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狱中的神秘老人是我的师父 我只是一个浪迹赌场的浪荡子,我的远大志向便是做一个赌神。 我娘当然无法接受我的理想,她年轻时曾在吏部侍郎的大宅里做过丫鬟,懂得很多道理。“久赌神仙输,哪里有赌神?老实安分地过日子吧。”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吐了好几口血。第二天,两个从小就和我混在一起的邻居,帮我在城东郊外挖了头坟。 张头是吏部侍郎家里的三管家,他老婆和我娘听说是姐妹。我娘走后不久,她送来一封信,让我去天牢找她小儿子。 她小儿子我也认识,当初那小子在赌场出千,还是我去找龙哥求情。不过我打心眼里看不起这种赌品低下的人。赌品不好的人,人品必定低下。虽然我的朋友很少有人知道什么是人品,不过我娘说,人无品,就像麻花没有扭。没有扭的麻花就不是麻花了,同样,没有品的人也就不是人了。 张头的小儿子诨名叫屁二,当初我就叫他屁二,不过我现在叫他“小张头”。 他深以他爹为荣,虽然他已经是天牢死囚的牢头,他还是向往吏部侍郎府管家的风光无限。她娘让她给我安排一个饭碗。这小子虽然没品,不过他还勉强算是个听话的儿子。 “亮招子,别说大哥我不罩着你。”屁二剔着牙,“你跟着我,只管看,只管听,闲事莫管,闲话莫说,明白吗?” 天牢的牢卒一个月能有一两银子的进帐,还管一天两顿饭,所以我只好点头陪笑。 “别看我手下带上你才五六个丁,可你知道我们管的是谁吗?天牢是皇帝关人的地方,天牢里的死囚都是皇帝要杀的人,你说,这份量有多重!” 我笑着给他满了酒,没说话。 “有句话,叫公门之中好修行,你慢慢修行吧。” 我连声应是,屁二让我给他看班,他去过过手瘾。 听说这天牢是前朝的名匠鲁王旺设计的,可经历千年不坏。他一生中建造房屋不下万栋,不论是给死囚住的,还是给皇帝住的,他都造过。我本以为他一定有好几百两的家产,不过听说书的郑叔讲,他给皇帝造完房子后就死了,死后还被抄了家。 死牢是在地下两层,比别的牢房要清净许多,大概人人都知道自己要死了,也不抱怨什么。我想也是,如果我知道我要死了,我也不会废力气叫什么冤枉。所以,死牢的工作也是最轻松的,一天只给那些死囚一个馒头和一碗脏水。我一直以为那是脏水,直到有一天,两个死囚争这碗脏水吵了起来,我才知道那是“汤”。 屁二说,官若是做得不比吏部侍郎还大,是没有资格呆在天牢的死牢里的。我知道吏部侍郎上面还有尚书和宰相,然后就是皇帝。不过看看这些糟老头,实在很难和大官挂上勾。 每天的工作很枯燥,只是送一次饭,然后就是在油灯底下看传奇故事。我爹是个破落的秀才,我娘也算识过字,所以我也算得上粗通文墨。因为常去给郑叔捧场,他知道我识字,也就借了一些传奇故事给我,当班的时候正好解闷。 “那老头又不安分了,说是闻到了书味。鸟,书味也能传到这里来的么?”乌头嘟囔着送饭回来,见到我在看书,又嚷了起来:“操,你小子还识字?” 他是牢油子,一辈子不是看牢就是坐牢,我不敢惹他,讪讪陪笑。 “你和那老头倒是配,死牢里还看个屁书!你这么闲,给我看着班,我有事。”乌头说着就走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那点事,不是沉香院就是国色楼。听说他除了成亲第一晚是在家里过的,就没回过家。不过有钱了上青楼,没钱了下私窑子,他这么说,也的确这么做。 《英杰传》我已经听了十几遍,书也看了四五遍,实在有些无聊。给乌头一说,我倒对那个老头有了些好奇,忍不住往死牢深处摸去。他被关在最里面的一间黑屋子里。 “嘿,书来了,书来了!” 我刚走近,还没说话,一个嘶哑的声音已经从铁门那边传了过来,还有一阵镣铐的声音。 “好香,好香。”老头说。 “你要书?” “要,要,当然要。老夫已经憋了几十年了,好香,好香。” 我把书塞了进去,问:“你真能闻到书味?”我有些不信,可能他只是听见了我翻书的声音而已。 “嘿,当然,书之为物,至高至清至雅,其品高,声清,韵雅,这死牢又是至贱至浊至俗的地方,高下相形,清浊相辨,雅俗相成,怎么会闻不出来?”老头大力地吸着气,抽空说着。 我模模糊糊似乎听懂了些,却又不是很明白。我虽然识字,却从没有和文人说过话。唯一一个识字的朋友就是西大街青藤茶坊的说书先生郑叔。 “小哥,能给我一盏灯吗?”他说。 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死牢里一直点着灯,常常还没用坏就又有新的分下来。找了一盏新灯,装满油,又捻了两根灯芯,送了进去。 “这个给你,以后常常给我送点书来。”老头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身上的衣服早就成了碎布,还散发着一股恶臭。 我有些害怕,握着他塞给我的东西转身就跑,差点忘记锁上牢门。 回到灯下一看,手里居然握着一块金子,居然是金子! 我只见过两次金子。一次是路过恒太钱庄,我看到有个大户从里面提了一锭金子,想来足足有五两。牛尾巴本来是要做了他的,却因为他的保镖太厉害,反而被扭去官府杀了头。 还有一次便是在天下赌场,有个我以为是赌神一样的人,铺铺都开豹子。刘老板亲自出场,还是赢不下他。我当时也跟风赚了三四两,本想再跟着混些,刘老板捧着一封红布包着的元宝出来了。赌神掀开红布一角,露出一锭金子。随后他就接过元宝走了,我虽然很快就又把钱输了回去,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见到了赌神,也见到了金子。 我不相信这金子是真的,用力咬了一下,真的是真的。来不及说什么,我匆匆跑回自己的窝棚,把这块金子埋在了榻底下。我倒了杯水,手却抖得喝不进嘴。我该怎么用这块金子呢?足足有一两重呢! 我忘记我是怎么睡着的,不过我永远忘记不了我是怎么醒来的。 两个官差,我认识他们是府尹大人的亲随,把我铐回了天牢。 我吓得两腿发软,只见屁二和乌头头垂得很低,跪在一边。 我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一双做工考究的鞋子朝我走来,还有紫色蟒袍的下摆。 “是你给他书的。” 那声音充满威严,我忍不住抖得更厉害了。 “是、是小的给的。”我颤抖地回道。 “上刑!看他还敢不敢。” 鞋子转身走了,两个大汉把我拖向刑房。 我本想拼命用脚抓住地面,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了。 进了刑房,我看到刑具上暗红色的铁锈和血迹,胃里一阵翻腾。 不过我看到了生机,朝我走来的是虎哥,从小打架就罩着我。我想喊他救我,不过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大人有令,让他一件件吃过来,可千万别弄死他。”拖我的其中一人说道。 “嘿,小的明白,大人就是不说,小的也不会让他好看。仗着自己是谁谁的小舅子,哼,你小子也有今天啊!”虎哥的话让我迷惑,我从来就是家里的独苗,立兴坊上下都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来不及想太多,已经有刑房的差役把我绑在了木桩上,虎哥举着一把烧红的烙铁朝我一步步走来。 我瞪大了眼睛,看到了红色的烙铁和狰狞的冷笑,然后就是一阵皮肉烧焦的味道。我不知道我嚷得有多大声,不过这种疼痛一定就是撕心裂肺。 我被冷水泼醒,不敢睁开眼睛。胸口的疼痛让我不知道世间其他的存在,只有黑暗才能给我一丝安全的感觉。 “啪”,一声鞭响,我的胸口如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伴随着皮鞭的声响,我忍不住哀嚎起来。 终于,我已经嚎到了嚎不出声的地步,胸口的疼痛早就变得有些麻木。不过我知道,后面的刑罚还更重。 “快把他的膑骨挖出来,我们走,这里味道还真臭。”另一个声音道。 我的思绪早就麻木得不能运作,一直到刺骨的疼痛从膝盖出传来,我才知道他要的是我的骨头。我又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虎哥家。 虎妞坐在榻边,偷偷擦着眼泪,见我醒来,高叫着跑去唤来虎哥。 虎哥和虎嫂一起进来,虎嫂手里还端着一碗粥,很香。 “你干了什么?怎么让知府大人发那么大的火?”虎哥问我。 我摇了摇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是呀,我干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啊!上天,这还有天理吗? “你干什么,莫要吓坏了他。啧啧,你们怎么下手那么重?” “没办法,人家看着的。要不是我做了手脚,你以为他这把骨头还能挺到现在?”虎哥说的不假,公门里有一套功夫,能救人于无形,也能杀人于无影。 “这鞭子打的,你看,啧啧。”虎嫂拿了块布,帮我洗着伤口。 “鞭子是皮肉功夫,没伤筋骨就没事。炮烙也是,我避开了他的筋络,只是皮肉受苦而已。可惜,人家点明了要膝盖骨,瞒不过去的。”虎哥声音越来越轻。 我试着抬了抬腿,的确不听我使唤,从那人说话的那刻起,我就已经是个废人了。两行浊泪顺着我的脸流了下来,流到嘴里,苦得很。 “在我这里休息两天吧,等好些了,还要回去当班。”虎哥说。 我怔住了,还要当班?当什么班? “知府让你守在死牢里,看守书。” 我还是没有明白。 几天后,我被人拉回了死牢,就是那个老头的牢房。 “连累你了,小哥。”老头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凉凉的。 我无语,我才十六岁,却已经成了一个废人。 牢里一片寂静,只有灯燃得很欢快。 我看到老人被一根铁链栓着,最远也就走到门口。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并不想走出去,却更想去拿角落里的书。 角落里已经堆满了书。 所以虎哥说让我看守书。 我知道屁二不会帮我,但是他还是给了我狱卒该有的伙食,只是少了肉。 我看不惯老人只能就着脏水吃糠,把自己的饭给了他,随手取了一本书读了起来。 老人一声叹息,放下饭,靠着墙根呆呆地望着我。 过了不知多久,我听到钟响,该换班了。不过他们会放我出去吗?还是我要在这里和这个死囚一起等死? 终于有人开了门,屁二把我拉了出去。 “操,明明是个混混,看个鸟书。好,现在成残废了吧,还累你张爷拉你……”屁二骂着,把我扔出了牢门。虎嫂牵着虎妞的手,和虎哥一起等在那里。 从屁二开始放屁,不论是地上的石子,还是有棱有角的台阶,我一声都没吭。我虽然是个残废,起码还是个人,不像他。 虎哥架着我回去了。 第二天,我又回到牢里,和老人相对。 虎哥虽然油水不少,不过家里平白养个废人还是件难为事。我把金子的事告诉了虎哥,他却皱了皱眉头,走了出去。 当夜,虎哥回来了,喝了很多酒,醉醺醺地把我从榻上拉起来,臭骂我看不起他,把他看成了屁二一样的渣滓。 我无语,看着虎妞咬着衣襟哭,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虽然残废了,日子还是一样过。 老头不再说话,只是出神,一出能出一天。 我见不惯老人家受苦,扔过去一本书。那本书很难懂,不过却也写的有趣,讲的是千百年前圣朝初开的故事。 老头看着脚边的书发呆,重重吐出一口气,道:“我收你为徒吧。” 第二章 我的师父原来是神人! 我从来没有老师,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娘那时已经不能做下人了,因为没人愿意雇一个看不见东西的人。 