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有些人注定是不平凡的,于是他们的出生也多少带有神秘色彩。马碎牛的出生就占了“巧”、“奇”、“难”、“险”这四个字。 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七日夜晚,在古老的关中平原上一个叫马跑泉的村子里,有一户农家格外忙碌。窑里窑外气氛异常紧张。高大空旷的窑洞的墙壁上不知是那一辈子凿出来的一个小窑窝里燃着一个拳头大的粗瓷油灯。灯捻子挑的比平时要长,它贪婪地吮吸着黑而发亮的灯油并在浅浅的油盏里形成了一个快速转动的旋涡。突突窜动的火焰像一条发怒直立的蛇,火苗上冒着一尺多长的黑烟,气势雄壮,顽强不断地舔食着原本就已乌亮的窑壁。消散后的黑烟在窑洞有限的空间弥漫着,凝聚后散落成极细的黑粉,悬浮并极为缓慢地下降着,雾化了窑洞里的空气使之充满了刺鼻的油烟味。 窑洞里显得空荡荡的,没有几件象样的家具。长方形的板柜横在窑壁旁,里面装着赖以生存的口粮。仅有的两个红漆木箱子就打横摆在炕头上方的木架上。三尺高的土炕上横躺着待产的“屋里人”,这是一个年青的疲惫不堪的妇女,她正在艰难而凶险地履行着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难以摆脱的神圣职责。 她叫草叶,去年春天刚满十八岁时就嫁到了马跑泉村。 一大一小两盆热水就摆在脚地,水蒸气贴着土炕的墙壁缓缓地向上爬升,离盆一尺就没了踪影。火炕侧面的麦秸泥皮,在使用了多年后被磨的起明发亮。当初为防止干燥开裂而掺和到泥里的那些铡成一寸多长的麦秸杆,此刻一根根清晰可见。蜡质的麦杆皮在淡淡的水蒸气的滋润下,黄亮黄亮地炫耀着它们纵横交错看似随意却谜一样排列着的图案。这些图案繁简神秘,若断若续,突兀深奥的像一本迷人的天书。 一块六寸宽刷过桐油的木板就是炕沿,连同破损的炕席全被主人劳累后的汗渍、泥渍浸蚀的变了颜色。炕席黄亮中遍布灼烧后留下的黑斑,两床缀满补丁的粗布被子打成卷叠放着靠在土炕里侧的窑壁旁,上面摆放着塞满了干草的枕头,构成了一个能坐能靠的临时产床。 草叶下身裸露着,她分开两腿对着炕沿也对着对面窑壁上的油灯。她已经没有了起初被迫裸露时的羞涩,甚至连最起码的羞耻心也荡然无存了。她半躺半坐地靠着被卷,一张垂死挣扎的脸绝望而狰狞。 她早已嚎得没了力气,浑身软瘫,眼下只是听天由命地苦挨着。 这是她第一次生孩子,意想不到地遭遇到难产。 这让她很困惑。以前在娘家作姑娘时她也曾无意间听到村上一些老年妇女肆无忌惮地述说着“沟子大、会生娃”这些最简单、最原始的启蒙性教育。结婚前她也曾躲在土炕上悄悄端详过自己的身材,那凹凸玲珑、赤裸裸的酮体让她脸红心跳。她那时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是否“沟子大”,更多的注意力却是放在对自己玲珑婀娜体态的欣赏和探索上。她的指尖在身上滑动着,一种美妙的感觉顿时让她怀疑自己的道德品质。她羞的无地自容,尤其是当她看到自己凹凸玲珑的身材恰与村中无赖口中的所谓美女标准基本相符时,她吓坏了,从那以后她放弃了对自己肉体的探索,甚至再也没有勇气看一眼自己的沟子是否大,以及是否足够大到可以顺当地生下一个娃娃。 无赖们口中的美女标准是:奶大、腰细、跨宽、腿长。 这句话让她记了一辈子,甚至到十多年后给儿子找媳妇时也不自觉地用上了这个难以启齿的目测标准。 产床硬得像石板,臀下的四方小褥垫在长时间的重压下几乎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起先的羞怯欢喜和揣揣不安的期待很快变成了恐慌,而生育的痛苦和艰辛又在多次努力和接连失败的过程中促使恐慌迅速升级为恐惧。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有关生育灾难的真实传闻和带有夸张色彩的悲剧故事在残酷的现实和令人颤栗的想象中忽然都逼近了她,使她绝望而悲哀地确信,自己的生育也将不可避免地以悲剧收场;成为亲邻长辈哀叹声中相同故事里崭新而平凡的一笔。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清晰而实在的结局:丈夫马垛正无奈而悲戚地对着自己的坟头哀叹。 她非常难过。她诅咒着命运的乖舛。 记得十岁以前做女儿时,生活是多么地充满了诗情画意啊。 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储存的记忆却总是硕果累累的秋天。最清晰的画面是中秋夜晚,寒蛩嘶鸣、月明风清,世界寂静而嘈杂.奶奶或者妈妈总是有一个人坐在葡萄架下,两手把她揽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低吟着乡间亘古以来流行的催眠歌谣:“光光夜,开白花,有个大女儿给谁家?给给东头王魁家。王魁爱戴缨缨帽,媳妇爱戴满头花------” 北方的秋天高爽明媚,即使在夜晚,娴静的氛围也有如仙境。繁星璀璨、明月如镜,寒蛩嘶鸣、夜凉如水。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惬意状态下听完了舒缓的歌谣后,年幼的草叶总能很快从迷蒙中清醒,她懒散却也不无撒娇地依偎在长辈温暖的怀里不愿离开。她仰着小脸,兴致勃勃地缠着白发苍苍的奶奶或是慈爱美丽的妈妈给她讲述那些关于天上人间的美好故事。那些故事个个美丽动人,那些故事善恶有报,那些故事公正无私,那些故事几乎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那时候,她才渐渐知道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和天上的神话人物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奇怪,世界为什么要分出天堂和人间呢?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不好吗?年幼善良的草叶是多么渴望见到故事中那些善良而美丽的人物啊。 但她更多的却是对地狱的同情。她很快就接受了天堂——还有地狱——与人间并存的神话。长大后,她慢慢懂得了原来天堂和地狱的根都牢牢地扎在人世间。但她并没有放弃对生活的美好追求和愿望。她希望人世间和天上一样美好,她也希望得到上天慈爱的眷顾,她甚至奢想过自己将来的婚姻能如同牛郎织女的故事一样美丽动人,每年的七月初七在鹊桥上与自己心爱的牛郎见面而让人世间的孩子们也像她一样,期待而神秘地躲在葡萄树下的水井旁边,于半夜时分屏息静气地侧着头、把耳朵伸向水井来偷听神仙眷属甜蜜的情话。 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的故事年复一年地打动着她,甚至影响到了她的婚姻。 十五岁那年,当口噙旱烟袋目光如鹰的媒婆踏进家门,给她大她妈介绍说男方是马跑泉村的小伙马垛时,躲在里间的草叶立刻就想到了马跑泉村每年七月初七的“看女婿会”。那是一个在女孩儿说悄悄话时经常被热切而羞涩地提及的让人眼热心跳的场所。订婚的青年男女被允许在每年的这一天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见面,一年一次,直到结婚。马跑泉村的名字让她砰然心动,她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那个从未谋面的叫马垛的小伙子的形象;不知为什么,那模糊的形象就越来越像年画上的牛郎。 婚事被父母一口答应了下来。此后几年,她也曾在“看女婿会”上见过马垛几面,但羞怯使她抬不起头来;马垛的形象始终只是一个强壮的身影,终于还是那么模糊。自从订婚后她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她年复一年地在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编织着婚后的生活、并于后半夜在浩月西斜、寒气侵人的时候沉沉地熟睡在简朴的土炕上,一边数着星星,一边满怀希望地去作属于一个待嫁少女的美梦。 那些年她是多么幸福啊。 婚姻打碎了她的梦。确切地说,是婚后贫困的生活让她丢掉了儿时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遮体和果腹成了她操劳家务的头等大事。和怀孕的喜悦同时来到这个贫困家庭的还有数不尽的忧愁和烦恼。家务事使她迅速成熟为一个家庭妇女,也使她彻底丢掉了美好的幻想。生活不是故事,生活也远不如故事完美。在遍尝了人世间的艰辛后,她已丧失了关于上天公正不阿的坚定信念。尤其是今天,当她躺在简陋而徒有虚名的产床上时,她忽然醒悟到原来善与恶是一对谁也离不开谁的连体兄弟。她朦胧中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只随意拨动她命运的神秘的手,这只手吝啬有力地控制着她的生活,恶意地把她推向凶险的处境。此刻,这只神秘的手又冷酷无情地扼着她和她那还未出生的孩子的脖子,毫不怜悯地折磨她,让她承受这人世间的巨大的痛苦,也要让她的孩子经历一次生与死的磨难。 她的头垂着。挽成圆形的发髻早已在扭动中散乱,生育时的过分用力使她满头的大汗沿着两颊和乱发流淌,散乱的头发在吸收了汗水后湿漉漉地一缕一缕地紧贴在她的脸颊,绝望的泪水也趁火打劫,在融入汗水形成的小溪后顺流而下。这些并非是她情愿付出的体液在越过脖颈滴湿了褥垫后,又在甩动中接连不断地滴落在身旁的炕席上。 第2章 她浑身湿热,蒸腾着汗气;随着艰难的生育过程,她的眼睛一会儿睁大到极限,闪露着恐怖的光芒;一眨眼又突然紧闭了起来,像是眼里落进了沙粒。她一次次吃力地鼓着劲,看上去就像一只鸣叫着的青蛙。她大口喘气大声呼喊,头脚摆动两臂挥舞,又像一个失足落水的求生者。她的叫声歇斯底里,她的动作夸张有力。她的一切行为都充分展示了一个女人最大的潜能和不幸。 极度的痛苦让灯火也战栗。那粗瓷油灯上燃烧的很有气势的火舌就伸缩不定,难以平静。她那原本棱角分明、鲜嫩红润的下嘴唇,此刻满是牙咬的紫痕和血液凝成的痂印。变形的五官、扭曲的面容,无情地刻画出一个女人最大的灾难。 她尽力了。她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住了,难产给她带来的身心两方面的折磨使她一次次想到了死也一次次盼望着尽快赴死。她甚至产生了亲手用刀剖开肚皮,将孩子拿出来后再把刀捅进心脏的疯狂想法。 但她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 她不能那样做。她不到最后关头无权那样做。 丈夫是个好人,他疼着草叶。 家里的日子虽然穷困,但恩爱之情却并不贫乏。丈夫秉性强直,却不乏体贴关爱。