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试问水归何处 我看着岸似乎越来越远,那些朋友仿佛也没有一个往我这边看,两条腿依然酸痛的一点力气用不上,喊声在海浪声中几不可闻。慢慢出离了恐惧,只是觉得水越来越重,越来越沉,谁说水温柔来的?那一定是水没有对他残酷过。 第一次,我知道了什么是无力感。 水轻缓而坚定的带着我向下走,渐渐的,没过头顶。 书上说生命来源于水,而此刻我也算是个圆满了,将一切归诸于水。没有戏剧化的一双巨大的臂膀向我伸来,我闭上眼睛,不知到底会如何,四面八方的水,难以言喻的痛。 “咳,咳。”身上仿佛被车碾压过的酸痛,我紧闭眼睛不想睁开。早晨睡觉醒来的时候我都是这样的,总是要一会的时间才能把过去与现在联系上。每个早晨其实都是危险的,那一夜的沉睡,或者鬼魅闪现,多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着,任何的万一,也许都不能醒来。 此刻我思绪中慢慢回忆:最初是周燕提议来的,她说白天各个海域都人很多,不如晚上去游泳,还自在惬意些。我们几个年轻人哪里禁得住这样的诱惑,便约好九点时候出发。 夜空中,繁星若尘,大海波光粼粼,沙滩淡淡的反射着银光,清新空旷,那种美妙,不是亲身经历很难形容的出。 我们几个人很快就四散了,这样的情景让人希望独处,同苍穹相比,人似微石,千万年往来,千万里纵横,形同霎那。也许我们所有的历史,不过是鸿蒙中神的一个恍惚。我躺在垫子上,任意漂泊。 然后就是……溺水! 我猛然睁开眼睛,想起身,却一下又跌倒了,好痛!我暗自咒骂。 四周万籁俱寂,是有人把我救起了吧?我不认为海水会把我冲到某个岸边,体会过海的绝情以及强大之后,我难以相信这样的温柔行径。或者是夜行的渔船? 但是救起我的人……怎么又这样把我随意一抛? 我重重叹口气,闭上眼睛,不管怎么说,活着真好。从死到生的过程,可不像睡觉醒来了那样的轻松。身体慢慢恢复着力气,一旦活着,生命力就惊人的恢复着。 回去我要是给妈妈讲这段经历,她百分百不会再让我下水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甜甜的,我竟然睡着了。 “找到了!找到了!” 我被一阵子吵吵嚷嚷的声音所吵醒,揉揉眼睛,天色尚未大亮,正是明暗之间,一群人围在我周围,吓一跳,第一反应是看我自己的衣服,幸好还穿戴整齐。再抬头看那群人,一下子懵了,古装。 我只能这么评价,对于中国服装史并不擅长的我来说,分不出年代地理。 “哎呀小姐,你真是把老奴们吓死了啊!” 我口干舌燥。 “就是,小姐下次再这样,老奴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七嘴八舌,我分不清楚谁是谁,只有一个念头清晰的很,我绝非是夜船所救。只是这古装……我战战兢兢的看了周围的人们一圈,绝望的闭上眼睛。那些绝非掩饰的惊恐的、放心的、侥幸的、关怀的、喜悦的面孔提醒着我,这是个陌生的年代。 但是,我忽然迷惑,我衣服还是我自己的,人也还是我自己,那么这群人为什么把我当成他们口中的小姐?他们口中的小姐又是谁,在哪里? “好了好了,找到了就赶快回去吧,也好让老爷夫人放下心来。”尚在恍惚间,那群人已经把我扶起,硬生生的带了回去。而我……我不敢多说一句。 “先去换洗一下。”我注意到领头的一个是一位年约四十的女子,她一直没有说话,此刻是第一句,声音从容淡定。 “是。”那些人又簇拥着我到了另外一间屋子。 “我自己洗!”一群陌生人七手八脚的模我身子,我实在是习惯不了,更况且,我也需要时间自己单独想想。 那些人转望向那女子,她看着我,眼神捉摸不透,我说不清为什么心虚胆怯的低下头,或者人在陌生的环境都会无助而恐慌的吧。 “让小姐自己洗吧。”她说。 “你留下来陪我好吗?”我脱口而出,说出却也安心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更希望有人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是。”她答应。 水气氤氲,蒸蒸腾腾。 “我该怎么称呼您?”我问。 “小姐不必客气,若是愿意,叫我萱姨吧。” “萱姨,我不是你们所说的小姐。”我一语挑明,实在不想和她们再打什么野狐禅。 她沉默半晌,“我知道。” “啊?”我惊讶,水气之后,她面容并不清晰,“那么你们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我也不敢追问,只是用力的搓我的身体,搓的又红又烫,忍不住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此刻的状况,与溺死相比,真不知道哪个算更好。要说,活着是最好的,只是那是活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有着爱自己的人,如果没有了爱以及所爱,或者又有什么乐趣?我不是哲人,无法寄生命于山于水于河流。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的朋友们会伤心吧?但是那种伤心是可以淡忘的,我的父母,我的哥哥们会怎么样?我如何才能传达给他们信息,让他们知道,我活生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可否承受的住? 更何况,思念是双向的,我所遭遇的,也岂是一个无亲无故所能概括的? 眼泪洗涤所有的污垢,慢慢的,我抬起头,声音平稳,“萱姨,请告诉我更多。”无家可归的我,偏偏遇见了着急找到小姐的他们。 萱姨点点头,“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以及识时务。” 我苦笑,我们两个想的其实风马牛不相及。或者我没有萱姨想象的聪明,但是也或者我比她想象的还要识时务。 “你长得像我家的小姐,”她说,“当然也只是像,那一点的区别就是小姐是绝代佳人,而你堪称清秀。” 我暗骂了一句。 “小姐是从救起你的湖中失足落水的。” 我警觉,这恐怕是重点了。 “你知道那个湖有多么的小,但是我们搜遍了,却也没有找到小姐。” “或者,她被冲到别的地方了?” 隔着水气,我依然能感觉到萱姨的一丝苦笑,“不可能,我们一群人看见小姐落水,然后几乎立刻有人下水,更有在岸边盯着的人。但是人就像凭空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然后呢?”有我此刻的经历在这儿,如何我也不会觉得太匪夷所思。 “然后我们哪敢回府,这是天大的事啊。只让人说是小姐去寺里上香要住上一夜,请老爷夫人安心。” “破晓的时候,我们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又回到湖边,正好看到了湖边的你。”她叹口气,说不尽的苦涩,“天色昏暗,你可知道我们第一眼看到你并且发现你活着的时候是如何的激动?可是仔细一看立刻发现了并不是小姐,并且你衣服怪异……” 我一身冷汗,幸亏我当时觉得冷,所以穿着衣服躺在垫子上,若是穿着泳装,怕不被当成小姐,直接当成妖孽咔嚓了。 “你是北方人吧?” 时值秋天,我一身长裙,里面一件紧身的高领小毛衣,或者看起来有几分当下北方……少数民族的味道? “嗯。”算来……我也是北方人,故而不算骗她。 “洗好了吧?”她忽然站起身。 “等等!”我喊道,“那个,萱姨,你帮我穿下衣服吧?”见鬼的我怎么会穿这些巨复杂的衣服! “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小姐,命令我。”她严肃的说。 “是……。”我低头。 穿衣服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一直以来我觉得不大对的是什么了,身体似乎比以前要柔软,更瘦些,想到这里,我推开萱姨,尽管在这里人人可以嫌弃我不若小姐的绝代芳华,但是我自己爱自己,那张面孔那个身体是我自己存在的证明,我甚至在那上面去寻找我的父母我的血缘我的一切。 镜子中的人是我,我终于放下了心,普普通通,中规中矩,只是……我擦擦镜子,发现不是铜镜不够清晰的缘故,而是……我跌跌撞撞,这一场时空的转换,平白地把我的年龄弄丢了几岁,这面孔,是照片上我八年前的样子,那一年,似乎是十七岁左右……我喉咙一阵动,却发不出声音。 萱姨静静的站在我的背后,从镜子中看过去,沉默如石塑。我打了个冷颤。现在依然是疑窦满腹,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问起。 这到底是什么年代?小姐又究竟如何落水?我是谁?萱姨他们如此简单的移花接木,难道老爷夫人就看不出吗?就无所谓吗?甚至,对于我,他们为什么不多问一些呢? 第二章 暗想当年富贵 “小姐。”一个身穿翠杉的女孩子恭恭敬敬的来到我身边。 “你是?” “奴婢连环,是小姐您贴身的丫头。”她声音纤细却毫无感情。 “连环,”我凝望着那张苹果一样甜美的面颊,直言道:“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你愿意告诉我吗?” 她有些慌张的望着我,“奴婢不知。” 我苦笑,“我还没问,你不知个什么?咱们索性摊开讲,你肯定也知道我不是你家小姐对不对?” 她没回答,低着头,算是默认了。 这奇怪的一家子人啊,整一个外来的来路不明的人当自己的小姐,真是莫名其妙。 我耐心的继续问,“那你肯定认识以前的小姐了?” 连环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嗯”了一声。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明明有很多更重要的问题要问,但是偏偏,女人就是这样,总好奇于一些细枝末节,执拗个不停。这个女子,冥冥中和我有着说不清的缘分和关联,我想知道得更多,也不算是奇怪的事情。更重要的,我还想从她身上找到回去的方法。我知道很多莫名其妙来到了过去的人过得甘之如饴,但是那不是我,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归,让人滞留至此的,爱情、友情、地位、名利对我来说都不止一晒,从小到大,我最珍贵的只是亲情,所有人都会背叛你,遗忘你,伤害你,只有至亲的骨肉不会。