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倪 崇武三十八年的雪正纷纷扬扬地撒落在这六朝金粉的京城。 来年就是大比之年,各地士子纷纷入京,把京城大小客栈挤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 这些人须赶在十月二十日之前在礼部报了名,才能参加正月里的会试。没报上名的只好收拾收拾回乡,以待三年之后再来;报上名的可就安心了,其中一些贫寒的礼部还给安排吃住。所有人都没了顾虑,各找旧友新识,日逐日地会文、宴饮、唱和。或驷马高车,仆从如云;或青衣布衫,孑然一身,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这场雪,又是个好题目,街上往来的人越发多了。车辙马蹄人迹,一下子把个清静洁白的世界弄乱了。 长兴坊的状元楼,名字吉利,又有好酒好菜,这段时日更是上上下下由早至晚,个个忙得脚不沾地。每天还不到时分,已座无虚席,门前还不断有人进来询问,跑堂的只好陪笑着让他们“改日请早”,也有扔下银子订位的,也只能定在三五日后了。 楼上东面一席,坐着六七个初识交的士子,都有些拘束,只是偶尔谈些诗文,不曾动筷,主位也空着,不知在等谁,只频频看向楼口。旁边的人吆喝着行拳猜枚,桌上早已是一片狼藉,独他们还是齐整的一席冷菜。其中一人皱了皱眉,叫了小二,撤了,又换了热的来。 又过了会儿,一阵楼梯响,上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笑道:“我来得晚了。” 众人见是他,都忙起身相迎,两个与他相熟的,便拖了他,按在首席上,问道:“小倪王爷作什么去了?约定了的日子,叫人好等。” 那少年也不推辞,便坐了,自斟了酒,道:“我算着七皇子、十皇子该这几日抵京了,去应应卯,幸而不是今日,不然只得失信于众位了。且自罚一杯。”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亮亮杯底,道:“诸位,请。” 在这到处都是王公贵族的地面,他似乎颇有些来历,许多双眼睛时不时地飘来几眼,有不少人悄悄议论。但他似乎对这一切毫无所觉,殷勤地向那些士子问话、劝酒,席面上因了他,渐无拘束,渐为活跃。 坐他右边的模样粗豪的青年给他倒酒,乘着他说话的间隙问:“十皇子回京后,小倪王爷就没闲与我们谈论诗文了吧?” “是啊,”小倪王爷随口应道,“今早我去宫里,正巧十皇子的请安折子到了,说是初十抵京,礼部正忙着准备迎接的礼典呢。到时我怕是该回景庆宫伴读,以后会你们时间大约就少了。”小倪王爷说着喝了酒,又笑道:“世勤这般殷勤,莫不是算计着打我的秋风吧?” 世勤给他重又斟了酒,道:“小倪王爷还在乎这点银子?” 小倪王爷笑道:“我只怕我爹爹,他知道了,定要训我:又跑去与那群狐朋狗友鬼混了!” 世勤道:“我便不信,倪王爷能说这话?定是小倪王爷小气。咱们可不能轻放了他,过了今日,就逮不到这只肥羊了,今儿可得好好宰,是不是?” 众人有笑着应和的,也有矜持不语的。 小倪王爷扫了众人一眼,笑道:“我是势单力孤啊,只有听天由命了。世勤是越来越有土匪强盗的样儿了。我说你考这个劳什子的进士做什么?便考中了,放出去,做几任知县知府的,能有多少俸银?作强盗多好,呼啦啦一群人冲下山,一字儿排开,喝一嗓子‘此山是我守,此路是我开,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银子便满筐满箩地来了。” 世勤指着他向众人道:“你们听,有这样的王爷吗?竟教人作土匪强盗!咱要落草了,第一就劫倪王府。听说倪家出了好几位娘娘,宫里赐下的珠宝奇珍,那还不是满仓满库的!” 小倪王爷笑道:“你当国库是娘娘们的啊?便是,娘娘们还得为自个儿的皇子公主们留点不是,还满仓满库呢。” 左边那个便笑道:“这是怎么了?说起做强盗,两位还来劲了。咱们是斯文人,怎能做这些勾当。” 世勤笑道:“悯民倒是冠冕堂皇,斯文人,斯文人干的勾当只怕还不如土匪强盗呢。” 小倪王爷随口问了声:“怎么说?” 世勤回道:“小倪王爷,你在天子脚下,自然觉得盛世繁华,歌舞升平。可地方上,那还不由着那些个官吏胡作非为,皇上又能听到多少民生疾苦。” “皇上每年派出的观风使,总不是白吃着俸禄的吧?” 坐在悯民下首的插口道:“那还不容易,一把银子的事。河南道的地面,去岁又是黄河决堤,又是蝗虫过境,拨下多少粮食赈银,落在平头百姓手上,十成里有没有三成,还不定,京里有听到什么风声么,那些国蠹还不好好的在那里……” 悯民忙喝止:“应之,说这些作什么?大家难得聚聚,何必扫了大家的兴致。” 那叫应之的,哼了一声,一仰脖,把一杯酒倒进口里,不知怎么岔了气,拼命咳嗽起来,好容易才止住了,不再言声。 悯民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叹气,低声劝慰:“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你也不看看,这里坐着多少人。” 世勤不以为然:“怕什么,这又不犯讳,就算那几个狗官听到了,还把我们吃了?悯民也太小心了。哼,咱一朝中试,不定就做了观风使巡察使,到时再好好查他娘的。” 小倪王爷不禁一笑:“世勤便是匪气不改。”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其他桌的食客,似乎没人注意他们说话,各自谈天的谈天,喝酒的喝酒,“只是这里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这一些事,你们倒可做几篇好文章,等十皇子回京,我送了他看。十皇子自然会设法请皇上派人查证。”想了想又道:“说起来,再过几年十皇子就要出阁置府管事了,到时必要招些幕府门客,依着我,你们还不如就在他门下谋个出身。十皇子最是亲和不过,礼贤下士的。” 悯民婉转地回绝:“欲知其人,先观其友,看小倪王爷,也就知道几分十皇子为人了。只是,我们投他门下也得有个进身之阶,单凭您几句话,十皇子恐怕总有些放心不下。还是先过了这科再说吧。”作为文人,他有他的骄傲,结识小倪王爷,只是偶然,他从没想过走这个门路,他自信自己能凭自己的本事青云平步。 小倪王爷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是,若弄不好,既伤十皇子的声名,也让我没面子,还是叫他自个儿费心吧。”他想着反正十皇子封王还要过个两三年,招揽幕僚之事也不必着急,所以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随口一提后,便向众人举杯道:“喝酒喝酒,望众位明年金榜题名,也好一展抱负。” 正喝得高兴,就听楼下一阵骚动,上来了一队官兵。其他客人纷纷走避,酒楼里顿时嘈杂不堪。只他们觉得没他们什么事,虽有些不悦,却不动声色,依旧端坐着吃菜喝酒聊天儿。 但那些人却偏冲他们来了。为首的统领看看他们,点头道:“不错,就是他们了。——都拿下,别放走一个。” 官兵们团团将他们这桌围住。 众人惊怔莫名,面面相觑。小倪王爷见了那人,眉头一皱,缓缓起身:“慢着!姚文静,爷犯了什么事?谁给你这胆子,在这儿使威风?” 姚文静却没把他放眼里:“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小倪王爷。小倪王爷不在毓庆宫、景庆宫伺候,怎么在这儿与这起子穷酸议论如何谋夺王府家财?” 小倪王爷沉了脸:“谁告你这些混帐话?爷和几个秀才玩笑几句,你倒同爷较真了!” “是,爷您尊贵,卑职不敢惹您,卑职只回平川王。”姚文静一副笑脸,“到底是十殿下的人,气性就是不一样。” 小倪王爷气得脸色煞白,咬牙道:“你只管回我爹去,我爹自会给我教训!好端端又扯上十皇子做什么?他又与这事有什么关碍?” “关碍不关碍由刑部去审,御史们去查,皇上圣心烛照。”姚文静只是笑,“带走!” “且慢。” 姚文静循声望去,见角落里走出两个少年,年纪都还小。前面那似乎是个公子哥儿,穿一件极名贵的貂裘,衣饰齐整,只是满脸顽皮;后面那个显然是个从人,年纪略大一些,颇沉静,只盯着他定定地看。 姚文静敛了笑:“不相干的一边去,别碍着官府办事。” 那公子哥儿走到他面前,嬉笑着道:“我也说句玩笑话”,说着手在桌沿上一撑,跳到桌上坐着,两条腿一晃一晃的,向小倪王爷微笑道,“你怎么这样小家子气,算计自家的东西有什么出息?有本事不如打皇宫的主意呢。”又向姚文静灿然一笑:“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要把我也抓了?” 姚文静楞了神,居然有这样胆大的人,当着官差的面还敢如此狂妄,冷笑道:“还有你这等不怕死的!来呀,一并拿下!” 小倪王爷看清那人的面容,瞠目道:“你敢?” 公子却慢悠悠地道:“急什么,这事儿还有主谋呢,你不想一并抓获?他只怕就来了。” “好,我倒要瞧瞧你还有什么花样。” 公子朝小倪王爷笑笑,跳下桌子,摇摇头:“说了是玩笑话还这么当真,真拿你没办法。” 他似乎觉得无趣,慢慢走到窗口。 姚文静在他身后道:“跳窗也没用,下面有人守着,不怕你长翅膀飞了。” “疑心病重。”那公子回头笑道,“我只不过看看我的同伙来了没。” 姚文静便跟了过去,站在他旁边看着。 下面果然有不少兵士围着这酒楼,一些不明所以的人远远朝这边看,悄悄地议论着。 雪已经止了。 酒楼里也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流连在那贵公子身上。愤愤不平的士子们本想抗议些什么,却被小倪王爷以眼色制止,于是都静观其变。 姚文静等了会儿,有些不耐烦了,正要发话,便听那公子欢喜地道:“来了,来了。”他探头一看,果见一队人骑马匆匆而来,忙下令:“把他们拿下,别让跑了。” 楼下兵士应诺一声,便将他们围上。 众骑士勒住马,中间一个锦衣锦冠的青年喝道:“放肆!”循声抬头看见两人,皱眉问道:“小十,你搞什么名堂?” 公子笑道:“七哥,咱们做了强盗,去劫皇宫好不好?” 那七哥皱眉道:“你开什么玩笑?” 小十笑容灿烂无比,声音却显得可怜兮兮:“我便是为着这玩笑话儿叫人给逮了,还有小倪呢。七哥,救我啊。” 七哥不为所动,斥道:“我正经事不做,专听你胡说!快滚下来,都只等着你。” “我这不是下不来嘛,身边这位正拘着我呢。” “哪个有这么闲?”七哥不耐烦了。 “叫什么……什么姚……姚文静的。七哥,您若没法子,请大哥来也成啊。” “你以为都像你,尽胡闹。”七哥不清楚情况,也没兴趣了解,只当是那十弟胡闹,便顺着他的话叫道:“姚文静,快把他们送下来,爷们没工夫同你纠缠。” “强盗还这么横!”姚文静见那些兵士不知为何迟迟不动手,怒骂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拿下!” 七哥身边有人叫道:“姚文静,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连我也不认得?你准备拿谁啊?” 小十笑道:“卢望治,你算什么东西,我和小倪王爷还拿了,倒饶了你?” 姚文静一看,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左金吾卫将军卢望治,这才迟疑惶惑地问那公子:“你,到底是谁?” 小十看向他,一脸受宠若惊:“总算想到问我啦?我么,我姓睿,名字叫做尚杰。” 姚文静一怔:“十皇子?!”京中大小官吏谁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简直如雷贯耳啊。 “难得难得,居然眼里还有我这号人物。”十皇子笑容可掬,“你要不要回一声我的父皇,说他的十皇子准备打劫他的皇宫,教他好好教训我一顿?” 姚文静不想竟在这儿遇上了十皇子,不管怎样,他毕竟不敢当面对十皇子不敬,何况下头还有七皇子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忙惶恐地跪倒磕头:“卑职不敢。卑职叩请殿下金安。” 尚杰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你的胆子大得很的。你是什么官来着?” 小倪王爷在旁插了句:“他是七品的左街使,管着左三大街的治安。” 见到十皇子,他就知道有好戏看了,他从来算不得君子,自然少不得要多嘴了。居然连他都不放在眼里么,这个姚文静,好大胆子?还有是谁居然敢告这种密?少不得要去查查了,哼,当他们好欺负么? “一个小小的左街使啊,认不得我也罢了,居然连你七爷也不认得,真厉害啊。嗯,对小倪王爷也秉公执法,不怕惹祸,很好,很好。还有不知哪个多耳多嘴的,造谣生事的本事很大啊,真不错。”十皇子的语气温和轻缓,不知是赞是恼,说完便不再理会他,笑嘻嘻地向小倪王爷道:“把那起子酸秀才安置好,到景庆宫见我。” 小倪王爷应了声“是”,笑问:“你几时回来的?不是说初十回京吗?今儿才初八吧?” “七哥嫌礼部的典礼啰嗦,我也想快些回京,就叫部将领兵慢行两日,我们同护卫们先回了。”尚杰得意地一笑,“你折子没看细,我说的是大军初十抵京,可不是我们。” “谁知道那里头还有文章!可今儿一早我就进宫了,怎么没听到动静?”难为他今日一大早去问讯,就怕错了十皇子回京的日子,被父亲责备,结果还是错过了。 “我们卯时进的城,七哥随即回宫觐见,大概正好和你错开了。我趁他没留意,半路开溜了,先瞧瞧外头有什么变化。巧了,你竟也与人约在这里。只是小倪王爷眼界越来越高,竟没瞧见我。”尚杰本来算着七皇子发现他不在,见了驾,不多时必来寻他,因而没想和小倪打招呼,没料想他竟惹上事了。 “这下爹爹该扒我的皮了,不去迎候你,倒在酒楼里惹事生非。”小倪王爷笑道,“我爹这会儿该在太子那儿,劳烦你帮我周全周全,不然,我只说十皇子教的我。” 尚杰笑道:“看我把你惯的,越来越上脸了。”又听七皇子在下面催促:“小十,处置完了没?”便应了声“就来”,向小倪王爷道了句“我先走了”,又向那跟随着他的少年说了声“左权,你同小倪一道吧。”向窗外叫道:“七哥,接着我。”竟从楼上跃了下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七皇子一掌把他推开,叱道:“尽胡闹!” 尚杰半空中身形一转,轻巧的落在空鞍上,扯缰掉转马头,抬头向关切地看着他的小倪等人一笑,喝一声“驾”,当先跑开。七皇子等忙追了上去。 楼上的众士子早傻了眼,半晌,才有世勤无神地说了句:“原来这就是十皇子啊~” 小倪王爷笑道:“很亲和吧?” “……” ************************************ “儿臣叩见父皇!”两个皇子一起叩下头去。 端坐在案后的天玺皇朝第三任皇帝抬抬手,语调平平地道:“起来吧。” 七皇子磕了个头,起身肃立一边。尚杰却随随便便地站起来,抬头冲皇帝笑笑。 “笑,你还笑得出?”皇帝佯怒道:“胆子不小啊。一声不吭,带着个小侍卫就跑陇右去了,几次三番也召不回,那是你玩的地?” 尚杰道:“儿子没贪玩。儿子想着整日在宫中无所事事,不如去西陇给七皇兄帮点忙,平日所学也有用武之地。在七皇兄底下历练历练,不定日后也成个保卫屏藩的贤王。” “志向倒好,在京里给老四帮忙,处理部务,一样可以做贤王,为何一定要到边疆?还是你贪玩,在西陇朕管不到,老七没闲管,自在!”虽如此说,皇帝的脸色却很和缓。 尚杰争辩道:“儿子当真不为好玩,帮着七哥做了许多事,是不是啊,七哥?” 七皇子忙道:“是啊。父皇,十弟虽顽皮些,在军中还是守规矩的。行军打仗,颇多奇谋,儿臣得益良多。如今蒙疆还传说天朝有一小将用兵如神,剑法如仙。十弟聪明心细,办事周到条理,每每能想到儿臣所不及之处。御下也颇有方,将士们都赞他,服他,假以时日,定比儿臣强。”八月的时候蒙疆入侵,连下十三城,他病得糊涂,还是十皇弟领兵出援,夺回城池,生擒了蒙疆的一名千夫长,这才得以不失寸土。这些他都在奏折中提到过的。 尚杰倒有些脸红:“七哥说得太过了。” 