他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儿子,一个由他和她共同孕育的儿子。他希望有一个全乎的家,他、她和他们的儿子共同组成的家。她知道,一个普通庄稼汉的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在这个贫困的农家小院里能充满天伦之乐。 记忆像水缸里压不住的葫芦,稍不留神就浮现在脑际。 记得临上花轿前妈妈突然小声对她说:“娃呀,从今儿起你是人家的媳妇了------男人长不大,也没个够------你要依着他、哄着他,还要------节制。” 当时真奇怪,她立刻就听明白了,脸烧得像晚霞。 妈妈接着说:“马垛家穷,给你的陪房都在那两个箱子里------那里头还有一些干枣、核桃;老辈子的说法,意思是早合。里边还有俩点心。就俩。点心、点心,你能猜,妈不能说------” 妈妈的这些贴己话更让她羞得无地自容。 妈妈最后说道:“这些东西都要在头一晚上‘耍房’的人走了后,你们小两口自己慢慢品着吃------” 她照着妈妈的话做了。 她的小丈夫马垛似乎比她懂的要多,这让她又一次领悟了在涉及两性方面男人比女人更坏的说法。在经历了极端下流残酷的“耍房”之后,紧闭双目、盘腿坐在土炕角落的草叶凭感觉也知道他已是伤痕累累、筋疲力尽了。 窑里安静下来了。她想,“耍房”的人连笤帚疙瘩都打散了,他一定是又疼又难受,也许正盼望着安慰;就张开眼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让她心如擂鼓、慌乱不堪,整个人犹如五雷轰顶。让她目瞪口呆而又羞不堪睹的是,马垛已被人脱得赤条条的还倒捆了手脚,他被仰面朝天地放在她的面前。马垛丑陋的下身毫无遮掩地暴露着,那不曾目睹过的怪物正可怕地对着她;更可气的是他那贼兮兮的笑容------ 他说:“你不要干坐着,赶紧把我解开,我一会儿还要给你‘点心’呢!” 她闭着眼,满脸羞红地扑上去就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为了丈夫、为了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家,她必须活着——至少也要活着看到孩子落草。她要给马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但强烈的信念虽使她一次又一次地鼓起了勇气,而残酷的现实却也一次又一次地使她遭遇失败——一种不给人留有任何希望的、彻底的失败。 她想不通——事实上古往今来也并不仅仅是她一个人想不通——为什么生孩子这种巨大的痛苦只让女人承受?她更想不通的是既然上苍把这个神圣而重大的责任交给了弱质的女人,理应倍加呵护才对,为什么还要让她们遭受这非人的折磨? 她恨上苍。人世间的事本来就太不公正了,连上苍也有失偏颇。 她松开了手里的扫床笤帚。那个已经秃的只剩下干枝子的扫床工具是她生产时借以用力的能量棒和缓解疼痛的释放器。她痛苦地声唤着,只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无法承受的灾难;她已不相信自己的努力能起多么大的作用,只是一遍又一遍求助地望着助产的接生婆和她投向身后木窗棂格和窑壁上晃动着的黑影。 她投降了,她屈服了。 在娘家当姑娘时,妈妈曾经说过:再难干的事,只要你舍得多流汗就一定能干好;再难忍受的痛苦,只要你舍得流些眼泪就能轻松下来。 “妈呀,妈!我流的汗和眼泪都塌湿了炕席,可我的痛苦却在与时俱增。难道非要让我流干眼泪流干汗水吗?我还流了别的东西——这却是你老人家没有提到的——流的满炕满地都是!我咋就过不去这个塄坎呢?” 她想起了在一些悲壮的民间故事中往往有乱世的孤儿历尽艰辛高中状元的事,此刻她热切地希望能以终结自己贫贱的生命为尚未谋面的儿子铺垫一条最终通向辉煌的捷径。 窑壁上那丑陋凶恶而又高大臃肿的黑影随着接生的老娘婆不安的走动而来回晃动变化着,它忽浓忽淡、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忽弯忽直;它变形突兀、启发想象,张牙舞爪地就像一个魔鬼。它在窑洞的穹顶上扭曲变形的就像庙里的金刚:睁着牛眼,拿着兵器,恶狠狠地瞅着她,随时要扑下来咥人一般。 她恍然大悟!原来魔鬼是由人幻化的!那它为什么还要与人作对?她痛苦极了,忽然之间她觉得这是某种启示,是该她表明心迹的时候了。她对着那心中的神祗,不顾一切地失声叫道:“爷呀,让我把娃生下来!只要娃平安,你把我收了都成------”声音绝望凄厉。 外甥女鲜娃昨天就来了,这个十四岁的姑娘娃在备好了温水后便不知所措,她想站在炕边给姑姑擦擦汗或是帮老娘婆的忙,但却在姑姑脱掉裤子之前被请来接生的老娘婆骂了出去。 “谁家没结婚的女子看生娃呢?出去!” 一声极具权威的断喝终结了鲜娃的好心与好奇。她姗姗踅出窑门,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支着耳朵听。姑姑歇斯底里的嚎叫声、半死不活的呻吟声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以及痛苦的挣扎声显然把她吓坏了。她缩成一团微微发抖,一遍又一遍地回头,惊恐地看一眼那隔开了里外两重天的并不透明的窗户。她凭借着窗纸上移动的黑影构想着生娃的恐怖场面。这个不谙人事、毫无经验的姑娘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双腿发酸发软,她只想跪到地下去乞求主宰这一惊心动魄场面的人世间所有慈悲的神祗和被她同样视为神祗的手艺超群的老娘婆能施展出超人的魔法来结束姑姑的痛苦。 请来的老娘婆赫赫有名。此刻她定平着脸,看上去很能沉得住气。 这是南边渭店村的一个寡妇,六十多岁的年纪却收拾的干净利索。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在渭店村里是被称做“王刘氏”的。据说她年轻守寡后就帮着一个小脚老娘婆打下手,后来很快就自己干了。在渭城县西这方圆几十里地,经她手接生的孩子一茬又一茬,大点的早几年都娶了媳妇或嫁了人,小点的还正在吃奶。甚至有的家庭叔叔伯伯、侄子外甥两代人都是经她的手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前后算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远近闻名的好手艺。善缘结的多了,就成了家家礼敬的神。平时不论她走到哪里都免不了有招呼进门歇脚和喝茶吃饭的盛情邀请。走的家多了,就有好事的人总结了她的特点,叫她“王四大”——这也是为了在背后说起来上口。此刻她正紧闭着自己的大嗓门,大脚“咚咚”作响,晃动着高大的身躯却不知如何摆放自己那双赫赫有名的大手。 屋外接连不断地响起嗵嗵的脚步声和吧嗒吧嗒的抽旱烟声。那是慌乱无助的一家之主。 他叫马垛。 就是这个瞎怂把他心爱的女人整成了频死的魔鬼。 妻子刚才痛苦的嚎叫声把他吓坏了。窑里此刻的寂静更让他心慌气短、猜疑丛生;强烈的担忧和纷杂悲怆的想象憋闷的他透不过气来。他用抽旱烟和在院子里打转转来释放自己即将爆炸的焦虑情绪,却发现噙住了烟袋又忘记了点火;好不容易哆嗦着手撇着火镰打燃了硝纸,才看见烟袋锅里是空的,一点烟末也没有。这进一步增加了他的烦躁和对未来结果的担忧。 “他大那个驴仔蛋,干着急没办法!”这是自从王四大进家门后他第一次起念骂人;要不是看到鲜娃坐在窑门口,他一定会骂出口的。此刻他的思绪被焦虑折磨的如同一团乱麻,还没有把那个未出生的婴儿与自己完全联系起来,也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未见面儿子的、长着“驴仔蛋”的“大”。 第3章 他停住脚步侧耳倾听,揪心的嚎叫与灼人的寂静再次交替出现,分别展示着摧残女人时的强大威力。窑里窑外依然处在生与死的搏斗中,焦虑的情绪难以缓解,空气更加紧张。 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又转起了圈圈。 “真想把狗日的拽出来!雌雌巍巍的,又不是上刑场!磨蹭啥呢?”他第二次起念骂着。 这孩子已经生了将近两个时辰了。 今天这个事情却叫“王四大”十分纳闷,虽说女人生头胎时相对困难一些,却也不致于难产到由“立生”变成“臀位”这样可怕的程度。羊水破后,胎儿伸出来一条右腿,推回去后又双折子一窝,挤出半个屁股来。二次强行推回母腹后就再不见动静了。产妇虽得以喘息,“王四大”却越等越怕。 “羊水破了,三番两次娃没生出来,这下麻达大了。” 她立刻采取补救措施。她把两只大手捂在草叶的肚皮上,摸着了胎儿的头,又摸到了胎儿的屁股,手上施力,缓慢地旋转着。她要让这个“不听话的狗东西”大头朝下跌落到这个世界上。她要让这个企图毁掉她晚节的“狗怂”知道她的手段!看着满头大汗、浑身无力的产妇,她只能强压着自己的不安。多年的接生经验告诉她,这次恐怕凶多吉少。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如果在天亮前孩子还生不出来的话,一尸两命的惨剧就不可避免。为了避免那不堪设想和难以挽回的后果必须稳住产妇的情绪和坚定她的信心,虽然她此刻的心态早已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王四大”绽开了定平的面孔,嘴角一咧强装出笑容,手下不停,嘴里反复说着:“没啥没啥,别害怕!生娃就是这样,开肠破肚的大事情。再说头胎难麽!你没听人说:‘人生人吓死人’麽?女人只要头胎一过,以后生二胎、三胎就容易多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毫无底气,草叶也无所谓地听着。两个人都失去了信心,也都对这番鼓励的话不抱丝毫的希望。 夜越来越静了,突然,县城方向传来了隆隆的枪炮声,脚下的地面顿时就颤抖起来。恰在这个时候,那极度疲惫的草叶阵痛再次发作。正当她鼓圆了劲作最后一次毫无希望的努力时,不知谁在村中的街道上大喊了一声:“共产党打县城咧!”声音呼啸而过。 老娘婆停住了手,侧耳倾听;草叶只觉得一阵紧张,吓得就想尿。她感觉腹内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向外推动着自己的肠子、肚子、心肺肝花,便借势猛一用力,在感觉到五脏六腑一涌而出腹内空虚的难以忍受时,随即就听见惊天动地“哇”的一声哭叫——孩子出生了! 这一意外的奇迹到把王四大吓了一跳,她难以置信在这毫无希望的最后一刻,面前这个早已绝望的女人居然顺顺当当生下了一个男娃。 “生了!”所有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男孩胎毛稀疏、头大嘴阔,紧闭的双眼像两枚鼓胀的杏,硕大的鼻头上满布着针尖大的白点。两个紧攥着的拳头左右挥舞,激烈的像是正在进行一场重量级的拳击比赛。