血亲可能会责怪你,误会你,会联系不多,但最疏远的亲人很多时候下也胜于普通的或者利益相关的朋友,血亲之间,是因为冥冥中的一场注定,一场血脉相关的情结。所以我唯一念念不忘的,只是我的亲人。 “小姐……”说到熟悉的人,连环看着我,似乎也在找着我同小姐的不同,“小姐人很好,性子温柔,对下人体贴,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无一不精,”说着说着连环眼圈红了,我心里一软,心知她是想念着她熟悉的小姐,或者还有对于未知的我的惧怕? “萱姨说,小姐很美?”我没敢说和我有一点相似,怕丫头也说出深深伤害我那可怜的小小自尊心的话来。 连环重重的点头,“小姐就像仙女一样,其实……”她端详着我,“您和小姐真的也有像的地方,乍一看觉得像,只是却也有区别,小姐眼睛更大更亮一些,鼻子稍微高一点,唇稍微厚一点,都只是一点……” 我啼笑皆非,对,我就是一张最普通的五官端正的面孔,他们说的那一点,就是美人和普通人的区别的那一点点,否则还有多大的区别?鼻子多一个,眼睛少一个,嘴唇在额头上? “连环,”我拉着她的手坐下,我俩年龄此刻相当,但事实上我比她大上个七八岁,我试图拉进我们的距离,让她不要因为小姐对我有任何敌意,“其实我是北方人,随家人游玩到此,只是路遇匪盗,家人……不见踪影。”不用装,我想到家人眼圈就已经红了,“我逃跑至此落入湖中,所幸被你家人所救。但是当时他们不由分说地就管我叫小姐把我带回来,我当时还一片浑噩,不明所以。刚才萱姨沐浴的时候同我说,你家的小姐是失足落水……” 连环的手一动,她年龄在古代而言虽以不小,但在我看来不过是个青稚的少女,生活又如此简单,哪懂得掩藏一点心思。 我不动声色继续道,“她们带我回来是觉得我和你家小姐有莫大的缘分,更希望我能抵消掉老爷夫人的悲伤。” “骗人。”连环小声喃喃道。 “你是说……?”我状似不解。 “小姐会那样,还不是被迫,小姐的苦楚,又有谁知道了?”说起小姐来,连环话多了,“小姐哪是失足落水,我……我怕小姐是甘心情愿!”她声音哽咽,我却若明若暗的了解一点点。看来老爷夫人同小姐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或者因为重男轻女,或者因为妾室所生,又美貌多才,早被夫人所忌。所以那些下人们才不那么担心,若小姐再是故意投湖,这些下人虽有过则,但是主人自杀,总不能下人陪葬吧?只是……我不解,弄出一个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连环,你家小姐叫……?”我终于想到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 “小姐姓萧,名玉儿。” 萧玉儿,我默默的念这个名字。她们让我顶替的便是这个女子了。 我左右看看,对连环,我来到这个年代之后,感觉最无威胁,最放心的女孩子诚恳的说,“我叫徐念喜,以后你就叫我念喜好了。” “是。”连环答应,忽然又惊慌得抬起头来,“小姐我们刚才在说什么?呸呸,您就是玉儿小姐,求您别再提起我们刚才的话了!” 我又何苦为难一个这个年代的苦命女孩,于是点点头,很多事情不用着急明白,到了那一刻,你不想知道的事情,都要知道。 我还有个最想知道的问题,就是现在到底是什么年代,可是我要怎么问?一个北方来的商人之女——我打算这么安排我的身份——却不知道今夕何夕? “连环,小姐准备好了吗?”外面萱姨平稳的道,声音不高,却清晰。 我吓一跳,不知道她听了多少。 “准备好了。”连环恭敬的站起身来,开开门。 我赶忙也起身,直视萱姨。坦白说我并不怕萱姨,甚至奇怪的,我对她有种依赖,如果说连环是第一个因为可以不用防备放下心来而亲近的小妹妹,萱姨就是知道了我的来历,并且知道我的未来将何去何从的那个长辈——当然是指这个年代,否则看起来最多四十岁的她,一定是个出色的职业女性。 萱姨看着我,微微一笑,或者她喜欢我的平稳,对于打算偷天换日的他们来说,不哭不闹,知情识趣的女孩子感觉一定很上道。 “小姐,”她神态自若,仿佛我真的是那个她一直熟悉的萧小姐,“跟我来吧,老爷夫人在等着呢。” 我一下愣在当地,冷汗从背脊上流下,“萱姨,”我小心翼翼的措辞着,“老爷夫人……他们知道多少?” 萱姨使个眼色,连环弯了弯腰,便走开了。 “老爷根夫人都知道了。” 我咬着嘴唇,等着萱姨继续说,谁知道她却什么都不说。我有些恼怒,我在这里究竟是什么角色?显然这并非一场奴婢导致小姐死亡找来个女人冒充小姐的事件,而这小姐的父母也当真古怪,女儿失踪了,多少应该是悲痛的,怎么反而是准备接见这个冒充自己女儿的人呢? “姑娘……”萱姨沉默了一会之后说,“很多事情不是我不跟你说……” 电光火石之间我想明白一个问题,他们让我扮演的肯定不是一个女儿的角色。女儿是感情的,怎么能像挑演员一样挑,再可心的也不是那个心肝宝贝,那个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不是女儿……是以他们什么都不对我说,因为若是我不合格,知道得越少反而越好,我打了个哆嗦,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有什么比死人知道得更少?我四肢冰凉。 萱姨看着我像是明白我怎么想的,笑了笑,那笑看起来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安慰,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那从容冰冷的面容上看到表情。 我知道我猜对了。 “我叫徐念喜,”我一片空白的对萱姨一字一句的说,“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能记得我的名字。”话说到这里,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继续了,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是希望多少,有一句话让我确认我现在的存在,让周围的环境知道我曾经存在吗? 萱姨转过身,极其细微的点了点头。 人多少是有感情的,我,徐念喜。我一定要告诉他们,不是说他们除掉我只是除掉了一个无名无姓的落魄女,这样以后他们梦见鬼,也知道那个鬼是谁。 我跟着萱姨穿过回廊,走向正屋。这萧玉儿到底是谁?又如何命运?究竟是什么迫她如同连环说的那般不想活下去。我接替的又是什么?似乎不是这个未知年代的富贵年华。 以前跟朋友逛苏州,也去过大小园林,但那跟身临其境却完全是不同的,想起曾经有一句话,迢迢我踏月而来,不知道是诗还是什么,只是现在便是那样的心境,不分悲喜。 千年 迢迢我踏月而来 第三章 帝女 我眼观鼻,鼻观心,两手汗津津的站在那里。堂外种着竹子,时值秋季,遍地的ju花开的灿烂。偶尔有风吹过,带着不可明辨的清香,还有竹叶息息簌簌的声响。 还没到中午,光线还有一点点的红,于是晶莹中又有丝羞涩,朦胧的像一种少女的眷恋。我心落了半拍,仿佛为着此刻的美好,活着真的有各种理由值得珍惜。 大堂上总共四个人,我,萱姨,以及……老爷夫人?我不敢望向那两个人,怕他们突然冲过来打我,然后哭着要女儿。 可是出乎意料的,并没有那么激烈。 “你抬起头来。”那名“老爷”,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道。 我怯懦的抬头,鼻尖上挂着一滴汗珠,抿了抿嘴唇,尽量显得勇敢而镇定。 男人较白,头发黑白相间,面容中带着一股倦怠,只那股倦怠让我想到,或者他也是思念着自己的女儿的吧。然而他的表情却不肯透露更多。 女人比萱姨大上个五六岁,一看便知年轻时必然是美女,以至于这样的年纪都风韵犹存,萧玉儿就算是取父母缺点,都能成为佳人,故而别人夸她绝代芳华我实在是心悦诚服了。只是说我有点像她这点实在不敢接受。忽然想……他们所说的像,是不是说如果萧玉儿真的取了缺点……呃,就跟我差不多了呢? 她不像男人那般镇定,神情激动,“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 我迟疑一下,看见萱姨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才缓慢的走向前。 “像,”她喃喃的道,“还真的有那么几分像。” 我心里更是确认了自己的想法,他们渴望的绝对不是那个“女儿”,致使“萧玉儿”一定要存在。否则哪有为娘的一见面,既不恸于女儿的失踪,也不因乍见相似而伤感,却只淡淡的欣喜于相似。 “咳。”男人低低的咳嗽了一声,女人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也坐正了。 “宁萱,你同她讲过了没有?” 萱姨答道,“还没。” 男人声音忽然严厉,“为什么还不说?你不知道时日无多了吗?一个早晨难道你们就这么荒废了?不知进退的奴才!” 我心口大石落下。男人貌似严厉的斥责萱姨,变相的是肯定了我。只是这肯定是否太过容易,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 换句话说,是否他们本身也已经到了只能孤注一掷的地步了? 萱姨沉默,并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淡淡的答道,“奴婢现在就带小姐下去休息休息。” 萱姨不讲,我自然更不多话,转身就同萱姨走出大堂,出来之后才觉得天地豁然开朗。那里面简直就是我的生死场。 “萱姨,这菊真美。”我心情难得轻快一下,忍不住闲适的道。 “你喜欢菊?”萱姨问我,看得出她心情也是沉压之下一丝轻快。 我点点头,越加放纵的放慢了脚步,徜徉在菊海里,“我爸……我爹娘最酷爱菊,家里总是有很多盆菊,黄绿白三色,到了秋天,金灿灿的,天高云淡,说不出的好看,娘还会拌ju花三丝给我和哥哥们吃,我还好,大哥小哥最痛恨了,坚决不做吃花这种娘娘腔的事情。” “菊乃花中君子,可见你父母亦是文人雅士。” 我点点头,想起爹娘,没有我但是有哥哥们多少能宽慰一些他们的。他们能好,我就好一些。 “萱姨,你可不可以在这里对我说?”我用手指着ju花丛中的小亭,那里此刻无人经过。“这么好的天气,在屋子里实在是浪费了。” 萱姨点点头。我们便结伴走了过去。 “念喜,”坐定了之后,萱姨唤道。 “是。”我感激萱姨如此叫我,她必然是知道这个名字对我的意义的。 “先对我说一下你的经历,然后我再对你慢慢说,否则我们对不上,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心里一慌,我的过去怎么说,说的越细问题越多,除非我把事情全盘对萱姨脱出,可是她会明白吗?