异。他的眼中盛着精光,几乎将萧墨尘的每一个动作看得清清楚楚,然后他嘴角牵起,连接着那道疤痕,宛若咧到耳根。 地上许多人已经停止了呼吸,再也不会起来,萧墨尘自然是站着的,只是已经身形微晃。他夺了敌人的剑,内息不断,只求速战速决。他的内息本就只剩不到三成,现在他用了,便是那蛊虫失了。月圆之夜,正是那厮异常活跃,拼命摄取的时候,摄取不到,它便以血肉代之。肠胃痉挛已是极痛,若说这内腑被生生啃噬,又是何种滋味?!腹内翻腾着肝肠寸断的剧痛,疼痛不断消耗着他的体力,口中充斥着的腥甜,早已溢出口角,他只觉手中的剑越来越沉,眼前的人影晃得他发昏,似乎就要撑到极限。 “攻他腹部。”那面具人的声音带着浑厚的内息,清晰无比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攻击随之而变,几乎把萧墨尘逼入了绝境!此刻,腹部是他最宝贵的地方,腹内的异物虽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却也是他万分在意的东西,三年之期已在眼前,如今若出意外便是功亏一篑!他的攻击几乎全都变成了防御,杀敌的锐气偃旗息鼓,更是耗干最后的体力。他分外吃力地护着腹内蛊虫,可偏偏那虫子不知死活,还在拼命把他往死里折腾,昏昏噩噩间,又有几人倒下,依然站着的已不足十人。 “让开。” 当萧墨尘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那银色的面具已经到了眼前,那狰狞的脸当真与魑魅魍魉无甚区别,面具后面那双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砰—— 身子飞撞向身后的屋门,屋门应声破开,萧墨尘重重地摔落在地上,那里一滩血迹干涸不久。 “呕……呃……”腹上遭受的一掌定是尽了全力,直到萧墨尘跌落地面,仍能看到腹上那个诡异的凹陷弧度,血水疯狂地随着身子的痉挛从口中呕出,那剧烈地犹如将腹内脏器搅成肉泥的痛苦,几乎就要夺去他的全部意识。 但没有,他没有昏死过去。因为他苦守着的门已经被打开,与他并排、躺在寒玉床上的女子,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闭眼舍下的。 “啧啧,我当如何仙人之姿,也不过尔尔,萧城主,当是没见过美人,才会痴恋如此女子吧,哈哈哈哈。”面具男人肆无忌惮地伸手,猥琐地抚过苏若涵的寸寸肌肤。 噌——雪亮的剑砍向那只为非作歹的手,虽是落了空,但终是逼着那人放了手。 “呕……”又一大口血喷洒在地面,众人惊异地看着颓然站立的萧墨尘。 “……”面具男人也眯起了眼睛,若不是亲眼见到,他定是不会信的,那一掌击在对方最脆弱的地方,用了十成的力量,不死已是奇迹,竟然还能站得起来! “怎么……这么迟……呕……”所有紧绷的心弦在看到门口那人时,根根断开,再也握不住重似千斤的剑,再也支撑不住痛到麻木的身体。他瘫倒在小涵的床侧,殷红的血色沾染上剔透晶莹的寒玉,嘴角微微牵起,眸中再无一丝冷意,满是温柔缠绵。 小涵,你可知我撑得多么辛苦……可是,这些辛苦比之你能回到我的身边,又算得了什么? 温凛的武功与那面具人在伯仲之间,但冥城的人已经除去了外面的进犯者,不断涌入小小的屋子,一瞬间,情势已然变了。 “哼!”那面具人见大势已去,虚晃一招,便夺门而出,温凛自不会去追,而是奔向了萧墨尘。 “……”此时的萧墨尘已然一脚迈入了鬼门关,他的双眸瞳光涣散,呼吸断断续续,身子不能抑制地抽搐痉挛,口中还在不断往外呕血。温凛努力稳住心神,喂他一粒药物护住心脉,又命人在他心口不断输入内力。待到萧墨尘稍稍缓过气来之后,命人迅速将他搬到别屋,冰寒之气只会将他伤得更重。 冥城一夜未眠。 处理善后,修葺毁坏的屋子,清除尸体血迹,清查伤亡情况……好在有人总管,各司其职,也不至于乱成一团。 萧墨尘气息恹恹地躺在床上,温凛一番保命护气的紧急救治之后,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去探查伤势。脱去那身被血渍浸湿的黑衣,掀开里衣,萧墨尘的腹部呈现可怕的紫黑,腹脐处还在不断向外渗着丝丝鲜红。几乎不用探查,肉眼都能看出,这是内脏破裂大量出血所致。肠脏之伤虽不好治,但在温凛面前,也不算太难,只是这蛊虫毁了……如今这般,萧墨尘可能承受这样的结果? “唔……嗯……呃……”好不容易消停一会的萧墨尘又开始无意识地呻吟,身子想要蜷起,双手又要按向腹间。 温凛心中一惊,双手小心翼翼地按向那片恐怖的紫黑,手指下清晰的鼓动是什么?那熟悉的灼热温度是什么?蛊虫……蛊虫竟还活着?!!不但活着,似乎连伤都没有伤着! “怎会如此?!怎么可能?!”温凛难以置信地看着床上的男人,眼底竟涌起一股热气,熏得他眼角阵阵发酸。 ***** 不一样的抉择,自是不一样的结果。 身体受到伤害的刹那,被迫放弃了本能。 所有的内息都涌向了那只一直以来作恶多端的虫子,将它紧紧包住,护着它,守着它,珍惜着它……而那具被放弃了的血肉之躯,生硬地应下了所有的伤害,没有防御没有抵抗,因为所有的力气,他都给了那只虫子。 不过瞬间,他的抉择坚定而凄绝。 赤炎蛊丝毫未损,对于它来说,只是受到了震动;而那些被主人遗弃的脆弱脏器,却是几乎遭到了毁灭性的创伤。 萧墨尘嘴角又有鲜血滑落,在枕上印染成花。他的身子因为持续的剧痛和高烧,已经再无丝毫力气挣扎,就连痉挛抽搐都显得那么的无力微弱,若不是心口的金针护着残喘的一口气,说不准,此时叱咤风云的冥城城主,已是一具落入黄泉的躯壳。 温凛本该做很多事。这样的重伤,听之任之唯有死路,救治得越早自然成效越好。但他坐在床边,只是坐着,什么都没有做。他的双眉深锁,清俊的脸上是少有的犹豫不决,他的手轻按在那人腹上,感受着蛊虫的情形。天色已亮,满月的影响已经消去,折腾一夜的蛊虫似是沉沉睡去,终是少了些许折磨。只是,眼下他却遇到了万分棘手的问题。 犹豫再三,温凛终是狠下心来,金针刺入萧墨尘掌上的合谷穴。 “嗯……呃……唔嗯……”萧墨尘从深沉的昏迷中,缓缓醒来,所有痛楚不适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几乎将他灭顶。他微微颤抖,想要弓起身子,想要按上那灼烈的剧痛,却是没有力气,只徒劳地挺了挺,哇得又呕出一大口血来。墨色的发散落凌乱,交织着血水和汗水,纠结成团,俊逸的脸上白得发青,却偏偏在脸颊上透着高烧的痕迹,他的双眸迷茫无光,仿若又要昏死过去。 “墨尘……我知道你现在很辛苦,但我不得不把你弄醒……”温凛赶紧又将合谷穴上的金针一番捻转,“你现在内腑破裂,命在旦夕,必须立刻救治,可是结肠缝合术必然会惊扰蛊虫,我担心……” “……重……说重点……”萧墨尘双眼微阖,紧抓着床沿木板的手上青筋暴突,汗如雨下,温凛的话让他在一片混沌中又揪紧了窒闷的心,他已付出至此,难道老天还是不允么? “蛊虫本应三个月后成熟取出,为了稳妥期间,我打算今夜便将它取出!只是,这三个月的缺失,需要用药物弥补,而这药物……自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又怕你熬不过……”温凛说到这里,竟是眼眶发红,即使作为心如止水的医者,他也无法不为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惧痛苦。 “……嗯呃……好……我……我信你……”萧墨尘紧绷的身子微微松了一下,脸上的神色也舒展开来,甚至略微带上了若有似无的笑意。 “你就那么在意蛊虫,对自己一丁点都不在乎么?!万一蛊虫把她救活了,你却死了,你让她怎么办?!”温凛将萧墨尘的变化看得无比真切,心底翻涌的感触五味杂陈,将温文儒雅的他几乎逼成了疯子。 “……那时……如果……真的到了那时……呃……唔嗯……凛……便,便让她……忘了我……你定是……定是有办法的……唔……”每一个字都费力地吐出,消耗着他的坚毅和生命,咬字不清,沙哑无力。血水又毫无顾忌地涌将上来,他却真的笑了,笑得凄美绝伦,笑得坦荡无憾…… 原来,他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是在何时?是在吞入蛊虫的那一刻,还是在这三年的某一日中,或者是被那掌击入腹内的瞬间?! “……”温凛只觉气血翻涌,险些有些站不住,他实在没有想到,萧墨尘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以为他已经懂得萧墨尘是如何爱着小涵,但此时才知,他永远不会懂!以身饲蛊已是感天动地之举,求得不过厮守一生么?如今面对可能付出一切得不到丝毫回报的时候,怎能如此坦然?甚至怎么还能提出要那人遗忘自己,这样的请求!“我……我,其实我最该做的事情,就是三年前让你把小涵忘得彻底干净!!” “……你……你不敢的……”萧墨尘愣了愣,吃力地撑起眼,看着床侧相伴一生的挚友,满心担忧、无比痛苦的样子,心底一时间满是慰藉,嘴角笑容更深,“凛……让我睡会……嗯……我疼得厉害……让……让我缓缓……” 话音未落,人已生生痛晕过去,即使那金针刺穴也毫无作用。 温凛猛然转身,走到门口,打开屋门,屋外晨光刺眼。 少女一脸困倦憔悴,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前,微微抬首,看着心仪已久的男子,还有他眼角再也无法遏制,悄然滑落的湿意。 第四章 为爱痴,为谁狂 五年前,他和她初相遇。 他与人相约决斗,打得如火如荼,难分难解,从悬崖峭壁之上,打到深谷之下。他已是强弩之末,对方也好不到哪里去,到了最后,两人比的不过谁先露出破绽。 砰—— 重物落入对决的两人身侧的幽深潭水之中,两人同时一惊,他却先一步回神,终是赢得了胜利。 拭去剑上的淋漓血渍,他正打算离去,深潭中却爬出一个人来。 那是一个女子,古怪的女子。 齐眉的刘海湿漉漉得变成一缕缕,贴在额上,脑后的长发,应是全部束于头顶再盘成发髻,只是此刻半散不散,湿答答地滴着水。她的脸微圆,五官并不多么出色,只一双大眼,黑白分明,灵动喜人。她的衣物尤为古怪,从未见过,着实过于大胆暴露,此时湿了水,更是将线条内里勾勒得清清楚楚。 他本非正人君子,也非善心人士,看便是看了,其实也无甚好看的,转身便欲离开。 如果那时,那女子喊住他,或许他便会一路走去,再也不会回头。 可偏偏身后没有任何声息,反而让他产生了一些微恙的好奇。 于是,分明没有挽留,却让他驻足停留。 他转过身,看到的却是那女子微微猫着腰打算离开的样子,却在瞄见他停下转身时,停顿在某个怪异的姿势之上。 他不觉莞尔,那时他并未发觉已经多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他不说话,只站在那里看着她,看她要保持那样不舒服的姿势到何时。 女子僵在那里,似乎想了又想,竟是举起手来,死死地捂住了脸,继续猫着腰打算完全无视他,遁去。 “你去哪里?”他微微挑眉,冰冷的言语一如既往带着高高在上的压迫之感。 “……”女子瞬间石化,他甚至眼力极好地看到了女子抽搐的嘴角。 “我在问你。”他难得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那个……可不可以当做没有看到我?其实,我就是路过而已……您看,我也不是故意要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我这人吧,也没什么优点,就嘴巴紧,最怕多管闲事,所以,那个啥……您就当我不存在、没来过就好……”女子一直不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挪动着身子远离他。 “……”他瞥了眼不远处血泊中的尸体,心中竟是更加欢愉,脸上不动声色,继续冷言冷语道:“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是紧的。” “……”女子的身子再次僵住,终是无比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他,本就不出色的五官瞬间垮成一堆,难看无比,“带不带这样的?一天之内让人死三次?!这还让不让人活啊?!” “你从崖顶跳下难道不是求死?遭人逼迫吗?这潭水应是极深,想必你的水性极好,否则早已溺毙于此,两次大难不死,这第三次就难说了。”他看着对方丰富的表情,或许这场困难重重的决斗终于获胜让他心情愉悦,他竟有了逗弄她的兴致。 “……”女子却不再争论,忽而沉默了起来,最后沉重地叹了口气,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以为她已痛定思痛地认命,会略带歇斯底里的,就如那些正派之人那样,将他的冷血嗜杀一番数落,毕竟人之将死,发泄也是正常的,可她却无比没脸没皮地说道:“不杀……成不成?” “……”沉默,或者是无话可说。 “等我混出点名堂,再来杀我成不成?那样还能提升您的名气,嘿嘿……” “……”继续沉默,或者是无语。 “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果您今日放了我,待我日后发达了一定涌泉相报!” “……”接着沉默,没有或者。 “其实……您究竟为毛要杀我啊?我又不认识您,又不敢招惹您,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去坏您名声?好吧,给我个必须杀我的理由!” “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冰冷。 “您哪只眼睛看到我看到了?!我,我根本什么都没看到!” “你可能看到了。”继续冰冷。 “………………靠!你杀吧!” “你叫什么名字?”迅速转变话题。 “苏若涵。”某只还没发现。 “我不杀你,但谨慎起见,你今后跟着我。”转身就走。 “…………耶?啥?喂喂喂……”某只后知后觉。 到了很久以后,他问那个窝在他怀里撒娇的女子,当时是不是真的害怕的要死? 那女子在他怀里蹭了蹭,换了更加舒服的姿势说道:才没有,当时我心里可清楚着呢,这人一定不会杀我,哪有杀人前还听对方说那么多废话的? 他说:嗯,当时就觉得这女人这么丑,杀了大概会做噩梦吧…… 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女子娇憨无语、张牙舞爪的模样,那么生动,那么绚丽,仿若他漆黑的生命里无法取代的光芒。 ***** “嗯……呃……” 腹内撕裂的剧痛随着微弱的呼吸跳突,仿若一呼一吸之间,便是那冰冷的利刃刺入和拔出的节奏,本就痛不欲生,此时却有了另外一股外力,按压在那片剧烈的痛楚之上,让他在一片昏沉中清醒过来。 他知道自己清醒了过来,他甚至知道自己应是撑开了眼睛,可是,眼前一片漆黑。被痛楚焚烧得已不甚清楚的触觉,只能依稀感到被什么蒙住了眼,但他不能确定。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手脚应是都被绑住,无法动弹分毫。 “呃——”腹上又被狠狠一按,那股子撕心裂肺的剧痛漫向四肢百骸,他的身子猛然一颤,上身顺势微微抬起,但随即被捆绑的力道制住,又颓然地跌落下来,口中溢满腥气,涌将上来的温热液体呛得他几乎不能呼吸,齿间咬到一硬物,瞬间断裂。 恍然间,他想着,是否已经到了阿鼻地狱。 “墨尘……你忍着……出了点意外!小秋……快点……给他换根软木……你们!内力供给千万不能停……”温凛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十分不清楚,但却让他稍稍安下了心。 只是,为何要蒙住他的眼? “唔呃——”他只觉小腹正中似乎已被加注在上的力道顶穿,所有内脏器官统统化为碎物血水,那支离破碎的痛楚让他在转瞬间昏迷,又转瞬间清醒。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温凛何以下如此狠手,事实上,那一刻他根本没有力气想那么许多。 阿墨,疼的时候,如果你不叫出来,你会误以为你只是孤伶伶一个人。可是,可怜的不是你,是站在你身旁,看着你、关心着你,却不知道你究竟怎么样的我们。 小涵…… 我好疼…… ***** 他把她带到了冥城。并不是对她产生了多么大的兴趣,也不是怕她真的到处去说什么,决斗本就生死之事,他不怕被人寻仇,但他担心别人对她不利,他担心这个有点傻乎乎的女子与自己多少那些牵扯,会被带来麻烦,这样的事情以往已经发生无数。 他不是心软之人,但他不得不说,这个女子帮他赢得了决斗,虽然是个偶然。 到了冥城,他便把她交给了管事,不再过问,一过便是三个月,季节更替。 再次见面,却是他和手下遭仇家埋伏,受了重伤。 温凛一直照顾着他,不肯去看顾其他人,说是自有重涟医治。他放心不下,最怕他们有所隐瞒,所以固执地要亲自去看看。 伤者四十七,死者十九。 在火药面前,性命当真如斯脆弱。仇家在他们途经之处的山里埋了火药点燃,多数死伤都是被山石砸压所致,他被属下护着,免于一死,但也断了几处肋骨,其中一处断骨刺入肺腑,所幸刺入不深,但也够他受的。 他被一脸愠色的温凛搀扶着,吃力地步入冥城内专司药理的涟月阁。原本用来放置病人的床铺显然不够,所以涟月阁主重涟已将正厅内桌椅撤走,铺上一床床被褥床垫。 进入正门,一眼望去,一排排整齐排列,全是伤者。各种呻吟哭泣充斥在耳边,重涟一袭红衣十分醒目,妙曼的身形在大厅内到处看顾,六七个丫鬟婢女从旁协助,三四个小厮则奔走于伙房和厅屋之间,不停更替热水,场面一片混乱。 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正好与一个急匆匆的婢女撞个正着。温凛眼疾手快,向前一挡,那婢女一声哀呼,向后跌倒在地,手中的污水杂物落了一身,无比狼狈。 大厅里,瞬间安静了许多,大约是很多人都注意到他来了。 “城主,你没事吧?”重涟飘忽而来,看来轻功精进不少。 他却没看旁人,而是看向那个倒在地上的女子,如果他没有看错,刚刚摔下的时候,她的手下意识向后一撑,应是扭了。 “小涵,怎么如此不小心?还不过来道歉?”重涟顺着目光望去,却见女子呆坐在地上,直直地看着他们的城主。 “你……你你……”她忽然哭了起来,但谁也不知道,这个二姑娘,是喜极而泣。 “……”一开始,他是奇怪她手扭了,怎么没有痛呼,但此时见她忽然哭了起来,心中顿觉烦躁。 “终,终于见到你了……”女子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哭一边笑,完全不顾在场那么多人,也不管身上那些脏兮兮的污垢,直直地凑到他的面前,“那个,您看,都过了三个月了,别说我什么都没看到,就算看到了,也忘记了是吧?是不是可以让我走了?那个,事实上,我必须要找回去的方法,我的家人这些日子一定十分着急的!我递了很多次纸条给您,也不知您看到没有,今天能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劳驾您高抬贵手,就放了我吧!” 噼里啪啦,像蹦豆子似的一番话,可是听明白的,只有说话的人。 “放肆!”重涟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把她拉到身后,陪笑道:“城主,这丫头才来我这里没几天,不懂事,你大人大量,别和她计较。其实,这丫头很勤快,人又和气,大家都挺喜欢的,这次用这厅室来看顾伤者的主意也是她给拿的……” “……”他敛下眼,不由自主地看着被重涟紧紧握着的已经有些红肿的手腕,还有那女子煞白的小脸上可怜兮兮的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终是找到了一丝熟悉的痕迹。“是你?” “嗯嗯嗯,是我是我!”顾不上手腕的剧痛,那女子自重涟身后努力伸出脖子,“放我走吧,拜托了!” 与三月前相比,女子其实没有太大变化。仍是齐眉的刘海,微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不同的只是发髻和衣物,仍然称不上美女,但也仍然轻易引起了他的兴致。 说不好,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特立独行,但就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三个月,大约确实也够了吧,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他刚想张口允了她的请求,忽然一道银光划过,极快极隐秘,以致于温凛和重涟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柄匕首已经刺入了他的身体里,他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避开了要害。那人见一剑得逞,也不追击,狂笑着自尽于众人面前,根本来不及阻止,一如他出剑的速度。 剧痛自侧腹传来,引得断骨和肺腑的痛楚连成了一片,他软倒在温凛怀里,血流了一地,在失去意识前,他强忍着痛苦拉住温凛说道:“不是她……别伤她……” 黑暗再次将他们分开,只是这次,他们分开的并不太久。 虽然有他的交代,但她仍是被关了起来,她和刺客自然是没有关系的,不过有些巧合看上去很不妙。 她的手腕伤得挺厉害的,这会儿自然也没人会管她,她略显凄然地坐在牢房的杂草上,暗自叹息,想着那人昏迷前说的话,不觉对他多少有了些许好感,如果不是他撑着如此嘱咐,只怕她此刻少不了严刑逼供什么的。 三日后,终于有人来了,却是温凛,是奉命来放她离开的。 “他怎么样了?!那天我看那匕首刺得挺深的!流了那么多血。”她已担心了三日。 “他让你离开,你便离开!”温凛初时对她并不友善。 “那个……人参花你知道么?就是名贵人参含苞待放的蓓蕾,那个具有很好的抗休克作用,可以改善缺血所致的缺氧环境……呃,不不,这样说你一定不懂,总之,对他很有好处就是了!”她自是要走的,只是还是放心不下,不过也许对方作为神医,大约也是知道的。 “人参……花?”那时的温凛却并不知道,“你是说可以……缓解窒息?!” “是,是的。”她看着温凛抓住她的诡异神情,忽然意识到似乎又为自己带来了麻烦,“那,那个……你不,不知道?” “匕首刺得很深,上面还淬了毒,加上之前的肺腑之伤,累他总是呼吸不畅,伤势三日内仍不见好转,我正焦急无比!”温凛激动地好像要落下泪来,“你……懂医?” “其、其、其实也不算太懂,我爸妈开诊所……就就就是医馆,我偶尔去帮帮忙什么的,所以只知道一点点皮毛……”她已经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某些依赖,那些依赖让她暂时肯定是离开不了了。 “你跟我走。”他毫不客气,不由分说。 “等一下,我帮你可以,但有条件。”她微微挺直腰背,为自己谋好未来,“等他好了,我要十两银子,然后离开这里。” “……”温凛看着故作大义凛然,就像要去英勇赴义般的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十两会不会太少?” “这三个月我还有些工钱,应该够了。”她见对方答应了,不觉也笑了起来。 “……” 温凛后来想起,大约就是在那间阴暗的囚室里,看着那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丫头,忽然明亮照人的笑容,闪了他的眼,动了他的心。 第五章 变故生,痛相随 屋子里,有许多人,只为床上的男子。 床上的萧墨尘,就如岸上将死的鱼,他的手脚都被紧紧绑在床架上,眼上蒙着黑布,徒劳地挣扎。一男子在他身侧,一掌贴在他的心口,竭力护住他的心脉,另外三名男子在一旁打坐调息,应是四人轮流为之。 小秋在床头,不停帮萧墨尘擦着汗拭着血,更替他口中无数次被咬断的软木,眼中蓄着汪汪泪水。 而最残忍的,当属温凛。他的手一点点按入萧墨尘紫黑充血的腹部,那力道当真毫不留情,只见那本就抽搐痉挛的腹部顺着力道一点点凹陷,萧墨尘无力地挣扎,抑制不住呻吟出声,随着按压的每一次深入,而向外呕血不止。 这种行为无异于要置萧墨尘于死地,温凛当然知道。 他已满身是汗,几乎与床上躺着的那个不相上下! 之前,他用药让萧墨尘昏睡,蓄积体力,便去炼制促成蛊虫迅速成长的药物,并为之后取出蛊虫、治疗腹内伤势做一些准备,萧墨尘自是交给小秋看顾。 半个时辰后,一切准备妥当,他回到屋内,萧墨尘仍是安稳地深度昏睡着,小秋还略带欣慰地说,城主已经很久没有睡的那么安稳了。 可紧接着,发生了变故,蛊虫不见了。 原本只要轻触便能感觉到的异动,消失地干干净净。蛊虫肯定还在萧墨尘身体里,只是不知何故,去了更深的内里!找不到蛊虫的位置,根本无法做后面的事情,所以他只能做了如此残忍的决定。 反复按压了几次之后,萧墨尘的挣扎已经微乎其微了,到了后面只余身体的反射和痉挛呕血,好在蛊虫终于被找到了。 