盘屈的双腿交替蹬下,闪烁间展露着臀部马蹄形一块青印;连接母体的脐带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刚被吹胀的气球人。小腹下突兀地亮着齐全的“三大件”,花生米大的一个牛牛子,硬扎扎地栽在腹下、正舒舒服服地酣睡在“两弹”之上。 谢天谢地!他身体健康。 但他的情绪却并不像他的身体那么正常。 巨大的哭叫声惊动了长久寄居在同一个窑洞里的其他居民。 正在窑顶上看热闹的蜘蛛吓得慌忙逃窜,那些长年积累在蛛网上和蛛网周围的尘土不知是被慌不择路的蜘蛛扰动过大、还是被那男孩洪亮的哭叫声所敲击,毛毛雨般纷纷下落。弥漫开来就形成了土雾;正在黑暗处胆怯觅食的老鼠惊的慌忙窜回鼠洞,这是自它出生以来从没听到过的最为恐怖的声音,这使它不得不担心自己以及儿孙们未来的命运;无风的窑洞里粗瓷油灯喷吐着黑烟的火舌猛然爆出了一个灯花,伴随着一声并不响亮的爆炸,火舌惊疑不定地伸缩着,像是受到了惊吓抽动鼻子的兔子。 哭声传出了窑洞门,正在院子里转圈圈的马垛止住了脚步,脸上的忧虑一扫而光!他那由贫穷和地域共同塑造的一张关中糙脸,在听到孩子第一声哭叫后,像川剧里的变脸般迅速转换成了惊喜、转换成了轻松。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用他那粗旷的语言亲切地骂道:“狗日的总算出来了,你大那个驴仔蛋!” 哭声传出了院门,传到了无人入睡的子夜的街道上。正在村中路旁皂角树高大的土台上胸有成竹地预测着县城里战事的老者们停止了争论,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马垛家的方向,相互间交换了询问的眼神,知道的人就说:“马垛家生娃了。” “嗷------,”人们毫无兴趣地转过了头去。 此刻生娃太不合时宜了,没有人会把这当个事,也没有人会把新生儿放在心上。人们继续接茬争论县城那边牵动人心的、关乎改朝换代的战事。 国、共两党的军队在打仗,在争夺一座叫“渭城”的颓废而苍老的县城。激烈的枪炮声和耀眼的火光惊扰了远在县界的马跑泉村。全村沸腾起来了,人们走出了自家的窑洞,张望着东边那看不见的战事,心下揣揣,乱奔乱跑。年轻人呼喊着上了窑顶的崃头,这渭河二级阶地的起始线抬高了他们观察的视线,开阔的视野使他们能毫无遮拦地看到县城那边的火光。老年人占据了村中皂角树的土台台,他们只能凭借天上一闪一闪的红云来判断战场的激烈程度。妇女就蹬着梯子爬在院墙上看。儿童则尖叫着在村中跑来跑去。全村子的人像失去了蜂王的蜜蜂,乱成一团。 窑洞顶上被称做“崃头”的地方由村东到村西全都站满了人。居高临下的优势使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能看见红通通的炮弹、枪弹密集地由北向南飞向县城时在空中划出的红线以及随后爆闪出的巨大火光。沉闷的爆炸声响隔了很长的时间才传了过来,倒像是先有了爆炸声,然后才有下一枚呼啸而去、划破天空的炮弹。 崃头上的年轻人zhan有地利优势,他们不像皂角树土台台上的那些老年人那样,只凭改朝换代的历史传说和自以为是的揣测去推断城里的战况。他们能亲眼看到战斗的场面,虽然隔的很远,但此起彼伏的火光和划破黑暗的炮弹却能使他们有一种亲临战场的感受。 村上一直人心惶惶。前几天人们就私下嘈哄着说世道就要变了。原先被国民党骂着要“杀猪拔毛”的共产党,现如今军事实力越来越大,已经不是那二年东躲西藏的“土匪”了。现在羽毛丰满、兵强马壮,回过头来开始拾掇“国军”了。有人甚至说共产党的军队都打过了长江,把南京国民政府都占咧。看来改朝换代确是不可避免了。又有人说彭德怀和贺龙陈兵百万,就在县北十里外扎着呢,“一字长蛇阵!”把渭城围得像个薄皮包子,见捏就破!要打下渭城也就挤个虱的工夫。 又有人猜度说一两天就要打汉城呀,不要看汉城城墙厚,共产党的军队进汉城那是大刀切挣皮儿西瓜——见口子就炸。 还有人说渭城县城已是人心慌慌、即使勉强抵抗终归也是难逃一触即溃的命运。前天刚从县城回来的“狼剩饭”就绘声绘色地讲过,城里人甚至都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街道上不见百姓只见兵,“国军”火气大的像地雷,不但不敢碰,还没事寻事,随意戒严、见人就打。不论黑夜白天,终日警报不断,满街道都在枪毙逃兵。他听人耍笑说,县长多日惊魂不定,体力透支,心理压力太大,实在受不了了,就想放松一下。好不容易叼了个空,夜里去下窑子,正在妓女夜来香身上受活呢,耳边突然“嗵”得响了一枪,又听见外边有人惊叫了一声:“妈呀!解放军?”当下就把个心力焦瘁的县长吓死在夜来香肚皮上了,稀怂流了一炕。 还有人说,县城东头的城墙上闹鬼!女鬼!她边哭边喊:“共产党炸桥呢,国民党逃跑呢,老百姓说嘹呢。”声音凄厉幽怨,听见的人都起了鸡皮疙瘩。 传言多如牛毛。越传越怪,越传越玄。大城市的故事乡下人虽无缘亲历,但见天都有一股股的溃兵从村前逃过却是眼见的事实。这些以前还威风凛凛的“国军”逃出县城就变得像猎人枪下的野兔。三个一伙、五个一堆,不是拿枪换衣裳就是拿枪换馍换盘缠,再不然就抢。得手后边跑边拿眼睛往后看。这愈加启发了乡下人的想象,而更多滋生于想象的传言便越发怪诞不经,甚嚣尘上。 传言归传言。真正的战事却始于今夜。县城里激烈的战斗使崃头的年轻人激动万分,没有人因为是后半夜了就回家睡觉。人们分堆儿热烈地讨论着战斗的胜负,津津有味地议论着城里传出的奇闻逸事。 第4章 有人大声喊:“‘狼剩饭’,把你从县城听的哪个故事再给咱讲一遍。” 一个一瘸一拐的年轻人就答了话:“这故事我都讲了一百遍了,你们还爱听?” “爱听!”问话的人和不问话的人都说。 “那好,我就再讲一遍。”接着就是“狼剩饭”津津有味、添油加醋的讲述和接踵而来的充满低级而邪恶的淫笑。这种放肆的笑声总是始于“稀怂流了一炕”而终结于发自不同想象的、津津有味的议论。 有人突然问:“‘狼剩饭’,你在县城见过共产党不?” 那个被大家叫做“狼剩饭”的瘸子惊得脸都变了,说:“少胡说!共产党正打天下呢,寻的是你们这号腿脚好的,我到那儿去见共产党?!” “那你参加国军。国军肯定要你!年前抓壮丁,安村的二纽儿都吃粮了。” “二纽儿是谁?”有人问。 “二纽儿你都不知道?!就是那个背锅。一天到晚看着脚地,一条腿走路还是一撂一撂地。” “哦,见过。‘狼剩饭’,你不要害怕,国军现在不要你了,人家现在要跑的快的。你不行。” “狼剩饭”也不气恼,只是微笑。 “王四大”长长松了一口气,不悦的表情就上了脸。她剪完了脐带就扯开大嗓门说话:“这碎挨球的,一看就不是个好货!刚生下来那碎牛牛就硬的像脚趾头!将来长成大棒槌,一定是个惹祸的种------我接了一辈子娃,哪儿见过这样难缠的?先是出来一脚,跟贼一样探路呢;又撅着沟子撒骚,把他那碎沟蛋子亮给我看——流氓式子,把人都能整死!把人都能吓死!这是生下来了,我才说呢,刚才险些儿要了你的命,也险些儿要了这狗怂的命!说实话,连我的腿都是软的。我是硬撑着呢。瞎垂子东西!狗日下的!以后长大咧决不是个安份的乖蛋儿!这碎牛牛非给你惹下祸不可。” 她连说带骂地就把那刚出生的赤裸裸的婴儿下到了热水盆里。说也奇怪,那婴儿入水后就再不哭了,脚手划动像是仰泳。任凭“王四大”怎样摆弄,只是放松了全身,见机玩耍、静静享受。紧攥着的两只小手也缓缓张开,手心朝上,像是要接什么东西。“王四大”觉得有点奇怪,掰着指头认真看了一眼他的手心,却发现他两个手心的正中各有一个麦粒大的痣。更为奇特的是两颗痣却是左红右黑!倍感惊异的“王四大”停止了喝骂。这个多年来把灵魂寄情于迷信的接生婆有些紧张也有些心虚,她不敢骂了,手脚也轻了,一边反复去看婴儿紧闭双眼的面庞,一边念念有词念佛叫爷地给他洗澡。而后又麻利地拿块家织布把婴儿包裹起来。她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就对着门外喊了一声:“鲜娃,等啥呢?还不快进来!”鲜娃就撩起门帘走了近来。她双手接过婴儿,喜爱地看了一眼,连忙递给了姑姑。弯腰搀起了“王四大”,转过身就开始收拾炕上和地下的秽物。 “王四大”喘了一口气,史无前例地在接生结束后心神不定地动起了心思。 这个娃的降生让她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她已经感到自己撑不住了;这个娃沟蛋子上的马蹄印和手心里的两颗色彩各异的痣让她心绪不宁。她预感到也许以后不宜再继续从事接生这个行当了。 “兵荒马乱地,是那路神仙下凡了?” 她狐疑地抬头,看见产妇定定地望着自己,看起来有些紧张而且神气也不对,就知道刚才只顾痛快,话说多了,忙安慰说:“没事!甭害怕。人常说:‘磨难的父母出息的儿。’这怂能把你害的九死一生也就不是个简单的脚色。这种东西只要把毛匍顺,好好管教,说不定还是个好汉胚子------”看见产妇一脸疑惑,紧张之色丝毫未退,加重语气安慰说:“你还不信?你没看吗,这怪种的哭声把人耳朵都能震聋,好像有多大的哇屈一样。这就绝不是个一般人!你看,我才一骂他,他就不哭了。真是个灵醒娃。”说着,就侧耳倾听了一下窗外的动静,叹口气说:“哎,世道不好,县北成天打枪,说是共产党来咧。今儿又打县城呢,明儿还说要打汉城呢。你儿跟着枪炮子弹出世,吉凶难料;谁知道是国民党的死鬼投胎还是共产党的冤魂托生?唉,人家忙着打江山呢,这狗日忙着投胎呢。不说咧,不说咧,我得赶紧走!------是兽不垒窝,是雀儿不打洞,啥人有啥命------” 虚弱的产妇似乎有些放心了,她有气无力地陪了个笑脸,应景儿地向恩人表示着并不全以为然的赞同。鲜娃却露出纯真的喜悦,忙不迭地收拾好炕上血污了的衬垫,顺手端走了地下的水盆。一时间,窑洞墙壁上的投影似乎也欢快了许多,刚才还是丑恶贪婪的妖魔鬼怪顷刻间就变成了月里起舞的嫦娥。 草叶静静地躺在炕上。生娃的痛苦让她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每一个迫切期盼的幸福都将伴随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每一个平凡而善良的人家要想平安顺利地生活都不可避免地要终生与命运搏斗。 人生不是一帆风顺的。乱世的人生更是在惊涛骇浪中行船。 人的生命历程有太多的无奈,许多事情是无法选择的。当你选择了婚姻,你就必须面对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家庭琐事;当你选择了生育,你就得坦然面对巨大的痛苦甚至是死亡的威胁。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运气上。运气从来就不公正,它存在的本身就证明了这一点。它的降临与它的吝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只闻其声而难谋其面。