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苍天不绝命 妙手退阎罗 话说雁门关外辽军势大如潮,萧峰、虚竹、段誉三兄弟力擒辽主耶律洪基,逼得其折箭为誓,终其一生不兴兵祸。宋、大理、西夏、辽可望得享数十年安定日子。然萧峰自忖己为契丹人而逼迫辽主,实无颜立于天地之间,竟以誓箭自尽!段紫受此打击,自挖双目还于游坦之,继而段紫、游坦之、萧峰两人一尸堕于深谷。段誉,虚竹救之不及,徒呼奈何。 前事已了,且说段誉一行人等于天龙寺外见到慕容复心智全失,坐于土坟之上大发其复国梦,心下也觉凄然。然而各人缘法自有天定,众人也不欲干涉,悄然离开后依然望天龙寺而去。 得到天龙寺,见过已出家为僧法号本尘的保定帝段正明,得知枯荣大师又已入关参禅,段誉只在关门外拜谢传功之恩。段誉把诸般变故告之以保定帝,保定帝慨叹道:“萧大侠不愧仁义英侠,不独大宋,大理也受其恩惠,可惜最后竟自戮谢逼君之罪,天意当真难测啊。” 一言刚毕,关门内传出枯荣大师不徐不疾的话语:“本尘,你还参不透吗?王侯将相,贩夫走卒,恩德仇怨,最后不也是归于尘土吗?”“谢大师,本尘受教。”保定帝向关门合十施了一礼,便要送段誉离开。哪想一转身,竟见段誉呆立当场,口中喃喃道:“归于尘土,归于尘土~~~” 保定帝向知此侄儿的脾性,不禁叹道:“此痴儿,一句偈语,竟又引得痴性大发,唉~~~”不想段誉竟突然哭倒在地,王语嫣、木婉清、钟灵、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等人闻声赶将过来,见保定帝已扶起段誉,众人不知所措,唯有三女拥着段誉急问:“段郎!段郎!莫要吓我啊!”情急之下,四人哭作一团。 段誉见三女慌张,心下不忍,始渐噤声不哭,呜咽道:“莫哭莫哭,我非有危,只是想起大哥,难抑心头疼痛。”朱丹臣等人知其兄弟情深,也不禁心下暗叹。保定帝于旁劝解道:“阿弥陀佛,誉儿,萧大侠虽死,但以一命换得天下太平,可谓死得其所了。况且适才枯荣大师不是言道,一切最终也是归于尘土吗?誉儿你也莫要太过伤心,大理国系于你一身,你须得保重为是。” 段誉闻言忙欠身合十道:“伯父教训不敢遗忘,只是侄儿想到大哥葬身于深谷之中,暴尸荒野,这、这归于尘土倒还罢了,只怕还会坏于野兽之口!我、我这做兄弟的,于心何安啊?”说罢,又不禁哭将起来。众人一听,也想起入土为安这一句话来。 华赫艮虽然出身低微,但为人机灵,心思转得甚快,否则又如何做的司徒此一位列三公之职?眼下见主上为义兄之事悲痛难抑,倘若因此闹出病来如何得了?心念闪动之下一句话冲口而出:“主上既有心,何不到谷中把萧大侠尸首带上来?哎呀!!” 这个哎呀却更是难以禁止,皆因寻尸一言只是心念一闪,然后就想到,以段誉与萧峰的关系,若要入谷寻尸,又岂能假手于他人?但如段誉亲身前往,那雁门关外的绝壁悬崖之险已是众人亲眼目睹,为臣子的又岂能让主子亲身以犯?故此哎呀更是不可自禁地冲口而出。 但一言既已说出,段誉虽是有些书呆子气,但心思转动却是不逊于华赫艮,立时反应过来:“对!马上回雁门关去!”王语嫣也是心怕段誉有险,说道:“段郎,不如、不如先叫上虚竹二哥再计较吧。”段誉岂会不知爱妻心意?但现下心中只以保得义兄尸首周全以免坏于兽口为重,当下执起王语嫣、木婉清、钟灵三人之手,正色而道:“迟一天就少一分周全之望,大哥于我、于大理都有如山大恩,岂能不报?” 木婉清出身江湖,知道夫君生就一副硬气,于手足之情看得极重,这般义气也是难得,当下也不劝阻,只说道:“段郎,要去我们一起去。”钟灵虽然年纪最小,但思及当年萧峰对众人有如亲兄的关怀,心头一热,亦表赞同木婉清之议。 段誉眼见众人皆以己为重,反冷静下来,毕竟当大理国君这一段时间并非白过。稍经思虑,既已下决定:“此事非我亲往不可,但人多却是不便,况且朝中、宫中事务俱得有人处理。语嫣、婉清、灵妹,宫中内务就劳你们操持了。巴司空、华司徒、范司马,朝中诸般政务就有请三位暨高侯爷合理了。” 此一番话说下来,众人皆知难再劝说。因段誉乃是用主上之态吩咐,即为玉旨,臣下又岂能违抗?段誉转过身来,对朱丹臣说道:“此行只须朱大哥随行便可。”说罢即向保定帝和枯荣大师的禅关施了一礼,径自往寺门外走去,朱丹臣急忙紧随其后。 余下众人无奈,也自向保定帝施礼告退,之见保定帝望寺门之外微笑点头,似是对侄儿所为颇为欣然。 段誉带同朱丹臣一路望北而行,马倦即换,人乏方宿,只恐迟了保不得萧峰尸身。三日间便已赶回雁门关外萧峰等人堕崖之处。 段誉走到崖边,忽然发觉竟有一索绑住崖边树木,一头垂于崖下。段誉大奇,不自觉地拉了绳索一下,惊觉索上传来一道劲力,崖下一道人影闪动,顺索而上,速度迅捷绝伦。朱丹臣见了一惊,便要挡在段誉身前,提掌欲击。 段誉却是不慌不忙,拉住朱丹臣:“莫慌,是我二哥。”那人影转眼已上到崖上,身法有如灵鹫飞翔,正是虚竹。虚竹上得崖来,见是段誉,颇为惊喜:“三弟?你也来了?”段誉眼见虚竹自崖下而上,已知二哥和自己心意一样,心中也是欣喜:“二哥,你比小弟快啊,找到大哥没有?” 虚竹摇了摇头:“这绳索还不够长,崖下云气极重,也不知还有多深。”说罢因二人往不远处一树林走去,只见林中不少大树被剥了皮下来,想是虚竹用来制索了。虚竹三人走了一会,林中现出一空地,中有数人正在以树皮制索,却是梅剑、兰剑、菊剑、竹剑四姊妹。 四人见虚竹带同段誉回来,十分惊喜,当下众人信心倍增,又合力同制了二百余丈的树皮索,连同本来已做好的百余丈树皮索,已达三百余丈,料想总也该够用了。 虚竹与段誉俱是一般的心思,绳索刚做好,就要同下谷中去寻萧峰尸首。朱丹臣和四姊妹自然劝不过,只得在崖上看顾,约定若有发现,既用绳索绑好,再拉绳三下为号,若无事,也需隔一阵拉一下索报平安。 以虚竹和段誉现时武功,顺索而下,不过两刻,即已到达崖下。且绳索尚有十余丈可用,两人也大感轻松。然一想到有可能见到大哥尸身不全,两人心下也觉惴惴。 大概是因为谷中云雾甚重,四周树木皆不怎么高大。然二人颇费周感奇怪者,是谷中隐透一股异乎寻常的寒气,以二人功力,自然不怕,但其时尚是夏令时节,谷中虽深,也不应有此等森寒之理。莫非谷中有什异物? 两人遂朔寒气缘头而行,竟见有不少野兔野鼠倒毙地上,间有一两只野狼,也是一般死状。寒气越来越重,地上忽然现有人的骸骨,段誉一见,立时便要哭将出来:“大哥!!!” 却被虚竹一把拉住,段誉惊觉二哥手劲异常,转头望去,只见虚竹目瞪前方,显得极是激动。段誉怕是有更惨之状,一时之间竟转不过头去。之见虚竹另一支手举起,指向前方,口中断断续续吐言:“三、三弟,你看,那、那是不是大哥?”语气中竟是带有一股惊喜。 段誉慢慢转过头顺虚竹所指望去,见不远处有一块丈余长厚的冰块,内里有两个身影,一个颇为娇小,令一个却是十分高大,依稀便是萧峰! 二人心头剧震,立即冲到冰块旁边,把冰上的落叶等物,抹净冰面,里面的人立时清晰无比,正是萧峰和阿紫! 两人一见大哥并无受损,高兴得拥在一起,如孩童般蹦跳起来,口中大呼:“找到大哥啦!找到大哥啦!” 回说崖上朱丹臣与四姊妹久不见绳索拉动,正心中焦灼,忽然听见二人中气浑厚的“找到大哥啦!”传将上来,语中大喜之意也感染五人,不觉也欣喜道:“太好了!太好了!” 过得一阵,绳索猛烈抽动,五人知道虚竹和段誉狂喜之下忘了三下之号,也不为奇,立即同心合力把树皮索拉起来。一拉之下,竟觉索下重量异常,五人一时间颇为吃力。突然,一道人影飞鸟一般冲将上来,众人认得乃是虚竹,只见虚竹一上崖顶,立即加入拉索。索下少了一人,又兼虚竹功力深厚,不一刻时,已见到段誉身影穿云而上了。 藏有萧峰和阿紫的冰块,在崖顶上被斜阳映照,更显神奇。众人也深深叹服,只虚竹在旁沉吟。冰块巨大奇特,若现于人前则太过骇人听闻,所以虚竹和段誉合计下,决定运回灵鹫宫,待化开后再好好安葬大哥。段誉令朱丹臣先回大理,朱丹臣好生为难:“圣上,臣下岂能离开陛下?”在他心中,自然是以段誉安全为先。 段誉知其心意,笑道:“有我二哥陪同,想来世上尚无可伤我二人之人。”朱丹臣一想,却也无可辩驳,只得领命。段誉又说道:“一个月后,你再去灵鹫宫接我可也。”当下和虚竹把与灵鹫宫联络的方法教与朱丹臣,朱丹臣遂回大理回报去了。 一路之上,冰块丝毫不见融化之象,且寒气重的异乎寻常,四姊妹难以抵挡,只得另乘一辆马车。而虚竹和段誉功力深厚,也不想离开大哥太久,所以亲自看守住运冰块的马车。 且说一路平安,离灵鹫宫只余半日路程。虚竹突然和段誉说道:“三弟,你说这冰块可有怪异?”段誉这几天来其实也在想这个问题,现在听二哥如此问,情知必有所指,遂说道:“二哥,这冰块久不见融,且寒气有种熟悉的感觉,就象是那个游君在身旁似的。” 虚竹两手一拍:“正是,我这几日来回想谷中情形,那地上骸骨该就是那个游君的,这冰块,十之八九就是他的所为。”段誉毕竟聪明,立时想通,说到:“会不会是他想救阿紫妹子,所以全力施为,却始终失败了,只保得大哥和阿紫妹子不致粉身碎骨,而自己却不可避免?” 虚竹沉吟道:“有此可能,此君身怀冰蚕奇毒,想来谷中野兽必是因吞食了他的血肉而死的。”段誉叹息倒:“倒是此君的一件大功德,我两兄弟安葬了他,倒是做对了。阿弥陀佛。” 不想虚竹虽已娶得爱妻,但说起佛法来还是老样子,段誉也是一样,两人不觉又东一段西一段地谈论起佛经来。 翌日,一行人回到缥缈峰灵鹫宫,山上气温本就较山下为低,现在卸下这么一块怪异冰块,更是令人如堕冰窖。除虚竹段誉二人以外,尽皆穿上平时数九之日才用得上的御寒衣物。为免强行破冰造成损伤,灵鹫宫日夜不停烧热水冲刷冰块,因只需停得一两个时辰,冰块即不减反增。烧火之时可取暖驱寒,一时间反成了灵鹫宫中最抢手的工作。 经过三日夜不停地用热水冲刷下,奇寒的冰块只剩不到一寸的厚度,但这一寸的冰层十分坚固,远胜于外围的冰层,竟在热水冲刷两个多时辰方减薄到六分。虚竹与段誉十分焦急,偏又只能坐等,好不容易又等了三个时辰,剩下的两分冰层竟不再融化! 而阿紫则已和萧峰分离开来,奇怪者,是寒气仿佛集中于萧峰的身上,阿紫一分离开来,身上冰块很快就融化了。虚竹探过阿紫尸体状况,确定早已绝命。当下即令人先好好看护住,待得萧峰尸体解封再一同安葬。 情急之下,虚竹决定行险一试,用内劲震碎这两分冰层,只盼冰层已薄到不致有损尸身。当下虚竹令众人一边继续以热水冲刷,一边运使内劲,先由左手开始,这样纵有损伤,也不致无可挽救。 只见虚竹双手合握萧峰尸身左手,真气运处,坚冰响起噼叭的碎裂声,段誉听得心头狂跳,惟恐大哥的手也随坚冰一起碎裂掉。忽然,虚竹欣喜地叫了一声:“好!”段誉一听,始放下心头大石,因深知二哥本领,必是大哥的手没有受任何损伤。果不其然,虚竹两掌中坚冰如沙渐落,不一会儿,虚竹已紧握住萧峰的左手!段誉见状,当真喜不自禁,正要叫声二哥好手段,虚竹突然脸色一变,啊的一声大叫,退将开来! 段誉吓了一跳,不知二哥因何如此,却只见萧峰的手渐渐又被坚冰重新包裹起来。虚竹则呆立当场,众人怕他有事,又不知何故,不觉都停下手来,虚竹却立即令道:“莫停莫停!继续用热水冲!”段誉和一众人等见其回复常态,始感安心。 虚竹转过身来,拉着段誉走过一旁,神情颇为怪异,段誉正不知该作何言,虚竹已说道:“三弟,以前曾听你言,牤牯朱蛤被你吞服了是吧?”段誉点点头,虚竹又说道:“三弟,若我要借你的血一用,你不会怪罪于我吧?”段誉奇道:“二哥若认为我的血有用,自可拿些去,不过我血中带毒,又有何用?” 虚竹此时更是显得激动,一字一顿的说:“当然有用,说不定可救回大哥一命!”此言一出,段誉立时呆了:“二哥,你说什么?当日你不是说大哥已死绝了吗?怎么又会”“三弟,你先听我讲,方才我破开冰封,与大哥的手接触之时,发觉一件怪事,或许大哥可因此得救!” 段誉急问:“到底是何怪事?”虚竹此时已运用所学医术把情况分析了一个大概,当下即说道:“大哥的血脉中,感觉虽然微弱,但我敢肯定,血流仍未断绝。当日大哥以箭刺心,心房穿破,心跳停顿,已是万难救治。但我推想,当日堕崖之时,那位游君为救阿紫妹子,全力一击,大有可能就是击在大哥心口之上。他功力极强,说不定会把大哥已停顿的心脏激得重新跳动起来,且他身怀冰蚕寒毒,大哥心房破损之处,应已被封住。” 段誉听罢,已经明白了几分:“二哥是要以我血中的朱蛤热毒,化解大哥体内寒毒?这样就可以救回大哥了?”虚竹点点头,又摇摇头:“的确是要借三弟血中的热毒去化解寒毒,但这样还未可定即能救回大哥,只是尽力而为一拼罢了。况且大哥心房破损之处,必须先修补好,不然寒毒一解,大哥又会心房流血而死了。” 段誉听得大哥有救,已是兴奋无比:“如此二哥还等什么?快快帮大哥医治啊!”虚竹望着段誉,摇了摇头:“单我一人,岂能既破冰又行修补新房之术?”段誉立时清醒过来:“二哥是要我负责破冰?但我自己的内力时灵时不灵,这如何使得?” 虚竹此时更时叹了一口气:“若三弟你肯学,以你功力当不难掌握,但我已要三弟你伤体借血,又要勉强你学武,这”段誉立即接过话来:“这又如何?只要救得大哥,刀山火海我都去得,学武又有何难?大哥在冰中不知还可支持多久,二哥莫再迟疑,快快教我!” 往日段誉始终觉得武功学了会伤人,心中一直抗拒,故而虽身怀绝学,却从不用心修习。但现在是为救萧峰,却是一心一意,绝不敢有所松懈。他吸取鸠摩智的真气后,内力已是高极,兼且他所学北冥神功与虚竹的心法一脉相承,这时专注学习,不出三个时辰,已能把内力运使自如。 虚竹则令梅剑四姊妹准备医具及药膏,二人马上就要为萧峰实行修补心房之术。段誉双手按于萧峰胸口之上,潜运真气,冰封立时如粉散开,现出那狼头刺青,果见有一掌印,即时知道虚竹推想无误。两兄弟信心倍增,段誉继续以内力逼住寒气,虚竹则立即用利刀破开萧峰胸口,见心脏破损之处当真便是被冰封住,但在段誉内力逼迫之下已是渐渐变薄,心房跳动也清晰强烈起来。 虚竹手执银针,待冰封一解,立即用药线把破损之处缝合起来。那药线并非寻常之物,乃是用三十六洞,七十二岛历年进贡的各种珍贵药材熬煮成膏后拉制而成,坚韧无比,且用以缝合伤口后,无需拔线,过得一个月,就会自然被身体吸收,是极为珍贵之物。缝线已毕,再涂上与药线同样配方的药膏,可防伤口渗血,待药线药膏被身体吸收完之后,伤口即完好如初,连伤痕也不会留下来。 虚竹快捷无比地缝合好心房及胸口的伤口,上好药膏,始松了一口气,段誉也已松开双手,不消一刻,萧峰的胸膛又已被坚冰覆盖。梅剑四姊妹及宫中各人皆为二人神乎奇技的合作叹为观止。 此间虽只过了两刻时间,但于虚竹段誉二人却如激战了一两个时辰,因心房修补之术实在太过凶险,虚竹也从未试过,只是行险一试而已。心房既已修补好,再无顾虑之下,两人只调息了一阵,即进行第二步的医治。 此一步以朱蛤热毒解冰蚕寒毒,却是先由虚竹以真气护住萧峰心脉,再由段誉把血自萧峰左手注入,以六脉神剑的剑气引领,冲入心房之中。这样即可减少输血量,因各人血质皆有所不同,若血质差异太大,输血量就必须大为减少,以免排斥反应伤害身体。 只见二人皆已准备就绪,虚竹再次震开萧峰胸膛封冰,以真气裹护心脉。段誉则震开萧峰左手封冰,菊剑和竹剑同时割开段誉左手的食、中二指和萧峰左腕脉门,段誉即时把伤口对上,以商阳、中冲两股剑气缠绕体内热血,逼入萧峰体内。 段誉热血一入萧峰脉门,原本冰寒无比的萧峰左手立时变得温暖,随着以剑气护航的热血一路往萧峰心房上行,左臂的封冰也逐渐融化,显然已生出抗寒作用。虚竹一直专注留神心房变化,热血行至心房之中,本来寒冻而流动缓慢的血液,立即因心房彻底解冻而奔流汹涌。虚竹以真气护住萧峰心脉,以防心脏因猛然加剧的跳动而受损,同时说道:“三弟,已经够了。” 段誉即停止再输血,一边准备的梅剑和兰剑则分别为段誉和萧峰的伤口上药包扎。这时萧峰的身体因心房解冻,血液奔流,带动来自段誉的抗寒热血走遍全身,不消半刻,已把全身封冰尽融。冰封虽已解,但萧峰的呼吸依然微弱,虚竹立时改变内力运行方式,一吸一放间,带动萧峰肺腑,渐渐地,萧峰已然恢复自主呼吸。 