我到底用不用那么做?可是话却已经自己说到了嘴边:“萱姨,我在好奇一个问题。” “讲。” “为什么你们就这样随意的将我带来,就不怕会有任何问题吗?比如我是当地人家的子女,比如我哭闹不休完全不配合。” 萱姨看着我,“念喜,你衣服一看便知不是当地人士。当时那群人围住你说话的时候我注意了你的表情,你最开始震惊,然后警惕,最后反而平稳下来,看似默默接受,其实是在静观其变。而我之所以决定立刻将你带回来,就是因为静观其变四个字。我们的生活中会有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捉摸不定,而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镇定。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至少就不会做蠢事。” 我没有接话,萱姨说得对,人不怕做错事,就怕做蠢事,很多蠢事就是完全不明所以时就像鱼争网一样的挣扎跳动。 “有时也不对,”我笑笑,“静观其变的结果是一些人因势利导,另一些人错失良机。” “你是哪种?”萱姨望着我。 “我?”我侧着头,“人最难的就是知自己,我更愿意认为自己是喜欢看着一切按照自己规律进行的人,不关己,不关他。所以,我难以把握机会,也不会盲目冲动。” “你很消极。”萱姨道。 “或者吧,”我说,“我生活一直安逸,爹娘和哥哥都宠我到了溺爱的地步,他们简直不希望我做任何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就希望我随心所欲的快乐。可是被宠的小孩不一定就变坏你说对不对?他们宠得我午夜醒来都觉得感激上天,所以我自觉我不能算消极,而是任何状况都有值得感激的理由。” “很好的性子。” “是吗?很多人觉得我能当个不错的朋友,但其实我不是,”不知为何,我会对萱姨说那么多,“我会竭尽全力的帮助别人,但从不期待任何回报,不是无私,而是只相信至亲,相信别人意味着把自己交给了别人,就可能被背叛,被伤心。但当然,或者我的付出足够成为很多人的好朋友了,毕竟,谁对于朋友会有那么大的希望呢?” “无欲无求?” “无欲则刚。”我看着天,湛蓝湛蓝的,是我的那个年代都见不到的美丽,或者真的我是这样的,静观其变,随遇而安,只欣喜于眼前的那颗草莓。人生苦短,再苦,还有什么乐趣可言?消极?或者真的很消极,但是,也真的最积极。 “扯远了,萱姨,告诉我,那些需要告诉我的事情吧?” 萱姨默默的看了看我,“念喜,依照你的脾性来看,命运冥冥中皆有定数,那么你今番的出现,以及玉儿的事总也都是缘份。萱姨甚至觉得,你果然比玉儿更适合。” 适合?适合什么呢? 萱姨接下去却又转变了话题,“你没见过玉儿,玉儿是个很好的孩子,温柔善良,才气四溢,若是男子定当名传天下,只是女子,却应了绝代佳人红颜薄命。” 我喃喃,“不错,我哪一项也比不上,我琴棋书画样样不精,诗词曲赋几近不通,女红刺绣完全不会,更加样貌平庸残喘百年。” 萱姨一笑,“念喜何必这么说,你自有你的优点,无人能够取代。” “萱姨你继续说,我不打岔。” “我先要问你一句,念喜,如实回答我,你家境如何?家里人脉如何?” 我明白萱姨的意思,叹口气回答,“萱姨你放心,若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告诉你,不会有人找上我来认亲,如果你需要我扮演另外一个人我这里不会出岔子。” 萱姨表情有点谦然。 我苦笑,只是尽量贴近真实得给她一个故事,“萱姨,我家境尚算殷实,但是这次出外游玩,路遇盗匪,爹娘哥哥都……不知所踪。如若有一天还能相遇,那也是上天见怜了。除此之外,别无亲人。我也坦白,我只能硬着头皮把你交待我的事情做好,否则我一介女流,无依无靠,总不能流落街头或者烟花柳巷吧?就算你让我当牛做马,也总有牛棚马棚可以遮风挡雨。” 萱姨叹口气,“念喜,萱姨不能以你之悲为喜,但是我确实这样才放心。” “我明白,萱姨。” “不过念喜,我也有个算是好的消息告诉你,玉儿有玉儿的心结,但是你千万不要以为你代替玉儿承受的是多么悲惨的命运,换句话说,甚至可以说是一场天大的富贵——当然,萱姨知道你并不在乎这些,但是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即将交给你的命运应该说是幸福的。” 我不明所以。 萱姨含笑,“简单的说,念喜,你就要代替玉儿出嫁了,你——萧梁帝氏真正的血脉,我们的公主即将嫁给大隋的晋王杨广。” 我彻底傻掉。 第四章 身份 我一个人半靠在床上,心怦怦跳个不停,这是怎么个回事? 活到二十五,我当然也谈过恋爱,可不过浅尝辄止,爱情只让我觉得虚幻。一直以来我们家的怪事:父母千恩百爱,我们兄妹三个却都不相信爱情,反而狂热的热爱亲人。这一点父母无能为力又常常长吁短叹,养我们这么大,儿女也算男的英俊女的漂亮事业有成——虽然这里人人践踏我的自尊心,那是他们拿我跟一个大美女对比!我怎么也还算是……中等美女吧——但娶不来媳妇儿嫁不出女。 我所有的爱情经历都让我觉得,男人不可靠,是这个世界上最最、顶顶不可靠的东西。(当然大哥小哥觉得女人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他们会见异思迁,三心二意,翻脸无情,没心没肺,不一而足。 除了中学时短短的迷恋过小哥的一个同学后,就算是后来的恋爱,我也都没有过心动。我在家是发过言的,等我到了一定的年龄后,青灯古佛,不亦乐乎。他们几个虽然觉得遗憾,但是也不阻止。妈妈中年以后就自己在家研读佛经,我家女人那随遇而安的脾性绝对是遗传的。妈妈同我说私房话,就说过,她这辈子最幸福的就是不负如来不负君,不管最终如何,她是全世界拥有最多的女人了。 我其实心里寻思过,来到这个年代,找一家尼姑庵落发出家,潜心修行,是多么的幸福,既安全又全了我的心愿。 可是,我居然要出嫁了! 而且未婚夫是那个……隋炀帝。 萱姨上午给我讲了玉儿的身世。 玉儿是萧梁帝氏之女,乃父便是当时梁的皇帝萧岿,萧氏祖籍兰陵郡,东晋时南迁,出了齐、梁两家帝氏,成为侨姓门阀。其曾祖父,便是赫赫有名的梁昭明太子萧统。萧统我是知道的,所以说玉儿才华横溢,实在算是家学渊源。萧岿的父亲是由西魏大将军杨忠扶立,杨忠攻下江陵灭梁元帝萧绎后,奉命将萧岿的父亲移往江陵,后杨忠又任总管监视之,但杨忠以其忠勇和宽厚,与后梁君臣相处很好。而后萧岿即位,和北周的依附更加加强。 说起来,当早早萱姨告诉了我玉儿的未婚夫乃是晋王杨广的时候,我便大致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年代,乃是隋朝刚刚统一天下,结束了四百余年的三国两晋南北朝割裂的时期,虽然下启大唐,但是隋那种门阀观念极强,仍然是讲究门第贵族的年代,这种改变远远等到李世民以后才略有改善。玉儿的出身和杨广的确般配,算得上是珠联璧合,皆大欢喜。 只是,这刚刚结束动乱的年代却在我有生之年——假设我在这个年代活得够久的话,迎接另一场大的动荡,隋末的农民大起义,绿林豪杰揭竿而起,草莽英雄的传奇源远流长,好男儿风起云涌。 而萧玉儿——毫无疑问便是隋炀帝后来的萧后了,说真的我对历史还算是有兴趣的人,但兴趣在于稗官野史,小说家言。那隋唐演义洋洋洒洒,说起这段故事来,让我想起来字字惊心,魂飞魄散的。 大色狼杨广一生女人无数,偏偏还好个什么雨露均沾,绝不独宠,于是貌似所有的女人对他还都死心塌地,有因为不能见面而死的,有最后殉情了的。大色狼死了之后转世成为杨玉环,又把李家天下毁的一塌糊涂,李隆基更成了为大色狼殉情的女子转世。 额滴神呀。 我只想躲得远远的,在一个尼姑庵,远离战火,阿弥陀佛,但是貌似我却卷在了最中心处,那萧后有这么个色狼老公不说,老公死了没殉情,又给嫁到了番外,不知是何情景,中老年回归,又成了李世民的后宫,阅人无数。 当然,这只是小说,连我自己都不信的。老李怎么也不会纳这么个风韵犹存的老太太入后宫的,更别提他还有个宠妃是这个老太太的女儿,有个三子李恪是这个老太太的外孙子,有个尚书左仆射是这个老太太的亲弟弟。李杨两家同属关陇集团,利益一体,改朝换代在他们而已不过是当权者的转换。和隋夺了北周宇文的天下也没什么两样。 说远了,只说萱姨告诉我,隋在替晋王杨广选妻的时候,独孤皇后以及杨坚对萧家都好感甚浓,一方面自然是门第高贵利益结合,另一方面则是从杨坚父亲杨忠时起,在这边就同萧氏一族感情深厚。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怕是玉儿的父皇萧岿日日貌似无为,其实审时度势,慧眼如炬,在随代北周的时候立场正确。 我问萱姨,那为何玉儿不在宫中居住,却在这里呢? 萱姨眼神一黯,玉儿出生在后梁天宝八年二月,按照江南风俗,早春二月生下子女的父母皆不幸,又据说二月生子命运多舛,萧岿不能容许宫中有这样的灾星,但终归是皇家血脉亲生女儿,也不忍活活遗弃,于是将玉儿送给堂弟萧岌抚养。可怜玉儿八岁时,萧岌夫妇又相继去世,孤苦无依的玉儿辗转流离,周周转转,无人愿要,到了最后送到了舅舅张轲家,也就是我现在所处的家里面了。 这张轲原也算读书人,张家小门小院算不上大户,虽有奴仆,也少不得自己做事,只是不知他收养了玉儿到底是因为善心还是玉儿的身份到底不同。只也算奇怪,玉儿来了之后,家道更加一日不如一日,所以夫妻两个看着玉儿都如眼中钉一般,但是又无可奈何,遗弃帝女的事情如何敢作,可叹宫中对玉儿关注如此之少,他们虽不敢虐待,但是平日里冷言冷语总还是有的。 玉儿身份特殊,似大贵又似大贱,从小寄人篱下,尝尽人间冷暖,偏偏满腹才情,绝世美貌,更使得她心思细腻敏感的无以复加。 这次隋使到了梁,萧家知道能同隋结成姻亲,喜出望外,然而萧岿身边待字闺中的适合的三个女儿同晋王算生辰八字,却都是大凶。萧岿一时间束手无策,愁眉不展。有人在此提起了寄养在外的玉儿。占卜结果,玉儿同杨广是大吉大利,天作之合。 所有人欢天喜地,但是偏偏玉儿难以接受,她痛恨自己这样的命运,转手于无数人之间,最终又远嫁出去,时而有人说她是灾星,时而又要成为大隋的皇子妃。到底她的命算什么?而说这些的人又有几个真正见过玉儿? 我听萱姨说到这里,已经觉得酸楚。是了,是以玉儿便一头扎进了湖中,对她来说,高贵、财富、才情、美貌,没有一个让她十几年的人生快乐过,别人所有的亲情、童年、关爱、呵护她一个没有,我们所艳羡的那些个东西她统统不屑,再次的转手让她终于反抗。 