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1章 一曲广陵惹杀机 “公子,有人落水了!”船头一声惊呼,终将沉思中的年轻公子思绪拉回。 他微微皱了皱眉,起身出了船舱,只觉一阵寒意逼人,再看那渐渐沉入水面的人影,顿觉心中一紧,喝道:“救人!” 话音落,随从已经跳入河中将人捞起,带回了船上。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双颊通红,双目紧闭,嘴唇苍白。 是她,真的是她! “拿被子来,升暖炉。”年轻公子有条不紊地下令,身边之人虽不明他为何神色这般紧张严肃,但也不敢迟疑怠慢,连忙照做。 “咳咳……”她轻咳了两声,感觉到身上的暖意,稍稍回魂,微微睁眼看着眼前这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你醒了?”他声音一喜。 她吃力地扫了一圈,声音沙哑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年轻公子顿然皱眉,反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会掉进水里?” 听他所问,她这才想起之前所发生的事…… “咚!”她应声倒地。 隐在斗篷下的面上却闪过一丝笑意,她不顾身上的疼痛,抬手拉下斗篷的帽子,向对面突然出现的人笑道:“你果然在这里。” 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冷冷道:“既是知道我在,你就不该出现。” “哈哈……身为背叛者与颠覆者,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你不是到现在都没有杀了我吗?怎么,莫不是你心中有负罪感?” “呵!你以为我留你在这世间,为的是什么?” “为什么?” “折磨你,不死不休。” “哈哈……不死不休?说得真好……” 一阵急促的风声从耳边吹过,她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却没有一丝要闪躲的意思,嘴角掠过诡谲笑意,挺身迎了上去。 掌风从面上划过,那一掌她终究没躲过,重重击在肩头。她闷哼一声,退了十来步,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黑暗重重向她袭来,意识渐渐模糊,她隐约看见一道身影缓缓踱步至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他随时可以抬手捏个粉碎的她,眼底没有悲悯,没有怜惜,有的只是漠然与清淡。 这一掌,他没有丝毫留情。 “丢出去。”对身边之人冷冷丢出三个字后,他便抬脚缓缓朝着前方的高阁走去。 朦胧烛光下,那一袭梅白色背影看不出丝毫怜悯仁慈,只有幽冥之王的诡异与冷寂。 步清倬,你终于肯露面了,为了杀我。 只可惜,你却没能杀了我。既如此,那就是注定要由我来杀了你,以祭奠那是因你而死的亡灵! 一阵急促的冷风吹过之后,她感到自己身体腾了空,被抛了出去,紧接着便是冰冷刺骨的河水将她淹没,她紧闭着双眼与双唇,只觉这突如其来的冷和压抑让她快要窒息…… “当……”一声脆响,琴音戛然而止。 黯哑的断裂声从屏风后传出,在场众人暗暗一惊。 直到这时,重鸾方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指被琴弦蹭破了皮,冒出细小的血珠,而面前的这张五弦琴,琴弦已断。 屋内有两股强劲的内力窜动、相抗,重鸾知道,自己的琴弦便是被这无形的内力震断,她也知道,这两股内力都是冲着她来,可是她却看不到。 “二位……”站在东座的嘉兰见状,吓得隽眉拧成一坨儿,连忙上前一步,怯声道:“二位莫要冲动,有话好说……” 她本就生得貌美,声音也是如铃悦耳,这一蹙眉、一抿唇,任谁见了都觉不忍拂了美人心意,然那正坐在屏风两侧的两个男人却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话。 西座,一袭霜色锦袍的九公子九华端坐案前,嘴角拂过一丝似有似无的清淡笑意,沉敛目光定定落在南座正安坐不动的步清倬身上,步清倬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眉目如锋,面容冷峻,即便他只是坐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依旧有一股冷冽气息从他身上传来,让人不敢逼视。 而就在两人中间,那只装满酒水的杯盏已经颤动得越来越厉害,酒水溅了出来。 虽无声无形,可在场之人都知道,这两个男人的武功修为皆非常人所能及,若是二人执意在此动手,定会拆了这屋子。然,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二人却只是以内力相抗,没有离开座位半步。 嘉兰急得额上渗出汗珠,她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今夜冬至,她本受人之托在此设宴,宴请江湖四公子之中的三人,一则天下第一阁澜玥阁的阁主步清倬,二则澜玥阁下问月山庄少庄主、清玉公子段干彰,三则身份背景、行踪来历皆神秘莫测、无人知晓的九公子九华。 说好美酒美人好生招待了便可,不想自己请来的琴师毁了琴受了伤,无奈之下,是随九公子而来的那名女子出手相助,为众人抚琴,哪只第二支琴曲还没有结束,这边厢的步清倬骤然变了脸,抬手一扬,便以手中的杯盏向屏风掷去。 步清倬的武功如何,嘉兰未曾亲眼见过,却早有耳闻,若是这杯盏打中屏风,那屏风后面的女子必会受伤。 便在这时,将这女子带来的九华出手了,以内力挡住了杯盏。 “不过是个抚琴女子,步阁主何以下此重手?”九华用空余的一只手端起杯盏,微微呷了一小口,笑容清浅,嘉兰却感觉到阵阵冷意。 她不由得将目光移向步清倬,步清倬神色丝毫不动,道:“既然只是个抚琴女子,又何劳九公子如此相护?” 九华回身看了一眼屏风,道:“她是随我而来,我自是应该护她周全。” “不巧的是……”步清倬终于抬眼正眼看了看屏风,那目光如利刃,似要将屏风刺穿,“她犯了错。” “是么?”九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究竟,是她犯了错?还是她所弹奏的曲子犯了错?” 步清倬缓缓道:“曲子没错,而是弹奏此曲的场合错了。” 嘉兰凝眉想了想,这女子方才所弹奏的那一曲不过是众人皆知的《广陵散》,却不知何故会引得步清倬如此不满。 九华丝毫不退让,道:“早闻澜玥阁步阁主深明大义,却不想竟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苦苦相逼。我九华虽不才,但却不能任人欺负了去。这姑娘,我今日定是要保她了,步阁主若是铁了心要动她,就请先过了我这里。” 闻言,众人一惊,不由得向步清倬看去,只见步清倬依旧面无表情,淡淡道:“若是九公子,步某愿意奉陪。” 话音落,只听“啪”的一声,两人之间的杯盏因承受不住这般强劲内里,应声而碎。 随后步清倬抬手轻轻一扬,立刻又有三只杯盏腾空而起,九华见之不慌不忙,抬手接下。 眼看两人僵持不下,嘉兰不由急得握紧双拳,看了看身侧的小丫头,突然眉眼一动,笑道:“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那位托奴家设宴的客人还留了三张帖子,道是三位看了就会明白。” 话音落,丫头已经将帖子送至三人手中,三人随意打开淡淡扫了两眼,突然齐变色。 蓦地,步清倬身形一动,未及众人看清,他已经撤去内力,如一阵风掠至嘉兰面前。 嘉兰看着这个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吓得惊叫一声,向后倒去,却被步清倬一把抓住手腕,拉回自己面前。 “说,那个人是谁,现在在哪?” 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嗓音与目光让一直淡然镇定的嘉兰顿然就慌了神,惶然地看着那双冷峻眼眸,断断续续道:“这……奴家真的不知……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们止息楼都尚且不知……他,他只是让人送了银两和帖子来……” 她说着看了看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虽然他“扶了”她一把,可是步清倬手上的力道绝不小,捏得她的手腕微疼。 见她清眉微蹙,脸色发白,步清倬似是意识到自己伤了她,便放开她,却没有再说什么,回身定定地看了屏风和九华一眼,转身大步离去,留嘉兰在身后满脸惊慌地看着他的背影,想不明白帖子里究竟说了什么,竟会让他对她这个送信之人动了杀念。 “啪!”一声轻响,将众人从方才的怔愕中拉回神,却是九华撤了内力,杯盏落地而碎。 缓步走到屏风后,九华垂首淡淡一笑,看着她虽极力抑制却依旧有些颤抖的身体,以及她略微泛白的脸色,不由轻叹,“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她深深吸气,笑了笑道:“我不明白九公子的意思,不过是一首曲子……” “可是这首曲子不是普通曲子。”九华打断她,伸手将她垂落的面纱拂上耳际,而后勾起那根断掉的琴弦,轻声道:“你仅凭一首曲子,就惹怒他了。” 第一卷 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2章 相遇故人应不识 半月前,大雪日,莫凉城在三天之内连续传出三件大事。 第一日第一件事来自宫中。 皇上病重,于早朝时突然昏厥,朝臣大惊,丞相与几位重臣商议之后下令阻止此事外传。然不过晌午,此事已传遍莫凉皇城。 午时过后,几匹快马从莫凉城疾驶而去,去向不同,想来是要给在外的诸位皇子送信儿,命其尽快回京。 众人皆知,自从三年前太子华瑍因结党营私、滥用职权、谋害忠良之罪被废之后,朝中至今未新立太子,此番皇上病重,情况危急,身为皇子,守在京中方为上策。 第二天第二件事来自镇国公府。 老国公欧阳书一生为璃朝倾其所能,却怎奈命途多舛,儿女早亡,膝下独留一对孙子孙女儿,孙儿欧阳末风乃朝中二品辅国大将,正领兵与川蒙交战与离朝边境,只剩乖巧伶俐的孙女儿欧阳初云留在身边。皇上念欧阳家世代忠心,也为了却欧阳书的心事,特意下旨赐婚,将欧阳初云许配给九皇子华珞。 不想,圣旨下了七日,皇上的赏赐也悉数送到了镇国公府,却迟迟等不到华珞上门。 欧阳书虽身为三朝元老,但华珞毕竟是天龙之子,便决定为了孙女儿亲自登门拜访。今日这一去方知,华珞根本不在府上。自从那日赐婚圣旨下了之后,他便离府而去,至今未归。 得知此事,原本满心欢喜待嫁的欧阳初云顿觉如晴天霹雳,将自己锁在屋里谁也不见。这尚未过门就遭人嫌弃、忽视,哪是她一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十六岁小姑娘所能承受? 午饭时候,丫头去送饭,死活叫不开门,也没人应声,丫头慌了,找人来撞开门一瞧,欧阳初云竟是服毒了。好在发现得及时,又得神秘人赠药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命。 眼下皇上正在病中,欧阳家未敢将此事上报宫中,可是欧阳家小姐未嫁服毒之事,却闹得满城皆知。 第三天的这件事比之前面两件,倒是轻松许多,乃是来自莫凉城第一花楼岚音楼。 前段日子岚音楼选花魁,有两人实难一较高下,二人皆是色艺双绝,文采斐然,尤其是二人在琴舞上的配合,更是一绝。是以经冯妈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二人同为花魁,不分高低、不相上下,且单独为她二人设了登台宴,便是在今晚。 一时间,众人蜂拥而上,天色刚刚暗下,岚音楼内已是座无虚席。 环城河内船只来来往往,各色各样船只都有,是以这艘小巧精致的船只并未引起游人的注意。船头立了三人,两人身着褐色长衣,立于两侧,中间那人一袭墨色披风罩身,里面着了霜色锦袍,负手而立,气势卓绝清冽,贵气天成。 此时这只船正偏离原来的方向,进了一个船只稀少、昏暗偏僻的角落。 “跟了多久了?”锦袍公子九华漠然开口。 一名随从向着船尾看了一眼,淡笑道:“约有三个时辰了。” “三个时辰……倒是有耐性之人。”九华面上拂过一丝冷笑,“处理掉。” “是。”话音刚落,答话之人脚步轻移,转瞬便从眼前消失。 片刻之后,船尾传来两声闷哼,只怕那两名尾随而来的刺客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便于顷刻间丧命。 “星州。”