段誉及众人见萧峰冰封已解,呼吸又复,虚竹面露喜色,均知已经成功在阎王手上把萧峰抢了回来。虚竹与段誉抱紧萧峰,热泪盈眶,再次如孩童般大叫:“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第二回 婵娟聚灵鹫 大圣蹈缥缈(上) 大理皇宫内,王语嫣、木婉清、钟灵三女自段誉往雁门关寻萧峰尸首,即照段誉临行吩咐,合力操持内宫事务。三女中王语嫣生于讲究生活,下人众多的世家,虽个性较为柔弱,但于礼仪事务却是深为知晓。木婉清则刚好相反,二人相互配合下,皇宫内务倒是主持得有条不紊。钟灵年纪最小,活泼好动,宫内早被她玩了个遍,幸得太后(保定帝之皇后,保定帝虽已退位出家,但其皇后仍为段誉所敬爱,册为太后)与之投缘,无事则陪伴太后解闷,否则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大理皇宫不比中原皇城,等级之别虽有,但却不森严,三女每餐皆共太后同桌而聚,好借此稍减孤寂。然众人虽不言明,也知彼此皆挂念段誉,同时也担心萧大哥尸身完好与否。 转眼间,段誉往雁门关已有八日,三公及高升泰正在商议政务之际,侍卫传话而至:“朱大人回来了。”三公和高升泰闻讯都心下暗暗担忧:怎的只朱丹臣一人归来?莫不是皇上有事? 朱丹臣上到议事厅,三公和高升泰见其神色镇定而带喜意,方宽下心来。待得朱丹臣将诸事及段誉口谕告之,众人亦欣喜不已,随即着大太监请太后和众妃前来。太后和三女得知段誉和虚竹同行,自然放心,三女更欲同往灵鹫宫,好拜祭大伯一番。 三公与高升泰见三女欲往灵鹫宫,顿感踌躇,因三女已是皇妃之尊,不比往日行走江湖之时。倒是太后对三女相思之苦感同身受,意表赞同。三公与高升泰见太后赞成,更感为难,高升泰说道:“太后,非是臣等留难阻挠,实在是朝中政务缠身,分不出人来护送众妃啊。” 太后却是不慌不忙:“哀家怎得不知你等心意?但护送之责,尚有一人可委托。”高升泰和三公奇道:“尚有何人担得此责?”太后轻叹一口气道:“想来近日必是朝中事务繁重,你等竟忘了此人,哀家所讲的,是黄眉僧大师。”高升泰闻言一拍额头:“是啊!我怎么把黄眉僧大师忘了?大师武功高于我等远甚,有他护送,自可放心。” 太后点一下头,又数:“非但如此,萧大侠于我大理恩重如山,超度法事,也可顺便请大师主持。”众人听到此处,方明白太后为何赞同三女前往灵鹫宫,更感其思虑周全,难怪段誉如此敬爱于她。 翌日,三女即急不可待着人请黄眉僧到皇宫之中,太后道明相请原委。黄眉僧听罢,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萧大侠为天下百姓牺牲自己,实是大仁大义,若能为其主持超度,可算大功德一件,老衲又岂有推托之理?太后放心便是。” 黄眉僧既肯负起护送三女之责,三公与高升泰自然放下心来,着人准备好马车细软和通关文本,两天之后即由朱丹臣带领,一路望缥缈峰而去。 回说灵鹫宫中,萧峰虽已闯过鬼门关,但因久封冰中,且以热毒解寒毒的冲击对其也有影响,身体十分虚弱,故此尚处于昏迷之中。段誉虚竹每天均到萧峰寝室探查他身体状况,虽然未能确定萧峰何日方醒过来,但虚竹每次探脉,均觉脉息有转旺之象,显见性命无忧,两兄弟自然远比以为义兄已死之时精神百倍。 萧峰每天所服之药,方子自是虚竹所开,但喂药和各样护理之事,却是梅剑四姊妹担当。此番服侍萧峰,却是四姊妹自行请缨。往时四姊妹专门服侍虚竹,但自虚竹做了附马之后,为免公主生出醋意,四姊妹即未再有如往日般服侍过虚竹。但四姊妹自小服侍童姥惯了,如此倒是十分不习惯,这时有昏迷的萧峰可供她们大展服侍周全的本领,岂有错过之理? 兼之童姥一直威仪治下,虚竹性子随和,对宫中各人向无上下之态,虽说大家均觉虚竹易于亲近,但历久以来的习惯使人终感不适应。而萧峰任过丐帮帮主和南院大王,虽然仍处昏迷之中,但威势自生,四姊妹自幼时即培养而成的心理习惯即又恢复过来,反感轻松自如。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峰自解封已有十日,虚竹又来为萧峰探脉,只觉脉息虽赏较一般人稍弱,但一股生气透发出来,却又远比常人强旺。虚竹探脉已毕,欣然对段誉和梅剑四姊妹说道:“大哥脉息生气极强,想来该会在数天内醒来了。”段誉听虚竹如此说,非常高兴,点头道:“嗯,我曾听大哥言道,他自幼即体健如牛,底子极好,想来是他契丹族人自古生于苦寒之地,方锻炼出如此体魄。” 虚竹也点头道:“三弟言之有理,若是常人,受如此重伤,即不毙命,要医治至大哥此刻般,以我医术,亦非半年不可。”兰剑忽插言道:“契丹族人真的与常人不同的。”虚竹于段誉不知兰剑所指何事,均奇道:“既都是人,又有何不同?” 兰剑见众人都不知她所指何事,得意非常,仿佛知晓了什么天大秘密般,着众人聚头在一起,神秘兮兮地说道:“契丹族人比常人多了一条尾巴。”众人听罢,先是一愣,继而纷纷捧腹而笑,菊剑和竹剑更是笑得眼中流出泪来,梅剑抱住笑得有些疼痛的小腹,说道:“妹妹~哈哈~你是从~从哪里听来的~哈哈哈~笑死姐姐啦~哈哈哈~~” 兰剑见众人皆如此反应,显是不相信她,心中生气,涨得俏脸飞霞,连耳朵都红了,跺脚叫道:“真的!真的!我亲眼见的!萧大侠是契丹人,他有尾巴,那契丹人不是都有尾巴吗?”虚竹闻言即停笑正色道:“休得胡言,大哥怎会有尾巴?”此话虽不严厉,但责备之意明显不过,众人也自噤声不笑。 兰剑象受了什么委屈般,眼中含泪,忽然冲到萧峰床边,一边说:“是真的,我今晨帮萧大侠抹身时发现的,有半尺长呢!”一边掀起真丝锦被:“不信你们也来检查一下!” 这一掀开锦被,不独虚竹段誉和梅剑三姊妹等目瞪口呆,连兰剑也木立当场!只见萧峰双腿之间真有一条长满褐毛的尾巴,却不止半尺,因其竟几与萧峰双腿等长,以萧峰近九尺的身材推算,当有四尺长短! 段誉抓起此尾巴,勉力挤出一点笑容说道:“兰剑妹妹真肯下本钱,这尾巴倒是象极真的。”然后手中一拉,要将此尾巴拉出,岂知一拉之下,忽听“嗯”的一声呻吟,竟是萧峰所发!段誉听得萧峰作声,大吃一惊,手中不敢再用力,只轻轻地捧住那毛绒绒的尾巴。 虚竹叫了一声:“大哥!”立即上前察看萧峰,只见萧峰缓缓张开双眼,往左右看了一下,见到虚竹,似是尚未反应过来,只叫了一声:“二弟?”虚竹和段誉见萧峰当真醒过来,激动万分,两人一同抱住萧峰,泪流满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萧峰见两人如此,奇怪道:“二弟三弟,你们哭什么啊?啊!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你们会在这?”虚竹和段誉喜极而泣,尚自不能说话,倒是梅剑四姊妹虽喜而未泣,同声说:“萧大爷,是主人和段爷把你救回来了!” 萧峰这时刚从长时间的昏迷中清醒过来,神智尚未完全恢复,只点了点头,却仍是一面迷惘之色。虚竹和段誉这时已从因萧峰清醒带来的大喜震动中恢复过来,段誉手执那尾巴,笑言道:“还要亏得梅兰菊竹四位好妹妹悉心照顾,方可让大哥恢复得这么快。不过兰剑妹妹这个玩笑也未免开的有些大了。”言罢又再手中用力,要把这“假”尾巴拉出来。 哪想得段誉这一拉之下,萧峰面色忽然大变,如同死灰,口中“嗯~嗯~”地呻吟,几乎就要昏过去。段誉已是第二次见此情形,大惊失色,再不敢用力,那尾巴轻轻自他手中掉落。虚竹则已扶起萧峰,手按其背上灵台穴,一股真气缓缓输送入去,同时问道:“大哥是身体有哪里不畅?” 萧峰回过气来,摇摇头,也自不解:“倒不是有何不畅快,就是突觉全身气力都消失了一样。”段誉指着已落在床上的那条尾巴,问道:“会不会是和此物有关?”此刻段誉心中其实已对兰剑所说信了几分,同时隐隐感到其此尾巴于大哥十分重要。萧峰顺段誉所指,见到那尾巴,亦感惊奇:“这是什么物事?” 话音刚落,那尾巴竟自行竖立起来!三兄弟,四姊妹皆被此情景吓呆了,不知所措。那尾巴突又动将起来,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又圈出各种形状,灵活异常,最后落入萧峰手中。萧峰凝视良久,方说出话来:“这是什么回事?它竟如是我的手脚,我要它动就动,要它停就停?”心中疑惑,手中稍稍用力捏了一下,即觉身体一软,激灵灵地打个冷震,也再不敢用力。萧峰始终神智尚未尽复,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呆呆地出神。 虚竹和段誉毕竟修为极高,很快即从惊呆中恢复常态,虚竹心想大哥重伤初愈,实不宜多耗心力,于是即说:“大哥先休养好再计较不迟。”手下却运指点了萧峰昏睡穴。萧峰穴道被点,全身放软,虚竹遂扶其慢慢躺下,不一会儿,萧峰已又沉沉睡去。 萧峰被虚竹这一点昏睡穴,须得安睡十二个时辰方得再醒转过来,反是知晓此事的虚竹、段誉和梅剑四姊妹真个睡不安寝。此事古怪至极,看情形,显然萧峰自己也不明白发生什么事,而按兰剑之言,萧峰的尾巴应该是当天长出来的,不过数个时辰,便已有四尺长短,它若是继续不断长出,那可如何是好?众人满脑疑惑,此事偏又太过骇人听闻,切不可宣扬开去。众人于是只得彻夜守候。 到得第二日,除虚竹段誉功力深厚尚可支持,梅剑四姊妹却是困乏不已。虚竹见四人实已难再支撑,偏又不肯离开,坚持要守候在萧峰之侧,无奈之下,唯有摆出主人的架势,强令四人休息。四姊妹离开之后,虚竹段誉再探查了萧峰身体一番,那尾巴并未如众人担心般继续生长,两人方松了一口气,因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若是太长,那自然要想办法切除,但日前所见,此尾巴如是萧峰的命根,若是切除了,实难预料有何后果。 虚竹为萧峰探过脉,与段誉围坐于石桌,两人为此事讨论一番,虚竹说道:“三弟,大哥这几天恢复甚快,且以昨天最为明显,照我估计,大哥生气恢复如此迅速,该是那尾巴之助。大哥一身生机似乎尽集于此尾中,以我意见,当是不动为好。”段誉点点头,同意虚竹之言:“二哥是当世第一神医,断症岂会有错?小弟想起昨日莽撞,心中尚自惊惶。此尾看来无甚害处,自也毋须冒险。二哥,小弟有一想法,不知对否。” 虚竹说道:“三弟说来一听。”段誉看着自己的手指,说:“小弟想,大哥的尾巴,会不会是因为小弟的朱蛤毒和那位游君的冰蚕毒冲撞相克而催生的呢?”虚竹一拍石桌:“三弟与我想法不约而同,有此可能,亦未可知。” 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着一人直入房中,却是菊剑,只见其拿着一卷纸条,交给二人,说道:“接昊天部姊妹飞鸽传书,朱大哥带同段爷的三位王妃,已经来到山下。”段誉闻言微微皱眉:“朱大哥怎的如此莽撞?大理来此路途遥远,如何带得语嫣她们涉险而来?”菊剑马上说:“段爷莫担心,信上讲同行尚有一位黄眉大师护送。” 段誉听得有黄眉僧伴随同行,知道其功力堪与伯父保定帝比肩,当下也放下心来。两人再看那纸卷,却是昨夜写就的,说道昊天部的姊妹接得朱丹臣的联络信号,已将众人接到山下别舍安顿,王语嫣曾上过峰来,知道山路险峻,不宜夜行,正定于今晨上山。虚竹和段誉看罢传信,决定一同下山去接众人,同时着菊剑先去休息,待得众人上山好有精神招呼。 第二回 婵娟聚灵鹫 大圣蹈缥缈(下) 两人一边下山,一边也不时讨论大哥之状况,但此怪事非但见所未见,甚且闻所未闻,倒也讨论不出什么。两人脚程极快,料想快要到达别舍,段誉忽然高兴地说:“等一下语嫣、婉清和灵妹子知道大哥被救回,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虚竹也想起一事,笑道:“想来大哥醒来之时,我等已回到宫中,到时候必定高兴得很。”段誉笑道:“大哥高兴起来,只怕又要喝上几坛方得尽兴!”二人说到此处,不禁同声大笑起来。 突然听得前方一把苍老的声音传将上山来:“段施主、虚竹居士好内力,老衲佩服!”段誉认得是黄眉僧,当下脚步不停,口中答言道:“大师过誉了,正要谢大师不远千里护送三位内子来此。”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别舍院外,见三女和朱丹臣、黄眉僧立于舍门外,看情形正要出发上山。昊天部众女见虚竹亲来,忙施礼迎接。钟灵十分好动,抢上拉着段誉,急切问道:“听这里的姊妹说,萧大哥被救回来了,是不是真的?我们快上山去探望一下吧!”她向来没上没下,众人也不见怪。 段誉反拉过钟灵,往别舍内走去:“大家且莫焦急,先入屋来,我有话讲。”当下众人返入别舍中,昊天部已接虚竹命令,在舍外看守。木婉清见状甚觉奇怪:“段郎,为什么这样神秘?莫不是萧大哥又出了什么事?”段誉和虚竹在下山途中已经商定过,因着萧峰长出尾巴,复活之事暂不适宜公开,这时见木婉清问及,即说道:“倒不是大哥出了什么事,只是大哥之死天下皆闻,若马上公开,想来并不适宜。” 虚竹接过话来:“大哥身体尚弱,先不论有甚宵小之辈骚扰,灵鹫宫自然不怕,但如是太多朋友来,恐也会有碍大哥休养。”众人闻言均觉有理,都表示同意。黄眉僧合十宣佛:“阿弥陀佛,萧施主既吉人天相,太后托老衲为萧施主超度之事自然免了,老衲离寺已久,现护送责任已了,需得回寺去了。” 段誉知道黄眉僧配合自己,当下即顺其话说:“朱大哥,此间无事,不若你陪同大师返回大理,将此间之事向我伯父、太后及高叔叔等说明,切不可泄漏出去。过得月许,便是中秋,待我等陪大哥过了中秋便会回大理。”朱丹臣亦是聪明之人,虽不知主上为何偏要支开自己,但料想必有原因,也不多言,只是领命。三女却非外人,当下虚竹和段誉带同三女上山而去。 且说得萧峰被虚竹点了昏睡穴,他身体尚未恢复,这一睡即需十二个时辰方得醒来。此时已是辛酉之交,萧峰徐徐醒过来,忽见床边有数人,他武功虽未尽复,但反应仍在,当下即全神戒备。床边的人见萧峰醒来,神情似是欢喜,又似惋惜。萧峰这时已看的明白,床边共有四女,却是一样的娇俏相貌,一样的着装打扮。 萧峰“咦”的一声,忽想起自己是被二弟三弟救回,这四个可人少女,自是梅兰菊竹四姊妹。昨天醒来时间尚短,即已又睡去,一时间也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腹中甚是饥饿,却见其中一女手中捧有一碗,却不知是梅兰菊竹哪一个。正想再问,却感口中带味,又闻得一阵香味自那少女所捧碗中飘来,猛的想到:“啊,她们正在喂我,只不知是什么食物?” 他向来豪放,本不会在意食物,但这时只觉此香气甚是诱人,不觉也起了兴趣。正要发问,却不知该当如何称呼,那捧碗的少女似知其心意,先行说道:“萧大爷,我叫菊剑。”同时令三个少女也自我介绍,但萧峰一时间也记不住哪个是哪个,只知捧碗的是菊剑。当下即问:“哦,你是菊剑妹子,这是什么食物?好香啊。” 菊剑将碗交到萧峰手上,说道:“这叫八珍粥,是用八种材料煮的。”萧峰只觉香气诱得自己更感饥饿,哪还管它是八珍还是七珍九珍?只几口,便吃得那碗底朝天,尚自觉得没有什么下肚一般。正想问还有没有,那边菊剑已接过碗来,说:“萧大爷,这里还有一大锅,待我再盛来。”萧峰见房中石桌之上果有一大锅粥,当下说道:“这样盛来盛去的好不麻烦,还是我过去方便些。” 说罢即起身下床,忽见身下有一条尾巴,萧峰呆了一下,即想起昨天之事,那尾巴又自然抬起,一手拿住。萧峰正把玩尾巴,入神思索间,“咕噜~~”一声自肚中响起,萧峰醒觉过来,更感腹饥,当下也不再细想尾巴之事,坐到石桌边上,汤匙也不用,径自抓起那勺子,大口大口地吃起粥来。不一刻间,那一大锅粥已有八九成入了萧峰肚中,四姊妹见萧峰食得如此“凶猛”,与其胸口的狼头刺青十分的匹配,不觉到“嗤”的笑出声来。 萧峰听得四女娇笑,知道自己食相不雅,也不好意思起来。