温凛松了口气,但一刻不敢怠慢,他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裹着药粉的金针,手起针落,力道控制得当,应是正好刺中那蛊虫。金针刺入的疼痛,萧墨尘已感觉不到,金针碾转三周,温凛终于松开了手,凹陷的腹部极为缓慢地恢复,昭示着它曾经遭到的伤害。可是,还远远没有结束。 “公子,城主他……”小秋哽咽沙哑的声音,带着急切和担忧。 “半个时辰后,蛊虫会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吸食三个月量的本源之气,我担心,墨尘撑不下去……”温凛力竭地倒在一边的椅子上,思考着对策。 “什么?!!既然知道如此,公子还继续这样做么?!难道城主这般不顾着自己,公子也要这般吗?!城主他,城主他……”这是温凛第一次见到小秋如此悲痛和歇斯底里,在他的记忆里,小秋甚至没有大声和他说过话。 “如此做了,至少还有一线希望,否则……”温凛闭了闭疲惫不堪的眼睛,“否则救不了小涵,救了墨尘也枉然。” “……怎么可能……伤成这样了……还怎么可能撑得过去?!”小秋更是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小秋……或许是可以的,你别哭了,唉。”温凛站起身,稍稍安慰,然后嘱咐道:“这半个时辰,你们多给他输点内息,小秋你看着他,应是会沉睡一阵,如果有不妥赶紧来叫我,我去制药,不会太久。” 看着温凛疲惫颓然的背影,小秋心疼不已。她又低下头看向萧墨尘满是死气的灰败脸庞,嘴角不自觉冷然一笑。 她日日滴入他腹脐之内的褐色药汁,会沉淀在腹内深处,只要她用针涂抹同样的药物,扎中蛊虫,蛊虫便会寻着那气味,钻进药汁沉淀的地方。趁着温凛不在,她暗中做了手脚,自然无人发现,如此这般,让她看了一出好戏。 心细如针,天衣无缝,她为了复仇活着,麻木的心,无法得到满足。 她要的结果从来都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一如她自己。 ***** 小秋第一次见到苏若涵,也是这般守在重伤濒死的萧墨尘身边。 温凛带着她走进来,她穿着普通的下人服饰,样貌普通,却有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吸引力。女人的直觉通常很准,而缜密敏感如小秋,更是如此。 苏若涵在温凛身边,说着、做着,不断得到温凛的肯定和赞赏,这让小秋万分嫉妒。 事实上,苏若涵说得并不好。同样懂医,小秋一听便知苏若涵不过是个半吊子,若说真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就是苏若涵识的草药或者说药性要更多些,但这些药具体怎么配制,会否与其他药物相冲,却是一问三不知。 但是温凛在药物方面的丰富知识弥补了这点,他对苏若涵所说的新药物或药性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小秋几乎不曾看到温凛露出那样兴奋的神情。 人参花,果然起到了极好的效果,萧墨尘终是从窒息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看着他微微沉静下来的脸庞,小秋的内心微微不悦。这次的事件,她已计划半年,本以为可以将萧墨尘置于死地,未想…… 她又不觉看向苏若涵,苏若涵看着床上的萧墨尘,眼中有着担心和关心。她在内心揣度着两人的关系,表面却端出欣喜,对苏若涵一番致谢。 苏若涵竟然红了脸,不知所措,露出略显痴傻的呆笑,然后十分不雅地用手揉了揉头发,连声说着,她其实没做什么。 温凛的一番救治,终是让萧墨尘吃足了苦头。期间,萧墨尘一直死死抠住床板,拼命忍着,只能看到汗水不断渗出,脸色一分分白到透明,只偶尔几声闷哼,再无其他。 小秋和温凛在一旁自是见怪不怪了,但苏若涵显然有些惊讶。 但惊讶归惊讶,苏若涵当时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就拼命出汗,好像和床上那人一般疼痛,一张小脸也跟着煞白煞白的。 一直到萧墨尘扑倒在床沿,呕出了几大口深褐色的血,众人皆松了口气,而她的计划也彻底泡了汤,不过好在她看着萧墨尘的痛苦,多少抚平了一些内心煎熬着的仇恨。 萧墨尘缓缓苏醒过来的时候,苏若涵已经回去了。 苏若涵的离开,让她有了另一番计较,估摸温凛亦然。躺在床上的是一城之主,从某些方面来说,苏若涵就是城主的救命恩人,换做一般人,定是死死巴结,在城里寻个更好的位置,或者索性留在城主身边,期许更多的宠幸。可她却在见到萧墨尘脱离了危险,便要急急离去,只说重涟那边还很缺人手,自己留在这边也派不上用场。 温凛几乎一字不漏地将苏若涵的事情和萧墨尘做了交代,包括那个只要十两银子的要求,萧墨尘一番沉默,只问了一句:她的手伤可有处理? 小秋和温凛对望一眼,同时一愣……手伤? ***** “嗯……”床上的人微微颤抖,像是又感受到了什么痛苦,低低的呻吟,断开了小秋莫名的思绪。 “城主?”离半个时辰还有一阵子,怎么这会就有了反应? “小秋姑娘,你看是不是去把温公子找来?”旁侧调息的人担忧地问道。 “别急,先看看状况,温公子正在制药,打扰了也不见好。”小秋故作镇静模样,实则内心乐开了花,萧墨尘这次可不能怨我。 “唔嗯——”身子的颤抖越来越剧烈,萧墨尘难以抑制地向上竭力挺着肚腹,然后又力竭般重重摔落床铺,若不是手脚被束缚,定是满床翻滚,不成样子。 “小秋姑娘,这?!”旁侧的人都围了过来,“还是去找温公子吧!” “快!快给他输入内息!定是蛊虫提前醒了,这会在拼命吸食城主本源之气,不足之时方会啃食内腑血肉!”小秋大喝,一时间竟将四人震得一愣,慌忙间照着温凛之前所教,排列而立,平举双手,一个接连一个,将内息源源不断输入萧墨尘身体之中。 但收效出奇的微乎。 “唔呃——嗯呃——”萧墨尘仍在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原先盖在身上的杯子在挣扎中滑落下来,露出袒露的身子,只见那原本平坦的腹部,微微鼓起,表面如波浪般剧烈起伏凸凹,犹如下面藏了一只恶鬼,不停伸展拳脚,蹿动踢打,挣扎着就要破腹而出! 所有人见到如此场面,都惊骇地睁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包括小秋。 萧墨尘挣扎了一会儿,眼见力气越来越微弱,幅度越来越轻微,就在众人惊魂未定之时,他却猛然向上一挺,一股血箭自腹脐处直喷而出,随即他的身子伴随着散落的血花,软软跌落,微微抽搐后,便再无声息。 小秋的心狠狠一拧,竟如秋叶般瑟瑟发抖,不敢上前一探究竟。 萧墨尘,难道……你就这么死了么…… ***** 腹内仿若被埋了火药,那一瞬间炸裂的剧痛之后,萧墨尘只觉得浑身一松,再无疼痛折磨,仅剩冰冷安静。 刺骨的冰寒让他恍然睁开眼来,昏黄的一片天地,他浸于水中,水已漫到腰边。 他的身侧还有许多人,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没有喜悦,也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只睁着眼,向前走,直到那冰寒的水没了顶,没了踪影。 “姑娘,你还不走?” “恩,还不能走。” “为什么?我见那人都走过去了……” “恩……我怕万一他回过头来,看不到我……” “唉,姑娘,黄泉路上何人回头?” “……我为他等着,却也不是非要他回头……若他觉得太累太苦,一直走下去,那我便看他走完最后的路……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身后有人在说话,在一片可怕的寂静里,显得那么清晰,但听到的,似乎只他一人。 萧墨尘回首,看到身后岸边荼蘼的艳红。曼珠沙华,长于彼岸,三途河边,接引之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生生世世,两两相忘。 花太美,美得让人沉醉,衬得那花中站立的白衣女子,无比凄迷,无比寂寥。 那女子,应是看着他。 然后她笑,那笑容纯净简单,没有委屈,没有埋怨,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或者不安。疼痛的感觉如抽丝剥茧般慢慢爬上心头,耳边的寂静忽然变成轰鸣,眼前的世界不停晃动,似乎就要支离破碎。 他看着女子张开小口,却已听不到她的声音,但他看得分外仔细,分外认真。 她说:我哪都不去,就在这等你。 墨尘……墨尘……墨尘! 救过来了……谢天谢地,终于救过来了! “嗯呃……”剧痛又卷土重来,他大张着口,疼得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宛若酷刑,让他剧烈痉挛。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冷静点,冷静点,把这药垫在他的舌下,这个放在他的鼻子下方……你出去再找些内力醇厚的人来,你们别不舍得,有多少内息就给他多少……” “墨尘!墨尘!你撑住!小涵还在等你呢!你可不能这样就放手不管!我告诉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连小涵也不会治!你听清楚没?!” 耳边很多声音,噪杂混乱,他听得并不清楚,只觉得痛,身体仿佛就要从内撕开一般,心口一抽一抽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力竭不跳。他下意识地提息,丹田处一阵激烈的剧痛,他的呼吸一窒,几乎又要背过气去。 “墨尘,别动内息!你的脐脉被那只该死的虫子咬断了!不过,也不全然是坏事……脐脉一断,内息散乱开来,那厮吸食却更加容易,原本这折磨要一炷香,目前看来……应是就快好了!墨尘!你别睡!你醒醒!撑住!撑下去!撑下去……” 原来,是脐脉断了啊…… 第六章 比翼飞,谁等谁 “墨尘,就这样让她走么?” “她已走了?” “刚刚出了城。” “派小七跟着,在她安定下来前,帮她做些打点。” “其实……我想把她留下,她懂得医……” “我们留不下她。” 那一日,他仍躺在床上,伤势趋于平稳,但还不能下床。当然,就算他能下床,也不会去送一个小小的婢女,即使她在机缘巧合下帮了他两次。 温凛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失落,他这才意识到,那个平凡普通的女子,吸引住的并不仅仅是他。 本以为就此断开的相遇,却在两日后,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下去。 “七绝崖?” “你看小七传回来的消息,那丫头不是一路向七绝崖去的?” 七绝崖下七绝谷,七绝谷中七绝潭。 依稀还能记得那女子狼狈地从七绝潭中爬上来的样子。 “墨尘,有件事,你是不是忘了?” “什么?” “过两日,是你和七绝子决斗后第一百日。你在人家的地盘,杀了人家老头子的亲子,现在人家亲子百日祭,你说那丫头,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成了祭品?” 决斗,生死有命,互不追究,这是江湖规矩。 可是,找个路人甲乙做做血祭什么的,自然是无人过问的。 更何况,那日那丫头也在场,说不定还被当做了帮凶,又或者那丫头曾是冥城的人这些消息,极有可能已被人知晓。 死亡,他早已司空见惯,再血腥的场面,他也早已不会动容。唯独想到那抹明亮的笑容染上肮脏的颜色,心底不觉就翻涌起不安。 他和温凛沉默间,又有信鸽飞来,温凛看了纸条,却是脸色陡然一变。 “怎么了?” “你自己看。” 他接过纸条,八个字:人跟丢,七绝帮聚集。 “我要去一趟。”温凛说。 温凛虽不像他那样冷然,但也绝非多管闲事之人;七绝帮虽不是江湖上多大的门派,但若当真发生冲突,也不好对付。 如今温凛毫不犹豫、直截了当管了这档子闲事,自然让他微微吃惊。 “那是我引出来的事情……” “你那个身子还是好好养着,难道不信我?” “……” 如果说,当时他是微微吃惊,那么两日后的温凛,还有在场的许多人,大约是吃惊得以为在做梦吧。 其实,那一刻,他也是十分吃惊的。 他没有和温凛一起去寻她,却也不过多熬了一日,便再也熬不住了。 很多事情,说不清楚,他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焦躁不安,根本莫名其妙! 不过,这世上莫名其妙的事情本来就很多。 