突然船尾传来一声喊声,名唤星州的侍卫瞥了一眼九华,快步走到船尾,边走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火凡指了指面前两具尸体,面色有些凝重,“你看看。” 星州满脸疑惑,蹲下仔细检查了一番,“一剑封喉,啧啧,火凡你的剑术又有长进了……”蓦地他话音一顿,目光落在两人胸前的印记上。 那是一轮弯月,颜色虽淡,却看得清楚。 二人相视一眼,齐齐转身向船头走去。火凡道:“公子,是澜玥阁的人。” “澜玥阁……”九华轻轻念叨两声,星州接过话道:“我们与澜玥阁素无瓜葛,他们为何要派人跟踪公子?” 火凡想了想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真正要跟踪的,是昨日与慕容扬见面之人。” 星州连连点头,道:“是了……定是因为慕容庄主,可是,此次慕容庄主与公子见面,知晓之人寥寥无几,又会是谁将此事告诉了澜玥阁?” 九华眸色蓦地一冷,沉声道:“如此说来,隐月山庄出了叛徒。” 二人吃了一惊,警觉地看着九华,“公子,我们要不要去把这事告诉慕容庄主?” “来不及了。”九华脸色沉肃,抬头四下里看了看,道:“星州,你即刻前去见慕容扬,将此事告知于他,如何处置且看他意。” 星州点点头道:“那公子你……” 九华道:“我与火凡去岚音楼。” “是。”星州向岸上看了两眼,足下一点掠上岸去。 火凡看了看他的背影,略有些焦急,道:“天色不早了,公子,我们还能赶得上吗?” 九华沉声道:“宜文已经先行一步,有他在,能处理好。” 火凡木木地点点头,突然又皱了眉道:“可是,为何我们要走水路?若是走陆路,最迟傍晚时分我们就能进城了。” “呵!”不想他话音未落,九华便轻笑一声,抬手指向皇宫的方向,“这两天的事难道你已经忘了?若是走陆路,你我只怕早已被京畿卫拿下。” 火凡想了想,而后干笑了两声,道:“这欧阳姑娘性子倒也真够烈的,尚未出阁就敢以死相逼,若是真的嫁了……” 九华淡淡道:“小孩子心性,过两日便没事了。” 周遭又渐渐安静了下来,二人都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听着船桨从水中划过的声音,越是靠近岚音楼,脸色便越沉肃。 “杀人啦……” 不远处的船上突然传出一声惨叫,九华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身影借着黑暗的隐蔽,纵身跳进水中,转眼便不见了影儿,随后便是那只船上传出的叫骂。 “来人啊,快来人抓住那个贱蹄子!这小贱人竟敢行刺我家公子,谁抓到她,我家老爷定有重赏!” 这一喊,四周的游人纷纷围了上来,很快就将河两岸围了起来,四下里寻找他们所说的杀人凶手。 火凡冷笑着道:“哼,要我说,肯定是哪家的风流公子对这姑娘有越轨之举,人家才会还击。这样的人,打死活该……” 话未说完,只见九华突然侧身向船一侧望去,定定看了看,沉声道:“四面都是人,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怎么,你想救我?”听闻九华所言,那人从水下露出头来,将这艘船打量了一番,而后小声问九华,竟是个女子的声音。 九华道:“那要看你想死还是想活。” “自然是想活。” “那就好说。”九华话音刚落,一把扯过一条绸子缠上那人的腰,将她救出水面,拉到自己面前。 蓦地,九华神色一怔,看着眼前这双诡谲明眸,竟是失了言语。 “你……” “多谢公子相救。”火凡尚未看清楚,女子便先开了口,不等九华回话便挣脱他的怀抱,一转身钻进船舱内,“借公子衣物一用。” 九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被沾湿的衣物,俊眉狠狠蹙起。 岸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围堵的人群外面来回徘徊,似是寻人。 那女子闻声从船舱内走出,宽大的袍子穿在她身上很不合身,而她湿漉漉的长发还未来得及束起。 九华心明如镜,看了船夫一眼,船夫立刻会意,将船向着岸边划去。 女子没有回身,只是紧盯着岸上的马匹,突然轻声问道:“我与公子可曾见过?” 九华微微一愣,不知如何答她,想了想道:“姑娘认识我?” “不认识,只是觉得有些熟悉……”她说着突然失声一笑,回过头看了九华一眼,“想是没见过吧,毕竟,入我眼之人,我今生不忘。” 她说着又是低头淡淡笑了笑,突然足下轻点跃上了岸,落在那只徘徊的马匹旁边,马上之人伸手一拉,将她拉到马背上。 “公子救命之恩,来日一定会报。” 晚风轻拂,似有似无地从面上拂过,九华低垂的双手突然握紧,沉声道:“上岸!” “公子!”火凡上前一步将欲要上岸的九华拉住,对着九华使了个眼色。 回身望去,只见一队京畿卫正手持画像一路盘问着走来,见到身形高挑的年轻男子便拉过来对着画像仔细看看。 听得有人来报说是船上有人杀人,那领队之人只淡淡道了句“这事归刑部所管,报刑部”,而后便又找人去了。 火凡担忧道:“公子,现在岸上到处都是京畿侍卫,你不能上岸。” 九华想了想,道:“加快速度,我们要尽快赶到岚音楼。” 火凡点点头,却还是疑惑道:“出什么事了?公子不是一路都走的水路吗?方才那姑娘……” 后面的话被九华冷冽的眸光压了回去,他抬手捂住嘴,识趣地上前替九华撩起门帘,还不忘催促船夫快一点。 九华缓步走进船舱,神色却没有丝毫放松。 是她,怎么会是她? 那双眼睛明明就是她,他这辈子都不会认错。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成为杀人凶手…… 第一卷 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3章 重鸾一现惊天月 胭红脂香留人醉,桃红掩绿似春归。宾客满座,酒香满堂,莺歌燕语,处处撩人。 此时的岚音楼,春意正闹。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带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从人群中走了一圈,便只剩她一人出来。她回身看了一眼满堂嬉笑的宾客,眉开眼笑。 西侧一方雅座内,一双满是犀利寒光的眼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这会儿不由得垂首轻叹,摇了摇头。随从见了,便识趣地放下帘子。 “多时不见,这岚音楼依旧过眼之处尽是庸脂俗粉。”就在老鸨笑呵呵地从雅座外经过时,只听雅座内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嗓音清幽淡雅,带着丝丝冷傲,甚是好听。 老鸨一愣,继而便见雅座的垂帘被撩起,抬头一看,立刻在心底暗暗叫苦,今晚是她最得意的两张王牌出手之日,千不招万不招,怎的就将他给招来了? 座内,那正安坐不动、细细品茶之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眉目俊朗,眼若桃花,一身艾绿轻袍映衬着他白玉面容,贵气十足。 “冯妈,你这楼里是不是该换人了?” 冯妈的脸上不见丝毫怒意,连连笑呵呵道:“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问月山庄清玉公子。” 问月山庄段干彰,这个名字在莫凉城并不陌生,众人皆知问月山庄的清玉公子,其以面容俊美、清秀文雅、白皙如玉而闻名,乃是江湖四公子之一,亦是天下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夫婿人选。怎奈,他心性清高,道这世间女子皆是凡尘俗物,难入他眼,是以至今虽已二十有一,却仍未婚娶。 “冯妈还识得在下,荣幸之至。” 冯妈弯了眉得意笑了笑,道:“清玉公子谦虚了,这岚音楼上佳雅座随时都为您留着,楼里多少姑娘对公子日思夜想,您是不知道……” 段干彰面不变色,嘴角笑意却越发妖冶,道:“冯妈既是如此看得起在下,便请二位美人出面一见。” “公子莫急,佳人自来。”冯妈说着冲段干彰意味深藏地笑了笑,转身走到雅座外面,对侍奉的小丫头道:“去请二位姑娘出来。” “是。”小丫头应声而去,不想她刚刚走上两个台阶就顿然停下脚步,听得楼上有人喊了一声“飞凤重鸾在此”,她略有些惊愕地看着正缓步走下楼来的那人,再回身看了看另一面楼梯,果见还有一人从另一面下楼。 两人皆是身着彩衣,姿色美艳瑰丽,抬眼看向楼下众人,含情凝睇,楚楚动人。 不得不说,这是两个美色天成的姑娘,座中不少男子面露喜色,两眼在二人之间来回游走,不知该看哪一个好。 冯妈却没由来地愣了一愣,继而回身向段干彰看去,果见他脸上不见一丝笑意,颇为不满。 “这两个死丫头,存心折腾我。”冯妈又好气又无奈地轻嗔一句。 正凝眉时,蓦地只听“当”的一声,冯妈欲要上楼的脚步一顿,继而便听到楼上有潺潺琴音传来,初如山泉飞落,急越四溅,继而低转轻拨,渐平渐稳,声声清脆果断,珠落玉盘。 楼下,被认为是飞凤重鸾的两位姑娘已经走到搭起的高台上,此时闻琴起舞,厅内一片欢腾。段干彰却在听到这一阵琴声之后,一直冷淡的眸子瞬间变色。 听似平淡清和的琴音,却让人闻之心头一震,继而心下感觉一阵澄澈清明,如临沧海,如立深山。 侧耳倾听片刻,他突然挑眉一笑,在冯妈及众人怔愕不解的目光中,纵身跃起,轻松掠上了楼…… 阁楼后院的清韵轩,笑声连连。相较楼里的喧哗嘈闹,这里安静很多。 清韵轩与前院阁楼的二楼相连,中间搭了一座空中亭阁,这里历来是岚音楼花魁居所,自从那飞凤重鸾二人来了之后,旁人就再也没有进过这里。 “咯咯……你说,冯妈瞧见了青桃和含霜,会有怎样的反应?”清韵轩外的亭阁内,清泠如玉的女子声音随着琴音响起。 起舞之人长发挽起,只着了简单的淡粉色碎花装饰,面覆轻纱,却难掩她眼中冷魅。她身着绯色贴身亵衣,上身覆胸,下身裙摆触地,腰缠墨色束身锦缎,将她那玲珑剔透的身形衬托地纤细有致。水蓝色轻纱褪至手肘处,露出白嫩双肩,她却浑然不觉,舞步一刻不停。 而在她身旁不远处,另一名女子正素手抚琴,不同于起舞之人的妖娆装扮,她一袭月白色长裙罩身,长发未束,任由其随风而飘,不过她也一样遮了轻纱,只露出一双冰冽清眸,透着幽冷光芒,目光轻轻落在起舞之人身上。 闻她所问,抚琴之人不由垂首冷淡一笑,道:“她应该很高兴,咱们不用出面,就让她大赚了一笔。” 起舞那人又是清脆一笑,“冯妈最怕看到你这副‘事不关己,与我何干’的模样,每次可都要急死她了。” “莫要说我,每次你动手打客人的时候,她可没少着急。” “咯咯……说得倒也是。对了,刚刚差点没赶上,急急忙忙的也没来得及问你,救你的那位公子是何人?” 抚琴女子手下动作稍稍一缓,略一沉吟道:“不认识。” “不认识?”起舞女子不由吃惊,“那他为何要帮你?” 抚琴女子摇头道:“不知。” 闻言,起舞女子不由白了她一眼,叹道:“真不知该说你什么好,这么大的事你竟然都没有问一问人家姓甚名谁,日后可怎么还他衣服,报他恩情?” “有缘自会再见,怕什么。” “你又来了。”起舞女子无奈一笑,“不过,今晚可总算出了口恶气,何家大公子被你这一折腾,至少得躺上几个月吧。” “那倒不用,他死了。” “啊?”起舞女子一惊,顿了顿,突然又朗声笑开,“你少来,就你那点胆儿也敢杀人?拿起刀子都会哆嗦呢。” 抚琴女子但笑不语,面纱下的唇畔掠过一抹冷魅笑容,转瞬即逝。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开心,突然那起舞女子身形一晃,脚下一个踉跄,她停下身诧异地看了抚琴那人一眼,见她眼底也闪过一丝警觉,琴音渐止。 “二位继续,不用停下。”清濯淡然的男子声。 二人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不知何时,那一袭锦袍的段干彰已经站在阁楼通往清韵轩的门旁。他落落而立,气势翩翩,目光跳过二人落在另一头,“阁下认为,如何?” “如此优雅琴音、翩然舞姿,自然是打断不得。” 二人又是一愣,再向另一头望去,竟是不知何时,那里也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与段干彰不同,没有露出丝毫傲然之气,相反,他竟是隐起了自己的气息。 尽管他二人皆是静立未动,中间的两名女子依旧感觉到一阵冷飕寒意,脚下的天桥似在微微晃动,衣衫也随风而动,两侧迫人的气势越来越近。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虽不动声色,两人却已在一笑间拆招无数。而毫无疑问,论内力,初出江湖的段干彰略逊一筹。 “重鸾……”站在那里的女子抬眼看了看安坐的白衣女子,一句话,既道明那白衣女子的身份,也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咱们打不过他们。”