这时那锅中之粥已经被萧峰全部吃光,但他仍只觉饿意稍解,这时萧峰听到一阵脚步声,其中有两人轻功高绝,另有一人身法显得也不错,余下两人则是无甚武功。萧峰心念一动,随口而说:“是二弟和三弟回来了?另有一位是木姑娘?还有两位是谁?哦!是黄姑娘和钟姑娘吧?” 那边厢虚竹的声音传进来:“大哥醒来了?好耳力,我等才刚刚入大厅门呢!”萧峰闻言亦是一愕:我功力应该尚未回复,怎的耳力比以前还好?当真奇怪的很。 虚竹和段誉听到大哥已醒,忙带同三女来到萧峰寝室。三女早和萧峰相熟,这时都说道:“萧大哥吉人天相,真是太好了。”虚竹又走到萧峰身旁,为其探脉,段誉则令钧天部守好门户,再关好寝室之门。 虚竹探脉已毕,十分高兴地说:“大哥身体已无大碍,只要再好好休养一段日子,当可尽复原貌。”萧峰这时忽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二弟,阿紫可在此处?有否照顾那位游君?”段誉和虚竹见萧峰问起,也不敢隐瞒,即把诸般变故逐一言明,萧峰听罢呆呆出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良久,萧峰叹一口气道:“我萧峰有何好处?值得阿朱阿紫你两姊妹为我而死?”想及阿朱,萧峰虎目透光,虚竹和段誉正不知如何劝慰,却听得:“萧大爷你什么都好,能为你而死,怎不值得?”竟是梅兰菊竹四姊妹同声而说。萧峰一愕,心下暗想:这四姊妹怎的跟阿紫一般说话?莫不是阿紫来此医眼时说得我极好,竟惹得此四姊妹也如她般想法?萧峰啊萧峰,你须得小心,莫再误人误己。 萧峰有心要岔开话题,正不知要如何说,肚中有传出“咕~咕~”之声,灵机一动,说道:“大哥死而复生,已是再世为人,前事已已,伤感亦无益,眼下却有一要紧事,须得解决。”虚竹和段誉急问:“是何要紧之事?”萧峰笑道:“为兄大概饿得久了,方才吃下这么一大锅粥,亦只稍减饥意,想来还需大吃一顿方可。” 虚竹奇道:“梅剑你们没有喂过我大哥吗?”四女即时跪倒:“主人,我四人每日都有喂萧大爷进食,并无偷懒!”萧峰见四人害怕,心下不忍,忙道:“二弟莫要生气,想是为兄食量变大了之故,为兄连尾巴都可长出来,食量变大也不为奇。倒是她四姊妹天天喂我这昏迷之人,想是相当辛苦。” 竹剑悄声说:“怎会辛苦,幸福才是真的。”她本是自言自语,但三兄弟耳力惊人,一字不漏地听到,均感奇怪,萧峰不禁问道:“我昏迷之中,要喂我甚难,怎的还不会辛苦?反觉幸福?”木婉清早就看出四姊妹心思,这时旁观者清,心中有数,笑道:“萧大哥,因为她们是用嘴喂你的啊。” 四姊妹听得木婉清道破,均羞得面红耳赤,不敢抬头;萧峰见状知木婉清所言不差,更是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不想原意是岔开话题,却变作自掘坟墓。虽说四姊妹是为喂食,但此等亲热行为,萧峰却是从未试过。他与阿朱虽有夫妻之情,但彼此严守礼防,未有任何越轨行为;照顾阿紫之时,心无他念,也无此等行为。他豪迈勇武,天下事难到他的不多,偏这男女之情,却是不懂应付。此番一心寻死不成,再世为人之下,为阿朱守节之意已不及以前强烈,但仍不敢多涉情事,偏偏天意如此,教他真不知如何是好。 虚竹却是心中有数,因为自他当了西夏附马后,四女当不能再如以前般照顾于他,难免有失落之感。虽说虚竹当灵鹫宫主以来,童姥治下的上下等级之别已不如以前般森严,但长年积下的习气仍难在短时间内彻底改变。虚竹一想通此点,心中已有计较,即说:“大哥,她四姊妹自小孤苦,难得有长辈教导,小弟亦是自顾不暇,还要请大哥代劳一番。”他这么说来,梅兰菊竹四姊妹自不待言,于萧峰也难推托。 萧峰到底是久历世情,知道二弟难处,这时亦算是可有台阶可下,当即接过话头:“二弟,此事大哥先暂担当下来,现时最紧要的,还是让为兄的解决温饱,我实在是饿得利害了。”言罢,腹中又传出“咕~咕~”之声,众人又不禁莞尔。虚竹和段誉下山之时,梅剑四姊妹早就着人准备好宴会,好为王语嫣等三人接风洗尘。 虚竹见难得三兄弟济济一堂,又去将向来深居简出的爱妻梦姑请来,好添一份喜庆气氛。梦姑仍是戴着面纱,来到宴会,亦只敬过众人一杯,便又告辞回内苑去了。众人知其自小长于皇宫,礼仪规范守得极严,也不以为奇,倒是虚竹自觉不好意思,唯有频频向萧峰敬酒。萧峰来者不拒,人家用杯,他还是用碗,每敬必干,还道酒太淡,喝得不过瘾头。 酒过数巡,王语嫣等三女已难胜酒力,回房歇息去了,只剩虚竹段誉仍陪萧峰,二人早就吃饱,这时只陪大哥喝上几杯。而萧峰则酒罢即吃,吃罢有酒,不但酒已喝了两三坛,那饭菜更已上了四五趟!虚竹和段誉起初尚只道大哥饭量纵大,也不过当得四、五人份,此刻见萧峰仍在不住吃喝,便是四、五十人的份量也有了!两人皆暗暗吃惊。 虚竹这时又向萧峰敬上一杯,说:“大哥胃口大好,小弟亦很高兴,但此时大哥尚是初愈之身,须得小心脾胃。”萧峰又干了一碗,然后四目一看,竟又已扫清了一席,即时也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于是点点头,说:“二弟是大夫,为兄是病人,当然要听大夫的话咯。反正大哥已经吃到八成饱,该是够了。”虚竹和段誉闻言又吃一惊,却又不明所以,只得喏喏称是。 之后的一个月,虚竹欲解开萧峰身体上的变化之秘,每日都在书房翻看医书,又为萧峰检查,但都不得要领。段誉则带三女陪同萧峰,由梅兰菊竹四姊妹领路,日日游山玩水,好不写意自在。萧峰渐渐已习惯了自己的尾巴,也开朗起来,对于梅剑四姊妹,则生出一股莫名的感觉,但心中仍有为阿朱守节之想,所以对四人仍持一种长辈的严肃态度。四姊妹则不以为然,只需伴着萧峰,便似十分满足,萧峰的教导,也紧记遵从。 但萧峰的武功,竟一直毫无起色,虚竹推断,应是经脉淤塞太久所致,必须由萧峰自己慢慢以真气逐步冲开,估计也要一年半载才可恢复旧观。反是萧峰自己毫不在意,虚竹和段誉见大哥自己也开朗对待,倒也宽下心来。 这日,已是中秋佳节,段誉见大哥已无碍,决定在同度佳节之后,明日即启程回大理。他离开大理已久,萧峰早就催其回国,好主持国事。但段誉以此时大哥二哥已是自己最亲之人为由,坚要同度此团圆佳节。萧峰虚竹也是心同此感,也只好答应。 众人在灵鹫宫中聚宴,好生高兴,直到中夜。钟灵和梅剑四姊妹终是年少,在宫外提花灯玩耍,笑声传入来,引得众人亦不禁回想起少年时过中秋的情景,也都笑起来,只有虚竹和梦姑二人叹气。萧峰想起虚竹自小长于少林寺,童年定是没有什么玩耍,梦姑在皇宫之中,只怕也没自己少时过得快活。当下捧起大碗,一干而尽,再长身而起,说道:“二弟三弟,众弟妹,大哥少时过中秋,必要游山一转,现在大伙儿都来陪大哥一游吧!” 说罢,即往宫外走去,众人晓得萧峰是要大家好好过这团圆一夜,也都起身往外走去。到得宫外,萧峰转过身来,对众人说:“我义父母家中贫穷,无玩具供大哥玩耍,这花灯更未玩过,但我向有一项玩意,却是旁人所无。”王语嫣说:“大哥武功高强,可是以此戏耍?”萧峰摇摇头,说:“我少时尚未习武,便有此玩法。且看我来表演一次。” 众人皆好奇地看着萧峰,只见萧峰走到开阔处,指着自己胸口说:“我自小就见胸口有狼头刺青,故在中秋之时,常溜到山边树林中,见有平时欺压穷人的地主游山,便学那野狼嚎叫,教他们胆战心惊一番。”众人一听,均大笑拍掌道:“大哥好手段!好胆识!”萧峰有心要大家高兴,哈哈一笑,仰起头来,就要嚎叫表演一番。 不想萧峰仰起头来,却未作声,众人正自奇怪:难道大哥还有什么花样?忽然“叭喇”一声,萧峰的衣衫破裂开来,众人吃了一惊,尚未反应过来,竟见萧峰身形暴长,肌肉膨胀,全身毛发狂长,面目变成巨猿一般,双目如火般透出光来。众人惊恐莫名,只吓得心跳停顿,呼吸不畅。不一刻,萧峰已变成一头十余丈高的巨猿! 虚竹和段誉首先反应过来,惊叫:“大哥!!”巨猿萧峰闻声转过头来,目露凶光,突然张口大吼一声“咕啊~~~~~~~”声震数十里。虚竹和段誉见巨猿萧峰神情不善,正不知如何是好,巨猿萧峰又转过身来,这一转身,脚步跺得缥缈峰山摇地动。跟着双臂一举,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大吼“咕啊~~~~~~~~”看来神智已然失控! 第三回 问我源何方 问我路何向(上) 嵩山少林寺内,藏经阁中,萧远山、慕容博和波罗星三人。自当日为扫地僧所点化后,一直在藏经阁居住,三人痴妄已去,每日只参禅读经,闲来即相互讨论佛学,有如师兄弟一般。他三人本是偷学少林绝技的重犯,但现在已得开悟,每日皆不离藏经阁,倒似是藏经阁的护法一般。 话说中秋这一晚,三人如常于藏经阁内做晚课禅修,正打坐用功间,萧远山忽全身颤抖,痛苦呻吟起来。慕容博和波罗星闻声,即赶至其身旁察看,惊见萧远山面红如血,汗如雨下。慕容博认得此情形,不禁心中暗惊:莫不是旧疾复发? 当下即捉住萧远山双掌,说道:“远山兄,收摄心神,接我真气!”说话未毕,即运聚真气,自两人相接的掌心劳宫穴传过去,要帮萧远山平伏内息。却不想这气机相接一刻,一股灼热无比的真气自萧远山体内涌将过来,刹那间,慕容博即感如烈焰焚体。 波罗星武功眼光皆远逊于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突见慕容博也同样痛苦莫名,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背后一把苍老的声音响起:“他二人怎么了?”波罗星知道是扫地僧,即说:“师父,萧师兄突然病发,慕容师兄要救他,却亦被牵扯进去似的。” 扫地僧闻言,“嗯”的一声,本来半开半闭的双目变的精光透射。波罗星见了暗暗惊叹:师父的功力好精湛!扫地僧走到萧远山和慕容博身旁,见两人面色都是如火一般,亦是一惊:他二人真气早就调和好,怎的现下这般景况? 扫地僧见二人气息急促,似有走火入魔之象。当下也不细想,即以双掌按住两人天灵百会,正要运功助他二人调息,惊觉一股灼热无比的真气聚于两人的天灵百会!扫地僧心下暗惊:天灵已是人身至阳,此刻又聚集如此刚阳的真气,若我以真力强压,恐会对他二人造成极大损伤! 扫地僧心念一转,即已有计较,双掌立即按住两人丹田气海,各输一道柔和的真气,将二人气海内暴发疾走的真气团卷起来。慕容博得扫地僧之助,立得清醒,即意守丹田,神驻祖窍,引那真气重归正途,不消数个周天,烈焰焚体之感已大减。 反观萧远山,他体内暴发的灼热之气,却非是由丹田而起,乃是由全身五脏六腑涌入十二正经,再冲入八大奇经,故此虽得扫地僧以真气护住丹田,但仍阻止不到真气暴发。扫地僧以真气输入萧远山体内,即发觉此怪状,大吃一惊:萧先生这般情形,如不能制止,必五内真元耗尽而亡! 扫地僧待得慕容博气息已可自控,立即一掌按住萧远山背心灵台,一掌按住其胸口膻中,以自己高绝当世的佛门禅功灌入萧远山体内,包裹五脏六腑,阻止五内真元继续透支虚耗。萧远山得扫地僧釜底抽薪的断绝真气暴发的源头,立即觉身体痛苦大减,真气渐渐平伏下来。 波罗星在旁边看的心惊肉跳,待见得萧远山和慕容博两人面色渐渐回复正常,那悬于半天的心方放了下来。萧远山五内平伏,扫地僧即改换真力,助其将暴发出去的真气收归脏腑,固本培元。慕容博则继续导引真气,却不知此一变故,萧远山九成多的功力已转入其体内。 待得慕容博将真气全部导归正流,萧远山亦已在扫地僧帮助下调息完毕,扫地僧将虚弱的萧远山扶卧于榻,转过身来看了慕容博一眼,点了一下头,道:“慕容先生,萧先生的功力,已有九成半转入你体内了,阿弥陀佛。” 慕容博闻言一惊。立即冲到萧远山身旁,对萧远山说:“远山兄,我不知会如此。师父,可有办法复原?”后一句却是对扫地僧所讲,他本来是矢志复国,阴谋诡计使之不尽,但自得扫地僧点化,又与萧远山同疗顽疾,自觉欠萧远山甚多,这段时间来和波罗星三人共处,便如兄弟一般,这番行为,确是出自真心。 扫地僧摇一下头,说:“上次你二人疗疾,真气已化为同源,此刻一入你身,便已融为一体,不可再分。再说刚才之事,如非你将萧先生提内真气抽走,他必*而亡。”萧远山躺在榻上,却是清醒,此刻听得扫地僧所言,也对慕容博说:“博兄莫要自责,我还要谢你相救之恩呢,再讲有无武功,于我亦无关紧要了。” 扫地僧在旁合十宣佛:“阿弥陀佛,萧先生能够看破,可喜可喜:”此间众人皆深研佛法,情知事已至此,唯有安于天命。波罗星心中疑惑重重,不禁问道:“萧师兄,为何你会遭此一劫?不知可还会否有下次呢。”萧远山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方才打座间,忽然便发作起来,如有下次,也自好看天命如何了。” 慕容博接口说道:“远山兄,你功力转入我体,我自有责任守护于你,若有下次,我岂会袖手?”“如此便有劳博兄了。”他二人颇有兄弟之情,扫地僧见此,知道他们已将仇恨、贪妄彻底抛弃,深觉欣然。 藏经阁内众人不知,萧远山此番变故,其实是因受与其血脉相连的儿子萧峰的影响而生,此刻的萧峰,已死而复生,正化身巨猿,立于缥缈峰上! 回说巨猿萧峰惊天动地的一吼,只震的虚竹段誉二人耳鼓生痛,其余人等功力远远不及,更是感到头壳快要裂开一般,倒作一团。那原本开阔之处,于巨猿萧峰却是颇为狭窄,转得身来,那条巨尾扫在山头大树上,“砰~叭~嘞~”地倒了一片。 巨猿萧峰似觉身旁山头碍事,横身一拳,击在山石之上,“轰~叭~”的巨响,竟将山石打下一大堆。虚竹和段誉只觉缥缈峰山体摇动,两人四目相投,亦有惊恐之意,同时都想:大哥失控了!两人情知非要阻止萧峰不可,一齐抢出,运气大叫:“大哥!请你快快冷静下来!”两人聚劲而喊,都是往萧峰耳朵送去。 萧峰听得两人大喊,转过头来,两人继续喊道:“大哥,莫要惊恐,是二弟和三弟啊,你先冷静一下。”萧峰似是神智尚未尽失,闻言目中凶光稍减,只注视二人。段誉见大哥安静下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轻声对虚竹说:“大哥方才暴燥,似是因月光而起。” 虚竹正要答话,哪想萧峰神智稍复,竟似听到段誉所讲之话,抬头又向满月望去。忽地目中凶光又再大盛,抬头大吼,双拳在自己胸口擂了几下,似是十分兴奋,突又向上跳起,双手齐伸,看样子竟是想要抱住那满月。他跳的极高,一跃而起竟有数十丈,终于双手抱空,又落回原地。 这一起一落间,将缥缈峰跺得似要倒坠,灵鹫宫摇摇欲塌,震得虚竹段誉立足不稳。萧峰似是不死心,又一次跳起来,段誉和虚竹翻起身,却是担心起另一件事来:若大哥落下之时不在原位,掉下山去,岂不是糟?虚竹忽然灵光一闪,对段誉说:“尾巴!”段誉闻言也醒悟过来。 两人想起萧峰尾巴被捉,即力气全失,如今境况凶危,虽不知萧峰变成巨猿后是否还有此患,亦不得不试。两人冲到萧峰所站位置附近,萧峰已又三度跳起,两人全神贯注,功聚全身,待得萧峰落下,立时扑上,同时抱住萧峰巨尾。那尾巴变大后有合抱般粗,两人同时用力,勒住巨尾。 萧峰全神要抱月,不曾防备二人,被二人合力一勒其尾,即全身气力骤失,那第四下便跳不起来。虚竹和段誉不敢松手,巨猿萧峰气力已失,双脚一软,“轰~”地坐倒在地,看样子已无危险,但仍未变回人形。虚竹和段誉正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忽又觉那巨尾渐渐变小,然后萧峰也慢慢变回人形。 不一刻,萧峰即回复原状,倒在地上,似已昏迷过去。虚竹忙为其探脉,只觉脉息强健平稳,却是毫无异状。段誉只觉作了一场大噩梦,但见四周树木倒伏,山石碎块遍地,又是真实得吓人。虚竹段誉互看一眼,都是面色惨白,大汗淋漓,不觉都抬起手来,以袖拭汗,竟发觉全身都已湿透。 段誉看着躺在地上的萧峰,尤有余悸地说道:“怎地大哥竟会有此变化?好生吓人!”虚竹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亏得此尾巴尚可生效,但须得告诫大哥,万不可再看月光。”