与其期盼一个好运气不如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王四大”反复交代了月子里的注意事项后,想起了什么似的,临走时撇下一句话:“叫药王洞的吴道士给娃批个八字,看你儿是个啥万惑下凡?我总觉得这怂来得怪!日他妈,狗日的差一点瞎了我的名声!” “王姨,谢了。”草叶虚弱地说。 黎明前的天格外黑暗,星星也不知躲去了那里。屋外的丈夫磕去了残存着火星的烟末,又踱起了步,他有些急不可耐地想见到自己的孩子。 “是男?是女?也给一句话吗!” 县城方向的枪炮声突然更加密集了,火光也像朝霞。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了国家正在打仗。他听着隆隆炸响的枪炮声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好,省的我请锣鼓家伙了。” “王四大”掀门帘走了出来,对着焦急等待的马垛说:“是个儿!”口气骄傲地就像这个孩子是她生下来的一样。她从那乐滋滋的刚刚作了父亲的当家人手里接下了一个“半圆”银圆,对着屋内有光的地方辨认了一眼,又吹了一口气,放在耳边听了听,失望地说了一句“云南货”就走了。嘿嘿傻笑的马垛急忙掀起门帘就闯进了窑门,急不可耐地瞪着那紧闭双眼、黑红丑陋的脸上满布着芝麻大的白点泛着油亮色的儿子,奇怪地问草叶:“咋把奶呲了娃一鼻子?” 刚刚做了母亲的草叶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盯着自己的儿子,无限疼爱地说:“还没喂奶呢——生下来就这样子。” 此刻马垛的心情特别好,就耍怪说:“这怂还怪,生下来就是个白麻子!” 产妇咧嘴一笑,鲜娃就咯咯地笑出了声。 马垛又问:“‘王四大’都胡说了些啥?我咋听她不停地说‘碎牛’‘碎牛’地?得是给咱娃起名字呢?” 草叶极度虚弱,此刻心劲松了就更觉没一丝儿力气,只勉强挣扎出个笑容,算是对马垛的回答。马垛关切地望了望她,笑嘻嘻地说:“我大老弟兄俩,他给我起名字叫马垛,是希望有马二、马三,结果就我一个‘单帮’,后边就没影了;看来叫‘垛’还是不好,应该叫‘碎’!说不定咱后边就有马二、马三了。也好,今年是牛年,叫个碎牛也对。咱姓马,娃却叫碎牛,马碎牛?马下了个牛犊子?真是说啥有啥。”说完嘿嘿又笑。 天快亮了,本村五、六个体面的老者揣着一腔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相约去了药王洞。他们登上那高高的台阶,跨过那一尺高的门槛,庄严地走了进去。他们自觉身份高贵,自认能代表全村人的意愿,有责任向唯一值得信服的药王洞道士吴道长询问渭城的战事结果以及本村未来的命运。 平素乐呵呵的吴道长也严肃起来。他用铜盆端来了清水,不紧不慢地洗过手,又不慌不忙地焚上香,三跪九叩之后,这才从药王爷脚前的供桌上请下来三枚“乾隆通宝”。他两手相扣,神情专注;二目微闭,全身放松,缓慢摇动几下便撒在桌上。连续甩了六次,列出一卦说:“这是个‘革’卦。‘革’主变。看来民国气数已尽,改朝换代是不可避免了。此卦三、五爻动,变卦为‘震’。震为雷、为大炮、为地动山摇、为天翻地覆。这就是说刚刚响过的大炮已经轰开渭城的大门了。‘震’卦又属六冲卦,冲则主散。这预示着刚刚过去的这些让人担心的事到了天明就都成定局、散得没影了。”吴道长声音缓慢,说话时不带感情,就像说“该扫地了”、“该吃饭了”一样,做足了世外高人应有的平静恬淡和高深莫测。 第5章 “兵败如山倒啊,渭城是毕咧!” “唉,国军------摧枯拉朽、不堪一击啊------” 长者们唏嘘一番,表情复杂的不能再复杂。一个个僵硬的面孔上镶着两个核桃大的不安的眼睛,那眼神是一种在“大事经见人”的兴奋中搀杂着对于逝去朝廷的复杂情感和对未来世道的全然无知所引发的空洞和担忧;做作出的饱经世故使他们对将来生活的猜测失去了往日的自信;行为上的从容莫明地有些僵硬,虚假的镇定掩不住内心的惶恐紧张。他们觉得脚前是空的,心是悬着的,前途像黑夜里密布着各种迷宫的通道,每一条路都是未知的和危机四伏的。 崃头上的人始终没有散去,只是没有了起初的躁动和兴奋。大多数的人都坐在了地上,疲惫的眼睛依然对着东方。 “谁做了皇上咱都得纳粮,无非是多些儿少些儿的区别。”除此之外他们没有更多的担忧。他们年轻,他们有力气,他们深信新政权也需要他们。 县城里的枪炮声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了,但冲天的火光在黎明前却更大、更恢弘、更鲜艳,从县城方向一次次亮起、熄灭,此起彼伏密集的像节日的礼花。 “兵荒马乱,粮贵人贱。”马家生儿子的事在村子里没有引起任何人关心,甚至赶不上平日财东家槽头添下一个骡驹子。 人们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关心。 大多数的农人却是胆小怕事,他们忙于在传言中恐惧着自己的心灵。关心的只是改朝换代后自家的日子咋过,共产党会不会真的像国民党宣传的那样“共产共妻?”明儿早上会不会有逃兵路过时杀人放火、抢劫强奸?但对于马垛家来说,儿子却是头等大事。那改朝换代的战事离他们是那么的遥远,仿佛与他们的生活并无多大关系。 临时产房已完成了它的使命,此刻已经恢复了它本来的温馨功能。草叶的眼睛正一刻不停地在儿子的小脸上寻找着自认完美的特点;马垛也倍感新奇地看着这个小生命。鲜娃忙里忙外打扫卫生;至于外面的战事如何、谁胜了、谁败了,根本顾不上去想它。只有一次,当县城的枪炮声零星无力、火光映红了窗棂格、糊窗纸闪现出火似的红时,马垛突然冒了一句:“要换总统了。” 草叶恢复了一点力气,慈爱的眼睛仍然不离紧闭双眼的儿子。这个刚刚降临的生命正偎贴在妈妈的怀里酣睡。她忽然滴下了几滴眼泪,头也不抬,满脸疼爱却又不无忧虑地说:“咱娃来的不是时候。这兵荒马乱的------” “兵荒马乱咋了?!”马垛瞪圆了眼睛,充满豪气地说:“能来咱家就是咱的娃;有我在,我就不相信把他养不大!”望着一贫如洗的窑洞,马垛对自己说的话实在没有多大把握,忽然又听不见了县城方向的动静,心就虚了下来,改口说:“再说咧,死怕啥?该死球朝上!大不了咱一家人一块死!” “看你都胡说了些啥呀?!”刚做妈妈的草叶终于抬起了疼爱的眼睛,嗔怪地望了丈夫一眼。 “还能瞎到啥地步?咱把丑话、坏话都说到前头,往后才有平安日子过。” “不说这些了,咱儿是在药王爷面前许愿许下的,得撩乱着还愿的事。” “对了,不但要还愿,还有‘王四大’说的叫吴道长给咱娃批个八字的事都要办,一会儿天就亮了,咋去吗?”说完,将窑洞里面环视一周,叹了一口气。 家徒四壁,空无一物。 失望过后,沉默过后,夫妻俩商议着拿些啥礼当去药王洞见吴道长。 药王洞就在马跑泉这个“一”字形村庄的正中央。它以药王爷能神奇治病的传言安慰着人们的心灵。它是人们战胜各种顽疾的信心所在。古老的关中道上,药王洞和关帝庙比比皆是,几乎是村村都建的香火圣地。关老爷虽保一方平安,但庙里有骇人的兵器和狰狞的周仓,人们进庙就压抑着心魂不敢大声。周围的墙壁上画满了关老爷生前的英雄事迹却也不乏走麦城时人头落地的恐怖场面;这严重地挫伤了村民对他能力的信任。平时庙里就很少人去,荒疏的管理使得关老爷脚前的香炉里常常是未燃尽的断香东倒西歪,洒落在香案上的香灰一片狼迹。墙皮卷了,灰尘满了,衰败凄凉的让人可怜。 那药王洞却是另一番景象。 药王爷面容和善,庙里又有了不起的道士,这便成了村中的一个说话处。再说,谁家没有个头疼脑热?谁没有个解不开的疙瘩?走动勤了,药王爷——甚至他在人间的使者吴道长——就和村人多了几分亲近和气。 马跑泉的药王洞沿台塬凿窑而建,一排有三孔“敬爷”的大窑和一个较小的寝窑,据说这四孔窑洞都是康熙年间本村几户姓马的财东集资所凿。三孔大窑中间的窑里供的是药王爷孙思藐。左、右两个窑洞里供着的是张仲景和李时珍。两百多年来一直香火不断。在乡人眼里,庙里的道士责任极其重大:既负责沟通仙、俗两界,及时上传下达,又要开得药方、治得病;遇到有人有难解的疑惑,还要列得卦、相得面。村里有身份的老者来访,要能谈古论今引经据典;闲汉、街痞无聊时造访,要能陪他们下棋喝茶、胡谝乱骂。 现今药王洞的主持是一个自称姓吴的山西人。这是一个年近五十的邋塌道人。一身兰色的道袍缀着几块黑补丁,又脏又皱。一顶与其说是道冠不如说是破旧布帽软塌塌地扣在他的头上,其大小形状在多次改动后早已压不住花白而又乱如杂草的头发。黑多白少的胡子半尺多长,沿下巴往下形成了一个尖锐的三角形,被他那时不时抚上去轻轻捋动的手涂染的油亮光滑,乍一看像刻意磨出的短剑。他步法稳健,腰板挺直,全身黝黑精瘦,二目炯炯有神。 这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 一九四六年秋,一个四十多岁的山西人来到了药王洞。他说自己家是六代祖传的中医,央求当时药王洞的田道长收留他。 “只要有口饭吃,有个住处就行。” 俩人谈的很投机。精通医术的田道长试探性地问了几个病案,就发现眼前的山西人确实高明。田道长已入暮年,也正希望有个能接替自己的人,就收留了他。从此药王洞就多了一个吴道士。奇怪的是,吴道士不谈自己的过去,田道长也从不去问。两年后,田道长就死了。当田道长弥留于残秋时节,眼看是回天乏术时,吴道士靠近田道长的耳边说:“我知道有件事你一直想问,我也一直没说。我今天可以告诉你,我是------”后边的声音就越来越小了。田道长听过后就睁大了眼睛,然后突然笑了,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和你一样,都相中了这两县交接的地方,不同的是我比你早来三十年。”吴道士陪着小心问:“敢问道长俗家上下如何称呼?”田道长说:“俯耳过来。”当吴道士听完田道长说出的几句话后,惊的目瞪口呆,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田道长依然笑着,喃喃地说:“如今我终于说出自己是谁了,我已无牵挂。药王洞交给你了,你好自为之,只是你和这药王洞命中都该有一劫。”当吴道士刚准备动问是何劫难、何时来临又如何才能应对那命中的一劫时,田道长却咽了气。 敛葬了田道长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冷了。在严冬到来前的一个黎明,新任的吴道长要去采药,一出门就看见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僵死在药王洞那高高的台阶上。他抱起了那个孩子,一摸心口,心脏还有微弱的跳动,就急忙返回寝窑,忙不迭地解开自己的道袍,把那孩子裹在了自己的怀里。孩子被救活了,只知道自己叫长生,一直跟着母亲沿街乞讨,其余的就啥都不知道了。吴道长收留了他,求人给他做了一身小道袍穿上,乍一看像个玩具娃娃,从此长生就随着吴道长住在了药王洞里。 药王洞的道长换了,村里的乡绅财东只担心两样事:新任道长的医术和卦术。但是他们不久就发现,这山西老道不但医术丝毫不比田道长差,即使经、史、子、集;道、释、儒、法;天文地理,占卜星象也样样精通。