重鸾突然对飞凤挑眉一笑,“继续吧。” 飞凤巧笑如兮,点点头道:“那倒也是。” 言毕,琴声起,舞步徐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段干彰的身后和清韵轩楼下的院子里便站满了人,不知是哪个端茶送水的下人无意中瞧见了这一幕,吓得手中盘子都丢了,消息也就这么传到了楼里。 遥遥望着亭阁旁抚琴与起舞二人,虽置身于迫人势气之中而不觉,眼底笑意幽然。众人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她们才是真正的飞凤重鸾,一时间唏嘘声四起,满眼惊艳。 楼下已经热火朝天地闹腾开来,那些男人争先恐后地将自己手中的字条递给送身边走过的冯妈。 如冯妈所言,二位姑娘若是心情好,稍后选中谁做入幕之宾,便可单独为其抚琴、献舞。 当然,价高者得。 飞凤面向重鸾,向她投去无奈的眼神,重鸾眸色淡然,轻声道:“她向来最会赚钱。” “可不是?”飞凤挑挑眉,“如此一来,只怕大家都会把价往高里出。重鸾,你一会儿可别看着人家有钱有势或是长得俊俏,就迷了心,以身相许。要知道,你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作为冯妈赚钱的幌子……” “你先管好自己……” 远远地看见那两名男子走近,侯在岚音楼门外的宜文长长舒了口气,却依旧眉头紧皱,迎上去道:“公子怎么才来?” 九华一见,心中便有了底,微微凝眉道:“晚了多少?” 宜文道:“一纸定价,价高者得。飞凤重鸾两位姑娘各得一入幕之宾,只是……飞凤姑娘与其恩客留在岚音楼,可那重鸾姑娘却是被带走……” 没听他把话说完,火凡就一瞪眼,急道:“那你怎么不拦下他们,或者是跟上去?” 九华却是了然,问道:“是谁?” 宜文道:“礼部右侍郎,葛青山。” “走了多久了?” “乘马车离去,约一刻钟。公子若是再晚来半柱香时间,属下便要追上去了。” 九华俊眉又是一拧,想了想道:“追!” 第一卷 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4章 长弦取命冷无情 夜寂无声。 冬夜风冷,马车没有走大道,而是走的僻静小路,加上这个时候人们多数都已回家休息,路上几乎不见一人。 不远处有马车驶来的声音,不多会儿便转了个弯,进了这条小道。 宽敞的马车内坐了两人,一人是岚音楼后院的抚琴女子重鸾,另一人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身着锦服,想来正是那礼部右侍郎葛青山。 只见他定定看了重鸾片刻,脸上浮上一丝赞赏笑容,道:“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没想到我葛某人今生,竟也能得见如此佳人。” 重鸾微微垂首,似是轻笑,随意地拨弄着怀中古琴,道:“大人言重了,大人有宣公之气,然重鸾一介风尘女子,怎比宴姜?” 葛青山顿然一笑,道:“英雄不问出处。姑娘身在风尘,却洁身自好,才情高逸,如此一说,倒教葛某人有些惭愧了。” 他说着看了看重鸾怀中古琴,“我瞧姑娘有抚琴之意,莫不是这一路颠簸,让姑娘不舒服?” “没有,我只是怕扰了大人。” “哈哈……无碍。”葛青山连连摆手,“姑娘若是有意,尽管弹奏,我让车夫慢一点就好。” 他说着上前撩开门帘,对车夫道:“重鸾姑娘想为本官弹奏一曲,你们速度放慢些,不必着急。” 车夫应道:“是,大人。” 话音落下,车内便传来轻轻的拨弦声。 葛青山紧盯着对面美人看着,心中欢畅不已,不由道:“能得姑娘青睐,实在是我葛某人三生有幸。” “不然。”重鸾手上动作越来越快,低眉巧笑道:“重鸾倒是觉得,大人遇上重鸾,实则是大不幸。” “哦?为何?” “我会杀了你。”她说着抬首看着葛青山,嘴角笑意似有似无,手指缓缓划过琴弦,而后按在其中一根弦上。 葛青山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 蓦地,声音戛然而止,葛青山只觉身上一阵剧痛,怔愕地低头看了看,一根纤细琴弦已穿体而过。 “你……”他想开口,却见重鸾纤手微微一扬,下一刻他就觉得脖子里一紧,另一根琴弦已经绕进脖子里紧紧勒住。 而重鸾的脸上始终没有一丝表情,动作没有丝毫慌乱,另一只手依旧安然弹着琴。 “为……为什么……”葛青山瞪大眼睛,对着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重鸾清眉淡淡一挑,笑靥如花,“因为,我是重鸾。” “你……”葛青山大吃一惊,抬起手想要指着重鸾,“沈……沈重……” 没等他说完,重鸾手上一用力,葛青山便瞪了蹬腿,咽了气。 重鸾收回琴弦,对着外面道:“大叔,烦劳停一下车,葛大人有些不适。” “吁……”车夫连忙停车,撩起帘子问道:“大人怎么了……”话未说完便听一声车夫闷哼,继而没了声音…… 三道人影在黑暗中快速闪过,突然其中一人停下脚步,看着前面的路口,蹙起眉峰道:“我们来晚了。” 宜文闻了闻道:“血腥味儿!” 而后三人相视一眼,快步掠了上去,等他们追到马车旁,都不由得吃了一惊:眼前这个衣袂飘飘的白衣女子,怀抱古琴落落而立,本该如仙人临世,然地上的四具尸体却让他们齐齐皱眉。 看清来人,重鸾方才的一丝慌乱渐渐褪去,与九华对视片刻,只听他缓步上前道:“你杀了他。” 简短一句话,重鸾便知他已经认出了她。 她不予置否,道:“我不杀他,他就会杀我。” 九华大略检查了一下伤口,目光落在重鸾手中的琴上,“常用之琴有七弦,不过我瞧姑娘这张琴,虽有七弦,却并非七弦琴。”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重鸾面前,“五弦奏曲,两弦取命。我说的可对?” 重鸾后退一步,笑道:“公子果真是聪明人。” “可是,你杀了礼部右侍郎此举,却着实不够聪明。”蓦地,九华神色一冷,眸光犀利地看向重鸾,“现下朝中上下氛围如此紧张,这个时候葛青山被人暗杀,官府定会彻查到底,到时候只怕你依旧免不了一死,甚至还会牵连整个岚音楼。” 不想重鸾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那便彻查吧,生死由命。再说,有公子你在,方才说的那些应该都不是问题了。” 九华拧了拧眉,道:“此话怎讲?” 重鸾道:“若是我当真如你所说,会因为杀了葛青山而被处死,你也不会待在这儿与我说这些,而是匆匆去报官了。”她说着顿了顿,想了想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说。” “今晚之事你权当没看见,怎么处理怎么对付,我自己想办法,作为回报,我可以为你做任意一件事,只要不是杀人放火。” “呵!”九华不由轻笑,“你又不是没杀过人,而且不止一个,再多杀一个,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我杀人是因为有些人该杀,而且必须死在我手里。”她说着抬眼定定看着九华冷眸,沉声道:“你只要说,这交易你接不接受。” 听着四下里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九华弯起嘴角微微一笑,道:“成交。” 第二日,未至午时,礼部右侍郎和何家大公子被杀之事便传遍京都。 未进行云轩,先闻阵阵琴音,声声清脆,带着铿然轻狂的气势。 走到轩外的九华和身旁的年轻男子都微微一怔,停下脚步相视一眼,继而向轩内望去,透过被风撩起的帘幕,隐约可见那一袭水红色身影正端坐轩内,面前摆着一张古琴,但见纤手十指翻飞,琴音飞泻,隐隐流出一股难以抵挡的恢宏气势,狂妄意境。 二人皆是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略显瘦弱、衣衫清简的姑娘,竟能将这一曲《酒狂》奏得如此气势卓绝。 两个男人静静地站了半晌,而后竟是心有灵犀般,转身离去。 在这一曲《酒狂》之中,他们不仅仅听到了恢宏气势,更听到了满腔压抑的愤怒与悲痛,只是这样的悲愤被她悉数化在指间,化在琴弦上。 所以,她的面上才会不见任何表情。 “她就是沈重鸾?”年轻男子眼中尽是惊艳之色。 九华道:“她是岚音楼的重鸾姑娘,至于是不是庄主要找的沈重鸾,我便不得而知。” 此人正是昨日与九华会面之人,隐月山庄庄主慕容扬,听得九华此言他不禁笑道:“如此佳人,无论是或不是,都不枉相识一场。” 言谈间,两道身影快步走过来,对着九华行了行礼,只听宜文道:“公子,已经打听清楚,现在四下里都在传昨夜城里出现了盗贼,好多人家不是财宝被盗,便是人命被伤,那些盗贼个个武艺高强,且是使用细软金丝杀人,礼部右侍郎葛大人,便是在回府途中遭了他们的毒手。” 火凡接着道:“昨晚在船上被伤之人是何公的长子何远,这姓何的虽然自己无官无职,但是与朝中很多官员交好,来往密切,又是大理寺卿魏鹏的大舅子,所以魏鹏一大早就已经向皇上请命,亲自调查何远被杀一案。” 九华眉峰微凝,虽没有出声,眼底明了的笑意却看得清楚。又问道:“岚音楼那边有什么动静?” 宜文道:“已经给冯妈传了话,冯妈说很感谢公子从盗贼手中救下重鸾姑娘,来日有机会定会亲自登门道谢。至于重鸾姑娘,既是受了惊吓,公子若不嫌,便留在府上休养几日。” 慕容扬疑惑道:“重鸾姑娘也遇上了盗贼?” 宜文道:“昨晚那葛青山想请重鸾姑娘到他府上抚琴,不想半路出了事。许是葛家怕坏了葛青山的名声,对官府丝毫未提昨晚之事,是以,这件事并未与重鸾姑娘沾上关系。” 慕容扬这才放了心,点头道:“那就好。” 刚说完,突然只听前面传来一阵叫喊:“公子……” 循声望去,只见星洲匆匆忙忙跑来,苦着一张脸道:“公子不好了,绍姑娘……哦不,是绍公子来了,就在门外,说是要见公子。” 九华略一沉吟,道:“请。” 一盏茶未饮尽,星洲已经领着那人匆匆而回。 彼时九华正坐在行云轩外的石桌旁,边听琴边道:“一点不杂桃李春,一水隔断车马尘。恨不来为清夜饮,月中香露湿乌巾。” 重鸾眉一挑,道:“梅色固然是好,只是可惜了青天白日空无月。” “哈哈……”九华朗声一笑,“重鸾姑娘当真是好才情。” “这世间人,再好的才情,怕也不及你九公子。”身后传来澹澹嗓音。 九华回身看去,只见一名身形娇小、身着水绿色锦袍的年轻公子正快步走来,在九华身旁款款落座,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移向重鸾。 九华道:“又是何人惹你不悦?” 绍公子没有答他,只清冷一笑,问道:“她是谁?” 九华看了看重鸾,道:“一位朋友。” 闻言,那绍公子不由挑眉道:“你倒是什么样的朋友都有。” 言罢,不顾九华脸上的诡谲笑意,直直盯着重鸾。 觉察到他的目光并不友善,重鸾动作片刻不停,更未曾向他看一眼,自顾抚琴,直到一曲终了,她方才收音,而后抱琴起身走到九华身边,“你有客人在,我不打扰了。” 说着对九华和绍公子点头致意,款步离去。 绍公子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顿然就沉了脸色,冷笑道:“这就是你总是不在府上,甚至未曾到镇国公府登门拜访的原因?” 九华没有回答,转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绍公子道:“你瞒得了所有人也瞒不了我,九华,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大祸?”说到这里他的面上闪过一丝担忧,“虽说皇上现在在病中,可是欧阳府的事已经传遍了京都,众人皆知欧阳家的小姐负气,服毒自尽,老国公也气得病倒在床,满朝文武都在议论这件事,若是处理的不好,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第一卷 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5章 君心亮如枝头雪 九华垂首,晃了晃手中的杯盏,不言。 见之,绍公子继续道:“撇开那些不相干之人不说,你这么做,对得起欧阳家、对得起老国公的的一片忠心吗?对得起初云妹妹,对得起你的至交兄弟吗?” 九华呷了一口茶,突然问道:“末风那边情况如何?” “你……”对于他屡屡岔开话题,绍公子显然不悦,却又没法发火,沉声道:“听爹爹说,与川蒙之战已经结束,差不多该回了,应该能赶在年前回京。” 九华点点头道:“那就好。对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朝中可有什么动静?” 绍公子道:“朝廷重臣被害,皇上自然很重视,今日拖病体上了早朝,下令刑部彻查葛青山一案,至于何远之死,魏鹏一大早向皇上请命亲自调查此案,皇上已经准了。” 