说罢两人抬头望向那圆月,竟见那本来极圆的满月,现时却似被咬掉了一口,段誉脱口而叫:“天狗食月!”二人心下即时明白,萧峰能回复原状,当是受此天象所影响。 翌日,萧峰自深沉的昏睡中醒来,见虚竹和段誉坐于床边,神情极为关注,心中一阵疑惑:怎地我会躺在床上?昨晚我正要表演学那狼嚎,但之后却又~~怎么全无印象?好象又听到过两位义弟呼唤,莫非是我有甚重病突发?心中既存疑惑,即不敢立身,只躺着对虚竹段誉说:“二弟三弟,有甚话要对我说吗?” 虚竹和段誉相对点了一下头,下顶决心来,将昨晚之事细细向萧峰说明,只听得萧峰惊愕不已,但看二人神情严肃,又不似有虚,心中想得几想,惊觉一事,立时抢起身来,拉起两人之手问:“大哥昨晚可有伤及你等众人?”虚竹和段誉见萧峰不问己事,反先关怀其他人,心中一阵暖意,段誉说道:“大哥当时尚未尽失理智,我等并无受伤,只是惊吓了一番。” 萧峰听得并未伤及众人,始感放心,向虚竹问道:“二弟可知为兄因何而生此变化?”他心想虚竹乃当世第一神医国手,必可诊断出自己身体变化起因。虚竹却是摇摇头,叹气道:“唉~~不瞒大哥,小弟翻查宫中医学典籍,一无所获,大哥此等变化,数千年来绝无记录,当真令小弟一无头绪。”萧峰惊道:“啊!倘若下次二弟三弟不在我身畔制止,那可如何是好?” 段誉忙说道:“大哥且莫惊慌,我与二哥细细分析过,虽未知大哥变化的根源,但却知得诱因,只要大哥没有眼望满月,想来该不会再生变化。”虚竹点头道:“的确如此。”萧峰听得如此,也松了一口气,沉吟一阵,即说:“待得我功力梢复,即下山去罢。”虚竹和段誉当即愕然,急问:“大哥何故如此?是怕拖累灵鹫宫吗?” 萧峰却是摆手说道:“大哥岂是见外?只是此疑惑不解,为兄总是难得安心,我是要去少林寺。”段誉奇道:“少林寺?大哥莫不是想要出家?”萧峰又摆手道:“为兄嗜酒如命,纵想出家,怕也无寺能容。我其实是要去找我爹爹,看看爹爹过得可好,同时也可问一下他,会否知道我因何而生此等变化。再者也想问那位大师一个问题。” 虚竹和段誉这时才明白萧峰要下山的目的,虽不知其所讲要问那位大师何事,竟要这么着急,但心想大哥既已下决定,那是绝不会改的。当下两人也不劝阻,虚竹只问:“大哥想几日后出发呢?”萧峰笑言道:“怎地二弟比我还急?总得待我功力稍复始得方便,否则又要你等担心。”虚竹也笑道:“原来大哥尚未知晓,你全身经脉已尽通,想来功力已回复大半。” 萧峰闻言奇道:“有这等事?我日前尚只通了十多处穴道,怎会一夜之间就全然恢复?”当下即聚气试行,只觉真气随意而动,全身上下经脉无有不畅,且自觉内息源源不断,仿佛全身都开窍贯通,周天运转无始无终,竟是功力大进之象!萧峰自己也是吃了一惊,立时跳下床来,虚竹和段誉正不知其意所何为,萧峰已禁不住手痒,向着石桌虚劈一掌。 那石桌乃是与地板一体而成,自然一动不动,但四周石凳,却被萧峰此一掌击出的力量撼得摇晃几下。虚竹和段誉见此欢喜道:“大哥好功力!”萧峰更感奇怪,因这一掌只是随意而出,不想威力竟偌大至斯,当真出乎意料。虚竹却是有所见解,说:“大哥变作巨猿之时力量强大无比,或会借此打通淤塞的经脉。”萧峰和段誉亦觉有理。 吃过早饭,段誉即向两人告辞,带同王语嫣、木婉清和钟灵,由钧天部众护送,回返大理去了。萧峰自觉功力既已尽复,也想下山往少林,却被虚竹留住,说要为大哥准备行装妥当始可。萧峰亦觉要虚竹一日间两次与兄弟分离有所不忍,于是便答应留待明日方走。虚竹想到大哥一下山缥缈峰上又只剩他一人独对梦姑和九天九部诸女,梦姑倒还好,反正是自己妻子,但想及其它众女,不觉一阵头疼。 反是梅剑四姊妹,似是有甚天大喜事,虽言日前萧峰化身巨猿颇为吓人,但听虚竹说只要不见满月便无事,她四姊妹又不以为然,各各收拾行装,要与萧峰同行。萧峰知晓四女心思,忙对她们说:“我此行还是一人独往较为好。你们四人留在宫中吧。”菊剑闻言首先哭出声来,拉住萧峰不放:“呜哇哇~~萧大爷你不要我们啦?”其余三女也接着抢上来,各自拉住萧峰哭叫。 萧峰被她四人搞得好生尴尬,又知她四人对己已生依恋,故有此举,只得连忙解释道:“我不是不要你们,只是此行如你四人跟着我,必会惹人注目,我死而复生之事不宜宣扬,探父之举更须隐蔽,待得此事一了,我就回来好不好?”四女近日听萧峰教导,已非昔日般任性,现在听萧峰说得有理,又许诺会回来,显然也在意己等四人,于是尽皆破啼为笑。 萧峰见她四人又哭又笑的,深感女子心理难以惴测,无奈苦笑。翌日,萧峰自带细软,告别宫中众人,下山去了。到得山下别舍,昊天部已为其准备了一匹好马,萧峰上鞍勒缰,自望东而去。 第三回 问我源何方 问我路何向(中) 萧峰虽久未骑驾,但驭术依然不减,又觉胯下马匹脚力甚佳,得意之下,不觉放缰而奔,只两个时辰,便已赶出四百余里的路程。来到一处江边,萧峰看看天色,估量个许时辰方始日落,又见道路渐宽,想来也不需多久便有城镇。他为免惹人注目,于是缰绳一勒,那马即缓下步来,萧峰亦自摆出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四下观赏起风景来。 风景尚未观出什么别致,倒是见到江边有一处水草生得甚好,萧峰在辽国做那南院大王,素来疼爱马匹,见得此处,不禁想到:等一下投宿之处,不知有否如此好的水草供应,还是在此让马儿歇息一会儿吧。于是下鞍牵马而去。 萧峰着那马匹饮水吃草,自己也感有些饿意,便打开包袱,看看可有甚干粮稍作充饥。却见那包袱之中,除换洗衣物和一些碎银外,只得一叠纸,萧峰愕然:怎地二弟没准备干粮,却放这一叠纸来?再看那纸上,写得有字,却是笔法甚劣,萧峰细看一下,原来是虚竹所写,说道大哥胃口大,准备干粮反为不便,于是便听梦姑所言,包袱中只放衣物钱银,那一叠纸,却是可在四川商贾所开钱庄兑换现银的纸钞。 萧峰看到此处,想起数年前在丐帮之时,有四川分舵的兄弟说过此事,那时其他分舵的兄弟尚不相信,说四川的兄弟夸大其词,几张纸又岂能换真钱?当时自己也是不以为然,不想今日自己竟真有机会用到此物。萧峰看看那纸钞,万两的有,千两的有,合计竟有十万两之多。萧峰做南院大王之时,这等数目也算不得什么,但自死而复生以来,回首往事,还是在丐帮之时最为快活,此时所想,也不自觉以乞丐自命:古往今来,我怕是唯一一个腰缠万贯的叫化咯。 再看虚竹留信,又说道鞍畔有酒,鞍下有肉干,可供大哥稍作充饥,以后也可依样而为云云。萧峰看完,却是摸不着头脑:那鞍畔的两袋酒我已喝了一袋,倒也没什么,那肉干放在鞍下却是为何?莫不是怕污了衣物?于是伸手往鞍下一摸,觉得鞍下甚热,倒又真有好几大块用布隔开的肉干。萧峰将肉干连布取出,翻开那布时,一阵香气扑鼻而来,萧峰认得乃是狗肉,更是忍不住,一口咬下,发觉肉块仍是鲜美,竟如刚焙熟一般。 当下不由得大赞:“此法子原来有此妙处,当真要的!怪不得二弟说道以后可依样而为。”其实这法子基本是游牧民族为在追逐水草过程中发明的,肉块闷在马鞍下,马匹奔跑产生的热量,就足把其焙熟,且可长保鲜美不变质。即是契丹,某些部落也有此一法,不过萧峰未试过而已。萧峰咬一口肉,有饮一口酒,大快朵颐,忽又想到:此法子甚有马上民族特色,二弟该不晓得,嗯,是二弟妹教的,还有这狗肉,她怎会知我爱吃狗肉?想不到二弟妹细心至此,二弟娶得如此良妻,倒真有福气。 正思索间,忽听得有脚步声起,他自康复以来感官大进,那脚步声甚轻,但自一里以内任何声响皆躲不过其耳力。萧峰听其步声轻浮,不似有武功之人,也不在意,待得再咬一口肉,喝一口酒,那脚步声竟已近了半里,萧峰急暗暗留神:好家伙,几乎被你骗过,如此轻功,实堪与我三弟一较高下。他行走江湖多年,情知如露出留神注意的迹象,反会被对方发觉,实于自己匿踪之意相违,且对方来意不明,未必就是专为自己而来,于是继续自在地饮酒吃肉。 又咬了一口肉,饮了一口酒,那脚步声已来到身后一丈不到的地方,霎时便停住,竟是连半点杂声也没再发出。萧峰心中暗暗吃惊:好厉害,既如此身法,脚步声中竟又似没丝毫武功,当真是真人不露相。暗中已全神戒备,只要对方一出手,便需全力反击,不可有一丝一毫的轻慢。忽然听得背后那人说话:“这位大侠,嘻嘻,大侠。” 萧峰听得对方出言呼唤,于是慢慢转过身,眼角一掠,已把来人看得真切,原来却是个身材不高,又黑又瘦,腰间系一个葫芦,左手拿一把烂葵扇,头上僧帽,身上僧衣,脚下布鞋,皆是千补百衲的邋遢和尚!萧峰装作不知他叫的是谁,左看看,右望望,那和尚左手继续扇风,右手却是施礼,说:“大侠,我叫的正是你。”却是嘻皮笑脸,但他面容污秽,且又干又瘦,面无三两肉,看起来倒有七分愁容。 萧峰装成第一次被人称作大侠一般,反问那和尚:“你怎么知道我是大侠?”那和尚还是笑嘻嘻的,说:“我看大侠你生得气度不凡,高大健壮,必是个武功高强的大侠。嘻嘻~其实~其实和尚我有件事想大侠你帮帮忙。”萧峰闻言更觉此和尚古怪得很,却不发作,只继续问道:“大师要我帮什么忙呢?”那和尚吞一下口水,说:“和尚几日未有吃过饭,想向大侠化个缘。”萧峰听他这么说,竟是要乞讨,不禁一愣,再看那和尚模样倒真个甚是不堪,却亦不似说谎。 萧峰再看自己双手,又酒又肉,在出家人面前甚是不敬,忙对那和尚说:“大师,待我去拿些银子来吧。”那和尚却忙摆手摇头:“大侠,我不要银两,只须化些食物便可。”萧峰顿感为难:“大师,我只得酒肉,并无别样食物,若拿这些东西化与大师,只怕损了大师修为,岂不罪过?”那和尚却是笑嘻嘻地说:“无妨无妨,能吃的就行,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看其样子倒是极想饮酒吃肉。 萧峰哑然失笑,心想:原来是个酒肉和尚。说:“如此大师请自便吧。”当下即将肉干和酒袋递过去,那和尚正要伸手去拿,却见自己双手甚是脏黑,似是有点不好意思,忙在僧衣上擦了几下,再接酒肉。其实他僧衣也是污秽不已,擦这几下手,实无甚帮助,只不过心里好受一点罢了。那和尚似真个饿极,拿起肉干便咬,嚼得几下,便生生地将满口肉团吞了下去。 他待肉团吞过喉咙,即说:“好鲜美!想不到狗肉竟有这种制法!”说罢又咬一口。萧峰见他竟能分辨出是狗肉,不禁想到:这和尚不但模样似乞丐,连口味也似乞丐,莫不是我丐帮中人?正自疑惑间,见那和尚捧起酒袋,仰头便喝,大概是喝得急了,忽然见那和尚“噗”的一声,酒水自口鼻反涌喷出,狼狈不堪。萧峰暗叫:不好!却原来梦姑晓得此大哥性喜烈酒,所以为起准备的两大袋酒皆是遇火可燃的高度酒。萧峰自饮甚觉过瘾,却是苦了那和尚。 那和尚张大口,吐着舌头,双手猛扇,不住喘气,萧峰见此甚感不好意思,忙取过酒袋,说:“我这酒太劣,害大师如此,当真抱歉。”那和尚一边继续往口中扇风,一边说:“不是大侠之过,是我喝得太猛了。请大侠帮我倒在这葫芦里面,我慢慢饮便无事。”说罢解下葫芦递给萧峰。萧峰接过葫芦,只觉轻飘飘的,于是将酒袋中酒倒了约莫一斤进去,再递换那和尚。那和尚却已又咬了一大口肉,接过葫芦,轻赏一口,和肉吞下,大赞:“好酒!好肉!” 又吃了几口酒肉,见萧峰在旁,那和尚似想起什么,那起那块咬了几口的肉干,将其余的交回萧峰手上。萧峰见他并无恶意,即对他说:“大师,难得有缘,不如一起坐下吃肉饮酒?”那和尚细细看了萧峰几眼,点点头说道:“不错不错,你我确是有缘,好,好。”两人即对着面坐在那江边草地之上,萧峰又拿起一块肉,将剩下的几块摆在两人中间。二人饮酒吃肉,好不快活,只是那和尚每口饮得极少,而萧峰则是大口大口地喝。 那和尚对萧峰大为赞服:“大侠酒量极大,当真举世罕见!”萧峰却有一疑问,见彼此渐见熟络,于是随口而问:“大师过誉了,我倒是想问一下大师,因何事弄得几天不曾吃饭?莫非沿途的人都不肯发一下善心吗?”那和尚这时已吃得一斤几肉入肚,饿意渐解,听萧峰问起,即答到:“大侠不问我也正想说呢,非是沿途没有善信,而是和尚我实在没时间停下来。”萧峰奇道:“大师有何要紧之事?竟连化一下缘,吃一口饭的时间都没有?” 那和尚又饮了一口酒,继续说:“此事还需从几个月前说起,三过月前,我所挂单的那间寺院起了大火,几乎烧个精光,全寺僧众连遮头之瓦都找不着半块,幸得四方善信乐善好施,集得银两要修复本寺。但那大雄宝殿等主建所需梁柱极为难寻,和尚我欲为本寺出力,便向方丈许诺,要化那一批梁柱回去。不想那监寺势利眼,向来见和尚我这般模样,早想赶我出寺,此时竟要我立下期限,半年之内办妥,我一时气愤,便答应了下来。” 萧峰听他所言,倒是个正经僧人,再看他模样,怕是未有办得成,不觉也有些怜意,于是说:“大师是正在为此事奔走吧?我有个兄弟,家中却有些新倒的大树,说不定可帮个忙。”他想起日前自己在缥缈峰扫倒一大片树木,所以有此说法。那和尚却是摆手道:“大侠好意,和尚我心领了,其实这一批木材,我已经寻得,不过也是因此而惹来麻烦。”萧峰听的兴起,忙问:“是何麻烦?哦,是运不回去吧?” 那和尚又摆摆手,吞下一口酒肉,说:“也非如此,和尚我自有办法将那一批木材运返本寺。其实我大半个月前已在金沙江畔寻得一批好木,想来正当合用,哪想当地苗人说我偷木,这几日来追得和尚我好苦。”萧峰听他这么说,觉其所为有些不合礼数,于是说:“大师,你要化这一批木材,也该和当地山主寨主打声招呼嘛。”拿和尚听得萧峰言带不悦,忙解释道:“我早就和苗王说过,是那苗王亲口答应,说满山木材,任我自选的。” 萧峰听得如此,点头道:“即是苗王亲许,那大师自可去取之回寺,但为何后来苗人反悔?竟说大师你偷木?”那和尚叹气说道:“唉~听那些追赶我的苗人所言,他们之所以反悔,是因为我拿了不该拿的神木走,若我不交出,便要杀我!我唯有一路奔逃,才几日未得进食。”言罢又咬了一口肉,萧峰看其全身上下,不似藏有什么物事,显然是苗人逼得他甚急,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予他,致使其不得不亡命奔逃。 那和尚说完因由,便站起身来,将葫芦系回腰间,似要离开。萧峰知其逃命要紧,但想以其轻功,自毋须自己援助,于是在包袱中取了几十两碎银,连同吃剩的几块肉干,递到那和尚手上,说道:“大师既有紧要事,乔某不便相送,这一点物事,便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大师化去便是。”萧峰不欲暴露身份,又不欲欺骗这个和尚,于是仍用养父之姓。那和尚却不推搪,接过肉干银两,换成一副极严肃的表情,说:“好,大侠侠义仁勇,他日必如金锣,普照天下。阿弥陀佛。” 说罢,转身便走,看其身法,满步踉跄,却比段誉还快,萧峰暗暗惊奇,又想其没在自己面前隐瞒,显见实无恶意。忽见那和尚转了一个圈,有回到萧峰面前,萧峰正要相问何事,他已说道:“是了,刚才忘了说,你我尚有数面之缘,若大侠此行未能解开心中困惑,可往钱塘江边找我。”说罢又转身而去,萧峰愕然:我又没有说过什么,他怎么似知我此行目的? 忽想起尚未知道那和尚名字,这时已不用再隐藏武功,运气传声,向那和尚问道:“大师法号尚未请教!”那和尚亦穿过话来:“待你我钱塘江畔见面之时自可知道。”萧峰听其声,显得内力竟是丝毫不弱于己,更感诧异。 萧峰目送那和尚远去,正自出神,忽听得背后马嘶,原来那匹马已经饮饱水,吃足草,自顾撒蹄来回奔驰。萧峰见它耍得甚欢,本想由它好好泼撒一番,但见天色只剩大半个时辰就要天黑,其时尚是阴历十七,他怕见了月光又会有甚变化,于是吹一下口哨,那马儿即奔过来,萧峰翻身上马,径回大路而去。 第三回 问我源何方 问我路何向(下) 走得半个时辰,眼见天色渐变昏沉,幸好见到一对商旅,说道此路一去便是成都,那成都守备近日下令,中秋前后十日,城门开到天色黑齐,想来剩下又不到三里路,便是慢慢走去也赶得上。萧峰却是赶去投宿要紧,于是稍稍夹一下马腹,加速而去。一路入城倒也无事,只是问过数家客栈,俱是客满,眼看那天色已近黑齐,若是见了月光生出变来,此处不比缥缈峰,恐会闹成极大惨事。 