我亦能想象到张家此刻的恐惧,帝女失踪——恐怕他们都认为的是已死,这已经是死路一条,若被隋使知道了,禀告大隋,又是泼天的祸端,张轲一家几个脑袋却也承受不住。死马当活马医,既然都是死路一条,不如找一个送上去,或者还能有条活路。 可是,我迟疑,宫中总有人会见过玉儿吧?不会被发现吗? 没人见过,萱姨叹气,若有人疼疼这个可怜孩子,她还会这样吗? 萱姨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我,念喜,你出现的正是时候,年龄相当,偏偏外貌真的还有几分相似,即便是萧岿怕也不会疑心。身世、性情都适合这出偷天换日,我只能说,这一出是老天安排的缘分。只叹玉儿薄命,半生酸楚刚要转运,却奈何她想不开。 我苦笑,谁知道到底是转运还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依照玉儿那纤细而又刚烈的性情,那知道会如何? 忽然我想,历史上的萧后,到底是谁? 第五章 入宫 “萱姨,”我急急拉住她的衣服,“陪我入宫。” 今日便是入宫拜见所谓的父王母后的日子,我心跳个不停,虽然明知道那里没有人见过真正的萧玉儿,但仍然紧张得要命。 萱姨安慰的轻轻的拍了拍我的手,“会的。”她应承,“连环也会跟你一起去,有我们照应着,可以应付各种问题。” 我点点头,这几天下来,和连环也有了些感情,更多的时候我们谈玉儿,一方面是恶补我需要知道的状况,另一方面则是关心——很奇怪的感觉,我真的很怜惜那个红颜薄命的女子。 连环看起来质朴,事实上聪明伶俐,只是经历事情不多,心机不重而已,正是最讨人喜欢的类型。 “小姐,”在家里所有的人都这么称呼我,或者每个人心里都希望我这个玉儿顺顺当当的,那样大家才是安全的,“我也不知道是同情你好,还是羡慕你好。” “嗯?”我看着镜子里面的连环,她一双巧手为我妆扮。 她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镜子里面的我,似乎寻找还有哪些不足。 “你看,你即将嫁给大随的皇子,皇子耶!以后你就是皇子妃!这还不让人羡慕吗?可是我又担心,”她可爱的叹口气,“如果事情真的这么好,小姐为什么还……” “连环!”萱姨严厉的制止住了她的话,言外之意不言自明,“姑且不说这样大喜的日子里你说这样的话对不对,你知道不知道,此去宫中,甚至大隋,如若泄漏一点念喜不是真正的玉儿,不仅你我的脑袋搬家,甚至可能置所有百姓于战火之中!你担当的起吗?看你最识趣,才让你跟着小姐一起,你怎么也说出不懂事的话来!” “萱姨,”我看着连环眼圈红了,连忙接口,“这屋子里面也没外人,连环不过说说而已,有什么事情我帮着圆也就是了。” 萱姨不以为然地摇头,“小姐,现在是在张府,暂时无事,可是一旦离开这里,隔墙有耳,万事要谨慎,刚才我对连环说的,小姐你也要时刻铭记,你一身现在关乎天下安危。” 我悚然,呀,我这个至平庸的人什么时候如此关键。 “唉,”萱姨让连环起身,自己替我作最后的修饰,“出此下策我们也不知是错是对,为了挽救我们这一家子人的性命,做这么大的偷天换日,一个不好,就不是杀了我们几个小命的事了。念喜,说到底也要感谢你,你可以一走了之的,但是愿意陪我们……” “萱姨,”我转过头诚心诚意的说,“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坦白讲我不愿意扰进这一场是非,但是出于两个原因我一定要这么做,第一是我个人的,你知道我无依无靠又无任何长处,不这么做就只会更凄惨,没有别人像你们对我这么好了;第二则是若能挽救很多人的性命,我是愿意做的。所以,不要感谢我,我才要诚心诚意地谢你们,相信我这么一个外来人。” 萱姨看着我,眼睛里有着感激。 “行了!”她拍拍手,赞赏的看着镜子中的人。 我这才仔细看,真的是我吗?脸庞小巧,水似眼波横。因为头发不够长,萱姨索性简单的将头发一束,人越发清丽。蓝色的长裙,拖曳着,走动起来的时候,内褶里面的白若隐若现,韵味十足。 “玉儿便是这样?”我转头问。 连环歪头看我,然后摇头,中肯的说:“不,玉儿小姐更美,五官相似,她精致您秀气。” 我点头,反正没指望能比上玉儿,只希望自己看起来不是太粗鄙,丢了玉儿的面子就好,忽然想到:“萱姨,连环,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就说我来了这里之后,从树上摔下来,受过一次惊吓,对八岁以前的印象不深了好不?” 萱姨沉吟一下点头,“也好,否则你父皇问起你在萧岌家的详细状况也不好说明。” 我得寸进尺,“那么,就说舅父给我起了个小名儿,叫念喜,希望我欢欢喜喜健健康康,抵消掉命中的不足。平时不用叫念喜,只是万一以后咱们出了什么错儿,能够抵挡过去,您说这样是不是更好些?” “成!”萱姨答得爽快,“你名字平和吉祥,希望真给咱们带来点运气,省些是非。” 再见张轲我已经熟络的多,这几天每天都要同他以及他的妻子相处一段时间,讲些往事。张轲——或者我该叫舅舅,有时候会有些尴尬,玉儿投湖,他不是一点不内疚的。说到底张柯是个读书人,时运不济,性格有时候便不好,刻薄了一些。偏偏玉儿的脾气,最终衍为悲剧。 “舅舅,”我走上前去,盈盈一拜,“甥女这就要进宫去了,此日一别,不知能否再见,十载恩情,矢志不忘,只愿今生有缘再会,定当侍奉膝下。” 张轲眼圈微红,扶起了我,“难为你记得舅舅,舅舅……这些年委屈你了。”说完别过头去。舅母也是黯然。 我情知,此话并非对我而说,而是真正的玉儿。有这么一句话,就知他本性也不是坏的,我前几日担心他下毒手,也是自己小人了。 “舅舅,”我恳切,“只望您照顾好家中诸人,事关乎自身性命,当不会有人乱说,只是人多嘴杂,说出去,我等安危是小,就怕引起祸端,那便大了。如果您……觉得对玉儿情未尽,就请您打起十足精神,万万照顾好家,玉儿便曾纵有委屈,也感谢您此刻为天下计了。” 我想玉儿本身不是小气女子,只是性格刚烈罢了,她的愤恨绝不是为张轲,此人究竟照料她近十载,只是对自身命运的仇怨。张轲还要从玉儿的事情中解脱出来,过属于他的日子。况且我也并非只为安慰他,记得看雍正,那一竿子知道秘密的心腹全都要死,我们这些普通小人做不来这事,就盼望各自嘴巴严严的,得过一辈子,负了玉儿的,来生偿还就是了。 张轲点头,然后展颜,“玉儿,你越发清丽了,进宫之后,你父皇肯定好好疼爱你来弥补这些年的不足,据说那晋王杨广也是人中之龙,但愿你以后都是好日子。” 我们说这似是而非的话,时而是对着对方,时而是对着那个不知到底身在何处的女子。然,凡此种种,从我离开张府门的霎那,宣告终结,从今以后,再无人拿我当作念喜。 我,萧玉儿,后梁公主,大隋未来的皇子妃。 萱姨和连环如所说一样,果然陪我到了宫中,左右身边,我踏实不少。 虽是南朝小朝廷,也是雕梁画栋,富丽繁华。我惊叹不已,左顾右盼。幸而别人都当我从小在乡下长大,没有见过如此美景,才会傻乎乎的震撼,不以为奇。 “公主,”一会儿去拜见你父皇,我们便不能跟去了。萱姨小声对我说。 我手心全是汗,点点头,又小声问:“我真的看起来不奇怪吗?一会若犯了什么错,怎么说?” 萱姨低低道,“若有错误,您便只说幼时的事情,记不得清了。乡下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也是情理之中,不会为难您。更何况您不仅是公主,更是隋未来的皇子妃,没人敢轻易挑起事端,那不是宫中小事是两国大事了。” “只是,”我眼见门口已到,急急道,“琴棋书画乱七八糟,我什么都不会。” 萱姨一笑,“念喜公主,您自由您的能力。” 感谢萱姨在这样的时刻敢叫我一声念喜,登时让我勇气百倍,是,我不是那个倾国倾城的萧玉儿也不用处处装她,我是那个清静坦然的徐念喜,我有我的勇气。说起来我来自千年以后,难道能处处不如人? “玉儿?”一个迟疑而低沉的男声响起。 我抬头,正面一位锦绣龙袍的男子,年约四十,面色苍白,瘦削脸颊,眼睛却很深,沉沉若湖底。他端坐在椅子上,凝视着我,即便坐着,却也看起来高大的很。这……便是我的父亲后梁皇帝萧岿了? 不不,我父亲比他和蔼,对我笑的宠溺,从小到大女儿号令莫敢不从。想到这里我立时哽咽。 那男子却哪知道我的别有隐情,“玉儿,玉儿,”他叹气,“父皇知道你的委屈,也知道自己在你心中如何的心狠手辣,你……别怪父皇。” 我很丢人的号啕大哭了,心中想的全是亲人,也有一丝是为玉儿委屈和遗憾,没能亲眼见到父亲,亲耳听到他的抱歉。 “女儿……”他喃喃的站起身来,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好孩子,想哭就哭吧,这些年来,值得你哭得太多了。” 我索性抱住他的腰,当成我假象中的爸爸继续哭。他任何一点的怜惜,都让我更伤心。 他不说话,拍着我后背,然后把我慢慢带到椅子边上坐下来。 我也止住了哭,有点赧然的看着他,努力的让自己笑一下。 “告诉我,是否怪父皇?” 我想摇头,因为我从来没有怪过我爸爸,更因为眼前这个男子的深沉与骨子里的慈爱。但是又迟疑于真正尝尽苦楚的玉儿哪会这般轻易原谅?一时间,怔怔。 (本想一天一章,但是怕周末不能上网,所以把周末的提前房上来^^) 第六章 亲朋 “你肯犹豫,父皇已经知足了。”萧岿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此刻我无暇顾及玉儿的心境,如同对着我千年以后的爸爸一样,拉住他的手。 “说不怪是假的,但是,就算第一面,我却觉得你不是坏人,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怪你。”我知道这话说的无礼,可是如果让我全然假扮一个不符合我性情习惯以及常识范围的女子,一定会出错的,那时候麻烦更大,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直白。 萧岿微微一笑,只是笑中也掩藏不了一种天然的忧郁。我的这个父皇,是个美男子,而且是气质容貌兼备的,老天,配上他那尊贵的小身份,还不迷倒天下女子。 “玉儿,往事说来……”他欲言又止,只是更深地注视着我,“你是个美丽的孩子,跟你娘真像。” 我忽然想起了舅舅舅妈所谓的“像”,难道他们嘴上说的“像”不是说我像玉儿,而是像玉儿的娘?也对,真假玉儿不能对比,但是玉儿的亲娘尚在,容貌却有个对比。 若是真的玉儿,怎么会不渴望见到亲娘?可是我,却是害怕的,母女连心,她第一眼就指着我说你是个冒牌儿货我可怎么办? “算起来……你娘也离开我十七年了……我对不起你们母女……” 我放下心来,却又觉得惭愧,怎么能听到亲娘去世毫不悲痛。