他说着向着院墙看了看,“刚下了早朝,魏鹏就派人拿着画像,满城寻人,现在整个莫凉城内处处氛围紧张,人心惶惶,那些年轻女子都不敢出门了。” 九华微一蹙眉,“什么画像?” 绍公子道:“是魏鹏找人按照何远身边小厮描述所画出来的画像,据说便是昨晚在船上刺杀何远的女子……” 突然他皱了皱眉,“你问这做什么?” 九华笑道:“好奇而已。” 绍公子沉沉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尽快去看看初云妹妹,她毕竟是皇上亲自下旨赐婚与你。而且就眼下朝中的状况看来,你最好留在京中哪也不要去。想来你也听说了,前去通知玴王回京的人昨天就已经离京了。” 九华颔首,“我明白,欧阳府那边,来日我定会亲自登门谢罪。” 闻言,绍公子站起身来,“话我已经带到了,要怎么做全凭你意。只是……”他突然低下头,咬咬嘴唇,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只是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找害死贵妃娘娘的凶手,我……” “不关你事。”九华脸色骤然一沉,背过身去负手而立,“是我自己没有处理好此事,害你担心是我不对。你放心,我会尽快回宫面见父皇,禀明此事。” “那就好。”绍公子点点头,“我先回去了,在外面待得太久,爹爹会不高兴。” 九华转过身冲他点头道:“我让宜文送你。” 绍公子一走,九华的脸上就浮上一层阴沉,思索片刻后唤来火凡和星洲,交代了二人几句,二人便匆匆离府而去。 秋水居内一片安静,进了院子一路寻去,未见着一人,直到进了屋子,才看到那人正立在案前,捧着一本古籍看得正入神。 “原来你喜欢看书。” 重鸾抬头,见来人是九华,便放下手中的书微微一笑道:“闲来无事,看到这屋里收了不少书,就随便翻来看看。” 九华向她手中的书册望去,只见封面上以楷书稳稳正正地写着两个字:琴录。 “你对古琴有兴趣?”话刚问完又觉有些不妥,笑道:“我差点忘了,你的五弦琴便是古琴。” 重鸾给九华沏了茶,而后走到琴架旁伸手抚上琴弦,道:“听闻前朝有位著名琴师,能将五弦与七弦随意转换,一首寻常曲子经常能奏出不同韵味,我也想试一试。” “对了”,她突然似是想起来什么,看着九华问道:“方才那位姑娘,走了?” 九华送到嘴边的杯盏一顿,道:“你知道她是女的?” 重鸾不由笑出声,“她身上有一股独特香味儿,清幽淡雅,梅香飘渺,该是写意斋的雪梅膏,城中大户人家的小姐夫人都爱这个。再者,一个男人不该用那样敌意的眼神看着我,除非,他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闻言,九华低头一笑,点头道:“没错,她确实是个姑娘,此番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一些事情。” 说罢抬头略有担忧地看了重鸾一眼,“听说何远身边的小厮记下了昨晚行刺他家公子那人的相貌,此时已经画成画像满城搜索。” 重鸾不语,起身走到里屋,不多会儿再出来时,九华见了不由得一怔,眼前这人依旧是美,可是……那眉眼、那脸蛋儿、那眼角的黑痣……与重鸾判若两人。 蓦地,他朗声而笑,摇头道:“难怪你一点都不紧张害怕。” 重鸾笑着回应,打了盆水来,稍稍洗了洗,又变回原来的模样。 九华又道:“至于葛青山之死,你大可放心,我可保你与此事不牵扯半点瓜葛。” 重鸾道:“那就多谢九公子相助,这份恩来日定会相报。” “不必。”九华淡淡拒绝,“我帮你不为你报恩,而是因为你我之间的交易。你先在府中稍作休息,等这阵子风波过去了,再回岚音楼不迟。” “好。” 说话间,九华已经起身走到门前,看着外面有些昏暗的天色,低声道:“天冷,姑娘注意防寒。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告辞。” 重鸾站在他身后没有出声,直到他的身影离开视线,她方才微微蹙起清眉。 不曾见过,她确实不曾见过他,可是为何总觉得与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回身走到案前,拿起桌上的那本《琴录》,却无法再安心看下去。 九公子之名她早已听说过,可是江湖上对他的传闻一直都是神秘莫测,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和来历,只知他在朝能通达官贵胄,在野能交江湖侠士,似乎这世上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重鸾隐约觉得,这个人突然出现在她身边,一次次救她于危难,绝非偶然。可是她又实在想不出,他接近她,为了什么。 心头略有烦躁,她将书册随意丢在案上,以手扶额,正要闭目沉思,门外却来了人。 “打扰姑娘休息了。”来人是九华身边的宜文,只见他手中捧了只锦盒,缓缓走进屋。 “这是……”重鸾不解地看了看他手中的盒子,又看了看身后随她而来的四个丫头,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只大盒子。 宜文道:“姑娘来的匆忙,没来得及带随身用品,这些是公子命人为姑娘准备的,若是姑娘不喜欢,可随时差人给换了。” 他说着对着那四个丫头招招手,待她们将东西送进屋里,便又道:“这几日气候多变,雨雪将至,姑娘衣衫单薄,公子怕姑娘着了风寒,就让人连夜赶制了几件御寒衣物。姑娘将衣物试一试,若是不合身,可以告诉她们,再拿回去改一改。从今天开始,她们就留在这里照顾姑娘,姑娘有任何吩咐都可以告诉她们。” 重鸾对他微笑道:“有劳阁下,烦请代重鸾谢过九公子。” 看着那些锦盒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重鸾豁然想起昨天夜里她刚入住秋水居,前来伺候她的两个妇人,说是伺候,实则只怕是为了量她的尺寸来了。 想到这里,她随便拿起一件锦裘试了试,大小正好合身,她又将另外几件都试了试,竟是无一例外,正合她的尺寸。 “呵,看来这府里当真是藏龙卧虎,仅凭着眼观与比划就能将尺寸拿捏得如此到位,绝非寻常人所能及。” “姑娘,衣物合身吗?”门外传来几个丫头娇嫩的声音。 重鸾着了一件五云裘前去开门,应道:“都很合身,九公子有心了。” 四个丫头一见眼前女子顿然愣了愣,呆呆地看了两眼,其中一人惊道:“哇,姑娘穿上这身衣服更美了,没有亲手量过姑娘的尺寸都能做得这么合身,若欢姑姑的手艺当真是天下一绝。” “若欢姑姑?”重鸾拧了拧眉,“可是两年前突然消失的若欢楼的若欢姑姑?” “唔……”小丫头似乎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低下头不吱声了。 她不说,重鸾也不勉强,心里已经猜得七七八八。 若欢楼本是城里做衣最好的店家,若欢姑姑凭着一双巧手给无数官贵做过不计其数的衣服,甚至后来宫中也来了人请她做衣。然不知怎的,两年前她突然关了若欢楼消失不见,却原来,是被九公子请到了府中。 “起风了。”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丫头喊了一声,“姑娘快些屋里歇着吧,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们去做就好。公子说今日可能会落雪呢,姑娘可别冻着。” “多谢。”不同于她们的欢腾,重鸾自从进了这秋水居就一直冷静淡然,什么事都波澜不惊,倒教那几个丫头摸不透她的心思。 昨夜一夜没睡好,到了下午重鸾的困意就来了,没想到躺在软榻上一睡就睡了两个时辰,等她醒来睁开眼睛一看,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不知是哪个丫头喊了一声“哎呀,下雪啦”,其余几人立刻冲了出去,围在一起叽叽喳喳闹腾着。 重鸾也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只见窗外白絮翻飞,洋洋洒洒而落,在烛光下看去,显得越发宁静安详,竟然真的如他所说,下雪了。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勾起嘴角笑了笑。 熟悉的梅香扑入鼻中,她突然又睁开了眼睛,眼中的清和不见,只见冰冷。 “叮……” 轻轻的一声鸣吟,重鸾听得清清楚楚,一抬头就看到一道人影从院外跃进来,手中长剑直指她咽喉。 一旁玩闹的几个丫头见状,惊呼一声“有刺客”,抡起手边的棍子就冲过来挡下那一剑。 重鸾没想到这几个娇小的丫头竟然个个都是练家子,只是显然她们不是黑衣人的对手,一个个被打倒在地。 “快去通知公子!” “一个都不能走。”那黑衣人冷笑一声,挥剑刺来,重鸾吃了一惊,想也不想便挡了过去,“不许伤她们!” 黑衣人想了想道:“只要你跟我走,我就不杀她们。” 重鸾正皱眉,院外突然传来一道醇越的男子嗓音,道:“你说的没错,一个都不能走,包括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重,话音刚刚落下,一柄折扇从背后打向那黑衣男子,男子连忙侧身躲开,待他站稳回神时,九华已经接过折扇在手,稳稳挡在重鸾面前。 第一卷 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6章 离魂无所海无涯 “阁下是何人?为何夜闯我九华府?” 那黑衣人道:“找人。” 九华俊眉一挑,气定神闲问道:“何人?” 黑衣人伸手一指指向重鸾,道:“她。我受夫人之命,前来请姑娘前去一见。” 重鸾不由笑道:“我不认识你家夫人。” “可你一定认识我家大人,葛青山。” 重鸾与九华相视一眼,豁然明白过来。那黑衣人接着道:“夫人早知大人在外寻花问柳,只是一直没点破。如今大人已死,我家夫人请姑娘前去,并非为了寻仇,只是想与姑娘聊聊。毕竟大人生前最后见到的人,是姑娘。” 闻言,九华浓眉蹙起一峰,重鸾却突然轻声一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事。我随你走一趟,但是你要答应以后决不再骚扰九华府。” “这个没问题。” 九华睨了重鸾一眼,只一眼他便看透她的心意,“你一定要去?” 重鸾点点头,“嗯。” 九华略一沉吟,道:“春竹、夏兰,你二人随重鸾姑娘一道前去,务必将人安然带回。” 这是他能做的最大的让步。 那黑衣人也无异议,一行四人离府而去。 他们刚一走,九华脸色顿然冷了下来,沉声道:“通知火凡和星洲,跟上去。” 四人出了九华府并没有朝着侍郎府去,而是转身向着郊外走去,走了约摸半个时辰,终于在一条河边看到一间小木屋。 “二位姑娘在外稍候。”黑衣人也不顾春竹夏兰愿不愿意,径自领着重鸾进了小木屋,关上了门。 “呵!”直到这时重鸾方才冷冷一笑,对那黑衣人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黑衣男子也笑了一声,摘下面巾,竟是那晚在清韵轩外与段干彰以内力相抗之人。他看向重鸾的目光在触及她双眸的刹那变得柔和,垂首道:“我是奉命来杀你的。” 重鸾神色不变,道:“莫不是因为今年三年之约快到了,我却没有出现,步清倬沉不住气了?” 男子道:“这个,怕是只有阁主自己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夜立。”重鸾突然轻叹一声,“步清倬明知你不会杀我,却依旧每次都让你来阻拦我杀我,他这分明就是故意为难你。” 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正是澜玥阁下三楼十二庄之万和楼楼主,夜立。 听得重鸾所言,他不怒反笑,道:“我无心去猜阁主之意,此番前来只是为了确认你没事。你现在在九华府上,他可知道你的身份?” “不知。” 夜立又道:“九华此人很聪明,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再怎么着,他也比杀人叛徒要好。” “重鸾,阁主他……” “夜立”,重鸾打断他,“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若是日后再见,也无须对我手下留情,尽管杀我。躲得过,是我命大,躲不过,是我命该如此。你是好人,别再因为我,得罪了那个杀人恶魔。” “唉!”闻言,夜立沉沉一叹,“你当真如此恨阁主。” “不恨。”重鸾毫不犹豫地回答,抬眸笑看夜立,笑容诡异,“只要他死了,我就不恨了。你回去告诉他,让他把自己的命保存好,我一定会亲来取!” 明明是满脸笑容,明明是语气和缓,夜立却听出她心中的铮铮恨意,这么多年,那恨意早已侵入她的骨骼血脉,无法剥离。 “重鸾,别让仇恨控制了你……” 重鸾突然抬头道:“夜立,你不恨我吗?我每次都会故意挑拨离间,挑唆你去恨步清倬。” 