那一日,他在七绝崖顶,看到她像块破布一样被扔出去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就扑了过去,什么都没想,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扑了过去。 由于毒伤,他无法使用内力,两人骤然下落,他唯有用手中的剑划在陡峭的岩壁上,稍稍缓冲两人的坠势,横插出来的锋利石刺和粗壮树干,他竭尽全力借力躲开,以致两人坠入七绝潭的时候,未再受到创伤。 但他这番莫名其妙的逞能,却是付出了代价。侧腹的伤口全数崩裂,断骨处生疼,咳嗽不断,带着血丝,甚至那残留的点点毒素也来凑热闹。 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他当真哭笑不得,可对方不但不领情,还一顿破口大骂。 “你有病啊!就你这破烂身子还学人家英雄救美?!” “我们有半毛钱关系?我这摔下来,说不准就摔回去了!但你这要是有个什么,那一城的老老小小怎么办?!” “你这个城主位置到底是怎么混到手的?!能做出这种事情,同情心泛滥到这种地步的人,怎么能当什么冥城的城主?!” “我……咳咳……” 他本想说,他根本没有什么同情心,更别说泛滥什么的。也想把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丫头好好教训一番。还想告诉她,自十五岁以后,就没人敢和他这样大呼小叫的了,敢于尝试的人,都已经腐烂成泥土长出花来了! 可是,他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因为眼前浑身湿透、前一刻还张牙舞爪的女子,一下子紧紧把他抱住了。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的自然很多,却从来没有这般温暖过,是因为那时伤势发作?还是因为身上湿透了?或者,是其他…… “你什么你?!”她紧紧抱着他,浑身颤抖,应是在哭泣,“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你让我怎么办?我就快感动死了……在这里,我和你差了那么多那么多,如果我丢了心,你却转身丢了我……你想害死我吗,是想害死我,对吗……”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等她平复内心的不安和恐惧,毕竟之前还是经历了生死。 然后她扶着他、撑着他,寻了一处山洞,天色已黑。 七绝谷中野兽很多,且多是夜行野兽,白日里尚算安全,夜晚就很危险。 他知道温凛定会带人来寻他,只是,这夜色必是有所阻挠的。 他湿掉的上衣已经脱掉,露出肌理分明的匀称身形,腹侧的伤口还在微微渗血,好在被紧紧包扎着,而用来包扎之物,是之前那女子拧干了、站在洞口举着、用风吹了近一刻钟、然后又撕成条块状的衣物。 夜间的风很大,两人浑身湿透,自是冻得发抖。他躺在洞里休息了一阵子,感觉稍稍好了一些,那女子缩在一旁,不停打喷嚏。 “我出去寻些柴火和打火石,运气好的话,可以弄点吃的。”他说。 “可是,你的伤……阿嚏,恩……你不要逞能……”她说。 “我知道,你呆在这,别乱跑……”他叮咛道。 她努力笑了笑,说道: “我哪都不去,就在这等你。” ***** 蛊虫终是修得正果,消停下来,屋子里所有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温凛看着床上仍然抑制不住颤抖痉挛的挚友,内心泛起万千心疼。 虽然人是自鬼门关救回来了,但这内息耗损、脐脉断裂想要恢复如初,至少需要四五年,前提还是好生休养;而内腑之伤和蛊虫余毒是终身无法治愈的,这些在师父的手札中写的清楚分明,他们俩也是心中有数。只是,知道归知道,真正到了此时,内心仍是忍不住唏嘘。 那个曾经孤傲冷然,独步天下的少年,如今病痛缠身,功力骤降,如何护得了这一城老小,如何面对得了那么许多的窥伺和仇敌?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温凛微微摇了摇头,甩去那些犹豫不决的软弱。 “公子,下面,我们怎么做……”小秋及时递来一块温热的毛巾,又转身拿来一杯温热的参茶,细微体贴的让人顿时精神一振。 温凛细细喝着杯中的茶水,感受着参茶独有的养神提气功效,眼睛却看着小秋。自小秋出现在冥城,应该已经九年了,十九岁的年龄自是蹉跎了芳华,若换做平常人家,早已嫁为人妇,做了人母。其实三年前,他和墨尘是有此番打算的,只是忽然生了变故,这才耽搁至今。 “公子?”小秋被温凛看得有些发窘,羞涩地低下头,脸颊微红。 “小秋,这些年,辛苦你了。”温凛也微微有些尴尬,将茶盏递于小秋的手中,只觉精神好了许多,转身复又来到床侧,“等这次风波过去,我定为你找户好人家。” “……”小秋心中一紧,嘴角自嘲的笑容一闪而过,抬起头又是一张恭敬的笑脸,“小秋多谢公子上心,只是小秋心中已有所属,便是在这城中之人……小秋,永远是冥城的人。” “小秋……如今忠烈体贴如你这般的女子,怕是几乎没有了。”温凛嘴角扬起,他本就是温和爱笑之人,他本就是个温润如玉之人,他本就是小秋心爱之人。 “公子抬举小秋了。”小秋看得有些痴迷,但随即便垂首望地,忍不住好笑。忠烈体贴?温凛,若有一日,你知我真面目,是否也会为今日这句谬赞感到好笑?也好,到那时由你来送我最后一程,也是好的。 “好了,我们要来取蛊了。”温凛经过微微休息,已然调整好,现在他的状况甚至比床上那人的更重要,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估计要一刻不停进行一日夜,中途若有差池,后果自是不堪设想。“你们把他手上的绳索解了,扶起靠坐在一人怀里,慢点……” “唔……”昏迷中的人,因为体位变换,腹内受到了挤压,又牵引起剧烈的绞痛,不安分地挣扎起来,获得自由的双手也下意识地要按上那痛处,幸好及时被身后的人按住。 剧痛之下,人竟是醒了。 “凛……呃……”喉间弥漫着腥气,干涩地几乎发不出声音,萧墨尘吃力地缓下一阵阵的剧烈痛楚,急切地想要表达内心的担忧,“虫……嗯呃……虫……” “没事,蛊虫没事,已经成熟了,只要取出来,我们就可以救小涵了……”温凛已感到眼眶湿润,为爱成痴原来便是如此模样。 “是么……唔……呵呵……是么……”众人皆是一呆,那人紧绷的身子一松,分明应是痛苦万分,却忽然卸去了所有的挣扎,灿然一笑。他本就是世间少有的俊美男子,即便此刻被蒙住了那双深邃的眸子,如此笑容在苍白的脸上绽放,便是那天外神仙怕也是不及的。 而最让众人讶异的,却不是那俊美无俦的笑容,而是那黑布边缘兜不住的晶莹。 眼前这人,他们熟悉他的冷厉严肃,熟悉他的坚毅不屈,熟悉他的桀骜不驯,唯独不熟悉这般脆弱柔情。为了一个女子做到如此地步,众人已是不解,而此时,当知道那女子便要获救,竟是落下泪来,众人更是费解。 众人,自然不包括温凛。 这世间大约只有两人,看得到他遮掩在层层包裹下的真实,温凛和小涵。 他本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是个温柔细致之人,只是那些曾经经历的过往,那些命定的道路,将他推上风头浪尖,成为众矢之的。他只能傲然,只能冷漠,只能带着厚重的面具,一步步走向未来。 “墨尘,你听我说。我蒙住你的眼,就是不想你这般醒来,看到自己的模样,惊骇了心神,多出事端,我马上要取出蛊虫来,然后施以结肠缝合术。蛊虫取出前,不能使用麻痹药物,你还要再忍耐一下,待到蛊虫取出,药物之下,你便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说话间,温凛已取来准备好的匕首,然后看向那仍扎在小腹处的金针,金针之下,便是那让他们又爱又恨的蛊虫。 “……凛……小涵……嗯……”萧墨尘死扣着床沿木板,身体那般痛苦,心中却涌出无穷无尽的喜悦,他苦苦等待了三年,他们原来已经分开了三年那么久,那么久…… “放心,有我在,没事的。”温凛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用眼神示意萧墨尘身后的人将他抱紧,并保持护住他的心脉,小秋已经如临大敌般在一旁拿着准备好了的器皿。 “墨尘,你放松,你还记得小涵最拿手的面么?叫什么来着的……还有她高兴的时候,就喜欢哼唱的歌……墨尘,你忍忍,想着小涵,没事的,没事的……”周围的人都异常紧张,反倒是半躺着的那人,一副释怀模样。 “嗯呃——”尖锐冰冷的痛意贯穿了小腹,他的身子猛然一窝,浑身肌肉紧绷,青筋暴动,汗如雨下,口中再次呕出血来,墨发凌乱,黑布下的双眼紧紧闭着,苦苦忍耐,疼得无法呼吸,胸口在窒息中也翻滚出激烈的痛楚。 “忍住,墨尘,就差一点了!别放弃,忍一下就好了,快了,就快了!”那柄匕首准确的刺入了萧墨尘的小腹之中,却是为了那蛊虫开一条通路。若不是蛊虫莫名地深入内里,伤处根本不用这么深,萧墨尘也自是不用吃那么许多苦。 哐当—— 温凛心中一惊,猛然回头,便看到小秋跪在地上,无比焦急恐慌地看着翻在地上的器皿,还有迅速渗入地面的药液。 “呜呜呜……”哭泣的声音传来,九年了,在温凛的印象中,小秋从未这样哭过。 “小秋!镇定点!没事的!洒了不要紧,药庐里还有,快去取来!”温凛大喝,已是满头大汗,萧墨尘的腹内本就肠脏破裂,如今有了出口,鲜血拼命往外涌来,若不及时处理,就算没有疼死,也会失血过多而亡。 “知,知道了!”小秋拿起并未摔坏的器皿,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去。 “墨尘……小涵在等你,你撑着……别放弃啊……” 温凛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了,小腹内埋进的坚硬锋利,随着他微弱的呼吸和痉挛,不断割裂着伤痕累累的内脏。随着血液的流逝,他冷得发抖,疼痛的感觉也越发不明显,意识再次模糊成一片,呼吸急促间,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黄泉路,奈何桥,孟婆汤,彼岸花,生生世世,岁岁年年。 心底忽然涌起恐惧,这一次,若再睡去,是不是,便再也无法醒来…… 他想到之前应是和温凛嘱托过,若他死了,便让小涵把他忘了…… 把他忘了……然后,继续幸福地活下去,或许,爱上其他人…… 忘了他,爱上其他人……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 小涵,这样的事情…… 心胸狭窄的我,好像,终是无法允了去。 第七章 黄泉路,鬼门关 器皿重新装了药液,温凛握紧那柄匕首,咬牙狠心,猛然拔出!顿时一片血雾,那人已是疼得失了意识,颓然地靠在身后之人身上,随着匕首拔出的力道,微微挺起上身,一声有气无力的呻吟后,便又落入深渊。他已气若游丝,心脉微弱的跳动像是随时就会停下,所有人都怀疑着,是否下一刻,他便脱离了一切伤痛,撒手人寰。 众人死死盯着那个器皿,器皿里特制的药液,散发出特殊的气味,诱着那只寄宿已久的虫子。先落入器皿的,是鲜艳温热的血,血色落在透明的药液中,由淡变深,那象征着生命的颜色,在众人眼前缓缓流逝。 时辰过得那般缓慢,那人的脸上,满是死气,撑着他的,不过一个念想,一丝奢愿。当那只虫子落入器皿之时,众人终是将它看得清楚。半指长,通体透红,似蚕,有六条细足,足上有极细软的毛,口角露着尖锐的牙,仍是一只活物!如此活物竟在一个活人体内待了三年!光想着,就让人不寒而栗,其中痛苦自是不必多说! 温凛望着这只虫子,心中感慨万千,再也不敢假手他人,迅速撒上药粉,盖上容器密封,置于床的内侧,然后赶紧喂了两粒药丸给萧墨尘,一粒补血,一粒补气,均是疗伤圣药,世间仅此两颗,可在温凛手中却丝毫见不出珍贵,旁人只当一般药物。 “小秋,你去把麻痹的药物拿来。你们听好,我马上开始结肠缝合术,过程自然不一般,你们一定要全力配合我,如果因为你们,城主死了,我决不轻饶!如果现在有人要求退出的,也可先提出来……”温凛努力压下内心的不安,脑中不断重复后面要做事情的细节,只怕出错。 “……”没人退缩,事实上,到了此时此刻还能留在这个屋子里的人,自然都是温凛和萧墨尘极其信赖之人。 “那好,我们开始吧。”温凛眼中有着坚定,内心却是百般煎熬,忧心忡忡。 他是医者,却不是神仙,这一次,他并不能保证萧墨尘能够平安度过这命定的情劫。 当年他带着人马来到七绝谷,击退几只野兽后,寻了很久,才找到了山洞里瑟瑟发抖的苏若涵,而萧墨尘却不见踪迹。 