这才使村子里那些自尊自傲、自认为有德有才的体面人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却说这吴道长也有几样怪癖,常于半夜时分站在高高的药王洞门外不言不动,只一袭道袍随风摆动。偶有夜半路过的人打招呼也是不理。到了天明问起却说不知。问及所以然也只是笑言“吐纳”而已。奇的是一年四季不关门:不关大门,不关大殿窑门,甚至也不关寝窑的门。更有一般奇处是吴道长从不驱鬼叫魂,他只给人把脉开方,而且他开的方子奇特而有效。病人康复后,就“活神仙、活神仙”地恭维他;念他的好处,有送鞋送衣服的,也有给粮给钱的,他从不推辞,坦然受之。有些受恩颇深的人家,希望能重谢他,问他需要啥?他最多也是看那小道童一眼,说声给娃做身衣裳或给长生做双鞋吧。由于不贪不嗔,吴道长在这一带人缘极好。 第6章 再说马碎牛他大因了接生婆的一句话,天不明就奔了药王洞。他是个急性子,提了二斤包谷面,一脚刚迈进大门就高喉咙大嗓子地喊:“吴道长在么?吴道长在麽?我是马垛,有个急事。” 吴道长掀了寝窑的门帘迎了出来,一看马垛那架势就笑嘻嘻地说:“进来坐、进来坐。”伸手接过了马垛递过来的面袋儿,转身递给身后的长生。这小道童已经三岁多了,已经不像个玩具娃娃了。虽然身体瘦弱却出奇地懂事。他接到面袋子后就恭敬地低下头,说了一句:“多谢马叔”转身就走了。马垛就随口赞道:“真是个灵醒的娃娃。” 吴道长喜庆色上脸地问:“生了?” 马垛马上还以喜庆之色,回道:“生了,生了!生了个牛牛娃!” “恭喜,恭喜!是啥时间生的?”吴道长关切地问。 “就是枪炮声炸响的时候生的。”马垛特别强调“炸响”两个字,语调里充满了提醒和询问。吴道长笑了一下却不回答,他用左手的大拇指在其余四指的关节上点来点去,子午卯酉地自言自语一番后,依着天干地支的规矩说了孩子出生的年、月、日、时,然后再摸出一张皱纸就列出了马碎牛的生辰八字。沉吟片刻,吴道长说:“此造年上是己丑,月上己巳,最要紧的是生日,你娃生日上是戊申,生的时辰却是甲子。八字之内金木水火土样样齐全,干支戊己为土、巳申相合,合而化火,火再生土。甲戊相合,再化土。总之,八字一片厚土——土命人------太硬。再看大运流年-------” 马垛听得一头雾水,一句不懂。急了,连问:“啥?啥?你说的啥?我听不懂!只听你嘴里一片土、土、土。我儿跟我一样,也是个土里刨食的命?” “你呀,你是不懂。你儿八字要全是土那就不得了!那是皇上的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懂不?我想你儿还没有那福气。你还嫌土多了?” 马垛嘿嘿笑了,说:“你干脆,就说这娃将来是瞎是好?” 吴道长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这儿命里一片疆土,他头顶兄弟,义气当先;脚蹬官帽,粪土仕宦;也不是个小脚色。将来占土兴旺,失土遭殃。命运是大起大落,也算一个豪杰!虽说土厚文上有欠,但一生有贵人相帮------” “贵人?得是皇上?”马垛的眼睛格外明亮。 吴道长笑了:“皇上当然是贵人。但你娃命里的贵人却不是皇上。那应该是一个和你儿年龄相当的木命人,此人通灵机变、颇具松柏之气,也许是唯一能克制你儿的人了。你等着吧,也许------再过十多年你就见着了。” 马垛半信半疑。“哦——你接着说。” “你这儿性格略嫌莽撞,但做事仗义,只是------只是刑伤附体;起,则为万人之首,落,则有牢狱之灾------” “牢狱之灾?!坐监狱?”马垛的面色“唰”地变了,正在装旱烟的手不由得就慢慢抖了起来。吴道长看了看他说:“你也不用害怕。但凡世上的英雄好汉,没有不吃尽苦头的。你信了就是真,不信了就是假。只是这娃来的时候有点蹊跷------”吴道长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沉吟了起来。 “咋都是这句话?‘来的时候不对?’那你说他该啥时候来?” 吴道长笑了,说:“共产党一统天下已成定局。我不明白的是,为啥十几年以后你儿子能起兵草莽,还有千军万马追随其后?” “那我儿说不定还是共产党的军官呢,领个千军万马有啥奇怪的?” “不可能!你儿成人后不会从军------” “那你是啥意思?”马垛疑惑地问。“我儿造反?当土匪?这------这狗日的以后是土匪!?”马垛让自己的推理给吓住了,他瞪圆了双眼,紧张的手也不抖了,只是紧紧地盯着吴道长,搜寻着那十几年以后可能发生的骇人的答案。 “看来不像是土匪。”沉吟片刻,吴道长说:“土匪不会善终的。你儿后来还有几个‘大起’,我也闹不明白。听我一句劝,不管家里有多难场,将来一定要叫娃去念书,化掉他的戾气,不然你就把娃害咧。” 马垛一厢情愿地问:“那就是说只要念书,我娃将来肯定就没事?” “也不是没事。只是没大事。马垛,听我说:这娃不是槽头上拴着的货,将来守不住你。他命里‘驿马’两匹,是个天南海北跑的人,有大出息。就是坐上几年监狱也无大碍,我想也只是对他的磨练。我只能说这么多。记住我的话:让娃念书!” 受到吴道长一番蛊惑马垛就认了真。就这样,马碎牛出生才一天,值此兵荒马乱的时节他的心事重重的父亲就为他读书的事犯上了愁,更糟糕的是马碎牛将来的命运在他父亲的心里结下了一个沉甸甸的疙瘩,一个给谁也不能说的苦疙瘩。 第二章 一九六零年,饥谨横扫神州大地。 一九六一年,饥谨更加变本加厉地肆虐着。 泱泱天朝,饿殍遍野;芸芸众生,奄奄一息。 盛夏七月,雨后初晴。 渭河北岸的大堤上,一辆架子车自东向西缓缓地行进着。 赵俊良使出全身劲力推着车帮。离开县城才三里路,他已经走不动了。饥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的脑子里已经容不下别的念头了。临上路时吃的那一碗包谷面掺和着豆渣拌茅草根的稀饭早已消化殆尽,有限的热能随着满身虚汗迅速蒸发和消散在盛夏的天空。头顶太阳似火,晃的人睁不开眼,炙热的程度仿佛是一个倒扣着的火盆。强烈的阳光透过薄薄的衣服直达骨髓,由里到外地炙烤着他虚弱的身体。刚上路时那令人狼狈不堪的充沛的汗水一次次的冒出又一次次的被风吹干终于化成了汗渍却再也冒不出来了。他试着解开衣扣,触手处衣服有些烫手。酷暑与饥饿双重折磨下的肉体已成了精神的沉重负担。浑身的肌肉酸疼无力也几近虚脱,腿软的直打颤,他恨不得立刻就躺在滚烫的地面再也不站起来了。 但他不能躺下,也不能停下,甚至都不能让自己的脚步发出哪怕一点力不从心的声音。爷爷的后背似乎长着眼睛,只要俊良稍有疲惫他就会感觉的到,然后就毫不犹豫地停下车来,坚持让俊良坐上车去。 他已经十一岁了,十年远离父母的辛酸经历使他比同令孩子成熟懂事的多。他暗下决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自己的脚步还能向前挪动,就决不能坐上这辆吱吱作响的架子车。 爷爷的背影高大而宽阔,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但细心的俊良早已发现,离开市中心不久,爷爷的步速就慢了,步幅也小了许多。原本被汗水浸透了的蓝布褂子在蒸腾过一阵热气后已变干、泛白。略显浮肿的腿艰难地甩出那原本有力的脚,踏下去的声音不是坚定也不是轻盈而是无奈。 不能再给他老人家增加负担了。再说车上还坐着奶奶。 奶奶是小脚。 临上路时她流了泪。离开她生活了十多年的渭城,她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留恋,只是在她心疼地望了一眼虚弱的爷爷,又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小脚时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 爷爷当时笑了,说:“瞧不起我?我能把你拉到北京城呢。” 奶奶抹去了眼泪,勉强笑着,说:“唉,我这不争气的脚呀。” “谁让你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呢!”爷爷笑吟吟地说:“那年我第一次到你家送草药,你扭着小脚走路的样子可真是好看。” “一个中医世家算那门子书香门第?”大约想起了年轻时有趣的事,奶奶笑的很羞怯,她顺从地让赵俊良搀着坐在了铺着被褥和堆着零星杂物的架子车上。 三个人有说有笑地上路了。 走完了长长的水泥路,接着就是粘的车带滋滋响的沥青路,当架子车离开了城乡之间的石子路后就拐上了渭河大堤那细沙堆就的松软的土路。 河堤高大宽阔,两坡面生长着构桃树、洋槐和垂柳。树干间密匝地长满了构棘、灰条和辣芯子。一些喇叭花一样的藤蔓植物叶大茎粗、条索奇长,随意地缠来绕去,层层叠叠,罩严了整个堤岸。赵俊良发现,越是远离城市人就越少,越是远离城市植被就越茂盛。 沿着河堤向前走,蜿蜒的河岸左右弯曲,忽隐忽现,使赵俊良一再猜测着那前面一定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致。河堤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甬道,每拐一个弯都是一段并不陌生的重复。透过河堤左侧那层层遮挡着目光的树木和草丛的枝条,滔滔的渭河被肢解成发光的钻石。穿过叶片间的缝隙点点片片在眼前闪烁。 重复使人厌倦。赵俊良倍觉无聊时,植被忽然稀疏起来,那被肢解成宝石一样的神秘的渭河也就一点一点慢慢连成了片。随着植被大面积的缺失,影影绰绰的渭河终于连成了片也浩浩荡荡展现在了赵俊良的面前。它宽阔浑浊平展沉静,它无声无息默默地流淌,它那急促的脚步像归家的游子,似乎憧憬着溶入大海时的激动。 第7章 赵俊良熟悉渭河,更了解渭河的水。他知道,在它那一个个消失的漩涡所营造的镜子般平滑的水面或是偶然翻卷的浊浪展示它迷人的赭红色身姿的外表下,河床上隐藏着的是多麽可怕的暗流与漩涡。 前方传来嘈杂声。 “爷爷,前边好热闹啊,那是什么地方?” “庵阳渡。” 劳累——更多的却是饥饿——使爷爷放弃了平日引经据典、炫耀学识的长篇大论,他选择了最简短的回答方式。 河堤突然宽阔的像一个广场。几棵老树散落在这个广场周围,而那密杂拥挤的草本植物却没有了,坡面像被剃刀剃过了一样干净、鲜亮、坚实。堤岸的北坡平缓光滑向北缓慢地形成了一条下坡路,堤岸的南侧陡峭,打满了木桩,承受着河水的拍打和冲刷;那是船舶停靠的地方。 庵阳渡完全暴露在了眼前。 这是一个小渡口,夹在渭城渡和两寺渡两大渡口之间。河里没有几条船,河岸边也没有大渡口常见的集市。 金灿灿的阳光下,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在东端头的一棵柳树底下占据了一个理想的位置。她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随意地看了一眼这两老一少匆忙赶路的急切姿态就不抱多少希望,只是习惯性地吆喝着:“冰棍儿,白糖冰棍儿,豆沙冰棍儿。”声音有气无力,充满了对生活的无奈却也含有一丝侥幸。