夜立笑道:“你不用这样,你不是那样的人……” “人?”突然一声轻笑,笑意凄凉,“呵!有灵魂的才是真正的人。” 夜立哑然,不知如何回答她。 “不早了,我该回了。”说这句话时,重鸾已经将自己的多余情绪收回,看了一眼微怔的夜立,突然就弯眉一笑,巧笑如兮,“夜立,你该成家了。” 说完她转身,推门离去,留夜立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风雪中,胸口没有来的一阵压抑,闷得人难以透气…… 桌上的酒菜摆上来已经好一会儿,热气早已散去,九华和慕容扬却都没有动筷子的意思,时不时地看向门外。 不过一两个时辰,地上、屋顶上、枝干上便堆积了一层白雪,风一吹便吹动雪花四处飞舞。 火凡和星洲大步走来,对九华道:“公子,人已经回来了。” 慕容扬顿然一喜,起身问道:“人可安好?” “嗯,没有受伤,也没有人拦截。我们一直看着她进了秋水居,与秋菊冬梅见了面,这才来向公子回话。” “没事就好。”九华说着看了一眼外面,道:“吩咐厨房将备好的热汤给重鸾姑娘送去。” “是。”二人应声离开。 慕容扬这才放了心,在九华对面落座,与他对饮。 九华笑意清浅,垂首饮酒,脑海里有一双冷刻坚毅的眼眸一闪而过,他只觉那双眼睛实在熟悉无比。 与三年前的那双眼眸很像,与六年前的那双眼眸也很像…… 突然,他在嘴角挑出一抹诡谲笑意,淡淡道:“她是沈重鸾。” 慕容扬一惊,道:“九公子怎知?” 九华略一沉吟,道:“没有人敢以‘重鸾’之名出现在岚音楼,除了沈重鸾本人。” 慕容扬点了点头道:“说来也是。可是,眼下我们要怎么跟她说?又何以见得她就会相信我们?” 九华站起身道:“她不可能相信我们,也不可能相信任何人,所以,这件事现在不能跟她说。她既是能以‘重鸾’之名在岚音楼里站稳脚,必然是步清倬的意思。步清倬不杀她,正是因为他认为重鸾已经在他的控制之中,他不必急着下手。若是我们说明来意,只怕她会想办法逃走,这样一来反倒会让她陷入险境。”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了看重鸾住下的地方,“既然步清倬另有目的,那在弄清他的真正目的之前,还不能打草惊蛇。” 听完他的话,慕容扬沉默半晌,随后起身道:“九公子心思缜密,教慕容不得不佩服。若非你提醒,我只怕还想不到这么多。” 九华不由问道:“慕容庄主接任庄主之位不久,庄中事务尚且没有打理妥当,却为何会去救澜玥阁要的人?” 慕容扬沉沉叹息一声,道:“我隐月山庄虽属三楼十二庄之一,但是家父曾受恩于沈阁主,如今老阁主与家父皆已过世,不管怎样,我都会代替家父寻得沈阁主的女儿,护她周全。只要能救下沈姑娘,不管要做什么,只要九公子一声吩咐,慕容一定竭尽全力。” 闻言,九华不由得轻笑一声,抬首,一双犀利冷眸定定落在慕容扬身上,“庄主难道就不怕我另有所图?” “这……”慕容扬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见状,九华抬头朗声一笑,转身离去,“天色不早了,庄主也早些歇着吧。” 慕容扬看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忐忑。没错,他确实对这个九公子一点都不了解,只是听他的父亲提起过几次,直到最近才见上面。九华对他了如指掌,甚是熟悉,可他却对九华知之甚少。 呵!慕容扬轻轻一笑,也许是因为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只是不管怎样,眼下要想保护好沈姑娘,就只能借九公子之力。仅凭他一人之力,凭隐月山庄,根本没有与澜玥阁相抗的可能。 这场大雪来得虽晚了点,势头却丝毫未减,一连三日,日日大雪纷飞,全城上下一片素白。直到第四日傍晚,这雪才渐渐小了。 彼时重鸾正坐在暖炉旁研究手中的《琴录》,这几日大雪,外出不便,九华也很少露面,只托人带了话来,道是有些忙碌,晚些来看她。闲来无事,她索性将这屋里的藏书拿出来消磨时间。 “在想什么?”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重鸾一惊,抬头就见九华大步入内,伸手接住差点被她丢进炉子里的书。 “吓着你了?” “没有。”重鸾摇摇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想到了飞凤,算来,我也好久没回去了。” 九华在她对面坐下,问道:“你想回去了?” 重鸾道:“叨扰九公子多日,重鸾也没能为九公子做些什么,说是过府抚琴,其实却是在此白吃白喝,实在说不过去,也该回了。” 九华沉吟片刻,突然点点头道:“好,等过两日雪融了,我就差人送你回去。” 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答应,重鸾微微怔了怔,继而笑道:“劳烦九公子了,重鸾别无他长,为表谢意,便为九公子抚琴一曲,如何?” “甚好。”九华兀自倒了杯酒,一边不紧不慢地饮酒,一边看着抚琴的重鸾,而他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跳出另一道身影,一样的清瘦,一样的纤弱,可是却也一样的倔强。 猛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之人,脑海里的人影与她渐渐重合交叠,俨然如同一人。 “何远和葛青山的案子已经查清了。”他说着瞥了重鸾一眼,见她没有丝毫异样,便接着道:“刺杀何远的那个姑娘那晚投河之后因无处可逃,沉溺在河底,昨日浮上水面,被人发现。而杀葛青山的盗贼也因被京畿卫围住之后无路可去,畏罪自杀。” 琴声不停,重鸾笑言道:“都是死人了,这一下就算有人再想查下去,也是无从下手,九公子果然好手段。” 九华也不管她是夸是贬,只是笑着应下。 一曲未了,宜文匆匆到了门外,“公子,方才有人送来了这个。”他说着将手中的东西交到九华手中。 那是一份淡红色的请帖,九华打开只大略瞥了两眼,脸色就稍稍沉了下去,问道:“何人送来的?” “是止息楼的人,说是受人之托。” “止息楼……”九华轻轻念叨两声,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重鸾。 第一卷 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7章 止息一宴风云起 近十一月天,天气骤寒。 飘雪多日终散去,难得有个好天,院子里一片嘈嘈,满院子嬉笑之声,红裙绿衣随风而动乱人眼。 飞凤着了件红色的裘袍,不急不忙地走到正倚栏发呆的那人身边,轻声道:“这几日那位公子没有再点你过府抚琴?” 重鸾微微一惊,侧身嗔了飞凤一记白眼,“你这丫头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就像彩莲养得那只猫一样。” “咯咯……”飞凤不理会她的白眼,拉着她的手道:“难得今日你清闲,倒是快点跟我说说,那位公子是个怎样的人。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吗?娶亲了没?家财如何?品貌如何?他有没有说要为你赎身?你们……”飞凤顿了顿,一脸暧昧调笑地斜眼看着重鸾,“关系有多亲密?” 看着她满脸等看好戏的神情,重鸾抬手狠狠掐了她一把,“你呀,整天这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我不过是过府抚琴而已。” 飞凤不由得瞪了瞪眼,“难道,他就没有别的表示?” 重鸾摇摇头道:“他事务繁忙,极少碰面。偶尔见面,也不会待太久,寥寥数言而已。” 飞凤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莫不是嫌弃咱们的身份?” 重鸾摇头不语。 飞凤撇撇嘴,“那他该不会……是因为家有恶妻,不敢偷腥吧?” 重鸾又摇摇头,道:“不像。”而后又转向飞凤道:“怎么,冯妈没有告诉你他是谁?” “没啊。”飞凤眨了眨眼睛,“冯妈只说那晚你遇到危险,有位公子救了你,后来就对你的事只字不提。” 重鸾太息一声,道:“是九华。” “九公子?”飞凤顿然一惊。 不等重鸾说话,楼下突然一阵闹嘈嘈,循声望去,只见方才还在坐着闲聊或是忙着手中女红的姑娘一窝蜂地向着前院的阁楼跑去,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什么事这么吵?”重鸾微微蹙眉。 飞凤一脸笑意,眼眸水亮,道:“你这几日闭不见客,当然不知道今日阁主入城,下榻万和楼。” “阁主?”重鸾皱了皱清眉,“你是说步清倬?” 飞凤连连点头道:“自然是了,除了他,这江湖中还有谁称得起这‘阁主’二字?” “呵!” 听得重鸾一声冷笑,飞凤回过身,只见重鸾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冰眸雪亮,虽看着远处,目光却略显沉冷,轻轻念叨:“阁主……” “你也想去见一见?”飞凤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重鸾,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考究地看着重鸾:“提到阁主,我才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几年阁主一直在找上一任沈阁主的女儿沈重鸾,不会就是你吧?” “呵!”闻言,重鸾轻轻一笑,挑眉道:“没错,就是我。” 飞凤不由撇了撇嘴,“骗谁呢?你若真是沈重鸾,哪还能这么安然无恙地待在岚音楼,好吃好喝供着?” 重鸾从木栏上跃下,理了理衣服,笑眯眯道:“这个,恐怕你要去问他。”说罢抬脚朝着西厢房走去。 飞凤一把拉住她,“你不去看看?” “看什么?” “看阁主呀。”飞凤抖抖眉,“你是不知,这十来年里阁主鲜少踏出落涧峰,更别说入城。此番他进城,定是有很大很重要的事情……哎,重鸾……” “你去吧,我有点累了。”重鸾说着打了个哈欠,对着飞凤连连摆了摆手,“晚上我还有事,趁着现在安静,补个觉。” 飞凤撅嘴问道:“什么事儿?难不成有人已经将你今天晚上定下了?” 重鸾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笑意,“九公子。” 戌时一刻,天色已经完全黯淡,四下里灯火通明,街上的叫嚷声、吆喝声不断,街两旁的酒楼茶馆里也是嘈杂一片。 独独城南的止息楼内一派安宁静谧,今晚的止息楼有客,虽只三位,却足以让止息楼闭门谢客。 进门穿过前厅,绕过一段迂回小廊,远远地便可见正厅内外一片通亮,厅内所摆设的器具无一不是上品,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此间主人的高雅品位与气度。 而越是如此,九华眸底探究之色便越发浓重…… 左手边北座的男子约有二十之龄,身着墨色锦袍,面容俊美,动作始终清幽雅致,让人提不起丝毫对他的厌恶,只觉这样的人如世外天人,不食人间烟火。 九华认得此人,正是清玉公子段干彰,问月山庄的少庄主。 而右手边南座…… 九华神色不动如山,眼底有一丝沉冷精光一闪而过。 那个男人端坐不动,神色冷如凌冽寒风,一袭梅色长衫,与他手边放着那份淡红色的请帖相映衬,更显清冷。那请帖与九华的那份相同,如宜文所料,步清倬此次入城,确是为了赴宴。 奉茶的小姑娘似是怵他,小心翼翼沏完茶之后,连忙快步走到他身后一丈远处,悄悄松了气。 见状,九华嘴角掠过一丝似若无痕的淡笑,目光落在自己右后方的屏风上,尽管看不见全身,可他知道那后面坐着一个人,一个在场的男人都会在意的美人。 端起杯盏送到嘴边微微呷了一口,他侧身看了看侍在一旁的小姑娘,小姑娘立刻会意,走上前道:“公子有何吩咐?” 九华目光落在屏风上,淡淡道:“那位姑娘畏寒,劳烦记得给她换热茶。” 小姑娘了然一笑,点点头道:“奴婢记下了,公子放心便是。” 她刚一退下走向屏风,门外便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一名身着红黄裙衫的女子缓步入内,三人虽都是处变不惊之人,但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还是多了一分好奇,不由得向她看去,目光考究。 这女子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举手投足之间却不见丝毫扭捏造作,落落大方,气势斐然,烟眉如黛,面若桃花,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看她走向空落的东座,三人眸底都闪过一丝了然,只怕此人便是给他们下帖子之人,今晚的东家。 