苏若涵先是一番警惕,见来人是他,明显有种塌了下来的感觉。 “墨尘呢?为何只你一人?!”他问。 “他说去寻些柴禾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我很担心,可是,我答应要在这等他……”苏若涵应是有些发烧,说话时气息不稳。 “什么?!他一个人去的?!”他失控的惊叫。 “……怎么了?!他他他……”苏若涵也跟着紧张起来。 “该死!”再不做解释,他转身就往外冲,他的手下没得到任何指令,自然也是跟着他,走到一半,他发现苏若涵并未跟来,不得不复又回头。 “你怎么不跟我们走?!走不动吗?!” “我答应他,在这等他,哪都不去……” “可是你现在正在发烧,必须先回去治疗,我们会找到他的。” “……万一你们找他的时候,他回到这里又找不到我……怎么办……” “……” “……” “我派人留在这里等着,便是。” “……不行,我答应他的。” 从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丫头,那一刻,他已决定不多说废话,直接上前把她打昏扛走,谁知又听她说道: “他为我出去,然后为我回来,我只是什么都不做的等着,如果这样都做不好,岂不辜负他?” 那一刻,他只觉根本无话可说,只好随她。 事实上,他们确实没有找到萧墨尘,而那个执拗的女子,却是等到了。 “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去找柴禾吗?这附近没有么?!” “……呃,走得……稍远了点……” “你看,这天都快亮了,到底走到哪里去了?!快过来,我看看,这些伤……真要命……你到底遇到什么了?” “就是几只野兽而已。” “天啊……早知道死活也不让你出去了……我以为只是在洞口附近找找……” “天色太暗……路,路有些不好找……” “…………” “…………” “你,你不会是……不识路吧?” “…………” “噗哈哈哈哈,天哪,我以为你无所不能,天下无敌呢,哈哈哈,笑死我了……” “凛!你还要在外面偷听到何时?!给我进来,把这个女人,杀了灭口!” “不不不不——城主大人,我错了,我错了!不是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真的,刚刚不是我,不是我!是,是我发烧了,烧糊涂了,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 其实,那一次,他便该明白,小涵是墨尘躲不过的情劫。 那个不漂亮、不聪明、还有些执拗的女子,隐隐透着一股子坚毅。她在身旁时,不会带来负担,不会带来压力,小小的身子,给予身边人的,却是莫大的支持和希望。而萧墨尘,在尔虞我诈、遗弃和背叛中一路走来,他早已疲惫不堪,早已身心俱损,向前看不到未来,回头一片孤寂黑暗。 这个时候,这样子的女子从天而降,带着她的笑容,她的温暖,说着要等着他,不辜负他。用坚定和真挚,守着他,看着他,跟随着他…… 这是一场注定的情劫,其实,就算这是个万劫不复的陷阱,墨尘大约也会眉也不皱一下,纵身而入,不计后果。 一生中能有几次遭遇如此女子,以他温凛的条件,和萧墨尘本是可以比肩争上一把的。但现在想来,他怨不得天地任何人。 那次,小涵落崖的一瞬,其实,他比墨尘离她更近,却是输了太远。 ***** 意识昏沉,四肢乏力,周身剧痛。 恍然间睁眼,影影绰绰,妖怪鬼畜,刀光火影,惨叫连连。 他仰面而躺,能动的,只有一双眸子。 地狱的光景,原是这般热闹,比起寂静无望的黄泉,这里嘈杂得犹如战场。 他终是死了么?双手沾满血腥的他自是堕入地狱,那么她呢?从此阴阳相隔,永不相见,下一世会是如何光景,他们……可还会有下一世? 阿墨!你可真让我失望!你可记得当初如何答应与我?! 师父…… 眼前,竟走来一位苍健的中年人,头发苍苍,身形稳健,那张满是沧桑的脸上,带着他熟悉的怒意。 你可知冥城是我一手创建,是我毕生心血?!你如何待它?竟不如一个女子?! 呃—— 那中年人上前一步,竟是一脚踩在他的小腹之上!那一脚的力道重似千斤,瞬间便将他的小腹踩得稀扁,撕裂挤压的剧痛猛然蹿出,他的唇齿一张,喷出一大口血来。 他原以为死后便不知人间苦楚,原来不是。其实早该明白,否则何来十八层地狱,痛而不死,折磨永世永生?谁说灵魂无知无觉,只是凡人无法碰触罢了。 早知今日,我不如当年就把冥城拱手交给我那个混蛋师弟! 呃……呃……唔呃…… 老者一边说着,一边狠狠踩踏着他的身子。他动不得分毫,疲惫地闭上了眼,暗自忍耐身体里翻腾出的痛楚。此刻,他忽然觉得,当年在师父脚下,至少能够打滚躲避,原是极好的。 十岁以前,他的人生就像一个笑话。 他美丽的娘是青楼的头牌,他英挺的爹是个江湖浪子。他娘对于他爹来说不过是个匆匆过客,一个用百两银子换来的温柔梦乡,而他爹对于他娘来说,却是少女的迷梦,一个枯寂百年后升腾出的美好想望。 这是场注定的悲剧,而他是这出悲剧中最好笑的存在。 青楼女子孕育子女,无异于自投死路。为了躲开老鸨的堕胎药,他娘在一个相好的帮助下逃离了青楼,而当那个相好得知孩子不是他的时候,拂袖离去。 他娘到处托人,苦苦打探,几乎用光了全部偷带出来的家当,却没得到他爹一丝一毫的消息。等到临产时,终是有了消息,却是良人与某家小姐成亲的喜讯。 当时,若不是邻里救助,他和他娘大约也就这样去了。 他娘生下他,身子恢复的很快,加上面容姣好,很快又勾搭上许多公子王贵。他,自然是个累赘,而且,还是个让娘亲看到就恶心的累赘。 只可惜,那时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娘从公子王贵那里,用身子换来许多银两,供他吃穿读书,对他严厉施教,并请了极好的武师,教他习武,但有一条禁令,他只能称她姨娘,而不是娘。他没有爹娘,只有姨娘,这个姨娘对他没有笑脸,动不动就棍鞭拳脚。严厉之下,加之他天资极好,到了七八岁,他的功夫已经小有所成。 然后他的姨娘,带着他到处去与人切磋比武。两年间,小小的他与人打斗无数,其中危险受伤自不必多说,也练出了一身狠厉。 他自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他一直那么努力,伤了、痛了、累了,从不说出,为的只是看到那个女子脸上若有似无的欣慰,为了那个神情,他要赢,每场比斗都要赢,哪怕付出一切,他也要赢! 他还记得,那一日,正是他十岁生辰,微微有些细雨。他的姨娘起了大早,来到他的房里,自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帮他束了头发,梳得那般认真仔细,简直让他热泪盈眶,然后她轻轻地说道:今日你若赢了,我便亲手下碗热面为你庆祝生辰。 那场比斗,他是拼了命的。对方是个成年男子,这两年,他与成年男子对敌自然早已习惯。孩子有孩子的不足,但也有孩子的轻巧,他那求胜心演变成了一种连成人都不多见的狠厉,对方显然是被骇到了,又或者太过小看于他,又或者其实力本就不及他,总之,他在被砍了两剑之后,将剑送入了对方的心口。 耳边响起了掌声,这是他姨娘第一次为他喝彩,他顾不得伤口的痛楚,咧嘴笑着,可他的姨娘却是走到了那个躺倒在血泊里的男人面前。 假若当时他便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他一定不会给那男人留下任何苟延残喘的时间。 风,这十年,你过得可好?你和你的妻儿是否日日笑得合不拢嘴? 你可知这十年,有多少人上过我的身子?数不清呢,我怎么也数不清呢…… 但我都把他们当做是你,所以,我每日过得也十分欢愉。 风,那是我们的儿子,我把他教的很厉害是不是?连你都不是他的对手了呢…… 被自己儿子杀死的滋味如何?你可知,为了这一天,我已等了整整十年啊…… 姨娘,不,娘亲的笑容在他的耳边轰鸣,震碎了他的心,他手中握着的剑,沾满了父亲的鲜血,再也抹不干净。浑浑噩噩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女子凄然的笑脸出现在他眼前,他向那男人望去,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的娘蹲在他的面前,雨水打湿了一切,不知是不是混杂着泪水。那双枯瘦冰冷的手抚上他的面颊,他们第一次离得这般近,却又那么远。 小风,你可知你爹临死前和我说了什么?哈哈哈哈,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他看着眼前笑得支离破碎的女子,心中隐隐不舍。 他说,你是谁……哈哈哈哈哈,他问我,你是谁!哈哈哈哈……唔! 手中握着的剑,不知何时跑到了她的身体里,鲜红喷洒在他的身上脸上,描绘成最可笑的画面。 娘…… 他低喃,怀里的身子已然冰冷僵硬。 我的面呢…… 空洞的眼,碎裂的心,十岁的他,站在细雨中,宛如没有生命的布偶。 第八章 庄梦蝶,蝶梦庄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恍惚间,师父的身边出现了许多人,那些熟悉的面孔,不用清数,也知一十四人,其中一人是年仅四岁的女童。他们手持铁棍,夹带着所有仇恨招呼在他身上,鲜血四溅,骨骼断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痛,却看着那个中年人,笑。 师父,我背负的这些痛,您可看到? 我为了冥城已是做了那么多,如今为了那个女子赔上一条小命,又有何不妥? 嗯呃—— 重重的一棍直捣在他的腹脐之上,整个腹部凹陷下去,铁棍已经顶上了他的脊柱,还在不断辗转碾压!他极力向后伸仰着颈脖,口中鲜血四溢,却不会昏死,这便是地狱之苦,无止无尽。 你竟为了那个女子,和我顶嘴?! 棍子的另一头,仍是攥在他师父的手中。师父一贯的严厉他早已习惯,他们相处不过四年,可他给了他名字,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他本该在十岁那年死去,却被冥城城主所救。 小子,无论你以前经历过什么,如今你这条命是我冥城的。 那便还你…… 喂!你这个小娃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怎好如此胡来?! 城主!城主!夫人要生了!要生了!! 知道了,把他一起带去。 在他最绝望的时候,那个高高在上的威严男子,带着他,旁观了生命来到世间的全过程。那是师父的女儿,当他把软软的初生婴儿抱在怀里的时候,忽然就大哭了起来。 只有看过生命来到世间的艰难,才会明白母亲的伟大,才会明白生命是多么可贵。 那一刻,他恍然明白。 就算他娘所做的事情多么冷酷无情,多么罪无可赦,都轮不到他来恨、来怨、来指责;就算活下去是多么困难、多么辛苦,他也不能就此放手、放任、放弃。 于是,他决定活下去。于是,他成了师父的徒弟。 师父的严厉,高过母亲百倍不止。他几乎每天挨打挨饿,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却也把他训练的身手不凡,意志坚定。可是好景不长,不过四年。 他十四岁,还是个少年,但已可以独当一面,冥城遇到了最大的危机。 师父有一个师弟,此人阴狠无比,最善使毒,自然也是医药圣手。他蛰伏多年,猛然爆发,对冥城势在必得! 师父全家,一十四口,全部中毒,尸毒。 无药可解,中毒九日,如同行尸走肉,只听令于下毒之人。唯一解脱之法,割去头颅,放火焚烧,三日三夜。 冥城,是一座收容之城。城中之人,多有不得已的过去和悲苦的回忆。他们手上曾经沾染鲜血,但如今已然放下屠刀,但世人无法接纳,他们无处可藏,于是有了冥城。 冥城以贩卖消息为生,没有冥城得不到的消息,没有冥城找不到的事物、地方或者人。 冥城内奇才、怪才居多,带着宝藏金银、神药秘籍的传言也到处皆是,窥伺者自然也多。 他自然记得师父的嘱托:杀,一个都不能手软!烧,不足三天三夜绝不能停! 然后,把冥城维持下去,绝不能放手!绝不能交予歹人手中! 他确实做到了,一夜之间,落地成魔。 ***** 冥城,按五行设五堂。 金堂主司金银财物,贩卖消息所得和全城开支所出,均由金堂全权打理,就算是城主本人都要经过既定规则,方能支取。金堂堂主沈望天,曾是皇家财库主事,官拜??品,但由于为人过于刚直迂腐,得罪达官王贵,被参数本,无辜受累,辞官还乡,还遭歹人截杀,为城主所救。任金堂堂主之后,此人依然保持本色,严谨不苟,却是得到城主极力赞誉赏识。 