我出去赌,有时能拿回来很多钱,娘总是留下一部分,然后我再去把剩下的钱输个精光。所以,家里没有钱让我去塾里读书。 有时候手头分文没有,我也会去塾里偷听,不过齐夫子讲得太无聊,只会让小孩子读书,后来我也就不去了。 这个老头人还不错,虽然我变成残废和他的关系不大,不过他总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我知道他的好意,因为我知道,请先生教你识字是一回事,让先生教你识文是另一回事。齐夫子就是让教孩子们识字,他们能读出城里所有酒楼当铺的招牌,却不知道什么意思。 老头讲得也很清楚,我记性还算不错,一遍下来倒也明白。十几天功夫,以前一头雾水的书文倒也能理解一二。 外加他和娘一样叫我小亮,我觉得这个师没有拜错。 我的俸禄被屁二吞了,不过我也知道不值得和他这种人一般见识。 虎哥有时候去赌场也会带上我,虽然残废、书生、和尚和尼姑是赌场四大忌讳。 我的腿残了,不过赌运却好了起来。今天,我就和虎哥赢了一只老母鸡。 街上的爆竹响起,该是子时了。孩童们的喧嚷让本就热闹的城里更加热闹。 去年的年节,我和娘坐在一起吃饺子,那是娘第一次在我面前吐血。我在马大夫家跪了两个时辰,马大夫只是给娘把了脉,说了句“血磕”,便收了我二两银子。娘却还是在开春的时候走了。 “路上当心。”虎嫂在门口叫了一声。 虎哥推着我往天牢去了。 我们装了些菜,给师父送去。 虎哥另外带了一瓶酒,和牢里当值的兄弟喝了起来。 “师父,新年好,祝师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给师父磕了头。 师父笑着给了我一个信封。 我知道师父入狱的时候夹带了许多,包括那块金子。接过信封,又磕头谢礼。 “别打开,等我死了再看。” “师父!”新年新岁的,师父的话太不吉利。 师父一笑,道:“今天过了,你又长了一岁,我也该教你点别的东西了,我虚綦之的徒弟可不能一辈子做个狱卒。” 我心一跳,不知道师父要教我什么,却充满了期待。而且,我第一次听说师父的姓名,好古怪的姓。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演八卦,另有三才,五行,奇门九宫……如此种种,有了天地万物,生老病死。世间一切,无一逃得出去……”师父的神情变得无比肃穆,我只是听着,虽不明白,却也拼命记在心里。 ××××××××× “北方水生东方木,东方木生南方火,南方火生中央土,中央土生西方金,西方金生北方水,此五行以位而迭生之道也。九宫之中,逆克则由其数,一六之水克二七之火,二七之火克四九之金,四九之金克三八之木,三八之木制中五之土,中五之土制一六之水,此五行以数而逆克之道也。顺生逆克,五行均衡,九宫因此而成势也。……” 师父说完,重重吐了口气,似乎已经累了。 我倒了水给师父,侍立一旁。 “明白了?”师父问我。 我重复了遍,虽然还有些许不清楚的地方,也没有敢多问。 师父点了点头:“当初收你,是因为于心不忍。我本愿师门传承由我而终,想来还是逆不过天命,临死了却收了你这么个资质奇佳的徒弟。” 我有些内疚,其实师父说的很多我都不明白,只是我记性好,能记住罢了。 “你回去吧,明天记得带银针来。” 换班的钟声解了我的窘。 屁二开了门,把我背上楼,交给虎哥。 这也是师父说的,动之以利,胁之以力。我送了屁二不少好处,虎哥也仗着一把子力气警告了他,所以他现在和我客客气气,两家开心。 ××××××××× 春去春又来,每年的春天都是我难过的时节。 娘走了五年了,我已经不是当初嘴上没毛的小伙。虽然只是二十出头,却比同龄的伙伴更显衰老。 虎嫂说是因为牢里阴气太重,死牢终年不见阳光的缘故。 所以,有时候我也在想,师父在牢里住了多久?他到底有过什么辉煌的故事? 这一天,还是让我等到了。 我到了牢里,还没来得及叫师父,已经有人把我按倒在地。 “见了王爷,还不下跪!” 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我一如五年前,跪倒在他脚下,浑身打颤。 一样的黑鞋,一样的紫袍下摆。 一样的声音,道:“你真的看了他五年?” 我结巴地回答说是,眼睛盯着他脚下的一片青苔。 “你不会给他书看了吧。” “小的不敢。” “哼,谅你也不敢。说,这老头说过些什么?” 我知道有小人喜欢以言入罪,我看不起这种人,咬牙道:“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一声鞭响,我的背脊一阵清凉,然后才是疼痛。 “国老,五年后本王会再来,希望您还能活着。”那人狂笑着走了。 我双掌并用,让开了路,免受脚踢之苦。 不过,我师父居然是国老居然是我师父! 本朝只有一位国老,本心先生。他是本朝的传说,也是莫大的谜团。 在郑叔的故事里,国老本心先生有时是位中年文士,有时是个世外高人,有时是神仙,有时是个骄意纵横的侠客。原来,他就是我相对五年的师父。 “师父。”我怯怯地叫了一声,生怕因为刚才丢脸的举动让他老人家不悦。 师父叹了口气,道:“该来的总要来。” “原来师父是国老,真的吗?”我忍不住问道。 一灯如豆,师父点了点头。 得到了本人的认可,我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小亮,你想重新站起来吗?”师父突然问我。 我看了看已经畸形的两条小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给我听好了。”师父突然放低声音,“你后天就离开这里,出城后一路往南,那里有个水塘,周围都种了竹子。若是你命不该残疾,必定能找到一竿方形的竹子。” “方竹?”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世上哪有方形的竹子? “禁声!”师父低声喝止我,“当心隔墙有耳。找到方竹之后,用力转动,水塘里的水会被放干,淤泥之下,有块石板,石板之下便是密室。记住,你可以让人帮你,却只有你一人能进入密室,否则将引发机关,必定万箭穿心而亡。” “那我……”我有些害怕。 “别怕,此机关是根据人的呼吸而设,只有你一人,呼气必不至于引发机关。” 我恍然大悟。 “进入密室之后,把墙上的文字背熟,然后尽数毁去,不可留于人间。明白么?” 我也压低声音,坚定道:“弟子明白。” “等事成之后再来吧。”师父闭上了眼睛。 我缓缓往外爬去,一阶阶爬上楼梯。 虎妞还在写我昨天教她的字,十岁的孩子还在天真可爱的年龄,见我浑身是泥,乖巧地帮我打水去了。 我是一路爬回来的。 我恨自己的表现,或许师父也是为此让我少去找他。 我是个懦夫。 我理该受到路人的嘲笑和辱骂。 …… 我把密室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虎哥,虎哥也答应借辆车送我去。 虎哥的确是个义气为先的人,推着我跑了一整天。 果然有师父说的竹林和方塘。 不过池塘里的水却不见了,只有一扇黑洞洞的洞口开着,像是没牙老人张开的嘴。 “这里有尸体!”虎哥的目力不弱,虽然昏暗,还是看到地上像麻袋似的尸体。 我也看到了,不过我更想知道密室里到底怎么了。师父让我来毁掉密室里的文字,为什么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我顾不上脏,往密室爬去。 师父说的不错,万箭穿心。 一个白衣人站在密室中央,背对着我,手里的火把还燃着。他浑身插满了箭,就像一只刺猬。 我有些胆怯,但还是逼着自己爬了下去。 密室的墙壁上一个字都没有。 等我爬上来,虎哥已经挖了坑把那些尸体葬了。 “师父,有人死在密室里,墙上却一个字都没有。”我说。 “傻孩子,我只是替你报仇罢了,他居然敢打你,打我的徒弟!”师父朗声笑道,“这次坏他一条臂膀,看看他还敢张狂!老虎不发威,还真被当成了病猫。” 我不解。 “哼,你以为李哲存把我关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因为为师手里有卷天书,可夺天地造化之机。何况李哲存那厮中了为师的独门秘药,每五年便需为师替他解毒,否则为师哪能活上这么久?” 师父接着说道:“那密室本来是疑冢,有火则有热气,得热气即会引发机关。我早知他会偷听我们说话,然后派个得力助手进去替他抄录文字,哈哈,你可解气了?” 我无语。 “李哲存!我知道你偷听了三十年!你以为我不知道?哈哈,你的计量能和我比吗!听好了,若是我徒弟或是他兄弟朋友,受了一丝一毫的伤害,我担保你活不过下个五年!”师父大声叫道。 “小亮,为师的本事不多,该教的也都差不多教你了,可惜你心性善良,人心机变总难让为师放心啊。”师父拉着我的手,爱怜道。 我虽然恨那些让我变成了残废的人,不过我也的确觉得他很可怜。 于是,我决定忘记这些。 我的确忘记了一切。 师父不愧盛名传世,天文地理,医相星卜,无一不通,无一不晓。自从有了密室一事之后,师父教得更多更急,我也只有勉强牢记。 我知道了很多事情。 师父二十六岁出道,十五年,帮本朝太祖皇帝打下天下。李哲存本是太祖皇帝的堂侄,更受过师父的救命之恩,却恩将仇报,设计拘禁了师父。太祖皇帝居然想鸟尽弓藏,默视不理,以至于师父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死牢里住了三十年。 ××××××××× “虎哥,走吧,别被人找到。”我坐在师父设计的轮椅上,对虎哥道。 虎哥虎嫂已经背了包袱,牵着虎妞的手,三步一回头,终于还是消失在夜色中。 我带着斗笠,垂下的黑纱遮住了我的脸。一身干净合身的白袍是凤仪楼定做的,用去了足足二两银子。 师父早两天就已经不成了,也不说话,只是在我手心里写了不少往事。我本来想哭的,但是师父再三要我起誓,今生今世不落一滴眼泪。我答应了。 也是到了最后,师父说,他不在乎李家对他的恩将仇报,这是他欠李家的。除此之外,师父只让我去看他第一年年节给我的信封。 我找出已经有些泛黄的信封,里面只有八个字:“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我立志不会忘记师父的遗言。 按照师父临终前的告诫,我雇了一辆车,又来到方竹池塘。 池塘里的水又满了,想来淤泥也铺了厚厚一层。不过师父当初并没有骗那个李哲存,那个无字密室的确是疑冢,他想要的东西并不在那里。 一切玄机还是落在那竿方竹上。 师父说,要砍了它,把水灌进去。 我照做了。 地底深处似乎传来一阵机关启动的声响,不一会,我左前十来步,开启了一道密门。 幸好我换了麻衣,爬下台阶的时候虽然有些心疼,不过也不是太疼。 密室里有光,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夜光珠,照亮了一片。我猜它值很多钱,不过我不敢去动,那是师父留下的,而师父也没说我可以拿。 李哲存要的就是这卷竹简。 我正要伸手,看到头上三尺刻着一行字,要我取书之前先像祖师爷磕头。 师父并没有说过有关师门的事,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画上那个仙风道骨卓然不群的炼气士。不过我还是磕头了,因为师父说我已经得了他的真传,算是神机妙算门的传人。 磕足了九个头,竹简之下突然冒出了火舌。 我大惊之下顾不得烧伤,伸手去抢竹简。不过我到底是个残废,只得看着竹简在火中发出噼啪之声。 我知道,竹简之下的机关是我磕头引发的。这也是师父的意思吗? 火渐渐灭了,竹简化成了灰烬,却也留下了些东西。 留下了铁简。 我待热度退去,勉强把铁简拿到手里,读出上面刻的字:“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神机妙算岂可能,炼己修心或有灵。” 