尚杰在军中立的功绩,皇帝自然也早就知道了,但听了七皇子的话,脸上还是闪过一丝欣慰得意的笑容,忙又板了脸,沉声道:“老七,不要一味替他说好话,朕不会狠狠罚他的,你不必担心。——哼!蒙疆近年屡屡犯边,是打量朕老了么?还是认为天玺国无强将了?” 七皇子忙道:“父皇春秋鼎盛,武将军,郭将军,卫将军等都还康健,蒙疆只是试探试探,决不敢当真入侵的。” 皇帝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奉承话也说不好。——你在兵部多留意些,把真正能用的年轻将领提拔上来,老一辈也该渐渐地让出位置了。你迢迢回京,一刻未歇,又去寻这个小十,必累了,先回府歇着吧,朕明日再问你话。” 七皇子应了,有些歉然地看看尚杰。尚杰浑不在意地向他笑笑,示意他先走。 七皇子告退后,皇帝接着训话:“去西陇的事便算了,”见尚杰一笑,又叱道,“进京后,也不先回宫请安,这是谁教的规矩?” 尚杰道:“儿子先去瞧瞧士子们去。不是说民为贵,君为轻吗?” “君为轻是这个轻法吗?倪放那又是什么事,朕怎么听说你要打劫皇宫?” 尚杰嬉笑道:“几句玩笑话罢了,那姓姚的硬是当了真,我有什么办法?”说着又可怜兮兮地道,“儿子差点没叫人投大狱去。” “那也是活该!你以为玩笑话就是玩笑话?”皇帝不为所动,把桌子上的几本折子丢给他,“你看看,你刚在状元楼惹出事来,大臣们的折子就递上来了,‘十皇子狂言洗劫皇宫,颇有不臣之心’,叫太子听着舒服?” “太子阿哥听了怎么了?大人们也太小题大做了,就几句玩笑话也能翻出一篇大文章来,有这份闲心不会放在社稷民生的事上。”尚杰极随意地翻看了看那些奏折,随即就满不在乎地丢在一边了,向皇帝道:“皇上阿爹,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何必单把我留下来训斥一顿,咱们去东缜宫见母妃好不好?” 皇帝对这个儿子实在没办法,叹了口气道:“你呀,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言行谨慎些吧。”摇摇头,大有孺子不可教的无奈,“老七还怕朕生气罚你,朕不被你气死就不错了。——珠妃陪皇后进香去了,你晚些时候再去吧。到时拣些有趣的说与她们听,好让她们喜欢喜欢,这段日子,都只念着你。” “儿子知道了。那儿子先回景庆宫找小倪。”尚杰说着,就准备走人,却听皇帝道:“倪放已被他父亲带回府了。” “不会吧?倪阿舅的动作什么时候这般快了?”尚杰愁眉苦脸地道:“皇上阿爹,儿子便犯了什么错,也不必拿小倪出气吧?” 皇帝笑道:“朕什么时候拿你的底下人出气了?平川王要责罚儿子,朕总不能不许吧?” 尚杰夸张地哀声叹气:“小倪能让他爹扒层皮的。”又嘀嘀咕咕地道:“我的皇上阿爹都心疼我,不肯罚我,倪阿舅怎么就不心疼他儿子呢?” 皇帝听了,哭笑不得,无语以对。 第二章 太子 “太子阿哥!”尚杰一头冲进毓庆宫。 “我道还有哪个叫我太子阿哥,原来是十弟回来了。”太子抬头看了他一眼,放下笔,“一年多没听这声‘太子阿哥’,真有些不习惯。——怎么样?西陇好玩吗?” 尚杰随随便便地找了个位子坐下,四处张望:“说不上好玩,那里跟咱们京里头可没法儿比,气候差,穷,民风剽悍,怪不得文官都不愿去那儿任差。不过,我在那儿倒长了好些见识。”说着已顺手取了旁边放着的一碟点心,仔细端详了端详,仰头丢了一块入口。 太子仔细地打量他:“看样子是吃了些苦头,只是身子倒比先时壮些。——听说今儿又惹事了?……” “父皇刚刚训了我一顿,您就别再折磨我的耳朵了。”眼见太子准备滔滔不觉,尚杰呻吟了一声,丢下碟子,拦住话头,“对了,太子阿哥,求您件事儿,您给道手谕,叫我倪阿舅饶了小倪吧。” “你刚从父皇那而来,怎么不问父皇要圣旨?”太子笑道。 “这能有多大的事,怎么好叫父皇下旨呢?” “既没什么大事,也不必我的手谕吧?”太子含笑看着他,倪放的事他自然知道,也是看着倪琮接到消息,沉了脸向他告辞的,“倪放啊,出言不谨,就该教训教训,他们是亲父子,倪琮能把他怎么样?人家父亲教训儿子,你叫我下令不许教训,这算什么事?” 太子本还想打趣几句,见他着急便道:“既然你这么说,我总得给你点面子不是?我让倪琮把倪放交给你处置吧。”随手扯了一张纸,提笔写了几个字,递与尚杰,“可满意了?” 尚杰看了眼,就叫了伺候太子的一个太监,令他速速送平川王府去。又谢太子。 太子见他高兴,不免又嘱咐几句:“你和你底下人日后小心些吧,眼看便开府了,再不谨言慎行,惹出什么祸事,父皇和我,都帮不了你。” 尚杰吁了口气,应道:“是——”尾音拖得长长的。 却听一个少年的声音插口道:“父亲,十叔的这些我也要学么?那是不是说,我日后也可出宫玩玩,闯闯祸?” 尚杰听了这声音语调便知是昭旭来了。这小家伙整日不务正业,声称奉他父亲之命向自己学习,所有不良之处尽都学了去,包括没上没下,冒然插嘴,进别人的地盘不叫人通报。全怪有一回他表现得太出色,太子阿哥恨铁不成钢的对那小子说:“瞧瞧你十叔,给我好生学着点。”唉,一不当心成了典范榜样,他很不甘愿的。于是回头便骂: “旭小子怎么说话的?没大没小。” 昭旭嗤了一声:“什么没大没小?你不过比我大一岁罢。” 尚杰还未还嘴,太子已沉了脸,喝道:“昭旭!都是你十叔惯的你!怎么这般同长辈说话?还有,进来也不通报,见面也不行礼,这是谁教的规矩?” 尚杰在旁听了太子的骂,无辜地想:怎么是我惯的他?又想到刚才父皇骂他的话,心中感叹:毕竟是一家人啊,连骂人的词都差不多。 昭旭可不敢同父亲顶嘴,唯唯应了几声“是”,忙忙地跪下行礼:“儿子给父亲请安!”又偷偷朝尚杰做了个鬼脸,然后道:“给十叔请安。” 尚杰笑道:“好啦,乖啦。一年多不见,比先时长了许多嘛!——快起来吧。” 昭旭看了一眼太子,太子已低头在挥笔急书,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方站起来,笑道:“十叔也高了,只是比先时黑些瘦些。”悄悄低声问:“怎么样?外面好玩吗?可有什么有趣的玩意捎回来给我?下回也带我去见识见识,成不?” 太子偏又听见了,叱道:“就一个玩字上心!你以为你十叔在外只是玩?你七叔那脾性能让他在军中放肆?你到兵部问问,这一年半有多少给十皇子请功的折子!玩?过几年,你七叔还守疆去,到时你倒是随着去玩玩!” 昭旭不敢应声。 尚杰笑道:“旭儿别理会你父亲的话,过两年吧,该是四哥轮戍了,我还跟了去,你愿意,也去。你四叔的面孔不吓人。其实七哥待人也好,真不明白,连四哥在内,诸兄弟侄子们为何见了他都怕。” 昭旭道:“七叔那脸,不怒自威的,又少笑容,又管着兵刑两部,都是有些杀气的,叫人看了便有些心虚胆寒的。” 尚杰笑道:“只怕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太子又插口道:“便该叫你七叔调教调教!” 尚杰不等他再说,便道:“太子阿哥,您忙您的去,叫我们叔侄自在说会儿话,好歹两年没见了。您案上折子还多着呢,别指望你十弟帮忙,十弟迢迢回京,可累了。” 太子笑道:“我还指着你批折子?你不给我添乱就省我许多事了。——你们聊吧,再过会儿该用膳了,我让他们准备一下,你也一起用吧。” 尚杰忙道:“那就不必了。我倒无所谓,昭旭能吃得好?您别再插嘴就是了。——昭旭啊,我跟你说,你别太把你老子当回事,他不会吃了你的。——我这会去西陇呢,事是的确做了一些,玩也玩得够尽兴的。” 在那里,他总算是领会到什么叫“燕山雪花大如席”,怎样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原来那诗上说的“胡天八月即飞雪”是确有其事啊。 军中有位李将军曾说,塞外大漠的黄沙草原的苍茫粗犷,与江南水色山光的细腻秀美之比,就好像是五大三粗的大汉与娇滴滴的二八俏佳人之比,粗犷与妩媚,各有风味。仔细想想,真是绝妙至极,亏他比得出。北地的风光就像那些戍守在那儿的将士一样,都让他很欣赏。那些人虽然言语粗疏一些,可性子都很直爽。 江南他自然也是很喜欢的。比起莽夫子,他也更喜欢恂恂儒雅的秀士。只是读书人心眼多,难得几个能交心。而莽夫子,你能交心,他们却没那副细腻心肠知心。那些人,只懂得如何卖死力,你对他三分好,他能还你十分,战场上,若不是他们,他恐怕也不会这么完整的回来…… 尚杰给昭旭说起那些北地的风光,说起戍疆时那几场规模虽不大却同样惊险的战役,只是说那些将士们如何如何骁勇,却很少提及自己。 “战事之余,我也在附近的几个小国转了转,特别是那有‘塞上江南之称’的阮陵国,那里的风光比江南也不逊。对了,我那儿有给你带了几件东西,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给你瞧着新鲜,我让人给你送过去。也有你兄弟的几份。——那两个小家伙呢?” “您说昶儿他们?那两个小祖宗,我哪管得了,他们一向同荣亲王家的老三一道儿玩,谁知道今儿在哪儿斗鸡玩蛐蛐儿?” 昭旭听尚杰说得高兴,早忘了今夕何夕此处何处,哪还想到旁边还端坐着自己畏惧的太子父亲,说话便不留神,又招来了太子的怒火: “我怎么养出你们这三个不成器的东西!一个个尽不在正经事上认真!”先把个昭旭吓了一大跳,又立时唤了毓庆宫的太监总管:“无用!叫人去把他们寻回来,叫他们先在静斋跪着,一会儿发落他们!” 尚杰忙道:“常公公,人找回来就好了,先让他们吃饭,养足精神再听他们太子老子的教训。去吧。” 那总管素知十皇子说话的分量,竟是领了他的命去了。 太子的一腔怒火便不知跑到哪儿歇着了,只是无奈的看着他。 尚杰又笑嘻嘻地陪笑道:“太子阿哥,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呢,您别太凶了。” 太子好笑地看着他:“他们是小孩子,你就是大人了吗?你们都一样!明儿起,都还回博文斋念书去。” 尚杰便有些垂头丧气:“那几位师傅我实在不太喜欢,我不想回博文斋受罪了。” “你这一年多学业也荒废不少了吧?再不回博文斋好好学,到时父皇问起你的功课来,可要丢人现眼了。”十弟还不知道,他马上就要开府了,他的府邸都已经建好了,就在朝阳门外,离内苑最近了,单等父皇赐扁。等明年三月,过了十弟的生辰,父皇旨意也该下来了。 想到这里,太子就微笑道:“等你开府后,尽可随你喜欢挑个好的翰林做王傅,‘师范辅导,参议可否’。你在博文斋也待不长了,趁这段时间好好留意一下,要招哪些人就任你的王府属官,按着亲王的规制办。你要什么人,写张条子,只要不过分,无论是哪里的,都会放给你的。”太子对他可比对自个的儿子好说话多了。 “有您这番话,就成了。只是这博文斋,躲了一年多,还是躲不过。”尚杰叹气道,却没多想太子话中的深意。 太子笑道:“我们聪慧的十皇子什么时候讨厌起读书了?” 尚杰一想到要回博文斋,就懒懒的没了生气:“我不是讨厌读书,我只是不喜欢那几个师傅。凭我的学识,夺个状元也不是难事,还要听他们絮絮叨叨的讲四书五经,怎一个烦字了得!” “口气倒不小,反正不能去,你就尽情吹吧。”太子取笑道,“不过,你不能应试,你底下人倒可去试试啊,若得个文进士武状元的,你脸上也光彩。” 尚杰听了,眼珠子转了转,不知动了什么心思:“这主意不错,只是礼部报名的日子早过了,怎么参加?” “你让老五打声招呼就好了。只要他们是真材实料就成。”五皇子管着礼部,负责着这科考之事。 尚杰立时来了精神:“我这就找五哥去。——昭旭,你没别的事吧,同你十叔去走走?”说着眨眨眼。 昭旭正呆得无聊,忙应道:“好啊。”又恭恭敬敬地给太子行礼:“儿子同十叔先告退了。”尚杰不等他礼毕,便拉了他去了。 尚杰携了昭旭,出了毓庆宫。沿着曲廊,缓步而行,随口便问起别来京中的兄弟情况:“我四哥、五哥、六哥他们好吗?八哥也封王了吧?什么封号?我在邸报上都没看到什么消息,不会是佛王吧?”说着笑道:“我溜出宫,被他看到了,只叫我带几本经书回来,就当没看见的走了。我倒是寻了一部《古兰经》,在阮陵国得的,他见了必是欢喜的。” 《古兰经》不是佛教的经书,却是八皇子生母卫妃生前最珍爱的一部书,只是她带来的那部已殉葬了。八皇子虽没打算和他生母一样尊奉真主,但却一直记挂着这本书,已经不只一次托人找寻了。尚杰一直记着,也分外给他留意,这次总算是找到了,想来八哥那张无波无浪的脸,也该有点表情了吧。 昭旭很简单地回答:“四叔、六叔都好,知道您要回来,都很高兴;五叔这几日病了;八叔,什么王也没封,出家了。” “虽说他一向喜欢佛典经书,也吃素,怎么真就做了佛爷了?”尚杰惊愕地问。 八皇子住在景庆宫东殿,与中殿的尚杰,西殿的十二皇子,三人没一点仿佛的兴趣,也各差着五岁,却一向处得很好。八皇子的生母卫妃是古兰国来和亲的公主,在嫔妃中位次还算前面。卫妃是畏兀儿族的,习俗与汉人大不相同,虽然皇帝多方照顾,大约总有些适应不良,生下八皇子没几年,就一病薨了。八皇子从小喜欢研读佛典,也多次说过要出家做和尚的话,只是谁也没当真。 没想到…… “皇祖一开始不允的,后来还是准了,让他先在相国寺修行,好好考虑,三年后不改初衷,就在玉碟上让他‘薨’了,这一段时间就先‘病’着。”昭旭解释了几句,又宽慰他,“您也别难过,我看八叔自己乐意着呢。他自己有自己的活法。” 尚杰听到后来,不禁“扑哧”一声笑了:“你这小子,见解得深了啊。不过,你说得是,是我想左了,只要八哥自个儿高兴就好。他法号叫什么?我把书给他送去,当初答应了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小花园,往日的姹紫嫣红都已被一片雪白掩盖,上面错杂地留下几行凌乱的脚印。那个往日金樽玉贵的皇子,如今也像这片雪一样掩盖了自己的富贵红尘。 “他的法号是……”昭旭突然不说话了,目光盯着某处,身子往尚杰身后缩了缩。 尚杰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七皇子一脸肃容地从另一头快步过来,不禁摇头一笑:这昭旭,犯得着这般怕吗?便不管他,迎上前问:“七哥哪里来?找太子么?他正准备用膳,您正好叨扰他一顿。” 七皇子忙止步问:“太子在用膳?那我待会儿再来。”转身便拐了弯,从另一边匆匆走了。 尚杰好生奇怪:“七哥这是怎么了?连我也似乎不愿多搭理。刚回来就和我生分啦?父皇明明叫他歇着去,他这会儿找太子做什么?” “七叔就是闲不住啊,刚回来就忙着去交接了。“昭旭看着七皇子的背影,一脸诡秘地道,“十叔不必乱猜,七叔好好儿同你生什么分?我瞧七叔从东华门那边来,又来找我父亲,八成是在五叔那受了气了。” 尚杰更觉奇怪:“为什么这么说?五哥和七哥生什么气?” “这就说来话长了。”昭旭絮絮地说起这一年来诸皇子的情形,最后道,“七叔这会儿找我父亲,多半是为差使的事。七叔刚才大概很受了一场冷言冷语,不过因为五叔有病在身,又不好认真生气,只能寻我父亲,问问该如何交接。这当儿,谁若挑拨几句,他们的交情算是完了。” 尚杰听罢问:“你倒看得挺透彻的,不准备想法儿化解?”哥哥们也会闹矛盾?以前倒都不曾留意过。 昭旭嘿嘿一笑:“这事儿您办就是了,我哪成啊?你在五叔跟前说几句软话,在七叔跟前再解释几句,事儿不就结了。又没什么大问题的。” “便是五哥平日待见我,这会儿撞上去,恐怕也没什么好脸面给我。”尚杰正想着如何去见五皇子,见了后又该说什么话,一路已经踏着积雪穿过了小花园,抬头就见自己宫里的太监秦安站在景庆宫门口,远远地看着这边,看到他出现,就一脸欢喜地跑过来,利落地给他们请了安,就回禀道:“倪世子同左侍卫已在缜思斋候了有半个时辰了。” “他们这会儿能有什么事?”尚杰沉吟着,昭旭便道:“十叔先去见了他们,换身衣服再去见五叔吧,我也该告辞了。” 尚杰忙问:“你不同我去么?” “这些叔叔里头,我只与你说得上话,其他几位,如非必要,还是不见为妙。”昭旭小声地道。 尚杰不由一笑:“好吧,那就明儿见吧。” 不久便见倪放和左权两人赶过来,尚杰止了他们行礼,问倪放:“小倪,挨了打没?” 倪放一脸后怕:“幸而太子手谕到得及时,不然这会儿怎么能跑来见你。”倪放开始长篇大论地感叹:“十皇子殿下,您当真把我害惨了,听我爹的口气,今儿若不是您在哪儿,这事根本没什么,我顶多被爹爹训一顿就完了。你在旁那添油加醋几句,爹爹都算到我头上了,说若不是我言语不慎,怎么会把你牵扯进去,还让你说那么大逆不道的话。