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龙眼 龙行踏绛气,天半语相闻。混沌疑初判,洪荒若始分。 天池边,寒潭烟雾缭绕。 她睁开泪眼,看着荆棘的刺缠绵绕进血肉,一片鲜红刺眼,却感觉不到痛。明眸直直望向天空,那是万里的晴空,连一朵云彩都没有。 “父王,请好好照顾浅儿。”她的声音已是沙哑。白玉石雕刻的龙椅上,那男人紧闭双目,似是没有听见她虚弱的声音一般,一脸的平静无波。 是时候放弃了,她这样想着。 秋水翦瞳倒影出男人刚毅决绝的面,两行清泪簌簌滑下。她颔首低眉,柔了一整片石壁。忽然,一道晴天霹雳将天空劈成两半,她的头颅集中最后所有的力气,恨然的向着后方崖壁砸去。 一瞬之间,墨发如蝶,幻像纵生。 在弥留之际,她看见蓝穹上怒火焚天,浴血修罗张开狰狞的眼;她看见千古大地分崩离析,废墟之上只有恶龙饕餮;她看见最后一面危墙倒塌,她最爱的人为死去的将士们唱着挽歌;她看见前世今生无数熟悉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张稚嫩的脸…她听见自己喉头的呢喃如咒语般蛊惑人心,她说:“龙分善恶,大吉大凶…” 死,原来只是解脱… 危座上的人终于睁开双眼。 崖壁上她被荆棘缠绕的身上点点血迹正被后脑处涓涓留下的血流迅速吞没,素白的面上分明是带着笑的,可是,为何他只感觉到恨意?带着诅咒的恨意。 他从龙椅上起身,跃向她,可,崖壁崩裂开来,碎石滚落,寒潭激起惊涛骇浪,水雾升腾,犹如雨幕,堵得人半步都靠近不得。她就那么坠落下去,随着那翻滚而至的碎石,坠入天池无底的寒潭之中。那刻骨的冰冷似是他与她之间的牵绊,扣扣断裂,要了她的命,剪断了她所有的知觉。 一瞬间,他的眼底掀起惊涛骇浪,一霎那,他的芳华不再,乌丝变成雪发。 穹国皇历150年,幕扇公主殇,留有一子,国师为其占法,预测天灾降临,乃不幸之光,穹王为免世间危恶,开山引流纵贯南北天地,大改江山格局,史称“穹王改世”。 皇历152年秋,穹国广域丰收,民富粮足,百姓安居乐业,天下盛世。 皇历162年,穹王盛世十载,为纪之,举国欢庆。 欢庆盛世的烟花满布了整片天空,瞬间燃亮的世界,五彩斑斓。一个小孩坐在皇宫中最高的危楼栏杆处,迎风歌唱。 唱的是什么已是听不清楚,但声音却是极为清丽。良久,歌声止住,一个人形从后侧阴影中托出,无声无息。 “羯?”孩子微微侧目,墨黑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了一扇阴影。 “浅儿,该回去了。”低沉的男声传来,煞是好听。 被叫做“浅儿”的孩子利落起身,轻轻抚平衣角,白齿红唇一抿,悠扬的弧度在满天的烟火中灿烂绽放,异彩流光。 他牵上他的手,走进夜幕。 翌日清晨,天浅被敲门声吵醒。不刻,他转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面前一大缕花白的胡子无奈的耷拉着耳朵,“蔺教辅,今日可不可以不要去后山练剑了?听羯说,那里有好几头母豹子生了小仔,现下定是饿的发慌,这要是练剑的时候冲出来,浅儿会很害怕的。” “叫羯护卫找人全部斩杀了便是,练剑绝不能误。”蔺教辅高深莫测的掳着胡子说道。 “不可!”天浅耷拉着的耳朵登时立了起来,小脸一派紧张,语无伦次道,“蔺、蔺教辅,不要杀它们!不要!我们换一个地方练,去……去校场,我们去校场练,那最适合了。” “浅儿,校场乃是皇城统军练兵之地,秩序井然,连穹王去了都要遵纪而行,又岂能容你擅自使用?”蔺教辅声寒下来,一双精目静静观望着面前稚嫩的童颜,渐渐的,神色变得温柔,轻轻问道,“你怕豹子?” “有些怕……” “你是真怕豹子还是怕穹王为了护你下令杀了那几窝豹子?”蔺千军蔺教辅怎会看不穿这十二岁孩子的想法,朗声打断他支吾的话语,衣袂翩飞,稳稳落座,复又摇头浅笑道,“从今日起,每日清晨去西河谷练剑,不得有半分怨言!” 顿时,孩子的笑颜绽成了一朵花,如沐阳光,明丽可人,“是!蔺教辅!就知道您最疼浅儿了!” 屋外,那个被叫做羯的男子弯着唇线浅笑,眼角闪动熠熠光辉。 西河谷地,芳草纵横,野花满山,自然之境,有未琢之美。 天浅撒欢似的翻腾着,身形如燕子一般轻盈畅快,手上的剑耍得一丝章法也无,惹得蔺教辅在旁皱着眉头不说话。 羯瞥见蔺教辅的神色,心下一荡——这是蔺教辅发威前的征兆!下一刻,羯的人影一闪,窜到天浅身边,将剑夺下,沉声喝道:“再不好好练剑,今日便不给饭吃。” 孩子吐了吐舌头,顺眉看了看蔺教辅的神色,乖乖的接过羯手中的剑,运气凝神。不刻,黑白分明的眸子染上厉气,剑尖破空,一套剑法耍得如行云流水般顺畅。 这是五月的天,微风晴朗,数不尽的生命正酝酿着怒放的瞬间。西河谷的水流奔腾而下,落在谷底,溅起水雾,细密的一层,好似仙境。 一具赤裸的身体浸入这河水中,像鱼一般的欢快游动。 周遭的侍卫没有发现这不和谐的一幕,只歪斜的靠在一起聊天,顺带摘了青草把玩在手中。 河中“鱼人”探出脑袋换气,将口里的水在空中吐出一道晶亮的弧线,而后,恶作剧般的笑容爬上嘴角——只见他手指一抖,一粒小石子飞了出去。 “诶呦!小胡你打我做什么?”一个侍卫边大声叫道,边揉着自己的后脑勺。 “打你?我手明明就在这,哪里能打的到你?老李,是不是你!”有人辩白。 “胡诌什么?我打他做什么…” …… “鱼人”偷笑着,正欲扔第二枚石子,却在仰头之间看见一只血雕嘶叫着划破天际。顿时天空如破了一个豁口,红云流转,诡异至极。 “我的爷奶奶的!那是什么!”胡姓侍卫一声大喊,和着众人一起哭爹喊娘的跑开了。 ——还真是一群不中用的蛀米虫,看样子是盛世太久了,手中的战刀都生锈咯!不就是“血雕破天”,大吉大恶之兆么,有什么可害怕的! “鱼人”在心底嗤笑,不以为然的一头没入水中。 然,一切发生的如此之快!入水的刹那,有冰凉的触觉从他的小腿滑过,丝丝沁骨,阴寒至极,下个瞬间,一面鳞片墙壁竖立在他的面前——鳞壁上,一只巨大的眼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夹杂着类似蛇吟般的声音传来,“咝咝咝——” “我叫夜鸾,我不知道我来自哪里。” 没错,他听懂了它说的话,在西河谷飞溅的水雾中,对话了这只巨大的……蛟。 第2章 失忆 夜鸾几乎是被自己如此奇怪的特异功能吓到了,吐气不匀,一口水呛了进去。 “咳咳咳…”再没了潇洒自如的形象,夜鸾浮出水面猛咳起来。 说来也巧,我们的羯大人带着众多人马过来查看血雕破空,正好与窜出水面的“鱼人”夜鸾打了个照面——“何人!” 夜鸾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又一头扎进水中,想要水路逃跑。可水下那么一只大怪眼死死的盯着他不放,还摄出要将他吞吃入腹的强烈压迫感——傻子都知道选择出水更有利啊。 于是羯大人还未追到河边,便看见一个男孩裸着身体从河岸爬了过来,没有犹豫并且一脸傻笑的说着:“抓我吧,快抓我吧!可别让那怪物抓了我!” 天浅将剑递给侍从,用手背抹了一把脏兮兮的小脸,对着蔺教辅问道:“教辅,羯去河边还没有回来吗?”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便有侍从喊道:“羯大人回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明晃晃的日光下一抹挺拔身影由远及近,伟岸笔直,就像一棵大树,稳固而生机盎然——这就是天浅的羯,没人可以取代的羯。 天浅兴奋的望着羯,挥动起一双手臂,抡得很是卖力——直至他注意到另一个身影!以及那两只牵在一起的手。 “那是谁?”他没发现他的自言自语有多醋意横飞咬牙切齿。 蔺教辅走上前去,精锐的眼扫过夜鸾的面,复向羯问道:“怎么回事?” “回教辅,我到河域时只看见天洞闭合,接着这孩子就从河中出来,我想他应该看到了事情经过。” 蔺教辅点头,对着来历不明的男孩子问道:“你叫什么?为何在皇宫河域?” 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这么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面前有着一缕花白胡子的老头,身上只裹着件披风,单薄的身形显而易见,他说:“我叫夜鸾,你是谁?” “在下蔺千军。”蔺教辅礼貌回答。 