这就是师父想最后告诉我的话?还是连师父都不知道?我看着手中的铁简,揣入怀中,一阶阶原路爬了回去。 等我爬完最后一阶,密门抵着我的脚关上了,就像有人在下面看着一样。 我爬上轮椅,手转木轮,往南行去。 第三章 认识了大帅,我进了军营 本朝太平日久,道上没有听说有什么强盗。不过看我一个残废之人,恐怕真有强盗也懒得向我动手。 我已经梳了头发,换了一身布衣,在京城南面最近的千桥镇雇了一个长随。 他长得不错,方脸大耳,可惜有反骨。 师父说占卜相测之学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所以,我并没有指望他能跟我很久。不过,他跟我的时间也太短了,第二天就拿着我的包袱不知去了哪里。 万幸,我在轮椅之下装了暗格,值钱的物件都在我身下,包袱里只是一些散钱和替换的衣物。 残废总是不便的,客栈的掌柜为了方便我,我也为了省钱,就租下了底楼的杂物间。长宽不过一丈,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之外别无它物。 我央人买了纸笔砚墨,在白布条上写了四个字:医字相卜。找来一块干净些的木板架在轮椅上,我有了赚钱的行头。 老板是个好人,为了方便我轮椅的出入,连门槛都拆了。出于感激,我替他写了幅匾额,即便不算绝世之笔,总比他现在用的那块要好上许多。 日子还是一天天在过,我成了镇上略有名气的相士。虽然我把医放在了首位,但是找我的人更多还是看相占卜。人就是这样,不知道未来之前总想知道,知道后又有诸多烦恼。我不是什么“铁口直断”,所以我只说他们想听的话,混口饭吃。 不过师父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他说,虚綦之的徒弟不能做一辈子的狱卒,可是我现在比之狱卒又有什么不同? 今天的天气很好,我早早就出了门。 因为有一个庙会,今天的客人也特别多。 一个身穿绸缎的半百富绅挡住了我的去路。 “你会测字吗?” 我点了点头。 他在纸上写下了一个“篍”字。 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竹木茂之于上,萧索隐之于下。表面风光皆可见,不知来日心秋人也愁?” 他一旁的一个长得很漂亮的侍童,脸上已经写满了怒意。 “裘,还是篍。”他又写下一个同音字。 “狐袍不暖日,求衣怎能得?”我还是摇了摇头。 “将、蒋老爷,我们别和这个江湖术士纠缠了,快些走吧。”侍童道。 我笑了笑:“五文钱,多谢惠顾。” 那富绅也笑了:“我再写个字,你若是能猜到我的来历,我给五两银子!” “请。”我不是自信,只是现在围观者众,都是街坊,若是我不敢,招牌也就彻底砸了。不过我已经有了眉目,八成把握。 “蒋。就以我的姓来测吧。”那人手起笔落,笑着看着我。 “我总不好直言阁下是个草头将军吧。”我也笑了。 富绅大笑:“今日得见小友,实在有趣,听闻千桥镇的万合酒楼以壁火烤鸭闻名天下,若是不弃,不如把酒一叙?” 我当然不会嫌弃他。 不过我却不喝酒,我只喝茶。 说是一叙,还真的只叙了一句。他似乎满怀心事,只是喝酒。 “再帮我测一字。”他说着,沾酒在桌上写下一个“因”。写完,又补了一句:“今日阁下测的无一个好字,还是求先生看看仔细。” 我一笑,仔细端详着这个方方正正的字。果然是骨架严谨,功法得度,金戈铁马之气赫然。 “国中一人,可见阁下的确是国士无双。”我说。 他看着我,并不满意。 “有心为因,自然是生于恩,可见阁下知恩图报,真丈夫也。” 他还是看着我。 “阁下以水为媒,是为洇,可见凶中带吉,总能过去。” 他叹了口气,道:“承您贵言,但愿如此。” “不知阁下要问什么?” “兵事。”他吐出两个字。 “若是问兵事……”我略一沉吟,“兵书有云:勿击堂堂之阵,勿邀煌煌之师。将军能写出如此堂皇规正的字,此行或是大吉。” “诚如先生所言,但求上报君恩,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他的脸色略微有些转霁。 我不再说什么,其实,若是兵事,“因”带“囚”形,或有阶下之辱。 “不过,兵者,诡道也。即为诡道,自然吉凶不可测,将军还需小心。”我不忍心骗他,还是暗示道。 他一笑,道:“原来先生对兵家还有涉猎,不妨一论。” “草民身居陋巷,耳聋目瞎,不敢妄论。” 他故作神秘地靠近我,吐出两个字:“西北。” 师父曾经说过,天下动静,一动一静。乱世之后必有盛世,盛世之中必伏乱根。西北是我朝腹地,听闻与野食国相接,其地华夷杂居,早两年便有不服君威之传。 “草民试言。”我一拱手,“若是西北有事,国之大祸将至。所谓兵势如水,西北之地广袤胜过中国,贫瘠不下蛮荒,民风剽悍三岁孩童即能舞刀弄棒。进攻,入阳关,陷酒池,得金城即可跨马中原如入无人之境。退守,听闻南有沙漠无垠如海,非土著不可生;北有祁山连绵万里,非鹏鸟不可越。” “依先生说来,若是西北事发,岂非天下动荡?”他眯着眼睛。 “是。西北不能不稳。” 他叹了口气:“先生好见识。我尚缺一个幕僚,先生是否愿助我一臂之力?”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能碰到一个将军,不过真的碰到了也就碰到了,他并非想象中的高不可攀。至于厕身行伍,这就值得细细思量了。 “莫非先生还有什么疑虑?”他问我。 “在下残疾之身,怎能有幸追随将军?”我推脱道。 “若是我要先生冲锋陷阵,先生的确是残疾之身。不过,我要的乃是先生的才智见识,又有何残疾?”他大笑。 “可是,将军尚不知在下……” “明可名!国老虚公綦之的弟子。”他一脸肃穆,压低声音说道。 我手一震,差点打翻杯中的茶水。 “你想知道我怎么会知道的?”他眯起眼睛,“我还知道,你若是不隐姓埋名跟着我,不日就有杀身之祸。” 我知道他不是在吹牛。 在千桥镇,我用的名字是虚日月,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名。不过既然他能找到我,想必别人也能找到我,比如李哲存。 “大隐隐于朝,李哲存怎么找也不会在我的帐下找人。而且,即便他找到了,我是先皇御封的上柱国大将军,大司马,天下兵马大元帅,他能奈我何?” 我看着这个富绅模样的人,实在难以想象居然是如此了得的人物。 “学生明可名,承蒙大帅不弃,愿追随大帅麾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好一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帅一仰头,喝尽杯中酒。 接着,大帅又道:“先生行踪已然暴露,还是要另换个名号方好。” “圣人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既然不可名,就叫布明吧。” “那本帅日后便称先生布先生。”大帅一点头,“车马早已备好,今夜先生便随我回京。” 我的家当尽在轮椅之中,要走也简单得很。 当夜,三辆马车停在客栈的后门,然后往三个方向疾驰而去。 三日后,我在两个年轻侍卫的护卫下,安然住进了大司马府。 又过了三日,大帅来到我住的小屋。 “你知道吗?那天作为疑兵的三辆马车都遇伏了。”大帅脸色阴沉。 “哦。”我淡淡应了一句。 “呵,想来你早就猜到了,所以才临时改主意。” “只是小心谨慎罢了。”我说。 大帅没有说什么,转身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看着庭中池水缓缓流动。 终于祸发西北,西域都护使李彦亭居然自立为王,建国号“夏”,称夏王。 我比朝廷早知道三个月,因为星象是不会骗人的。 大帅告诉我,本朝号称战将千员,其实能领兵打仗不过百人。百人之中,善战者不过十员,李彦亭麾下就有其中之三。 我皱了皱眉。 “不过,本帅麾下也有三员大将,足以与之匹敌。”大帅顿了顿,“何况还有虚先生的高足。” 我一笑:“行军布阵,学生未必能够胜任。” 大帅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道:“两军相遇勇者胜,两勇相遇强者胜,两强相遇智者胜。我手下的兵将可谓强者,先生足以称为智者。如此这般难道还有什么忧虑不成?” 若说忧虑,或许我唯一的忧虑就是大帅之前所测的字。 “什么时候出征?”我问。 “近了。” 出征之日果然很近。一个月后,圣旨下,命天下兵马元帅蒋栋国率军三十万,出关平叛。 三十万大军。 我只见过三十人打架,那已经是足以惊动官府的大事了。 点将台设在京城北郊,我知道那个地方,有一片凹谷,可以容纳数万人。事实上,京师出发的部队只有五万,其他的四十五万都是从地方调派,在金城集结。 誓师当日,皇上亲自登上点将台,激励士气。听说,凡是校尉一级的将官,都有御赐的战刀。 我在山头上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他们中恐怕有一部分要永远留在数千里之外的土地上。 我虽然没有参加誓师,却也要跟着出征。我有时候也会想,大帅或许也是师父的敌人,只是看我一无所知才利用我而已。不过这种念头很快就会打消,大帅对我的态度有时候就像是对自己的子侄。 “你跟着我的吧。”大帅说。 我点点头。出京三日,大帅开帐,所有校尉一级将官都要列席。 本朝军制,非军职在身是不能知闻议事内容的。所以,每一个进来的将军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 本军五万,加上前日京畿卫王致繁将军带来的十万军马,一共是十五万。太祖皇帝开国时,曾命师父虚綦之厘定军制。五人为伍,二伍为什。十什为班,十班成曲。十曲有营,数营可称师、部,数师并举方为军。 伍有伍长,什有什长,皆为兵士。至班而设兵尉,是为官长。曲设卫尉,每营的统领称校尉,封有将军号。师父定将军号百二十余,高下尊卑一目了然。 王致繁将军年近五十,比之大帅更显沧桑。将门虎子,先祖即是前朝统领一方军政的大员。后来太祖皇帝举兵应天,闻风而从,可说是三朝重臣。 不过大帅对他并不是很看重,私下曾对我说,王致繁不过是一员庸将,靠祖父余荫才忝居高位。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觉得他没有将军风范,更像是外放的文官。 不过他手下倒是有一个校尉,可爱得很。 “这位是本帅的幕僚,布先生。”大帅待人都来齐了,淡淡说了一句。 帐下十五位校尉将军,一阵细语,或许是我的年纪,或许是因为我的腿。 “军纪何存!”大帅怒了,下面顿时没了声音。 非但那些将军害怕,我也吓了一跳。有些人天生就是军人,披上战甲,光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霸气就能让人胆战心惊。 我一一扫视那些将军,年高的不过四十,年轻的也有三十,可说是青壮之师,现在被大帅一吼,皆是神情不定。只有一人例外,处之坦然,我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我军久未作战,军纪懈怠,诸君归营之后定要着力整顿,不可轻心。” “末将得令!”十五个声音同时应道。 “此番李彦亭作乱,正是血性男儿建功立业之机,诸君切莫坐失良机。”大帅顿了顿,“今日军议,乃是定下各营协调共进之策略。” 大帅从签桶里抽出一把令箭,一一派发。 “正德营统领史君毅。” “末将在。” “尔率所部为中军左翼,随大营进退。” 史君毅就是刚才那个面不改色的将军。 古铜色的肤色,整个脸庞如同刀削出来的一般,透着一股坚毅。我暗叹一声,刚巧看到他接过令牌,朝另一位将军瞪了一眼。 