却不想,她在东座座位旁站定之后并未落座,而是示意身旁的小丫头将手中的木盒放到桌案上,这才回身向三人看去,欠身行礼。 “江湖四公子,今天一晚上便得见三位,实是奴家之幸。”她缓缓开口,语气清淡,嗓音清脆,铿然而不失温柔。说着微微扬手,立刻有人上前给三人斟酒,一时间厅内酒香四溢。 段干彰抬眼定定看着她,见她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浅笑,不由问道:“敢问姑娘是谁?今晚在此设宴,又是为何?” 那女子垂首轻笑道:“清玉公子误会了,今晚这宴非奴家所设,奴家是这止息楼的管事嘉兰,也是受人之托,前来招待三位。” “嘉兰……”段干彰低声念叨了几遍,又道:“医书有记载,嘉兰花瓣呈波状,红黄两色,平喘镇痛,性温味苦……”突然他声音一顿,蓦地抬头,眼神瞬间变得犀利,看着嘉兰冷冷道:“剧毒。” 问其所言,嘉兰不由得微微一愣,继而笑道:“清玉公子说笑了,人与草药岂会相同?” 段干彰微微挑起嘴角,道:“相不相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烦请姑娘告知今晚设宴之人是谁,目的何在?” 嘉兰摇摇头,轻声道:“公子问的这些,奴家皆不知晓,奴家也只是拿钱办事,答应好生招待诸位。”她说着抬手轻轻击掌,随后便有几名身着五彩衣衫、美艳动人的女子应声而出,缓步走过三人面前,摆上美味菜肴,而后走到中间的空地上,翩然起舞。 一名绯衣女子在嘉兰身旁落座,轻拨琴弦,琴音袅袅,如一曲清泉飞泻。 “美味美酒美人,那人嘱托奴家所做之事便是这些,三位弗如权当是今晚有人出钱为三位备了一席酒宴,好好享受便是。”嘉兰声音如铃,平缓轻柔,很是好听。她说着向三人又欠身致意,道:“若有让三位感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听她这么说,方才对她颇有敌意的段干彰不由得垂首,捏紧面前的杯盏,却是一口酒水都没有咽下。 见之,九华垂眸微微摇头,不出声,淡淡瞥了一眼始终不动声色的步清倬,直到此时他方才微微抬眼睨了那抚琴的女子一眼,那女子原本嘴角含笑,正认真抚琴,无意间撞上步清倬的目光,没由来的一惊,手下一慌,险些错了音。 步清倬却似不察,定定看了片刻,终于缓缓开口道:“《南风》此曲,五弦之琴更佳。” 明明是平缓淡然的语气,抚琴女子却被吓得浑身一震,手下一个力道不稳,只听“噌”的一声黯哑之音,一根琴弦已断。 “阁主饶命!”那女子连忙跪地,娇艳的面上满是惊慌,身上微微颤抖。 因着琴音断了,起舞女子纷纷乱了脚步,停了下来,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慌张地看着嘉兰,等她拿主意。嘉兰也是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变,忙欠身行礼道:“粗鄙之人不曾见过这般场面,慌了手脚,搅了各位雅兴,望阁主莫怪。” 厅内一片沉寂,段干彰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步清倬,一是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竟会对琴曲之乐有所了解,二是更没想到他会直面指出。想那抚琴的女子着实是冤,换做任何人,被天下第一阁的阁主这么一说,都会吓得手足无措。 九华将一切尽收眼底,虽不出声,心里却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他微微侧身,瞥了一眼那屏风,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这位姑娘既是伤了手断了琴,便先去处理好伤口,由小女子来替她抚琴,如何?毕竟是要靠这一双手活命,若是废了,岂不可惜?”澹澹清越的嗓音从屏风后面传来,在场众人齐齐一惊,方才几乎所有人都将她忽略了,却没想到她这一开口,那独特的嗓音就让人感觉到一阵凉意。 嘉兰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屏风,想起之前通报的丫头确曾提过有位姑娘随九华一道而来,不由得又将目光移向九华。 九华神色不动,眼底却是默许之意。 见状,嘉兰稍稍放了心。再看步清倬,许是因为方才说话的姑娘是九华的人,他并没有反对之意,向屏风看了一眼道:“有劳姑娘。” 嘉兰松了一口气,眼神暗示身边的丫头把抚琴的女子送下去,又对屏风道:“真是万分感谢姑娘,奴家这便让人重新取琴来……” “不必,我这里有琴。” 话音落,琴音起,一曲《南风》竟直接从方才断掉的地方续上了! 第一卷 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8章 半曲南风忆旧人 这琴音不及方才的声音大,低沉了些,然在这厅内却听得清清楚楚,似充斥在每一个角落,又似追寻不到根源一般,飘渺朦胧。 最重要的是,嘉兰隐约看见步清倬眉角动了动,依她这些年对琴乐的了解,早已听出这一曲《南风》所用之琴正是步清倬方才所说的五弦琴。 且不说这琴,亦不说这曲,便是这一手抚琴的琴艺已然让在座众人侧目。嘉兰感觉得到这位姑娘琴艺高绝,其他人亦感觉得到。 段干彰似是吃了一惊,豁然抬头向屏风望去,怎奈屏风遮眼,他根本看不到后面的人。 就这么皱着眉一直等到一曲终了,他终于忍不住向九华道:“这位姑娘的一手五弦琴实在是世间难寻,敢问九公子,这位姑娘是何方高人,可否现身一见?” 九华没有出声,只听屏风后面的女子淡淡道:“粗鄙之人,难登大雅。若是公子赏识,便再为诸位抚上一曲如何?” 简单三言两语,拒绝了段干彰,却又不得罪人。 段干彰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劳烦姑娘了。” 屏风后没有再应声,片刻过后琴音再起,四周静落,一片无声,只余五弦琴声在厅内缓缓流淌、盘旋。 初闻,旁人只觉琴艺精湛,九华却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抬眼向步清倬望去,如他意料之中,步清倬神色微变,虽然细不可察,却没能逃过九华的眼睛。 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步清倬侧身回望,与九华四目相对,他们看到彼此的眼中皆是漠然与冷静,完全不同于正认真聆听琴曲的段干彰。他们知道彼此的心中都藏着什么东西,却又看不透彼此藏的是什么。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听出了这一曲是五弦绝曲:《广陵散》。 嘉兰不出声,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暗暗吃惊。 琴音已经从低沉平稳渐渐转为高亢激昂,隐隐带着一丝不可遏制的悲痛与愤怒,节奏也已经越来越快,如战马嘶鸣,戈矛相向,杀伐之意越发浓重。 杀意,那是浓浓的恨意与杀意! 眼看着那样的悲愤一发不可收拾,随着琴音传出来的杀意也越来越重,就连段干彰也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点,下一刻,步清倬抬手一扬,手中杯盏盘旋而起,直直向着屏风打去,力道之重让段干彰心头一惊,正欲出手相救,却有人快了他一步…… 九华神色清淡,气定神闲,以一掌之力挡住杯盏,也挡住了步清倬的内力。 “小心!”嘉兰吓得花容失色,不明情况,瞪大眼睛看着两人,“二位……二位莫要冲动,有话好说……” 可是,并没有人理会她,此时此刻这三个男人的心思已然全都集中在屏风后那女子的身上,而偏偏那人似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一样,潺潺琴音正不断从她指尖流出,与厅内的强劲内里相撞。 终于,只听“当”的一声,琴弦断裂…… 亥时,夜寒。 马车颠簸了半个时辰,终于在九华府外缓缓停下,重鸾的脸色有些苍白,像是失了力气,看起来清瘦不已,弱不禁风。 从出了止息楼的大门她便只字不言,一路沉默。九华看出她心中藏有心事,就没有打扰她,直接回府。 夜风呼啸,隔着窗子依旧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今夜这呼啸的风声中还伴着一阵调弦的哑断之声。 重鸾静坐一旁,目光清淡地看着眼前这个正垂首认真拨弄琴弦的男子,心中疑惑一重更胜一重。 那晚在环城河里,他出手相救,她第一次见到他。可只那一眼,她就对这个陌生的男子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直觉告诉她,不管这个人做怎样过分的事,行为手段有多恶劣,都不会伤害她,绝对不会。 不是因为她的容貌,不是因为她的琴音,更不是因为她的美名。 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让她看得再明白不过,她身上那些在别的男人眼中视为至宝的东西,九华根本就不在乎。 “没想到你对琴也颇有研究。”她轻轻开口,递上杯盏。 “略知一二,算不上研究。”九华说着接过杯盏呷了一小口,顺手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只是,这琴损得有些严重,即便能修好,声音也会大不如前……” 他说着顿了顿,抬头看了看重鸾,“你若不嫌,我送你一张新琴。” 对于损了琴,重鸾似乎无动于衷,淡淡一笑道:“你若真有心相送,我倒是确有一张琴十分喜欢。” “什么琴?” “忘魂。” 闻得“忘魂”二字,九华手中动作蓦地一停,顿了片刻方才抬眼向重鸾望去,眸色微冷。 重鸾却似不觉,看着九华这般神情,不由挑起嘴角淡淡笑道:“看来九公子对忘魂亦有所了解,既是如此,重鸾有个不情之请。” 九华神色淡然道:“说。” “烦请九公子帮忙寻找此琴,若是真的找到了,重鸾定会重谢。” 九华盯着她看了半晌,缓缓道:“你这么想得到这忘魂之琴,想必它的来历和传闻也都知道。就算我愿意帮你,就算我找到了它,你又怎知你就一定能驾驭得了它?” 重鸾抿嘴笑道:“这就不劳九公子费心了,只要能找到它,一切好说。” 说话间,她起了身,缓步走到窗前,将紧闭的窗子打开一条缝隙,剔骨冷风顿时迎面吹来,“既然这琴一直在找能与它心魂契合的主人,不试一试又怎知不可?” “可是,若失败了,你的命就没了。” “若是败了,我要这条命也就没什么用了。” 她嗓音微冷,语气平缓,九华却感觉到一股冷澈的凉意。隔了半晌,他终于沉声道:“好。” 说罢,他走到门旁喊道:“宜文,去取独幽。” 宜文一怔,看了看九华又看了看重鸾,似是明白了什么,转身快步离去。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便双手捧着一样东西快步赶回。 九华上前,缓缓揭开暗红色的遮布,重鸾一见那东西,顿然眼睛一亮,仔细看了看,道:“这是凤嗉式独幽琴。” 九华淡笑道:“你若喜欢,这张琴便送你先用着。” 重鸾笑着微微摇头道:“这张独幽乃是无价古琴,这般轻易送与我,你不心疼?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你我都明白,今晚止息楼一宴,若非你及时出手相救,我现在就绝非手指蹭破了皮这么简单。” 她说着抬起自己受伤的手看了看,又将目光移向九华。 与之四目相对,九华眼底闪过一丝沉冷笑意,点头道:“那一曲《广陵散》实则不该在那个时候、那个场合出现,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关于此曲的传闻虽有多种,但是与你今晚琴曲、音调以及感情最为相似、也最广为流传的便是侠士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王的故事。” 说到这里,他目光陡然变得深沉,修长手指抚过独幽琴弦,发出清脆响声。 “为父报仇……”九华似是无意地轻轻将这四个字反复念叨了几遍,一如他所料,重鸾先前淡漠浅薄的笑意渐渐消逝,眸中只剩冷冷的恨意。 “如此说来”,他有力的大手覆上重鸾的手腕,将她按住,同时也将她想要握紧的拳舒展开来,“你很有可能就是真正的沈重鸾。” 重鸾手轻轻一抖,隔了半晌,她突然轻声笑出来,点头道:“没错,我就是。” 说罢她挑眉看着九华,眼中带着一丝挑衅,“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现在步清倬正好就在莫凉城,你大可以将我交给他,他一定会答应你的要求,以示重谢。” 九华定定看了她两眼,冷声道:“你若真是沈重鸾,步清倬会容你到今日?” 重鸾不言,只是笑得越发清冷。 九华又道:“不管你是不是,当年的澜玥阁一事,只怕要风声再起了。” 