一旁的天浅早就已经看不得两个对于自己胜似亲人的人同时对着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全神贯注的样子了,于是,一个箭步上前,扯住那披风就要拽下来,说出的话也跟连环炮似的,犯起狠来:“瘦猴子,还我羯大哥的披风!私闯皇宫死罪一条,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夜鸾一愣,随即坏笑爬上嘴角,叫着“不给”,又反复拉扯几下,接着突然撒开了手——“哎呦!”天浅便一个屁顿跌倒在地。 “你!”某人气急败坏的起身,直直瞪向这个不速之客,然——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一张小脸爆红,匆忙转过身去,大声喝道:“给我穿上衣服!” 就在夜鸾展着一抹不以为然的坏笑重新披上披风时,羯与蔺教辅目光交接,两人均淡淡颔首,心照不暄。下一刻,背站着的天浅便听见身后羯温柔的声音响起:“夜鸾别怕,我们不会杀你的,浅皇子也会杀你的,天色已是不早,不如就岁跟我们回去吧。” 登时,天浅火冒三丈高,却又因为害羞而不能回过身去教训那个臭小子。 然,这边的夜鸾却是一愣——需要……我么? 渐渐的,有花开的声音的绽放在耳畔,空白的记忆被这微小的声音刺痛,尖锐的、钻心挖骨的。下一刻,夜鸾的面色便苍白如纸,瞳孔涣散,直挺挺的栽了下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天浅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羯挡住了双眼,圈在怀中,有低沉的声音从耳侧传来:“属下送浅皇子回宫,此处就交由蔺教辅处置了!” 盛世华堂,偏殿,紫烟萦绕,禅香弥漫。 蔺千军立于偏殿正中,敛首垂眸。 良久,上座上的男子微动,沉重的空气泛起波动,冷寒又灼热,声音低沉浑厚:“将那男孩带来,朕要看看。” “是,穹王。”蔺千军恭声答道,前去打开殿门。一直立在门外的羯带着夜鸾走进殿内。 越是走近,越能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抑感郁结在胸口,沉重至极。夜鸾瞪大眸子,极力望向上方端坐的人。 突然身侧的羯恭敬道:“启禀穹王,属下将西河谷的少年带到。” 鸿毛落水,点滴成风。夜鸾瞪大的双眼前一只袖口瞬间出现,他的目光只能映出袖管中的黑暗,而额间,那蜻蜓点水般的凉意迅速夺去了他的思考。一个声音从发顶传来:“夜鸾,你记得什么?” 记得什么?当然……什么都不记得…… 良久,明亮的眸子在暖烛的映衬下熠熠生辉,夜鸾眨巴着眼,很是不友好的看着穹王点在自己眉心的食指,不以为意的邪笑着说:“我什么也不记得啊,那个白胡子老头不是都说了么,我没有记忆。” 华面之上不怒自威,黑珠边缘精光一闪,伸出的食指轻轻荡起,一条细浅的血痕瞬间呈现,血珠滚落在夜鸾的鼻翼处,是精心而妖异的点缀。 夜鸾只觉眉心一疼,伸手一摸,黏黏稠稠,竟是流了血。这时的他才觉得有一丝的害怕,望着面前威武的君王,直视他晶亮深邃的眼,缓缓的跪下。 “你记得什么?”穹王再一次重复了问题。 夜鸾抿抿嘴角,乖乖回答:“几天前,我从一处断崖下面醒来,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我知道我叫什么,但是不知道我来自哪里。我记得这世间发生的故事,却偏偏不知道我自己发生过什么事。于是,我就顺着溪水河道行走,寻思找处地方安家,可没想到的是,遇见了不少猛兽,这不,连裤子都丢了。还有,刚刚啊,那个河水里,有只大眼睛怪物和我说话,你们猜怎么着,我竟然可以听得懂……哈哈,我跟你说,我当时还以为是梦呢……” “看来这孩子确实是失忆了,血雕之事于他可能也只是个巧合罢了,”穹王打断夜鸾的胡乱碎语,对着蔺千军说道,“千军,先将他安置在你那里吧。朕见他身骨扎实,是个习武的好料,你带回去好好教授,也好给天浅找个玩伴。” “臣遵旨。” 那尊贵的穹王微微倾身,将厚大的手掌按在夜鸾的头顶,轻轻揉乱他的发,无限宠溺的说道,“夜鸾,以后见到怪物这种事情可不要再胡乱对着别人说,否则朕可就要以‘妖言惑众’的罪名要了你的小命。” 明明是宠溺的语气,明明是温暖和煦的笑容,为何给人的感觉却是彻骨的寒意呢,夜鸾不自觉的在心中敲起重重的鼓点,乖乖点头称是。 从盛世华堂出来,羯便一直牵着夜鸾的手没有放开,这让夜鸾有些许不快——他可是个爷们儿啊!刚要让他放手,眼睛却瞥见那男子柔和的侧脸,从眉心到下颏的那条折线在宫灯暖黄昏暗的光晕中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这份感受似曾相识,仿佛多年前,也有过这样的一个人牵着自己的手行在这微凉的夜中,侧影柔和,习以为常。 “夜鸾,以后不要随随便便的在天浅还有其他人面前脱衣服,知道么?”那男子突然转首望向他,将他凝结的目光正好逮到,却故意忽略,只是微笑。 “恩……恩!”他支吾的回答道,说完才觉得懊悔,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明明是那个天浅扒了他的衣服的! 行在前方的蔺千军微微侧首,眼角余光刚好对上羯射过来的视线。暗夜中,有些不同往日的平静在慢慢发酵,生长出细小的獠牙。 第3章 胎记 夜鸾被安排在皇宫偏西的寻鹤斋,离穹王的盛世华堂只有三道宫墙,左侧是天浅的寝宫云遥殿,听刚刚那个小个子宫女说,这云遥殿可是整座皇宫中唯一一处有千位宫卫军巡逻把守的地方,连穹王的盛世华堂都无法与其相较。 “果然是娇生惯养啊!”夜鸾翘着脚横卧在屋外的一处长石椅。 五月天空晴朗,晌午日头正浓,暖洋洋的照着很是舒服。夜鸾就这样晒着太阳睡了过去,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出现在他的视野内。 “哦,妈呀!”这是夜鸾故意而为的尖叫! 然,唐突之人不以为意,用极度懒散且默不关心的口吻虚情假意道:“可是吓到你了?” 当然是没吓到啦,夜鸾扭头翻个白眼,大刺刺的舒展着筋骨直接问道:“什么事?” “额…”天浅搓搓手,扬起下颏,最后斟酌了下修辞,修正了下语气,复又抚平衣襟,站直了身。 其实他只是想来段简单的自我介绍的,顺便提醒下这位离奇失忆又有些暴露倾向的“外来人”不要太嚣张。虽然蔺教辅曾说:“同做一事之人为伙,共做一事之人为伴”。但是他堂堂一个皇族子嗣,大穹帝国穹王的皇孙,怎么可能被一个痞子牵着鼻子走! “我天浅……” 然,天公不作美,天浅只蹦出几个单音,便被宫墙另一侧的嘈杂的女子声音打断。 “唉,前面就是前两天蔺千军为穹王带回来的那个男孩住的寻鹤斋!” “传闻是真的么?听说这男孩以后就是天浅的陪练,那还了得,怎让一个外人进驻皇家之地啊!” “经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这寻鹤斋可是空了许久了,宫里头的老人还说这里是穹王为了纪念谁而特地空下来的地方呢,怎么就让这么个陌生人占了去?” …… 当夜鸾与天浅听见“要不我们去看看吧!”这句话时,两人面上均是一凛,几乎是同时的伸出手去抓对方,双手相碰的瞬间,天浅第一次看见了那个终其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笑容——刹那间万象纵生——晨光刺破浮云张扬出耀眼的辉芒,万丈光明之中,一注温暖贯进人心,瞬间点燃力量与希望,那笑容直抵心底,种下一粒饱满的种子,在红尘往事光景流转间滋长出繁华的生命! 他听见他说:“看来,我们要一起躲起来了。” 夜鸾,你可知道,就是那一刻,属于你的温度就一直未曾离开过我的心,那相握的手掌,层叠了我太多太多孤寂的日夜。你可知道,我天浅在那时就对自己发誓,今生今世,定要与你同生死共荣耀,不离不弃。虽然,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未来将有怎样的劫难,但没办法,我就是那样的,单纯的认定了你将会是我的朋友伙伴抑或是……兄弟的事实。 一众嫔妃在寻鹤斋转悠了一圈,没有见到想要看的人,便悻悻的离开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枝头上漂亮的鸟儿欢快的唱着歌,夜鸾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站了起来,随后向天浅伸出手,不以为意的说道:“亏你想到躲在这里。” “若不是躲在这里,你指不定要被盘问到何时呢!