木堂主司消息搜揽和城内防护,是全城最重要的部分,其内成员五花八门,多为古灵精怪、特立独行的主,不是不为世人所接纳,便是知道的东西太多遭人追杀灭口,手段本领却是出奇厉害多端,不为人知。木堂堂主司空远流和柳若梦,成亲多年,未有子出,司空远流出生神偷世家,世间几乎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也没有他看不穿的伎俩,而他深爱的妻子,却是“机巧子”的独女,机关、布阵样样精通。他俩会来到冥城,全因两家世仇关系,为了成就姻缘,两人本欲殉情,机缘巧合下,来到此地,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 水堂主司医理救治,全城所有人,大到重伤濒死,小到伤寒发烧,都至水堂医治。水堂堂主重涟,系温凛同门师妹,自小酷爱研习药理,虽然资质有限,但日积月累,也有一番无人能及的本领,而最主要的是,重涟爱记录,且极为仔细,三十年纪,已经带出不少徒弟帮手。 火堂主司律法惩戒,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冥城内大大小小的规矩均由火堂草拟,经其他四堂堂主及城主会面讨论后,制定而出,对于违规者,自是严惩不怠,即使城主或其家人,也绝不宽恕。火堂堂主莫无,曾是江湖第一杀手,其副手冷青翼却是地地道道的文弱书生。冷青翼虽然身子不佳,全不识武,却是智比天高,若不是遇见莫无,此时做了状元郎也绝不为过。两人同进同退,一冷一热,一强一弱,却是搭配的天衣无缝,羡煞旁人。 土堂主司城内大小事务,衣食住行。不同于教派,冥城更像一方世外净土,城内之人除老弱病残外,基本任有职务,收取工钱。女子出嫁,则出城,男子娶妻,则进城,家家户户,土堂均有记录。自外购入衣食必需,向外输出污秽杂物,土堂的事务繁杂,但也井然有序,全因土堂堂主李力。李力其人年方四十,老实模样,却是曾经名动一时的“神童”,过目不忘的本领天赋,让他几乎可以顾及每一个细节,而不用费太多心力,加上他膝下三子,均是管事好手,自是将一切安排妥当。 五堂,七人,支撑着整个冥城,这七人的重要自是不必赘言。 他的师父,也就是前城主,端木倾晏,一生孤傲不羁,冷酷严厉,死后自不愿被人说三道四,怜悯同情。所以,十五年前,冥城封锁了消息,十四岁的他开始背负欺师灭祖、狼心狗肺、恩将仇报、杀人如麻的沉重罪名。好在这七人却是知道内幕,抱成一团,齐心协力,帮衬着冥城度过了巨大的劫难。 可是,三年前,对于冥城来说,只是发生了一件小事,死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却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饲蛊救人之法,与温凛同门的重涟自是知晓的,她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面对他不顾一切的决定,她愤然离去!使得原本不愿身受束缚的温凛,不得不暂接水堂,却是医术了得,教人无方,水堂停滞不前,基本失去了原有的活力。 紧接着,他饲蛊一年后,金堂和土堂对于他为了一个女子,如此不管不顾的行为,表示了极度的不满,虽不似重涟那般离去,但也处处与他不和,冷淡相对。 唯木堂和火堂堂主,对情爱另有一番认知,对于他的行为总算稍许认同,这才不至于让冥城混乱一片,毁于一旦。 如此想来,三年后的今日,冥城确实大不如从前,甚至不如十五年前最困难的时候,原因却皆是因他。他的心中,对于师父的交代,终是有愧的。 有愧,但无悔。如若时光回转,他还是会这般选择,哪怕明知这样生死永隔的结局。一切皆是命数,他所做的,不过求她活着。如此看来,老天已是待他不薄。 而对于师父的恩情和愧疚,便用这沾满血腥的魂魄,还了去吧。 呃……唔……嗯呃…… 眼前,曾经死在他手上的索命鬼越来越多,多得他都有些看不过来,许多人的样子也已不记得。身上的痛延绵不绝,此起彼伏,他还是动不了,甚至连因为疼痛而反射的颤抖和痉挛都没有,除了头部偶尔的后仰和口中不断向外呕出的鲜红,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无知无觉的偶人。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愿再去面对那些肮脏的过往,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渐散去,四周也安静了下来,他疑惑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年仅四岁的端木瑶。她看着他笑,笑得凄厉恐怖,两道血泪自她空洞的眼眶滑落在脸颊之上,她手中抱着的,不是他送她的布娃娃,而是一柄锋利的短剑。 尘哥哥,瑶儿要爹爹,娘娘…… 尘哥哥,瑶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寂寞,好害怕…… 尘哥哥,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握住短剑的小手那么用力,高高举起后,狠狠落下,锋利的剑刃瞬间没入他的小腹里,剧烈的痛楚贯穿整个灵魂,他终于颤抖了一下,还来不及将喉间被血腥淹没的痛呼溢出嘴角,那双小手已把剑猛然拔出,复又深深刺入!又是狠狠一痛,他的身子却是抖动得更加厉害一些了,眼皮越发沉重,忽然有股力道不断拉着他的意识向下沉淀。 在失去所有知觉前一刻,他似乎在端木瑶的身后看到了一个影子,他努力挣扎着,模糊间,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端木瑶身后的男人! 竟然是他名义上的师叔,那个害死师父全家的司徒黔宇! ***** “唔呃……”床上的人猛然睁开双眼,似是要将什么看得清明!但下一刻,疼痛如潮水般向他涌来,整个身体像是被拦腰砍断,腹内弥漫着肝肠寸断、烈火焚烧的剧痛,原本就苍白无比的脸色一时间更加灰败,汗水大颗落下。 “城主?!”身侧有人疾呼,赶紧按住他试图蜷起的身子,和按向痛处的双手。 “唔嗯……”他已将唇瓣咬碎,口腔漫上腥气,烦闷欲呕。他试图缓解那些要命的疼痛,却在呼气与吸气间,感受到了更加清晰、如同凌迟般的激烈痛楚。身侧的人几乎按压不住他下意识的挣扎,眼见着他腰腹间缠绕的厚重纱布又印染上红色印记。 “快快!温公子交代,人若醒了赶紧要吃的药!” “城主,你努力把药咽下去……小秋知道您很疼,吃了药就会好些的……” “城主!!!药吞不下去怎么办?!快去叫温公子过来!!” “你们,再去烧些热水,吩咐熬药去!快去!这里我先撑着!!” 耳边又是乱糟糟的声音,口中被塞进了什么,他努力吞咽,却引起剧痛的胃腹一阵滔天的翻搅,一股热流急冲而上,将那药物直冲出去!呕血之后,他却疼得更加厉害,周遭一切根本无暇顾及,但心底模模糊糊升腾起一股喜悦,他竟是……活过来了?! 小秋看着匆忙离去的众人,脸上的焦急慌张一散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笑意。 她看着床上疼得浑身抽搐痉挛,却偏偏隐忍不语的男人,心底透出寒意。 她已守着他十天。温凛为了救治苏若涵,自是分身乏术,便将萧墨尘交给了她。她给他喂药、换药,看着他奄奄一息,状似死人一般躺在那里,甚至她偶尔恶意地在他腹间大力触按,伤口崩裂流血,应是极痛,可对方也只是本能地颤抖低吟,无甚更大的反应。 她以为他已不知疼痛,她以为他就要死去,她以为她的复仇之路,已到尽头。 大仇将报,有快意,但更多的是失落。这并不奇怪,她在他的身边,已经待了九年。九年并不是弹指一挥间,九年间她离他那么近,即使内心是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却也是装得体贴入微、细致忠诚。她对他的了解和熟悉,在九年的相处中,点滴积累,到了此时,她了解他,甚至远远多过她那些至爱的亲人! 所以,这十日,她殷切地希望他活着。只有他活着,她才有活着理由;只有他痛苦的活着,她才有踏实活着的感觉。 “城主,你可千万不能死啊……你死了,苏姑娘怎么办……” 她知道,他能听到她的声音,她也知道,为了苏若涵,就算再辛苦,他也不会放弃。 所以,萧墨尘,你活下去吧。 活下去,让我看着你在痛苦和折磨中永世不得超生。 活下去,让我的内心再次被仇恨充实起来。 活下去,好好迎接我精心为你准备的苏若涵。 第九章 在咫尺,却天涯 十月的天气,已渐渐有些寒意,风起时落叶飘零,另有一番别样景致。 今日,天气却是甚佳,万里无云,阳光微暖,照在身上,便有些惺忪睡意。 软软的一片草地,微微枯黄,显露着季节交替的痕迹,让人不禁唏嘘,它曾经的油绿喜人,只望来年,重来一片希望。 一个女子,一身绿色水裙,姿势略显僵硬古怪地在草地上缓慢行走,大约是走得热了,身上本来的同色外褂,由不远处一名男子拿在手中。 “小蚊子,你看你看,我真的能独立行走了!真是太好了!”女子今日是第一次离了外力,自个儿走路。虽然走得还很吃力,但比起一个月前刚刚下地,已是好了太多。 “别太累了,你的身子得慢慢调理。”温凛立于阳光下,看着眼前女子满是汗水的脸上绽放的笑容,内心也满是喜悦。小涵恢复的很好,身体练习也很努力,估计过了这月,大约就能恢复如初了。 “我一定要赶紧好起来!整天靠着别人做这做那的,真不方便。”女子燃烧着昂扬的斗志,哪里能够看出,月余前她还躺在床上,生死一线。 “你今日已走了半个时辰了,歇歇吧。”温凛递过一块帕巾,女子熟练接过,拭去额际的汗水,转而递回。 “今日天气这么好,我再走一会吧。”女子仍是笑着,暖暖的,若当空的朝阳。 这是一幅不错的画面,满是温馨,带着努力,充斥着希望。 “咳咳……” “城主……” 稍远处的大树下,一男子端坐在竹制的轮椅上,腰腹间铺着毯子,微微轻咳。 他的乌发在脑后用玉簪盘起一束,其余垂落肩上,零碎的刘海在风中微微飘散,勾勒着苍白瘦削的清俊脸庞。微曲的浓密睫毛下,一双深邃的眸子,沉淀着树荫下的阴影,显得幽深漆黑,他看着阳光下那幅温馨的画面,嘴角微露笑容。 “城主,这都过了一个月了,您这是……”小秋在一边,略显不解地再次问道。 是的,她已经问了无数次。 萧墨尘和苏若涵都已清醒,但自温凛将苏若涵的情况告诉他之后,他沉默了一日,做出的决定竟然是不见她!这是小秋万万没有想到的局面。 如今,自萧墨尘可以下床开始,他便每日坐在这里,看上一会,也不说话,只微微地笑着,然后转身回去处理城中事务。城中确实出了点事情,但也应该不可能阻止萧墨尘对苏若涵的在乎和关爱,虽说让温凛照顾苏若涵是无可奈何之事,但萧墨尘心中就不会担心失去记忆的苏若涵移情于温凛么? 百思不得其解,萧墨尘似乎也完全没有打算让她明白。 “我们回去吧,沈堂主……咳咳,大约已在等着了……”萧墨尘掩下眼中的所有情绪,依旧平淡地说道,搭在腹间的手不觉又向内按压几分,额上已有一层薄汗,面上却不见分毫痛苦之色。 “城主……小秋不明白。”小秋又望了眼远处的两人,“就算苏姑娘醒来只记得温公子,城主您也……” “小秋!咳咳……我们走吧。”萧墨尘出声打断,言语间带着冷然,便是不再让人多说。 “是,城主。”小秋轻推轮椅,不再多说,但隐没在萧墨尘身后的脸上,却有着遮掩不住的烦躁。 “走了?”女子问。 “走了。”男子答。 “……”苏若涵双腿一软,直接坐在草地上,虽然猛然记起整了整裙子,但这形象已是毁了不剩分毫。 “每次都这么紧张。”温凛笑着,看着眼前微微苦恼的苏若涵,“他不见你,是因为如今城中事务繁多,那你为何不去见他?你明知,他对你……”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不能去见他啊。”苏若涵抱起双膝,将头埋下,声音听起来嗡嗡的。 “这话如何说起?”温凛其实也困惑良久,他以为他已经说得十分清楚明白,分毫不差。 “我失了所有的记忆,连我自己是谁,都忘得干干净净,但我却记得你的名字,现在你说我深爱的是他,你说这话谁信?谁也不会信!我想,就算是他,或许也会微微怀疑起来的……好吧,就算他不怀疑,就算他深信我爱着的是他,可是我现在对他的记忆,全是听你说的,我站在他的面前……只会伤害他,你明白么?站在他的角度,我哪怕僵硬地笑笑,或者尴尬地无话可说,对于他来说,都是伤害。”一口气,心中的苦恼统统说了出来。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温凛和小蚊子,这个名字和称呼,她什么记忆都没留下!