好象你说那些话是我教似的。” 说着又指指左权:“还有他,算我见机得快,左嬷嬷从景庆宫出来,我们差点就与她迎面碰上了。若不是躲的及时,叫她逮着了,不说得左权耳朵生茧,能饶过?唉!身份高贵就是好,什么错都有下面的人担着了。” 尚杰似笑非笑地听他抱怨完,一本正经地朝他们一揖,语气很真诚地道:“尚杰一向任性惯了,连累两位,实在抱歉得很。” 倪放和左权忙让开这一礼。左权有些慌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倪放显得很吃惊,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这么一揖,要折我们十年寿的。” 尚杰直起身,换了副皇子面孔,摆着架势道:“既不敢当,你还抱怨什么?不被我骂几句,心里不舒服么?” 倪放傻眼哀叹:“变脸变这么快啊,我还以为十皇子殿下出外几年,知道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难处,学会体恤了呢。” 尚杰用很嚣张的口气道:“体恤下人我当然会,还用学么?可你和左权,算什么下人?少废话,有事快说,我还要去见五皇子呢。” 倪放道:“不是你让我来见你的么?我能有什么事。不过顺便回禀一声,那些士子,我已安排在精舍旁边的园子住下,问你要不要见他们。还有,”说着递上个卷轴,“那个多耳多嘴之人,已查出来是谁了,怎么处置?” 尚杰只瞟了一眼:“你们看着办吧,不是打紧的人,随便怎么打发了吧。至于那些士子,见他们就暂时不能了,刚回来,只怕众人看我得紧,轻易出不了宫城,总要过了这个年。我对他们的文章兴趣大得很,你让他们快些做上来。——叫你进来原也没什么事,不过叙叙旧,问问你们的近况。不过,”尚杰含笑道,“现在倒有事要告诉你一声。” “我早知道十皇子的一揖是当不得的,谁叫我们是劳碌命。”倪放一脸准备受罪的表情,“有什么事您就吩咐吧,在我受家法时再给我讨一张太子手谕就好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这回是好事,不会叫你挨家法的。你当太子手谕那么好拿。”尚杰道,“说正经的,明年正月文武闱开考,你们想不想去?” 倪放看看左权,左权的嘴唇动了动,半天才道:“听凭殿下吩咐。” 倪放摇了摇头:“就知道他没意见。我想是想,只是我们这些人不经科考就可做官,又在你的门下,早晚是你的王府属官。而那些寒士,想做官只有这一条道,中试的名额有限,我们何必为露脸去抢那些寒士的名额。” 尚杰道:“说起来好像你们一去,就一定能金榜题名似的。我开个名单给五哥,求他把你们报上去,与那些寒士比比,也叫他们瞧瞧咱们这些人的才学,别让人家老说咱们是生来的富贵。名额又不是定死的,放心,不回阻了寒士进取之路的。只你们别考太差,给我丢脸就是了。” 这进士科大考,每科说是取六十人,当年若没有出色的,取不足也无妨的,若出色的多了,超出几个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所以不会因为有他们参加而给别人造成不利的影响。 倪放听他这么说,便应了:“那我去了。还准备叫谁去?” “这你就不用管了,回去好好准备一下,你和左权可是两闱都要参加的。平日里帮我留意一下,有什么人可以为我所用的荐上来。”尚杰一笑道,“好了,我的事交代完了,你们如果没什么要说的就可以走了。难道还等我请你们吃饭?” 倪放一笑:“就等你的饭啊。” 尚杰道:“我自个儿还准备去五皇子那里蹭一顿呢,还给你们预备着?还不快滚!”倪放笑着与左权一同辞去,尚杰又把他叫住:“对了……” 倪放问:“可是改了主意,要留我们吃饭了?” “想得美啊。”尚杰咳嗽一声道,“奉太子之命,明儿起,我即回博文斋读书,你这伴读可别晚了。好了,现在可以滚了。” 第三章 韩王 昭旭见识得不错,七皇子是在五皇子那里受了气。七皇子自是不知道怎么刚回来就得罪了他五哥,昭旭久在京中,深识人情,却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事情还牵扯到崇武皇帝制定的规矩上。 皇帝即位后就定下规矩,令众子侄自幼兼习文武,到了十六岁,便到军营磨砺,呆上两年,回京后在各部司见习两年,然后行冠礼,开府管事,正式介入朝廷事务。自崇武二十八年起,又有轮戍制度,即皇子们轮着去戍守边疆。期限一般为二年,也有提早召回的,也有因战延迟的。轮戍期间手上所管的部司,自然要交给其他皇子分管。七皇子以上的年长皇子,都已开府多年,彼此之间至少表面上都处得还好,对这些事务也都驾轻就熟。 五皇子是西宫珺贵妃所出。自幼博览群书,只十二岁,国中便没一个辩得过他,乃至于一时之间,诸皇子师傅不敢轻易为皇子讲学,六皇子七皇子等的文学都是拜他所授。但在武艺上便大为不如了,到如今,也只会些最简单的骑术和一些花拳绣腿。他在军中两年,领军将军只向他请教了一些当地民族的风俗忌讳,从不敢放他去领兵。他所读的书中,也唯独兵书最少。皇帝便让他管了礼部与四夷馆,也免了他轮戍。 五皇子并没什么大毛病,素来恪敬守礼,认真勤勉,平日管着礼部与四夷馆,都管得很好,也接管过吏、户两部,从没出过什么差错。皇帝也一向多有赞誉的,说他虽没军功,就这分办事勤谨,也当封赏,正拟待加封他做亲王,偏偏这时候,七皇子又守疆去了,皇上又把兵部交给了他。 兵部时常要处理一些在京将士的矛盾,五皇子没什么威慑力,哪里镇得住那些凶神。那些人都是在死人堆里爬过几回的,连死都不怕,还怕谁?哪管你什么皇子王爷天潢贵胄,怎服一个文弱的书生。当着他的面照样说些不中听的话,不外乎七爷如何如何,你五爷算什么东西,在兵部指手画脚之类。张口骂娘,闭口说屁,那些粗人,嘴里哪有什么好听的。 五皇子一向所触的都是彬彬有礼、谈吐文雅的文人雅士,从来是众星拱月,在楚楚衣冠的文士中,被奉承惯了的,哪里经过这些。以往多是四皇子帮忙,好歹应付过七皇子守疆的时日,偏偏这两年吏户两部也接连出事,四皇子自己也忙得焦头烂额的,哪还顾得上他。虽然有陆尚书等一力帮忙,也撑不住场面,就出了些差错,如今还罚着俸,加封的事也搁下了。 他累得半死,还落不到好,又逢着天气转冷,一时不防,就病了。礼部还为迎七皇子的事去烦他,不免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七皇子又偏在这当儿找上门去要交接差使,还能不被他排揎一场?他又言语犀利,暗藏机锋,叫七皇子颇领教了一番,到底还是莫名所以。 宫中的人,除了三岁的小儿,怕没一个单纯的。尚杰是聪明人,自然觉出诸位哥哥大约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于皇家,大抵只是个想望。但不管怎么说,他不想他们撕破脸。眼前的事很容易揭过去,毕竟五皇子只是一时之气,与七皇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矛盾。但就怕留下点影子,难保日后对景时有心人士撩拨,一起发作,便不定闹出什么事来。因此尚杰在回京第一日就去韩王府拜访,想看情况想法子叫五皇子忘了这节。 韩王府在东华门外丰乐坊,与四皇子的简亲王府,七皇子的秦王府都在一块儿。 正是大雪初霁,各家门前都在扫雪。又有朝官们连绵不绝地来拜访皇子,王府前的街面上一溜儿都是官轿。 四皇子门前最是喧哗。轿夫随从们在门外候着无事,便与扫雪的杂役搭话,说闹不休。府门是大开着的,时不时有知客送什么官儿出来,也并没有谁指责这些人放肆的。倒是他们自己见官出来消停一会儿。 七皇子门前便肃静多了。四个侍卫直挺挺挎刀站在门边,杂役们各司其职,安静地不理会他人。其他人瞧着这阵势,便也不敢大声说话,都木头似地站着,偶而低语几句,便引来别人的目光,再不敢多言。大概秦王还未回府,几个来拜望的官员哈着气跺脚在各自轿旁等着,看看大门,又看看来路。 唯五皇子门前最冷清,也不见有人扫雪,门也紧闭着,只有几行杂乱的痕迹留在雪地上,似乎表明着曾有人往来。 尚杰坐的那顶普通的轿子,一点也不招摇地到了韩王府,稳稳地落在王府门前。 秦安便去敲门。敲了好久,旁边的一道侧门开了,一人探出个头骂道:“敲什么敲?我们王爷身体不适,不宜见客,除非是来了圣驾圣旨,一概不开门。快滚吧。”说着便要关门。 秦安却是个好脾气的,好生好气地道:“这是我们十皇子的轿子。十皇子刚回京,特来拜望五爷,还劳烦通禀一声,果真不见,也就罢了。” “什么劳烦不劳烦,真个七皇子秦王爷,我们爷也挡驾。”那门人一脸不屑,“你自个瞧瞧,那像是个皇子的轿子吗?我打呆这儿起,还没见过这么寒碜的排场!叫我通禀,替我找骂不是!” 尚杰听到了,便叫挑起轿帘,款款地下了轿,向前几步温言问:“我五哥还好么?可容我相见。” 那人直楞楞地瞅了他那含笑的脸,似乎在评量着他的身份,半晌一言不发,缩了头,“砰”的一声,碰上了门。便只听到重重的匆匆而去的脚步声。想是去通报了。 尚杰心道:“有这样的看门人,五哥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心里已在盘算着自个开府的时候,一定得找个好的看门人。面上的神情却一毫不变,吃了闭门羹照样自在得很。几个跟随的想是惯了,都只默默侍立着,不发一言。 过了片刻,两扇大门豁然大开,韩王府家令带着一群人匆匆迎出来,赔笑道:“奴才们有眼无珠,您别见怪。凭是谁拦驾了,也不能拦着十殿下啊。您快里边请,我们王爷可想着您呢。” 尚杰从容地敷衍着,随他们走到五皇子会客的大堂。 五皇子已迎候在门里了。 皇室里的皇子们长得都不错,五皇子更可算得个美男子,又是饱读诗书彬彬有礼的斯文人,一贯温柔和善,在宫里的时候,不少宫女很是恋慕,多以能侍侯五皇子为荣的。 而如今站在尚杰面前的十皇子,却已没半点风liu倜傥的模样,穿着家常的半旧袍子,衣冠都不甚整洁,脸色黄黄的,身体很瘦削,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看着倒像是落第的秀才。见了尚杰,勉强露出点笑容:“十弟回来啦。叫人告诉我一声就是了,这么大雪天里跑出来做什么?” “五皇兄安好!”尚杰忙给他行礼,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既回京,哪能不来见见您呢!五皇兄一向可好?怎么像是病了,可曾请太医来问问?” 五皇子显得很是疲倦:“只是有些累,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五哥还不至于那么不中用的,请什么太医啊?”说着把他延入西阁里,叫他坐了,又忙叫上茶。又把下人们都打发在门外伺候。 尚杰谢了坐,道:“我本是带了酒,预备与五哥围炉饮酒做诗的,看您这情形,是饮不得的。您既是累的,那就好好歇息。虽近年关,礼部和四夷馆事多,您也不必事事躬亲,揽个总就是了,总是好生将养为上。” 五皇子道:“凭他如何事多,过几日也不关我的事了,日后有的是将养的时候。你既带了酒,就别浪费了,叫厨下热热,再备几个菜,咱们兄弟俩喝几杯,消消寒。”便吩咐了下去,又道,“也算是为你接风洗尘吧。这时分,你大约还没用过晚膳吧?”见尚杰蹙眉没有应答,便问:“想什么呢?” 尚杰细细寻思:“我怎么听着五哥的话里有什么不对劲呀,在哪呢?” 五皇子微微一怔,道:“十弟多心了吧。” 尚杰已是想到了:“对了,您说什么‘凭他如何事多,过几日也不关我的事了’是什么意思?” 五皇子不愿多讲:“我正预备着辞了差事,同你嫂子侄子们去各处走走,浏览各地湖光山色。” “您劳累了这么多年,出去玩一阵子,原是该当的。只是,您如辞了差,那叫谁接着啊?谁像我五哥这样熟知礼典,又耐烦。” 五皇子随意地道:“就让老七接着,他多能干。何况礼部与四夷馆又用不着什么能人,不然也派不上我了不是?” 尚杰一直装做还不知道他们有了点矛盾,想叫他自己说出不满来,这话五皇子说得随意,但便是不知情的也能听出点醋意,何况是尚杰:“五哥说的什么话?怎么听着像是与七哥赌气似的。我以为您是累病了,想暂辞了差使休养一段时日,如今听来倒是气的。七哥怎么得罪您了,让十弟给您评评理?” “我又不是你,小孩子才和人赌气呢。老七哪能得罪我啊,我像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么?”五皇子故作轻松地道,“我只是不想这么忙了,做个逍遥自在的闲散宗室多好,还可多陪陪你嫂子侄子。” “我看您啊,就是在与别人呕气,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去做个闲散宗室呢?”尚杰毫不客气地道,“我才不跟人赌气,气的是自己,别人不定在偷着乐呢,哪能让人捡这么大的便宜去?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做闲散宗室有什么不好?整日清闲。一年也不过少几千儿进项罢了。”五皇子像是考虑了好久。 这话是针对崇武皇帝定的制度说的,按例,无职役的成年皇子或宗室所领的俸禄,要比相应的品级所应得的少一半。就如现在,五皇子封的是从一品国王,月俸八百两,其他尚有庄田的收益及年节赏赐,若辞了差,仅年俸这里,便少了四千八百两。在平民看来,无论哪个王爷,一年用的银子,尽够他们用几辈子有余了。但真是大有大的难处,这些王爷们支撑门面,摆排场,处处铺张,银子哪有够的时候。早些时候还好,分府越久,便越见艰难,还想着不能丢了皇子的架子,什么都不肯俭省,那不善经营的,便有些入不敷出。其他不说,便那么大个府邸,光修缮便不知要多少银子,此外种种琐事,各种一时想不到的用处,说也说不过来。少一半进项,可不会少一半的支用。 “银子是小事,五哥当然不会因少了几千两银子就穷了的。”做为一个未分府的皇子,基本上没有用大笔银子的时候,尚杰自然不会多加考虑这方面的事,对他来说,四千八百两,不过是个数字,这个数比他一千二百两的年俸数大点罢了,“只是,不是枉费了五哥的大好才干么?” 五皇子笑道:“我有什么才干,十弟说这话,别让人嗤笑了去。” “谁敢说五哥没才干,十弟给你撕了他的嘴去。”尚杰道,“五哥只是从未上过战场,不能算全才罢了。太子也没上过战场,谁不说太子贤能?” “那怎么能比。”五皇子苦笑着叹了口气。 “怎么比不得?”尚杰振振有词,“我听说礼部和四夷馆在五哥手里从没出过差错。那些繁琐的仪典,亏五哥记得清爽。还有那些外夷番邦,不是五哥,哪个能治得他们伏贴?谁有五哥会的话多,什么蒙语,畏兀儿语,西蕃语,我都不知道五哥会的到底有几种呢。又记得那么多的禁忌之类的,要换别个接待,不知要得罪多少外藩呢。” 五皇子笑道:“十弟这是抬举我了。” 尚杰意犹未尽地道:“不是我抬举您,是外藩抬举您和七哥。”说时偷偷地瞟了一眼五皇子的神情,五皇子倒没因听到‘七哥’两字显出不悦来,“我溜到蒙疆玩时,认识了几个通汉学的蒙人,说话间便曾提到五哥和七哥,说您两位便是蔺相如与廉颇,一个以语制人,一个以战卫国,各有胜场。” 五皇子没言语。 这时,酒菜陆续送来,很快摆了一桌,侍女为他们各斟了一杯酒,便悄悄的退出去了。五皇子向尚杰举了举杯,一口喝尽了杯中的酒。 尚杰也喝了,叹道:“五哥辞了差后,那可怎么办?谁来主持祭典,安排贡举,接待外藩?长此以往,父皇该怎么办?” 五皇子失笑道:“十弟说得好象少了我这个不中用的,天朝就要乱了是的。” “谁说不是呢?”尚杰一脸忧虑,“国将不国啊!” 五皇子笑道:“叫父皇太子还有其他兄弟们听到,不把咱们狠揍一顿才怪!——吃你的菜罢,哪有这么多话。”忽见西阁祭酒在外徘徊,便问:“什么事?” 那人一脸惶恐:“回王爷,秦王殿下求见。” 五皇子的脸便有些沉了。 尚杰只作不知,轻声自语了句“七哥不知道有没有用过膳”,向五皇子笑道:“廉颇来了,蔺大人见不见啊?” “请秦王爷进来吧。”五皇子吩咐了祭酒,向尚杰一笑道:“我不能叫十弟觉得他五哥小气不是?何况十弟在军中颇受他照顾,我若对他失礼了,十弟心里会不痛快吧?” 尚界一脸理所当然:“他是我七哥,能不照顾我吗?” 说话间,秦王已到了,互相见过礼,都坐了。 五皇子和悦地道:“我和十弟正准备喝酒作诗呢,老七你也一起喝几杯吧。”