皇宫不像外面,不能自由自在的,像那些喜欢嚼舌根的妃子们,你最好能躲就躲,免得惹祸上身!”天浅拉住面前的手就势站了起来,复又像是触电一般羞红了脸,连忙仰起脸看了看渐渐暗下去的天空,不着痕迹的松开了夜鸾的手,口是心非的补充道,“免得连累了我……还有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同我一起读书习武了,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无奈,天浅的大脑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够转了——明明是想警告他收起张狂跋扈的样子,毕恭毕敬的做个陪读武伴的,可现在竟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犹犹豫豫半天,终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所以,晚上早些睡!免得明日习武没有精神啦!” “哈?” 完全石化。夜鸾望着天浅渐行渐远疾行如风的背影,露出茫然之色,然,下一刻,一抹笑意从红唇边际荡起,爬上眼角,他微微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要讲和就好好说嘛,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 夜间子时,突然下起暴雨,电闪雷鸣。 天浅被雷声扰得睡不着觉,于是爬起来趴在窗边对着雨幕发呆。 正看得出神,一道黑影掠过宫墙,隐入夜幕风雨。天浅有一刻的顿然,刹那便下意识的翻窗跃向墙头,悄声向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跟去。 其实,在顿住的那一刻,天浅的脑海中闪现出无数种处理这件事的方法,但最后,他的四肢代他做出了选择,等到他意识到自己来到一处陌生境地时,已经后悔莫及。 那黑影就停在他身前十步远的地方,论身影,比他高出两头不只。而论武功——夜闯皇宫、飞檐走壁,想必一定是功力深厚!天浅的思绪飞速旋转,权衡利弊,最终,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自己连芝麻那么大点的胜算都没有! 于是乎,他心一横,闭着眼睛撒丫子的往回逃。 可,脚下第二步还没迈出去,肩上便传来一道力,将他整个身体定在了原处,动弹不得。 “人不大,竟能跟我行得这么远的路,轻功很精湛啊,”身后之人赞许道,随后微微一个缓声,下一刻天浅的眼底便映入一双晶亮的眸子,透着冰冷的杀意,夹杂着深如墨海的沉溺,刚刚的声音从黑色的面罩下再次传来,“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天浅。” 似是讶然于面前少年的镇定自若,黑衣人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表示欣赏,然,暗藏袖口的刀柄却已滑至掌心。 “轰——”惊雷破天,一痕刀光掠过,有温热的液体飞溅在面颊上,不刻便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掉了。 罡风残卷,暗流浮动,天浅忽觉周边风起云涌。他缓缓睁开眼睛,雨幕之中,只见身穿青衣的羯正用一只手臂同黑衣人搏斗——他竟然为了救他而受了伤! “该死!”天浅怒骂着站起身来,抽出靴口的短刀。 “站住!别过来!”一声怒喊响彻耳畔,羯翻身躲过黑衣人的刀韧,刚毅的面被雨水冲刷的分外苍白,他尖锐的目光在间隙处射向天浅,从眉心到下颏那一条笔直而锋利的线散发出不可抑制的怒意,使得天浅一步都前进不了。 黑衣人忽然就猖狂的笑了,阴厉而诡异,他双脚落地站稳,复用刀尖指向羯的左胸,目光是咄咄逼人的贪婪,他大声说道:“我寻那胎记整整寻了十年,今日终于如愿以偿了!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哈哈……” 第4章 女孩 两人一听均是一愣。天浅顺着羯的伤口向他的左胸看去,果然,赫然的,一片犹如血梅绽放的胎记映入眼底,就算在漆黑的夜里也格外的清晰,仿佛就要挣脱开人肉,恣意的生长开去。 “贼人!莫要胡言乱语!”一向少言内敛、杀人不说理由的羯此刻一声爆呵,提刀就砍。 无奈黑衣人并不接招只是逃窜,在渐渐停歇下来的雨中,三下两下的就翻过宫墙消失不见了。天浅还想去追,却被羯拦住,他听见他淡淡的说了一句:“不要追了。交给护卫军吧。” 细雨中,天浅立在原地望着羯捂住伤口缓慢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阵慌乱——这是第一次,羯没有握住自己的手一起离去。 翌日。 穹王勃然大怒,护卫军当晚值夜班的两千五百号人全数潜送出宫,护卫军统帅贬为庶民,逐出广角城。 一时之间,皇宫里面人心慌慌,搞得我们的夜鸾小爷极度不自在,一连几次偷偷跑去御膳房偷桂花糕都因着守卫变得凶巴巴的脸而缩回了脑子。 “喂!天浅,你能告诉我你和穹王什么关系吗?他怎么就那么紧张你?”趁着休息空挡,夜鸾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对着天浅问道。 换来的却是某人极度抑郁的一声叹息。 这可难为了夜鸾,搔了搔头,又撇撇嘴,便跑到一旁去蹲马步了。 夜鸾以前并没有多少武学功底,但仗着身形优势,耍起招式来像模像样的,但是到了实战,就会变得毫无章法。蔺教辅让羯从最基础的开始教起,于是蹲马步便成了夜鸾每天必做之事。 蹲马步很无聊枯燥,而且加上双腿上绑着两块大石头,无聊枯燥登时就变成了极度无聊枯燥。 “天浅,你和我说会话成不成?”终是忍不住,夜鸾再度嚷嚷起来。 那倚在树根下面休息的少年别开眼,缓缓开口:“穹王是我的皇祖父,我是他的皇孙。” “什么?”夜鸾一个激灵散了马步,窜到天浅身边,压低声音继续问道,“那为什么皇宫里的人好像……好像并不把你当回事啊?” “那是因为我爹背叛了穹王,而我娘亲被认为是妖物遭天谴而死了。” “那你爹现在在什么地方?”夜鸾忽然就产生了一种“下一代继任的一定是天浅他爹”的想法。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我爹。但是听说,爹似乎很后悔背叛国人,所以才不回广角城的。” 夜鸾顿住,看着天浅细致的皮肤,一丝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伸出长臂,拍在天浅的肩膀,在密集的阳光半点下,灿烂的对着他笑。 儿时的友情,就是这般美好而单纯,即使时光的背面永远都标注着“曾经的”、“过去的”、“回不去的”这样的字眼,但当下,是快乐的,单纯的,便已足够。 天浅在心中想,羯,你看,我都找到了可以述说心事的朋友了,你却从来不告诉我你的事情呢?我真的好担心你。 羯的手臂好的差不多了。但是太医说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于是,天浅几乎每一日早晨都会来到羯的院子里看着宫娥们为他换药,偶尔还要亲自上手。 羯见他这样,知道是他过意不去,于是,也就任着他来。 这一日天气甚好,西河谷谷地的野花开的那叫一个争妍斗丽,恢复活力的天浅撒欢似的在谷地里上串下跳,偶尔会摘来能食的野花放在嘴里咀嚼,鲜红的花汁沾染了整张嘴,再加上跑的满头是汗笑脸红扑扑,乍一看去,竟像是上了装,女子的娇媚展露无余。 一直行在身后的羯在望见天浅转回身露出犹如皎月当空一般奇美的笑容时,不禁愣住,而后担忧之色爬上眉间,在众人眼下,拉住天浅的手以轻功掠向远处。 “羯?”天浅还是云里雾里。 待到了无人之地,羯将天浅放下来,用冰冷而不容质疑的声音说道:“天浅,以后莫要总是在别人笑,别人会识破你是女孩的!” 天浅一愣。她的头顶只到羯的胸口,这个只比自己大了五岁的少年竟用大人的口气在对自己说话,好像他就不是个孩子似的。 