两家茶水摊儿分别支起半间房大的阳伞,罩着摆在地上的一个四方矮桌和三两个小板凳,一左一右夹着那河堤北岸的道路。茶摊上空无一人。矮桌上放着几个玻璃杯,里面装满了暗褐色的茶水,杯口上都压着一块巴掌大的四方玻璃片。堤岸东、西两端的树阴下歇息着三三两两等候上船的人。他们大多目光浑浊、面有菜色,一个个或蹲或坐,守着简陋的行李闭目养神。面对解渴的茶水和冰爽甜香的冰棍儿强烈的诱惑却无动于衷,意志坚定地展示着决不花掉一分钱的坚强决心。 浪头忽然猛烈地拍打着河堤,一条渡船慢慢地靠了岸。下船的人看上去急切,一个个显得轻松而匆忙。上船的人们往前拥。他们密实地挤在一起,眼巴巴地看着下船的人们力不从心地弃船上岸。一个个跃跃欲试,一候船舱腾空,便拖儿带女、提筐系笼地抢踏上木船,以期在船舱里占据一个好位子。 赵俊良目光随意地越过木船向前看去。 空气凝滞,水波不惊,河面上氤氲着透明的气流。它们一条条、一团团蜿蜒向上,灵魂般飘飘荡荡、无色无形却又隐约可见。放眼远眺,河对岸的一切都被矮化了。村庄、田野和植被浑然一体,像波涛汹涌的绿浪更像连绵起伏的丘陵。浪尖是树木和房屋,谷底是农田。离得远了,无论是树木还是房屋都模糊的无枝无叉、无棱无角。 三、五条大木船漂在河心。远远看去,虽然大小也就像个菱角,但赵俊良仍然可以隐约分辨的出那上面载着的行人和货物。引起他注意的是一只吃水很深的大船,上面站满了牲口和人。牛好认,色黄,脖子下边垂着板筋;其余几匹青黑色的就看不清是马、是驴还是骡子了。这些牲口都无一例外地蒙着眼,静静地站在船上,泥塑木雕的一般。五、六个精壮男子站在牲口的头前尾后看守着它们。站在前面的人把胸膛紧紧地贴着牲口的头部,抓着笼头一动不动;像是在牲口与河水之间竖起了几块挡板。赵俊良轻而易举就猜测到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同时,他也深信这些人内心一定十分紧张。站在牲口身后的人显得轻松许多,他们的手在牲口的臀部小幅移动着,轻柔而舒缓,看不清是在抓痒还是扑簌,用这种爱抚去转移牲口的注意力、去麻痹它们的紧张情绪,以期达到平安渡河的目的。渭河太宽了,硕大的木船航行在宽阔的渭河上有如飞驰的恒星固定在太空,随意看去,似乎一动不动。一条条船平静地漂浮在浑浊而宽阔的河面上,仿佛失去了灵魂、凝固了一般。望的久了,这情景就让人产生错觉:这是一条长长的画卷。偶见波动也可能是遇到了较大的旋涡,头尾此起彼伏地微微翘动两下,像被微风轻轻掀动的树叶。从堤岸观察,若不是撑船的人在船舷前后走动,赵俊良几乎怀疑这就是现代版的“核舟记”。 他学过那篇脍炙人口的文章。他更坐过这样的大船。 那是去年的夏天,叔叔带着他就是坐着这样的渡船到渭河南边的农田去拣拾菜叶和挖掘菜根的。不同的是那是在东边的“渭城渡”,是在渭城八渡中最大的渡口。那次乘船也是赵俊良的“处女航”,他平生第一次站在完全陌生的交通工具上。当时那种新鲜而又新奇的感觉随着时日的推移已渐渐退出了他的记忆,但乘船时的惊心动魄却给他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他跟在叔叔身后小心翼翼地登上了微微晃动着的大木船。在潮湿的木船上坐稳后就兴味十足地打量这位无脚的行者以及它的驭手和临时依附在它上面的行色各异的乘客。 这些来往于两岸的船只多是由两人合撑的两丈多长、八尺多宽的大木船。船头船尾有小面积的封板,船的两侧各有一条六寸宽的舷边与两头的封板相连,这条舷边就是船夫撑船时走动的通道。下沉的船舱面积要大的多。四道龙骨把船舱横隔成五个区域和兼作乘客的坐凳,赵俊良当时就坐在这样的一条龙骨上。船上设备简陋,两篙一绳而已。没有赵俊良从书本上看到的那种大铁锚和鱼篓,更没有见到被他认为是行船时必不可少的救生圈。货物就堆放在人们面前或是脚下,一包一团、一筐一堆,活像未及处理的垃圾。高大健壮的摆渡人生得肩宽腰细,每人只着一条宽大的短裤,光着头,裸露着其余那些因长年暴晒而呈紫黑色的皮肤。他们精着脚板,稳稳立在船上。他们大声说话,行动间充满了自信。他们每人手中都持着两丈来长套着铁头的长篙,其身姿神态酷似了古代的将军。 船上的乘客很快就坐满了,大多都是到渭河南边的菜地去拣拾农民收获时剥落的枯老菜叶的城里人。没有人感到羞耻,只有期盼果腹和满载而归的渴望。船要离岸了,启动似乎格外费力。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船夫背对船内站在船头左侧,他把长篙伸进了水里。两手抓着长篙的另一头压在肩上,神情平淡、面朝河岸逐渐加力;另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却站在木船中间另一侧的舷板上。他面向船内,笑嘻嘻的,一副玩世不恭的轻松表情,嘴里发出“呵呵,走呀------”的长声,听起来像秦腔戏里的叫板。他看也不看后方,将篙头向后猛一插,身体突然失控,仰面朝天向后倒去,一眨眼,那筋多肉少的身板就几乎与船面平行! 赵俊良登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然而那船夫又没有跌落水里。他的脚下似乎长有吸盘,无论身体怎样倾斜,那脚板与船的接触处却纹丝不移,而且总能在倾斜到最大限度时不可思议地将身体弹回。这让赵俊良惊叹万分却又佩服的五体投地。 船离了岸,船夫撑船时身体再也不用倾斜的那么可怕了,但神情间却多了几分专注和警惕。让赵俊良无比赞叹的是,当船夫用力和放松间,他们全身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肤下一块块的收缩、窜动,给人以力感也充满了音乐般的韵律。使人不得不惊叹肌肉的力量和人体结构的奇妙。看着一块块梭状的肌肉滑动在皮肤下所形成的一种活生生的生命跃动,赵俊良再也不去赞叹那书本上印刷的“掷铁饼者”僵死的肌肉之美了。 船行在河中心了,此时一两米直径的漩涡和并不高大的水浪形成的无形压力尤如达莫克力斯之剑,迫得满船的过客大气也不敢出。初次过河的人大都瞪大了不安的双眼交替望着水面和船夫,企图判断行船的安全指数。更有胆小的人干脆就只看着自己的脚下,像埋头于沙窝的鸵鸟。惊疑不定和揣揣不安的神色使他们显得可笑、可怜。他们紧抓行囊的手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虽然坐在高不过一尺五寸的龙骨上,但一个个都像得了恐高症,尽量弯下腰,伏低了身子虾一般的蜷缩着。往来长客心情就略松些儿,借此机会欣赏船畔急逝而去的河水和船夫那娴熟的撑船技巧。有些与船夫较熟的乘客为了显示自己的轻松和炫耀有限的学识还故意和船夫逗趣,说一些刻舟求剑之类的并不可笑的笑话。撑船人并不接话,他们仅仅报以短暂的微笑,依然神情专注地望着河水,合力于急流而下的旋涡中奋力地将船撑向对岸。 赵俊良虽然是第一次坐船,但手持长篙的摆渡人却获得了他极大的信任。他很快就排遣了恐惧,专心地欣赏着他们娴熟的技巧。 第8章 船篙在船夫手中活了一般。忽而船左,忽而船右;忽而船前,忽而船后。忽而给一个长撑,由船头直达船尾;忽而轻点,借水力拨船头举重若轻。两人合力,把个大船撑的行云流水、自如随意。虽浪尖谷底,船中人却不觉颠簸。赵俊良当时的感受是那样的兴奋和奇妙,以至于使他浮想联翩,赞叹造物的伟大和智慧的精妙。 船夫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现在回想起来情感上的激动程度丝毫也不亚于当初。在他心目中,摆渡人就是驰骋水面的大将军,就是能神奇般征服了桀骜不逊的渭河的英雄。 他当时也曾低着头观察河水。他觉得水这种物质简直不可思忆。即使它浩瀚如海洋,也弱的撑不起一粒沙子,但它却能在并不宽阔的河流上毫不费力的托举起一艘大船。它能流动、能变形,甚至能蒸发,但却不能被压缩。它给人以生命,却杀人于无形;它温柔时,像羞怯的少女,竭尽妩媚挑逗之能事;狂暴时又像无情的强盗,瞬间就吞噬掉人们宝贵的生命。最让赵俊良感到奇妙的是它的化学成分,居然是极具火性的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而它本身却是被人用来灭火的首选材料! 那次坐船,叔叔坐在对面一直在观察着他。上岸后叔叔一边笑着一边若有所思地说:“近山者仁,亲水者智。处险不惊,小子也非等闲之辈。” 也就是在那次下船之后,叔叔给他讲了一九二四年八月鲁迅先生也曾乘着这样的大木船顺流而下,离开汉城返京;据说那时的船夫是全身赤裸的------ 爷爷并没有停下脚步,仿佛渡口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是身子伏的更低、肩上的绊绳绷的更紧了。 奶奶揪着心一直望着爷爷那满是汗渍的背部沉默不语。 汗渍在爷爷的背部画出了一条美丽的悬链线,划分出了深浅两个不同的颜色区域。赵俊良看到了奶奶眼里的关切和她心里的感受,他看的出来,她也并不欣赏那条柔和而美丽的曲线。 过了庵阳渡,前边的河堤越来越难走了,车子在牛皮糖一样的非软非硬的地面上沿着车辙随势颠簸。赵俊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水面上那些似乎静止不动的船。忽然间他产生了极大的错觉,仿佛河面是宽阔宁静的大道,而河堤却是波涛汹涌的水面。 他摇了摇头。他的身子也伏的更低了。 望着蜿蜒曲折似乎永无尽头的河堤古道,他无法想象那个安在农村的新家。 他没有去过,只知道爷爷曾和叔叔去过一次,回来后久久不语。 叔叔昨天晚上对爷爷奶奶说,新家已经安顿好了,需要修补的地方也整修完善了,一些必要的家具和铺盖都已摆好就位了,就等着他们搬过去住。 爷爷奶奶沉默不语。叔叔把头转向了赵俊良:“俊良,你那两大箱书可真够沉的,把叔叔累的够戗!我把它们架在你的床尾,算个遮挡。” 他又说了一些话。爷爷奶奶依然无语。 叔叔神情惨淡地说:“爹、娘,别怪儿子不孝,城里的日子实在难熬,已经有人饿死了。您二老和俊良搬到农村去好歹还有口饭吃,不管稀稠总有个活路。再说,现在城里人迁到农村去的也不是咱一家------户口已经迁过了,我也和那个村子的大队长、小队长见过了面,都安顿好了,你们一到,马上就发给你们八十斤口粮,凑合着能接上秋粮。俊良上学的事你们也不用操心,马跑泉小学的屈校长是我大学时的校友,前天专门给他打了招呼,他说俊良上学不是问题。只是眼下学校在放暑假,等开学了直接上四年级------” 爷爷只是抽烟。奶奶把脸藏在暗处。家里弥漫着一种不和的怨气和涌动着深深的无奈。 赵俊良却觉得搬到农村去住是件新鲜事,他聚精会神地望着叔叔。 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也许是为了争取同情,叔叔换上了一张笑脸对赵俊良说:“那个村子可有名呢!叫马跑泉,以前是公社所在地。就在汉武帝茂陵的东边。马跑泉这个公社是关中道八百里秦川最为奇特的地方,它沿着原下所有的土地都是水浇地——泉水灌溉——而且只用泉水灌溉;这在全中国都是罕见的。”