说着扬声叫人“换几个热菜”。 “多谢五哥。” 七皇子倒也没提交接的事,不知是不是见了太子,听说了什么。尚杰又在旁插科打诨,席上倒是热闹,不过到底没有做出诗来。酒酣耳热之际,倒是五皇子自己提到了交接差事,并细细的说了七皇子不在的这段时间兵部及与兵部涉及的一些事务,多是邸报上没有或不清楚、有内情的事。尚杰在旁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大多听不懂,半句话也插不上,那二人却谈得渐渐投机,他就只好喝酒。 两个皇子说了一阵,想起他来,五皇子笑道:“光顾着说事,可把咱们十弟冷落了。” 尚杰笑道:“没什么,不过刚才听你们说到科考,我倒想起件事来。”说着从袖中抽出两份单子来,瞧了瞧,一份递与五皇子,一份递与七皇子。 五皇子接了一看,却是一份附着简略履历的名单,又拿了七皇子手里的,也是这么个单子,只是有几个名字不同罢了。便问:“十弟预备要我做些什么?” “请两位哥哥帮忙把这几人报上去,明年正月的文武两闱。都是我门下的。” “我明白了,这些人名瞧着也熟,倪放和左权也都很看得过,——这个白子玉,新收的么?从没听说过。”五皇子突然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问。 尚杰显得有些尴尬:“倒是自幼识得的,性情与我相合,我自来最看重他,倒想好好抬举出去。不过以他的原来身份是不能参加科考的,所以叫人拟了个假的,可是有什么漏洞么?那倒得劳烦五哥弥补了。” 按照天朝律例,是有些人不能参加科考的,比如列在贱籍,奴籍的。 “我知道了,我会弄好的,这也算不了什么。”五皇子不再多问,“这事儿不难,明儿我交代一声就是了。等考完了,你让这个白子玉来见见我,我要看看是怎样的人物叫我们十弟这般爱重。” 尚杰应了声“是”,却奇怪的笑了笑。 五皇子却没留意,看了微皱眉头的七皇子一眼,冷笑道:“兵部这会儿也还由我管着,我一并帮你办了就是。七弟大约是不愿违了他的准则的。” “下不为例吧,进了场别弄什么花样就是了。”七皇子见说,忙道,“十弟的事,谁敢不管。” “这话才有些情面。”两人又针对着这次科考说了半晌,特别是对士子的安排,“我们总得自己也去看看才好,不然下头奸猾,不定就坏了将来的将相。老七,这回要劳烦你了。” 七皇子便道:“这也是七弟的本分,何况十弟也能帮忙,这份差使,他想必会喜欢。” 五皇子便笑着回头叫:“十弟……”却见尚杰趴在桌上,便伸手去推他,“怎么了?” 尚杰动了动,露出半边脸,咕哝了一句:“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伸手够着了酒杯,也不留意究竟还有没有酒,便往口中一倒,又趴下了。 两皇子都呆了呆。五皇子回神拿起尚杰面前的自斟壶摇了摇,向七皇子笑道:“这么一壶玉楼春都叫他喝得差不多了,难怪要醉了。” “那是把送他回宫,还是留在你或我的府里?”七皇子看着尚杰问。尚杰伏在桌上,已发出细细的鼾声。 “这会儿宫门该下钥了吧?他这个样子,送回去,那些人不知该怎么折腾了,弄醒了他,还不定怎么闹别扭呢。还是留我这吧。”五皇子想了想,叫来家令吩咐:“你叫人送十殿下跟随的太监回去,就说我留客了。免得他宫里人挂念,又该惹出许多事来。”说着递过去一面令牌:“若是宫门下钥了,就用这个,完了还秦王就是。” 家令答应一声,去了。 七皇子笑道:“这么着,明儿又该说他野了,竟回京第一日便夜不归宿。” “他还怕人说么?” 五皇子说着,便忙忙地叫人整理暖阁,撤下席面,又挥退了来搀扶尚杰的侍女,竟自去扶他,却又恐惊醒了他,便呆立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七皇子见状便上前,一把抱起尚杰,道:“在军中的时候他便这样,又嗜睡,又逞强,总是在听事或斗酒的时候睡去,都是我抱他回帐。不过,真要打熬的时候,倒也让他熬得住。别看他这会儿乖的,他在战场上杀敌可是眼都不眨。——让他睡哪?” “这边走吧。”五皇子走在前面领路,却时不时回头看七皇子怀里的尚杰,总担心他被弄醒了,于是就觉得那回廊分外的长。 其实也并没有多远,便是韩王府的书房,书房里间是五皇子忙时休憩的所在,收拾得很舒适,正好给尚杰住一晚。 帮忙盖上了被,两个皇子看着睡梦中的尚杰出神。他闭着眼,嘴角含笑,不知正在做什么美梦。 “十弟,还是个孩子呢。” 五皇子轻轻的感叹一句。 说时,尚杰翻了个身,两个皇子忙秉息凝气,似乎怕呼吸也吵醒他,他却没醒,嘟喃地叫了声“阿爹。” 两位皇子不禁相视而笑。 “明儿我会陪他回宫,一道去向父皇母后请安,你也回去歇着吧。” 第四章 科考 清晨醒来,对于所处之地的陌生,尚杰很是恍了会儿神,半晌才记起原是昨晚在韩王府喝酒来着,定是醉了就宿在王府了。于是不免就想到,父皇的脸色大概又不好看了。 外间伺候的侍从,听到动静,忙进来服侍,一面又有人去给五皇子传信。等尚杰梳洗毕,五皇子也过来了,问他“昨晚睡得可好?”又叫他快去用早膳,用完后,好进宫去请安。 尚杰享受着这份温情,这一早上,竟没弄什么花样,安安分分地依着五皇子,同他一起去给皇帝、皇后及两位贵妃请了安。难免又叫皇帝教训了几句。几位后妃却很和悦,问了五皇子两句他的病,见他脸色还好,便把他丢在一边,都只围着尚杰问长问短。五皇子见此,便推说有事,先告退了。尚杰周旋了好一阵,才推说要上博文斋,回到自己的寝殿。 皇帝虽责备了他几句,却赏赐颇多,尚杰看也不看,叫人收起了事。更了衣,带了已等候多时的倪放,回到阔别已久的博文斋。 尚杰回博文斋,也不过是虚应一应故事,与旧日相好的王孙公子们闹闹。只十几日,便是送灶的日子,诸学都放了假。热热闹闹地过了年节,便是两闱科考了。平日管束着他的皇帝太子等,也多把目光放在这上面,倒又给了他可趁之机,于是宫里人又开始日日寻觅他的踪迹。 文闱进士科会试在正月十八至二十,考时务策五道,贴经、杂文各两首。主考官是翰林院的一个翰林,是极清闲也可说没什么权势的翰林学士,名字叫童愚。大约十五年前,倒曾名动一时——状元及第,夸街三日,天下与闻——到了如今,却没几个知道他了,听到是这个名字,竟有不少人呆了:谁是童愚啊? 不管怎么说,这年的进士科与大多数年分一样,算得上顺利。除了进场之时搜出几个夹带的,冒名顶替的,枷号了几天外,没出什么大的状况。 到了二十日申时,熬完的士子们陆续离场,所有考官都松了口气:还好,孔圣人有灵,没出大乱子,乌纱帽不会掉了。然后赶忙开始繁琐的阅卷工作,要在二十九日前,定出有千余人参加的会试的前六十名,也是挺不易的。 武闱定在二十四日至二十八日,正与文闱错开,免得有人想夺个双状元没了机会。武闱考射箭、马术、兵略,主考官是早定好了的、已主持过多次武闱的兵部尚书陆之山,甚是铁面无情的一个人。 今年武闱也顺利,除了几个射箭厉害的射错了靶子,伤了几人;几个马术绝佳的跌断几根骨头,撞坏了几处栅栏,一切都好,真是皇天菩萨保佑。 武闱比文闱容易决断,考后一日,便定出了及第名单。 元月的最后一天,两位主考官步入上书房,向皇帝回禀这一次科考的情况。 ****************************************** 景庆宫里,尚杰的乳母左氏带着宫女们侍侯尚杰梳洗。 尚杰穿着中衣,吸着厚底棉鞋,端坐在锦凳上,拢着手炉,由着他们侍弄。在军营里,什么都要自己打点,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回宫后,事事有人代办,也不会觉得不适应:他一向最是随遇而安的。 闲着的尚杰一边与乳母闲话,一边眼光乱飘,眼角瞥见一个宫女捧着他的外裳侍立一旁,那黄色瞧着让他有些厌烦,便教:“不必这身了,上回那件皂白的就挺好,去换了来。” 那宫女忙依言换了一套。 左氏一边给他束发,一边问:“殿下又想上那了?好歹先给皇上和娘娘们先请个安吧?” 尚杰一脸茫然:“什么叫‘又想上哪了?’嬷嬷这话可叫人听不懂了。我是要去给父皇、母后、母妃请安啊。” “穿那一身去见皇上和娘娘?成个什么体统!” “不过素些罢,去请个安,何必全挂子皇子服饰,今儿又不是大日子。” 左氏放下梳子仔细端详了端详,见没什么不妥处,才慢悠悠地道:“殿下那点心眼还瞒了奴婢去!您这几日都没上博文斋吧?已是开馆了啊,打量奴婢不知道!您这些日子都做什么去了?左权真是该打,不劝着拦着,也不护着,倒连自己也没了影了。” “嬷嬷冤枉我们了。我们都有正经事呢,也回过太子的。左权是我让他和小倪一起去参加两闱科考了。”尚杰一脸无辜真诚,“告诉嬷嬷个喜讯儿,左权这回定是榜上有名呢,他和小倪都给我争脸。嗯,得好好想个什么赏他们。” “这算什么正事!左权的正事就是给您护驾,考什么科举,已经够抬举他了。”左氏并没有显出欢喜的神色,“便中榜也算不得什么能耐,若连那样的地方也给殿下丢脸,那也不必在您身边伺候了。奴婢也不敢要这样没用的儿子!有什么可赏的,不究他渎职,已经够便宜他了。”又捎带上了倪放:“奴婢说句犯上的话,那个倪世子也不太尽本分。他这伴读伴到哪里去了?” “小倪啊,一直委屈他了。我想让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让他能够尽展所长,他不能老站我身侧,埋没了不说,还遭罪。”尚杰换了鞋,站起身,把手炉递给一边侍立的宫女,另两个宫女忙展开袍子给他穿上。他的神色隐藏其间,叫人看不清,只听得温淡的语调道: “嬷嬷也太苛责左权了,他总不能一辈子就在我身边做个侍卫吧?既有能耐总要抬举出去的。我要让他建功立业,封侯拜将,以后好好孝敬您,让您颐养天年。” “他好生给您护驾,就是对奴婢最大的孝心了。奴婢还康健,再侍侯您几年都没问题。便是老了,也不缺人奉养,不需他那点虚孝心。”说着,左氏突然想到什么,“殿下这些日子总不见踪影,原来是瞧他们科考去了?” “那比在博文斋有趣多了。”尚杰没否认,回味般笑道,“最妙的是两闱的考官们都不认得我,真真好极了。” 左氏正在给他扣扣子的手不由停了停。 尚杰觉察了,忙笑道:“嬷嬷不必担心,我并没惹出什么事来。” 左氏给他扣上最后一颗扣子,放手退了半步,看着他叹气:“我的小祖宗,您就安生些吧。” 尚杰整整衣裳,踏出门去,回头笑道:“我一直乖乖儿的呀。” 左氏追到门外叫他:“殿下,好歹带上几个侍卫啊。” “不必了,今儿我不出宫。” ****************************************** “……取在第三的是襄阳储元钧,兵法讲的头头是道,只是弓马拳脚实在太差。因此次武闱以兵略为主,臣才取了第三。” 一脸长髯,年已半百的兵部尚书陆之山恭谨地说着此次武闱的情况:“第二是武豪,大约是家学渊源,兵略武艺上都是极好的……” 皇帝听到这里,打断他的话,问:“可是娴长公主家的?” 娴长公主是皇帝的胞妹,嫁了如今已是镇宁公的武烈。 “正是娴长公主的长孙。不过,臣并未徇私,列在第二,的确是当得的。” 皇帝点头道:“武烈家的孩子都是很看得过的。这个武豪,朕素日看着就好,倒奇怪年轻一辈中居然还有比他更好的。不因他是皇亲,怕人闲话,要避人耳目吧?” “臣不敢!”陆之山凌然道:“臣一向只问贤良,不问出身。若武豪应得第一,臣无论如何也不会压下他。皇上明鉴!” “这么说来,取在第一的果真十分优秀了?”皇帝倒是相信陆之山的公正,只是难以置信以武传家的将军世家的杰出子弟,在这寻常的武闱竟不能得第一。 “臣正要恭喜皇上,有如此人才,正是本朝盛世之兆。”陆之山显然对这位武状元十分赞赏,“取在第一的白子玉,不但武艺绝佳,兵略娴熟,且谈吐文雅,仪表非凡。且年纪似乎尚未有二十,如此年纪有如此成就,竟能不骄不躁,谦逊有礼,实属难得。臣苟活于世五十年,不曾见过如此人物。不知是何样家族,竟能养出这般子弟,可惜不曾细问。”他回想起那人的风华,不由心向往之,这样的少年英才能为天朝所用,真是一大幸事。 皇帝稍稍动了动身子,“自陆爱卿为兵部尚书,已有十年不曾听到陆爱卿如此赞赏一个年轻人了。朕倒对这白子玉起了好奇心,少时便叫人宣进宫见见。”转目见主持文闱的翰林童愚正在出神,便问:“童爱卿,想什么呢?可是陆爱卿的话中有什么不对?” 童愚一惊,忙回道:“臣失仪了,皇上恕罪。真是巧了,臣取的第一也是这个名字。臣想,怕是同一人罢。果真如此,这位竟是文武全才,实为国家之幸。”作为主考官,他虽巡视了几遍各考场,但彼时并不知那些在坐的考生姓甚名谁,因此也不知白子玉其人长得如何,但他那绝妙的文章,却实在让他心折。 皇帝越来越有兴致:“这个白子玉竟这般厉害。”偏头对侍立在旁的太监梁无为道:“晚些时候,你去传旨,朕要见见这个白子玉。”又向侍坐一旁一言不发的太子道:“你也见见,若真是人才,你将来用得着的。” 太子在座上欠身应了个“是”。 皇帝又向童愚道:“他的文章呢?朕瞧瞧。” “请皇上过目。”童愚忙呈上,“其他倒也寻常,只五道时务策作的实在好。” 梁无为接过,转呈给皇帝。 “倒是一笔好字。”皇帝笑着翻阅白子玉的试卷。渐渐地,脸色却沉了下来,喃喃念叨“白子玉,白子玉”,忽然哼了一声,把文章丢给太子:“你瞧瞧,是不是?” 陆之山和童愚看着皇帝的脸色,都有些不安,见太子接过文章,又看向太子。 太子有些莫名其妙地接过来,看了会儿便了然,点点头道:“儿臣以为是。” 童愚终于忍不住,忐忑不安地问:“皇上、太子,莫非这白子玉文字上有什么不检点?” 太子摇摇头,脸上淡淡地有了丝笑容。 皇帝也笑道:“两位爱卿不必担心,文章是好的,你们取得倒没错,只是这白子玉,朕恐怕认识。”忽然脸色一沉,喝道:“还不滚出来!躲在后面鬼鬼祟祟做什么!” 两个大臣讶然,太子只是一笑。却见一个少年从屏风后笑嘻嘻地转出来,给皇帝和太子行礼:“见过父皇,见过太子。”又向两大臣一揖:“两位大人安好!” 陆、童二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礼,竟怔了。陆之山觉得古怪:这分明便是自己赞不绝口的白子玉,怎么……童愚只领教了他的文章,对人却没什么印象,一时之间,倒没想太多。 皇帝把试卷递给他:“这可是你的?” 那少年应道:“是,儿臣想瞧瞧这些年学得如何,可比不比得上那些士子。幸而,不曾丢了父皇的脸面。” 两个大臣总算反应过来,方才称赞不绝的白子玉原来是个皇子。 童愚这时一想,“白子玉”,“白子玉”可不就是“皇子”么?直暗骂自己糊涂。 皇帝见他们神色尴尬,便道:“这是十皇子尚杰,一向少见外官,卿等不认得也是自然。他尚未有职封,卿等也就无须见礼了。” 尚杰笑道:“幸而两位大人不认得,让尚杰安安心心考毕了。 两位大臣这才知道,这便是同七皇子一同回京的十皇子。原是一向不曾见过的,不曾想到,传闻中惹是生非,闯祸连连的十皇子原来这般斯文俊秀,温文如玉。又想起十皇子在两闱中的表现,实实在在地颠覆了自己心中不学无术的印象,对这位皇子不免颇多好感。却不知尚杰虽任性好玩,却甚是知书达礼,尊师重道,表面上的功夫做得蛮好的。因而乍领略他正经的一面时,谁能料想那般丰神如玉华贵雍容的皇子与“闯祸”扯得上关系,不免感叹一番流言误人。 童愚便谢罪:“臣目不识珠,多有冒犯了。” 尚杰道:“大人客气了,哪里有什么冒犯之处。两位大人是前辈长者,日后尚杰还有请教之处,何况尚杰是两位取的状元,两位可说是尚杰的座师,不曾执弟子之礼,已是尚杰失礼了。” 陆、童二臣连称不敢。又想着这榜该放出去了,状元写着是白子玉,可白子玉是皇子,这事怎么了,还得问皇上的意思。 皇帝想了想,道:“十皇子夺魁之事不必传得纷纷扬扬的,你们知道就行。状元还是写‘白子玉’三字吧。”说到“白子玉”,不免瞪了十皇子一眼:“其他人该怎样就怎样,你们处置妥当回禀太子就是了,太子寻个日子见见他们。这科就这样吧。去罢。” 二大臣应了,行礼退出殿去。 等殿中只剩下皇帝、太子、尚杰和太监梁无为时,皇帝面无表情地向尚杰道:“看来你这些年确实长进不少啊。” 尚杰不知皇帝是褒是贬,却也不在乎,他从不会把别人的,特别是皇帝讥讽放在心上,嘻嘻一笑道:“儿臣今儿给父皇挣脸了不是?方才陆大人还说儿臣是盛世之兆呢。” “嬉皮笑脸,有哪个皇子像你这样的。”皇帝又瞪了他一眼,“夸两句就飘上天了。”