那位将军显然不服气,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正威营统领郑欢。” “末将在。”大帅紧接着叫的就是他,看来他和史君毅有些渊源了。 “尔率所部为中军右翼,随大营进退。” “末将得令。” 郑欢的声音里充满着期待。 他们两个都是大帅手下的勇将,这是大帅后来告诉我的。 我虽然见到了所有的校尉,却没有见到名声远播的三光将军,他们三个是大帅麾下最善战的将军。听说,这次大帅调了其中两位出来。 官道接着绵延的山路接着官道,十五万大军浩浩荡荡朝西开进。余下一半,要待到了金城再会师。 第四章 叛军下了阳关,我到了金城 西域都护府统辖的西域幅员辽阔,李彦亭也绝非碌碌之辈,听说每五年其辖地就要扩展个百十里。三年前,李彦亭曾上疏求请其统领阳关,还好当朝的宰相林熙林大人颇有远虑,廷谏再三才让皇上驳回了他的奏折。 若是当日李彦亭得了阳关,恐怕现在我们只有放弃山南路了。 不过最近传来的军报,李彦亭夸口一月内必下阳关。 从京师出发的时候是九月,大营到了金城已经是十月中的事了。 金城座落于河谷之中,大河从中将城分为城南城北。只有东西两面城墙,南北的山头设有哨卡。我从没有想过朝西走这么久,居然还能看到如此雄城。 山南路布政使和指挥使出城三十里迎接大帅,已经到了帐外。 “宣。”大帅放下手中的兵书,说道。 “下官山南布政使马全郭,见过大司马大人。”五十开外的布政使勉强作揖道。我看到大帅盯着他的大肚子看了良久,才道了声免礼。 “末将山南指挥使李彦宗,见过大帅。”全身披挂的年轻武将居然没有行军礼,我发现大帅隐隐已经有了怒意。 “大军于城东郊外扎营休整,下去吧。”大帅说完,又拿起了军书。 布政使马全郭躬身倒退着出去了,李彦宗却是满脸不平之色。 等他们两人都退了出去,大帅对我道:“自以为皇亲,连军纪都不顾,若是在我帐下,必斩不赦!” 我没有答话,因为大帅眼中的杀意让我胆寒。 本以为接连的劫难已经消磨了所有少年心性,穿过金城的时候,我还是起了游玩的念头。 “你明日进城去探探地理。”大帅召见我,对我道。 我知道是大帅有心成全,年轻人多见识一些总是好的。 更出我意料之外的,大帅让史君毅和郑欢带人随我同去。 马全郭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知道我们要进城,一清早就带人等在了城门口,反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像马全郭这种的封疆大吏,几年前我若是见了,必定激动得手足无措,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出入帅府的人,官秩大半都比他高。 “有劳马大人。”我坐在轮椅上拱了拱手。 史君毅知道我想便服游城,命几个随行军士远远跟着。走在前面的也就我们四人,外加一个推车的亲兵。 “马大人,金城一共多少人丁?”我问。 “嘿,金城人丁,登记在册的有五十万户,丁口近三百万。”马全郭似乎很骄傲,大手一挥,“所以整个河谷,便是内城。东西建有城墙,名为城墙,实为关卡,叛军即便破了阳关,我金城固若金汤……” “马大人!慎言。”郑欢不悦道。 马全郭微微显露尴尬之色,继续道:“南北高山,草木稀疏,山上设有哨卡和驻军,有城内供给粮草,更是万无一失。” “好大的城。”我叹了一句,河谷不小,居然装得满满的。 “布先生,金城还有不少有趣的玩意,今日下官作东,能否赏光?”马全郭谀笑道。 我没有说话,却看到一个怪人。 “那是什么人?野食人吗?”我远远指着一个路人问马全郭。 “想来是的,化外之民,真是千奇百怪。”郑欢道。 又走了近些,马全郭才笑道:“这是胡姬,想是胡国人。野食国的女子比她要矮些。” “原来马大人对女子这般了解。”郑欢道。 “胡国可是在野食西南?”史君毅问道。 “正是,胡国虽然也与我西域接壤,却因为隔了一片不可逾越的沙漠,所以借道野食才能与我天朝交易。”马全郭道。 “马大人,末将听闻野食有东西之分,可是确实?”史君毅又问。 “将军真是博学。”马全郭赞了一句,“东野食信奉真主,其僧侣号称先知,先他人而知天命。西野食信奉光明大神,其僧侣号称牧师,代神放牧者。东野食好穿黑衣,故也称黑衣野食。西野食尚白,故称白衣野食。” “马大人也真是干吏。”史君毅客套了一句。 我虽然知道野食国,不过却也不知道这么详细,可见天下之大。 太阳越升越高,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了。不一会,似乎大家约好了一般,可并行五辆马车的大道居然挤满了人。 “切莫走散了。”马全郭的胖脸上全是汗珠。 “马大人,今日赶集吗?”我扯着嗓子问道。 人声鼎沸,隔开三步就已经有些听不清了。 “布先生,金城每日都是如此。虽然本地人只有三百万,可是过往的商贩,旅居的夷人,总数不下五百万。” 郑欢听了不禁咋舌。 “布先生,山南路大半都是戈壁,零星一些绿洲不足以居人。所以,金城其实是汇聚了整个山南路。加上地处要冲,才会有这么多人。” “莫非金城百姓都是靠商贾为生?”我皱眉道。 “确实如此。”马全郭道,“山南气候干燥,缺乏水源,农牧不足,只好靠市易为生。每年官仓所需粮草皆从内地各路购买,也正好疏通银钱。” “布先生请看。”马全郭指了指远山上一排白色建物,“那是金城的粮仓,可容万万担,天下一半的粮草都存在此处。” 我吃了一惊,问道:“莫非西域都护府的粮草也从这里供应?” 马全郭面露傲色,道:“先生所言不差,叛党本也图谋金城的粮草,却侥幸为下官识破,没有被叛党得逞。” 我不由沉思起来。 “布先生,李彦亭经营西域二十年,恐怕已经准备十足。”史君毅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淡淡说道。 “的确,否则他也实在是个蠢蛋。”我笑了笑。 延街商铺已经全开了,华夷混杂,热闹非凡。 “布先生,莫若到前面那家酒肆去坐坐?金城有名的葡萄酒,先生不可不尝。”马全郭道。 郑欢好酒色,脚步已经偏了。 我也乐得休息一下。 马全郭点了二楼雅座,坐定不久,已经全都满了。 “还是早上,就这么多客人,这里真的只卖酒?”郑欢道。 “这里的确只卖酒,最多就是几种下酒小菜。商贩往往都喜欢来这里谈生意,交流行情。”马全郭道。 不一会,一个棕发少女端着酒壶走过来。 “马大人,这人看起来不像胡姬啊。”郑欢盯着看了良久。 “那是华夷混种。金城有不少夷人定居,和我天朝子民通婚,便有了此等尤物。”马全郭的眼睛也开始放光。 郑欢似乎寻到了知己,叹道:“真乃尤物!不似夷人肤色死白,也没有金发刺眼,却另有一番异域风情。” 马全郭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下官府上有不少上等货色,待将军有暇,不若挑几个回去。下官知道,内陆不乏夷姬,似此等混种却少之又少。” “那多谢大人了。待本将班师之日,必定叨扰。”郑欢似乎一时间和马全郭结成了莫逆。 史君毅干咳两声,提醒他们还有我的存在。 其实,当年我混迹街头赌场的时候,比这露骨十倍的话也没有少听。若是让娘见到我现在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想来她也不敢认我。 “楼下打起来了!”酒客中有人嚷道。 我们本是靠着窗的,郑欢好事,走过去扶着栏杆看了半天。 “原来是官差捉拿人犯。”郑欢回来道,“人犯还是个美娇娘,真是糟蹋了。” 我往窗外望去,刚好看到几个官差用铁链拘着一个姑娘走出大门。 史君毅也看到了,叹了口气。 “这样的弱女子,能犯什么事?”我看似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马全郭听的。 马全郭哪有不知之理?借口更衣,走了下去。 “布先生,地方上的事,我等不便插手。”史君毅在我耳边低声道。 “那是当然,我们切勿节外生枝,给大帅惹来麻烦。”我喝了口酒。 这西域独有的葡萄美酒还真是味感醇厚,不愧名传千里。这种酒,听说在京师的价格高得惊人,就连大帅府也没有。现在这里却只卖十文一盏,百文一壶,可说是物美价廉。要不是大帅军纪禁止饮酒,恐怕郑欢就不会只喝了区区五盏。 不一会,马全郭已经回来了,满脸怒容,强笑道:“布先生若是休息够了,下官再带布先生去其他地方看看。” 郑欢耿直,直言道:“马大人似乎另有隐情啊。” 我心中暗骂他多事。 果然,马全郭接过口风道:“下官本想忍过便算了,既然郑将军问起,下官也不好讳言。刚才是指挥使李彦宗将军强抢民女!下官前去询问,反被抢白一通。唉。” 我轻轻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不知马大人还要带在下去哪里增长见闻?” 马全郭脸上的阴云一扫而空,笑道:“先生随下官来就是了。” 布政使是吏部委派的,指挥使却归兵部管辖,统管一路军务。大帅身兼大司马,位列三公,有先斩后奏之权,马全郭显然是想借刀杀人。谁知道刚才那不是他安排的戏码?我看到史君毅拉住郑欢说话,想是让他不要多嘴。 刚出酒肆,突然有人满头大汗挤了过来,对史君毅说了些什么。 史君毅几步走到我面前,躬身道:“大帅令我等护送先生火速回营,有紧急军情相商。” 马全郭知道自己不该听下去了,作揖道:“下官派人驱车送先生回营。” 布政使衙门的差役全都出动了,刚才热闹非凡的街市转眼就空了出来。我坐在马车上,史君毅和郑欢骑马,朝大营疾驰而去。 营内本不能驰骋,这不算是规矩,而是常识。不过这次不同,辕门有大帅的亲兵等着,见到我们来了,高声道:“大帅令,布明先生火速前往大帐。” 史君毅和郑欢勒马止步,我的车一直跑到了大帐前才停下。 “布先生,总算回来了。”大帅虽然急着召我回来,却依旧神情泰然。 “不知大帅急着召见,有何要事?” “布明,你看。”大帅指了指大帐中央的沙盘,“叛军已经于半月前攻克了阳关。” 沙盘做得如同实地,高山,险关,沙漠无一不是巧夺天工。 横亘南北的天阴山脉,刚好把西域与山南路隔开。阳关正是在天阴山的一个谷口处立起的一座险关。西域广袤之地,其实是前朝时才有的,阳关也是由前朝名将苏克方督建,距今已经三百七十余年,从未被人攻克过。 “阳关之外便是大漠,距最近的城池也有十来日的路程,不知道叛军是怎么长途跋涉之后还能攻下这座雄关。”我皱眉道。 “若是让你去夺阳关,你该如何处置?” “我不会夺阳关,因为夺不下。”我笑了笑,“或许骗比较好。莫非阳关就是被骗掉的?” 大帅大笑:“正是如此,被人骗走了。” “好厉害的人物。” “李浑。先祖本姓朱,从龙有功,赐姓李,就是我说的本朝十大善战将军之一。”大帅道。 “好对手。”我道。 “他只带了两千人。”大帅又道。 “真好对手。”我不能不赞叹,用两千人便拿下了数百年只易手一次的雄关。而且,上次此关易手,是因为守将临阵投诚,并非战功。 “当下之计,该当如何?”大帅问道。 “半月功夫,想来已经站稳了脚跟。当下只有固守酒池和酒泉两城,互为犄角,卡住他们出关的咽喉。不过守将……”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我已派了骠骑将军金绣程领兵十万,驻守酒泉。车骑将军曹彬领兵五万,屯兵酒池以为侧应。” “大帅果然老练。不知大帅打算如何夺回阳关?” “本帅就将此重任交付先生,十日之后,给本帅一个答复。” 我苦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大帅命人搬了沙盘去我的营帐,和大帐里的一模一样,想是出自一人之手。 前朝立国六百年,前四百年可称盛世,四夷降服。其时有大月国在天阴山之西,幅员辽阔,却生了内乱。有诸侯向华夏之主求援,于是有了苏克方四出天阴,名震西域。后来苏克方奉旨督建阳关,本意是告知西域诸国,我神州上国无意其领土。