可是萧岿却替我解释,“你从没见过她,自然不会太悲伤,只是……唉……” 我忽然想到,就算一个南朝小朝廷,我这么一个美男子爹,配上一群江南的莺莺燕燕,后宫的日子怕也不是好过的。谁负了谁,是个难说的话题。又一惊,我那历史上有名的大流氓未婚夫,给我带来的能是什么好日子。 “父皇……”我试图找个话题,“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女子?” 萧岿闭上眼睛,像是不胜其乏,半靠在椅子上,“你娘性情温婉,有容人之量,更有处事之才,只可惜……去得太早。” “听得出,”我坐在边上的椅子上,“您很爱我娘……” “一个女孩子,”萧岿忽然睁开眼睛瞪了我一眼,“怎么能这么不含蓄。” 我撇撇嘴,假正经,我见过的男人还没你睡过的女人多,还我不含蓄勒。 萧岿拿手指轻轻弹我的额头,“坏丫头,还敢用斜眼看你的父皇。” 我呼呼喊痛,最怕人家弹我额头。这么一闹,倒是我和萧岿都笑了,气氛也缓和的多。 “真不舍得你,又要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父皇同你当真没缘吗?一辈子只能见这么几面。” “怎么会,”我笑,“先是你不要我,然后又要把我远嫁,还说没缘,不喜欢我才是真的吧。” 萧岿拍我头,听得出我的戏谑,依然半真半假的问一句,“当真觉得我不喜欢你?” 我摇头,“哪里是喜不喜欢的事,你是皇帝,我是公主,得享天下的富贵荣宠,自当承担起应有的责任,你是一个好人,有着你不得已的理由。” “你跟你娘……”萧岿看着我,“真的很像。” “替别人想得多是福,我娘肯定是个有福之人。”我这么说,心里也是这么期望的,那个我未曾蒙面的女子。 萧岿呆呆的,想必我的出现,往事如潮的袭他而去,或者……他真的爱玉儿的娘,那么在这个年代这个后宫中,也就算有福了。 “你娘……确实总说她是福气的人了。当年,都怪种种巧合,使得你不得不被送走。” “告诉我为什么?真的因为我二月出生吗?”我有些不信,但是又怕古人真的就是这么相信所谓的老天注定。 “也是也不是。”萧岿模棱两可的说着,似乎不愿意多提及,“玉儿,你先下去歇歇吧,我给你安排了两个人,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 萧岿似乎想一个人静静,我也不多作打扰,便又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公主。”面前的年轻人二十六七岁年纪,身材挺拔,风姿俊朗,温文尔雅。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更好,于是就胡乱点点头。 他笑笑,“臣柳言,从今以后便是公主的贴身侍卫了。” 我一愣,看起来这么文弱的男人能够当侍卫,说他是个状元郎到有人相信些。 我的狐疑没有让他不快,像是已经熟悉被误解,柳言只是宽容的笑笑。 “对不起,”我反而不好意思,“我绝对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你看起来太像个读书人了。” 他点点头,又笑,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喜欢笑呢,就不晓得三笑是会出麻烦的吗?何况还长着一张桃花脸,满脸写着:来呀,我是和平无害的。 “多谢公主褒奖,臣本当文武兼修,才好为公主效劳。” “柳大人客气了,”他这么诚恳坦荡的语气让我总觉得我很下作,郁闷,“对了,”我忽然想到,“你是说你会同我一起到隋吗?” “是的,公主,以后我都是您的人,也就是晋王府的人了。” “别说得好像卖身一样,”我轻轻瞪他一眼,“让我觉得我是个大恶人。” “哪有,”柳言道,“为公主效力是我这辈子的职责,永远不变。” “对了,”我问柳言,“父皇说帮我安排两个人,这其中一个必然是你了,另一个?” “她在屋里等您,”柳言指指我在宫中住的房间,“还在替你打理。” 我点点头,向屋子走去。 “公主殿下。”刚进了屋,一位年约二十多岁的女子对我拜倒,我连忙搀起,“何必多礼。” 那女子下巴稍嫌宽些,但是配上丹凤眼,薄嘴唇,显得分外的娴静。 “你是……?”我问。 “奴婢唐谦。” 唐谦,我默默念这个名字,配上人格外相称,是个低调的聪明人。转眼看柳言,依然是儒雅的站在那儿,这两个指给我一同到隋朝的人,想来萧岿是下了心思的,只是—— “你愿意跟着我背井离乡吗?”我问唐谦。 唐谦像是想不到我会这么问,意外地看了看我,依然安静的回答,“奴婢是公主的人,自然公主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不诚实,”我摇头,这样聪明的女人当然也不会对我直言,只怕她心中还看不起我这么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呃,至少样子上我也就十八岁打住了。 “公主何出此言,”唐谦笑,“奴婢的话字字真心。” 我猜她一定经常用这种貌似谦卑的笑容来抵挡外人的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可是越是这样的人心里一定越是骄傲的,他们努力的维持着自己心里的一片自由——我也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何必要为难她呢? 我自说自话:“我自小寄人篱下,亲人又才得见一面,坦白说离开这里未必有多大的留恋,只不过换了一个环境罢了,可是你们从小生长在这里,有亲人朋友,真的舍得吗——当然我也使多此一问,原本很多事情不由自己作主的。只是我希望——”我诚恳地望着唐谦和柳言,“到了那边,我们三个总算同命相怜,想作知心人。” 唐谦像被我说中心事,低下头,半晌道,“我被继母卖入宫中,又何来亲人挂心。” 柳言不说话,只看着我,像是有些意外我会这么说。 我不知道说与他们还是说与自己:“此去一行,未来或者风大雨大,只盼我们齐心协力,度过险滩。不求神仙一般的日子,但求乱中取静罢了。” “是,公主。”柳言静静回答我。 “那就对了!”我拍手,“我身无长处,还望你们多多指教。” “指教什么?”唐谦扬眉问。 我苦笑,“你也知道我一直在乡下成长,难为你们不像很多人看不起我。” 柳言郑重道,“您是公主,没有人敢看不起您。” 我挥挥手,“不说这个,我是说我不懂得那些繁复的礼节,从小并没有人教我这些,也不会琴棋书画,”说到此处心里歉然:真正的玉儿啊,我真给你丢面子,“未来我会惹的乱子一定不少,自然需要你们多担待指教。要说我也有个优点,”我笑嘻嘻地看着他俩,“我脾气好啊,你们如果心情不好或者有意见,大可骂我吼我,我知错就改。” 唐谦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公主殿下何出此言,这不是折煞我们。” “公主,”柳言定定地看着我,难得的没有笑,“如果有人对您冒犯,柳言万死莫辞。” 我摇头,“柳言你何必这么严肃,刚才那样笑笑的多好,看起来也漂亮……对了”我忽然想到,“萱姨和连环呢?” 唐谦接口道,“刚才怡公主带走了萱姨和连环,说是要谈谈,想来是没找到您,就先和您带来的奴婢聊聊了。” 我心一紧,不知他们此去是否会出什么状况。 第七章 姐妹 “妹妹回来了?” 正说着,外面一个柔柔的女声传来。 我连忙迎出去,一个满头珠翠的女子袅娜的走过来,身后带着几个丫头,以及萱姨和连环。我看连环一脸不快就知道此人绝非善茬。 “姐姐定然是怡公主了?”我轻轻的道,只盼哄的这尊菩萨快快离开。 怡公主却不理睬我,扶着丫头的手就进了屋子,大摇大摆的坐下。 我知此女,萱姨给我讲过,三个适合于嫁给晋王的人中,她年岁和我相当,只略大几个月而已。 “见过怡公主。”唐谦、柳言恭敬行礼。怡公主眼波流转,定定看住他们俩,然后忽然笑道,“原来是你们两个奴才,难为父皇想的周到,把你们俩指派来了。” “公主谬赞了。”柳言微笑回答,“皇上怕玉公主刚回宫,有什么不明白的,看我和唐谦在宫中日子久了,什么都熟络些,派我们来罢了。” 唐谦则低头不语,态度恭敬。我心中暗笑,情知她必然看不起我这位拿着的姐姐。 “也是,”怡公主怡然自得的坐着,扇了扇那把绝无降温功能的扇子,“我这妹妹从乡下来,没见过什么世面,父皇怕她闹了笑话也是情理之中。” 我点点头,情真意切:“姐姐教育的是,妹妹却是很多事情都不懂,恳请姐姐不吝赐教。” 怡公主这才正眼看我,“妹妹,别怪姐姐说,我要是你啊,一定不敢嫁入隋朝,天子人家跟小门小户可是一点不同的,丢了萧梁的脸面是小,一不小心,自己惹罪上身,搞个客死异乡,才叫冤屈。” “姐姐果真体贴入微。”我抿嘴一笑,“只是没办法的事,姐姐若能替我去,真是再好不过了,偏偏——说来让人抱憾啊。” 怡公主不动声色,笑道,“看来我小觑了妹妹,原不曾想到一个破落书生家也能养出识大体的女儿来。” “哪里,”我赶忙分辩,“莫说识大体,妹妹粗野之人懂什么,只是姐姐关爱眼中看我好些罢了,但求以后到了隋进了晋王府——听说那边繁华富丽,新鲜事物儿绵绵不断——碰见这些个我不会不知分寸礼数,真有个问题,还少不得鸿雁往来,写信望姐姐指教下该怎么做呢。” 怡公主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的坐了会,然后便吩咐左右说有些乏了,跟我有礼有节的道了别,回去歇息了。 怡公主走后,连环一下到我身边道:“这个怡公主真气人,把我同萱姨找过去问个不停,颐指气使,口气不屑。” 我心中一紧,却又不想当这柳言、唐谦的面说什么,他们两个若到了隋自然是心腹之人,可是现如今人在家乡,难保不会生是非,小心一些不是坏事。 “连环,”我斥责之,“怡公主金枝玉叶,哪是你可以评论的!下次不能再说出这样没大没小的话来。”说着连环,我眼睛望向萱姨。萱姨嘴角勾了勾,然后很轻的点了下头。 连环不服气还要分辩,我却深怕她说出不该说的话来,这个丫头说到底还是没经过事的,我拿她当个妹妹,此刻却又有点担心,怕她将来是我的软肋。 “够了。”萱姨声音不大,但是却清晰有力,“连环你还以为这是在张府吗?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玉公主说的对,你再说是想讨打了?” 连环瑟缩一下,低下头,望着我,有些委屈。我不由心里一动,过去拉住连环的手,“连环,我们从小到大,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思,只是这宫闱之中不比乡下,那里我们吵吵闹闹大不了挨顿骂,这里一个不当,却是有着泼天的危险的。”到后面我一字一句,连环神色一凛,聪明如她立刻明白了。 我笑着拍拍她手。 “公主教训的是,”连环此刻说话已经是温柔服帖,“连环以后一定注意。” “玉公主何必这么谨小慎微,”柳言温文道,“这宫廷中虽说规矩多些,却也不是龙潭虎穴,你身份贵重又来自民间,纵然有些失当,也没人会计较的。” 我知道刚刚同怡公主的对白,以及对连环的态度,让刚刚对我友好一些的柳言、唐谦此刻定当又保持距离。也难怪他们,原本我的推心置腹,此刻看来似乎都是心机深沉。 无言,叹口气,谁让我是冒牌的,自然不能理直气壮,这宫闱中,我死穴太多,虽不求有功,只是也一定要自保。 刚才对怡公主,是我不对,逞口舌之快原本不是我本性,被她说说能怎么了,过阵子就谁也见不到谁了呢。我有点恼怒的捶捶自己的头,可如今说什么也晚了,总不能我现在去赔礼道歉,原本就是暗中较劲儿的话,我如今去道歉,反而变成了明面儿的事情,更是雪上加霜。或者,我想,我潜意识里还是想扮演着玉儿的,她那么敏感又刚烈的女孩子,不可能如我一样,唯唯诺诺,逆来顺受,没皮没脸。可现在倒好,更差劲了。小肚鸡肠,尖酸刻薄。 这也算是我的第一堂课,克制心中的争念妄念。 我到了这个年代,是不得已,是无可奈何,绝非争名夺利,称王称霸来了——况且我也没那个能力。一定要安分守己委曲求全,善始善终——似乎有点远了,总之是那个意思。 “我刚才很差劲,”我看了看身边的人,低下头,“对不起。” “公主何出此言。”唐谦似乎觉得自己一直不语有些过,垫了句话。我却逮住了这句话,接口道,“我刚才对怡公主的态度很差,那样子做完全没有必要。也是被怡公主刺激的,对连环态度过分了。” 唐谦亮晶晶的眼睛看了看我,有些隐含的笑意。 “你在笑什么?”我好奇。 “没什么,”唐谦舒了口气,“玉公主你能这样想,我们此去隋朝,应当能够顺风顺水,平平安安了。” “是啊,”柳言笑,“能让我们聪敏的唐姑娘认可一句,玉公主,孺子可教。” “喂喂,”连环不甘,“刚才你们好像都觉得我没大没小,可是你们似乎比我更过耶!什么叫玉公主孺子可教?公主是傻瓜吗?” “连环!”我叉着腰,吼道,要说这丫头聪明伶俐,说话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 萱姨也忍不住笑了。 “公主不是傻瓜。”柳言正正经经的回答连环。 我羞成了一张大红脸,抬头却发现柳言有所深意的看着我,一双眼睛乌漆抹黑。我心落了一拍,并非心动,而是惧怕,这个男人聪明的不动声色,我能隐瞒住他什么吗?不想了,我心浮气躁,除了不是玉儿这一点,我又何须瞒什么?我来自未来?说出来怕也没人信! 玉公主,可是隋要娶的不也就是这么个身份?我给了这个身份,真真假假,有什么关系?在乎那个人的,有谁?没谁? 身家性命当前,萱姨连环,连她们也渐渐闭口不提真正的玉儿。 那个命途多舛的二月红颜,当真……没了吧。 “对了,”我问,“怡公主为什么这么不忿?是厌恶我这个来自民间的妹妹,还是说她想嫁给晋王?” “都有也不完全是,”唐谦道,“玉公主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怡公主在诸位公主中,一向是最得皇上宠爱的,是个聪明伶俐的人。那些不想嫁到隋,只愿意在故乡平安富贵的过一生的公主们得知因为八字不合不用嫁过去,都兴高采烈。偏偏怡公主素来心高气傲,未必真的就贪恋隋朝的强大地位,单单被人看不上这点,她就接受不了。玉公主你却被认为天命所选,再加上从民间而来……” 我接口,“很有点麻雀变凤凰,一跃九天,她这个真正的凤凰自然耿耿于怀?” 唐谦点头。 我忽然想起了灰姑娘的故事,那三个姐姐自然是痛恨辛蒂瑞拉的,可是……这个辛蒂瑞拉也是身不由己,嫁的也不是那风度翩翩和蔼可亲的王子啊! “为何父皇格外宠爱怡公主呢?因为聪明?”我忽然问道。这个怡公主开始欺我乡下来的无知少女,语中赤裸裸的讽刺鄙夷,态度傲慢自大,我几句话之后,便深思不语,最后反而进退有度,举止大方。算得上是清醒果断之人,审时度势,不枉唐谦称她聪明伶俐。 唐谦忽然看了看我。 “不妨说,反正咱们几个都是家里人,有什么也不会说出去。”我笑,却也纳闷儿,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玉公主,”唐谦道,“你刚来宫中有许多事不清楚,有些话或者皇上并不希望我们说……你不觉得怡公主相貌跟你很有些相似吗?” 我晕,我开始是像萧玉儿,再来又向这个怡公主,我这个人大众的过分了吧? 柳言没有理会我们几个女人的聊天,一个人在屋外溜达——我看看他,阳光照在他雪白的衣衫上镶嵌了一圈金边,白衣若雪,长身玉立。干净得让人自惭形秽。 “一父所生,相似也不为过。”我顺口答道。鬼跟她一父所生……又不是一个娘,她娘活得好好的,我们为什么会相似。 唐谦摇头,“你们共同的并非像皇上,而是……像您的娘。” 我奇道,“唐谦,你也就二十多点,为什么会知道那么以前的事情呢?” “在这宫里呆久了,该不该知道的,也就都知道一些了。”她所答非所问。 我点点头,叹口气,“如你所说……那么怡公主特别受宠是因为……父皇他思念我那去世的娘?” 唐谦不置可否,只说,“皇上算得上深情了。” 那为何把真正的玉儿扔了?我不以为然,又加理解了怡公主对我的忌讳。 唐谦像明白我怎么想,只说,“玉公主刚刚来,很多事情确实不懂,日子久了,也就知道了。” “我也呆不久,”半晌我道,“咱们还能有多少日子在这里,算来,再有段日子,也就要起程去隋了。” 第八章 生变 几天下来,我每天去看看萧岿,也就是我那父皇,聊聊天,要不就是跟唐谦萱姨他们几个在屋子里面呆着,看着各色人等忙忙碌碌的筹备着一堆我的嫁妆。 似乎离开萧梁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我会整晚的睡不着觉,想着在家早晨妈妈叫我起床吃早点,大哥出门上班,小哥边吃边口齿不清的鄙视我起床晚,爸爸看着报纸,然后跟我随便的说几句话。 可是每每醒来,看见的是华美的床幔。 坐起身来,忍不住发呆。 我真的就这么嫁过去了?不过好在杨广不是个虐待女人的说,看书上说,他对萧后也算甚敬爱之,不会发生什么宠妾灭妻的造杆子事。 只是……我脸发烫,守身如玉二十几年啊,难道居然——算了,反正我对爱情也没什么渴望,能跟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暴君春风几度也算是……呃……福气好了。当做是打针吃药,生存必不可少的步骤就成了。 “公主?”连环奇怪的看着我。 我脸腾的红了,好像被人看穿了我现在脑袋里的绮丽邪念。 “你怎么了?脸好红,病了吗?”她关切的走到我身边。 我赶忙起身,“没事没事,就是晚上热,早晨起来觉得有点燥,喝点水就好了——这些是我的嫁妆?”我看着桌子上新增加的东西问。 “是啊!”连环兴奋的左右摆弄,“都好漂亮!公主你一定是全天下最漂亮最漂亮的新娘子,有一场全天下最华丽最热闹的婚礼。”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看着那些珍珠翡翠,真的好漂亮,可是……我摸摸自己的头发,依然不算很长,当初见萧岿的时候解释为有一阵子身子不爽利,村子里的大夫让把头发减短些,去湿——御医们据说都鄙视这一观点,让他们尽情的鄙视吧,本来就是我瞎编的。现如今也仅仅是过了肩膀一点,远远不够古人盘发作造型的长度,这么多的宝贝都戴不了,我不禁惋惜。 有一对珍珠耳环格外让我注目,泪珠儿一样的形状,垂下来,长长的,仿佛会说千言万语,仿佛本身就是相思的注解,我虽不解女子对爱情痴痴狂狂,但却也感动于这种纯美的心境。于是便轻轻带上,“好看吗?”我转头问连环。 连环看了看,皱皱眉,“这个看起来总觉得不够喜庆,公主为什么不挑选一对圆的?” “我觉得不错。”唐谦接口道,微微一笑,“玉公主适合珍珠,戴这个人越发显得清丽脱俗——人跟人品貌不同,总要扬长避短。比如玉公主,清清淡淡最美,若学别人那种浓妆艳抹,反而显得平庸了。” 我随手抱住唐谦的腰,笑嘻嘻的,“听见没有,我这人可是强过一般庸脂俗粉的!” 连环皱皱鼻子,吐了下舌头,“哪有公主的样子,这也要炫耀。” 我哼一声,找一个蓝色的带子随手把头发扎上。掉头往外跑,到了每天我去拜访我那亲爱的父皇的时间了。哀怨是我每天夜里的事情,白天,则要轻松快乐的扮演好我的角色——杨广的未婚妻,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啊!”我一头撞到了刚要进门的柳言身上,他依然一身白,这家伙似乎总这么纤尘不染神清气爽的。 “早,玉公主。” 我仰头对他笑,“柳言,我正要去父皇那儿,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她们几个,”我指指萱姨、唐谦以及连环,“这几天都说是给我准备东西,既不让我插手,也不肯跟我走。” “哦?”柳言微笑,“公主都是一个人去的?” 我点头,“我宁可一个人去,也不想再找几个丫头来麻烦我。”自打我第一天一个人去见父皇他就觉得是我人手不够,想给我几个人,我赶忙拒绝了,现在这样刚好,我生怕来个不可心的人,反而破坏了现有的宁静安逸。和唐谦投契是缘分,我可没有能力去改变一个人同我相合。 他沉吟:“我陪公主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去隋之前我还是不宜在公主这里出入太多的。” 隋耶,我闷闷不乐,明明是最开放的大唐之前,想那唐代,女子都能养面首的啊,又不是宋明,男女之防有这么严格吗?还是只针对这大隋未来的晋王妃? “公主别误会,”柳言似乎明白我怎么想,“臣只是需要安排一路上的人马保护问题,倒不是不肯去。” 我道,“那你今天就陪我去一遭吧。”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觉得有点儿惴惴不安。 “父皇。”我眼观鼻,鼻观心道。 “玉儿何必如此拘谨?”萧岿缓缓道,嘴角含笑。 如何不拘谨?今天皇后、怡公主、隋朝使节都在一旁,神色肃穆。 我左右环视,尽力的向众人显得轻松的一笑。 “玉公主,”隋使问我,“你自幼生长民间,可是这样?” 我飞快的看了一眼萧岿,他却眼睛半闭,似乎心思不在此。 “是。”我肯定的道。 “可是因为江南习俗,你出生的时辰大不吉?” 我恍然大悟,原来宫中早先并没有告知隋使太多细节,只道我亦是个普通的公主,萧岿呀萧岿我的好父皇,你不提前做好铺垫,如今人家找上门来,如何以对? 我看着怡公主,隋使突然问这个,同她脱不了干系,就是想不通,她到底目的何在?隋的富贵?皇子妃的地位?把这些浮云当回事人不会过的快活。 “敢问大人,”我道,“江南习俗同江北习俗可相同?” 隋使捋了两下胡子,“自然是不同。” “那江南江北可是一家?” 