板着脸吩咐太子:“你叫人安排,给十皇子尚杰……” 皇帝停了停,看了尚杰一眼,尚杰还是那副满不在乎,有些调皮的神情,见皇帝看着他,又向皇帝一笑,皇帝便是有那么点恼怒,也早烟消云散了: “给他准备册封礼吧,日子就定在三月。先封个齐王,赏亲王俸,朝阳门外的那处王府赏他住,给他拨十八万两银子安家。” 皇帝说时又看了看尚杰,尚杰似乎很是意外,呆呆的一时没反应,叫他不由得浮起笑容,又忙敛了,依旧沉声道:“景庆宫的中大殿还给他留着,照现今的例安排宫人,让他随时可回宫来住。按例还该赏他两处皇庄,”沉吟了片刻,“这么着,杭州凤凰山附近那处庄子赏他,无锡太湖那处庄子也赏他。” 太子一一应了,看着尚杰笑道:“傻弟弟,还不谢恩?” 尚杰原以为父皇必定准备恐吓他一下,叫他日后别做这些出格的事,不曾想竟是封赏,且封赏是如此之厚,倒小小地吃了一惊。皇帝看出他的心思,不免有些得意,咳嗽一声,却仍然板着脸。 尚杰回神跪下给皇帝磕了个头,“谢父皇恩典。”起身笑道,“今儿算是得了彩头了。” 皇帝听了,又有些莫名的火气上升,忍不住威吓道:“再惹出事来,立时夺了你的封号,把那群什么小倪左权的一干蠢奴才都发配边疆去,看以后谁再帮你惹事!” “儿子晓得啦。”尚杰随口应着,却毫不把皇帝的话放在心上。这类话也说得不少了,可皇帝从来不曾对他,乃至他底下人有什么实在的惩罚。尚杰一向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那儿臣先回景庆宫,叫他们去准备。” 皇帝看了含笑的太子一眼,心里也明白那些话说了等于白说,自己再凶狠的面孔再难看的脸色,尚杰似乎都没感觉,从来威吓不了他。父亲的威严、皇帝的威严都毁在这个小十身上了。再说,板着脸也实在有些累,只好温和地道:“去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就问太子。” 太子起身笑道:“既出阁,便该治事,十弟喜欢管些什么呢?” ****************************************** 门下:古者帝王受命,以临万国,子弟建封,用尊五等:其由来尚矣。斯所以载弘丕绪,维怀永夙,宜茂德于本支,遂推恩于哲嗣。况袛荷眷祐,属当长贤,宜承宠章,允胤旧典。第十子尚杰,幼禀异质,夙膺嘉祥,凤仪秀举,神识冲和,敦《诗》执《礼》,本仁祖义,名教之乐,自得几深,温良之容,发于忠孝。既表岐嶷之姿,日茂蔡良之性。朕以寡昧,虔奉宗祧,庶明父子之亲,以及君臣之义,命以乐国,锡其介圭,用敷可久之基,爰叶至公之道,可封齐王。宜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随着又有一份赏赐的单子。 旨到门下省,即被封还,闻知消息的大臣纷纷上书进谏,多言此时封十皇子过早。 养心殿里,躺在躺椅里小憩的皇帝,看着陆续送来的折子,漫不经心地问太子:“都有那些人反对?” “以两位宰臣为首,凡议及此事的,十有八九都言不可。” “尚杰这么不受朝臣欢迎啊,他平日里到底闯过多少祸?”皇帝用好奇的语气问,颇有些促狭的意味,仿佛尚杰的口吻。 “倒是与十弟素日的行径没多大干系。”太子含笑道,“其他无足轻重的略去不提,诸位大人有两个理由倒是挺充分的。” 太子一顿,看了皇帝一眼,皇帝闭目不言,仿佛默不关心,可不知怎的太子却想起竖着耳朵的兔子,几乎忍俊不禁。 “其一,给十皇子封王越过了九皇子,乱了长幼之序。诸位大人都说,九皇子将满二十,本该是为他准备仪典,加元服,封王托事,怎么旨意丝毫不提九皇子,却要先给十皇子封王,情理不通。诸位大人都说,皇上对十皇子偏爱过甚。 “其二,封赏过重。食亲王俸也就罢了,十八万的安家银子给得过多。便是当初四皇子封做亲王,也不过十二万,过厚了。以上,请父皇决断。” 皇帝睁眼道:“这理由也叫充分?驳回就是。这点主你还做不了?还要问朕?” “儿臣不敢专断。”就算再充分的理由又如何呢,父皇要封赏十弟的主意早就定了。他虽然觉得此时给十弟封王太早,却从没打算去劝谏。 “这种家事你尽可作主,你做了二十年太子,连朕的心思还不知道么?何必事事问朕。”皇帝对于那些迂腐的大臣颇有些不满,“按众卿的意思,先在二月里拣个日子给尚俭加冠封王,循当初尚侃的旧例。至于说十八万安家费用过厚,你让他们查查,十七年前封老四时国库每年有多少进项,而如今又有多少进项。” 这是不必查也知道的。虽然偶有战乱灾荒,天玺毕竟大体来说还算国泰民安,承平日久,自然民生滋殖,国库日丰,相隔十七年,赋税收入都翻了几番了。 “朕本还想多给他些的,只是怕他乱来,他们倒还嫌给多了。” 太子拟旨不言。 皇帝的新旨下达,群臣就不再为此事上折。皇帝的惯例,凡他下了第二遍旨的,是决不容再置喙的。毕竟这不是军国大事,大臣们也就觉得没必要在这上头纠缠,犯不上为此惹恼皇帝。 二月庚子,立皇子尚俭为荆郡王。——《睿书·世宗本纪》 第五章 三月 三月,丙寅,立皇子尚杰为齐王。赦天下。——《睿书·世宗本纪》 维崇武三十九年三月丙寅,皇帝使某副使某持节册命曰:於戏!夫易陈利建,道贯三才;传称夹辅,业隆百代。是以周之鲁卫,式固维城;汉之梁赵,克隆磐石。惟尔尚杰,幼闻教义,器识聪敏,早开土宇,礼数优隆,按部之重,茂亲是寄,持民之誉。期月有闻。是用锡以茅赋,备兹典册,爰誓山河,永作藩屏。朕闻曰:事君尽礼,资於孝敬;为政以德,始於仁厚。故士无贵贱,由之者扬名;时无古今,背之者殄行。往钦哉,尔其执心於忠孝,践行於俭约,无好逸豫,以犯非礼,无纵嗜欲,以迩宵人,明率旧章,永保疆土,可不慎欤? 刚参加完尚杰的册封典礼的众皇子,都是头戴金冠,足蹑丝履,一色制式繁复的杏黄绣龙春服,含笑温语的从殿中散出来,都说要去看看尚杰的府邸。只四皇子说吏部有事,陪了许多不是,方辞了去,叫六皇子看着他的背影笑着说了句:“四哥好忙。” 唯一与众皇子穿着有别的太子,此时正与新封为齐王的尚杰在低声说着什么,身后的众兄弟的目光都落在他二人身上。在这群皇子中,除刚走的四皇子是正一品的亲王外,五皇子、七皇子和尚杰一样,是从一品;而六皇子和只比尚杰早一个月封王的九皇子,都只是正二品郡王。 “谁让咱没个好娘亲呢。”九皇子温文的脸上泛出一丝苦笑,他无法对此无动于衷。他的生母在世时也只是个嫔,没有在皇帝心上留下半点痕迹。“再说,论才干,我也比不上十弟。”两方面都不足的他,实在难以获得什么殊荣。他只能像六皇子一样,满二十而加元服,然后封个郡王,管点什么事务,偶尔得几句赞扬或批评的话。“我的一生,不过如此了吧。”在尚杰封王之前,他与一向最为交好的六皇子一起喝酒聊天儿时,这样说道。 如今看着尚杰腰上佩的表示封王的玉佩,不由的想道,十弟,才十七啊,从四皇子以下,没有在及冠前封王的,父皇这样的殊遇,不怕给十弟招嫉么? 他看着身边的诸位皇子,五皇子还如平日一般和煦,七皇子还如平日一般严肃,六皇子正关切地看向他。 “十弟,叫人恨不起来。”六哥当初请失意的他喝酒,谈及父皇对十弟的殊宠,却没有露出不满来,神色奇怪地说了这么一句。 “六哥,太子让我谢你呢,说您格外交待工部和内务府的人用心建我的府邸。”尚杰突然回头笑着说道。 “谢什么,十弟的东西自然是要经心些的,再说,我哪有太子那般关怀备至呢。” 他侧过脸,看了一下六哥,六哥的脸上很温和的浮起了笑容。 “对着十弟的笑容多半是真诚的。”六哥曾幽幽地道,“皇家无骨肉,但十弟似乎真的想改变点什么。至少有了他在中间,我们的面具带得不像平日那样辛苦。” 太子淡淡地道:“照顾弟弟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本分。” 六哥回了一句:“太子这话说得差了,难道我便不是十弟的哥哥,不该尽这个本分?” 尚杰忙道:“有诸位兄长的照拂,尚杰真是有福呢,一并多谢诸位了。” 五皇子笑道:“十弟太过客气了。” 他观察着他们的神情,至少面对十弟时,他们的笑似乎真实一点。于是他也笑着道: “十弟这般说,倒叫我不好意思了,我可半点忙也没帮上啊。” 十弟那样小心地维持着帝王家那薄如蝉翼的骨肉之情,真是可笑啊。 传来营建王府的旨意时,他正在工部帮六哥的忙。六哥默不作声地翻出亲王府的图纸规制和景庆宫的图稿。“这是给小十建的。”见他留意,不等他说什么,六哥便以不知情绪的语气平淡地道。他也知道,旨意虽没明言是给十弟的,但明言人都知道,那决不会是给他的。他没这么好的命。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是十弟出生的日子,真是好时候啊。 这一群雍容华贵的皇子,轻语缓步的走过曲折的游廊,途中遇上的宫人无不恭敬的默默行礼,垂首跪送他们离去。 言语间已出了东华门,一起上了轿,行了不多远,便到了齐王府。 府邸建好之后,内务府便已派人照管,及封王诏旨一下,尚杰又从景庆宫指派了几个得用的过来收拾布置了一番。听闻诸位皇子要来,又早有人先行前来安排。这时,这些人全聚在门前,朝一个个下轿的人行礼: “恭迎太子殿下、韩王殿下、楚郡王殿下、秦王殿下、荆郡王殿下、齐王殿下!” 太子面无表情的道:“起来吧。” “谢殿下。” 尚杰站在太子身边轻笑道:“一口气叫出那么多殿下,也难为你们了,这儿谁是头儿啊?……嗯咳,本王是说这儿暂时由谁主事?”看着太子的神色,尚杰忙改了口。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上前一步,跪禀道:“奴才暂领管事一职。” 尚杰打量了他几眼,道:“好,就你了,你陪爷们随便走走,其他人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又向太子等道:“诸位皇兄,里边请。” 五皇子却在走过那人身边的时候驻足道:“回禀的时候应加上敬称,还该报上自己的姓名,你是什么人门下?礼数这般不周全!” 那人忙道:“回五爷,奴才赵广,是荣府四爷荐出来。” 尚杰听了,不免好笑,回头道:“五哥,算了吧,我从来不在乎这些,我那些门下,个个跟他差不多,您挑剔得过来吗?” “你门下那些人,都该发回内务府严加调教,一个个都被你纵容得跟你一个样了,前儿我还听昭旭说了你的笑话……”五皇子赶上几步,数落他。 齐王府大致的格局与其他王府并没多大差别,占地极为宽广,甚至还有一个院子眷养着些走兽,可以跑马打猎。如宫殿一般的楼阁亭宇,雕栏画栋,曲廊宛转,庭木参差,细石漫路,花圃如锦,小桥流水,岸柳青青,琉璃瓦上反射的流光与三月的花木相映,更显得金碧辉煌。 赏玩了小半个王府,不免有些疲倦,于是就在后花园的亭子里驻足,诸皇子或站或坐,权做休憩,要了茶水点心后,就把随侍的人打发得远远的。 太子端坐着,轻啜了一口茶,看着倚柱而立的尚杰问:“十弟没来看过你的王府吧?” 尚杰望着这座已属于自己的府邸道:“是啊。真不错呢,挺合我意的。瞧着倒有些景庆宫的光景。” 太子道:“六弟可是特特地找出了景庆宫的图纸来参照,又向伺候你的人细细地问了你的喜好,就怕你住不惯。” 六皇子和九皇子站在另一侧说话,听到太子的话,笑道:“我不过吩咐一声,是那些杀才们有眼色,懂巴结,只听是十皇子的府第,哪个敢不格外用心,何况太子又垂询多次。若令十弟欢喜便好了,其他生分的话也不必多说。” 尚杰也不觉得得这花了不知多少金银的王府有什么奢靡之处,只道:“我自是喜欢的。” 九皇子道:“十弟不觉得这府里屋子太少了么?要不要再建几间?” 尚杰看了看那些楼阁院落,比他见过的其他王府,果然少了许多:“我便欢喜这样,景庆宫有几座楼阁坏了,我便让人拆了了事,那么多房间,空着无用,还费洒扫的工夫。” 九皇子扑哧一声笑了。 六皇子却认真地道:“十弟觉得那个亭阁多余,现就让人来拆了就是。” 尚杰忙道:“那倒不必了,几时我瞧着不顺眼再说吧,多谢六哥费心了。”刚建就拆,那也太浪费了吧。 九皇子仿佛是漫不经心:“说起来,十弟这院子比五哥的还精致呢,与四哥比也差不多。” 太子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而五皇子却似乎没听见,眼光不知在搜寻什么。这王府里,已有不少人被他逮到说教了一通,这样的人,不知怎么会容下那个出言不逊、没半分礼数的守门人,尚杰实在奇怪得很。 六皇子把话题从这王府上引开:“对了,十弟,既开府便该治事,你喜欢管些什么呢?” 此问一出,除太子外,所有皇子的目光都落在尚杰身上。 尚杰只是笑着不说话。 六皇子又道:“虽说不急,你也该考虑考虑,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总有个方向。” 尚杰摇了头,只是看着太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你想管什么?”六皇子紧着追问:“到毓庆宫帮忙吗?”说着转向太子笑道:“太子好快的手脚,这么早便把十弟定下了啊。” 太子看了尚杰一眼,道:“我倒是想,可他不愿。” “这倒奇怪了,难不成十弟想做个巡抚都督节度使?”想到尚杰的性子,九皇子不确定地问:“你总不会什么都不要管吧?” “他便是什么都不想管。”太子带着几分不悦看着尚杰。 尚杰争辩道:“我想帮父皇分忧的,怎么会什么都不管?” “那你倒是说说,你想管什么?想了这么久,总该想好了吧?”太子这回没有客气。那日问他,他说要好好想想,一想就让他想了一个月了。 尚杰有些底气不足:“我还是想到地方上看看,听说很有些山高皇帝远的官员胡作非为的。反正京中有父皇和诸位皇兄盯着,量他们不敢乱来。” “十弟的话有些意思。”刚训完了端茶来的侍女,五皇子有空插话了:“不过我不赞同。太子大约也不愿你去地方,不然也不会到今日还定不下来。” 太子道:“五弟说的是。” 尚杰不解:“我便奇怪太子阿哥为什么要反对我出京。我是认真想作点事,四处走走看看,逮着一个办一个,遇上实在看不过眼的,便杀几个,父皇想必也不会怪罪。别人可没这个胆量魄力。我跟母妃提了提,她倒是肯让我出去的,只要光明正大的出去就行。” “那是娘娘知道你不可能得到我的允准。”太子道,“依着你的性子,出了京,必不让人跟着,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我两回出京,都没出什么事儿。便到七哥帐中,那样远的路,也没出岔子,我又不是吃素的,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 “你不提那回事倒罢,”太子站起身,想到他出去的那些日子,就无法心平气和:“如今只两个字,‘不许’!便是父皇被你说得允了,我也不会放你出京的。既然你没什么意见,那还是到毓庆宫帮办枢务吧。” “太子下手好快。四哥原让我提一提,看十弟愿不愿管户部,明儿回父皇去,看来是没指望了。”五皇子看尚杰一脸不高兴,忙劝慰道,“十弟,别光想着出去,京里有的是你帮忙的地方,你还是在京让大家省心吧。” 一直没开口的七皇子也道:“如果你要轮戍,我会回禀父皇替你的。” 尚杰愣愣地看着他们:“意思就是,你们没一个愿意让我出京?” 六皇子笑得分外和善:“不错,我也会帮忙看着你的,像上两回成功溜走的机会,不会再有了。”十弟不在的那些日子,大家都不太好过呢。 九皇子轻轻地在他耳边道:“这回,你可逃不了了。” 尚杰目瞪口呆:没想到在这一点上,诸位皇子的意见这般一致。 五皇子温和地道:“四哥也会是这个意见的,除非有父皇和太子的诏书,不然,从今往后你别想再出京了。” 七皇子在旁冷冷地插了一句:“再敢乱来,小心连皇城也出不去。” 六皇子笑道:“你在,我们会少吃很多苦头的,委屈你了十弟。我知道你很聪明,但你想必也不愿自己栩栩如生的画像贴满各地吧?五哥大约乐意一展所长。” 五皇子笑道:“虽然不是很擅长,若是给十弟画像,我倒是很愿意的。” 被称为诗画双绝,犹擅描摹人物的宫廷第一才子说这样的话,尚杰只有郁闷的份:“您还是真是谦虚啊。” 九皇子笑道:“别恼了,还是有机会的,等父皇出京巡幸吧。” 可是皇帝出两次御驾亲征外,只在崇武三十年的时候去了次泰山,此外,并没出过京了,那要等到何年何月?何况,就算出了京,在那种情况下也没什么意思。 怎么会这样?尚杰苦着脸,有点无语问苍天了。 “怎么可以这样?”回到宫中,尚杰一边拿着左氏给他初选的王府仆役名单在圈定,一边向一旁正忙着的倪放抱怨。 “先把正事忙好再来伤春悲秋吧。”