谁料时过境迁,前朝大厦将倾,哀宗穷兵黩武,居然以此关为据点,西征九年,始设西域都督府。 本朝太祖武皇帝奉天乘命,再整乾坤,天下归化,改西域都督府为西域都护府,安定夷族。谁料本是皇室宗亲的李彦亭居然大逆不道,自立为王,现在连阳关都夺去了。 等我从沉思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满天星斗。 第五章 酒肆里的杀手剑客 “你要去阳关?”大帅似乎早就知道一般,现在问我只是一个确认。 我点点头道:“阳关之险,甲于天下,从外攻入恐怕是痴人说梦。只有派人潜入,看看是否能从内部挖个洞出来。” 大帅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我送你个宝。” 我有些意外。 “传王宝儿。”大帅道。 门口的亲兵急急跑了。 “此人是王致繁的义子,精明能干,又通晓夷人言语,你带在身边必定大有用处。”大帅对我说。 我笑着点了点头。 很快,王宝儿来了。 “末将后军凤尾营统领王宝儿,参见大帅。” 帐下跪着的就是那个很可爱的校尉。 当日因为史君毅,我一时忘记了这个长着娃娃脸的校尉。 “王统领,你从军作战几年了?”大帅不紧不慢道。 “回大帅。末将十八岁从军,十五年来累功升任校尉统领。” 看不出,他也过了三十,保养的不错。不过天下太平日久,京畿守军更是轻松,这是谁都知道的。 “此番攻略,本帅将你部编在后军,听说你有所不满。”大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王宝儿一时语塞。 “回话!”大帅眼中寒星四射。 “回大帅!先贤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贼兵胆敢触犯天颜,此君之辱也。末将身为人臣,恨不能前锋杀敌,一腔热血浇铸沙场。如此而已,决不敢对大帅调拨有何不满。” “哼,你以为本帅是聋子?你们说什么本帅重用嫡系,凡是能立下大功的,都是本帅麾下,王将军麾下都只能跟在后面吃灰。是也不是!” “末将不敢!”王宝儿的头深深垂了下去。 “哼,哼!若是我把王将军麾下放在前面,尔等长舌之人又要说什么本帅保留嫡系,用尔等作马前卒,是也不是!” “末将宁为马前小卒,刀山火海,在所不辞!”王宝儿的娃娃脸透出一股坚毅。 难怪大帅要调京畿卫来,王致繁虽然是员庸将,手下却有不少人才。 我看了看大帅,深深明白了驭下之术。 “好!本帅就让你去夺回阳关。此乃莫大的武勋,好自为之吧。”大帅依旧寒霜满面。 “大帅!” 我已经看到了王宝儿额头上密密一层的汗珠。 “你以为我是想借刀杀人?哼,以你的见识自然不能担当如此重要的任务。”大帅又抿了口茶,“此次阳关攻略,由布明布先生主持,你去给他打个下手吧。” “谢大帅!”王宝儿单膝跪着,有些颤抖。 “先不要谢得那么急,若是败了,你就永远不必回来了。” “末将明白!” “下去吧。” 王宝儿面色通红的退了出去。 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恩威并施。 “遣将不如激将啊。”大帅叹了一句,“你也下去准备吧。” 我点点头,转动轮椅,出了大帐。 王宝儿并没有走远,见我出来,几步迎了上来,拱手叫道:“布先生。” 我点点头,微微弯腰算是回礼。 “先生可是已有良策?”王宝儿凑了过来。 我低声道了句:“随我来。” 遣退了亲兵,我指了指中央台上的沙盘,道:“阳关乃是天下雄关,王将军可知为何?” 王宝儿仔细端详了一阵沙盘,道:“前朝大将苏克方在峡谷之半立关,两边山岩平滑如刀削而成,猿猴难攀。西面乃是一片平地,看似开阔,却不足以大军列阵攻关。东行乃是一线天,一夫守,万人莫开。占尽地利,所以说是雄关。” 我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们要潜入关中,从内突破。” “比太阳西出更不可能。”王宝儿斩钉截铁道。 “为什么?”我问。 “阳关历来是东西交流要冲,平日或许还可冒充行商,不过当今战时,李浑必定会严加查验。即便混了几个奸细进去,也无法有所作为。” “我自有办法。”我知道,事情若是说出来就不神秘了。让别人对你保持尊敬的最好办法,照师父说的,还是让他对你有神秘感。 “你自明日始,每日来教我胡语。下去吧。”我说。 “小将告辞。”王宝儿微微欠身,言语中颇多不平。 的确,他是朝廷的大将。 我只是个残废。 ××××××××× 我叫亲兵推我进了金城,马全郭才从青楼回府,满身酒气。 “马大人,在下想结交一些夷商,不知是否方便?”我问。 马全郭酒劲未退,支支吾吾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摇了摇头,略一拱手就走了。 出了布政使司衙门,我突然想起一个地方,自己去找比靠马全郭更安全。 上次去过的那家酒肆。 现在已经坐满了客人。 “这位壮士,能否挤一下?”我终于看到一张桌子,只坐了一个人。 他身着布衣,神情却及其高傲。 我一眼就看出他是江湖中人,而且还是个高手。因为他的那柄铁剑,绝非庸手会用。 想当年京城街头,有不少江湖人,我往往见了就退避三舍。师父十年的教讳,总算让我这个街头混混有了脱胎换骨的奇迹。不过代价似乎大了点,十年了,我还常常会想,若是让我在肢体健全和明师之间做出选择,我会选择什么。 “恐怕还是坐远些安全。”他冷冷说道。 我没来得及说话,已经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也就有人走了,我退后一边,酒肆的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你们来齐了?”他问。 来人八个,四四而立。 当首的是个红须大汉,一脸的邪气。 “大哥马上就要来了,你要逃就趁早。”他笑着,似乎把握十足。 那个剑客没有说话,果然是高手风范。我让亲兵推着我找了一张远些的桌子。 不一会,红须大汉所说的大哥来了。 他一来我就认出了他,因为他的脸上也满是邪气。 “这位便是一刀两断唐斩唐大侠?”他阴笑着问那剑客。 剑客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剑已经出鞘了。 桌椅被踢到一边,酒肆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九个打一个,真不要脸。”我的亲兵道。他只有十六岁,是我变成残废的年龄。或许没有人比我更明白“是非总因强出头”这个道理,所以我没有开口。 勿庸置疑,剑客的确是高手,九个人的武器各不相同,却同时化作了光影一般。他能支撑一盏茶的时间,已经很不容易了。 “先生!”我的亲兵轻轻叫我。 “我有什么办法。”我淡淡道。 “他们九个人似乎摆了很厉害的阵式。”他略有所思道。 我心中一奇:“你知道?” 我第一次打量这个推了我很久的十六岁大男孩。 他嘿嘿一笑:“先生和大帅论阵的时候我也常常听到,听得熟了。先生和大帅论的是军阵,他们这是剑阵罢了。” “好悟性。”我叹了口气,“若是他有你这般悟性,就不会一直往伤门上撞了。” “先生说的可是九宫八门?”亲兵提高了嗓门,生怕那个剑客没有听到。 剑客没有回答,倒是有个奸人高啸一声:“我西域阳关的奇门剑阵,就算他知道是九宫八门也破不了!” “先生,真的吗?” 其实,我很多时候都会自卑,所以我不是很注意别人,也生怕别人注意到我。不过这次,我突然有了信心,因为我有颠覆战局的能力。 “八门因九宫而立。九宫之中,以土五为中宫枢纽,宫宫相息,相辅相成。此乃天道,若说要破,的确破不了。”我顿了顿,“不过圣人有云:‘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翻覆。’就看他怎么大发杀机,反复天地了。” “先生,既然如此,拼着受伤,先砍了中宫土五,不是就容易多了?”亲兵高声叫道。 剑客果然听见了,下手更快,我已经无法看到他的剑身,只有一道道残影。 两把奇异的兵器砍在剑客的后背,不过剑客的剑没有停顿,中央一人已经身首分离,果然是一刀两断,毫不拖泥带水。 中宫一破,阵法大乱,剑客丝毫不在乎背上的伤势,剑气如虹。 我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兴高采烈的亲兵,道:“五行之道,顺生逆克。九宫之中,虽能相生,亦能相克。若是能引三八之木克中五之土,此阵破起来也容易。唉,法天地,到底不能如天地。” 亲兵的兴头收了一半。 不过剑客已经微微喘息着收起了铁剑,朝我们走来。 “多谢两位相助,在下唐斩,生来不受人恩惠,阁下之恩,来日必报。”他对我说。 “不必,不是江湖人,不吃江湖饭,我只是一介行商。”我说。 唐斩从头到脚看了我几遍,要不是我的心性已经订了,恐怕会出一身冷汗:“阁下的膑骨是被人挖掉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我去帮你报仇。”他说。 我苦笑:“你杀了他,我的腿就能好了吗?” “你想让他怎么样?”他问我。 江湖中龙蛇混杂,有些人心性残忍,能让人生不如死,唐斩明显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我不想再想起那个人,仅此而已。”我说。 唐斩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道:“是你爱的人?” 我有些哭笑不得:“不管是谁,我都不想提起了。” “你也帮了我,你想要什么?”他转过脸,问我的亲兵。 “你真的什么都答应?”我的亲兵问。 “也别狮子大开口。”他的脸色还是那么阴沉。 “我要你传我剑法,我要做个剑客。”亲兵道。 我的嘴唇动了动,不过还是忍住没有说话。我本来想告诉他,剑客是会死的,不过想想我在他的那个年龄,梦想做一个赌神也一样会死。 “你为什么要做剑客?”他问他。 “我要保护大帅和先生。”十六岁的年轻人说得很真诚,我忍不住回过头再次打量他。 他似乎发现了自己的失言,有些失措。 “大帅?”唐斩眯起眼睛,“江湖中人最忌讳就是和官府扯上关系。” “可你受了我家先生的恩,你已经扯上了。”我的亲兵紧张道,他不知道欲擒故纵的道理。 “唐先生并未受我的恩。”我淡淡道,“还有,我微服而出,你却泄漏了我们的身份,该当何罪?” 亲兵慌了神,没有回话,按着推把的手不住地颤抖。 “念你初犯,你走吧,日后你再也不是行伍中人。” “先生!” “走自己要走的路,别后悔,别回头。”我看了看唐斩,又道,“我虽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过我还是想成全他。希望你能善待他。” “我是靠花红吃饭的,说不定哪天就死在别人手里,你让他跟着我,你能放心吗?” “我不管那么多,他自己选了路,这是他的事。” 亲兵猛然跪地:“先生成全之恩,华可来日必报!” 我对他微微一笑,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或许,我只是想看到一个年轻人能达成自己的梦想,我是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听说叛军下了阳关,真的吗?”唐斩已经要走了,又转身问我。 我点点头,金城的百姓都知道这是真的,否则朝廷也不会发这么多兵来这里。 “我去给你拿下李浑的人头,如何?” “将军不该死于暗箭。”我说。 唐斩眯了眯眼睛,带着华可走了。 第六章 我找到了去阳关的机会 我不是不想李浑死,或许我比谁都更想李浑死。但是我不能,一个只用两千兵马能拿下阳关的名将,他的归宿只有死于战场。 “你知道他是谁?”有人在我耳边轻轻说,刺得我耳朵发痒。 “知道。”我撇开头,让过这股甜甜的香气。 “你不知道。”她说,“他是天下身价最高的杀手剑客,中原第一剑就死在他手里。” “哦。我现在认识他了,不过你是谁?”我问。 “我是这里的老板啊。”她笑着回道。 我打量了一下,道:“你是胡人?” “我娘是胡人,我爹是华人。”她笑得很甜,“你是谁?” “我只是个客人,或者是个商人。” “我刚才都听到了。” “那你还问什么。” “我知道你想去阳关,我帮你。” 我看着她的笑容,只想到“诡异”这个词。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阳关?”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看你细皮嫩肉,白面书生的模样,瞎子都知道你从来没出过关。” “足不出户一样可知天下事。” “事不目见耳闻怎能说知呢?” “那我一定得去阳关了。”我对她笑了笑。 “而且你一定要找我帮你。” “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还能运送大批人手去阳关。” “哦?” “夏王每年都要买我的葡萄酒,买很多。”她笑得更甜了,我看着却有些害怕。 “为什么帮我?”我问。 “因为我喜欢你。”她说。 我吓了一跳,中原女子是不会这么大胆的,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胡女多情? 我忍住不去问她为什么会喜欢我,道:“李彦亭要买多少酒?” 她举起食指,在我眼前晃动。 “一千桶?”我试探地猜了猜。 “不是,还要多得多。”她甜甜一笑,“是一万桶。阳关路险,一定要小推车才能推过去,一前一后,两人一辆,每辆车装五桶,我可以帮你运过去四千人。李浑用了两千人夺了阳关,如果你多一倍的人手还赢不了,死了也算活该。” 四千人,今天应该是我的吉日。我本来只想找个贪图小利的商人,瞒天过海过去几百人,现在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了。 “李彦亭每年都买一万桶?”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嘻,亏你还夸口知道天下事。”她跳上桌子,纤长的两腿前后荡着,“不是每年,是每月。今次因为他夺了阳关,下月要多买一万桶劳军。” “哦。” “嘻嘻,你以为一万桶很多吗?你知道我一天所卖的酒有多少桶吗?何况李彦亭还要和胡国、东西野食交易,每月一万桶实在不多。” “你帮我,钱不是就赚不到了?”我笑道。 女子的脸上闪过一丝忧愁和愤怒,道:“钱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唯一的亲人现在身陷火坑,为了救她出来,倾家荡产也只能认了。” “你倾家荡产地帮我也未必能救出你的亲人。” “一定可以。”她的笑容尽退,“马全郭允诺你的朋友,要送些侍婢给她,只要他选我妹妹,我妹妹就能回来。我要用这一万桶酒,作为换我妹妹的定金。” “你偷听我们?” “因为你和马全郭那个狗官在一起……你会和我合作的,对吧?”她又回复了商人本色。 我略一思索,现在答应她也未必能做到,不过既然人家先付钱,货以后总是有办法的。 “什么时候走?”我问。 “下月的货,本月二十三启程,下月初四到酒泉,休息三天补充补给,然后继续西行。若是一切都顺利的话,下月十五就能入阳关了。” “我会在本月二十给你答复,在我答复之前,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说。 “我叫怡莉丝,你叫什么名字?” “布明。” 说完,我费力地转动轮盘,往回走去。 “大帅,我想要一个人。”我终于回到军营,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大帐。 “谁?” “史君毅。” “好。” 大帅说完,又埋头书简。听说今天兵部来了公函,催促大帅西进。 我默默退了出去,回到营帐,王宝儿已经在门口等我了,看他的脸色不善,想是等了很久。不过我是大帅的人,他即便不服也只有听从的份。 我没有和他多聊什么,只是从基础开始学习胡语。胡文很奇特,用的是一条条线表示字意,就像一条条扭动的蚯蚓。野食文和胡文相像,不过听说更难学习。现在胡国强盛,阳关之西,胡语甚至比天朝官话更流行。 侍从兵士送来了夜饭,我挽留王宝儿一起留下吃些,他拒绝了。 他刚走,史君毅就来了,满脸喜色,想是大帅已经传告了他的新任务。 “布先生,大帅命我部归先生统辖,明日开帐通报全军。”史君毅道。 “参与阳关攻略,感觉如何?”我示意史君毅坐下,笑道。 “末将有幸参战,必当粉身碎骨,水火不辞。” “不必粉身碎骨,只是有些劳累罢了。呵呵。” “不敢,先生敬请吩咐。” “我要好手五百人,一定要优中选优。另要壮士三千人,一定要忠勇之士。” “先生放心,我正德营下,无一不是忠勇之士。”史君毅道。 我笑了笑,突然想到个问题,问道:“史将军,你是朝廷大将,信得过我这个残废之人吗?” “先生所言差矣。先生能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所重者,智慧也。所谓孔武有力,只是一介莽士,如何能和先生想比。” “你去忙吧。”我笑着点了点头。倒不是他说的好话让我受用,而是此人对答合宜,显然不是一介鲁夫。 一连三日,我都在军帐学习胡语,突然有一天,兵士来报,说辕门有人求见。 我有些意外,过去的伙伴全都斩断了联络,莫非是虎哥寻来了?但是虎哥怎知我就在这里?怎知我换了名号?除了虎哥还有什么人?我的心跳有些加快,忙命人推我出去。 远远一看,我便不禁大失所望,来人只是一个身材单薄的家人,和虎哥的孔武相差何止万里。 “他们不让我进去。”来人冲我喊道。 我吓了一跳,那是怡莉丝的声音。 我遣开兵士,道:“你来干吗?” “我来告诉你,阳关下月要封关了,我们的货得早走。” “那以后内?李彦亭不买酒了?” “你真笨,他要连我都买下,在大夏帮他造酒。” “莫非天下只有你会?” “你莫要不信,论到造酒,我说第二,金城无人敢称第一。” “你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去做王妃哦,不是每个女人都碰得到的事情。” “你想得太天真了,一个卖酒女怎么可能成为王妃?还有,你妹妹呢?” 怡莉丝脸色阴沉不定,过了一会才道:“我只是来问你,你准备好了吗?” “先送五千桶酒到军营,我会给你结帐。” “五千桶不算小数目,我一时哪里去找这么多酒?”怡莉丝反驳道。 “反正我会攻下阳关,你用空桶装装样子就可以了。” 怡莉丝还想反对,却没说什么,略微有些生气地走了。 酒还是送来了,五千桶,一桶都不少。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我让郑欢去马全郭那里多多走动。郑欢知道军官和地方官员频繁接触是件犯忌的事,很聪明地带上了辎重营统领,借口筹办军粮。 “一路顺风。”大帅对我说。 “大帅保重,两个月内,我一定会拿下阳关。”我说。 “阳关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得平安回来。”大帅拍着我的肩膀。 我在怡莉丝的店里住了一夜,混在同行的人里,于一个月旷星稀之夜,离开了金城。 第七章 阳关外的往事,血和泪 金城到酒泉即便商旅的速度也只需走十天,如果是一支劲旅,恐怕只要五天就能走完。我并不介意走的时间多一些,我现在已经能用胡语和人聊上好一会了,可是怡莉丝说我带着很重的口音。 “我们明日就能到酒泉,你的人总算多少有些苦力的模样了。”怡莉丝对官兵始终很抵触,说他们都是绣花枕头,只能欺负欺负老百姓。其实史君毅的人还算军纪严明。 我笑了笑,用胡语说道:“合作愉快。” 史君毅早我们三天出发,又是轻骑,应该已经在酒泉了。 酒泉城里有怡莉丝的库房,一万桶酒就存放其中。从酒泉到阳关的路途多是戈壁,需要大量的饮水和食物,不过怡莉丝在酒泉的伙计都已经替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 我趁着城门未关,急急赶去骠骑将军金绣程的大营。他将大营扎在酒泉城外三十里,不知有何深意。 “这位就是布先生吗?”一个年近半百的将佐带着人马拦下了我的乘车。 “学生正是。”我见来人气宇轩昂,不由心生好感。 “鄙人金绣程,先生有礼了。” “将军有礼了,还请恕学生残疾在身不便行礼。”我拱了拱手。 “鄙人深知先生车马劳顿,有一不情之请。”金绣程说得很客气。 “还请将军指教。” “前去不远便是大营,鄙人想与先生于此夕阳之中一览山河暮色。” “学生三生有幸。” “先生请。” “将军请。” 金绣程放了放缰绳,缓步走在我的车旁。 酒泉城外的山头本就鲜有绿色,现在又入了冬,更是一片荒芜之色。夕阳如血,染红了碧落黄沙,我这个孤身飘零的浪子不由悲凄交加。若不是身边有一群热血男儿,恐怕还真承受不住这份凄惨。 “先生可会饮酒?”金绣程在山巅勒马,亲自推我到了一张石台前。 “酒量不大,些许尚可。” “上酒。”金绣程是江南路松江府人,都说南人不擅饮,他的酒量却比许多北方将士更好,行军打仗从不戒酒。 “先生以为此间景色如何?” “悲壮。”我随口吐出两字。 金绣程大笑:“万里荒漠,于国于民,实无利益可言。若是在酒泉酒池之间连立一大关,中原一样可保百年平安,为何要无数将士血洒黄沙呢?” 我一时语塞,想来的确如此,为政者求实利,人命总比毫无用处的沙子贵重。 “将军死沙场,壮士暮年归。一朝身披甲,半生为君忙。”金绣程叹道。 “交浅言深。”我虽万分不愿,还是轻轻提醒金绣程。 “大帅书信中,多番称赞先生,是故金某愿与先生结交,但愿先生不弃。”金绣程一笑,山风吹起他的美须,说不出的飘逸。 “将军严重。小可厕身行伍日浅,还请将军多多指教。” “先生可知为何金某于酒泉城外三十里扎营?” 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登山之后更是心中明澈,当下答道:“酒泉城小,屯兵十万,若有大军围城,一月可破,盖城内粮草不济。现在将军屯兵城外三十里,若叛军攻城,则攻其辎重,城围可解,敌贼可破。” “先生有见地。唉,可惜对手是李浑,早知今日,当年我与他把酒阳关,便不该告诉他这些。”金绣程叹道。 “莫非将军与李将军有旧?” “当年我与李浑同是马前卒,你知道什么叫马前卒吗?两军对仗之时,有兵士手持长戈,一鼓冲击,其后便是战马奔涌而上,所以叫马前卒。一场战打下来,马前卒往往是十有九死。” 我暗暗惊讶。 “李浑长我六岁,每次对仗,他都让我跟他身后。他身上刀伤十七,枪伤二十九,最少有三分之一是替我挨的。”金绣程举杯尽饮,突然换了话题,“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摇了摇头。 “当地人叫这里龙哭台。三十余年前,太祖武皇帝领兵至此,突闻两个噩耗,于此痛哭三日而归。你可知道是哪两个噩耗?” 我还是摇了摇头。 “一个便是阳关之外,两军对垒,大帅设伏兵诱敌三十万,以十万之众一鼓而破,敌我死伤无算,残兵退守阳关,三月后献关。” “这该是好事啊。”我有些不解。 “当日此地血流成河,两军混战整整四日,山坑中的血积得如水潭一般。有些兵士战得口渴了,拘起一捧水喝,喝完才发现全是血。” 金绣程说得平静,我听得脸颊的肌肉直跳。 “我先锋军十万人,重返大营的不足三万。敌军退归阳关的只有十二万。我当时是前军卫尉,李浑已然做到了中军校尉,我们受命打扫战场,当时漫地的死尸,就像幼年在家种地时的庄稼,倒得满满的一地……” 我见金绣程越说越动情,连忙道:“我只道阳关易手乃是守将投诚,却不知还有如此血战。