温凛在这月里真是把能想到的,有关她的事情,都和她说了,但听归听,感动归感动,失去了便是失去了,想不起来便是想不起来,就算是她自己的故事,听起来,也觉得是别人的事情。 如果说,对于过去,她还有什么感觉,便是每每想到那人苍凉的表情,心口位置就会忍不住泛酸抽痛。好在有这点可怜的感觉,多多少少证实着温凛口中所说的那段深情。 “可是,这样也不是办法……”温凛大约明白了各中原因,想来墨尘选择不见小涵,应该也有这方面的逃避,“你们终是要……” “嗯,我想等我手脚灵活了,等他身子好些,抗打击性更强一些了,我便去见他。”苏若涵仰起小脸,努力笑了笑,略带苦涩,温凛却觉得好像又见到了那个在山洞中固执的要等待墨尘的女子。 只是,天命所在,又岂是谁能安排? ***** “咳咳……咳咳咳……”挑灯夜读,放下今日沈堂主送来的一堆账册中的最后一本,萧墨尘忍不住连连咳嗽,腹内被震得生疼,让他抑制不住头抵着桌子,双手齐齐按入腹内,深深窝起了身子。好在并无旁人,他也早已习惯。 那日,五大派进犯,伤了他,还伤了冷青翼。若说伤他是目的使然,伤了冷青翼却是全然的意外。可是,重涟不在城内,温凛为了救他也是无暇顾及,莫无急红了眼,抱着重伤的冷青翼决然离去,不知归期。火堂瞬间乱成一团,堂内成员多是对他甚有微词,整个冥城,还站在他身侧的,只剩木堂了。五堂中两堂空缺堂主,其他两堂堂主早已对他不满,如今也有让他退位之意。 他自是乐意退位的,可惜他不能。冥城如今四分五裂,内忧外患,皆是因他而起,他无法推卸,也不会推卸。之前的进犯,定是有内贼相助,真相未明。沈望天其人严谨有余,变通不足,而李力细致入微,但却匮乏大局,司空夫妇却是无心城主之位。且不论如今没有较为合适的人选,就算有,在此时接位,也定是撑不过三个月,便假以歹人之手!这已然是个烂摊子,他就更不能交给别人。 偶尔他想起,生死间的地狱之行,内心也不觉微嘲,师父大约终是看不下去了,才跑来对他一番教训! 可是,他的一番苦心,自是要被曲解的。沈望天如今日日把账册带来,要他条条过目,期间还故意要做错几笔;李力则不时让他三个儿子过来请示,大小琐事,事无巨细。除此之外,水堂和火堂两摊事务,他不得不抓紧考量,选人暂替堂主之位,但终是没有十分合适的人选,其中事务要不是木堂多多担待,只怕此刻他已分身乏术,焦头烂额。 因为,他还要空出精力,抽丝剥茧,查出内贼,防范外患。五年前,冥城在西北一处树林里发现了司徒黔宇的墓,由于此人遭恨太多,冥城挖地三尺,却发现是座衣冠冢,至此,司徒黔宇所在成为冥城唯一未能探寻到的消息,许多人猜测,司徒黔宇应是已故,这才消失得一干二净。但他知道,司徒黔宇一直都在,只是十分隐秘,伺机而动。 他的伤,自是没有大好。温凛的结肠缝合术是成功的,只是创面很大,伤口部分本就恢复极慢,而蛊虫所致内腑之伤和余毒无法治愈,影响了其他伤处的恢复。但究其根本,应是伤势未愈便这般劳神损耗,自然没有好的道理。 温凛的药,他按时服用,但很多时候,喝进去多少,便吐出来多少,自个儿的身子,他倒多少知道,也不愿再让温凛操心,便隐瞒得多。脐脉断裂部分已被药物修复,只是温凛多次嘱咐,药物修复效用十分有限,只能靠养,不得妄动真气,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没了内息,身子大不如前,加之伤势反复,咳嗽不止,如今又少有呕血之状。 然后,便是小涵。 他避而不见,懦弱地逃避着,所幸事务繁多,也不至于太难。 原先,说着只求能救回小涵性命,如今看来,根本就是句自以为是的鬼话。当温凛说着,小涵忘了所有事情,而小秋无心透露了,其实小涵记着温凛的名字。只是知道这些,便让他痛了一日夜。什么都没说,面色冷峻、淡漠,这些伪装,他做得很好,好得让他自己都想笑。但不能见她,一旦见了她,所有的伪装和自欺欺人都会土崩瓦解,他不知会如何,便逃了去。 好在,小涵……也一直没来找他。 “咳咳咳……嗯……”腹内又是狠狠一绞,恶心之感油然而生,他来不及遮掩,袖上便传来温湿之感,抬眼一看,又是一片刺目的猩红。 窗外,月光明亮,星光闪烁,应当已是丑时。 他深按着绞痛不已的小腹,微微直起身子,另一只手转动着轮椅的轮子,向门外缓缓行去,每日都去,今日自然不例外的。 盈涵阁,一如既往。 他停了下来,静静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盈涵阁内本就很大,苏若涵不过住在一间屋子里,之前是沁音斋,后因放过寒玉床,太过阴冷,如今换了沁怡斋。 这些他都知道,关于她的一切,他都知道。他不敢面对,但不代表,他放得下手。每夜丑时,他便来这里,什么都不做,只看着那扇大门,微微入神,想着那些过往,想着屋子内里那人酣睡模样。一如他每日巳时,坐在树荫下,看着那人努力模样,坚强笑容,也是什么都不做,就是看着,微微入神。 今夜风大,寒意更甚,他却出门稍急,忘了取铺在腰腹间的毯子。如今冷风一吹,激得腹内绞痛更甚,咳嗽也渐渐有些隐忍不住,溢出口角,散出点点血花。他略显狼狈地回身欲走,怕那其实万分细微的咳嗽声,扰了其实隔了很远的那人美梦,却在转身的瞬间,愣在原地。 月光下,一袭绿色水裙,在夜风中飘动,齐眉的刘海,微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一切的一切,几乎和记忆中完全一样,只那双明亮透彻的眼睛,倒映着月色光华,显得更加耀眼夺目。 “小秋自知不该越矩说出真相,但今日苏姑娘既已问了,且小秋心中着实不是滋味,便照实说了,但希望苏姑娘为小秋保密,否则小秋几条命都赔不起的……” “城主对苏姑娘自是情深意重,但温公子对苏姑娘也是用情至深。自姑娘醒来,温公子可曾提及自己分毫?苏姑娘可知何故?” “城主于温公子有恩在先,情爱之事本不当推托,但城主一向强势,温公子只能忍痛割爱,却陡遭变故,城主舍身相救,公子更是退于局外,但内心酸楚可想而知。” “如今苏姑娘一句忘了,便一了百了,却不知记得之人苦楚。未忘之前,苏姑娘究竟心系何人,小秋实在不能再说,但公子所言均是顾念着姑娘和城主,未必都是事实。小秋如今这般说,想来姑娘也该明白,自是对城主大大不利的,皆因小秋对温公子也承恩情,忍得辛苦,不吐不快。” 月光下,两人相对无言。 萧墨尘看着苏若涵一双澄明的眼。他本就阅人无数,看尽心思;而她本就心思单纯,从不懂得掩饰。于是,她的疑惑、她的探究、她的迷茫、她的不知所措,他统统看得清楚明白,透彻分明。 未语先伤。他微微垂首,一抹苦涩笑容隐在阴影里。这一刻,他倒讨厌自己这般犀利清明。 见他垂首,苏若涵才恍然回过神来。今日小秋一番话,把她搞得一团混乱,内心无比纠结。如今再去面对温凛和萧墨尘,自然心情不会如前。唉唉,早知道,就不去探究过去了。 “小涵……”挣扎再三,这个在心中已经呼唤了无数次的名字,才从口角溢出。那一刻,宛若梦中,他竟忍不住颤抖,腹内狠狠一绞,他狼狈地掩饰,好在夜色中也确实看不分明。 “你……每日都来么?”忍不住浑身轻颤,身体下意识开始紧张起来,她僵硬地笑,越要自己放松,却越发不自然。 “……”气氛如此生疏尴尬,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来,腹内的绞痛越来越盛,喉间腥气翻涌,眼见就要隐忍不住。“不早了,你早点歇着。” 轮椅转动,狼狈地落荒而逃,匆匆擦肩而过,真正尝到咫尺天涯的苦楚,远比想象中深刻。 “阿墨……” 身后这声呼唤,他已等待多久?微微僵住,他却不敢回头,只怕又是一场梦境,回头却是一片空茫。 “以后,别做这样的事了,你……”话语未完,那人已决然离去,消失在一片黑暗里。苏若涵呆立在原地,身子的僵硬终是好了些,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柳眉轻蹙。 第十章 记不起,放不下 以后,别做这样的事了…… 他行了多远?是否够远? 应当是,够了吧,那人应是看不见了吧…… 竹制的轮椅停在路中,轮椅上的人,已无力再向前前进一步。他在轮椅上,身子向前俯下,头顶着双膝,双手死命按入腹内,喘息间,一股股黏稠腥湿的液体从嘴角散落在双腿上。 痛,好痛。那股子钻心的剧痛,自腹内延伸至心口,然后散向四肢百骸,泛酸变苦,无止无尽…… 竟是这般无用,竟是这般脆弱,竟是这般不堪一击。 这些,本是可以预先想见的,他在内心所做的设想,分明要比这般糟糕百倍!如此看来,终究是高估了自己。 “呵呵……”那些回荡在胸口的苦痛,化为笑意,笑得眼角发热。那一刻,他竟是忽然想到了母亲。 母亲死前那凄厉的笑声,在耳边回荡,爱了一生,恨了一世,换来的,却是那人不识不知,如今想来,原是这般苦痛,怪不得那一刻如此决绝,如此毫不犹豫,生无所恋,死为所求。 “呵呵……”这一笑,竟也停不下来,他这般差劲行为,是不是也要让凛笑了去?小涵和凛……“呵呵呵……” 噗通—— 身后的异响终是止住了他的自怨自伤,他努力而缓慢地稍稍直起身子,看向身后。月光下,女子狼狈地趴在地上,头发微微散乱,衣物裙摆上皆是泥土,连努力扬起的脸上,也沾了些许,简直惨不忍睹。 “……”苏若涵揉着摔疼的膝盖,努力爬了起来,果然腿脚还是不太灵便,就这一段路,因为走得急了,竟是摔了三四个跟头。 时间这样短,两人便第二次见了面,场面狼狈得紧。 可是,苏若涵已经管不了什么形象,什么不好意思的问题了,依然是白日里那副僵硬别扭的姿势,她跌跌爬爬地来到萧墨尘的面前,看着他的那双大眼中闪着某些恼意。 “你这人怎么听话只听一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肯定误解了!你说我这要不跑过来,你……你这要难过成什么样子?!”急急上下打量萧墨尘,她的口中迸出并不算温柔的嗔斥,可眼中的焦急担心却是再也掩饰不住。 “……”萧墨尘那一刻呆若木鸡的神情,若被其他人看了去,定是不信的。 “我是说,你以后不要这样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吹风!我听小蚊子说,你的伤势一直未大好,你看你看,到现在你都不能长时间直立行走,只能靠着轮椅,这样的身子,白日里已经那么辛苦了,这晚上,还跑到我这里来吹风做什么啊?!你若晚上睡前要见见我,你便找个人来,把我叫过去就成,真的真的,我无所谓的,我有的是时间睡觉,基本也就是白吃白喝……” 她还是没变,一点都没变,想着什么,就说着什么,总是那么在乎别人的感受,总是那么憨蛮惹人喜爱。 “……”他不语,像是做了错事,听着数落的孩子,哪里还有半分城主的样子。 “你看看你,这张脸还能再白一点么?!这些血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伤势又发作了,或者……不会是加重了吧?!我我我我……我去找人来,你在这里别动,哪里也别去,我这就去找小蚊子,不不,不对,小蚊子今晚出城了……这,这可怎么好?!药呢?你一定随身带着药吧?” 他的神情从僵硬慢慢温柔起来,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漾起迷人的笑意,仿佛身上所有疼痛都已不在,就算在,他也不在乎了。 “小涵……咳咳……”声音沙哑虚弱,让他微微蹙眉,随即又漫上痛苦的咳嗽,他努力忍着,不愿吓到她,“莫急,我没事……” “……”苏若涵见他开口,猜想应是无甚大碍,内心慌乱稍平,又不禁有些不自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你……这些日子可好……”腹内又漫上痛楚,他却不愿理会,心中有万千话语要说,又怎好在此刻浪费时机,“今日何故在此?” “今夜应是小秋有所安排,让我去她那边,不知为何就睡着了,后面她把我叫醒,遣我回来……你千万别怪罪她,她应是让我不要逃避……”焦急过后,苏若涵隐隐察觉身子有些不妥,心口蛊虫所在隐隐作痛,难道是之前走得太急所致? “是我不对,一直未去见你……”想着自己的逃避,萧墨尘内心隐隐好笑,当真庸人自扰。 “我知道你很忙,只是还是要先顾着身子才好。”心口的疼痛似是越来越厉害了,说话间不觉也有些急躁,“那个,你真的没事么?我还是去找个人来吧,嗯,我也要回去睡了。” “也好。”心里涌出些许失落,但很快隐没在笑容里,“别去找人了,快回去休息吧,我见你脸色不大好。” “那我走了,你以后真的别这么做了。”为了不让萧墨尘看出端倪,苏若涵几乎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那人视线所及,说也奇怪,远走了几步,心口的疼痛却是缓了下来。 “小涵……”萧墨尘的声音忽然又追了过来,苏若涵回身,却见那人面色极差,喘息间又是一些咳嗽。 “你,你怎么样?”终是不忍见他那般难受,苏若涵又折了回去,谁知心口又开始泛上疼痛,脚步不禁停了下来。她若有所思,然后试着向后退了几步,又向前进了几步,心底一惊。 “小涵……”萧墨尘好不容易缓过咳嗽带来的不适,却见苏若涵来来回回不知究竟做着什么,一时也顾不了许多,担心地问道:“之前隐隐觉得你稍有不妥,是否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不舒服……”身体的反应让苏若涵心底一阵阵发毛,看着向自己靠近的萧墨尘,忍不住又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你,你回去吧,我真的没事。” “小涵……”所谓越描越黑,她越是这般,就越让他担心,“你别瞒我。” “没,我没瞒你,我好得很,不信你看……哎呦……”她本就心慌意乱,如今腿脚也不灵便,本想转转跳跳证明自己无事,如此倒好,竟又摔了一跤。 那人急忙前来,到了近前,竟是摇摇晃晃自轮椅上站了起来。心口的疼痛真的随着那人的靠近,越来越剧烈,她试图向后退去,却因疼痛而显无力。 “小涵?!”强忍着腹内撕裂般的痛楚,他终是走到她的身侧,将她抱在怀里,却见她紧紧揪着胸口,似是疼痛不已,小脸已是煞白,额际满是汗水。“你怎么样?!胸口疼么?!难道是蛊虫……” “走……唔……你走……”那人将她抱起时,她觉得心口疼得几乎就要炸裂,虽不明原因,但此刻,她只愿那人离她远些。 “凛不在……无论如何,我先带你回房……”顾不得自身伤势,萧墨尘已是心急如焚,谁知苏若涵偏偏不配合,在他怀里不断挣扎,甚至明显推搡着,口中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叫着让他走。“小涵……唔呃……别动……没事的……咳咳……” “走……求求你……放开我……唔嗯……好痛……”苏若涵已是痛得有些神志不清,只求从疼痛中挣扎出来,再也无法顾及萧墨尘的感受,“你离开……就好了……嗯……真的……” “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离开你?!”萧墨尘再次跌落,苏若涵几次推搡,落在他的伤处,自是剧痛难当,唇边又落下殷红,却怎么也不肯放手。 “你……怎么如此……不讲理!唔嗯……”小秋的话,她并未全信,或者说,她宁愿更加相信自己的感觉,但此刻,萧墨尘的在意关心却全然变成了小秋口中的强势,“我说……是你让我这么痛苦……你可信……唔……你走……别碰我……” “小涵……”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萧墨尘只觉心口一窒,忍不住撇头喷出一口血来,然后,他小心地将小涵放在地上,深按着腹部,强忍着翻江倒海的剧痛坐回轮椅,喘息一阵后,看着地上的女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轮椅倒着向后退去。 “呼呼……”萧墨尘的离开,果然起到了效果,心口的疼痛慢慢减缓,虽还有些余痛,却也好了许多,苏若涵吃力地抬头,看向还在不断向后退去的萧墨尘,心口堵成一团。 轮椅上的萧墨尘,不禁又笑了起来。 腹内已是绞做一团,之前一直愈合得很不好的创口,似乎又撕裂开来,染湿了包扎的纱布,渗出衣外,他却无所察觉,因为心口那里太痛,痛得让身子发麻。 他以身养蛊,所以她心口的蛊虫对他的身子有所反应么? 如此,他之前不去见她倒是极对的,极对的…… 手上已经使不上什么力气了,眸中的光,因为痛极而微微有些涣散,但他还是看到,他的小涵,自地上爬了起来,转身离他越来越远…… 从此以后,他便只能如此这般远远地望着她了么? 眼前的视线更加模糊了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不断呕血,只觉得忽然间,世界如此安静,一如十岁那年。 一直隐于暗处的女子,嘴角带笑,手中握紧了一只红色的瓷瓶,那里面流动着透明的液体,散发出特殊的气味,便是那不久前,温凛专为引诱血宠而制。 ***** “喂喂,你们听说了么?城主又病了……” “是啊是啊,听说昏迷了三日三夜,一直没醒,直到今日卯时才醒来了,温公子这几日又不知去了哪里,唉唉,我真怕城主有个什么……” “还不止呢!我听说啊,今日早上城主醒了,几大堂主都去了,开始大家都以为是探望,结果,后来竟吵了起来,沈堂主好像甩门而去,说是告假三个月呢……” “告假三个月?!那金堂那边岂不乱了套了?!” “就是啊,后来他们说,城主自个儿把沈堂主的事情揽下了,可他那个身子……听说,今个儿早上还吐了血呢……” “唉唉……总觉得,冥城要毁了……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喂,别乱说话,城主……应该会有办法的……” 苏若涵紧紧贴在屋门上,竖着耳朵听着外面打扫庭院的丫鬟们絮絮叨叨议论着。 她下意识按上隐隐刺痛的胸口,想起了三日前的那个晚上。她只想着自己的痛苦,却把那人伤得透彻。 而现在,明明应是万分虚弱痛苦,却还要面对那么多压力和负担,这样怎么好…… 该不该去看看,道个歉什么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她,才会累得他伤势加重。 她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敲门。她慌忙整理一下自己,将门打开,却是李力的小儿子,李焱。此人她倒是见过几次,人长得清秀矮小,但比他两个哥哥温文有礼一些。 “苏姑娘。”李焱微微作揖,便招呼身后的人抬进一个箱子。 苏若涵侧身让开,略显疑惑。 “城主交代,这些药物交给苏姑娘,待温公子回来,自会知道如何使用。”李焱淡淡笑着,说话时客气生硬,“药物支取完全合乎规矩,城主已交办妥当,苏姑娘不必操心。” “这些……是给我用的?”苏若涵看着箱子里一些药草,虽然失了记忆,但原先的一些技艺倒是没少,略略看过,便知都是些名贵药草。 “自是给苏姑娘用的。”李焱见物品已送到,微微作揖打算离去,忽又顿住,说道:“对了,城主还有句话要李某带到,城主说,前几日之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日后珍重身子。如今药物和话都已带到,李某就不打扰了。” “等等……”苏若涵一步上前,拦住李焱,“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是水堂职责,与我土堂无关,姑娘若想知道,可以寻去问问。”李焱礼貌地自苏若涵身侧走过,离开前还不忘把门关好。 前几日之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日后珍重身子…… 一想着那人虚弱苍然地说出这些话,心底就不停涌出酸胀之感。日后珍重身子……是说,再也不会见她了么? “小涵,我刚刚见李焱……”几日不见的温凛,却是忽然推门而入,抬头便见坐在椅子上发傻的苏若涵。 “……”苏若涵抬头见到温凛,竟是鼻子一酸,眼眶一热,眼泪便稀里哗啦流了下来。 “小涵?!怎么了?”温凛大惊,他从密道回返,暂时未遇到其他人,所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去哪里了?!你怎么才回来啊?!阿墨他,他……”苏若涵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番,“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想去看他,又害怕看到他难受的样子……” “……”温凛认真听着,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真奇怪,根据手札里的记载,应是你对他可能会有影响,怎么变成他对你了呢?” “什么?我对他会有影响?!”苏若涵惊讶地重复道。 “是的,手札里说宿主身体里残留的蛊毒,会在靠近蛊虫时发作,那日你们遇见,他应是蛊毒发作……可从未说过,宿主会对蛊虫再有什么影响的。”温凛万分疑惑,却没注意到苏若涵变了色的脸。 “小,小蚊子,你能带我一起去看看他么?我……好像做了很差劲的事情……”苏若涵一脸愧疚欲死的模样,“我……不想他难受的,都怪我……” “……”温凛从思虑中回过神来,微微摇头叹息,“小涵,你这样不行的。墨尘深爱着你,你现在忘记了,本身对他就是伤害,但这不能怪你。你若真的希望他好过点,不能这般左右顾忌,你要再勇敢一些,墨尘要的不是同情和怜悯,你明白么?要么就试着再爱上他,要么……就离开他吧。” “……”苏若涵低下头,看着地面,一时间无言以对。 ***** “唔嗯……咳咳……”萧墨尘斜靠在床边,一手按在腹间,一手拿着一本册子,不时低咳几声,嘴角又有血丝。 “城主,你还是先歇歇吧,这些过会儿再看。”小秋在一边递过白巾,见到白巾上刺目的血渍,充血的眼中隐隐带着泪意。 “小秋……这几日多亏你……咳咳……你去休息一下吧,我没事……一会就看完了……咳咳……呃嗯……”萧墨尘淡然一笑,失血过多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毒素渗透下,干裂的唇上微微发乌,眼中透着分明的疲惫,额际隐隐一层薄汗,想来自是勉力支撑。 “小秋没事,倒是城主……都怪小秋擅作主张,让苏姑娘……”小秋说着说着,便又落下泪来。 “天意如此……与旁人何干……咳咳……”萧墨尘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小秋,别哭了……去睡会吧……我知道这几日……为了照顾我,你也没好好休息……” “城主……”小秋却是越哭越凶。 “墨尘……”好在此时温凛推门而入,解救了不知所措的萧墨尘。 “凛,你回来了……”萧墨尘见到温凛,心下终是松了,“你可见过小涵了……可查看过了……唔……” “小涵无事!”温凛几步上前,越过小秋,将萧墨尘手中册子一抽,扔到一边,然后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和上衣。雪白的纱布上映着殷红,温凛将手按触其上,皮肤下肆意痉挛抽搐的脏器立刻碰撞在他手上,他神色一凛,抓过萧墨尘的手,脉象虚浮散乱,毒性伤及内腑,应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楚难当,“真亏你还有精神在这里看什么破账!” “总是要看的……看看,感觉还好些……”萧墨尘经温凛触诊,已是渗出更多的汗水,笑容微微有些挂不住,只得自我打趣道,“集中了精神……其他的,也就想不到了……” “小涵和我一起来的,不过门口的人死活不让她进来,说是你的吩咐。”温凛不敢停滞,赶紧打开带来的药箱,拿出药物和金针。 “嗯,我不想……伤害她……”萧墨尘任由他去捣弄,眼睛却不由飘向屋门,好像那样也能看到远远的院落之外的伊人。 “手札上并未记载会有如此反应,我想大约有些其他原因,本想今日带她进来,观察一下。”温凛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萧墨尘腹间的绷带,“天哪,你这伤口!这个月你到底是怎么恢复的?!小秋!你不是说,伤口愈合了么?!” “小秋失责!请公子责罚!”小秋噗通跪在地上,嘤嘤哭泣。 “别怪她……是我让她瞒着的……”萧墨尘不以为意地说着,“药吐得多……自然效果差些……” “都怪我,不该只顾着小涵,任你胡来!”温凛看着萧墨尘腹上伤口,结肠缝合术划开的伤口很长,如今最多只好了三成,而那时为了取出蛊虫刺入的伤口很深,如今按压时还有出血,说明内里根本没有恢复!“真搞不懂你这样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好在外伤药总算有些效用,伤口没有严重发炎,要不高烧不退,你早就一命呜呼了!” “呵……自己的身子……多多少少……唔……是知道的……”萧墨尘身子忍不住轻颤,身子的痛,他早已习惯,心里的苦楚,自十岁那年,他也早已学会了忍耐,“你把小涵……治得……很好……我很高兴……” “别说话了,伤口要重新处理一下,把这药吞了,睡一会。”温凛对萧墨尘自是无比了解,那时他全力救治小涵,萧墨尘又怎会打扰他分毫? “城主!城主!!——”萧墨尘正要把药吞下,屋外却冲进一人来,慌慌张张直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