天浅挑起眉角,理直气壮的说:“我为什么不能笑,我已经很努力的在隐藏自己的身份了,这世上除了你、蔺教辅还有穹王,就再没了只到我身份的人了啊!我只是笑了笑,玩一玩而已,有什么不对的?” “没有不对。”可是你那一日比一日艳美清丽的面容已经不是谎言就可以掩盖的住了的。 “羯,为什么?为什么你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那晚的黑衣人说你的胎记的事我真的很担心,要知道,血雕破天的事情可是非同一般啊!” 这哪里是十二岁的孩子应该具有的表情,羯的神色灰暗下去,睫毛在脸颊处投下一处阴影,似是在告诫别人请勿靠近。 就算是再怎么早熟,天浅总归是十二岁的半大孩子,有自己的偏执与论点,于是面对和羯再一次的拒绝交谈,天浅只得赌气似的抛开了。 那之后,便有一个月没有和羯讲过话。 饶是无忧无虑的夜鸾都已经嗅出他们之间弥漫着的异样。于是,从他减少了蹲马步的那天起,他便变着戏法的逗着天浅开心——这样说也许不太对,确切的说,应该是逗着自己开心。因为他时常趁着天浅练剑的时候将她脱下来的外套挂在远处的树上,也经常摘了一捧果子然后挑给天浅最酸的那个,会经常故意裸着膀子在天浅面前走动,而后扒着下眼睑吐舌头,更会在天浅毫无防备的时候在她身后“嗷”的大叫,好吓得她呛到水喷出饭…… 蔺教辅有时就在旁边看着,有时……干脆转身走掉装作没看见。而天浅终是拉不下脸向羯求救,只得默默忍受。至于羯大人为何这般不大度的对别人欺负天浅这件事不管不问,他夜鸾也是一头的雾水——但,既然阎王不管事了,那就让他这个小鬼捉个够吧!谁让天浅那家伙被捉弄之后的表情是那样的有趣呢! 第5章 屠虬 这一切终止在这一日风和日丽的山尖高岗。 那时夜鸾提着两只刚刚打到的野兔,穿过稀疏的树木,看见天浅正从西河谷谷地的围栏内倚树小憩,蔺千军坐在一旁休息,不远处的侍从东倒西斜的睡着午觉,只有羯未出现在夜鸾的视线范围内。 就在夜鸾翻身入得围栏那一刻,大地剧烈的震荡,似有千万猛兽袭来,气势汹汹,骇人心魂! 直觉告诉夜鸾有危险靠近,于是他扔掉兔子,一溜烟窜到天浅身边,拉着还处于朦胧状态的她飞快的向着高处逃去。 蔺千军立在原地未动,并不劝止夜鸾带走天浅的举动,就只是那么站着,望向传来巨响的地方,眼神坚毅。 夜鸾带着天浅直直跑向他们身前的山尖,一路上树枝刮破了衣衫和脸颊,最疼的一次是一支带刺的树枝刮破了眼角,血灌进眼睛里,他只觉得一阵血色,却不松开她的手。 “夜鸾,夜鸾,我们去哪?为什么、为什么要跑?蔺教辅没有跟来,还、还有羯!”天浅从后侧沿着夜鸾为她开辟的路吃力的跑着,问出的话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奔跑的脚步没有停下,他再一次紧了紧他掌中的手,急行如风。 震荡的大陆龟裂而开,遍野的绿意此刻已被埋葬在褐色的泥土之中,蔺教辅道骨仙风,白衣翩飞,面对着那未知的震荡没有丝毫的惊慌。 然,那震荡忽然就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旷空悲鸣,似野兽受伤后的呜咽呻吟。白色身形一晃,蔺教辅没有趁机逃跑反倒是迎向震荡的方向。层层碎土过后,一只通体碧绿的巨虬盘曲在大地之上,那只虬眼神温和,左半边的龙面上一道红色的印记赫然纵横,平添了几分凶恶之气。蔺教辅走向那巨虬,低低咒语,不刻虬便不再发出声音,安静的伏于地面。 此时,夜鸾已经带着天浅奔到山腰处突出的一面悬崖,从崖顶向下望去,下面的情景尽收眼底。天浅原本因为缺氧而大力起伏的胸口在看见巨虬的瞬间彻底窒息。 “不…不…不!”她大吼出声,眼底是大片晕染而开的水雾,她一边用袖子抹泪水一边努力看清盘踞在下方的巨虬。 那是羯。她知道那是羯!可是她没办法对着那个庞然大物叫出羯的名字,她不想要他成为那般模样,于是,除了那个“不”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青色巨虬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大首,四目相对的刹那,龙眼瞳孔瞬间缩紧,金黄墨绿,晶莹剔透,那是残卷荒凉,万念俱灰的绝望,是刺痛心扉,钻心挖谷的悲恸,是无声的哀鸣,是瞬间坍塌的信仰。她望进那眼底,心如刀割。多年以后,天浅每每想起那瞬交缠的视线,她都如掉进绝望沼泽,无助彷徨,她恨那时幼稚单纯不够强大的自己——如果那时她没有哭,如果她对他微笑,亦或是还若往常一样轻声唤他的名字,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巨虬别过眼去,对着下方的蔺千军微微颔首,便张开了龙翼飞向空中,不刻,便消失不见了。 “那是……羯大哥?”夜鸾在一侧问道,显然,他也是被吓得不轻。 然,一个响亮的巴掌直扇过来,“啪!”脆响突兀。 夜鸾很是茫然,呆滞一刻便要破口大骂,却不料仰起脸时半分怒意也无了,面前的人儿一双泪眼,满面的汗水和泪水交织,她咧开嘴巴大声的哭,几乎所有的牙齿都能看得见,她用手背一把一把的抹着眼泪,却怎生也无法阻挡那决堤般的泪水奔涌而出。 他知道,天浅很难过,因为,那是他的羯哥哥。 “你别哭,那个不是你的羯哥哥啦,是我们看错了……对不起,我收回我说的话还不行吗?” “呜呜……”她只是哭,大声的哭,犹如肝肠寸断。 风暴骤起,三日内,以广角城为中心,东、东南、西南、西北四个方向均出现了巨虬现世,各大江湖教派、世袭家族都向着最早发生巨虬现世的广角城方向关注。穹王迫于压力,不得不下令悬赏斩杀巨虬以绝后患。 然,三日之后,巨虬再没有出现,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一般,销声匿迹。一时之间,天下人均是一头雾水,整片广角大陆笼罩大片疑云。 一月之后,屠虬之事不急而终。 乍看之下,世事未变,不论是朝廷还是江湖都还是风平浪静,看不出端倪。 但细看之下,似乎有那么一丝异样游走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伺机而行且迅速扩大。 自巨虬出现之后,西河谷一带便成为了禁地。穹王派遣暗部十四魔君驻守。民间各类异闻传说风靡而至,于是原本“碧色倾透万世青”的西河谷地便成为了人们口中的“魔谷”。 ——魔谷乃是上古时期龙族繁养生息的地方,因为受到龙族首领强大法力的遮掩,隐形于世,地点凡人之中无人知晓。但关于龙族的传说很多,常常作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世世代代的相传着。其中,有真有假,有夸大也有疏漏,但这些都不影响人们对于龙族强大力量的向往与崇拜——这便是为何,在广角大陆上,所有的人都信奉龙之传说的原因。 夜鸾含着一根草根边回忆着从宫中老人那里听来的龙族传说,边走向天浅的寝宫。 那精致的人儿摊开右手,盯着掌心那些分明的纹路,鼻尖酸楚。从天浅有记忆开始,这手便一直被羯牵着,她的每一步成长、每一个夜晚与黄昏、每一处景致…都是由他牵着走过。这手仿佛就是他的专有,他命中注定该执起的一片柔软。如今,却是人去,此掌如空。 “羯……你去了哪里?” “蔺教辅说,那只巨虬虽然如你所说,有着和羯一样的红色印记,但单凭这一点,我们不能认定那巨虬就是羯。所以,天浅,你不要……” “若不是他,那羯去了哪里?”天浅猛然打断夜鸾的话,拿起手边的绣枕便向着夜鸾砸去。 绣花枕头是伤不到夜鸾分毫的。只见夜鸾一个跳脚,闪过枕头,而后窜到天浅身前,大力勾住她的脖子,压低声音说道:“既然你那么想找到你的羯大哥,不如我们自己去找找看?” 第6章 交易 “什么意思?”天浅终于收起烦躁,黑白分明的眼睛如猫一般的挑起。 “当然是离开这里,游走江湖,寻你的羯大哥的意思啊!” “哪有这样的道里!夜鸾,你真会出馊主意!”天浅原本充满希翼的眸光瞬间灰暗下去,似是注意力被分散开去,心底的烦躁瞬间变成了失落。 然,那妖精一般的孩子扯起魅惑的笑,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难道,你想要在这座鸟笼一样的城池里等待你的羯大哥吗?” “夜鸾,我当你是兄弟,你却怂恿我逃离宫门,你居心何在?” 他的面上有一瞬的错愕,晶亮的眸染上一抹受伤,那时的他还是十几岁的孩童,还不会完好的隐藏自己的情绪,说出的话也是幼稚至极,饶是正处于混乱状态的天浅也看出了他的不快,他说:“我只不过是想让你更快活,这倒是成了错了,那好,我再不理会你了。” 