倪放把几份册子扔给他:“四皇子把《仕宦录》送过来了,五皇子也送了这科进士名单履历和铨试结果过来,七皇子也有一份单子,我和左权几个议了一下,定了几个名字,你自己看看,最后定下来,誊录了给太子送过去。” 尚杰“哎哟”了一声,引得倪放转过头去看他,却见他很无力的趴在案上,闷闷地道:“小倪,你帮我做好不好?我好像被你砸伤了呢。” “不、好!”倪放很没好气的道,“不然你来算帐,抄录你那长长的珠宝名册?” “你知道我向来和数字没什么缘分,这些还是劳烦你吧,我抄我的名单就好了。”尚杰忙坐直了,陪笑道:“小倪近来好像不太顺心啊?” 倪放转头狠狠地看着他,尚杰讷讷地问:“你的眼神好幽怨啊,被谁抛弃了吗?” …… 倪放原本甚是清秀的面孔变得有些狰狞:“什么叫幽怨?那是愤怒!真应该去五殿下那里好好学学遣词用句才是!为什么你这样的人居然在国试时考得比我还好?还有,就算是幽怨,那是谁害的?我这样一表人才,会被女人抛弃?笑话!” “我也没说你被女人抛弃阿,这么激动干什么?”尚杰轻声咕哝。 “如果抛弃我的是你,我会很甘愿!”倪放毕竟自制力不错,很快就平静些了,“有你这么个主子,真是人生的不幸。天知道当初为什么我爹让我给你作伴读,我就来了。” “据说,我小时候很可爱,所以,我敬爱的表哥你……”不等他说完,一本厚厚的册子就光顾了他的脑袋。 “不好意思,我失手了。”倪放很无辜的道,“殿下想让我轻松一点就早说啊,我很乐意把事情都留给您做的。” 尚杰摸了摸脑门,苦脸道:“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在威胁我?” 倪放惬意地靠在椅子上:“说明您已经惹得天怒人怨了。” 尚杰把那册子打开,只看了几页,便丢还给他:“这样高深的学问还是交给你吧。” 倪放顺手抄住,“哼”了一声,翻到刚才那一页,噼哩啪啦继续打算盘。 尚杰便随口问了句:“开府之后,我还有多少银子?” 说到这个,倪放很愉悦地道:“不多不多,二十一万三千四百三十七两五钱,如果只是银子的话。” 看着他可以说得上灿烂的笑容,尚杰却很奇怪地问:“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父皇不是只给了我十八万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倪放的心情变得很好,“呐,你每月有一百两的月例,一年就是一千二,从你周岁开始到如今,正好是十五年,一共有一万八……” “等等,你不要一提到数字就兴奋好不好?”尚杰忙止住了他的滔滔不绝,“你只要告诉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就是,不用和我报帐。” “真是,一点都不关心你的用度。”倪放很不屑地道:“像你这样,以后被人挪光家产都不知道。(尚杰一笑:“不是有你吗?”)我跟你一辈子啊?总而言之,就是你平日没怎么用钱,那总数目为一万八的银子,十五年来,用了两千不到。然后,当初积到一万时你给了承崇,到如今已成三万了。最后,皇上给的十八万,根本没动用。” “为什么?”尚杰很奇怪地问。 “你想想,你平日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有定制的,那样要你自己再出钱的?”倪放按耐着道。 “我倒不知道,钱又不是我管的。”早先是左氏,现在是倪放和秦安,尚杰从没过问过自己的钱:“难道那些衣料佩饰,蔬食果品,还有我身边伺候的人的月钱,都不是从我月例里扣的么?” “都不是,连你进学后的文房四宝,都有定制的,饶是这样,皇上和娘娘们还隔三差五送东西给你,就怕你不够用。你用出去的钱,主要是出宫时花的。你平日送他们贺礼什么的,多半都是娘娘打点好的,也没用你几个钱。”倪放摇头道,“真不知道你竟是个白痴。”这位殿下实在太不关心自己的金钱了,要知道,钱是很重要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说话客气点啊,真是。”尚杰不满地道,然后又疑惑,“建王府自然不用出钱,但府里的那些摆设,还有桌椅床榻之类,总该我自己出钱的吧?那十八万不就是为此给的么?怎么会没动用过?” “话虽如此,但我的殿下,”倪放无力地道,“你是谁啊?想想那一叠礼单吧,那些东西放都差点没地方放了。” 皇上就怕不够花,给了道圣旨,让他带人到内务府库随意挑用得着的东西,那些娘娘和皇子殿下们,还有荣亲王府的几位,还有他爹,以及那些能与皇室扯得上点关系的王侯,都多少送了些用得着的东西,再加上这宫里旧日存的,那还用得着再去采办。 尚杰一阵心虚,他模糊地想起,礼单上果然有什么桌椅床榻之类的东西。于是很虚心的求教:“那怎么办?” “我如今正在算计着把历年积下来的那些能卖的,想法卖了,换成银子,以备不时之需。”倪放翻着册子,一边在写,一边算:“我估计,这里头至少有三成是能卖的,这样的话,……多个十万两没问题。可惜有些东西摆明是只能宫里人用的,有些又怕被别人看出曾是送给你的礼,叫人知道堂堂的十皇子齐王爷变卖家产总不太好听,要不然,唉,真是可惜……啊,对了,你今年的生辰贺礼还没算上呢,这样的话……” 听着他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尚杰无语。 “啊,算出来了,我估计等那些能处理的处理了,你帐上至少会有个三十二万,多一点的话,也许是四十万。真是幸福的人啊。”倪放伸了个懒腰道。他都好像看到那些银子在他面前堆成银山了,亮闪闪的,好炫眼。 “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尚杰不跟他一起发疯,“想个办法用了才好。”一边想一边道:“拨二十万到会贤精舍,让承崇随意支用,……再到地方建几个济学堂,让那些贫民子弟可以念书,在济学堂的用度都由我出,让承崇找几个妥当的人去管……” “你就不能让我高兴一段时间吗?”倪放叹了口气,“一下子二十万没了,我这个帐还不好做呢。” 尚杰道:“当初我叫你拨出一万给承崇,你就心痛得什么似的,结果如今承崇办了这么多事,银子倒多起来了……”正说着,听到门外有动静,便喝问:“什么事?” “启禀殿下,”秦安从门外进来跪禀道:“旭皇孙殿下请见。” 第六章 远行 尚杰放下笔,舒展了身体,倚靠在椅子上,笑问起身相迎的倪放:“旭小子今儿怎么这般懂规矩了?居然还知道叫人通报。” 倪放也是疑惑,一时不敢和他取笑,却见昭旭一脸正经,往正中一站,举着个黄卷子,正颜道:“有旨意!” 倪放忙正襟欲跪,尚杰起身扯住了他,上前几步,一把将那卷东西夺过来,扔给倪放:“你瞧瞧,是什么玩意儿?”向昭旭似笑非笑地道:“好小子,从哪儿顺手拿块黄布就上我这儿撒野来了?” 昭旭立马改了脸孔,搬了张凳子挨着尚杰坐了,笑嘻嘻地道:“岂敢糊弄您啊,当真是圣旨。” 尚杰便看向倪放,倪放朝他点点头,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第十子尚杰,着即日起,除太子左庶子,给事中,加中书门下平章事,领左翊卫上将军。尔其勉之,毋违朕意。钦哉。” 尚杰伸手要过圣旨,又看了看,道:“我遵旨便是。”随手搁在案上,偏脸问昭旭:“你就专程来给我宣个旨,想叫我向你跪上一跪?” “岂敢岂敢。给十叔传旨也不敢承那一拜啊。”昭旭忙陪笑道,“我去给皇祖辞行,正赶上皇祖和父亲商议着给您拟旨,我想着今儿还要给您拜寿呢,就讨了这个差事过来。对了,父亲还让我顺便问一句,您的单子拟好了没?叫你明儿便与他一道儿过政事堂听事。” “单子我一会儿给太子送过去。”他也差不多弄好了,“你是辞的哪门子行啊?” “十叔忘了?我今年已是十六了,按制该去戍边啊。” “我倒忘了这茬子事了。”尚杰这才想起,“十一也到了这个岁数了,今年该是荣府的人轮戍,他们府里也有几个小的到十六了吧?” “是的,昭煜、昭炫、昭煌都是十六岁,今年可热闹了,可惜十叔去不了。”昭旭一脸惋惜,“不然您带着我们可有得玩了。荣府的那位徐公爷可没劲得很。” 尚杰也是一脸没劲:“这会儿你父亲和你其他几位叔叔联合起来看着我,想溜也溜不了。你没见现如今我的侍卫都换成你父亲宫里的人了?都拿我当贼防了。”说着便叹气。 那日之后,太子下了严旨,如果谁巡夜时不留神,放走了十皇子,那脑袋就要当心了。尚杰暗中试探了几次,所有松懈的地方防卫都严密了呢,甚至他想瞒过众人的耳目,像以前一样不经通报就进别人的地盘也不能了呢。 倪放便在旁道:“旭殿下,快别跟他提这事了,他从回宫起就唉声叹气到现在了。” “对对对!”昭旭恍然,“免得待会儿十叔火大了,拿我开刀,那就完了。”说着忙忙地起身,找了个远点的位子坐下,向倪放道,“多谢倪世子提醒。”然后向尚杰陪笑道:“十叔,您请节哀,小侄我会继承您的遗志,继续发扬您在边疆的作风与威风,让那些蛮夷知道我们天朝还是后继有人的。” 尚杰起身抄起算盘劈头扔了过去:“什么遗志,你当我死人啊。” 昭旭“哎哟”了一声,抚着来不及躲而被砸痛的肩膀,苦脸道:“咱们皇室可忌讳说那个字啊。侄儿说的‘遗志’是指您的遗憾,您遗留在边疆的志愿,跟那个字没关系的啊。” “是~吗~” “就是,”倪放也在旁帮腔,“我就说你的文学得好好学学,”从地上捡起算盘,颇心疼地道,“可怜我的算盘,竟成了你不学无术的牺牲品。” 尚杰竟不恼了,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好,微笑道:“两位今日真是好兴致,拿小王消遣来了。这份寿礼正是意想不到。好,很好,趁着今天好日子,咱们好好乐乐,我也要备一份厚厚的回礼。” “不必了吧。”昭旭叫道:“十叔大人有大量,别同小侄过不去啊。” 尚杰但笑不语。 这时,秦安进来掌灯了,跪问:“殿下何时用膳?旭皇孙殿下和倪世子是否留宴?” 尚杰便哼了一声,“这账先记着,等你从边疆回来再算,至于小倪,咱们相处的时日还久着呢。——先去预备吧,今儿他俩都留下了。” “其实不必准备什么,”倪放丝毫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今儿是你的生辰,定会有人赐菜的。稍微等上一等,看看菜色怎样,不喜欢再添就好。” 正说着,外面渐渐亮了,出门看时,见两列宫人提灯渐渐行来,在殿外停下。领头的是平日常见的都总管太监梁无为。 “给十殿下、旭皇孙殿下、倪世子请安,”梁无为先见了礼,“皇上和娘娘们有赏: 梁无为笑容满面,立在庭院中喝道: “皇上赐清炖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蹄、翠堤春晓、长寿菜、松鼠桂鱼、黄雀鲊给十殿下添寿!” “皇后娘娘赐五香菜花、八宝素菜、白果豆腐煎、荷花集锦炖给十殿下添寿!” “珠贵妃娘娘赐三鲜笋炒鹌子、酒醋白腰子、百宜羹、煎三色鲜给十殿下添寿!” “筠贵妃娘娘赐酒醋蹄酥片生豆腐、青虾辣羹、燕鱼、鸡汁煮干丝给十殿下添寿!” 随着喝声,菜一碟碟的摆满了桌,梁无为从一个太监手里端了一壶酒放在桌上,笑眯眯的道:“几位主子知道今晚十殿下少不得要请几人乐乐,所以特意给备了酒菜,希望十殿下今儿过的舒心。”说着带头跪下:“今儿殿下封王开府,奴才们拜寿晚了,还请殿下恕罪。”其他随从来的宫女太监也都随着跪下,给尚杰磕头:“恭祝十皇子殿下福寿安康!” “都快起来吧。”尚杰忙叫起,“替我给父皇和母后母妃们磕头,就说尚杰拜领了。”又叫:“来啊,给梁公公和诸位宫人看赏。” 一边秦安早预备了,听他令下,便带人端了东西分赏众人。梁无为连称不敢,到底收了,又给尚杰磕头道谢,方辞了去。 等梁无为一干人走远了,尚杰看着这一桌子菜道:“赏了这么多菜,就我们三个也太冷清了,秦安他们如今又不敢放肆。” 昭旭道:“我正奇怪呢,今儿来,十叔宫里人的礼数周全不少,不像以前那般喧闹了,记得上回诏旨才到门下省,您宫里就炸了锅了。”说着便笑。 昭旭说的是月前的事了。 尚杰对宫里的人向来少了拘束,有些没上没下的。那日听闻尚杰将要封王,个个欢喜不尽,忘乎所以,立时便忙着收拾东西,只准备听尚杰下令,谁跟着去王府,便随时可动身。尚杰正听左氏唠叨,也便由着他们胡闹。 昭旭来见尚杰时,正是景庆宫最乱的时候。上下人等来来往往,简直弄得鸡飞狗跳——如果这里有这两种动物的话。昭旭一进门,便被这场面吓了一跳;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小太监将他撞得几乎跌到,那太监也不看撞了谁,只匆匆说了句对不起,便径自跑走了。满宫人都忙忙乱乱的,竟没一个留意他,招呼他。还好他是景庆宫的常客,很快就熟门熟路地在缜思斋找到尚杰。 尚杰那时正一脸无奈地端坐在皇帝亲笔题的“谨言慎行”匾下,听他的乳母左氏絮絮叨叨地说话:“……皇上既然叫还给您留着这殿,那这里也得安排些个实诚人……”见他进来,显然松了口气,忙支开左氏:“嬷嬷,您先合计着,这事不急,正式册封的旨意还没下呢。” 左氏向他们行了礼,告退了。 尚杰就对他苦笑道:“嬷嬷年纪越大越唠叨了,幸亏你来了,不然还支不开她。” 说时,还听到左氏隐隐的呵斥声,大约在收拾那些宫人。 昭旭就笑问:“十叔,这是怎么了?吵吵嚷嚷的,我还以为到了集市了呢。再看这么翻天动地的,又像是被抄家了。”说着压低声音问:“十叔,您不曾得罪皇祖吧?” 尚杰自然也知道那些人的德性,看着昭旭的笑脸,只好自嘲:“外面都疯了吧?这些人,真得好好教训一下了。” 昭旭那日可是好好地取笑了他一番,这以后还时不时旧事重提。 这事后来传到五皇子耳里,这个最是讲究礼数,主张贵贱高下有别的人,先引经据典地对尚杰说了一通大道理;后又进宫,把左氏除外的所有景庆宫服役的大小太监、宫女嬷嬷都召到内务府去,足足训了有一个时辰。等秦安等人再回景庆宫,便把所有初入宫时受训的礼数仪节都记起了,规矩了许多,也让刚受到打压的尚杰又郁闷了许多。 这时又听昭旭提到这事,尚杰便有点恼怒了:“你就抓着这点不放了?” 倪放忙岔开话题:“既然秦安们不敢放肆,不如悄悄地把几位小皇子殿下和年长些的皇孙殿下请来?” “说的是,昨儿他们一干人还设宴为我暖寿,今儿正日子却一个也寻不见了。”尚杰便要让秦安去叫。 昭旭笑道:“不必去了,今儿又是封王开府,又是您的寿辰,怎么能不热闹呢?只怕父亲和诸位叔叔们都要来的,小的几个,就只有我了。” 话音方落,只听空中“砰”的一声响,殿外宫人惊喜地叫嚷:“好漂亮的烟花!” 尚杰几个忙出门去看,只见天上五彩纷呈,煞是好看。 转眼旁边的人都矮了一截:“给太子殿下请安!请四皇子安!请五皇子安!请六皇子安!请七皇子安!请九皇子安!请十一皇子安!请十二皇子安!”除了十三,众皇子都到全了。 互相行了礼,秦安们忙忙地布置。太子等都带了酒菜,布了几桌子,分别坐了,把所有伺候的人都赶到偏殿去,——那里自然也少不了酒宴。两边各自寒暄喝酒行令,很是热闹。尚杰便敞开了怀,也不知喝了多少酒。皇子们各自随身伺候的宫人,时不时从偏殿过来看看,只是刚露出个头,就被眼尖的皇子们赶走。只可怜了昭旭和倪放,得时时留意各位皇子的情形,不敢尽情。 直到梁无为带人来催:“宫门快下钥了,皇上和列位娘娘请诸位殿下早些回府安歇。”众人方渐渐散了,各自回去安寝不提。 第二日,昭旭们就踏上了远行之途。并没有太多人相送:各自都有每日例行要办的事,更何况皇帝曾说了:“又不是出征打战,有什么可送的。”礼部也就没有安排。因此只有各自的至亲挚友送了一程。 尚杰也没去送。 宿醉的尚杰迷迷糊糊地被众人从床上挖起来,洗漱更衣,扶上轿子,送到东宫,又由太子领着去政事堂,直到政事堂门口,众臣向他们行礼问安,还不甚清醒。太子一派温文地向众臣打招呼,暗中狠狠地踩了尚杰一脚。尚杰几乎跳起来,忍痛诧异地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异样的太子一眼,总算清醒了点。众人知道尚杰初涉朝政,于群臣都不大相熟,便一个个都报上了自己的官衔姓名。尚杰勉强还礼。 对于政事堂,尚杰知道得不多。只知政事堂算是决策之地,主要商议军国大事,定后再奏请皇帝作最后裁决;机密大事以及五品以上官员的升降任免,只在政事堂议论,他官不得预闻。