叔叔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他亲切地问赵俊良:“你知道这个村子为什么叫马跑泉吗?” 酷爱文学的俊良非常想听故事,他微笑着,带着明显的鼓励口吻对叔叔说:“不知道。为什么叫马跑泉呢?” “据说是有一年诸葛亮北侵伐魏,半个月时间大兵就到了歧山。由于关中连年大旱,前去迎敌的魏国士兵在曹操的带领下走到一个叫‘旱坎坎龙’的地方,终因饥渴难耐,大军就停止不前。‘望梅止渴’的把戏已用过多次,早已不灵。地名虽有个‘旱’字,但也有个‘龙’字。有龙就有水,可水在那儿呢?曹操无计可施,骑在马上急的团团转。正思摩着咋样编一个新故事,能让人舌底生津,好哄骗士兵继续赶路。不料他身下那匹坐骑——三国演义里叫它‘爪黄飞电马’——突然停了下来,用前蹄在地下连连刨土。曹操一见,急命士兵向下挖掘。‘未及三尺,见一石板’。当士兵掀开石板后,‘泉水冲天而去,目不可及’。众幕僚惊喜之余,怎肯放过这拍马屁的大好时机,遂请承相赐名。曹操略一思索,说道:‘就叫马刨泉吧。’后世讹传就成了马跑泉。由于有了水,这里很快就聚集了许多百姓,慢慢的就形成了村落。人们以泉代名这村子就叫了马跑泉。那个‘旱坎坎龙’的地名就渐渐被人淡忘了。听队长说那泉水真甜啊------” 叔叔在中学教语文,出口成章。 赵俊良喜欢这个经常给自己讲故事的叔叔。尤其是叔叔能让自己和爷爷奶奶揣着户口一起下乡去“吃饭”,而留下他自己的一儿一女在城里挨饿就更让他感动。 不知为什麽爷爷奶奶却并不高兴。 ------ “我说老头子,休息一下吧?你不累孙子还累呢!”奶奶的话打断了赵俊良的回忆。 “行!”爷爷乐呵呵地答应着,随即就把架子车停在了堤边。赵俊良把奶奶搀下车后一屁股就坐在了堤岸边的坡地上,他觉得自己的力气早已随着汗水蒸发殆尽了。他下意识地抓了一把湿润油亮的沙土随手揉动,发现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看清沙土那细腻的颗粒。奶奶围着车子在走动,她时不时地拍拍自己的背部;爷爷却早已坐在了堤岸边。 现在正是耍水的好季节。虽说陆陆续续下了一周的雨,放晴也不过两天,但渭河岸边九个一伙、十个一群的“泳将”们却连成了片。赵俊良的对面就有一群男孩在打水仗。他们分成敌对的两帮,一个个全身赤裸,皮肤微红,一手护着眼睛,一手快速推动着水面,水面上就激起两米多长的水柱,急速扑打在对方的身上。“战争”持续的时间不长,进攻者依仗娴熟的技巧和强大的“火力”,越战越勇并乘胜追击;落败者边战边退,丧失斗志落荒而逃。两帮人进退沉浮间充满了童趣。 赵俊良笑了,他饶有兴趣地望着那些漂浮在水上的孩子。那都是他的同龄人,也是他的同道。 爷爷坐在赵俊良身旁下意识地揉着自己的腿。 “啊,想当年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成天都在滹沱河里泡着呢。”爷爷望着河里的孩子笑眯眯的说。 “老头子,你疯了?给孩子说这个!你不知道河里年年都淹死人麽?”奶奶有点急了,一反常态地教训起了爷爷。 “不怕,不怕。你的好孙子只读书不耍水。”爷爷偷偷向俊良挤挤眼睛。 奶奶怎么也想不到,其实早二年爷爷就带着赵俊良下过水了,而俊良的一身好水性就是在渭城渡口东侧的河滩里练出来的。只是怕奶奶着急,爷孙俩这才不告诉她。 赵俊良也常和一起游泳的孩子们交流经验,那些常年生活在渭河两岸的孩子们告诫赵俊良:“不怕浪大,就怕旋儿急”,“遇旋儿你就旋,爬出旋儿外”。可渭河里哪有不急的旋涡呢?所以沿渭河两岸有许多村子年年都淹死人。 秉性倔犟的关中少年并不在意,“它淹它的,我游我的。”“你能淹死人、我能征服你。”他们依然在盛夏时节成群结队,赤条条跳进渭河,不管风有多大、浪有多高,偏在浪中沉浮,专在旋儿里打转。他们泳技极高,随着浪头的起伏,你能见到他们在谷底拱起的臀部。虽只一瞬间,却是检验水性的标尺。浪谷里撅起臀部,时机要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能在浪前,也不能在浪后。露出的臀部要活像两叶肺,不能偏斜。高手是既看不见腿、也看不见腰的。更有甚者,当他们尿急时,把正面儿拱起,在浪尖上朝天急射,竭尽顽皮之能事。有时也走麦城:浪上露出两只正在挣扎的脚或是被一个大浪一下甩到了岸边上。 第9章 这里更多的人是在岸边“看水”。 蹲在土坎上抽着旱烟的老人,面带微笑,望着河里的小辈们打水嘻戏,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中年人则大声评判着谁的水性好,谁架驭浪头的水平“欠火”,谁爬出旋窝的姿式太难看:“丢人!”更小一点的孩子们一言不发,他们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一边聚精会神观察着游泳者的姿式,一边也认真聆听着岸上大人们的评判,手脚不由自主地随着点评下意识地划动着。 他们知道:真正的高手在岸上。 奶奶重新坐在了架子车上,爷孙三人继续向前赶路。 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炙热的火焰依然烘烤和蒸腾着阴雨后的大地。大约又走过了五六里路,他们来到了渭城辖区最西端的渡口——声名远播的麻子渡。 一到这个渡口,眼前宏大的场面使赵俊良立刻猜到了渡口的名字。他认定这就是叔叔最津津乐道的那个麻子渡。 “爷爷,这就是麻子渡吧?” “就是。堤岸北边那就是吕村。” 爷爷的话唤起了赵俊良的记忆,他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叔叔曾经告诉他:世人皆知渭城古渡为关中八景之一,却少有人知道那渡口原非一处。自公元前三百五十年秦孝公迁都渭城以后,沿渭河自西向东陆续建起了西闾渡(麻子渡)、两寺渡、庵阳渡、渭城渡、嘉麦渡、中桥渡、千家渡几个渡口。随着秦国的经济发展和军事实力的迅速壮大,那七个渡口也逐渐繁荣了起来。到了秦昭襄王时,为了王室通行方便,曾经修建了一座“渭桥”以便连接渭河两岸的宫殿,自此开创了渭河架桥的历史。虽说桥建起来了,但那是专供皇室使用的,普通百姓仍然只能于渡口乘舟往来。 单说那麻子渡,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儿,因地处渭城最西端,岸北又有个街市叫闾闾,这便有了一个古韵秦风的名字叫“西闾渡。”汉灭秦后这个名字一直延续了下来。到了西汉末年,闾闾街市因是通向汉武帝茂陵和汉昭帝平陵的大镇,便日渐繁荣,成了京西第一繁华去处。到了东汉中期,平陵郡都督苏谦告发了美阳令李高勾结宦官具瑗残暴害民的罪行,不但未获褒奖反而惨遭杀身之祸。 苏谦的儿子苏不韦住在渭城西北十五里的苏家庄。他终日醉心练武从不关心政事。当他得知父亲在东都遇害后五内俱焚,愤而抓起自己的宝剑,一人一马只身潜入洛阳。在一口气杀了李高全家、又接连躲过了李高党羽的一次次追杀后,终于平安逃回了关中。十数天后全身而退的苏不韦返回渭城,此刻渭城城里早已贴满了悬赏捉拿他的通告。当他绕过渭城县城、乘船过了渭河踏上闾闾渡口时,街市的百姓和两岸船工敬其为人忠孝,做了一个百人抬的大轿停在岸边迎接他。为了方便大轿通过,闾闾街市的百姓拆了渡口的牌楼,又加宽了离岸的道路,人们全着麻衣麻服跪地迎接。自此那西闾渡又改为雠里渡。但街市百姓麻衣不去,县西人口顺,就叫了麻子渡。那闾闾街市拆了牌楼后因向河无门,便也叫了吕村。三年后李高奸情败露,朝廷不但给苏谦平反,而且封了苏不韦一个都骑校尉的官职------ “俊良,想啥呢?”看着孙子有些痴呆呆地望着前面的村子,奶奶有些奇怪。 “我在想叔叔讲的麻子渡的故事。” “都怪你叔叔!小小年纪净给你讲那人老几十辈子的事。你看看现在你都在读些啥书?你关心那么多古人的事干啥?像个小老头似的。”奶奶心疼地说着。 “我倒觉得没啥。”爷爷说:“读书多总不是坏事,读古人的书多更不是坏事。” “净胡说!”奶奶嗔怪道:“读古人的书能考上中学?” “咋是胡说呢?”爷爷辩解着,“古人的书多讲道理,注重的是人品修养;现在人写的书讲究实用,除了技术就是消遣;两者的高下是很清楚的。所以历朝历代都有人发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慨叹------” 麻子渡比庵阳渡大多了。渭河里船来船去,渡口上车马成群。堤岸至此也更加宽阔。虽说是炎炎盛夏,但各种小吃摊子你挨我挤,鳞次栉比、高低错落;把个堤岸和道路两侧摆的密不透风。不同风格的吆喝声迥异有序、充满磁性。那吃食的种类却有些单调,也不过是些凉皮稀饭、醪糟鸡蛋之类。但让赵俊良感到兴奋的是那街市的热闹气氛。 小炭炉上架着锃亮的铜马勺,铜马勺里是酸甜适口的醪糟。小风箱急速地吧嗒吧嗒响了几下后又突然停了下来,原本笔直刚硬的炭火像撒了气的车胎,突然变软、倒塌,那火苗也由亮白变了暗红。戴茶色眼镜的老者单手操作,熟练地敲碎蛋壳,手指一分,就在铜马勺里卧下了一个黄白分明的鸡蛋。然后他再盖上锅盖,风箱吧嗒吧嗒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炭火再次恢复了它的刚度,炉灶再一次欢快起来。头顶一方蓝帕帕的农村老婆婆带着孙子坐在旁边,一边与卖醪糟的老者悠闲地交谈着家长里短,一边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孙子却悄悄地拣起了一个鸡蛋壳,把一只攥在手心的金龟子扣在了里面------ 凉皮摊子前坐着几位农村妇女,看年龄也就二三十岁,边吃边给孩子嘴里喂。一个青年女子付过了钱后就站在凉皮摊子前目光灼灼地监督着调制的过程。她的眼光随着调制者手中灵活的筷子、勺子而频频移动。雪白的米皮盛进了碗里,碧绿的小芹菜盛到了碗里,盐、醋、调味水盛到了碗里,但当瓷钵里红油红油的油泼辣子即将被一把铝勺舀起时,她急忙说了一句:“多放些辣子。”看得出来,她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个时机。卖凉皮的妇女应声笑着,铝勺向下一沉,一直挖到了钵底。那青年女子松了一口气,高兴地接过了碗。 一个“西府”口音的男子推着一个自制的独轮小车,车上装着十几个巴掌大的陀陀馍,他的吆喝声却多了些文化气息:“薄皮大馅的‘金裹银’。”赵俊良匆忙看去,那陀陀馍表皮满布花纹,一个个像高浮雕的瓦当。见火处的金黄色更衬的凹陷处白色面粉的诱惑。麦面烤炙后残留的香气搅动的人满嘴生津。 这是一种典型的表里不一的吃食。以前城里也有卖这种陀陀馍的,那是在一层薄薄的麦子面皮里包裹着厚厚一层包谷面的饼子。包谷面是用少而又少的菜油炒过的,根据口味不同,里面还添加着或咸或辣或淡的不同的调料。它根本就不是人们希望和认可的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纯麦面的陀陀馍。 摊子一家挨一家,吆喝声也一家比一家响亮,但生意却并不十分红火。只是那经营者的微笑让人很难抗拒,那高大自制的凉棚也羁绊着烈日下赶路人的脚步,还有那各种各样的食品更是展露着诱人的色、香、味。 