天浅的手抓在半空,却与夜鸾翻飞的衣袂擦边而过,一声抱歉哽在喉头,没有说出口。她坐在床榻之上眨一眨干涩的眼,终于一大滴眼泪滑落。 是真的很伤心,夜鸾顺着宫道一直走,越走越快,几个路过的宫女浮身对他请安,叫了一声“夜少爷”,谁知他晃若未闻,直直的走过,带起一阵风,有着彻骨的寒意。 那一夜,夜朗星疏。夜鸾在凤凰花树下仰头望天。夜空中的星辉勾勒出一张脸,那容颜之上有淡淡笑意,很是熟悉。可是任他怎样回忆,都想不起那是谁的脸。这么久来的第一次,夜鸾对自己那白茫茫一片的记忆空间感到了好奇与无力。将指间的叶子含入嘴中,微微用力,一曲凄美流畅而出。 窗棱下,她倚栏而坐,悠悠扬扬的曲子钻入耳中,有种深刻的忧伤。天浅顺着围墙望去,看见那树下的人影,如佯徜在陌路的倒影,无法触及。 “浅儿。”身后蔺教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见她没有反应,只得唤她的名字。 “蔺教辅…若浅儿离宫,可会引起事端?”天浅问道,语气很是小心。 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蔺教辅朗声说道:“只需向穹王秉明缘由,便不会有事端发生。” “恐怕,让他知道了缘由,我就再没了出宫的机会。” “不会的,如今羯失踪,这宫中再没了能有资格教浅儿武功的人了,穹王怎会阻止浅儿去学习武艺呢?”蔺教辅的声音沉稳,语气轻重缓急。 一瞬间,她的容颜上展露出灿烂的笑意,天浅几乎是奔过去的,她大力的环住蔺教辅的腰身,将一张小脸曾在他的前襟,大声说道:“蔺教辅,你真好!” 翌日。 云清风朗。天浅换上一身素白的劲装一路奔到穹王的寝宫。不刻,便有宫人为他带路。穹王靠在软床上闭目养神,暖黄色的纱幔静静的垂着,阻隔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何事?” “天浅有一事想请穹王奏准。” “何事!”这一次,穹王的声音透漏着极度的不耐,再一次重复了原先的话。 几乎是本能的,天浅不加任何思考的说道:“天浅想要出宫练武,请穹王成全。” “浅儿,你越来越胆大妄为了!”话虽这样说,然而穹王的语气却并没有咄咄逼人。天浅见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离开,面上的神色瞬间便灰暗了下来。 无奈只得离开,踩着宫道上的石板路,心情糟糕极了。 不知不觉来到夜鸾的寝宫,还没有踏进去,便听见咒骂之声传入耳中。 “不知好歹!死天浅,臭天浅,我才不要管你快不快活呢,我才不陪你练武了呢!老子受够了!让你清高,让你误会我,我打死你打死你……” 看样子,昨天自己确实是过分了。曲解了夜鸾的好意。如今,又怎么好意思去道歉呢,更何况,听夜鸾的话里的意思,似乎他真的很不喜欢陪着自己练武啊。 快到傍晚时,天浅被穹王身边的一名宫女领到了穹王的寝宫。依旧是白天时的模样,只是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花香。 穹王的声音从纱幔的那一端传来,带着慵懒惺忪的感觉:“浅儿,朕和你谈一个条件可好?” “穹王请明示。”天浅将身子伏在地上,语气谦卑。 “朕知道你此次要求出宫,定是为了寻你的羯哥哥。但是世间万物有善有恶,人心险恶叵测,朕怕你会吃亏。所以,朕要你先专注修习武术五年,五年后,朕便放你自由,如何?” 天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贴在地上的额头有丝丝冰凉侵入骨骼,带来振奋——自由……多么诱人的两个字啊。 没有想太多,天浅坚定的说道:“好,天浅愿付出五年修武来交换自由!” 那一日,风和日丽,夜鸾靠在树下数着枝头的小鸟,眼睛下面有丝青黑,显然是睡眠不足造成的。 宫墙另一边,有宫女经过,议论纷纷。 “你们知道吗,穹王好像已经下旨将天浅送到宫外去呢。” “当然知道啦,羯大人离开皇宫,这宫里虽然能手如云,但要是论传授武艺这方面,宫中已然没有了。” “是啊,若是蔺教辅再年轻一些,或许能教天浅,可他现在也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 “对啊,哪里比得上大咬崖那里的活仙啊…” … 天浅,要被送出宫吗? 夜鸾脑子里已然乱成一团,不能思考,待到将那些琐碎凌落的句子组装起来,说话的那些个宫女已经消失不见了。来不及多想,夜鸾直接冲到天浅的云遥殿,却未寻见人影,一抹慌乱爬上心头,如蝼蚁嗜咬。 待到反身跑出殿门时,正与进来的蔺教辅撞了个满怀,夜鸾生生急红了一张脸,大口喘着粗气问道:“蔺教辅!天浅在哪里?我要见他!” “浅儿三日之后便要被送出宫去,鸾儿,去好好和他道别吧!”蔺千军的话无疑是给予夜鸾一记重击。 只见夜鸾眨了眨清亮的大眼睛,嘴角却是下塌,他愣愣的问:“天浅在哪?” “西河谷的外栏……” 蔺教辅的话还没有说完,夜鸾便已然如风一般的掠过,带起一地落叶,甚是萧索。 空荡荡的云遥殿处,蔺千军不禁仰头望向如洗碧空,叹道:“秋天来了……” 第7章 交易 “天浅!”夜鸾的声音贯穿天浅的耳膜,心也不自觉的颤抖。 她回过头去。 可谁料到,下一刻,他一个熊抱将她纳入怀中,大声的说道:“臭小子,要离宫了都不告诉我,你是不是我兄弟啊!你当不当我是朋友啊!” “我……” “真是拿你没办法……你若是想去,就去吧。”他没有责怪她前后的言行不一,也没有再深究她为何不告诉他要离宫的消息,出口的话多半是温柔的轻语,带着点点的心疼。 天浅就是这样沉溺在其中,两行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拥抱着的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会有如此令人感动与向往的力量,她也不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夜鸾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她更不知道,若是没有自己在宫中,夜鸾将要何去何从……太多的不确定,使得原本就伤感的心情变得更加阴霾,她这才看清自己是多么的幼稚与自私。 ——然,就在他们松开彼此四目相对的时刻,她的心忽然就明亮了起来——他咧开嘴巴对着她大笑,身后有大片大片夕阳的光晕,那金黄色的光犹如舒展的羽翼,恢弘而壮美,他的一张俊俏的面庞笼在其中,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容颜。 她说:“夜鸾,对不起,我不该生你的气。” 他的笑意更浓,摇摇头道:“无碍,我知道你心里也一定不好过。” …… 那一夜,天河分外耀眼,散在空中像极了璀璨的珠宝,两个孩子躺在西河谷外栏旁的一个土坡上,彻夜望天。 天微亮,天浅睁开双眼,下意识的伸手去抓夜鸾的手,然而,身侧的却是一片空旷,哪里还有人影。 三日后,天浅离宫。相送的人不多,而她始终没有看见她想要看见的人影。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天浅这才恋恋不舍的回过身子,她看向一旁护送她的蔺千军,问道:“夜鸾…他会不会是记错了我离宫的日子?” 许久,蔺千军都没有说话,天浅的表情就这样一点点的垮下去,最后只是低头。 就在天浅不再抱有希望时,蔺千军的声音才翩然响起:“浅儿为夜鸾做的,已经足够,相信穹王会重新考究的。所以浅儿,你只需要好好练功,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去想,可好?” “我只是有些不放心…”她喃喃道,说到后来已是没了声音。 ——就在昨日,她曾擅自去到穹王的御书房,做了一件愚昧不堪的事情。 “你有何要求,说来给朕听听。” “穹王命浅儿去大咬崖学武,浅儿自当感激不尽并努力修炼,可浅儿心中有一事牵挂不已,所以想请穹王帮忙。”天浅双膝跪地,清澈的眼低垂着,没有半分逾越。 “但说无妨。” “浅儿与夜鸾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亲同手足,以兄弟相称,浅儿此番离宫不知要何时才能回来,夜鸾又失忆,浅儿独留他一人在宫中很是放心不下,所以,浅儿斗胆请穹王代为照顾,护夜鸾周全,也好了却浅儿一番心愿。” 