政事堂会议可以说是宰相们的每日例行会议,中书省中书令、门下省侍中、尚书省尚书令及左右仆射,这是当然的宰相,此外能参与的还有御史大夫、中书侍郎、门下侍郎以及加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的几个官员。比如尚杰,虽只是‘左庶子’、‘给事中’,但加了‘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就可以入政事堂议事了。而四皇子他们只是分管某部,除非该部出现什么大事,需要本部官员与议协办,平日是不会列席政事堂的。 太子呢,作为太子,还加着个尚书令的头衔,自然是总理中央枢务。除太子外,四个正副宰相——即中书令、侍中及左右仆射——每日轮值作首席宰相,称“执政事笔”。 进政事堂坐定,太子就不再有多余的话,与众臣开始议事:“那么,今天第一件是……” 坐在太子身侧的尚杰,心思全没在政事上,却在观察着在座的十来个朝廷重臣:这些人大多是他不相识的,年纪大的两鬓苍苍,胡子斑白;年纪轻的,也有三四十岁。刚才用各色眼光瞟向尚杰的,这会儿各个都是目不斜视,正襟危坐。尚杰支着还有些痛的脑袋,还在有些恶意的想:这回儿若来个刺客,这朝中精英……呵呵…… 也不知走神了多久,忽听太子温和的话语响在耳侧:“……齐王的看法呢?齐王!” 尚杰恍然回神:“这个,小王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要太子和列位大人多多指教。”尚杰看着这些用“殷切”的目光盯着他的大臣,不自然地笑着应道。然后把目光放回太子身上,用眼神示意:我刚才是没听,太子阿哥饶了我吧。 太子轻轻的哼了一声,把一份奏折和案卷推给他,移转视线,不动声色地问:“韩大人以为如何?” 尚杰一边听韩缜回话,一边匆匆地扫了一遍这些文书。 原来是刑部送来的案子: 京郊的一个进士叫陈延忠的,因为文理不通,不敢参加吏部的铨试,告病在家。这个陈延忠以前认了个同姓的姑娘为养女,两人关系暧mei。女大当嫁,这陈姑娘后来嫁了个叫赵树勋的。但是陈某人还对这赵陈氏不能忘怀,为了能永远zhan有赵陈氏,想方设法陷害赵树勋,逼他休妻。然后自己纳这个前任干女儿为妾。 这本不是大案,没必要放到政事堂来议,地方官就可以决断的,而且地方官也做了决断: 审理此案的京兆尹认为赵陈氏与陈延忠通奸,是赵陈氏的亲生父母贪财,怂恿女儿作出的丑事,不可以良家妇女论;而陈延忠收纳她为妾,是在赵树勋休妻之后,与强占人妻不同。京兆尹援引恶徒生事扰害良人的罪例,判了他充军千里。 本来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案卷送到刑部,也只是例行公事,不料某个官员无意间看到这个案子后,却上书说陈延忠文理不通却考上进士,这里面大有文章,应好好追究。 这就涉及到科考舞弊了。历来涉及科考舞弊,无一不起大案,涉案官员,贬官降职算是小事,严重的杀身抄家也是寻常。这桩陈年往事追查起来,再加上有心人士构陷,不知多少人要倒霉。 太子听了众人的议论,沉吟不语,看向尚杰。 “这一点若严加追究,必成大案,事属以往,以小王愚见,还是不必再查了吧。”尚杰在太子的眼色下,不得不开口,“小王倒是认为刑部对这个陈延忠量刑太轻。” “请殿下指教。” “不敢。”尚杰侃侃而言,“如果赵陈氏在赵树勋责备她行为不端后被赵树勋自动休弃,陈延忠买赵陈氏为妾,还不算强夺,可减轻刑罚。但依案卷来看,是陈延忠陷害赵树勋,然后逼他休妻,紧接着就买赵陈氏为妾了,这与强占人妻无异。判他充军千里实在太轻,应比照强夺良人妻女,奸占为妻例判拟绞候。” 太子也道:“虽然赵陈氏不算良妇,赵树勋总是个良人。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舍不得休妻,但既然人家没休,而陈树勋逼人休妻,又强娶为妾,确是强夺良人妻女。” 大臣们互相看看,“太子英明!齐王英明!” 尚杰想了一下,又问:“这个陈延忠是哪一年中的进士?” 大臣们觉得奇怪,还是韩缜回道:“是崇武二十一年。” 尚杰便道:“这个陈某人告病在家近二十年,居然没人过问,真是荒唐!新进士告假不参加铨试也有一定日子的吧?到假该催他削假,参加铨试。看出他文理悖谬,不能应试,就可取消他的进士之名。为什么任他借假拖延时间,借职官声势*肆横?此应追究。” 太子点点头,道:“让刑部给相关人等撤职,一并论处。众位大人有异议吗?……那好,下一件。” …… 在政事堂呆了近两个时辰,才散了。适才所议的将由今日执政事笔的韩缜回禀皇帝,以待皇帝决断,其余大臣则各回其位,处理其他分内之事。 尚杰自然是由太子带走。 适才迫于太子的压力,尚杰发表了不少看法,眼见太子嘴角含笑,一副欣慰无比的模样,心知不妙,暗叫失策。 果然便听太子愉悦地道:“把你安排在这儿,看来正是合适。列位大臣日后也不会小看你了。” “把我打发出去还更合适呢。”尚杰咕哝道。 太子只当没听见:“看来今后你能为我分劳不少,现在跟我去批折子吧。毓庆宫这会儿大概堆了一大摞折子了。” 尚杰便道:“我便不明白,大事在政事堂都已议了,其他的自有各部各司去办,太子阿哥怎么还有能用‘堆’字来形容的折子待批呢?” “你日后慢慢就知道了。”太子道,“其他的不说,颂圣的请安折、每月例行的各地行述折、日常的晴雨折,这都不能叫别人批。如果照你这么说,四弟他们就不会忙了。便是奏事的折子,也有很多废话的。你给我先批请安折吧。” “什么?”尚杰哀叫。据刚才太子话中之意,这正是最没内容的折子了。尚杰只觉一片乌云罩在他头上。 开府以后,尚杰还是住在景庆宫居多。一来,他住惯了;二来,太子与众管事的皇子们觉得尚杰住在宫禁之内便与他们看管,不容易被他溜走——这似乎才是最重要的原因。有些大臣觉得开府后还住在宫中大为不妥,但这么多皇子意见一致,谁敢违逆多言。因此那个齐王府便行同虚设,只凭白多了几百个吃皇粮的。其中还有些是兼差的,吃双份儿。 被困深宫的尚杰,只能每日在满纸废话的请安折上画“朕安”、“知道了”之类的文字,然后把这些无用的废纸发还各州各府各县。太子说了,那些真正被看重的人,不管是一品大员,还是七品县令,皇帝都会亲批的,所以不用担心会被人看出笔迹不对。太子还赞他这些个字摹得很像,唬唬那些人尽够了。想着那些崇拜皇帝的臣子们对这假朱批顶礼膜拜的样子,尚杰还曾暗自心虚、抱歉了一阵。 但如此久了,尚杰就不觉得有什么抱歉了,对这些人只剩深深的怨恨,狠狠地记住了几个人的名字,日日晨起咒骂一通,全当作早课。每日满目所见皆是阿谀之词,尚杰觉得自己说话的水准都降了不少。有一天,皇帝和太子居然笑着说,他说话的词调与那些溜须拍马的人越来越像了。尚杰一向独立特行,自命清高,如今居然把他与那些只会说千篇一律奉承词的人相提并论,怎不让他郁闷。 这样的日子里,偶然遇到一两份的稍微有点建设性的折子,便如久旱逢甘霖,尚杰自然要好好地批上几句。如此一来,太子颇赞了他几句办事认真勤勉,然后把更多的折子交给他批,而且还温和地道:“这些没什么内容的折子,父皇让我全权处理,不必回禀,今后都转交给你了,毕竟你还能从中找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这样日积月累下来,尚杰自然少了几分飞扬跳脱之气,结果被大臣们大大的赞扬:“齐王安分了许多。”“齐王越见稳重了”“齐王英明啊。”……然后更多的事找上门来。 倪放对此只是笑:“能者多劳。”于是立马被正在自怨自怜的尚杰推荐给四皇子,安排了一个户部主事的差事,从此日日埋首于帐簿之中。 皇上听说了,点头道:“果然办事能磨练心性……”尚杰不等说完,赶紧溜走,听得飘在空中的那句“内侍省就交给你吧”,暗呼好险。 第七章 宫焚 日影西斜,地上仍是酷热难当。 尚杰斥退了两旁给他打扇的宫女,自己拿了把折扇拼命地扇,仍止不了心中的烦热。 “知了,知了……”蝉声此起彼伏,一直不绝。 尚杰烦躁地摔了笔:“把那棵树给我砍了!” 心静自然凉,可他已在努力练字以求心平气和,却仍无法使心静下来。 秦安赶忙退出门去,叫人去拿斧子。 天气越来越热,这位主子的脾气也越来越躁。稍不如意,便自己在那儿生气,倒是不太打骂下人。只是众皇子时时来访,若见他生气,秦安们自然也少不了不痛快。 太监们很快拿来了锯子,正打量那棵树,考虑从何下手,便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问:“好端端的为何要把这树给锯了?” 太监们抬头见是他,忙跪下:“太子殿下福安!” 秦安回道:“十殿下嫌树上知了聒噪,叫奴才们把树砍了。” 太子便笑道:“他便不嫌你们使锯子聒噪了?不愿听这蝉鸣,拿面筋粘了就是。”说着自进去寻尚杰。 尚杰在里面已听到太子的声音,却不太想搭理,自顾自提笔写字,只当不知。 太子也知道他现在定是心中不快,并没出口唤他,走到他身后看他在雪白的纸上龙飞凤舞,良久才出声道:“晚些时候,让秦安陪你出宫玩会吧。” “有什么好玩的。”尚杰低声说着,仍未搁笔。 “我当然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玩,你自是知道的。”太子道:“不想出去也罢,只当我不曾提。” 尚杰忙跳起来道:“当然要去!聊胜于无嘛。太子阿哥也去吗?”笑话,好容易太子才松口,错过这个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了。 太子道:“我去做什么?我已经不会玩了。” 尚杰笑道:“真是不会享福。” 太子淡淡的不辨驳,转目留意到他身上的装束:“你看你,成什么样子?再怎么热的天,也不该这么不成体统。这哪里还像个金尊玉贵的皇子。”语调顿时便高了。 尚杰看看自己皱得不成样子的小褂,松松垮垮的裤子,高高挽起的袖管、裤管,赤裸的双脚,再看看穿着烟色纹罗长衫的太子,从头到脚,齐肃严整,丝毫不乱,虽有些不好意思,却仍道:“在自己屋里打什么紧。”又笑道:“您说这话倒让我想到左嬷嬷了,她出宫去后,再没人罗嗦了。” 太子哼了一声:“看来还该把左氏召回来。” 尚杰忙道:“可别,还是让她在家享福吧。” 在他们说话这当儿,宫女们把刚才被他甩得老远的鞋子捡回来,让他先拖着,又去拿了梳洗之物和更换的衣饰,把他从头到脚理了一遍。 眼见尚杰又是清爽干净的模样,太子便吩咐秦安:“你陪十殿下出去,留心着点,别纵着他的性子。若带他到不该去的地方,仔细打折你的腿!” 尚杰便道:“说你像左嬷嬷,你还越说越像了。” 太子瞪了他一眼:“别玩疯了,在宫门下钥之前回来,不然就别想再出宫了。” 尚杰高兴地道:“还有下次啊?”想想,从三月起,多久了啊,除了在摆着很大排场地去应各个王府之宴,去拜访几个老臣,他就没出过宫。那样的情形下出去了又怎么样,他也没法开溜啊。 太子微笑着慢慢地说道:“我今日刚得到奏报,避暑山庄已建好,再过几日,父皇就要出宫避暑,你是想留下来与我做伴,还是随驾出行?” “当然是……”尚杰马上明白太子之意,应承道:“我会很乖的。”嗯,虽然随驾也照样有人管着,至少比宫里好些吧。 出了宫的尚杰,恰是出了笼的鸟,恨不能跳上几跳,放声欢歌。虽然天色渐暗,街上已无什么有趣的事物,他仍是很欢喜。 这时候太子正陪着皇帝说话,想着他此时的情形,太子淡淡地道:“把一只猴子困上三个月,再放它归山,大概就是十弟此时的模样。” 尚杰一时也想不到去哪儿玩,便先找到左权,和他们一干侍卫跑了一回马,出了一身汗。见天黑了,又在一家酒家里请他们喝酒,在那儿听了会儿书,眼见时辰差不多了,才和秦安忙忙地赶回宫里。 宫里人见他回来,连忙地到各个宫里报信,伺候他沐浴安寝。尚杰玩了两三个时辰,也累了,一会儿便睡熟了。 宫里也渐渐安静了。 窗外,树上日里没有粘尽的知了和着草丛中的蛐蛐,小心翼翼的叫着。 “小心火烛——”巡夜的太监暗哑的声音响在风里,风吹得他的衣角轻轻飘动。 在无人留意的角落,一盏倾倒的烛台上微弱的火焰,正一点点舔着梁上垂下的垂幕。 “天干物燥,小心火——”巡夜太监枯燥散漫的吆喝声嘎然而止,他看着不远处越来越明显的火光呆住了,手中的灯笼掉下去也没留意,直到烛火燃尽了灯笼,烧着了他的裤脚,才反应过来,跳着脚拍灭了脚边的火,厉声叫嚷:“走水了!走水了!景庆宫走水了!” 叫喊声里,景庆宫中大殿的一座侧殿轰然倒塌。 风吹着树叶哗啦啦的响。寂静的夜喧哗了。 惊醒的宫人们奔走呼号,近侍秦安等人忙去叫醒尚杰。尚杰素来睡得较沉,一时半会却叫不醒。秦安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尚杰连拉带扯地从床上拖下来,叫一个个子较壮的太监背了,急忙从侧门离开。火己快烧到尚杰的寝殿了,若这位主子有什么闪失,景庆宫所有的人都等着陪葬吧。 背着尚杰的太监在秦安们的连声催促下,只顾往前跑,慌慌张张地竟被高高的门槛绊倒了,把尚杰也摔在地上。 尚杰正做着好梦,梦中与左权等侍卫策马奔驰,如腾云驾雾,好不畅快。却不知怎的,那马受了惊,把他颠下马来,摔得好痛,不由“哎哟”了一声。 那太监忙跪下:“奴才该死!” 秦安气急了,一脚便踢过去,“蠢材!你要请罪也不在这个是候啊!”和另一个太监上前扶起尚杰便往外走。 尚杰迷糊地问:“怎么了?这哪啊?”他觉得自己似乎在睡觉,又似乎在跟左权几个赛马。头好痛。 秦安一边择路匆匆往外走,一便随口应道:“走水了。” 尚杰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大半,忙问:“十二呢?其他人都没事吧?” 秦安道:“十二皇子自然有他的保姆顾着,您不必担心。火是从中大殿起的,如救护得力,不会延及西殿。其他人奴才一时顾不上了。” 终于出了殿,秦安的心总算落下来。回头看向中大殿,正殿已完全烧毁,两侧几座侧殿也烧得差不多了。从各个侧门,还有不少宫人跌跌撞撞地逃出来。也听到几声凄厉的呼号。逃出来的宫人与附近闻讯赶来的侍卫太监一起,拿着大小的桶、盆,大索,铁猫儿,梯子,搭,斧子、锯子,往返救火。火势却还是慢慢地向旁边的西大殿蔓延。 东西两殿的人也都出来了。大多数人都拿了点家伙前去救火,几个近侍围着两个主子以防不测。十二皇子和尚杰一样是在睡梦中被太监背出来的,只是不曾摔到了。他年纪还小,揉着渴睡的眼,惶惶地问:“十哥,怎么会起火呢?” “我也想问呢。”站在庭院里看着情势的尚杰,这时已完全清醒了,吩咐随侍在侧的太监去传令:“让他们先把西北面那几座还没着火的殿阁拆了,要快!” 景庆宫离着毓庆宫近,太子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听到尚杰的处置,点头称赞。 尚杰苦笑道:“他们动作不快点,只好再去拆怀德宫了。” 幸而太子又带了一些人过来,总算在火势漫延到西殿时,清出了十几丈的空地。又恐风向转向,把一周临近中大殿的殿阁都快快地拆了,清出一大片空地来。至于中大殿,虽然水不住地往里面泼,但火势实在太大,也只能任它烧了。 这场火一直烧到天色将明,才渐渐熄了。太子安排了一些人扑灭余火,收拾残局。然后把所有侍侯尚杰的宫人召到一起,问了几句,粗略知道火不是从尚杰寝殿起的,便把秦安几个近侍放了,叫他们伺候尚杰去毓庆宫稍做休息,然后把其他人软禁在东大殿的偏殿里,等待细细问明所有情由时再做处置。又好好安抚了十二皇子,让他的保母们带他去休息。处置好这一切后,已到卯时了,便忙忙的梳洗更衣,赶去早朝。 这一日,是六月十五,大朝日。 消息传得很快,在上朝之前,皇帝和大臣们都听说了昨夜景庆宫失火,朝议的内容便围着这事展开。因何失火,是否有人想谋害齐王,景庆宫如何重建……等等。但事情还没仔细去查,很多问题都没法解决。纷纷的议论了一通,只明确了两点:第一,彻查景庆宫失火原由;第二,重建景庆宫,但,户部坚决不出钱。 尚杰休息了没多久,就被叫起了。后宫的娘娘们听说景庆宫失火,都跑来看望尚杰。 皇后心疼地抚着他的头,问:“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让我们杰儿受了这么大惊吓!” 筠贵妃在旁道:“还不定是奴才们失职,臣妾听到议论,说只怕有人要害十哥儿。” 皇后大惊:“他们竟敢这般大逆不道!得好好查,查出来碎尸万段,株连九族!” 珠贵妃忙道:“娘娘多想了,谁有这么大胆子敢谋杀皇子啊。依臣妾看,只是单纯的走水吧。” “不管怎么说,这些奴才都得好好整肃一番!