正彷徨间,一对商旅走过,却是方才遇见过的,那领头之人认得萧峰,走过拱手问道:“这位兄台,是否找不着落脚处?”萧峰拱一下手回礼,答道:“正是,我心急赶路,未有预约,此刻只怕要露宿街头了。”那商人呵呵笑道:“兄台,这几天是中秋佳节,自是难以预约房间,我等倒是早在此间预约了几间房,如兄台不嫌弃,稍作屈就与我护院同房如何?” 萧峰此时急要避开月光,见那商人有此好心,即答应下来。那商人领着萧峰,走入一家客栈,那掌柜的即过来招呼,看样子似是相当熟络:“林老板,客房早就打扫好了,你这次来得有些晚,想必尚未用膳,还是先吃了饭再去休息吧。”萧峰此时方想起尚未请教那商人名字,听得那掌柜称呼,应是姓林无疑。那姓林商人看来是此处常客,对那掌柜点点头,也不回话,径领众人走入一间包厢。那包厢备有两张大圆桌,但仍是十分宽敞。 那林商人招呼萧峰同坐,同桌的还有一位妇人,看来是那林商人的妻子,还有两个中年男子,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和一个六七岁小孩,那小孩似颇为亲近那个青年。其余八九个人则自坐一桌,似是身份不及。那林姓商人待众人坐定,便向萧峰拱手问道:“请恕林某唐突,尚未请教兄台如何称呼。”萧峰忙还礼答道:“尚未多谢林老板高义,在下姓乔,单名一个山字。”他方才已猜对方必会问此,早就想好应对,所以不似下午对那和尚时那样破绽百出。 那林老板看来相当好客,听萧峰说完,又一拱手:“幸会幸会。”然后即逐一介绍起同桌的几个人来:“这个是拙荆;这位卢老板,是我多年好友及拍档;这个是我家管家林福;这个是小儿,单名一个冲字;这位是我家护院,亦是小儿的师傅,陕西周侗周老师。”萧峰逐一拱手施礼,见到那周侗时,对方眼中精光微闪,萧峰刚才早就留意过此人,从其身法推断出此人武功虽未达一流境界,但亦颇为难得,知道此刻他对自己不放心,正留神观察自己。 萧峰自日前恢复武功以来,自知功力已提升到以前从未想过的境界,虽不明所以,但他此刻要隐藏实力,若非顶尖高手,决不能看破。果然那周侗看得几下,便收回目光。萧峰此时有个想法,若是混在商队当中,想来自可避开路上有可能遇到的江湖人物,只不知这林老板要往何处去,可混得多久时间。正要想询,那林老板又问道:“乔先生看起来风尘仆仆,似有急事,恕林某冒昧,不知可相告否?”萧峰知道对方即要收容自己这么一个陌生人,问个清楚倒是理所当然。 于是就按已准备好的一番话说:“乔某本是住在嵩山的农户,后来听说北地的人参貂皮等运到西夏颇能赚钱,于是离家去跟人走生意,这两年正赚得些许钱财,却接得家书,说道家母病危,于是即要赶回家去。”他想起亲母养母俱早已死去,再说家母病危倒也无妨,反不能说是家父,却不知父亲真个曾经病危。众人听得他是要赶回家中探母,都暗赞其有孝心。 林老板拉起萧峰一手,说道:“乔先生孝心可敬,既是要回嵩山,与我等倒是同路,我等正要回汴京,不如与我等同行,也好有个照应。”萧峰知其担心自己一人独行有危险,心想这林老板倒是好人,不便拂逆其好意,于是忙称谢道:“如此便又叨扰了,乔某感激不尽。”此时那掌柜已着人将饭菜送上,林老板即招呼众人用餐,萧峰怕吃的太多会令人起疑,只得暗暗忍住,但亦吃了四五人分量,众人见他胃口这般大,都想:怪不得他要冒险去北地做生意,必是家中经不起他这样吃法。 当晚萧峰与周侗同住一间客房,萧峰的尾巴早就缠在腰间,再用腰带在外包裹,此时既有旁人,不能松开,只好和衣而睡。翌日,林老板说道已包下一艘船,沿泯江而下,再转入长江,不出五六日,即可到达荆州,到时再转走陆路,可较走蜀道快得多。萧峰心想在舟船之中不会遇着什么江湖人物,实合己意,于是便再谢林老板一番,同上船而去。 舟行江中,萧峰的马匹自有船底层一间房安置,萧峰也分到一单间,可以松开尾巴活动活动,自然轻松多了。一路无话,不两日间,已是将达重庆,到了重庆就转入长江。萧峰在船头看那江景,周侗却在教那小林冲读书,萧峰正在暗赞那周侗文武双全,忽听的一清脆声音传来:“前面的大船快停下来!”又见一条小舟急速从后追上来,周侗急着小林冲入船舱,又招呼萧峰,萧峰知其意思,正要走回船舱中,那小舟已赶到大船边上,一条人影跳将过来。 周侗急守住舱门,萧峰亦停下步来,看那跳上船来之人,却是一个女子,身段苗条,双足皆赤,那着一根木杖,捧着一个小盒,身穿蛮苗服饰,却是颜色鲜艳,又与一般苗人有异,发僭、颈环、手足环亦于一般苗人不一样,金光闪闪,一双妙目极美,左看一下萧峰,右顾一下周侗,竟已生出无限风情,但明显带着怒意,又令人难生绮念,双目以下却又蒙着一块粉红纱布,虽看不清楚,但仍可推想是个妙龄少女。 正不知其意欲何为,那女子却低头向手中所捧盒子说话:“灵蛊,将他找出来。”竟是温柔得很,和刚才发声要大船停下截然不同,萧峰也不禁心中赞叹:好美的一个苗女。忽然那苗女手中盒子几下“咯咯”响完,竟飞出一道黑影,直向萧峰扑来。萧峰不闪不避,任那黑影扑上自己左手,因虚竹曾说过,他身中冰蚕寒毒后被朱蛤热毒所解,现时已是万毒不侵,虽知苗人蛊毒厉害,却是不惧。果然那黑影一沾上萧峰左手,即有弹开,掉在甲板上,原来是条黑色蚕虫。 那苗女见状先是“咦”的一声,然后马上有“啊”的一声,抢上两步,拾起那黑蚕虫,细看一下,竟已死了。那苗女状甚悲伤,忽一掌击向萧峰,萧峰仍是不闪不避,任她一掌打在自己胸口之上,“啪”的一下响亮,那苗女被萧峰反震开来,倒退三步。周侗见苗女动手,本欲出手,却见萧峰丝毫无损,反把苗女震退,当下即又暗暗留神,不动声色。 萧峰在苗女击中他胸口的一刹那,已探出她的功力深浅,拿捏轻重,只将其震退三步。苗女见一掌之下,吃亏的竟是自己,知道遇上高手,于是不再进攻,只说道:“你武功好,为什么要帮恶人?”萧峰听的一头雾水,心想:莫非林老板是坏人?却又不象啊。正自疑惑间,那苗女又说:“看你不是坏人,快叫那个贼秃将神木交回来啦。”她见萧峰不作反击,不似有恶意,已换了语气,却是好听到极点。萧峰闻言已知苗女原来是在找那天遇到的和尚,但听得她说话,竟一时心跳加快,脸上微感热意。 再看那周侗,竟是面红耳赤,萧峰即时心中一凛:莫不是此苗女使什么妖法?当即定下心来,反问那苗女:“你是找那位大师?他身上并无什么神木啊,再讲不就是一块木头吗?值得你们连日追杀一位出家人吗?”那苗女听萧峰所言,似是知道那和尚所在,急忙解释道:“我们也不是要杀他,只要将神木交回就是了。那神木也不是木头,是我们神山的主灵神树。” 萧峰更是奇怪:“是整整的一棵树?那更是出奇,那位大师身上连一块木头都没有,更何况一棵树?若真个已将那树偷走,就算再找回来,也是死的,有什么用?”苗女急道:“那和尚会法术,将整棵神木变走了,我们是要他施法将神木变回原位啊。”萧峰见苗女极为紧张那神木,又问:“那神木有何要紧的?另选一棵不可以吗?”他想神木云云,只是苗民崇拜之物,未必真有什么神力,故有此言。 那苗女有解释道:“那神木不是随便选的,而是神山主灵结成,如果半年内找不回来,到时候金沙江水就会失控,不但我们苗人遭殃,连下游的汉人也会受苦。”萧峰听她不是只为信仰,更有些慈悲心,不忍再责难她,又想那和尚本领高得出奇,说不准真会法术,于是说:“那位大师不在这里,姑娘要找他,可去钱塘江边试试。”那苗女一跺脚,似要哭出来般说:“你们汉人的地方,我怎么知道哪里是哪里?你要我怎么样去什么钱塘江?” 萧峰听其楚楚可怜的说话,又觉心跳加快,暗叫奇怪,偏又说不出话来。那苗女忽似想起什么,上前拉着萧峰的手,急问:“你一定见过那和尚,在哪里见的,快告诉我吧。”萧峰只觉拉着自己的手温润软滑,苗女说话又带哀求之意,兼之靠得又近,闻得一阵幽香,心头大软,于是将几日前如何遇到那和尚之事说了出来。那苗女听完,显得十分高兴,说道:“我没有看错,你真是好人,谢谢你。”萧峰更是不知所措,却见那苗女转身跳回小舟,之觉姿态美不胜收。 那小舟转过头,逆流而上,萧峰不知其意,但觉手上感觉尤在,又似如梦如幻。忽听得背后有人说话:“原来乔先生会武功的,当真失觉啊。”却是周侗,看其样子,竟是全神警戒,萧峰知道不能再隐瞒,幸好尚有后路,于是说:“嵩山之下,哪个不会武?”周侗闻言态度果然有点转变,问道:“阁下是少林派的?”萧峰受业恩师是少林高僧玄苦大师,说是少林弟子也是一点不假,于是点头道:“不错,我是少林的俗家弟子。” 周侗仍是将信将疑,说:“你有何证据?”萧峰心想:如不显些手段,必不能服众。于是也不答话,只沉身立马,将一套少林拳使出来,他天资高绝,虽只是一套入门的罗汉拳,但由他使来,却又是另一回事。周侗见他在摇摆不定的船上,仍将一套拳法使得极为自如,每一拳,每一脚,都显出数十年苦练般的功架,法度森严至极,竟是连一丝一毫的破绽也没有,不由得不信萧峰是少林弟子。 这一套少林罗汉拳使完,周侗已深信萧峰所言,忙拱手行礼:“原来是少林派的高手,在下刚才失礼,还望见谅。”他想萧峰既是少林派弟子,自不是坏人,且看萧峰刚才显出的功力,自己也是远远不及。萧峰知其疑虑,于是说:“非是我刻意隐瞒,只是我师傅有命,不能随便显露武功。”周侗心想既是师命,却也怪他不得,更是信任萧峰。那林老板卢老板等人见周侗手势,知道危机已过,又见萧峰武功高强,都走出舱来,那小林冲见萧峰使拳厉害,缠着要学。 萧峰想周侗是其师傅,自己可不能不顾规矩,于是温言劝退小林冲,心中却暗暗有个想法。当晚,萧峰径自来到周侗房间,于其畅谈一番,问道周侗本领不弱,为何只做这护院。周侗说当初他也想到汴京创一番事业,但在相国寺遇一高人,为自己批命,说道如是自己去创,命途不合,只会落得一事无成,倒是如做人师傅,倒可教出几个名震天下的大人物,于是便听其言,各在林家和卢家收了徒弟,待两位老板出外行商,也兼作护院。 萧峰听罢,心想以其文武双全,倒真是个好师傅,正好借其双手回报林老板和卢老板相助之义,于是提出想指教一下周侗武艺,周侗早对萧峰心悦诚服,闻言大喜,便要拜萧峰为师,萧峰以只是朋友见互相印证为由,坚不肯立此师徒之份。周侗在剩下几日,等萧峰尽心指点,武学见识境界大进。 这一日来到荆州,萧峰心想不便再与众人同行,于是在银票中拿出五千,说是权作伙食,作别众人,一路望嵩山而去。 第三回 身苦尚可承 心苦自难当(上) 段誉带同三女,在钧天部部众护送下,一路回到大理境内,善阐侯高升泰已带领一队人马等候接应,钧天部于是辞别段誉等,自回缥缈峰复命去了。 王语嫣想起阿碧和表哥栖身之处,当在途中附近,虽表哥寡情薄幸,但此刻既已弄至如斯田地,却亦足同情,更兼阿碧素来与己亲近,此时要照顾这么一个痴人,料想颇为辛苦。 于是向段誉提出,再去看看他二人境况,段誉也念及当日阿碧自鸠摩智手上救过自己,于是一行人等又来到那一片树林,且先看看两人过得如何。 果然在那树林中,又传来孩童之声,只是明显比上次单薄得多了。 段誉和三女下马悄悄走近去看,那慕容复仍是坐在土坟之上,叫小童拜他,阿碧则在果篮中取糕饼派于小童。 只是在前参拜的小童只得三两个,明显比上次少了,年纪也更小。 那几个小童拿过糕饼,便即转身而走,再不看慕容复一眼,却是阿碧篮中已空,难再为继。 再细看二人,衣服已换作粗布,更无饰物等,且明显消减得多,阿碧更是面有菜色,王语嫣见他二人如此境况不堪,几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慕容复见众小童离去,急叫道:“你们怎么走了?不来拜朕?快快回来,朕重重有赏!” 众小童自然不理他,慕容复叫了几下,见再无人理会他,变得胸口剧烈起伏,竟似要发火。 阿碧忙在旁劝解:“皇上,早朝完了,大臣自然就走了,我们回宫休息罢,明日再上朝,好吗?” 温情无限,但旁人看来却是心酸不已。 慕容复挣开阿碧双手,喝道:“我不走,我还要批奏章,要走,你自己走。” 说完双手虚举,竟真的看起“奏章”来。 阿碧被他如此对待,也感难受,面上微微几下抽动,却又忍住,依然柔声道:“是,皇上,奴婢先去准备午膳,皇上莫要累坏了。” 慕容复仍在看“奏章”竟不理会阿碧,阿碧提起空篮,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看慕容复,终于走到树林边上,再看不到慕容复,段誉众人正要上前相见,阿碧忽跪在地上,双手掩面,痛哭起来。 王语嫣再忍不住,叫道:“阿碧!”便要上前。 阿碧听得有人呼唤,转过身来,见是段誉等人,“啊~~”的叫一声,站起身来,竟是要走,却走不出几步,便力乏倒地。 段誉等人见阿碧倒地,忙上前扶起,王语嫣抱着阿碧,见其虽未失意识,但全身放软,虚弱至极,且轻飘飘的,显然瘦得紧要。 王语嫣连摇晃她都不敢,只抚着她又瘦又黄的脸庞,眼中掉下泪来:“阿碧,你受苦了。” 阿碧连要说话大声一点的气力都欠奉,有气无力地说:“小姐,我~”便再说不下去了。 那边木婉清已呼过随从,拿出几个馒头,递与王语嫣,王语嫣忙将馒头扳开,逐小块地喂到阿碧嘴中。 阿碧已是饿极,这时也再难强忍,于是慢慢将馒头吞下,钟灵又捧上清水,三女同时围着阿碧,段誉顾及身份,只在旁守候。 高升泰多少知道一些情况,同行随从中却有人暗暗称奇:“这民女是什么人物?竟得三妃侍侯?当真奇怪的很。” 阿碧吃下几个馒头,精神稍复,已能清楚说话:“小姐,少爷他~~他~~”却又再说不下去。王语嫣点点头,说:“我知道,这怪不得人,只是苦了你了。” 段誉细听林中情况,只听得慕容复还在看“奏章”,喃喃喏喏的,不禁摇头叹息,心念一转,于是对阿碧说:“阿碧妹子,慕容兄如此境况,不如你们跟我们回大理城,也好有个照应。” 阿碧闻言似是吃了一惊,忙摇头说:“段公~~不~~皇上,千万不要。” 王语嫣见她惊恐,不明所以,急劝道:“阿碧,你放心,段郎并无恶意,你不用怕。” 段誉也说:“阿碧妹子,以前我和慕容兄虽有些屑碍,但现在事过境迁,我只想尽力帮一下你两人罢了。” 阿碧听他二人解释,似极为难,踌躇半晌,始缓缓说:“我~我也不是怕皇上有什么歹意,实在~实在是少爷他~他恨极了皇上,我怕迟早会出事。” 众人听及此,都觉其说得有理,木婉清又叫过随从,拿出几百两银,放在那空篮中,她素来果断,此时也不含糊。 阿碧待要推却,木婉清便将果篮塞到她手上,说:“阿碧妹妹你别要推托,你还要顾及你少爷啊,以后我会着人定时送些生活费来,你二人好好过活便是了。” 阿碧接过果篮,情知无可推托,此时又确是急需钱银,只好受了。 她已歇息了有好一会儿,又吃过几个馒头,已恢复得一些气力,这时站起身来,突又跪倒,要拜谢众人,王语嫣拉起她,却见她泪流满面,呜咽说道:“谢皇上和几位姐姐,阿碧~~阿碧对不住小姐~~~”说完转身慢慢离去。 王语嫣心道:阿碧,你是为表哥的事吗?你真傻,你自小就钟情表哥,难道我会不知道吗?现在如此,我只好希望你真是得到幸福了。 想罢转身回到段誉身边,听到钟灵叹气说:“这个姐姐真傻。” 却见木婉清忽指着段誉鼻尖,说道:“我们嫁给这个家伙,不也是一样傻吗?” 回说萧峰在荆州别过林老板和卢老板一行人,自骑爱马往少林,那马儿在船舱呆得久了,这时发起性来,自个奔得畅快。萧峰知道马儿性子,也不理会,自放缰任其痛快。 一路上不需再勒着胃口,遂放怀大吃,好补回前几日一直吃不饱的遗憾,却是令一路上的饭馆酒楼茶棚生意前所未有的兴旺,又令那些老板扼腕痛恨:怎么自己这么笨?不准备多些食材? 走得几日,已近嵩山地界,萧峰又在一间饭馆将所有食物吃个精光,正要上马离开,却听得那饭馆中传出一人大骂:“什么?食物都卖光了?岂有此理!我年年重阳赶几百里路要回家祭祖,次次都是帮衬你,你~你现在却~~哼~我以后也不来光顾你这间店了。” 跟着一个人背着包袱,气冲冲地走出来,那掌柜在后面赔礼道歉,说道:“客官你可怪不得小店啊,实在是~”却见到萧峰还未离开,即又将话吞回肚中。 萧峰看着好笑,忽又想起自将养父母下葬之后,数年来奔波不断,竟未曾拜祭过,和那人比起,不自觉地大感惭愧。