穹王并没有即刻就答。他捧起一盏甘露,放在鼻端轻嗅,眼角有精光乍现,许久才放下甘露盏,悠然说道:“你用五年换你的自由,那么你用什么来和朕换夜鸾的周全呢?” 天浅脊背一凛,脑中不断盘旋思绪,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个令自己也令穹王满意的答复,然而,没有,除却慌乱,一片空白。 穹王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这般为他,他可是有半分领你的情份?” “夜鸾是浅儿第一个朋友,他带给我太多的欢笑,浅儿不是个薄情寡意的人,自然放心不下,此乃人之常情,夜鸾他领不领情是他的事,但做不做却是浅儿的事,还请穹王成全,给浅儿指一条明路。” “嘣!”那甘露盏应声而碎,穹王扬手将碎掉的甘露盏扔向天浅,眼中有盛怒,只听他厉声喝道:“天浅,莫要觉得你是皇孙后裔便在此得寸进尺!要求出宫修行五年,是为了寻你的羯大哥,跪在这里低声下气,是为了和你相识不久的夜鸾,你的骨气何在?你的尊严何在?帝王皇族向来不要软弱之人,你这副样子,让朕好不失望!”言罢,穹王负手甩袖,不再看天浅一眼。 从膝盖到额头整个身体无处不再颤抖,天浅死死咬住下唇,才忍住从心底滋生出来的寒意。终于,重重的磕头道别,转身离开。 思绪回归,天浅将手掌摊开,一片凤凰树的叶子静静躺在掌心,五指又再次用力,死死握紧,眼神突地坚毅无比,她侧过脸对着蔺千军说道:“既然已经选择了,我便不能回头,羯哥哥生死未卜,我天浅发誓一定要寻到他。蔺教辅,这五年,请你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夜鸾,等我从大咬崖归来!” 蔺千军淡淡一笑,花白的胡子在风中飘荡,胯下一紧,身下的骏马便飞奔出去。天浅一愣,只得加快速度跟了上去。身后一众护送队伍紧跟其后,扬起层层土雾。 北海,大咬崖。 千年冰雪,苍白无染。 这里是凡世中的一处圣洁之地,经受冷海的捶打与大雪的覆盖,成就了一方旷世奇景。 天浅跳下马背,直接将半个身子没入皑皑白雪中。然,行了几步,却发现身后没了动静。她回头望去,只见蔺千军依旧骑在马上,一身的素白与这边雪境甚是相称,他扬了扬手,朗声说道:“浅儿,就送你到这里了。” “我还没有见到禾凤歌。你为何要这么急着回广角城呢?”天浅一边吃力的向回走,一边问道,稚嫩的脸上有着焦急。 蔺千军慈祥的笑着,最终熬不过,翻身下了马。他蹲下身子,抚摸天浅的头,慈爱的说道:“记住浅儿,在这个无人之境,你可以以女儿身生活习武,再不用去拘泥与节制,但,一旦你踏出大咬崖的雪境,你就只能是穹王的皇孙天浅,而不可选择其他。浅儿今年已经十二岁有余了,教辅相信你能明白穹王对你的一片的苦心。另外,你没有要求穹王让夜鸾同你一起来习武就说明你也了解穹王的脾性,他不会容得你心生旁骛的,你越是对夜鸾依赖,穹王就越不会留他在你身边。所以,经此一番。夜鸾能不能留在宫中,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蔺教辅……”天浅听蔺千军讲的话越听越酸楚,说话间竟然带着些许哭腔。 蔺千军站起身,最后拍了一拍天浅的肩膀,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大风过境,冷雪皑皑,天地素色,孑身染白。 天浅在雪境中艰难行走,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恐慌。她第一次离宫,第一次独身一人行了这么远的路,那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使得她越发的寒冷。 也不过是半天的时间,天浅的整个身子已经被雪水打透,冰冷冰冷的贴在皮肤上,逐渐失去了知觉。 也不知行了多久,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雪地里,口中喃喃的唤着:“羯……羯……” 渐渐的,有幻象纵声 ——羯牵着她的手走在宫道上。 ——羯温柔的唤醒睡梦中的她,从有记忆起,这个定律便没有更改过。 ——她在一旁满脸崇拜的看着羯耍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而后轻轻的微笑…… 天旋地转中,一张稚气的脸钻入脑海 ——他与她藏在一处,躲开好事的妃子们,两人相握的手掌,心灵相通的笑容,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他在她面前光着膀子走来走去,故意刁难她取笑她。 ——他不顾一切的拉着她向着山顶跑去,脸被刮伤,却恍若未觉…… “夜鸾……羯……” “唰——”幻象消失,黑暗侵袭。 弥留之际,她仿佛看见璀璨天河之下,他伏在她的耳旁,轻声誓言:“此一生,我夜鸾唯天浅倾尽所有……” 既痴以念,既醉以别,君子万年,介尔太平。 既伤以离,既浊以失,君子万年,介尔安昭。 第8章 凤舞漫天 最是一眼苍茫,白雪冰川。满目满眼的白,荒芜但不荒凉。 一个少年,玉立风中。 少年墨发高束,身披白狐大衣,踩着一双锦缎靴子,乍一看去竟安隐于这片雪境之中。 忽然,少年扬起玉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下一瞬,数十只雪色大雕齐齐飞来。少年的嘴角扯出微笑,颊边的梨涡荡起,星目弯弯——凤舞漫天第七式终于练成了。 “呦呦呦,臭丫头翅膀长硬了,敢背着我这个师父自己修炼武功!这要是传出去,为师的可要颜面扫地了!哼!天浅,你是不是居心不轨?”某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天浅冲着那些个白毛大雕挥挥手,满脸不奈的向着北边走去。几步之后,一处大断崖赫然出现。夹着冰块的湛蓝海浪席卷而来,形成巨大的帘幕。一席红衣从海幕中走出,身姿卓绝。 “离家出走十天的人还好意思指责别人。”天浅悻悻说道,但动作却极为温柔——她褪下白狐大衣,反手披在红衣人的身上。 来者正是世上唯一一个食龙鳞后没有爆死的人,因为可以在水中生存,世人都称其为禾凤歌。龙族落寞,禾凤歌被许多窥视龙骨力量的人追杀,虽有一身盖世神功,却对凡尘心生厌倦,最后隐居大咬崖,历经苦寒,参悟人生。 禾凤歌咧嘴一笑,大咧咧的扑进天浅怀中,将冰冷的手伸入天浅的里衣,好不得意的说道:“我为什么离家出走,还不是你这个做徒儿的不好好侍候我?我的暖脏丸药效快过了,快快带我回去!”言罢,瞬间脸上表情全无,软啪啪的摊在了天浅身上。 “喂……起来啊…你很重啊…别给我装睡…你就装吧,看我带你回去的…我绝不会带你回去的…” 白茫茫的雪境中,只见一个穿着单薄衣物的人影吃力的走着,而其身后,裹得像熊一样的人单手拉着前方人的衣摆,硬生生被托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天浅最终还是没有拗过禾凤歌的赖皮,背着浑身湿露露的疯女人回到了她们的栖息之所——开凿在大咬崖崖壁上的一处石洞。 石洞蜿蜒曲长,最里端是巨大而温暖犹如宫殿一般的石室。天浅将禾凤歌放倒在床上,又在一旁的池子里放入海下温泉水,最后用脚直接踹向那个赖在床上蹂躏自己的白狐大衣的禾凤歌。 “我的娘亲啊!死丫崽子,你不想活了!”禾凤歌捂着肋骨蹦了起来,一脸泼辣。 天浅撇撇嘴,迅速将白狐大衣抽到自己的怀中,而后不怕死的说道:“你一回来这里就清净不了,真招人烦。” 翩然转身离开,任凭身后之人挥拳头大声咒骂,天浅全部视而不见,临到出门前,还不忘故意掏掏耳朵,吹散指头上并不存在的耳屎。 天浅方才迈出脚去,禾凤歌便收敛了面上的神情,褪去湿掉的衣服,缓缓进去烟雾缭绕的池子中。 她摊开手掌,一点褐红突兀出现,仔细看去,她的额头已然蒙上细密的水珠,那水珠不单单是蒸腾的水汽,还有汗水。 “额……”细碎的呻吟自禾凤歌的口中溢出,这让她觉得甚是丢脸,于是迅速运气将不适感逼压下去,掌心的褐红逐渐变成鲜红色,“该死!”她咒骂道,咬牙切齿。 下月初一,是天浅来到大咬崖五年的最后一天,也是禾凤歌化为龙形的日子,她为了能平安的将天浅送出大咬崖,不得不到大咬崖海域的深海中去寻一种带毒的珍珠用以延后她每十年化为龙形的日期,当然,天浅是不知道这些的。 