见他脸色渐渐严肃,重鸾不由疑惑地看着他,见状,九华将之前在止息楼取来的帖子递到她手中,重鸾缓缓打开,只见上面只写了简简单单八个字:血案九载,命时归来。 血案,九载。 九年前与步清倬有关的沾血之事,独独只有他杀师灭门、夺走澜玥阁一事。 命时归来。 以九华和步清倬的聪明,自然是能想到这是有人要将九年前的血案重提,甚至是要为沈峘报仇。 只是,这个人究竟是谁?他与止息楼又有着怎样的关系?为何止息楼的人明知今晚宴请的是江湖四公子之中的三人,明知有步清倬在,依旧会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为他办事? “公子,有客到。”门外传来宜文平稳是声音。 “何人?” “是飞凤姑娘。” 重鸾一愣,站起身来,九华见状,点点头道:“请。” 片刻过后,飞凤在宜文的带领下快步走来,她似乎有什么急事,脚步略显匆忙,眉心微拧,一见重鸾便加快脚步走上来。 “你果然在这儿呢。”她说着一把拉住重鸾,虽然衣着装扮完好,可重鸾看得出她的慌乱。 “出什么事了?”重鸾说着将飞凤上下打量了一眼,“你怎会来此找我?” 飞凤略有些犹豫,四下里看了看,而后沉沉叹息一声,担忧道:“岚音楼失火了。” “失火?”重鸾蓦地一惊,愕然地看着飞凤,看到她眼中的深深忧虑,确认她不是在说笑,“这样的气候,怎会突然失火?” 飞凤摇了摇头,还有些惊魂未定,瞥了一眼已经自行离去的九华,欲言又止。重鸾不由皱眉道:“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飞凤咬了咬嘴唇,点头道:“失火的时候,阁主就在楼里。” 重鸾眸色顿然一沉,不语。飞凤又道:“这火起得奇怪,早不起晚不起,偏偏是在阁主刚刚进了岚音楼不久,突然就从阁主和冯妈所在的隔壁屋子烧了起来,火势很大,没等大家伙反应过来,就已经烧到阁主的房间。” “那他……” 飞凤知道重鸾想问什么,道:“好在阁主武艺高强,并没有受伤,可是……”她说着沉沉叹了口气,拉着重鸾在一旁坐下道:“你是没瞧见那火势,实在太大,所有人齐力灭火,好不容易才将火势控制住。我离开的时候,偌大的岚音楼已经被烧了大半了。所幸没有伤及人命,只是有几个姐妹和她们的客人以及伺候的下人烧伤了些许。” 她说着将重鸾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似是松了口气,“多亏你不在楼里,逃过了这一劫。现在楼里上下已经乱作一团,我不放心你,就赶来找你了。” 重鸾凝眉道:“阁主和冯妈不是都在楼里吗?” 飞凤连连摇头道:“失火之后,阁主什么也没说就匆匆离开去了万和楼,像是有什么事。冯妈心惊胆战,恐阁主会降罪于她,也跟着去了。” 她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道:“现在的问题是,岚音楼烧了,楼里的姐妹们没有容身之处,可该如何是好?” 重鸾沉吟道:“找夜立。” “啊?”飞凤愣了愣,瞪着眼睛想了想,突然喜道:“对呀,再怎么说,咱们也是同属澜玥阁,现在岚音楼遇难,让他万和楼腾出几个房间来应该不是问题。” 说完,她又似有了主意,大步向外走去,边走边道:“这段日子你就留在九公子这里,我现在就去万和楼,正好阁主和冯妈都在,也好商量一下这事……” 看着她风风火火地来了又去,重鸾唇畔不由得掠过一丝笑意。整个岚音楼里,怕是只有她飞凤能一直都笑容灿烂,无忧无虑。 折腾了一晚上,重鸾感觉浑身无力,脑子里一片混乱。伸手抚上坏掉的琴,耳边又响起琴弦断裂的声音。 今晚有九华在,他出手救了她,否则,那时候断裂的就不是琴弦,而是她的脖子。 毕竟,那个人是那么想要折磨她,取她性命。他不知道屏风的人是她,对一个无辜之人都可以下此重手,若知道是她,也许当时他掷来的就不是杯盏,而是取命利刃了。 冬至日,便是她复仇之日。 只是,她还未能杀了他。 如九华所言,今晚是她冲动了,眼下找到忘魂琴是她唯一的办法。 第一卷 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9章 似妖似孽不知悲 万和楼内灯火通明。 “阁主,今夜冬至。”夜立依旧着了一身玄黑长袍,站在步清倬身后。 步清倬沉默片刻,缓缓回身道:“我知道,她已经找过我。” 夜立愣了愣,“她找过你了?” “那个人是她。”步清倬低垂的手渐渐握紧,“只有她能将五弦琴弹得那么好,也只有她能将那一曲《广陵散》弹得这么怨恨深藏。呵,这世上这么想杀了我的人,只有她。” 只稍稍一想,夜立便明白他说的是今晚止息楼发生的事,沉了沉气,道:“可是你也知道,她杀不了你的。” 步清倬抬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夜空,没有应声,似是默认了夜立所言。 夜立又道:“岚音楼失火被毁,重新整修还需要一段时日,这段时间楼里的姑娘如何安置?” 步清倬眸色沉了沉道:“万和楼还有多少空房?” 夜立想了想道:“已不多,容不下那么多人。聚宝楼那边……” “哎哎,聚宝楼不行。”不等他说完,就被一个娇气的女子声音打断,循声望去,只见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的树上,此时正坐在一根粗一点的树枝上,对这二人巧笑如兮,“那聚宝楼是什么地方?乌烟瘴气的,什么人都有,要是吓着姑娘们或者带坏了姑娘们可该如好是好?” 待看清来人是谁,夜立的脸上浮上一抹笑意,抬头应道:“那你说该怎么安排?总不能让我把客人赶走吧。” 树上那人凝眉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可以想办法带走四个人安置,其余人交给你们处理。” “四个人……” “好啦……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我就去领人。”言罢,人影倏忽一转,转眼便又消失在这夜色里。 夜立站在那里怔怔看了两眼,无奈地摇头笑开,便是步清倬的神色也缓和了很多,转身对夜立道:“你把她宠坏了。” 夜立无言以对,只能摇头叹息。 仔细想想,确实是他把她宠坏了,充得她连见了阁主都不行礼,可是,步清倬却没有丝毫怒意,可见他也是宠着她的,不是吗? 一整夜睡不安稳,好不容易在天快亮的时候入睡了,结果没睡到一个时辰,就被外面叽叽喳喳的吵闹声给吵醒了。 重鸾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仔细听了听,只觉这声音有些熟悉,再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一看,顿然吃了一惊,眼前这几个正忙活着往院子里搬东西的人,不是岚音楼的姑娘吗? “吱呀!”门应声而开,那些姑娘一见重鸾,纷纷叫嚷着:“重鸾……” 重鸾疑惑地看着她们,“你们这是……” 正巧飞凤领着几个人搬着箱子进了院子,一见重鸾就奔过来道:“岚音楼被毁,姐妹们无处可取,我就去求了九公子帮忙,他已经答应暂时收留几位姐妹,反正你这里不是有两三件屋子空着嘛。我也向他保证,住在九华府的这段日子绝不会给他添麻烦,我们就只在这秋水居里活动活动。” 闻言,重鸾顿觉有些哭笑不得,又没法生气,狠狠拧了飞凤一把,道:“就你鬼主意多。只不过,你这脑子简单,这九公子什么时候也变得跟你一样了?” 飞凤只贼贼一笑,并不多说,转脸便又跟春竹她们打成一片。 姑娘家东西又多又乱又杂,好不容易收拾了一整天,总算把各自的东西都收拾妥当,重鸾本想着这一下她们该安生一会儿了,却不想第二日一大早,她再次被她们的吵闹声惊醒。 如飞凤所言,她们现在在这里住下了,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向九华道谢,所以吃完早饭没多久,飞凤就拉着重鸾一起,带着那四位姑娘奔着九华的住处而去。 行云轩内欢歌笑语,琴音袅袅,九华府何曾这般热闹过? 看着飞凤她们难得无拘无束,玩得这么开心,重鸾便不好再多说什么,一抬眼就看到九华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似笑非笑。 念一转,她当即拨弄琴弦,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伺候在重鸾身边的含霜边沏茶边道:“姑娘又在说这些咱们听不懂的东西了。” 九华轻声一笑,道:“你家姑娘这是在揶揄我不懂及时行乐,空做痴想。” 含霜双颊顿然一红,将头垂得低低的,竟是害羞了。 见状,重鸾故作不悦道:“九公子可别拿我的人寻开心,若是日后不愿嫁人,我就只能请九公子负责了。” 闻言,九华顿然无奈一笑,道:“难得她们这么开心,你先陪着她们,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只是没想到,他刚出了行云轩,突然就俊眉一蹙,有些诧异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轩外的两道身影,她们正瞪着眼睛定定地看着里面的人,见他看过来,其中一人顿然就撇了嘴,气得跺了跺脚。 “瑶姐姐,她们……她们是谁?”娇嫩的女子声音,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指向轩内众人。 “我……”另一人正是不久前来找过九华的绍姑娘,看见眼前情形,她自己也气得不轻,却还要安抚另一人,“许是……他的朋友……” 不想,那姑娘一听,更恼,“这都是些什么朋友啊!” “初云?”九华正欲上前,却只见那名唤初云的姑娘一甩手,哭道:“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说什么有正事要办,原来……原来是躲在这里寻欢作乐!我要告诉哥哥去!” 说罢,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转身跑开。 “初云!”九华和绍姑娘齐齐喊了一声,继而九华沉声道:“星洲宜文,跟上去。” “是!” 绍姑娘瞪了他一眼,道:“为什么不自己去追?” 九华垂下眼眸,沉吟半晌方才道:“有宜文在,她不会有事。倒是,你们怎么在这?” 绍姑娘咬咬嘴唇,道:“初云久不见你,很是挂念,她知道我一定找得到你,就求我带她来看看你。我原本也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就没有让家丁通报,结果……” 她说着抬头看了看九华,冷笑道:“我们没有给你惊喜,你却给了我和初云一个大大的惊喜……不,是有惊无喜。” “我现在就担心初云会一时气恼,将你九华的身份告诉老国公,或是泄露了出去……” “放心吧,她不会的。初云虽然平日来看起来有些孩子气、鲁莽,可还是分得清好坏,孰轻孰重,她闹一闹脾气就没事了。”九华说着抬头看向城门的方向,轻声呢喃道:“末风,快回朝了吧。” 绍君瑶点点头,道:“一大早欧阳府收到来书,军队已经行至开源城,最迟明日中午就能进城。” 十一月初四,大军回朝。 午时一刻,二十万将士在辅国大将欧阳末风的带领下进了莫凉城,城中百姓夹道相迎,好不喜庆。 然而整个欧阳府上下却不见一人面露笑容,个个双眼通红,满脸悲色。 未时五刻,欧阳府的下人一边高呼一边跑进欧阳初云所住的院子,喊的全都是四个字:将军回府! 迎面走来那人身形高挑,一身玄黑色盔甲,脚步沉稳,眉间英气逼人,单是那无形间透出来的迫人戾气就足以让所有人侧目:他就是欧阳府的大公子,欧阳初云的哥哥欧阳末风。 刚一进了院子,听到阵阵抽泣声,他的脚步略微一滞,看向正站在门旁的绍君瑶,“发生了什么事儿?初云怎么了?为何府中上下皆对她讳莫如深?” “初云她……”一提起欧阳初云,绍君瑶就红了眼睛,有些哽咽,道:“末风你听我说,这件事当中有误会,你……千万不要冲动。” 末风蹙眉,沉声道:“有什么事可以等我见过初云再说。”说罢,大步走进房间。 绍君瑶站在门外,虽没有进去,却将末风呼喊初云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只觉心中悲伤不已,抹着眼泪跑开。 回想起今天早上的事,她的心便隐隐作痛。 因着昨天在九华府那一闹,欧阳初云伤心万分,却还是径自回了欧阳府。绍君瑶担心她单纯无知,会将九华身份之事告知别人,今日一大早就匆匆赶到欧阳府找欧阳初云。 听老国公欧阳书说,昨天初云哭着回府,进了房间之后就将门锁了起来,哭了一晚上,谁也不见。 一早,绍君瑶叫门,好久没人应,想起上一次初云服毒之事,她心有余悸,就赶紧喊人来把门撞开,刚一进去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初云竟是悬梁,自缢而亡! 初云的房间内,一众下人早已被末风屏退,只留下他与另外一名年轻男子两个人。 “玴王有心,百忙之中竟还抽空前来看望舍妹。”