马儿似受主人情绪感染,这时亦不撒蹄而奔,只一步一步的向前跺着。 走过两个街口,看见有一间卖香烛纸钱的,萧峰心中一动,便勒缰而向,来到那店门口。 萧峰下马入店,见有一妇人看店,想来就是老板娘,于是叫道:“老板娘,我要买些东西。” 那老板娘闻言急上前来招呼,萧峰向来视生死如无物,未曾办过这等事情,只听那老板娘说道要买些什么他就买。 忽地觉得那老板娘有些脸熟,再细看那店面,乃建在一堵白围墙的缺口中,虽可辨墙先建,店后建,但店面甚为冷清败落。 萧峰心中“嘎噔”一下:莫不是鬼使神差?竟是那儿?那老板娘已帮萧峰选好所需物事,倒也不算多,显是做的老实生意。 萧峰见那老板娘满面风霜之色,再忍不住,问道:“请问老板娘,可认得邓大夫吗?” 那老板娘吃了一惊,凝望萧峰好一阵,却又摇摇头,反问道:“你知道我夫家?不可能,他死了二十几年了,我好象也没有见过你啊?” 萧峰叹一口气,心想世事难料,自己少时因那邓大夫不肯答应医治养父,累自己蒙受冤屈而将其杀了,今日竟在其遗孀的店铺买香烛纸钱来拜祭养父母。 他当日和阿朱说这段往事时,已有点后悔杀了这个邓大夫,今日再见其遗孀,显见日子过得甚苦,但仍老老实实做人,倒是可敬,心想需得作些补偿。 萧峰拿出两张千两银票,交到那老板娘手上,那老板娘见了,不敢接手,说道:“客官,你买的东西哪里用得这么多银子?” 萧峰见老板娘如此,即又说道:“原来老板娘是邓大夫的夫人,我这前钱其实是来还帐的,我小时曾找邓大夫看病,但那时钱未有带足,这些年来,总该有些利息,你且收下吧。” 说完拿着起那包香烛,翻身上马而去,那老板娘拿着那银票,心中奇怪:我家相公在生时是决不肯让人赊帐的,要不然也不会被仇家杀死,这大汉是什么人?是上天可怜我这老婆子吗?又觉似是作梦,扭自己几下,觉得疼痛,但银票仍在,只喜得她急急将店门关了,入内堂里去想着如何使这一笔钱。 萧峰一路不停,直上到当日安葬养父母的那处山腰,眼见杂草丛生,养父母的两处坟头淹没其中,不禁悲从中来,虽见天色已暗,幸好其时乃月朔之日,倒也不需逼忌。 任马儿在一旁溜遢,自靴中抽出匕首,便去清理一番,他急挥匕首,发出一束束的剑气,不一会儿,便将养父母坟头附近杂草矮树尽清。按那老板娘所教,摆好祭品,洒下几杯酒,再烧起香烛纸钱来。 想起养父母含辛茹苦养大自己,却又偏偏是死在自己亲父手上,萧峰只觉造化弄人,本领再高,亦总有无法解决的问题。 烧完香烛纸钱,又捧起酒袋,与养父母对饮起来,回想少时,虽然家境贫寒,但逢年过节,养父必要买些酒回来,养父养母饮得极少,其余的都入了自己肚中,此时亦是如此。 酒入愁肠,竟令原本万杯不醉的萧峰微感酣意。 心想旧居就在左近,且回“家”歇息一晚,于是吹一下口哨,呼马儿过来。 转过几个山垭,景物已是熟悉不过,知道离家已是不远,忽听得“呃~~嗨~~”之声,却是由家中方向传来。 萧峰暗暗奇怪:我家倒是甚会聚人气,不知有是什么人住了入去?上次钟灵在此住了一段时间,此后再未回来看过,此时天色已近亥时,若非住在那屋中,附近便再无别家房屋。 萧峰听其声音,显是个不会武功之人,不知这么晚在干些什么吃力事。 在走的一阵,已可见到旧居中有灯火透出,萧峰此时目力极强,虽光线极暗,仍可见一少年在屋前空地处,抱着一根桩柱,正发力上拔。 萧峰看得奇怪,再走近些,见那少年憋得面红耳赤,但桩柱丝毫不动,不禁“哈哈”笑出来。 那少年专心拔桩,突听得有人声,吓了一跳,一股劲再也憋不住,“啊~~”地叫了一声,向后坐倒在地上,不住喘气。 萧峰这时已走到离那少年不过一两丈远的地方,见在门院之前,有一排桩柱,由左至右,左边的高,右边的矮,想是所打入地中深度不同。 那少年方才所拔那一根,在最左边,但在旁边还放有三根桩柱,都是七尺长短,看柱上土迹,打入土中最浅的有一尺半左右,然后以半尺累计,想来那少年所拔的那一根,当是第四根,入土想来应有三尺,最后的第十根,自有六尺打入土中。 那少年缓过气来,即向萧峰破口大骂:“直娘贼!你笑啥?害俺功亏一一反正,俺本来要把这柱子拔出的,被你一吓,就拔不出来啦!”竟是撒泼赖在萧峰头上。 萧峰更觉这少年有趣,即跳下马来,向那少年一个拱手,说:“这样说来,是我不对,请你继续拔,我不笑就是。” 那少年见萧峰下马后也不比在马上时矮得多少,且在灯火映照下,显得神威凛凛,心中竟自生出一点敬意,不敢冒犯,喃喃说道:“俺~~俺今天力气用光了,又不是要练给你看。” 萧峰冷哼一下:“嘿~原来是个脓包。”他向来傲气,对胆小之人甚为看不起。 那少年听得萧峰嘲讽,心中竟生出十二份的不忿,气鼓鼓地走到那第四根桩柱旁边,侧身抱住,叫道:“奶奶个熊!俺今天拼了也要拔掉你!” 他抱桩柱的方式又与刚才不一样,想是认为刚才方法不对头,现在又换个别的方法。 萧峰看他如此样子,知其没有半点武功底子,这样蛮干下去,只怕会闪了腰,伤了筋,忙上前一手抓住其后颈,将他拉开。 那少年还想挣扎,但被萧峰一抓,马上就手脚酸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 萧峰将那少年提在手上,转过来面向自己,那少年不见惊恐,倒是一脸敬佩不已,萧峰见他如此,觉得再这样提着他反为不妥,于是轻轻将他放回地上。 那少年凝望萧峰一阵,忽跪倒在地,倒头便拜,说:“师傅,你教教俺怎样拔桩吧!” 萧峰忙又将他拉起,见他满面诚恳,不忍拒绝他,于是说:“想我教你也可以,不过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那少年擂鼓般点着头,却又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萧峰拍拍那少年的肩膀,指着马鞍畔的酒袋,说:“你去将那东西拿来,咱们入屋再说。” 那少年急急走到马儿旁边,将酒袋解了,提着跟在萧峰后面,走回屋中。那酒袋装满了酒,有十几斤重,那少年竟也一手便可提起,也不见如何吃力,萧峰暗暗称赞:这孩子身体倒是壮实,如得好好调教,将来必是一个难得的好手。 入得屋里面,萧峰自厨房取出一个大海碗,倒了一碗酒,先一干而尽,正要向那少年问话,却见那少年定定地看着酒袋,咽着口水,一整个的谗样。 萧峰更感亲切,将碗和酒袋递给他,那少年也不客气,竟自倒了一大碗,捧起来便喝。 此时酒袋中装的已不是梦姑准备的高度酒,但亦非一般,那少年竟也一口气将一大海碗的酒尽干。 他干罢放下碗来,却是精神见涨,状甚舒畅,萧峰见他年纪小小便有此海量,大有同是我辈之感。 第三回 身苦尚可承 心苦自难当(中) 萧峰既对那少年大有好感,即以甚为亲切的态度问他:“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怎会孤身一人住在这里?” 那少年早对萧峰大有敬意,见萧峰态度亲切,倒有点受宠若惊之感,忙答道:“俺叫鲁达,俺爹娘早死了,俺爹去前说他原本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好象是排那个啊,虚字辈,说俺要想有个前程,还是回少林学学本事,要勤学苦练,不要象他那样,学得不好。俺招着俺爹说的,来到少林寺,原本已经说好让俺拜虚节师父做老师,哪知道那个什么戒什么院的说俺爹当年是溜下山的,不是打出去的,不让俺拜师。” 说到这里,显然是触及心中苦痛,一时便接不下去。萧峰心想原来有这样的故事,便又问:“所以你就在这里拔桩,想练些本事出来?” 鲁达摇头说:“俺脑子不大灵光,哪能呢?是虚节师父求情,那个戒身院的就说要是俺能把外头那十根桩都拔了,才肯让俺拜师。” 萧峰听罢,心想戒律院分明是要为难这孩子,那最后几根桩柱,便是武功有一定底子的人也不是轻易可以拔出。 果然鲁达接着又说:“师傅,俺几个月来天天苦练,也只拔了三根,师傅你本事大,教教俺吧,不然,俺真不知道要练到啥时候呢。” 萧峰点点头,心想这孩子倒也真诚老实,见自己本领大,也不说要拜自己为师,只要教他拔桩,好拜入少林门闱。 萧峰又倒了一碗酒,一便向鲁达说:“你这孩子很好,我也很喜欢,不过你要记住,若是拜了师父,如未得师父同意,便不可以乱学旁人的武功。” 所谓学武先学德,萧峰指点鲁达,先教他尊师重道,鲁达听完,微微想了一下,忽然叫道:“啊!那俺未问过虚节师父就问你教武功,不就是不对了吗?”萧峰捧着酒,却不说话,只边喝边望着鲁达。 鲁达左想想,右想想,不能拔出桩来,自不知要多久才能拜入少林,问萧峰教了,又不遵师道,不配拜入少林。见萧峰望着自己,不知什么用意,忽地下定决心,说:“俺,俺还是自己慢慢练吧。” 情绪变得极为低落。萧峰笑笑,继续问:“你真的不要我教?” 鲁达咬咬牙,又摇头说:“俺不要了。” 萧峰极为高兴,将一碗酒干了,拍拍鲁达肩膀,说:“好孩子,莫要怕,我也是少林派的,指点一下你,也不会坏了师道。” 鲁达听到萧峰也是少林派的,又肯指教自己,即又高兴起来,忽想起一件事,问道:“俺爹说过,如果的一派的,辈份可是要分清楚的,师傅你是什么字辈的?” 萧峰也没怎么算过自己是排的什么辈份,这时才慢慢想:“我师父是玄字辈的,灵,玄,慧,虚,我应该是慧字辈吧?”想起二弟却是虚字辈,又是玄慈方丈之子,到底该怎么算?一时间竟决摸不着头脑。 鲁达听到萧峰是慧字辈的,想了一下,即跳将起来,拜倒在地:“原来是师叔祖,师叔祖教教俺吧。” 萧峰虽不甚喜欢别人拜他,但此刻这师叔祖的身份是千真万确,受鲁达一拜倒是理所当然。 既已受过鲁达一拜,萧峰即拉起鲁达,来到屋外,便开始指点鲁达拔桩。 萧峰指着鲁达刚才拔之不动的第四根桩,说:“你刚才拔它不动,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鲁达摸摸脑袋:“还有什么原因,当然是俺力气不够。” 萧峰呵呵一笑,说:“不是,你其实气力是够的,只不过不会用。” 当下即指出鲁达刚才拔桩,只是用了手臂的力量,再指点鲁达如何沉马展腰,将全身的力量使出来。鲁达听了依言而试,果然觉那桩柱已能拔动小许,萧峰继续指正动作,鲁达试得几试,竟便将那桩柱拔了出来。 看着刚才丝纹不动的桩柱现在竟能如此轻松地拔出,鲁达高兴得连翻跟斗,欢呼不已。 耍过一阵,走到萧峰跟前,又拜倒在地,谢萧峰指点。 萧峰心想鲁达虽已学会如何使力,但那最后两根桩柱,想来亦非得再练上一年半载,不能拔动,既已教过一次,再教也是无妨,索性一教到底。 拉着鲁达走到第十根桩柱前,对鲁达说:“刚才那些只是入门基本功,算不得什么,你看看师叔祖的手段吧。” 他要为鲁达树立一个远大的目标,好教他知道天外有天,不敢自满。 伸出左手,用三只手指捻着那四寸许粗的桩头,也不须出声发劲,只一下,便将那桩柱尽拔而起,左手平举,那桩尾离地尺许,确是绝无花假。 鲁达一双眼珠几要掉出来,眼前这个师叔祖本领高得吓坏人,便是只练得到几成,想来也可横扫大半个江湖。 萧峰将那桩柱移向另一旁,三指发劲,手臂不动,将其重新插回土中,竟插得只剩三寸桩头在外,这一下更唬得鲁达几乎下巴掉地,那戒什么院的恶和尚,要将桩柱打入土中只剩一尺,也需运劲连击三拳,这师叔祖只用三根指头,便将桩柱打入土中只剩三寸,如能练到他一半本领,便是死了也值得。 当晚,萧峰将一套培气练力的法门细细传了给鲁达,鲁达虽自言脑子不大好,却是颇有记心,听的几次,便就牢牢记住了。 萧峰又着鲁达演练,又指点了几次窍门,此是扎根基的功夫,并无什么高深艰难之处,鲁达只一晚便已尽数学会。 眼看天色将明,萧峰功力深厚,不觉疲累,鲁达也是练的正欢,将萧峰所教扎马,踏步,运气等法门细细体会。 忽地鲁达问道:“师叔祖,你力气这样大,能不能拔起一棵树来?” 听他这么问,心中暗笑,便是一片树林,也难不到我,何况只是一棵树?却不明鲁达何出此问,于是反问道:“你为什么问这个呢?” 鲁达指着萧峰昨晚插入土中的桩柱,说:“俺看师叔祖用三跟指头便可以将这根桩子拔出来又插回去,就想要是师叔祖你两只手都用的话,会不会连树都拔得出。” 萧峰心想原来如此,于是点点头,答道:“不错,要拔出一棵树来,确是难不倒我,就算是你,只要好好练我教你的法门,将来也可办到。”他见鲁达身子健壮,想来他日必可做到。 鲁达也暗暗下了决心:俺以后一定要练到能拔出树来,才对得起师叔祖的教导。 萧峰见天色已明,心想少林寺离此不远,若有僧人经过见到自己甚为不便,于是口哨一吹,呼马儿过来,便要离开,临行向鲁达吩咐:“我教你练功的事情,不可对别人透露,你可能做到?” 鲁达想一想,有点为难地说:“如果是虚节师父问呢?俺应该怎么说?” 萧峰一想,笑道:“你便说是这间屋原来的主人所教好了。”说罢一夹马腹,飞驰而去,只剩鲁达呆呆立在那里,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说。 萧峰心想白天不宜入少林见父亲,于是回到镇上,那饭馆掌柜见又是他,当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恼。 萧峰拿出一大锭银,放在柜台之上,说:“掌柜的,今日你着人送些饭菜去对面客栈便是。”说罢转身便往那客栈去投宿,那掌柜见他不留在店中,又肯给生意自己,高兴得忙在伙计中调出一人专门服侍萧峰。 待得天色近晚,萧峰自展轻功往少林而去。 少林寺萧峰已走过几遭,现在驾轻就熟,避开所有明岗暗哨,悄然来到藏经阁附近,远远望去,却无半点灯火,不由得暗暗奇怪:入夜尚是不久,爹爹他们便已就寝了? 正暗忖该不该上去,忽听得左边传来极微弱的破空之声,却是直向自己这边而来,萧峰暗暗吃惊:谁人有此本领?竟可发现我藏身在此?既是暗中潜入寺来,若是被人看见,实是极为不妥当,于是急展身法,却是贴地而行,不作提纵,要那人发现不了自己。 不想那破空之声竟亦即时转向,紧跟不舍。萧峰心中一动:莫不是那位大师? 忙转向藏经阁而去,那里数人皆是熟人,说话可方便得多。萧峰转向藏经阁,后面追赶之人似感吃惊,“啊”的一声轻呼,萧峰听得耳熟,却不是扫地僧,但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那人急忙加速,要截下萧峰,萧峰亦加速奔向藏惊阁,在那里才好说话解释。两人同时展开高速,距离竟是不变,只两息间,便已到了藏经阁门口。 萧峰闪身入了藏经阁,正正要停步转身,向对方解释,身后却已一阵劲风袭至,又听得那人喝道:“好大胆子,敢夜闯本寺重地?” 萧峰已认出是慕容博,但他全速攻至,实已无任何分辩的余暇,即时雄躯向前一弯,右掌自右腋下向后拍出,正是那一招“神龙摆尾”。 他不敢使足全力,只用上八成功力,慕容博那一掌本已罩住萧峰背门,但萧峰头也不回即弓身后击一掌,不但避开自己掌力范围,且将形势逆转,自己飞身扑至,反是将自己胸腹往萧峰掌上送去。 慕容博急将已击出的右掌改向下击,同时左掌上击,两股劲道合作一处,堪堪接住萧峰这一招“神龙摆尾”。“嘭~”的一下闷响,萧峰向前抢出三步,慕容博也是倒退三步,竟是斗个平分秋色。 萧峰转过身来,已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着燃点,照出自己模样,说道:“慕容世伯,是我。”他知道慕容博已皈依佛门,又听得他刚才说话,知他只是为守护藏经阁而向自己出手,于是忙表明身份,免生误会。 慕容博见是萧峰,极为惊奇:“是贤侄你?这~~这怎么可能?”显然他早听过萧峰已自杀堕崖之事。 这时藏经阁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萧峰再转身回看,原来是波罗星提着一盏油灯,扶着萧远山来察看情形。 萧峰见父亲需人扶持方能走动,虚弱之极,急忙冲上前去扶住父亲,叫道:“爹爹~~” 萧远山骤见萧峰,惊诧莫名,伸出手来在萧峰面上摸索一番,方始醒觉过来,也叫到:“峰儿!你没有死?” 