一想到要送走天浅,禾凤歌的心情差到极点。待到恢复了元气,她便运足了气,狮子吼道:“天浅!给我擦背!给我擦背!给我……” “从大海里泡了十天,还没泡够么?师父,你的狮子吼的声音和破锣没什么两样……”天浅满脸郁闷的捂着耳朵奔到池子旁,抓起澡布,大力的擦向禾凤歌的背。 ——下一刻的场景,可想而知。 “喂!死丫头,你轻点!” “不要乱动!” “我让你轻点!为师我虽然活了两百多年,但是皮肤还是很嫩的,嫩,你懂不懂?” “……” “哇……疼疼疼……” “知道疼,就给我闭嘴!小心我拿澡布堵住你的嘴巴!” “天浅!你大逆不道,我是你师父,这几年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又当爹又当妈的,你竟然要给我吃澡布,我不干了,我还要离家出走,我要离家出走!” “你还有完没完!”天浅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她大力的将澡布扔到地上,站起身子斜瞪着水中老大不害臊的女人,发泄一般的喊道,“你也知道你是我师父!你说,我们还有多少日子能呆在一起?那天,你明明知道还有不到两个月我就要离开了,你却任性的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一个月!你别回来多好啊,就那么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抛弃我多好啊,干嘛回来啊你?你说你是我师父,你哪一点为我考虑了?今天你从海里出来的时候,我真想一脚再给你踹到海里去!你简直就是可恶!” 水汽缭绕,渐渐掩住了水里人的表情,天浅看不真切,只能在池子外面嘟着嘴巴,生闷气。 “呵呵呵呵……”一阵轻笑响起,禾凤歌笑得连肩膀都颤抖起来,她缓缓移向天浅的面前,眼神有说不出的慈爱,一张年华永驻的容颜上展着宠溺的微笑,她说:“浅儿,你总是这样,从来都不会尊敬我这个当师父的。” “还不是因为你没轻没重,无良幼稚,耍赖皮,装傻充愣老是欺负我?”天浅嘴上丝毫不让。 “不过,这五年却是为师过的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有浅儿在,所以不孤单。” “这话在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肉麻?”天浅的脸已经不自在的别开,她垂着眼睑不敢看禾凤歌慈爱的眼。 忽然,天浅只觉得脚踝处一道力量贯过,下一刻,水花四溅,她的人已经落入水中,瞬间暖意围绕。 禾凤歌翻手扣住天浅心口上方两指的位子,护住她的心脉,另一只手的食指直直点在她的眉心,只是刹那,天浅便无法动弹了。 禾凤歌的声音透过越来越浓的水雾传来:“浅儿,你虽然将凤舞漫天第七式的招式全数练会,但是内力却并未练成。凤舞漫天乃是世上最强召唤术,与最强斩杀术——魔煞奉天合称为‘毁天盖世’神功,练至第七式便可闯遍天下,难再遇到敌手了。现下,为师便将第七式的内力运功给你,算作是为师送你的离别之礼!” 天浅瞪大双眼,想要挣脱禾凤歌的束缚,却因被锁住了心脉而无法动弹,只能任凭一股股真气徐徐进入自己的身体,全身温暖如春。 也不知道过来多久,天浅从似梦非梦的脱力感中挣脱出来的时候,禾凤歌已经穿戴整齐,坐在软榻上喝着甘露了。 “为什么要传给我内力?我自己也可以练成的!这样很危险,万一传输的时候血流倒转,你会死的!”天浅已然顾不得湿淋淋的全身,爬出池子,跨步到禾凤歌的面前夺下她手中的甘露盏甩到了一边去。 “我好心当驴肝肺是不是,有你这么对长辈的么?算我白疼你了!”禾凤歌无趣的甩了甩手上渐到的水渍,躺下来,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天浅的愤怒。 良久,久到天浅的面上已经没有了愤怒的神情,久到天浅以为软榻上的人已然睡着,一声喃喃细语飘入天浅的耳中——“凤舞漫天,罹于七式,十载芳华,百岁方至。” 原来——凤舞漫天第七式内力的修炼是有危险的,而且需要习武之人付出多年的努力——师父,原来,你是想要我少走些弯路、少受些苦啊…… 天浅看着面前已然是熟睡的面庞上那一抹满足的微笑,不禁也牵起了嘴角,小声嘟囔道:“真是让人又喜又恨的家伙!” 第9章 重回广角 在天浅将凤舞漫天第七式——凤斩练得炉火纯青的时候,离开大咬崖的日子已然到来。 因为要拿走的东西不多,天浅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百无聊赖的靠在了软塌上。 环视整个石室,五年间的记忆翻涌而至。 五年前天浅就快在雪境中冻死的时候,禾凤歌将她带到了这个石室,扔进了盛满海底温泉的池子里。待到她恢复了神智,听见禾凤歌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实在抱歉,让你受冻了,我有些睡过头了!” 但凡是个人听见这话都会暴怒的,天浅也不例外,恶语相向,甚至直接爆跳起来走人。 许久之后,当她看到刻在万年老龟背上的凤舞漫天的招式和心法时,才知道,原来禾凤歌并不是睡过头没有去接她,而是刻意的留她一人在雪境,封冻全身流淌的血——这是凤舞漫天第一式凤附的前提条件。 “想什么呢,见为师进来还不过来按肩膀!”禾凤歌进来石室,大咧咧的说道,瘫在软塌中。 “师父…” “恩?”因为天浅按摩的太过舒服,禾凤歌的声音都不禁有些慵懒。 “明天离开大咬崖之后,我想要先回广角城。” “你不去寻你的羯哥哥了么?” “自然是要寻的,但那之前,我必须要先见到一个人才行。” “情人?” “不,是…朋友。” 翌日。 师徒二人站在大咬崖之上看着眼前波澜壮阔的冰海,等待着流云散开。 禾凤歌将一枚浑圆润白的珍珠放入天浅掌心,难得正经的说道:“这不是普通的珍珠,你拿着,留作纪念。” 话音落,天浅还没来得及询问是怎么个不普通法,天边流云散开,如洗碧空展露。 只见禾凤歌扬手在空中比划了两下,瞬间一只巨大的雪色雕儿从天际飞来,嘶鸣震耳。 ——莫非这就是凤舞漫天第九式凤戾!天浅情不自禁的张大嘴巴,看着眼前这只羽翼丰满,犹如巨兽一般的雪雕。 雕儿载着她们,飞翔于蓝天白云之间,看苍茫雪境,风过耳畔,犹如高歌。天浅张开手臂,大声喊叫,身下的雕儿似是感受到了她的快活,嘶鸣之声甚是畅快。 然,美好的时刻,总是太过短暂。 大咬崖雪域边界很快就到了。天浅看着那道明显的绿与白的分界线,久久不语。最后还是禾凤歌熬不过,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道:“行啦行啦,快些走吧,为师好回去睡个懒觉去!” 然,话的尾音还没落下,数个黑衣人瞬间出现,蒙面劲装,不作细看便知来者不善。 不过眨眼间,禾凤歌便将天浅护在了身后,所有人都还没有看清楚她的动作,一个黑衣人就已经突兀倒地。 “你们是何人?”禾凤歌沉声问道。 “要抓你的人世上数不胜数,你又何必问那么多,乖乖和我们走!”回话的人用了腹语,声音却依旧洪亮。 天浅心下一惊——难道师父真的如传说中所说,是食下龙骨之后存活至今的人? 禾凤歌嘴角一扯,眼底黑珠边缘一道精光闪现,“那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言罢,转身一掌送在天浅左肩,雪雕从后接住天浅,瞬间腾空飞起。 “师父——”天浅几乎用尽所有气力呼唤。 然,禾凤歌的神情却与她的嘶声力竭刚好相反,只听禾凤歌朗声喊道:“哟唬,浅儿还是赶快走吧,为师也好舒展舒展筋骨,和这群小罗罗玩玩!不送!” 尾音已逝,天浅呆楞楞的坐在雪雕的背上,根本不若方才遨游天空时的兴奋,可,下一瞬,她却又哭笑不得,自我嘲讽般的想到——禾凤歌她又不是一般的习武之人,这世上谁人能敌得过练就凤舞漫天的她呢? 答案是…没有。 不过半个时辰,广角城的全景尽收眼底。雪雕箭一样的向大地冲去,在落地的那个刹那收住速度。天浅还未站稳脚,雪雕便消失了。 一抹异样闪过心间。 但来不及细想,几名守城军便将天浅围了起来。 “何人?”管事的人问道。 “穹王皇孙——天浅。” 守城军均是一凛,不敢怠慢。管事的人上上下下打量天浅一番——只见少年丰神俊朗,眉宇间虽有几丝柔气却并未影响其浑然天成的大气,星目有神,冠发尊贵。腰间一枚白玉玉佩彰显了其华贵,再加之之前听说过的一些传闻,一声“浅公子”便唤出了口。 再入得皇宫,天浅只觉心中沧桑。