话虽如此,末风英俊的脸上却看不到感谢之意。 他身边之人正是当朝六皇子华玴,听得末风所言,他不由得握紧拳,满脸愧疚之色,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哽咽道:“一直以来,我都把初云当做自己的亲妹妹,没想到我昨日刚刚回京,见到的竟是她最后一面!” 他说着又狠狠砸了两拳,道:“这件事是九弟做得不对,我代九弟向老国公、向欧阳兄、向整个欧阳府谢罪,只希望欧阳兄莫要怪罪九弟做事鲁莽,原谅他一次。” “珞王?”末风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犀利目光落在华玴身上。 华玴道:“唉,想来父皇赐婚一事你早已知晓,可是我那糊涂的弟弟不知珍惜初云,竟在赐婚后离去,多时不回。上个月,初云因为此事曾想要服毒,好在发现得及时,将人救了下来……”他说着偷偷瞥了末风一眼,果见他俊眉皱紧,眼底怒意渐生。 华玴又道:“昨日我在回府途中遇见初云,见她哭得伤心万分,就上前询问,她道九弟薄情寡义,刚赐了婚,就在外花天酒地,留恋风尘女子不说,竟还将人带回住处……” “砰!”一声巨响打断华玴,只见末风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眼中似有怒火中烧,却还要强忍着隐而不发。 华玴故作不见,继续道:“听说那姑娘还是京中名人,便是那岚音楼的花魁,重鸾姑娘。” “重鸾?”末风常年领兵在外,并不知岚音楼的花魁姑娘,但重鸾此名他却并不陌生,“沈峘孤女沈重鸾?” 华玴摇头道:“虽是同名,却非同人。” 末风稍作迟疑,又道:“敢问玴王,珞王现在身在何处?” 闻言,华玴不由得轻叹一声,道:“这个本王当真不知,听说九弟在外买了座新宅院,无人知晓他在哪里。” 被这场大火一烧,原本奢华精致的岚音楼如今已成残垣断壁,除却后院还有几间厢房得以保存,相连的两座高楼已尽毁。 下人们正在配合工匠一处处收拾,希望能尽早将这岚音楼重新修整好,看到那一身水色锦裘的女子走来,都下意识地前身行礼:“重鸾姑娘。” 重鸾点头致意,从被烧毁的大门一路向里走去,直至走到清韵轩楼下方才停下脚步,四下里望去,目所及处尽是残破与荒凉,清韵轩也被烧得面目全非。 那晚她虽未能亲眼看见这场大火,凭着眼前景象,也能猜得七七八八。 垂首凄凄一笑,她忍不住念道:“过眼处,断井颓垣。但不见,如诗如画境如仙。” 话音刚落,突然只听身后传来一道男子声音,冷硬如冰,缓缓道:“归故里,物是人非。怎奈何,似妖似孽不知悲。” 重鸾蓦地一怔,回身望去,说话之人一袭白衣,腰坠半月玉璜,玉冠束发,左手持一柄长剑,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看向重鸾的那双眼中戾气深藏。 就在重鸾愣神的刹那,他手中长剑突然出鞘,速度奇快,剑尖直指重鸾咽喉。 “重鸾姑娘,你可知悲?” 重鸾回神,看着近在眼前的长剑,脸上不见丝毫惊慌,她抬眼定定看着对面男子,眸色澄澈清明,冲他淡淡一笑,道:“我知不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心中很悲。是吗,欧阳将军?” 第一卷 美人如花隔云端 第10章 幽魂一缕香消去 末风凝眉道:“你认识我?” 重鸾摇头,“我只是认识将军手中这柄白剑。家父喜欢收藏名剑,每每提及白剑都会叹息一番,道此剑今生无望,因为这柄剑早在很多年前就由欧阳家的人保管。” 她说着抬头看了末风一眼,道:“如今欧阳家的后人中,如此年龄、如此气魄之人,就只有将军一人。” 末风沉默片刻,目光疑惑地看着重鸾。她与他想象之中的风尘女子大不相同,也与华玴所说相差甚远,听她言辞得体,神色之中不见惊慌,反倒让他自己持剑的手有点犹豫,进退皆不是。 见他神色凝重,重鸾隐约猜到他心中所想,太息道:“欧阳姑娘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将军若认为是我害死了欧阳姑娘,便取走我这条命,但是欧阳姑娘死得可就冤了。” 末风脸色顿然一变,上前一步冷声问道:“什么意思?” 重鸾低头看了一眼离自己不到一寸远的剑尖,沉声道:“欧阳姑娘之死颇有蹊跷,将军若是信得过我,可否带我前去看一看欧阳姑娘?” 末风不言,盯着重鸾看了半晌,而后冷冷一笑,道:“今天我来本就没有要杀你之意,我只是想看一看能让他这么在乎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说罢,他深深吸了一口,道:“好,我便带你走一趟欧阳府。”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在欧阳府门外停下。 欧阳初云的房间内,一众下人皆已散去,只留两个平日里贴身照顾的小丫头,正低着头抹眼泪,听到脚步声,见来人是末风,正要说什么,却见末风摆了摆手,道:“你们先退下吧,我留下来陪她。” 闻言,小丫头只得乖乖退下。 末风侧身对身后下人装扮的重鸾道:“三日入殓,现在时候还未到,所以……” 重鸾心下明白,安慰地看了他一眼,与他一起走上前去。 如今正是大寒天,屋子里并未闻有什么异味儿,得到末风的目光允许,她伸手摸了摸欧阳初云的脖子,突然变了脸色,看向末风。 末风会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照着她的意思,也伸出手探了一探,如重鸾意料之中,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重鸾一边将欧阳初云的衣领整理好,一边沉声道:“今日我在去岚音楼的路上,听到路边有人论及欧阳姑娘之死,那人的妹妹是贵府的下人,他说他妹妹看到欧阳姑娘死状凄惨,脖子都断了。” 说到这里她停下脚步,抬眼看着末风,神色凝重道:“按说欧阳姑娘自缢而亡,莫说她身子消瘦,体格轻盈,未等颈椎折断,就有可能已经窒息而亡,便是真的等到了颈椎折断,那折断的也该是后颈,而不是侧边。” 末风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俊眉拧成一簇,眼中有悲愤也有矛盾,沉吟良久,未曾说出一个字。 不用等重鸾把话说完,他已然明白得差不多,欧阳初云极有可能并非自尽,而是被害,然后被伪装成了自缢身亡的样子。 两人就这般静静地站在院子里,过了许久,末风回神,对重鸾道:“实在抱歉,是末风误会了姑娘。姑娘蕙质兰心,竟还懂得此道……” 他话未说完,重鸾就涩涩一笑,摇头道:“将军谬赞,我并不懂这些。” “那你……” “当年,我娘亲便是自缢而亡。”她说着朝末风淡淡一笑,忽略了他眼中的怔愕,背过身去,看着院子里满园白梅齐放,声音凄凉道:“娘亲她,也是个爱梅之人。” 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末风听得出压抑着的悲伤,不由得想起当年听闻他的父亲战死疆场,母亲的哀伤神色。就在那不久,他的母亲便也因悲伤过度,抑郁而亡。 思及此处,他上前一步,与重鸾并肩而立,道:“末风鲁莽,误会了姑娘,又让姑娘想起伤心事,实在惭愧。末风知道如今岚音楼被毁,姑娘若是不嫌,可在府中住下,末风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过姑娘。” 重鸾摇头,再抬起头时脸上一众表情皆已散去,淡淡道:“将军不必如此,我只是不喜欢被别人当成棋子任人摆布。再者,也是不希望欧阳姑娘就此冤死。只是……” 她说着看了末风一眼,末风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姑娘的意思是,此事暂时秘而不宣?” “正是。凶手这么做,显然是冲着将军来的。众人皆知将军与珞王交好,亲如兄弟,现在欧阳姑娘因为赐婚一事遭了珞王冷落,故而想不开寻了短见,一来会让你们兄弟反目成仇,二来,也会让欧阳家对皇上和珞王心生怨恨,最重要的是,欧阳姑娘不顾皇上赐婚旨意,抗旨寻死,整个欧阳家和珞王都会受到牵连。” 说到这里,重鸾的脸色微微变了。侧身看了一眼面露惊讶的末风,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说这些,最近她似乎开始变得有些口无遮拦了。 末风俊眉皱起,点头道:“姑娘说的是,此事若是处理不当,我欧阳家和珞王都会遭人诟病。” 沉吟片刻,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严肃地对重鸾道:“可否劳烦姑娘先在府中歇下,末风去处理些事情,晚些再来向姑娘道谢?” 重鸾不答应也不拒绝,浅笑道:“将军有事先忙。” 末风抬手招来两个下人,认真交代了些什么,又重重地看了重鸾一眼,这才大步离去。 重鸾随着那下人进了一间厢房,屋内收拾得干净整齐,摆设虽简单了些,倒也清幽淡雅。 见两个丫头步步跟着,重鸾不由笑道:“你们不用跟着伺候,我歇一歇就好。” “是。” 两个丫头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门外有人喊她们,道:“你们怎么在这儿呢?锦平郡主已经到了前院,你们快去伺候着。” “这……”两人回头为难地看了重鸾一眼,其中一人道:“这位姑娘,这锦平郡主每次来了都是我二人伺候,您看……” 重鸾意会,点点头道:“那就快去吧。” “谢谢姑娘……”两人没想到重鸾这么好说话,不由得心头一喜,连忙拔腿向着前院跑去。 重鸾自己倒了杯茶水,微笑着品茶。 这锦平郡主乃是尚书令冉礼之女冉宁曦,据说不但相貌美艳,更是个多才多艺的才女,且文武双全,皇上十分喜欢,加之她的父亲与三皇子之母闵皇后又是表兄妹,皇上便封她为锦平郡主,并赐婚于辅国大将欧阳末风。 若非因为今夏与川蒙那一战,今秋便要完婚的,如此,婚期便推到了明年春天。 而今末风的亲妹妹欧阳初云出了事,冉宁曦赶来探望倒也是情理之中。 近年关,又是晴好天气,街上一派热闹,往来进出城门之人也络绎不绝。 褪去华贵锦裘与配饰,重鸾着了一身月色冬衣,束腰挽发,清减利落,到了城门处,依照规矩下了马车,牵马步行。 虽不施粉黛而姿色天成,守城门的小兵不由得疑惑地多看了她两眼,只觉这女子长得十分好看,有些眼熟,似是见过。只是没等他想太多,她便已经过了城门,上车离去。 马车不紧不慢地走了约两个时辰,到了距离莫凉城最近的一座小镇落水镇,这里靠近京都,且又处于落涧峰下,这小镇一直都很繁华,由是因此,也一直是往来过客最好的落脚之地。 “走了半日,姑娘可是乏了?”随身的女子将重鸾扶下马车,笑言道。 重鸾摇头道:“你驾马驱车,我安坐不动,就算是乏,也是你乏了才是。” 说话间有小二上来牵马,那女子交代了几句,便陪着重鸾一道进了客栈,边走边道:“这落水镇还是这般热闹。” 重鸾嘴角的笑微微一滞,转瞬便又回复平静,道:“靠近落涧峰与京都两地,一是天子脚下,一是天下第一阁,处官府与武林中间,这里来往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想不热闹都难。” 那女子点头道:“姑娘说的是。” 重鸾脚步稍稍停了一下,侧身问道:“嘉兰,此次你本可以不用与我同行,你该知道与我在一起,只要出了莫凉城,便是危机重重。” 她身旁的那个女子却正是止息楼的管事,冬至那夜设宴招待九华和步清倬等人的嘉兰。 闻重鸾所言,她不由得笑了笑,道:“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莫说现在安然无恙,就算是要我为姑娘去死,嘉兰也绝不会皱一下眉。” “别胡说,好端端的,为何要你去死?” 然,她刚说完这句话,脸色就骤然一变,看了嘉兰一眼,只见嘉兰神色谨慎,拉着重鸾快步走进房间关了房门。 “姑娘,我们被人盯上了。”她说着瞥了一眼紧闭的门。 重鸾凝眉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嘉兰自是知道,走到窗前打开窗子看了看,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据她对这些人的了解,若是白日里,可能还会有所顾忌,不会在客栈里动手,可是到了晚上…… “姑娘,你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你轻功不错,趁着他们还没杀过来,你先从后窗跳出去,我留下引开他们。” 不想重鸾轻轻摇了摇头,道:“不用。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扬汤止沸终不如釜底抽薪。” 听着她清冷的嗓音,嘉兰愣了愣,转眼就看到重鸾不慌不忙地取出用红布紧紧包裹着的东西,竟是那张独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