萧峰拉住父亲颤抖不已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之上,让父亲感受自己强烈跳动的心脏,说:“爹,孩儿没有死,孩儿活过来了。” 萧远山虽已大澈大悟,但老来丧子终是人生一大悲事,此刻儿子就在眼前,手上感觉到儿子强有力的心跳,一切都是真切无伪,令他生出从噩梦中醒来般的大喜,一时间激动至极,说不出话来。 波罗星见他两父子经过生离死别后在重逢,也觉欣喜,对萧远山说:“萧师兄,你儿子侠义心肠,佛祖保佑他度过大难啦。” 萧远山高兴得只会点头回应,萧峰见父亲虚弱得奇怪,忙从手上输出一道真气,暗暗探看父亲身体状况,一探之下,惊觉父亲经脉之内虚虚荡荡,窍穴中空空如也,显然功力已经尽失。 他急忙问道:“爹爹,怎地你会功力全失?发生什么事了?” 波罗星见萧远山一时还说不出话,便接口说道:“萧师兄的功力都到了慕容师兄身上去了。” 萧峰闻言心头大怒:好你个老贼,还道你已经改邪归正,竟对我爹爹下此毒手!猛的一转身,虎目中怒火喷发,慕容博已知不好:波罗星说话不清不楚,贤侄怕是已生误会。 正要解释,萧峰已踏前一步,手臂微曲,一手从腰际缓缓推出,掌力却已击至慕容博身前半尺,笼罩胸口以下全部大穴。 慕容博感到压力将要及身,忙双掌于腹前一合,聚劲接住萧峰掌力,却觉掌力不强,正要错掌一分,好将掌力卸开,那掌力竟与自身劲力僵作一团,无法动弹分毫,跟着就是极强后劲猛然压至! 原来萧峰从刚才与慕容博所对一掌,已知慕容博功力强极,绝对不容有所轻视,待听得波罗星所讲,误会慕容博对父亲下了毒手,心想如非全力一击,让慕容博反扑,便有极大凶险。 于是一出手,就是降龙十八掌中的杀招“履霜冰至”,以掌力暗中逼住慕容博,然后即时施展杀着后劲。 慕容博倅不及防,聚力不足,又不欲反击加深误会,只得苦苦支撑。 幸而如此,若他反击,便更是劲力交缠,欲罢不能,但此时慕容博已被萧峰劲力压住,先机既失,想开口说话也是办不到。 眼看萧峰手掌继续推进,劲力似无穷无尽般的加强,到两人手掌碰上之时,就是劲道最强一刻。 慕容博几次要提劲逼开掌力,好发声解释,总是难以办到,他自吸取萧远山真气之后,功力之高几乎已直追扫地僧,这时虽说是萧峰偷袭得手,抢了上风,但自己竭尽全力仍无法改变形势,则萧峰功力之强可想而知,但当日所见,实是差得远来,为何竟会在短段时日内,实力暴增这么多? 慕容博虽心感疑惑,但现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萧峰那一掌还差两寸便要碰上慕容博双掌,掌力已压得其全身真气运转停顿,却听得萧远山叫倒:“峰儿住手!” 同时一只干枯精瘦的手掌切入萧峰掌力,接住他这夺命一招。萧峰立时感到掌力如同击在弱水之上,毫不着力,同时听到父亲呼叫,忙就势收招。 接得住这一掌的人,世上数不出几个,而扫地僧正是其中最有资格的人,慕容博骤感压力全去,全身真气复得流转,一直被压在嘴边的一句话始能吐出:“贤侄你误会了。”又觉全身一阵酸软,几要跌坐地上。 扫地僧接了萧峰这一掌,也全身一阵剧震,心中暗赞:好强的掌力! 萧峰见众人皆阻止自己杀慕容博,兼之刚才慕容博一直只作防守,确是不存恶意,暗暗自责鲁莽。 萧远山等见师父到来,有他主持,必可令误会冰释,萧峰也对扫地僧心存敬重,于是五人罢息干戈,围坐于一桌,各将前因后果道明。 萧峰得知慕容博非但没有害父亲,且涉险救助,忙向慕容博跪拜道谢:“世伯救我爹爹,反几为我所害,萧峰行事鲁莽,还望世伯见谅!” 慕容博急将萧峰扶起,说道:“贤侄莫要这样,只不过是小小误会,既已过去,还提它作甚?” 忽听得“啪”的一声,却是波罗星自打一下嘴巴:“都是我说话不清楚所起,该打!” 扫地僧又问:“萧大侠要来找你父亲,随时可来,为何偏要这么晚才来?” 萧峰解释道:“我自杀身亡之事,天下皆知,如若公然来少林寺,怕会惹出不少麻烦,岂不坏了全寺僧众清修?所以还是不作声张为好。” 众人听了均觉有理,都表示同意,同时答应萧峰不将今晚之事泄漏。 萧峰心想有关自己长出尾巴及会变作巨猿之事只适宜与父亲说及,遂独扶父亲上藏经阁定层,其他人心想他父子必是说些私密之事,也自在底层等候。 第三回 身苦尚可承 心苦自难当(下) 萧峰扶父亲上到顶楼,待父亲坐好,便解开腰带,将那根尾巴展示出来,萧远山看得惊奇,急问:“峰儿,这这是什么东西?竟似活的一样?” 萧峰于是细细将长尾变猿之事告于父亲,又问父亲可有何头绪?可知道祖辈中可有人如此。 萧远山只听得头大如斗,这样的事有如神话,竟发生在自己亲儿身上,再细想往事,哪有半点与之着边的蛛丝马迹?摇摇头道:“峰儿,为父从未听过祖辈中有甚古怪传说与之有关,只是听你所说,你变巨猿那晚,应该就是为父突发急疾的时候,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萧峰也奇怪两者巧合,但一无头绪,难有任何推论。 他两父子不知,其实在他父子一系祖先以来,身体中都潜藏着一股本来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强大力量,这股力量在近十代祖先以来都已深藏不显,但萧峰这一次死而复生,激发了这股力量的一个最重要的特性,所以重新在萧峰身上显现出来,以致萧峰长出尾巴,后来萧峰见了满月而变身巨猿,又将这股力量的令一特性又激发起来,从而令萧峰身体中潜藏的这股力量真正的苏醒过来,令萧峰脱胎换骨,功力暴增。 而萧远山因闻得儿子自杀身亡的消息后,心中日夜想念儿子,竟在中秋之夜,儿子身体中绝世力量苏醒时,受血脉相连影响,自己的那一股力量也发动起来。 然而萧峰力量苏醒的时候刚好变身巨猿,可以承受得住,但萧远山却仍是一具凡躯,难以承受,结果真元暴发,几乎丧命。 二人毫无头绪,萧远山想了一会儿,忽微笑道:“想它做甚?反正为父知道峰儿你没有死,就够了,只要峰儿你以后快活做人,为父还想其它事干什么?” 萧峰听父亲如此说,心想也是,父亲年纪已大,又失了武功,只要能在少林过安乐日子,就够了,于是向父亲跪拜几下,辞别下楼而去。 到得楼下,见扫地僧三人还在等候,便走过去,告之自己要离开,有向扫地僧说道:“大师,我有一句话,想请教一下。” 扫地僧对着萧峰合十作礼,说:“萧大侠不说,贫僧也知道,你是要问,今后该当何去何从吧?” 萧峰心头一震,忙合十回礼,说:“大师佛法神通,弟子正要问此事。” 扫地僧微微一笑,说:“贫僧且赠萧大侠一个字,缘,随缘而去便是。” 萧峰走在回镇的路上,心中细细体会扫地僧赠自己的“缘”字,一直走到客栈,已近天明,忽地想起,在离开缥缈峰后,遇到的那个和尚所讲的话,即时立下眼前一个目标:去钱塘江,且看那个和尚可有甚指点。 想到这点,已是回到所宿客房门前,正要开门入房收拾行装,却听到里面有呼吸声,虽然微弱,但连绵细长,显然是有一定内功修为。 萧峰心念急转:我来此之时未有其他武林人物在附近,这是何人?竟潜藏在里面,莫非是要暗算于我?好大胆子,且看你有何本领。 于是仍是如常推开房门,要对方以为自己尚未发现里面有人,但已全神戒备,一旦对方施袭,便作雷霆反击。 哪想开门入房,竟一无动静,再留心一听,那呼吸声是自床上被铺中传来,萧峰心想,好奸诈的家伙,竟想到藏身在被铺中来暗算我。仍是装作毫不知晓,走到床边,突然伸手将被子掀起,提掌便要击下! 为防对方暴起突袭,萧峰早就聚精会神,在掀起被子的同时将被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原来里面竟躺着一个全身上下一丝不挂的少女!萧峰本来已要一掌击下,这时急生生收回掌势,呆立当场! 那少女身上所盖被子被掀起,惊觉而醒,睁开眼来,见到萧峰掀起被子,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忽想起自己全身赤裸,“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萧峰吃了一惊,发觉自己行为不雅,急扔下被子,转过身去,背向那个少女。 听得后面“唆唆”声起,是那少女钻回被窝中,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到那少女说道:“喂,大个子,快将我的衣服拿给我!” 只觉声音甜美,似在什么地方听过,扫视一下房中环境,见左前方椅子上放有一套衣服,颜色鲜艳夺目,旁边又倚着一根木杖。 萧峰心中一动:原来是那天船上的那个苗女!忙走过去拿起那套衣服,鼻中却闻到一阵幽香,正和当日闻到的一样,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是她身上体香留在衣服上了!忽又惊觉:我想到什么地方了? 那苗女见萧峰那着自己衣服却又不知呆在那里想什么,又叫道:“大个子,快点拿来嘛。” 萧峰一下惊醒,拿着衣服倒退两步,头不敢回,只向后伸去,不知道该不该放下。 那苗女伸出手来接,萧峰忽觉被她手指碰了一下,急松开手来,却觉手上又传来那天被她拉着时的温润软滑的感觉,又听到背后传来“唆唆”之声,显然是那苗女在穿衣服。 萧峰突然感到心跳停顿,眼前出现一幅景象,却是方才所见那苗女一丝不挂的模样,肌肤洁白如雪,那小手既是如此娇滑,想来全身也是一样,且该细的地方细,该大的地方大,该圆的地方圆,玲珑有致,全身上下线条匀称,模样虽没仔细看,但印象中似乎也是极美,闭着眼睛,着实令人心生怜爱,正呆想着间,忽觉身体某个部位不安分起来! 萧峰心中大骂自己:萧峰你个禽兽,在胡想些什么? 急忙闭目摇头,要将这番景象驱赶出脑海,哪想刚才全神贯注之下,那景象印在脑海中极深,一闭上眼睛,反而更是清晰无比,连上一刻没敢去注意细想的重要部位都纤毫毕现出来!那已经不安分的部位更呈凶猛! 正胡思乱想兼自骂间,听到那苗女说:“好了,人家穿好衣服了,大个子你也不用再背着人家啦。” 萧峰越听越觉得她声音甜得不得了,很想转过身去看看她的样子是不是真如印象中那样美,也不知道有没有又蒙上那条粉红的纱巾。 但如转过身去,必会被那苗女看到那凶猛的部位!说到底彼此还是陌生,在一个陌生少女面前如此模样,实是极为不妥当!萧峰犹豫难决:这可如何是好? 忽然那苗女跳至面前,叫道:“人家叫你都不理,架子太大了吧?” 萧峰看得真切,她脸上并无蒙上纱巾,真容显露,那一双本就美不可言的眼睛,配合线条柔顺至极的脸庞,鼻梁笔挺而带一个美妙的弧度,直落到离上唇三分处转成另一个美妙的弧度收回,嘴唇三分似厚,七分似薄,微微张开,露出如贝玉齿,整张脸找不着半点暇疵,辰光中似笼罩一层神圣的光华。 萧峰不禁将之与以往所见过的所有女子比较,包括阿朱姊妹,梅剑四姊妹等众亲近之人,皆远远不及眼前这苗女般摄人心魂,就是三弟妹王语嫣,也似略逊一筹。 想是为了在中原行走方便,那些金饰全都没带,却又添一中清丽脱俗的感觉。 苗女看见萧峰呆若木鸡地定定瞪着自己,也狠狠地回瞪萧峰,萧峰突然想起自己的狼狈相,急忙伸双手掩住那个部位。 苗女见他动作奇怪,竟伸出手来要拉开萧峰双手,萧峰哪能让她得逞?急忙边退边说:“你你要干什么?” 那苗女见萧峰退避,也不追赶,却双手往腰上一叉,脚一跺,半嗔半笑地说:“人家没穿衣服都让你看了,你穿着衣服却不让人家看,真不大方!” 想萧峰半生纵横江湖,向来以豪迈勇武见称,这时竟被这么一个娇滴滴的俏女孩说是不大方,当真令萧峰哭笑不得。又见她行为说话大胆直接,萧峰暗暗叹气:幸好我知道你是个苗女,否则中原之内哪里去找这样的女子? 萧峰退后两步,见椅子就在旁边,忙坐下来,好以姿势遮掩一下,却不想刚坐下,一阵熟悉的幽香又钻入鼻来,原来竟是坐在那苗女刚才放衣服之处。 萧峰想起刚才见那套衣服叠得极为整齐,必是先脱下在摆放好的,心中闪过这么一想,眼前即出现那苗女脱下衣服俯身放好衣服的景象,那本来已稍为平复的部位既是重新振作精神! 萧峰急要转移注意力,忙脑筋急转,问那苗女:“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苗女听到他这么问,想也不想就说:“来找你啊!” 萧峰又是一惊:“什么?找我?” 那苗女继续说:“那和尚使了手段,将气息转到你身上,害我用来追踪的灵蛊失效,后来听你说,去到那处河边,却找不到半点气息。好在记得你说过知道在什么钱塘江可以找到那和尚,所以就决定找你带路啊。” 萧峰听她这么说,原来还是为了神木,始松了一口气,但心中却又有点别的感觉,偏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萧峰已平复下来,于是站起身,又问:“我昨晚又不在这里,你怎么就肯定我会回来?不怕我已经走了吗?” 苗女轻扬一下眉毛,“哼”的一声,萧峰只觉又是另一种美态,实在赏心悦目,却听到苗女说:“你当人家是笨蛋啊?你的马和行李都在,还会跑得了?” 萧峰想想也是,只好无奈点头,忽想到一事,急又问:“你怎会知道我的马还在?又怎样进来的?这里门窗都是完好的啊!” 苗女似甚得意,笑嘻嘻地说:“这里的老板还算聪明,只受了我一点苦头就乖乖的全说出来了,还帮我开了这门呢。” 萧逢知道她必是对掌柜下了蛊,老板吃不消,才这样听话,只得又无奈地摇摇头。 忽地听到有人走到房门前,“咯咯”敲了敲门,跟着有人说话道:“客官,你要的早饭送来了。” 萧峰一愣:我还未叫人送早饭来啊?却见那苗女取出那条粉红纱巾一边蒙了面,一边说:“送进来吧!” 萧峰即时想到是她叫的,必是掌柜急要讨饶,将自己叫对面饭馆送饭菜过来的事都说了出来,这苗女便依样画葫芦。 果然开门进来的正是对面饭馆的伙计,那伙计提着两大篮的饭菜,见萧峰房中多了一个妙龄女子,似是甚为惊奇,一边摆好饭菜,一边偷瞄一下那苗女,又偷瞄一下萧峰,却见萧峰瞪着自己,急忙不敢四顾,摆好饭菜后即急急离去。 萧峰奔波了一晚上,也正感腹饥,于是与那苗女对面而坐,竟发觉她食相极是斯文幽雅,与刚才泼辣大胆的她半点也联系不上。 萧峰也不好意思大吃大嚼,但要他扮作斯文却又做不来,唯有放慢速度进食,夹起一块肉正要放入口中,却见那苗女“嗤”地笑出声来,说:“装什么斯文啊?早知道你吃饭厉害啦。”萧峰一愣,心想连这都说了出来,掌柜未免太不分轻重。 既然不须装斯文,萧峰便开怀大吃起来,那苗女一会儿便就吃饱,却两手撑着下巴,似在看什么稀罕之物般的瞧着萧峰。 萧峰被她瞧得极不舒服,忙脑筋急转,要找个话题来,好改变一下气氛,偏又想不到什么好借口,只得没话找话地说:“昨天的饭钱该已用完,等一下我得去对面付帐。” 那苗女还是那样瞧着萧峰,说:“账我已经先付了。” 萧峰边吃边说:“叫这么多饭菜,你倒是有钱啊!” 苗女双手一摊,说:“我哪有钱啊?这几天路上早就把金器都换完了,你们中原的东西也真是贵!” 萧峰听她这么说,知道她定是被奸商骗了,她那一身的金器,实足一户农家几年使费,又奇怪她既说没有钱,又怎么刚才又说已经付了账?难道又是使什么手段逼那掌柜?这样一想,倒有点不悦,于是冷冷说道:“没钱付什么账?” 苗女却似没发觉萧峰说话有刺,但听他这么说,实在不相信自己有能力付账,便说:“我没钱,你有啊,你包袱里有几块银子,我都给了掌柜了。” 萧峰闻言一怔:原来如此,我倒是错怪她了。又想她即敢赤身裸体地睡在自己床上,翻看一下自己包袱也没什么。 吃完早饭,苗女便急急催萧峰快带她去钱塘江找那和尚,萧峰笑道:“急什么?钱塘江离这里有千里之远,非一两天可以去到的。” 苗女仍是不依:“不快点不行啦,谁知道那和尚施法要多久啊!要是过了时限,那就坏了。” 萧峰心中难以对苗女生出硬意,哪里拗得过她?唯有答应马上就出发,见她又拿出那粉红纱巾蒙住面,觉得奇怪:“怎么又蒙起面来?刚才不是已经除下来了吗?” 苗女绑好纱巾说:“人家什么都给你看了,在你面前当然不用蒙着脸,其他人可别想看到。” 萧峰听她这样说,倒想起三弟与木婉清的事来,心中暗叫:她这番说话倒似三弟妹木婉清跟三弟说的那番话一般,莫非她唉呀!