那另一个噩耗呢?” “另一个便是国老虚綦之之死,天年四十一岁,想来真是天妒英才。当时我远远看到有斥候飞马直至御驾前,未下马便哭奏国老死讯,太祖皇帝当即口喷鲜血昏倒在地。一直待阳关到手,太祖皇帝都不曾踏上阳关一步,曾对左右言道:‘朕痛失国老,虽天下不足与谋’。” 我手里的酒杯抖动不止,市井传闻也说,太祖武皇帝永安三年驾崩是因为痛失国老郁郁而终,我一直坚信是鸟尽弓藏,师父也是此意。不过现在听金绣程这么一说,我开始有些动摇。 “我朝立国不过三十有五年,内乱又生。金某故地重游,真是感怀不已。昔年好友,今在何方?阳关依旧,人事全非。”金绣程斟满一杯,洒在地上,渗入土中。 “唉,国老出山时不过二十有六,先生也才是弱冠之年吧。”金绣程看着我。 “学生也已经虚度二十六个寒暑了。” 金绣程一笑:“大帅道你和国老风姿浑然如一人,金某无缘见国老一面,却以与国老同朝为荣。此番阳关攻略,还看先生的了。” “不敢当。”金绣程转述的大帅的话,足以让我满怀欣喜了。 “先生对阳关攻略有何设想?”金绣程问道。 我微微摇了摇头,道:“阳关之险,非人力可破。李浑又是绝代名将,设计不成恐被反用。学生以为,只有用间。” “间,有死间之说,莫非……” “不,诚如将军所言,将军死沙场,怎能死于暗箭?虽有唐斩愿意替在下出手,在下也不齿用此种手段。” “哎呀!”金绣程拍案而起。 我诧异地看着这个以沉稳有智著称的名将。 “对仗之事,可是只有提刀对战于沙场?两军相抵,天地日夜,无时无处不是沙场!唉,早知唐斩就在西域,即便万金也该找他行刺李浑啊!”金绣程道,“不瞒先生,本将已经遣派了三批江湖杀手,行刺李浑。若是唐斩能出手,胜率必定能高许多。” “可是将军,您与李浑……” “一日身披甲,半生为君忙。国家大事,岂是私情可比?唉,可惜,可惜。” “学生所言,乃是反间。李彦亭与李浑想是已经间隙颇深,只需略施小技,阳关便可回来。”我略微有些尴尬。 “哦?李彦亭去年宠妾得子,立为世子,请旨加李浑戍卫将军,年年有赐,颇得宠幸啊。”金绣程道。 “学生所知甚少。只是李彦亭先扬言破关,后令李浑出兵,此行径无异借刀杀人啊。”我道。 金绣程抚须沉吟,道:“虚实不可测,先生还当小心。” 我笑了笑,道:“即便反间不成,学生另有打算,两个月可得阳关。” 金绣程看着我,欲言又止,久久没有说话。 第八章 反间计,死间计? 会过金绣程之后,我直接回了酒泉城,已是开城时分。 “我让你修书给李彦亭那边,送出去了吗?”我问怡莉丝。 “一早就送出去了,从东门走的,想是与你走岔了。” “嗯,那就等着吧。” “还要等多久?” “等李浑死吧。”我摸了摸头发,“我太累了,先休息一会,非军情不要叫我。” 怡莉丝闪过一丝怨色,刚好被我的眼角瞄到。 一觉睡了大半天,等我醒来时已经过了正午。 “先生,要不要去酒泉城看看?”大帅新配给我的侍兵道。 他叫戚肩,也只有十七八岁,天下安平日久,老兵卸甲,兵士多是些年轻人。 “你去看看吧,我就不去了。”我知道他贪玩,放他假道。 “得令。”戚肩跳着跑了出去。 我自己转动轮盘,来到窗边。窗下便是酒泉的一条小路,虽不算宽阔却也走得三五并骑。来往人等一样是衣着各异,就连飘散上来的炊饼的味道也与家乡不同。 我看着人来人往,想到的却全是金绣程说过的一切。想来也是,两军对垒,天地日夜便再无区别,只有一个“杀”字。杀敌方能卫己,我借刀杀人,他买凶杀人,其间又有什么区别? 酒泉只是阳关与金城之间的一个小城,远没有金城的雄伟。我等戚肩回来,让他给我去找一些同往阳关的旅伴。 怡莉丝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在我正用夜饭时赶了过来。 “你要去阳关?” “当然,难道还让我督阵?” “你不和我们一起出关?” “当然不。运酒的兵士入关之时,便是血战之日,我怎么可能等在一边?” “那我呢?”怡莉丝咬了咬嘴唇。 “你可以跟我一起走,也可以呆在酒泉等消息。”我道。 “我跟你一起走。”她说的很坚决,却也让我吃惊。 “何必跟我赴险?” “因为我喜欢你。”她说。 我无言以对。虽然这么久了,我还是不习惯胡女的胆大热情。 三日后,我带着戚肩和怡莉丝混在前往阳关的商旅之中,出了酒泉城。 怡莉丝一路上都是养尊处优,即便在戈壁中也能天天洗澡,这次和我一起走算是吃了很大的苦头。 “你受得了吗?”我问她。 “这有什么?娘死的早,爹又不疼我们姐妹,我不一样撑过来了?” 我这时才发现,我对这个相处多日的女子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从她棕色的眼眸中,我读不出欺骗,所以我才能信任她。 “你爹不疼你们?” “因为我娘只是一个侍婢,我们姐妹一眼看就像胡人,所以爹和几个姨娘都讨厌我们。后来娘一死,我们就被卖给了人家。”怡莉丝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我没有再问下去,不过我也知道了她的坚强。平日看她总是笑得甜甜的,原来内心深处还是一样有抹不去的伤痕。 “这次你带三千人,真的能拿下阳关吗?听说夏王的大兵已经入关了。” “没关系,足够了。其实,这次真正的杀手锏并非是那三千人,而是你写出去的那封信。” “不就是告诉夏王,货会准时送达吗?”怡莉丝不懂。 我笑了笑:“你们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你骗过他吗?” “没有,我们做买卖的讲的是一个‘信’字。”怡莉丝说得很认真。 “那你说货到之后居然有一半是水,又有三千人说是李浑偷梁换柱,结果如何?” 怡莉丝想了想,不服道:“夏王也不会因为五千桶酒而杀了自己的臂膀吧。” “我是觉得夏王早就有杀李浑之心,君臣相忌,自古如此。”我摇了摇头,“李浑新立大功,我只是送一个借口给夏王罢了李浑。” “若是夏王和李浑之间本无间隙,是你想错了呢?” “呵,李浑忌惮金绣程,没有完全把握不敢东出阳关,你说李彦亭是那种有耐心的人吗?”我笑了。的确如此,若是李彦亭不想杀李浑,却还会在李浑动手之前扬言要下阳关,只能说明李彦亭是个志大才疏的庸人。 “你真厉害,你们华人都是如此吗?” 我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个笨小子罢了。” 西域的天气早就冷得狠了。 我们和商旅走了多日才到了一线天。过了一线天之后,又走了大半日才看到一座十丈高的雄关。即便是坐落于平原之上,如此高的城墙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能被攻克的。 离关门五里远就有鹿角、陷马坑,看来李浑的确打算长守阳关,好让李彦亭在西域独立称王。 几个兵士仔细地盘问了我们的来路,还好我学了些胡语,冒充行商也算说得过去。 兵士查验完毕,在我们的路引上印上了“翌日出关”的标号。 “阳关内不许住家,我们怎么办?”怡莉丝问我。 我早就听说阳关名为关,实为城,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而且偌大的城池居然只屯着军伍,过往的行商也只能住宿一宿。酒泉酒池太小,所处之地又没丰富的水源,难怪要出关的商人只能聚集金城采办。 “让李浑安排吧。” “嗯?” “去找李浑,就说要等后面的货物来了一起走,很简单吧。” “我听你的。” 李浑果然答应了,虽然我很想见见这个从龙有功的大将,不过戍卫将军是不会见我这么一个小商人的。 我们被安排在驿站的最里层,还算不错的住处。 第二天一早,我叫醒外间的戚肩,催他起来推我出去。 我要看看李浑的军纪,起码能看出一代名将的影子。 街上的兵士果然是训练有素,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一股杀伐之气。我知道李彦亭在西域兵不卸甲,现在才明白久战之师与太平之军的差异。 “天气一日日凉了,你出去那么早,起码也要多加件衣服吧。”怡莉丝亲手送了药到我床边。 因为天气转凉,也可能是因为劳累到了极点,我病得很厉害,高烧不退,有时候连人都会认错。 “今天,我看到李浑的斥候带着血回来的。”怡莉丝轻声道。 我知道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却怎么也想不出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货物还没有来?”怡莉丝问我。 “才十天,再等等。”我喉咙沙哑得说不出一句句子。 “我有种害怕的感觉,今天带你去看大夫吧。李浑的军营里该有军医的。” “这两天,有兵,来吗?”我努力问道。 “哪有什么兵来啊,城门都已经关了,我都在想,我们的货来了,怎么进来呢。”怡莉丝又喂了我一勺药。 我摇了摇头,重重地倒在枕头上。 头痛得如同要裂开一样,只听到无数的铁甲摩擦嚯嚯。 第九章 攻陷阳关,我见到了李浑 终于来了,我已经看到了王宝儿在办理入关手续。两千车,只有一半是真正的酒,车下还藏着兵器。 我自己开了方子,总算有些效用,今天刚好能出来走动。 “大病初愈,你就不能不要吹这么大的风吗?”怡莉丝不满道。 我看着先头部队已经入关,心头的石头放下大半,随口问道:“最近关内没有增兵吧。” “没、没有。”怡莉丝顶着风道。 我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看出怡莉丝似乎有着什么心事,闪过一丝不祥。 “关内的地图已经送出去了吧。” “嗯。” “那我们可以走了,剩下的事与我们无关了。”我笑道。 怡莉丝却没有推我,默默不语。 “你今天怎么了?”我问。 “若是我骗了你,你会如何?”她突然问我。 我看出她不是在开玩笑,心头一怔,只能诺诺道:“你会骗我吗?” 她突然笑了,道:“你怎么紧张成这样?莫非你也爱上了我?” 我也笑了:“三千人的性命,我能不紧张吗?” 不过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入关的人越来越多,关门再次缓缓关闭。王宝儿的战刀出鞘,亮出寒光一片。我站在酒肆楼上,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开始集结。 按照我的安排,首先攻下大营,然后烧了粮库。李浑虽然有五千守军,群龙无首一堆散沙之下也未必能胜过我的三千精锐。 战马开始嘶啸,刀枪印着黯淡的日光闪出点点寒星。 守门的李浑军已经被砍倒。 三千人开始往大营攻去,整座阳关开始沸腾。 喊杀声传到我耳中的时候已经弱了不少,但是如同黑水般涌动的人流一样让我心惊。 不知不觉中,我的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 冷冷的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的心神差点涣散。 是怡莉丝。 “你干什么?”我早已知道了答案,还是忍不住问她。 怡莉丝没有回答,也没有回答的必要。 “这位便是负责阳关攻略的布明先生?果然英雄出少年,好胆量。”我身后传来一个宏厚的声音。 我的车没有转向,他走到我身边,看着黑压压的人流。 我的额头不禁流出了密密一层汗珠。 所有房屋的屋顶几乎都站满了弓箭手,我的人就像是稻草扎的箭靶。 喊杀声换成了惨叫,声声扎入我的心里。 “真不好意思,忘记告诉你了,现在阳关守军有三万人,明日还会有更多。”李浑,我相信他就是李浑,淡淡说道。 “唉,我的人只好一个杀十个了。”我嘴硬道。 李浑没有说话,看了一会。 我也只好看着一面倒的屠杀,兵士的命如同草菅。 “差不多了。”李浑道,“兵败如山倒,可惜了那员大将。” “他会平安的。”