隋使沉吟,他自然不能说是两家天下,于是点点头。 “这就是了,”我笑,“父皇把我送到民间——说是民间,却也是我舅舅家,幼儿怕长不好,送到亲戚家寄养一段的事情有很多,况我舅舅无子女,对我呵护备至。至于所谓二月生子大不吉,南方北方同属一家天下都不相同——可见不过是老百姓以讹传讹,随便说说的,如何当真?” 隋使轻轻点头,我接着道,“而解生辰配八字,乃是从文王衍八卦而来,就算是隋朝的皇帝皇后也是确信的,孰轻孰重,大人必然了然于胸,玉儿哪敢多言。” 皇后点头,“玉儿说的有理,使节大人,您看呢?” 隋使沉吟,又看了看边上的怡公主,我猜不到怡公主到底同他说了什么,也不想再多嘴,女人适当的聪明是解语花,过分的话多则惹人厌恶,这点从古到今都如是。 怡公主也不动声色, “这样吧,”隋使道,“如此大事做臣子的也不敢妄作决断,我且修书一封递于皇上,让他老人家定下。” 又在寒暄了一会之后,我同柳言退出。 “玉公主好口才。”他道。 我惊诧,“柳言你别笑我了,我一向以嘴拙出名。” “哦?”他看了我一眼,“在张府吗?有人敢取笑公主?” 我心一跳,心知这话说错了,忙笑道,“是呀,连环和萱姨,一个同我一起长大,一个情同母女,责备起我来,有时候毫不留情。” “是公主大人大量,作下人的自己不能失了分寸。” 我摆手,“不说这个话题,咱们以后相处的日子那么多,早晚印证。”忽然想到刚刚的事情,我也是有点糊涂,我努力的争取着,争取嫁过去给杨广,到底怎么想的。 “柳言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虚荣,喜欢强出头?” “当然不,”柳言道,正午的阳光一泻千里,照得人暖融融的,柳言身上带着一股清香,我分辨不出味道,只觉得爽爽的让人心旷神怡。他乌黑的头发闪亮着,披散下来。“公主乃是为我南朝百姓考虑才会如此,如同当年我主不肯打起保周的大旗反隋一样,争来争去,受伤的是我们南朝的百姓,偏安一隅不是我主的抱负,但是与个人的霸业宏图比,百姓的幸福才是我主最看重的。” 我轻轻看了柳言一眼,“我父皇他……真的这么了不起?” 柳言正色,“或者有些人认为我主懦弱,甚至有人出言不逊认为不过是个傀儡皇帝——这些话我只在公主面前说罢了,但是那些人却真正是只想到自己的小人。我主牺牲自己不世的雄韬大略,只为众人的远离战火。公主您,”他深深望了我一眼,“同您的父皇是一样,相信柳言的判断力,此去大隋,一样是为了天下人的安居乐业。” 我低头,脸烫,“柳言你缪赞了,我哪有你们那么了不起,我只是不知道怡公主到底什么心思,怕会——”怕会惹的历史变动,那才是天大的过错,“怕会有什么万一,更何况我过去是皇子妃,又不是跑塞外和亲,你不要说得那么悲壮嘛。”我忽然感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但愿我能尽一份绵力,让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然而杨广会给我这个机会吗? 柳言轻笑,低沉柔和,很小很小的声音说,“能陪玉儿公主去隋朝,柳言三生有幸。” 我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展颜向前小跑着,“柳言,快点回去吧,唐谦她们怕都着急了。”此刻的落叶缤纷,红黄相伴,雕梁画栋,碧水蓝天,柳言白衣含笑,我一生难忘。 一个月后,隋传来旨意,玉公主怡公主,两人同去大隋。 第九章 大隋 古人所谓车马劳顿我现在深有体会,这一路蜿蜒前行,我虽不累,但是料想前后跟随的人必然很不轻松,故而又想加快速度好早点抵达让大家休息,又向慢慢走,好都能多歇歇。 车上乏味的紧,唐谦给我带了不少书,随手拿来看,这些先秦两汉的文章写得对我而言晦涩难懂。忽然灵光乍现,让他们替我找来司马迁的史记,史记写得轻快明朗,我还能懂得几分。 柳言道,“玉公主原来好读史。” 我无言以对,赶忙套句唐太宗的话,“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柳言一呆,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而同怡公主,我们虽同途,却不过必须的时候应景儿的寥寥数语。我不知她想要做什么,而我猜,她亦觉得我深藏不露。 这便是隋了! 我坐在床上,兀自没有从震撼中清醒过来。 我第一次由衷的感觉到:我来到了大隋,我来到了宫中。 早在萧梁,唐谦就教好了我所有的礼节,虽然说麻烦并且觉得无聊至极,但同性命息息相关我一点马虎不得,所以学的有板有眼。今日更加小心,算得上滴水不漏。 一会儿还要去拜见杨坚,以及其妻独孤氏。 我惴惴,不知道这两个我未来的公婆是什么样的人,又是否好相处。唐谦告诉我,她已经替我打听过,我是一个人过去——当然可以带着她,只是不用同怡公主一起过去。这多少好一些,每每看见萧怡,说真的,我都紧张得够呛。我一向怕这种非常优秀的女子,虽说很多书籍替这些女子树碑立传,替这些女子表白心中的痛苦孤独,谁让高处不胜寒呢。可是这些聪明人就是太聪明了,用我的话说就是女过慧则无幸——朋友之幸、夫妻之幸、亲人之幸,一切幸福都有些远。聪明,但是又不是绝顶,不肯糊涂,难免会刻薄,失之于宽容。可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克己苛己的是圆润,苛责别人本质是同自己过不去了。 有道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退一步海阔天空,就是太完美了,才不肯退。 “公主,我们该过去了。”唐谦低声道。 我手攥紧了,手心全是汗,苦笑,“唐谦,我特别怕。” 唐谦微笑,“玉公主,你够优秀了怕什么?” 我一怔,“我哪有。” 唐谦过来替我整了两下衣服,淡淡道,“玉公主为何总是自卑?” 自卑?好吧我承认我有一点,因为我原本是个草鸡就不是凤凰,没登过这样的大雅之堂,说白了还嫉妒萧怡的自信优雅。 “玉公主,”唐谦注视着我,“无论怎么样,您是萧梁的公主。” 我知她言下之意,顾及着大局,也不会有人对我如何,我只要不太犯过错就平安无事。只是,“唐谦,如果皇上属意怡公主我们怎么办?”我低低道,“那我们是不是要回家了?” 唐谦停顿了一下,“玉公主您想这么多何苦呢?您到底重视什么?” 我无言。 是啊,重视什么?成为大色狼的妻子? 我道,“或者感觉这像个考试,你明白吧唐谦,我实在不习惯不及格。” “萧玉儿见过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我盈盈拜倒,然后抬起头,静静的注视着面前的杨坚以及独孤氏。 杨坚不怒自威,和我那总有些忧郁倦怠的父皇不同,他矫健勇猛,充满力度,头发略有白色,不显老态却凭添了威严。一身朴素的衣裳,看来历史以及传言都没有错,这是位克勤克俭的皇帝。他看着我,“起来吧,玉儿。” 我心一跳,然后转头望向独孤后。她很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修长的脖颈飞扬的眉,眼睛圆而亮,鼻子嘴巴却又端庄,人看起来很美而不轻佻,沉稳高贵。 她微笑,“玉儿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轻轻地走到她身边,任她抚着我手。 “这孩子手又软又润,一看就知道是个善心的孩子。” 独孤后说话轻且柔。 “谢皇后娘娘夸奖。”我手凉凉的。 “你怕我?”她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问,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但相信她并没有看到,我定了定神然后缓缓的点点头,“是,皇后娘娘。” “告诉我,我那里可怕?”独孤后的声音冷淡下来,想来,没有人喜欢被人惧怕吧? 我赶忙跪下来,“皇后娘娘,玉儿并非有意冒犯,只是玉儿……玉儿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娘,不知道如何与天下至亲的这个人相处,所以生怕自己有一点表现不好惹您烦心,没想到……没想到还是惹您生气了,玉儿罪该万死。” “原来这样,玉儿,你起来吧,将来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诚惶诚恐,”她笑着说,“可怜的孩子,却是不知道怎么跟娘相处,难为你这么多年。” 我有些怯怯的笑了一下,唐谦和萱姨她们看见我这样一定会觉得我没用,可是,我确实不会那种很会表现自己的女子啊。 “玉儿,使节修书来说你是个伶牙俐齿的女子,我看他呀,是说错了,你这孩子,憨的很。” “娘娘说的是,”我红着脸低下头,用手轻轻扯着衣角,“玉儿笨手笨脚。” “笨有什么不好?”独孤后拉着我坐到她身边,转过头看着我说,“我也是个笨人,那些个聪明人,挖空心思的算计来算计去,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们。” 我心里一动,未动声色。只是感激的看着独孤后。 “这个孩子,这么老实,只怕人人可以欺你。” 我笑,“皇后娘娘过虑了,玉儿自小憨人憨福,一直有人疼,何况我这样普通一个人,谁来跟我过不去呀?话说回来,就算被欺,也无妨的,退一步海阔天空。” “像我现在这样疼你?”独孤后道。 我吓一跳,脸一下红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对。 独孤后看着我笑了,拍拍我肩,“真是个不会讨巧的孩子。” “玉儿,你看皇后多喜欢你。”杨坚笑着插嘴。 独孤后这才转过头去,“皇上,我和玉儿还真的投缘,越看觉得跟阿摩越般配。” 杨坚点点头,“是啊,阿摩性子急,正该让玉儿这样的性情平一平。” “谁说不是,”独孤后道,“娶妻取德,这以后是当王妃的,要照看的关系那么多,找个小心眼儿的,多麻烦。我看玉儿是大巧若拙,这心里头其实也剔透着呢。玉儿,告诉我,你平时都喜欢写什么?” “我……”我头皮发麻,“玉儿平时喜欢看书。” “其它的呢?” 我当然知道独孤后指的是什么,我猜那些个玩意儿属于这些上层的贵族少女们人人玩儿的特彪悍的。我没事的时候跟唐谦也随便拔塄拔塄琴弦,听她弹弹,却纯属娱乐,自己基本等于……见到之后知道那是琴的水准。棋艺更不精,谁让我们家下棋的几个都不过是臭棋篓子自娱自乐呢。 书……画……老天。 我摇头,坦言,“皇后娘娘,琴棋书画、女工刺绣玉儿自小没有人教过。” 杨坚皱了皱眉头,我心突突的。 