但唉呀之后该叫不好还是该叫好啊,却又不敢再想下去,难以想到什么话来,只得勉强说:“谁叫你那那样睡?” 苗女已收拾好行装,其实也没什么行装,只是一根木杖而已,听萧峰这样说,倒是自己不对,有点生气地说:“人家天天都是这样睡觉的,谁叫你这样急,一进来就掀人家被子?”萧峰听她天天都是这样,吃了一惊,问道:“你天天都这样?难道不怕不怕出事?” 苗女更没好气地说:“出什么事啊?这次还是第一次呢!人家睡觉前都在周围布了蛊的,谁敢偷袭我,那是自找麻烦。” 说到这里,想到一件不合理的事来:“你怎么一点都没事?还有上次的灵蛊都是被你害死的!” 萧峰暗暗好笑:我身上有冰蚕和朱蛤两种世上最烈的毒,还会怕你小小蛊毒吗?心想无须解释,只高深莫测地笑笑。 苗女也不追问,但看着萧峰的眼神中已多了一股好奇。 萧峰转身开门,说道:“走吧。” 刚踏出房门,心中又暗叫一声:完了!原来却是想起之前苗女那一声惊叫,被人听到,又见他二人从一间房中走出,定会误会他二人有什么苟且之事!但既已走出房来,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 果见几个客栈的伙计,望向自己和苗女之时,带着奇怪的眼神,萧峰虽生平最受不得人冤枉,但这一遭却是有冤无处诉,只得当作没有看出。 走到掌柜柜台前,见那掌柜精神萎靡,想是被苗女折腾得够惨,果然掌柜见到苗女跟着萧峰背后,一脸恐惧。 萧峰正要说身上没有现银,需先去钱庄兑换,那掌柜却已拿出十几两银,退回萧峰面前,说:“昨夜昨夜夫人给的钱已经尽够了,还有些剩,客官请拿回去吧。” 萧峰听掌柜称那苗女为夫人,大感冤哉枉也,但若解释,却又如何解释得了?但见掌柜神情凄惨,倒也可怜,于是说道:“这点银子当我赏你便了。” 说完即去马厮,急要离开此处,若再被别人误会,只怕自己便要发疯。刚牵出马儿,却又想起一事不好:一马二人,难道要与她同坐一鞍?想起刚才狼狈相,若再作如此亲密接触,必定出事,岂不是遭之透顶?糕之透顶?脑筋急转,忽地灵机一动,将缰绳交到苗女手上,说:“你先等我一阵,我去换些钱,好作路费。” 说罢急忙转身而去。换了好些金银,萧峰走出钱庄,暗暗庆幸:好在还有此一着,等一下再去买一匹马,便就可以了。见那苗女牵着马儿还候在客栈门前,这时候心情放松,对其说道:“我再买一匹马就可以出发了,走罢。” 哪想苗女说出一句话来,即叫萧峰如遭雷击:“这马要怎么样骑啊?人家不会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萧峰只得心中大叫:苦也!!!! 第五回 浩气荡江湖 佛踪现红尘(上) 萧峰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形容这种感觉。 两日来,那苗女一直是坐在萧峰的身前,她说自己不会骑马,所以萧峰只能让她和自己同坐一鞍。 本来萧峰是要她坐在后面的,但她坚持要横着坐,萧峰说这样不能让马儿快跑,但她说一句话就让萧峰不得不屈服:“那你是要人家整天趴在你背上?”要真是这样的话,萧峰可受不了,所以,只好让她坐在前面了。 但是萧峰发现这也是同样令他受不了的事,因为,现在成了他整天的抱着她。 可是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马儿已经开始上路了,所以她就这样被他抱了两天。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萧峰不是第一次跟女性有亲密的接触了,象阿朱阿紫姐妹,还有梅兰菊竹四姐妹,可是她们都没有象现在怀里抱着的这个苗女那样,给自己这样一种强烈而不知名的感觉,萧峰没试过的感觉。 那个部位已经精神抖擞了两天了,起码在马上的时候都是这样的状态。 萧峰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成熟的男人,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这是件很要命的事。 萧峰已经骂了自己两天“禽兽”了,因为到现在为止,萧峰还不知道那苗女的名字,他是很想问的,可是不知道该怎么问,这真是件很要命的事。 路上吃饭、投宿时,掌柜都称呼那苗女为“夫人”,她没有反驳过,最要命的是连自己都不去解释过,为什么?萧峰不知道。 幸好要命的日子快要过去了,前面就是巴陵,到了那里就可以租一艘船,顺流而下,到了金陵就可以下船,然后再走一天,应该就可以到钱塘江了。 想到这里,萧峰不由得暗叹一口气,是轻松?还是别的什么感觉呢?萧峰不知道。 看着眼前出现一条大江,苗女急忙问:“大个子!前面就是钱塘江吗?”“不,那是长江,我们在那租艘船,顺流而下,再过两三天就可以到钱塘江了。” 萧峰这两天已经知道苗女对中原一点认识也没有,所以也不多解释,只要说清楚要怎么走就是了。 到了码头,当然是要找一艘比较象样的船才行,起码也得有位置给马儿。 萧峰自己下了马,仍着那苗女坐于鞍上,牵着马,边行边物色合用的船只,与苗女共坐一鞍虽是艳福无边,但萧峰却自感消受不起。 看了一路,却寻不着合心意的船只,不是太小,就是太大,苗女已有些不耐烦,正要发作野蛮本色,忽听得江上传来呼救之声:“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啊~~~”萧峰和苗女循声望去,见一舟船在江心中打转,原来竟是被一旋涡卷中,附近舟船避之尤恐不及,哪敢过去救人? 萧峰听得那船上之人呼救之声渐变嘶竭,显是情势已危急至极,再看周遭情况,实无一船敢再涉险去救。 他目光锐利,四下搜索之下见有一大船正停在江边修理,那大铁锚解卸下来,旁边有正好有一大捆缆绳,心念一闪,即冲过去,一手拿起铁锚,一手捧起缆绳,脚下不停,向离那遇险船只最近的码头奔去。 正在修理那大船的人本来就要叫有贼,但见萧峰提着大铁锚和一大捆缆绳仍似无物一般,都唬得叫不出声来。 萧峰一面急奔,一面手下却是不停,用缆绳在铁锚尾端结了两个索结,已经奔至离码头边上不过三尺之处。 萧峰将铁锚稍稍拖后,突然一步定住身形,将所有前冲的势头全到移到铁锚之上,再在铁锚尾端推上一掌,使的却是一招“或跃在渊”。 那铁锚拖着缆绳,如同神龙飞天一般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无缺的轨迹,直向那江心中正在打转的舟船而去。 “嘭”的一声响亮,缆绳将尽之际,那铁锚堪堪落在船头甲板之上,砸出一个破洞,萧峰那边厢已扎定马步,双手轮番急扯。 铁锚钩住甲板,缆绳扯得笔直,将船头拉转过来,四周围观人等皆看的不敢作半点声响,连呼吸也都屏止下来。只见萧峰双手如轮绞转,一丈、两丈,萧峰脚下绳尾渐渐卷将起来,那遇险舟船亦渐离险境。 终于,那舟船脱离旋涡范围,四周围观人等忽地齐声喝彩,更衬得萧峰神威无俦,舟船转过舵,向萧峰这边航来。萧峰本不欲招摇,但刚才救人要紧,实无暇顾及,现在险情已解,不欲再作纠缠,于是转身便要离开,船上却有人叫道:“英雄且留步,救命之恩范某尚未谢过啊!” 萧峰转过身来,刚要说不需言谢,却看得那船上唤己之人甚为眼熟,那人见萧峰转过身来,也是“咦”的一声。 待得那舟船停靠好,萧峰已想起那人是谁,见其下船走来,也急忙过去,拱手施礼:“范大人,别来可好吗?” 那范大人身穿一袭素白儒服,身材瘦削,两鬓带霜,三缕长须飘飘,眉宇间隐带一股忧愁,走下船来,也向萧峰拱一下手:“原来是乔大侠,多年不见,风采依然啊!老朽一条残命又是乔大侠救回来了。” 原来两人竟是旧识,萧峰摆一摆手,说:“范大人过誉了,什么大侠不大侠的,不过是恰巧遇到罢了。” 那范大人走过来,拉起萧峰一手,边走边说:“如此范某还是照旧唤你作乔兄弟好了。良朋久别重逢,合该一聚,此巴陵郡守腾子京大人数十年前将岳阳楼重修建成,是个可眺观洞庭的好景致,乔兄弟且随我来。” 说罢即拉着萧峰而行,此范大人乃是萧峰十年前所识,萧峰对其极为敬慕,此刻也不推托,只是去拉着马儿,也不理那苗女愿意不愿意,便随那范大人而行。 那范大人见萧峰所骑马儿上有一妙龄少女,不认得是谁,但见萧峰只一味儿与自己说那别来境况,也不好开口相询。 一路上有不少人指指点点,都在说萧峰刚才如何如何神威大发,将江中遇险舟船救回,萧峰等人走到哪里,那番话就传到哪里,到得范大人领萧峰和苗女来到岳阳楼,那话已传得如同神话一般。 众人步上岳阳楼,只听得楼下那些人还在议论纷纷,越说越离谱,竟连那栓在楼下的马儿都说成了龙马,萧峰和范大人相对苦笑摇头,那苗女却已笑得花枝乱颤,只得拉住萧峰一臂,方能上楼来。来到第四层,却只见几个官差把住楼梯口,别无他人,萧峰等人皆感奇怪:难道还有哪个大官来了? 正自疑惑间,一个官差走过来,向那范大人鞠躬行礼:“范大人光临,未曾远迎,还望恕罪。”那范大人问道:“你等因何在此?是郡守大人来了吗?” 那官差答道:“回大人话,非是郡守大人在此,却是另一位大人途经本郡,郡守大人命我等在此护卫。” 那范大人呵呵一笑道:“原来如此,老朽欲上去与那位大人见个礼,不知可否?” 那官差即打手势,着其他人让开,同时说:“既是范大人来此,岂有不可之理?范大人,请。” 本来他受命守卫于此,是不可让萧峰等人上去的,但见萧峰与那范大人携手而来,却是不敢阻拦,众人即转上楼梯,望顶楼第五层而上。忽听得楼上有一人高声诵读:“好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好一个范仲淹!苏某在此拜敬希文先生一杯!” 那范大人接口道:“能得东坡居士一赞,希文先生也足可自豪矣,子瞻兄这一杯,还得加上在下范祖禹才是!” 说罢已带同萧峰及那苗女上到顶楼来,只见一人举杯呆立,似是被刚才范祖禹的一句突如其来的话吓着了。 范祖禹走过去,拿起桌上一杯酒,向他一敬,道:“子瞻兄,请。”原来此人便是苏轼,他此时回过神来,也举杯向范祖禹一敬,两人齐齐干了一杯。 萧峰见那苏轼,身材比范祖禹稍高,瞳如朗星,在凤目中显得极为灵动,面容虽瘦,却是有若童颜,留着五缕短须,显得儒雅非凡。 苏轼与范祖禹对干一杯已罢,放下酒杯,便邀众人同坐,又向范祖禹问道:“祖禹兄,这两位是” 范祖禹即向苏轼介绍:“这一位名唤乔峰,当年我在江浙一带督办官盐时,曾遭走私盐货的黑道人物暗算,幸得乔兄弟救回,今日在江中遇险,又是乔兄弟出手相救,实乃当世英雄。” 苏轼闻言急问:“祖禹兄方才在江中遇险?是什么回事?” 范祖禹于是将刚才江中遇险,萧峰施救之事说了一遍,苏轼只听得张口结舌,这般本领实是闻所未闻,细细打量萧峰一番,见萧峰确是器宇不凡,越看越令人心折,于是举起一杯酒,向萧峰敬道:“乔先生两番救助范大人,便是两番救助天下百姓,苏某斗胆,代百姓向乔先生敬一杯!” 萧峰哪曾被这样赞誉过?正要谦逊一番,忽听到“哧”的一声,原来是那苗女笑了出来,萧峰等皆感奇怪之时,她却说道:“你要敬他酒,就要用大碗才行,这么一小杯嘻嘻” 苏轼先是一愣,然后即醒悟过来:“不错不错,如此大恩,一小杯酒又怎么配得上?来、来、来,我敬乔先生一碗吧。” 说完便去倒酒,却不知其实是误会了苗女的意思,那苗女只是见惯了萧峰喝酒,认为这么一小杯,萧峰必喝得不过瘾,所以才有此言。 苏轼倒了一碗酒,又向萧峰敬来,其实说是一碗酒,与萧峰平时用惯的大海碗还差得远了,但以文人说来,已是极为豪气。 萧峰生怕那苗女又说出什么话来,急捧起碗来一口干了,说:“苏大人过誉了,乔某一介莽夫,哪当得起如此赞誉?” 苏轼见萧峰一口便将一碗酒干了,豪迈得教人心服口服,也将自己的一杯酒干了,说:“乔先生太谦了!啊!还没请教,这位是” 他见那苗女上楼之时拉着萧峰一臂,神态亲昵,又提点自己用大碗敬酒,心中已猜道是萧峰妻子,此时询问只是循礼而已,哪里知道萧峰连苗女的名字都还未知道?范祖禹也不知道两人关系,但所想却是于苏轼相同,也望着萧峰,看萧峰如何介绍,却不知萧峰实是不知如何介绍好。 忽听得那苗女自言道:“我是夫人。” 其实她并不知晓夫人是什么意思,但她听得路上人都这样称呼自己,便就照用来介绍自己。 苏轼与范祖禹闻言都是当真如此的表情,萧峰却是如封石中,大有六月飘雪的冤枉之感,只望包龙图复生来此,好还己清白!却见那苗女一面得色,萧峰忽地心跳加快:莫非她她什么呢?萧峰又不敢想下去了,但此时如何可得解释? 范祖禹与苏轼又向萧峰二人敬酒,萧峰只得连连举碗而干,那苗女也是兴高采烈,连连干杯,但酒量明显甚浅,只几杯,便就醉倒。 这边范祖禹细看苏轼几眼,忽然问道:“子瞻兄,因何满腹愁意?” 他久历世情,见苏轼一向儒雅的面上隐藏愁苦,故出此问。 苏轼微一愕然,即起身转向窗外,凭栏而立,叹息道:“大概是苏某思念徹弟吧,祖禹兄,苏某日前中秋时,作得一阙,请希文兄斧正斧正如何?” 说罢即吟唱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萧峰虽只粗通文字,但亦感到词中一股苍凉愁怀,范祖禹却是深有体会,忽然说道:“子瞻兄,你是心灰意冷了吧?” 苏轼全身一震,缓缓转过身来,冷然道:“范大人说的不错,苏某如今被贬往岭南,只怕今生今世,都无缘复返中原了。范大人你却是北上,回京去吧?” 苏轼与范祖禹向来政见不合,刚才见了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句,方放下成见,与范祖禹把酒畅快,这时勾起心结,便又冷漠起来。 范祖禹岂会不知其所指?但他胸怀广阔,人说宰相腹中能撑船,他胸中却可容天下!当下也不愠不怒,只叹一口气,说:“范某确是要北上,不过却不是回京,而是到边关作监军。” 苏轼闻言吃了一惊:“什么?” 范祖禹淡然道:“范某在朝中两面不讨好,还是不居庙堂也罢,能为天下百姓做一点事,便足愿矣。” 苏轼全身剧震,忽地向范祖禹躬身一礼,范祖禹急忙扶起:“子瞻兄何故如此?” 苏轼满面羞愧,说:“祖禹兄,苏某昔日对你多有不敬之处,还望海涵。苏某今日方自知不及祖禹兄万一,兵凶战危,祖禹兄尚且不惧,苏某且看那岭南之地,有何可惧?” 范祖禹捧起一碗酒,对苏轼说道:“子瞻兄,今日一别,想是今生再无会期,且痛饮一碗罢。” 苏轼亦捧起一碗酒,说:“祖禹兄,保重了。”说罢两人一干而尽,范祖禹放下碗来,头也不回,即下楼而去。 萧峰亦向苏轼告辞,抱起苗女尾随范祖禹而行。 苗女醉得利害,不便放在马鞍上,萧峰只得抱着她,任马儿自跟在后面。 萧峰边走边向范祖禹问道:“范大人怎么知道苏大人心灰意冷?” 范祖禹知萧峰只粗通文字,即解释道:“他那一句‘高处不胜寒’,便是明证了,后又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情圆缺’之句,正是天意如此,无可奈何的意思。” 萧峰听得似懂非懂,但想以范大人的文字造诣,当不会错,范祖禹又继续讲:“最后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正是他退隐山林,与家人共渡余生想法的映照。” 萧峰听罢想起父亲,于是点头说:“这也不错啊!” 这时已经回到范祖禹所乘之船下,其侍童已在码头等候。范祖禹唤过侍童,便要离开,又对萧峰说:“乔兄弟,听你言想寻一舟船,我方才所乘那艘颇为合用,便转让给兄弟你用了。” 萧峰知道他要北上,也不推辞,只好说一句:“范大人,保重了!还望后会有期!” 范祖禹只一拱手,说:“但愿如此。”便领侍童望北而去,萧峰想起苏轼刚才解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句子,对范祖禹更感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