我道,“兵法云,以正合,以奇胜。” “那你的奇兵呢?” “你继续看着吧。”我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把手。 下面的官军开始退却,已经退到了堆放酒桶的广场。关门开了,王宝儿骑在马上挥刀指挥着众军士退出阳关。 “三十年前,阳关外的血战,将军您也参战了吧。”我淡淡道。 李浑的身体明显一震,道:“我的部曲不会过一线天。” “为什么?怕金将军劫了你的后路?” “你年纪轻轻,还需历练啊。”李浑避重就轻。 “还要请将军指教。”我冷冷一笑。 王宝儿领着残兵已经退出了阳关,守军并没有停下,继续追击着。 我摇了摇头:“为了钓我们这么小条鱼,将军居然用了这么大的饵。” 说完,我看了眼怡莉丝,她面无表情。 “只要你死了,她会再回去的。” “那为什么还不杀我?” “要不是你找错了人,要不是我在阳关,或许阳关真的易手了。”李浑叹气道,“夏王在西域经营多年,深得民心,为何不考虑一下择木而栖?” “若是我不答应,你会放我走吗?”我转问。 “会。”李浑思索了一阵,“我会。虽然将军只能胜不能败,但是我会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我打了一辈子仗,本来就占了莫大的便宜。” “多谢李将军。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报之。若是将军落入我手里,我必放将军三次。” “年轻人话不要说满。”李浑笑道,“若是我落到你手里,我也该卸甲归田了。” “既然如此,将军为何不回归故园呢?李彦亭志大才疏,非天子之器。” “唉,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可以说清楚的。”李浑叹气道。 “你输了。”我看到最后一批追兵也出了关门,差不多的确有三万之众。 “你疯了?” “我的三千人会逃走,你的阳关却只是一座空城,逃不掉。” 李浑不再说话了,酒桶一个个破裂开来,变成了一支奇兵。 关门再次关上了,十人方能举起的门闩牢牢落下,史君毅和他的人手挑了最恰当的时机出来。 “李将军,走吧。” 我看到史君毅开始放火,另外五千桶葡萄酒大半已经换成了火油。不一会,阳关真的如太阳一般开始烧了起来。 “你早知道怡莉丝是我的人?”李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我看着怡莉丝,她满脸的惊恐。我硬着心肠道:“将军大概没有看到她喂在下喝药时的甜蜜,从今往后,她就能摆脱将军的掌握了。” 李浑再次震了震:“女生外向……” “爹!女儿没有啊!”怡莉丝叫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怡莉丝居然是李浑的女儿。 关内的残兵如何是史君毅统领的精兵的对手。 门外的三万人又怎么可能以赤手空拳砸开铁皮包裹的大门。 “李将军,我敬你是名将。你带着女儿走吧。”我道。 李浑的眼睛里已经喷出了血。 “大帅此番亲领大军讨伐李彦亭,又有金、曹两位将军充其虎翼,以一隅抗全国实非明智之举。李将军乃是当世俊杰,不会一错再错吧?”我见李浑木立无语,一鼓作气道,“若是李将军愿意与在下回去见大帅,在下以身家性命担保李将军的前途。” “我……” “往事不可追,今时不可待,李将军献了阳关,乃是大功一件。他日平叛,想必战功新添,前途似锦啊。” 李浑还是没有说话。 “还有您的小女儿呢?留在金城,若是将军不归,她的生命岂非在旦夕之间?” 我从功名到亲情,一一摆在李浑面前。 “容我想想。”李浑颓然坐倒。 史君毅已经带着人冲上酒肆,我告诉过他,我会在阳关风光最好的地方看着他,他果然找到了。 楼下只是陆续响起几声惨叫,厚重的军靴已经踩上了楼梯。 “布先生,叛军残孽已经肃清,还请示下。”史君毅满身是血,微微有些气喘,却掩不住深深的激动。 “这位是李浑李将军,不可失了礼数。”我微笑道。 “我要走。”李浑终于道。 “士为知己者死,将军随时都可回头。” “代我问候大帅。”李浑挺胸迈步,往楼下走去。 两把明晃晃的大刀挡住了他的去路,史君毅喊道:“先生!” “给李将军备马,护送李将军出关。”我拱了拱手,“请恕在下残疾在身,不便远送。” “你叫布明,我记住了。”李浑回头最后说了一句,稳步下楼。 “三生有幸。”我心道。 “先生!若是擒了李浑,岂非大功一件?”史君毅看着李浑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惋惜道。 “贪天之功,必有祸降。”我轻轻道。 “这……如何是贪天之功……”史君毅还是不满,却也没再说什么。 “去招降关外的人马吧。”我示意左右兵士抬我下楼,风吹得太久了,尤其是风里的血腥气让我更不舒服。西域的冬天冷得太阳都冻住了。 叛军俘虏弃了兵器,抱头蹲在关外,黑压压地一片。 王宝儿一身是血地进了大帐,现在我坐在主将的位子上。 “王将军,辛苦了。”我道。 “末将见过先生!”王宝儿必恭必敬地行了军礼。 我知道他是个血性汉子,只认军功不认人,夺回阳关的军功足以让他接受我。 看着地上一滩渐渐凝固的血迹,我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第十章 推心置腹,我决心投军 寒冷的关外,没有房子,没有补给,最重要的是连水都没有。他们不敢过一线天,外面是天朝大军。他们也无法入关,即便用最重的撞木也无法敲开阳关的铁门。 所以,他们只有投降。 “听说你俘虏了两万人。” 三天后,金绣程将军的大军进驻阳关,大半的俘虏押往金城,还有一些留在阳关做苦役。又过了半月,大帅的大营也搬来了阳关。大帅坐在李浑曾经坐过的座椅上问我。 “应该是的。” “送往金城的是四千人,留在阳关的有一千人。剩下的人呢?”我看得出大帅强忍着怒气。 “我放走了。他们大多是西域土人,我放他们回到自己的故乡,用他们的嘴渲染天下第一关的陷落。” “哼,我给你的任务只是夺取阳关,西域事与你何关!”大帅怒道。 我觉得有些委屈。我深信,若是大帅来了,那些人一样会被放回去。莫非是大帅已经嫌我立功太大? 大帅再次开帐的时候,我已经在龙哭台上。 无垠的荒漠一如我走之前的平静,风吹起一团黄沙卷成一个小小的旋风。戚肩立在我身后,推着车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先生,我们去哪里?”他问我。 我也不知道这个答案,只是问他:“你知道阳关一役死了多少人?” “敌军五千有余,我军一千五百,先生。”戚肩轻轻答道。 我微微点点头,道:“六千五百条人命啊,就这么随风而去,了无痕迹。你说天地间真的有过这些人吗?” “先生,你也不必内疚,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行军打仗总有死伤的。”戚肩停了一下,又道,“我曾经在北疆,那里才吓人呢。匈厥古的铁骑来去如风,哪次接仗我们不死个百八十人?打下阳关只死了不过千余人,这真的是天大的功劳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好奇问道:“你去过北疆?” “我爹是犯官,发配去了北疆。当年我四岁,本来可以不去的,但是没有亲戚肯收养我,我爹娘就带着我一起去了。我两个哥哥都充了军,死在北疆。”戚肩的脸上布满了愁云。 我轻轻应了一声,道:“有道是全国为上,破国为下;全城为上,破城为下;全军为上,破军为下。我这次是无一不处下风啊。” 戚肩不知如何安慰我,有些无措。 我也不必他的安慰,我只想有人听我倾诉,无论他是谁。师父走后,我的人生似乎没有了丝毫亮点,就连呼吸吐纳都说不出的窒塞。 “我优柔寡断,举棋不定,最后还是要牺牲这些大好男儿。”我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怡莉丝是李浑的人,却以为自己能够将计就计,更蠢的是我居然还信了她的话。” 吐出的气如同一团白雾,混在空气中。 又是一阵风吹来,刚好钻进了我的鼻孔,激得我差点留下眼泪。 “当年你两位兄长阵亡,他们是如何告诉你的?”我问。 “我当年太小了,记不清了。反正娘的眼睛就是那个时候哭瞎的。”戚肩喏喏道。 “对啊,六千五百人,他们家里都有父母兄弟,我却葬送了他们的性命。”我的心头越来越沉重。 “既然身在行伍,自然要有一死之心。若是我手下的将军都如你一般,社稷由谁来保?”大帅居然站在我身后。 戚肩跪了下去。 “大帅。”我怯怯叫了一声,本来打算不声不响离开的,现在就如一个做错事被抓的孩子。 “还是金将军了解你啊,他说你会在这里。”大帅在我身边的石凳上坐下,就如出征前金绣程将军一般。 “我……” “我本来以为你误会我要夺你功绩,差点气得吐血,呵,还好听到你刚才的话。”大帅就像第一次见我般慈祥和善,杀伐之气荡然无存。 “大帅对我亲如子侄,我怎会如此不知道理。”我答道。 “你知道我待你如子侄就足够了。”大帅叹息一声,“我没几年就要做六十大寿了,十五从军征,奔波劳碌,征战四方,三十岁才有了第一个儿子。长子名彪,立兴二十三年战死在北疆。次子名瑧,去年征讨海贼不力,葬身东海。唉,将来女儿出嫁,谁来送终?” “大帅节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用了“节哀”两字。 大帅凄然一笑:“还节什么哀?发妻难忍丧子之痛,整日疯疯癫癫的,若不是皇命,你若是我,会愿意在垂暮之年还披甲上阵吗?” 大帅的英气全无,坐我对面的只是一个老朽。 “所以啊,皇上为什么要我出征?为什么只用三十万人便要去平荡拥兵百万的李家叛逆?”大帅的拳头轻敲石台,“朝中奸逆当道啊!我朝太祖武皇帝享国三年,太宗仁孝皇帝享国六年。当今圣上已经执政二十六年了,近几年贪恋女色,越发不理朝政。我还能战几年?” 我只得默默听着,不知大帅为何突然说这么多。 “西域已然事发。北疆的匈厥古日益侵扰神州,数月前居然屠了一座边城。南方蛮荒之地,土人抗礼天朝,我朝威仪何在?最是让人痛心的还是东方,海盗横行,现在居然能上陆掠夺。东海之外有国尼番,国中内战不休,民不聊生,却派出战舰侵袭我神州上国!终有一日遭其浊辱。”大帅仰天长啸,“天不利我大越啊!” “大帅,后人的事,总是让后人自己去解决吧,当下还是平西……”我道。 “唉,你当我能平了西域之乱?我在金城才驻军十日,朝廷就发了三通催进文书,得了阳关,更给了朝中小人催进的口实。” “我……” “我罢了你的战功,正是怕你行出于众而遭人妒。”大帅又叹了口气,“此番出征,能够战死西域或许是我最好的归宿了。若是得以凯旋,我这个三朝元老,又位极人臣,皇上拿什么封赏?必然是君臣相忌,黯淡终老。若是平西不成,唉……” “大帅,李彦亭逆天行道,出师无名,此一败也。西域土地贫瘠,不足以久战,此其二败也。战士思乡,望阳关而不得进,军心不稳,此三败也。”我缓缓道,“另有大胡、东西野食,此三国必不肯见西域有他人裂土。李彦亭处四战之地,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大越又何尝不是四战之国?武啸星镇守北疆业已吃力,南方的曹彬被我掉来西域,与金绣程一攻一守。东部本就军力薄弱,却又是我朝重中之重,天下赋税,大半来自河东、江南两路。”大帅的目光停在远方的黄沙上,一样的深沉。 我深深吸了口气,坚定道:“大帅,学生愿以五尺残身,以报国恩。” “若是国老能听闻此言,必然大感欣慰。”大帅慈善地把手搭在我的肩头,重似千斤。 我知道,若是今天不走,以后征战沙场成了我的归宿。 “将军死沙场,壮士暮年归。 一朝身披甲,半生为君忙。” 我心里默默吟着金绣程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