独孤后点点头,没说什么,“玉儿读什么书?” 我松口气,“玉儿好读史,先秦的散文,诸子百家,稍有涉猎,不足登大雅,只是平日自己为了修身养性罢了。” “哦?”独孤后笑,“看不出你这个孩子还喜欢这些,倒像个男儿家,读了那么多书。” “玉儿是牛嚼牡丹,入宝山空手而归的那种,枉读那些圣贤书了,笨得很,只盼能不出错,娘娘多加指教,就谢天谢地了。”我低低道。 “会的。”独孤后同我点点头,“好孩子,尽管放宽心。” 我到此刻心里才算稍微松了口气。 来了好几天了,我却还没有见到杨广,我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首先,他是我的未来老公;其次,他是赫赫有名的流氓,威风八面啊。 虽说恰好独孤后这个人生性比较平缓,又素来有慈爱之名,对我算是不错了。我也依然是谨小慎微,恶补很多的知识,希望能争取更高的分数。 有不懂的多是问柳言,唐谦。一段时间以来,我发现身边真的是有两个宝。而最让我安心的,却依然是我家的萱姨、连环,只有她们知道我的疲惫,我,徐念喜,还有人记得吗?连我自己,都快忘记的名字。 忽然某个早晨,连环气喘吁吁的跑来告诉我:据说,萧怡可能要和杨广大婚了。 我才愣在那里,人家帝后是何等人物,好恶哪那么容易揣测,原来更喜欢的,是我那貌美如花的姐姐,也有可能,他们嫌弃二月的这个说法? 此刻我却也忽然松了一口气,老天爷,我该做的努力都努力过了,现下里,是你自己的安排了,不让我嫁给那个暴君是你的主意,历史想来你也安排好了。那么阿弥陀佛,我过我自己轻快的日子就好了。 第十章 邂逅 “唐谦,”我呆呆的看着忙碌的唐谦,真不知道她怎么一直有事情做,“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啊?”唐谦眼睛圆圆的看着我,她一向那么严肃,偶尔这样惊讶的表情特别可爱,“怎么会?玉公主你又想什么呢。” 我叹口气,“我很笨啊,都不会让人喜欢。你说你们算是跟着我,我混得这么差,你们会不会也跟着倒霉?我有什么能帮你们的吗?”记得以前看书,主子混得烂的,手下人都跟着被人作弄,我赶鸭子上架成了人家的主子,忝居其位,偏偏又没本事,实在惭愧。 “玉公主说笑了,”唐谦又恢复以往闲适的样子。 她要是个公主一定比我有风度,我呆呆的。 “唐谦。”我道。 “怎么?” “我认你当我姐姐好不好?”我从小到大两个哥哥,忽然觉得唐谦可亲而又沉稳的可敬,若她生在现代,当我大嫂多好。 唐谦诧异的看我一眼,“那怎么行,玉公主,你折煞我,主仆有别。” “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玉公主,”唐谦停下手里的活,“怎么知道了晋王婚事之后你就这么消沉,哪里用得着如此。” “那我要怎么样……对了!”我拍手,“我们出去玩玩吧,就算被人家扫回去,咱也不能白来一趟。” “那怎么成?”唐谦迟疑,“我们究竟不能随意进出,何况柳大人不在——” 我则起身抓起唐谦的手,央求,“唐姐姐,我们又不去很远,不过在这皇宫里面到处走走罢了。任谁也说不出什么不是?” “不出宫?”唐谦盯着我眼睛。 “当然。”我双手叉腰理直气壮,“我要好好的活着,才不要做任何危险的事情,这么久你发现我多胆小吗?” 唐谦忍不住笑,“对对,我们玉公主最喜欢——” 我看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我,哼哼两声,“最喜欢苟且偷安好了吧。” 傍晚时分,我拉着唐谦、连环两个人在御花园里面兴致勃勃的遛弯,萱姨腿痛未曾根来。 走了半天,我们找了一处亭子歇息。彩霞满天,映照的四处都暖暖的红,偏生夹着黑,又略微萧瑟的凉。仿佛了那句词,只是歪曲下意思,乍暖还寒,明灭相间。 我不顾连环的惊呼,唐谦的抗议,舒舒服服的躺在长椅上,侧头看去,草木尚有绿色,但不是夏天那浓浓的,而是混着秋色,有点哀伤。 唐谦和连环回去帮我取外套,晚风一吹,有点冷呢。 渐渐的,我头越来越重,越来越困。 “是谁躺在那里?!”迷糊中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吼,我双手覆盖住耳朵,好像小哥在抓我起床一样,不听。 “你听见我说话没有?”那个声音冰冷冷的,虽然是问句,比陈述句还低沉,比现在的风还冷——亲娘咧,他以为现在是夏天吗,拿自己当个空调用。 我转个身,头面向亭外的草丛,不理会边上的人,模糊的似乎真看见了笑嘻嘻的小哥,我赶忙追上去,他却一贯坏心的欺负我,就不让我跟他玩儿。 “起来。”那个声音似乎不耐烦了,可是小哥的促狭让我紧闭双眼——不抓住你个小兔崽子的。 忽然头皮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低呼一声,眼泪差点流出,一下清醒过来,没有小哥,只是一个陌生的年代,一些刚刚认识的人。 我转过头去,天色发暗,故而看不清楚,只略的辨认,是个年轻的男人。 “你是谁?” “你是谁?” 不约而同的我们同时问,然后我一怔。 他亮晶晶的眼睛像会出汗一样,在这样的时分依然清晰,上下打量着我。 我端坐起来,想起来现在是在隋,不是在自家后院,小心做人阿,怎么一不留神,居然睡过去这多危险。这个人可以在御花园里面一个人这样走,地位不低。还会很低级的拉我头发把我弄醒,肯定属于心胸狭窄的典型。 我立刻就要很下作的赔礼道歉,希望这尊佛爷不要理我。 等等!我忽然想到,我怎么说也是萧梁的公主,自己太下作了不是给我那亲爱的老爹丢脸吗? “你是谁需要想那么久?”这个男人口气阴沉沉的。 我忍不住打个哆嗦,决定把那颗想替我老爹争光的心收回去,可又不甘,他太嚣张了!到底怎么做呢?我低下头苦苦思索。 忽然手臂一阵疼痛,人已经被他抓着手臂伶起来。 “我问的时候,立刻回答我。”他命令。 我用力的把我的胳膊往回拉,却纹丝不动。心里一下上火:算你厉害,有本事掐断了我胳膊呀,杨坚非得狠狠地教训你,你这是伤害外交人员! 他用手扳着我下巴,瞪着我。 我回瞪过去,不回答就是不回答!想不出怎么对付你,我就不说话腻歪死你! “玉公主!玉公主!”连环低低的喊声传过来,我知她是拿外套来了。 我斜睨那男人一眼,怎么样,怕了吧?我知道我现在一定是一脸小人得志得意洋洋的嘴脸,就像是所有电视剧中的坏心公主一样。 他果然放开了我的胳膊。 我揉揉,觉得烫烫的,果然红肿起来。 “你知道不知道你很过分?”我突然说。 他根本不看我。 我到他跟前,给他看我手臂上的伤,“我不过没有很迅速的回答你的话,可能我是害怕,或者我是刚醒来还没有反应过来,更甚至我是哑巴呢?” 他转过身不睬我,我又绕到他面前,继续给他看我的胳膊。 “一个女人,给男人不停地看自己的胳膊,不知羞耻。”他冷冷的来了一句。 我火更大,原来这厮脑袋里面琢磨着这个。 “羞耻二字,是指自己做了伤害别人的事情,我只不过把你应该觉得羞耻的物证拿来给你看。” “那我要弄伤了你别的地方呢?” 我一怔,脸一下红了,他怎么总有本事转移话题。 稍一停顿,我继续道,“身体不过一具皮囊,有什么打紧。” “是没什么打紧。”他点头,“所以在我在此生气前,你赶紧走。” “你——”我第一次遇见如此无礼无耻之人,气得牙齿打结,下定决心我不走了。没错,本人酷爱苟且偷安,但是不代表可以容忍如此让人发指的事情存在。 “好,我们慢慢说。”我站到他对面,只及他肩膀,可恶,一定是十八岁的缘故,这么矮,不怕,二十三还能蹿一蹿——等等,我忽然想到,我事实上是个二十多岁的人了呀,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幼稚,眼前的男人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我怎么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呢。 顿时,我心里软了,自己觉得自己充满慈爱,微笑,面带微笑。 “你干吗?”他果然皱起眉,狐疑的问我。 对,对付这样的问题少年——呃,问题青年,就是要谆谆教诲,引导才对。 “姐姐跟你说这样不对……啊!”我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自己一下被他甩到了柱子上。 “多大的丫头,一点规矩没有,自称我的姐姐。” 我背肌疼痛,火越来越大,刚才的理智统统没有了。 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我只有做这个有一点杀伤力,而且没难度。 “听着,王八蛋,你要跟我道歉,因为你至少弄伤了我两次。我知道你没有教养,但是这要改,别人一样是人生肉长的,会疼会哭会生气。” 或者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状况,他这次居然没有一把甩开我,反而笑了,只是说出了更过分的话:“别人的命都是贱的,死了同死个蝼蚁有什么关系。” 我瞠目结舌,难道这就是古代的贵族吗?! “玉公主?!”连环刚到就看到我极其不雅的一幕,低声惊呼。 “你这个无礼的人!我们公主乃是梁朝公主,快放开她,不然皇上一定会治你的罪!” 呃……貌似是我抓住人家的头发不放的,连环这丫头,怎么什么说出话来都让我别扭。 “玉公主。”他深思地看着我,像是刚刚见到我一样。 我细微的整理了一下衣服,摸到头发才发现,那个混蛋在把我弄醒时,抓我头发,把头发全弄乱了,披头散发的,一定狼狈得很,不管它! 我终于平复了下心中的情绪,淡淡的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是出入这里,想必是贵胄子弟,出身名门。从今往后我们定然是天南地北,不得再见,只是我要劝你一句,不要这样草视人命。你眼中我们形同蝼蚁,可是即便蝼蚁也想偷生。将来你若是能做个起居八座的大人物,望你珍视别人性命,若有空多读书,古来圣贤谆谆教诲,几本史书,践人者被人践,杀人者被人杀,暴虐的没有好下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说完,我接过连环手中外套,慢慢披上,连环见我第一次这样严肃,也不敢问什么。 “走吧。”我说。 走了很远我依然能觉出后面两道视线,却不知是何表情,脊背挺直,停顿,我未曾回首,半晌,轻轻的道,“江山风月本无主,”这却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要表达什么了,“望君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