她行在宫道上,将眼前景致与记忆中的重合,感慨物是人非。 盛世华堂,穹王端坐上方。五年岁月,也只不过为他添了几抹皱纹。 “皇孙天浅参见穹王。”她恭身行礼,礼数做尽。 穹王看着下端的人儿,浅淡微笑。没有相谈甚欢,也没有不欢而散,爷孙二人只是寒暄。末了,天浅陷入沉默踌躇,手在白袍之下握成了拳。 “夜鸾一直留在宫中。你大可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穹王的话远远飘来,带着几分施舍的意味。 即使是施舍,天浅也并不介意那轻蔑的语气,她甚至觉得心花怒放,因为——原来,夜鸾还留在宫中!他没有因为她的离开而再次无家可归! “浅儿想见见蔺教辅再离宫,可好?”她知道这样的要求对于穹王有些得意忘形,但还是由着好心情的问道。 上端的人不说话,良久之后从鼻腔中重重的“恩”了一声,起身离开。 虽然是天浅去见蔺千军,却有二十多人陪同,行在宫中甚是壮观。路过寻鹤斋,天浅向内望去,只见一片萧索,原本四季常青的院子如今已没了模样。身后的宫人见天浅停下脚步,急忙催促道:“浅公子,还是快些离开吧。” 天浅回身看向身后那些面带难色的宫人,微眯了双眼,虽心间产生了疑虑,但脚下却不再停留。 蔺千军迎在书院门外,依旧道骨仙风,精神抖擞。天浅甜甜一笑,挥手遣退宫人,这才甜甜的叫了一声:“蔺教辅!” “五年不见,我的浅儿长成大姑娘了!”蔺教辅笑起满脸的皱纹,平添几分慈祥。 两人寒暄一会,天浅直奔主题,“教辅,夜鸾可好?今日回宫,浅儿觉得整个皇宫都很奇怪,方才路过寻鹤斋更觉蹊跷。” 一把花白胡子撸在手掌,蔺教辅面色一沉,思量许久才缓缓说道:“天浅,如今的夜鸾,已经不是从前的夜鸾了。听教辅一声劝,莫再寻他。” “为何?” “人命天定也,天命天毁也,人命天命相克,天也难为也。浅儿,离宫吧。”蔺教辅侧过脸去,负手而立,不再多看天浅一眼。 听到此处,天浅反而平静下来,只听她淡然的说道:“我就知道,他一定过的不好。看来我的担心没有‘浪费’。浅儿不会再为难您,就如当年我不会为难您将荼大哥的秘密告诉我一样,什么都不会再问了。那么,蔺教辅,天浅告辞了。” 未在皇宫多做停留,趁着夜色还未变浓,天浅牵着一匹精良的战马奔出了这四壁鎏金却阴暗无比的皇宫。在广角城灯火辉煌的街头,慢慢行着。 第10章 五年一别 翌日,天浅从天翔居的客房中醒来,便跑去专门为皇宫供应鲜肉的屠宰场。 花了些碎银买来一身屠夫穿的衣服,乔装成屠夫的模样,而后随便说了几个小谎骗过了所有人——这五年,说谎扯屁的本领和禾凤歌可是没少学的。 顺利来到皇宫宫门,却正巧赶上昨日当差的那班守城军,于是天浅急忙在脸上沾了泥土和猪血,险险蒙混过关。 入得皇宫,行在宽阔的宫道上,天浅不禁觉得好笑,这座皇宫,这座她出生长大的宫殿,如今她却要这样子才能进来。 趁着搬运猪肉的空挡,天浅借口解手,脱离开众人视线。她快步闪入一处下人的偏房,拿了一件宫女的衣物换上,顺手在一处假山水处掬了一捧水抹去脸上的污渍,踩着轻快的莲步出现在光天化日下。 偌大皇宫,盛世华堂,蓬荜鎏金,身着各类宫服的宫人千姿百态,多得数不胜数,谁又会去注意到她这抹新生面孔呢。 禾凤歌教过——甭管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论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凡是要瞒着别人的,都可以称作是偷鸡摸狗和心中有鬼,而每当人做偷鸡摸狗的事情或者心中有鬼的时候,眼神都会不坚定,所以,当我们要偷鸡摸狗或者心中有鬼的时候,请一定要把握住眼神,只要眼神把握住了,那么谎言就成功一半了。 想到这里,天浅嘴角弯弯。她还记得,当时的她躺在禾凤歌的腿上,禾凤歌为她掏着耳朵,她嘟着嘴巴,十分不满的反抗道:“我要是忘了控制呢?”下一刻,惩罚来的极其猛烈,她只觉一阵刺痛从一个小点上扩散开来——原来是禾凤歌用小木棍使劲的搅合着她耳朵,边搅合边恶狠狠的说道:“明知故犯,你是不是傻了?我捅死你这个死丫头,捅死你!” 才离开没两天,就开始想念了。天浅的笑意更深,抬头望了望明晃晃的太阳。 寻鹤斋前。 天浅四下打量,趁着没人,瞬间闪入院子。院子失修,杂草丛生,根本不若有人居住的样子。但是天浅就是有一种预感,觉得在这里是可以寻见她要找到的人的。 “吱呀——”门刺耳响起,天浅动作僵住,屏住呼吸,停顿片刻后见没有人寻来,这才闪身入得门内。 蛛网到处都是,窗纸残缺,陈设落满灰尘,天浅轻轻行着、寻着,却找不到任何人留下的痕迹。 正在她想要放弃的时候,忽然一抹暗红映入她的眼底。俯下身去,天浅看见,在书柜的下端,一个半人多高的柜子门上,红木质地的把手竟然光洁干净,似是被人擦拭过了。 天浅的眉梢跳动一下,毫不犹豫的去拉把手——“咔咔咔!”随着三声颤动带来的响声,那一处墙壁突然分开,一个只有一人宽的向下梯子口赫然出现。 没有犹豫,天浅直直向下行去,仿佛有一种感觉在牵引着她前行,又或者说,是一种渴望。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道光亮。天浅脚下轻点,迫不及待的以轻功掠了过去。 豁然开朗,一处青绿漫山漫野的铺展开来,有水声叮咚作响,好一处美丽景致。 然而,天浅并没有因着这处景致而忘怀,她的面上已经没有表情,因为,她认得这里——西河谷! 怎么会这样?从寻鹤斋开通来到西河谷的秘密隧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夜鸾又在哪里?究竟,在这个五年前被封禁的西河谷谷地,存在着怎样的秘密?一连串的问题出现在天浅的脑中,却无从寻解。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闪过,天浅感到一股杀气猛然而至。 下一刻,白影袭来,用的是掌,掌势凶猛,却在即将击中天浅要害时及时收住。 惊慌躲闪是假,不露真身是真,天浅故意不着痕迹的跌坐在地上,表情惊恐。 但是,当劲风拂开那人额前的发,她一眼瞥见白影的面庞时,表情从惊恐瞬间变成了震惊。 ——夜鸾! 一声唤还没来得及呼出口,对方便将一柄雕满龙鳞的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那声音低低传来,他说,“你是谁?怎么出现在这里?” 转念一想,如今的自己还是女子装扮,再加上五年未见,稚气的脸多半已经变了一番模样,夜鸾不认识自己也是人之常情,而且……不识得了,也是好的,她可不想让夜鸾知道自己隐瞒了性别。于是天浅只得装作怯怯的拨开夜鸾的剑,而后不好意思的说道:“我不小心迷路了。” “嗡——”剑鸣,入鞘。夜鸾收起剑,转过身负手而立,淡淡说道:“我知道你说的不是实话,但,你的脸救了你一命,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离开吧。” 脸?天浅顿然无语,是因为这张脸长得像五年前与你分开的那个人的面孔吗?你转身不看这张脸是因为想起了那个人吗?可是……那个人,现在就在你的面前啊……夜鸾,我的朋友。 “我是骗你的,其实我不是因为迷路才来这里的,”天浅站起身,她对着夜鸾的背影缓缓说道,“我遇见一位公子,同我长得很像。他托我入宫来寻他的朋友。他说他的朋友叫做夜鸾,游泳游的很好,喜欢作弄人,但是心地很善良。他们分开之前,两个人还因为一些事情而吵了架,但他知道不论怎么吵架,那位叫做夜鸾的朋友永远都不会离开他。我在这座皇宫之中寻了许久,可是怎么也寻不到夜鸾的下落,于是,只得到寻鹤斋一探究竟,接着发现了一个暗道,顺着那个暗道,我来到了这里。你说,我还会寻见那个叫夜鸾的人吗?你可曾见过他?” 面前的人腰背挺得笔直,墨发在微风之中轻轻飞扬。简单的粗布白衣,穿在他的身上竟是一尘不染,天浅这才发现,夜鸾已经长得那么高了。 良久,他都没有说话。就在她要伸手去触碰他的时候,夜鸾的声音忽然传来:“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夜鸾这个人了。早在五年前,他就已经死了。是我亲手将他埋葬的。你回去告诉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人,告诉他,夜鸾从来没有过朋友,因为他没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