这里是一连串充满诱惑的陷阱。 赵俊良咽下了一大口涎水,这让他很难堪。他想不到在城里频频发生抢夺食物的时候,边远的农村人居然还敢公开摆着摊子经营食品。 爷爷拉着架子车左拐右让。避开了吃饭的食客却避不开匆忙赶船的人群,躲过了怀娃的妇女却躲不过奔跑的顽童。车子磕磕撞撞,好不容易挤了出来,爷爷却车头一拐,向北下了河堤。赵俊良也就躲过了饮食的围攻、冲出了美味的诱惑,他把眼光转向了堤岸下的吕村。 “这就是吕村?这就是当年为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而毫不犹豫拆掉了牌楼的闾闾街市?脚下的这条路难道就是当年迎接苏不韦胜利归来的凯旋之路?这些人难道就是当年那些识英雄、重义气的麻子渡人的后裔?难道我看到的就是两千年后西闾渡的变化?” 巨大的失落感让赵俊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个近千户的大镇。土墙青瓦的房屋破落而连绵,房顶上的积尘早已变成了深色的泥,苔藓和一种叫酸溜溜的植物满布其上。沿着青瓦的坡面越往下积泥越厚,越往下苔藓越绿,越往下酸溜溜越肥胖而饱和。这些一尺多高的酸溜溜雪松般傲然地炫耀着荒年的富庶——赵俊良终于明白为什么书本上把这种民间叫作酸溜溜的植物称作“瓦松”了。沿街房屋的土墙跟儿大多剥蚀硝化,给人一种一推就倒的感觉。一条疙瘩土路从村中穿过直向北去,路两边各有一条干涸的水渠,花插种植着两种树:榆树和柳树。较低的柳树枝叶下垂,随风摇摆,像讨好的小妾,活的滋滋润润;高大的榆树却成了荒年的牺牲品,被剥光树皮后早已死去的树干炸着口子夹杂在柳树间。两种树一死一活地沿着干涸和满是垃圾的水渠一直向北沿伸而看不到尽头。它们生动地讲述着荒年时不同树种——以及不同人类的命运。村中进出的老人弓腰驼背、无精打采,身上衣衫褴褛,缀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他们神情冷漠,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学龄前的小孩子不分男女全是赤身裸体,他们有的跑来跑去,有的静静地站着观看其他小朋友做游戏,他们身上的泥垢像长上去的一样平滑自然。老人们手里的财富只有旱烟袋,而孩子们最惬意的玩具却是掺水的泥土------ 第10章 赵俊良彻底失望了。他难以接受这个现代的吕村。他心目中的吕村依然是那个充满激情和活力、有一群爱憎分明的血性汉子的闾闾街市。 爷爷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奶奶的眼里却满是同情。 穿过吕村后,道路突然又窄又弯,曲曲折折向北连绵拐去。 “俊良,认识这是什麽吗?”爷爷的声音打断了赵俊良的思索。 “是玉米。”是人们为了躲过青黄不接的饥荒而抢种的早玉米。赵俊良“咕嘟”一声咽下了口水,肚子里立刻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声音。看到那些正在灌浆的早玉米歪着头,像是被高大健壮的杆茎搂在母腹前的婴儿,他真想搬下来一个尝尝里边那鲜嫩清香而又甘甜的乳浆。 他不能。他只能瞪着明亮而渴望的眼睛欣赏这沙沙做响、密不透风的青纱帐。 “成熟了吗?”爷爷又问。 “没有。” “为什麽?” “玉米缨子还活着。” “喔------粮食作物就是这样:当你看到它活着时,他并不成熟;可当你看到它成熟时,它却已经死了。” “怪可怜的。”奶奶说。 “可怜?”爷爷说:“死于成熟是一种幸福!再说植物也并不认为这是死亡。至少不像咱人类这样,从小就生活在预知死亡的阴影的笼罩之下。” 奶奶宽厚地笑了,说:“你这一辈子呀,就长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那可不!”爷爷很骄傲。他又问赵俊良:“这是什麽?” “是棉花。” “怎麽看不见雪白的棉花呢?” “棉花在棉桃里包着,桃壳不炸开,棉花就还没成熟。” 这是赵俊良昨天下午才知道的事。 小伙伴们知道他要离开城市搬到农村去住了,都有些恋恋不舍。大家说着一些惋惜的话。惟独满仓拿出了自己珍藏和炫耀了几天的一个棉桃说要送给他。 绿皮。紫红色的斑斓随意地覆盖着棉桃的表面。 俊良不敢要,不是不想要。 满仓姐姐嫁在农村。前些天回娘家就带回了十几个这样的棉桃,说是有人介绍了一个偏方,用棉桃给娘治病用。满仓见了就流涎水,趁娘和姐姐不注意,偷出来两个向小伙伴们炫耀。 他说:“看见了吗?这叫棉桃!我姐姐说了,到了秋后它就会裂成四瓣,从里边炸出四朵雪白的棉花来。” 小伙伴们围了上来,好奇却又不置可否地望着。 “现在它有啥用呢?”赵俊良疑惑地问。 满仓忽然兴奋了起来,他神秘地笑着,压低声音说:“它能吃!” 小伙伴们突然瞪大了眼睛,紧围了上来。 满仓挑了个小的作示范,他轻轻地咬了一小口,棉桃汁就伴随着满仓的涎水一起顺嘴角流了下来。 小伙伴们“咕嘟”一声咽下口水后就尽情地品尝着空气中弥漫着的清香气息------ “看见‘车前子’了吗?”奶奶慈祥地问。 “早都看见了,路两边全是。” 车前子密匝地挤在路边。它们很守规矩,既不侵入农田更不会长在路面。而刺蓟这种叶边有刺只配喂猪的野草却布满了玉米地的垄畦间和路边的水渠畔。 赵俊良装作没有看见。眼前碧绿肥大的刺蓟在几天前还是他搜寻和渴望收获的重要目标之一。就在昨天他才第一次看见奶奶是怎样炮制他爱喝的“菜汁稀饭”的。奶奶用开水焯过洗净的刺蓟,然后把它们捞出来放在一块搌布上捏成一团,最后把刺蓟里浓浓的绿汁挤在杂粮汇萃的稀饭锅里。刺蓟尖利的毛刺并没有因为焯过开水而变软,它们纷纷从搌布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奶奶每捏一下,就疼痛地哆嗦着手。 赵俊良并没有去安慰奶奶,他发誓,今后决不把刺蓟当野菜了。 “你还看见什麽了?”奶奶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们为什麽不把路修直?”十一岁的赵俊良皱着眉头问。 “曲则有情。”奶奶说。 “曲径通幽。”爷爷说。 “曲中有直。”奶奶又说。 “曲恒久,直不长。”爷爷又说。 赵俊良听的似懂非懂。他想了想说:“连地球、太阳系甚至银河系都在作曲线运动,看来‘曲’是普遍规律,而‘直’才是特殊现象。” “对,这就是为什么天下没有一条真正的直道、世上没有一个无缺的完人的道理所在。” 路越来越好了,赵俊良慢慢的直起了身子。 爷爷拣了一块平直干燥的地方停下了车子。赵俊良急忙把奶奶从架子车上搀扶下来,捡了一片干燥的地方扶奶奶坐好,转过身从架子车的右辕上抽下一个小竹篮,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三块搀杂着豆渣、野菜的玉米饼子,他先递给爷爷一块、再递给奶奶一块,然后就急不可耐地在手里的饼子上咬了一口。 “爷爷,怎么不见叔叔讲的那条‘官路’呢?”赵俊良含糊不清地问。 “我们脚下就是。” 叔叔讲过,离渭河北岸大约一公里左右有一条沿河走向的古代驿道,它横穿关中腹地,西到波斯东达黄海。自周代筑路以来直到民国,历时三千多年。这里的百姓称它为“官路。”官路两边就是肥沃的关中平原。多年来乡民们从塬畔取土,铺垫牲口圈和压盖自家茅厕的粪便,积攒到一定厚度,再将这些农家肥撒在官路两旁的农田里。这种从古到今的肥田方式历经数十代辛勤劳作,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关中儿女却也带来了始料不及的后果:这种历时三千多年——也许更久——的“黄土大搬家”在人们不知不觉中使农田逐年增高导致官路最终凹陷为近两米深的长满芦苇的水道。沿官路两侧村庄的少年就常常在这儿摘野草莓和驱赶狐狸,或在鸟儿起落之处捡得鸟蛋、捉得小蛇。劣狡的少年偶然也躲在这密不透风的芦苇丛里和小伙伴分食盗得附近果园的水果。民国初年,因官路汪洋,只好废弃不用。为了通行需要,就在渭河与官路之间修了一条西安到宝鸡的公路。官路也终于从官家的视野中退了出去,与北原上成串的荒冢一样,都成了弃路民间的历史。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集人民公社最大的长处——人海战术——才将这条极宽阔的、雨多时甚至可以行船的官路填平了。人们填平官路的办法极具讽刺意味:用新的黄土大搬家结束了此前数千年黄土大搬家造成的顽疾。南北向的道路可以畅通无阻了,各村也将官路瓜分后种了人们最需要的粮食。从此沿续几千年的官路再不存在,它从老百姓的视野中也消失了。宽阔茂盛、充满神密而又郁郁葱葱的芦苇荡连同它赖以生存的浩浩荡荡的积水也荡然无存了;野草莓没有了,不知名的呱呱乱叫的鸟飞走了,悄无声息的狐狸再也见不到了。孩子们失去了一处乐园却平添了许多惆怅------ 赵俊良叹了一口气。他站起来抓住了架子车两边的车把,套上拉绳,说:“奶奶,你上车;让我也拉你一段。” 那架子车两边的车把对赵俊良来说离的有点远,他攥住车把后两臂已经几乎无法打弯了。奶奶想说什么,爷爷用眼色止住了她,三人又重新上路了。为了显示轻松,赵俊良故意找话。 “爷爷,你过去采药时到过这儿吗?” “到过。” “曹操命名的那个马跑泉还远吗?” “到了。”爷爷说,“前面那个村子就是。” 前面一片葱茏。枝叶繁茂的大树连成了片,郁郁葱葱,毫无营养不良的景象。往北看就是长城般巍峨的渭河冲积平原的二级阶地。这里一、二级阶地的界限十分明显。刀切般垂直的一道十多米高的土塄坎凹凸蜿蜒、起伏伸展,东、西延伸似乎没有尽头,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台塬线。 爷爷说:“这才只是头道塬。上了头道塬继续往北,还有二道塬、三道塬;而且一道更比一道高。” 赵俊良新奇地看着对面的台塬线。他想:假如巍峨的台塬线是一道护卫城堡的长城,那眼前的这一片望不到边的树林就是一道障眼的屏障。让赵俊良感到奇怪的是这里看不到自己熟识的房子,隐约可见的是庄稼人沿台塬凿出的一孔挨一孔的窑洞。 奶奶说住窑洞冬暖夏凉。 “水会渗下去的。它不怕水泡吗?”俊良问。 爷爷说水渗不下去,因为窑洞顶上有一米多厚的一层“料浆石”,似土似石,质密而坚硬,是非常好的隔水层,也是防止窑洞塌陷的顶板。爷爷还说,在窑洞的前脸儿上是用麦秸泥抹的光滑平整的护壁。护壁以上则是数百年来盘根错节、朝侧面长了又朝上面长的酸枣刺树。这些混身遍布钢针的灌木,对于企图由窑洞上端闯入宅院的蟊贼,形成了一道天然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初到这里的人只看得见高大的树木和连成片的灌木,不但分不出村界,甚至连连绵三百里的窑洞也发现不了。 赵俊良也分不出村界,他只注意到了远远的有一片格外茂盛的树林还有一种低沉的隆隆声。 “爷爷,哪里就是马跑泉吧?”他记得叔叔说过:那里有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