怎么这么不留神!幸好杰儿没出什么事。”皇后尚是心有余悸。 尚杰含笑宽慰她们:“是儿臣不孝,让母后和两位母妃担忧了。” 皇后摇头道:“太子和简亲王,哀家从没操过半点心,就你这个小祖宗,三天两头地吓人。皇上和珠妃都是沉稳的性子,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小猢狲!这阵子刚乖一点,不再惹事,居然又出了这么大的事。” “母后,这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儿臣也没办法啊。”他最无辜了好不好,莫名其妙一场大火,还害得他头上跌出了个包包。 “你这不懂事的孩子!哀家和珠妃几个都为你担心,你倒还嬉皮笑脸的。”皇后推开他,“可怜珠妃听到景庆宫走水,整个人都傻了,连话都差点不会说,听说你一点事都没有,才缓过神来。” 尚杰走上几步,搂着珠贵妃的脖子,低低的叫了声“阿娘”,轻轻地温语:“儿子以后会乖,会好好保护自己,再也不让阿娘伤心。” 珠妃终于忍不住,两行泪水流了下来:“你啊,真是我的魔障。” 皇后看着他们,目光渐渐冷肃,偏脸吩咐:“把所有在景庆宫伺候的人都召到广仁殿,哀家要好好问问。” 旁边伺候的宫女答应一声,问:“是否连东西大殿的也召来?” “所有景庆宫名下的宫人,还有昨天在景庆宫轮值的侍卫都召来。”皇后语气决然:“珠妃,你先挑几个人给杰儿和尚优。事情没查清楚之前,景庆宫原来的宫人不适宜再伺候两位皇子。” “母后安排得很好,”太子下了朝,便回来处理这事,“给两位母妃请安!——在景庆宫修复之前,十皇弟就先住我这儿,住昭旭的屋子。十二皇弟么,看他愿意留在西殿,还是搬到我这儿,或者,怀德宫东殿,如今也空着。”他一一看向几个大太监,“还有那些宫人,分别关押,如果受伤,就赶紧请太医给他们看诊,死了一个,唯尔等是问!” 见他们领命去了,皇后点点头道:“既然太子有空处置,那哀家也不多管了。” 太子忙道:“不敢有劳母后。” “筠妃珠妃,我们走吧。” 送走了几位娘娘,尚杰便道:“我总觉得大伙儿有点小题大做,问明火是从哪里起的,把失职的人处分了就是,怎么看样子还弄出个大案了?” “如果真有人故意纵火,自然是个大案子。”不管怎样,这件事总有不少人要遭殃了。 尚杰道:“那你们可趁早问明白了,我还是喜欢由他们伺候。” 太子道:“那是自然,问案子有我和七弟负责,你和六弟商议一下修建景庆宫的事,户部是不肯出这笔钱的。” “户部没钱了么?”尚杰讶然问道。 太子想到朝堂上的争议,脸色和缓了很多:“户部林尚书说了,要兵饷有钱,要赈灾也有钱,就是修宫殿没钱。” 尚杰笑道:“气得父皇吹胡子瞪眼了吧?” “有一点他倒和你想得一样,”太子也微笑了,“他说宫殿坏了,拆了就是,反正你也不缺住的地方。” “果然深得我心,”尚杰笑道:“我也说不必大修了,把那些烧坏的东西运走,用那些还能用的木头砖瓦能盖几间盖几间,空的地方就栽些树,种些草就好了。不然,我住东大殿就行啊。再说,我不是还有自个的王府吗?” “建是肯定要建回去的,照你说的那般,景庆宫还像样么?”太子道:“只是你和六弟想想办法,如何省钱。这会儿户部和内务府营造司都在那里估算最少用多少钱够重建。” “那小倪也在?” “是啊,”太子显然也知道倪放惜钱如命,“他这会儿只怕快哭死了。” 尚杰过去时,果见倪放在原中大殿的大门前,飞快地打着算盘,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尚杰不免觉得好笑,轻轻地问:“算出来了没?” 倪放有些哽咽:“一座正殿,四座偏殿,楼阁亭台十七座,共计一百七十八间。按原造价银来算,损失在八十三万二千左右,其他摆设尚不计在内。如要按原样重建,至少得一百一十四万六千。”虽然不是他的钱,只要想到那么多银子被一把火烧了,他就心如刀割啊。 尚杰讶然道:“这么多啊,怪不得户部不肯出钱了。” “我已经算了七遍,越算越多,这还是最先的数字,我现在算着,要一百三十多万。”倪放苦恼地道,突然回神偏头看了尚杰一眼,跳起来:“你这败家子,怎么还有脸来见我!”虽然一开始有那么点担心他,可一知道他什么事都没有后,他就忍不住心疼宫殿了。 “原来这半天你还不知道和谁说话啊。”尚杰笑道,“你看看旁边,这么多人,待会你指着我的鼻子骂的事就会传到你父亲耳里了。” 倪放抬头看了一眼,果然又不少目光射过来了,哼了一声,继续拨他的算盘珠子。 尚杰便道:“不必再算了,再算也不会少的。” 倪放瞪了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 尚杰摊摊手:“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会造房子。”转头叫:“马大人,请过来说话。” 内务府营造司马主事忙跑过来:“齐王殿下,您有什么吩咐。” 尚杰很温柔,很亲和地道:“只是想问一问,重建中大殿,内务府估算要多少银子?” 马主事道:“卑职们粗略估算了一下,总不少于一百二十万两才够用。” 这个数字和倪放的还算接近:“不能再省了么?” 马主事摇头道:“省不了,要把废弃的砖木运出,再从各地运来所需的土木,这里便要大笔的银子,工匠们修建,所费倒不多。” 倪放也道:“是啊,那些瓦砾要运出城外的乱石岗去倒,这便须上千夫役花个两三月了,又要从城外取土,还要运那些大小木头,这么大宫殿,该多少材料。又只能用车子装,便有三千辆车子,只从城外运进宫来,也要百日。” 尚杰想了想道:“这么说来,如能就近取材,便可省时省价。” 倪放道:“如何就近?宫外都是宅子,总不能从人家房上拆梁吧?” “可我们能就地挖土啊。”尚杰笑道。 听尚杰细细地把他的想法说完,倪放和马主事想了想,都觉得可行。正巧六皇子带着工部司的人过来,便说与他听。 六皇子听了,便笑道:“我以为这种省钱的法子只有倪世子才想得出,原来十弟也是行家。”便叫人一一吩咐了下去。 营造司、工部司、再加上少府监、将作监,都调派了人来,议定了具体的方案,算妥了所需的银两,然后回报太子,择日动工。 景庆宫对出去的承庆门外大街便遭了劫。一块块铺路的石板被掀起,板下的泥土一担担、一车车地运往宫中。那条二三丈宽的大街,没几日,便成了一条深沟,附近的人只好绕道而行。巡街的军士也分外留意,恐人失足。土既取足,夫役们便依命引了秦淮河水进来,使之成为河道,用以载木运石。等所需材料都足够了,便排尽河水,把废料瓦砾填回沟中,努实了,重新铺回石板,街面便又回复如初。 两三百工匠,近千名夫役,整整用了三月的时间,总算使景庆宫恢复旧观。又因为尚杰的意思,多设了些防火的器物,少盖了十几间楼阁。 倪放又打了几遍算盘,这样下来,比最先所算的要省了五六十万银子。这可是内务府每年用度的十分之一。 这次尚杰名下有价值近十万的财物毁于火中。幸而因为开府,大部分的摆设珍玩都移到齐王府了。不然,还有倪放肉痛的。 而尚杰,解决了省钱的事,便随驾去避暑了,除了交待宫人日后小心火烛,拜托太子和七皇子审案时留些情面,并没把这场火往心里去。 等他回来,这里一切大都还是他熟悉的样子。太子和皇子查了许久,毕竟也没查出是有人蓄意谋害尚杰,只姑且相信是宫人看管火烛不慎。而那应该为此负罪的人,已经死于火中,无法追究了。但为了保险起见,尚杰身边还是有一些人被换走,换来了一些皇后珠妃太子们认为稳妥的人。而尚杰,见素日处得好的几个都还在,其他人也没遭罪,便也无所谓。只是景庆宫比之前又不免规矩了几分。 尚杰渐渐的便也惯了,不再像早先那般觉得憋气,毕竟他自小便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不过因为皇帝等人放纵,比别人少些拘束,再加上在外两年的自在,一下子把他看得紧了,不免有些难受。如今管着些事务,也有时间到街上转转,去西郊跑跑马,便也安生了。处理事务更是不留余力,一径的大展所长,像是要把哥哥们的光芒都掩了似的。一时京中无人不在议论这个年轻的王爷。他的亲信们在街面上听到了些流言,都劝他敛些锋芒,他只是一笑。 第八章 宴饮 倪放有一日与他一同吃饭,就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张扬。 尚杰笑着回答:“我本就是个任性的孩子,少年轻狂,也是情理中的。再说,让那几个碎嘴婆子多留意留意我这个时不时出点状况的孩子,也少去挑其他几位爷的刺。”他毫不在意地任性,从不去深究其中若有若无错综复杂的关系,便得罪了谁,他也不在乎。 倪放径自吃菜,听着尚杰说到“反正我又不准备去争什么,张狂些反叫有心人放心。”只在细细的咀嚼,不知是在品味这酒楼里的菜还是在品味他的话,等咽下了,便叹了口气:“你也长大了啊。” 尚杰听了这话,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扫了他两眼,意味深长地道:“表兄比我大两岁罢?” 倪放听着“表兄”这个称呼,只觉浑身不自在,警惕地道:“我便二十一了,又怎么着?” 尚杰点头道:“嗯,一不留神,你都已经及冠了,阿舅给你议亲了吧?” 倪放想到这两年来几乎踏破门槛的媒婆,书房老郭收着的一天比一天高的那摞仕女画像,还有父亲浑不在意的言语“你自己看着办”,心中便一阵烦躁:“我爹才没那份闲心,倒是听说有许多画册送进去了,你还是自己留神吧。” 尚杰也听说了宫中选秀的事,却没放在心上:“我可不急,我又不像你,几代单传。”说着悄悄地问:“可有喜欢的姑娘么?趁早说出来,不然,我家那位可是很喜欢乱点鸳鸯谱的。”又似自语一般地道:“照理像你这样家世殷实,年貌上佳,品行优异……总之加了一堆好听的修饰词的贵族子弟,早该是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了,怎么一点也没什么动静啊?” 他半低着头仔细的挑着鱼刺,丝毫没留意倪放的脸色:“我昨儿听说,给九哥当过一年伴读的刘家十三公子,又新纳第四个小妾,过几天还要给第五个孩子办百日酒,他好像只比你大一岁,家世远不及你啊。” 倪放咬牙道:“我的家世比得上你么?照你的说法……”正说着,便听“叩叩”两声,门被轻轻地敲响,倪放便止了声。 尚杰扬声叫:“进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推门进来,正欲开口,蓦地怔住,脸色突变,却也立时收敛了情绪,赔笑道:“实在对不住,看来在下走错了。” 尚杰淡淡地道:“无妨,阁下请自便。” 那人又道了声歉,方掩门走了。 尚杰瞧着掩上的门,轻笑道:“有意思。” “看来他似乎是认出我们的身份了,只是不知为何要装作不认识。大约总有一场好戏。”倪放也是大感兴趣。 “且等会儿吧。” 只片刻,便有人推门进来跪禀道:“人在向左隔一间的房里,确是走错的。是太府寺的一个姓李的七品官,来见刚回京的盐铁使卫亭午。” 尚杰挥手让他退下,向倪放道:“我们去看好戏吧。” 这间酒楼是尚杰让人悄悄建的,为了探听秘密方便,楼上的十几间雅间都是暗暗相通的,但大多时候都是隔绝着,外人不知底细,隔着木墙,却是听不到旁边的动静的。 尚杰走向左边的木墙,轻轻地拍了一掌,便有一块木板悄无声息的移开,正容一人通过。两人静静地走到隔壁。隔壁自然早被侍卫们清场,几个暗孔都已开了,虽然看不见人影,却能如在那间房中一般听得见他们的谈话。 两人凝神细听,便听刚才听到过的那个李大人的声音低而急迫地道:“虽然我只是在月前远远地看过他们一眼,却敢断定,是齐王和平川王世子无疑。不知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另一个声音甚是清朗,平淡地道:“大约是凑巧吧,他们没这么好的耳目。不过,他们可认得你?” “应该是不认得的,太府寺一向没贵人来。我又是个小人物。” 那位盐铁使沉吟了片刻,道:“我回京不先去吏部户部报到,也不曾递折子请见,已是大忌,私会京官,更是要不得。如今齐王就在左近,如起了疑心,前来查问,行迹败露,事情便不可挽回。谨慎起见,我们还是早些别过,我立时去尚书省。” 谈话虽然还在继续,却只是说些不相干的闲话了。 尚杰和倪放见听得差不多了,又悄悄回到原来的屋子,倪放便赞叹:“好小心,可惜了。” 尚杰笑道:“日后还是有得玩的,你在户部也留点心。为这两个人,我就不去参加上巳的盛会了。” “我也不去,”倪放道,“我得盯着你,别玩过头了。”免得出了什么事,他又倒霉。 “你在户部这么闲啊。”尚杰不以为意,他想玩,就一个倪放,又能碍着什么。 说起这个,倪放就有些窝火:“如果不是某人挟公济私,我的日子应该很清闲舒坦。” “能者多劳可是你说的,我不过让它实现在你身上罢了。”尚杰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 倪放哼了一声:“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四爷走后,事情就一下子多了起来,我一个人要干两三个人的事。真难为四爷,底下的人都被他宠得像是新进来的一般,离了他就手忙脚乱的。” “四哥这般能干,倒是累了自个,便宜了下边。何妨放些手呢。”对于四皇子的勤勉,尚杰心中是很不以为然的。作为上位者,要做的是用对人,而不是事必躬亲,可是,四皇子却什么事都要亲自确定过才放心。早就忘了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样的至理名言。 倪放却是对他十分崇拜:“四爷可真叫人景仰,风姿卓绝,气度雍容,举止有度,办事练达,待人随和,一时竟想不出更多的词来赞他,跟了这样的主子,才是幸事。哼,哪像某人啊,白长得一副清华毓秀的模样,却是本性恶劣,任性又爱记仇,一时兴起,诸事都办得干净利落,若懒将起来,什么事都能抛开不管。” “你是说九哥么?九哥是长得好,眉目如画,秀如女子,虽然他有时办事有时闲着,可都是身子不豫的缘故,可不能说他本性恶劣啊。”尚杰很纯真很无辜地道。 “我说的是你啊,诸位爷中被指摘得最多的还有别人么?你不要陷害我好不好?” 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儿,眼见时候不早,便叫来小二结了帐。下楼时,正巧那两人也出来了,四目相对,尚杰在心中叫了声“好”:那位卫大人,长得可不错,倒是与九皇子一类的,纤秀文弱,而他又多了一分忧郁的气质,最是叫女孩子因怜生爱,倾心恋慕。特别是与李大人站在一起,真可说是凤凰和乌鸦同巢。 尚杰瞟了一眼后,朝他淡淡地点了点头,与倪放一起自然地轻声说笑着,在暗暗跟随的侍卫们隐隐地护卫下,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酒楼。 在丰华街与尚杰别过,倪放漫步回到自己那个安静的平川王府。 刚踏进府,书房老郭便迎上来禀道:“世子,王爷在书房等你,让你一回来就去见他。”倪放很意外父亲也在,却也不多问,便向书房走去。 父亲会有什么事找他呢?倪放一边往书房走,一边心里忖度着。 倪氏家族是天朝数得上的世家名门,族中为官为将的不下二十人,除了平川王这支外,都是人丁兴盛。但平川王这支有世袭的王爵,两代皆有女入宫为妃,其富贵声势自不是他支能比。况又是嫡系,自然名正言顺的主祭家庙。倪琮既是倪氏家主,又为太子詹事,事务繁杂,他又寡言罕语,懒于交际,疏于应酬,除了家中族中有什么大事,轻易白天不会在家。今日不知为什么,居然有空等他,倪放不免忐忑,一路细想着近段时间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倪琮冷面冷情,族中大佬和太子的其他属官都有些怕他。他虽然不会疾言厉色地破口大骂,却也从不会和颜悦色地夸赞别人一句。做得再好,最多一个淡淡地“好”字,若出点差错,他便用那双深色的眸子盯着你,淡淡地吐出几个谴责的字眼,却是叫人胆战心惊,虽可能最后说出的只是极轻的责罚,但都说宁可去承受皇上的雷霆之怒,也好过在寒冰里煎熬。 倪放自己又是想见父亲,想听父亲说话,又是怕见父亲,怕听到叫他去书房。父亲对待他,在他看来,与对外人也差不多,从不假辞色。倒是对十皇子时,脸色语气都柔和些。且几次挨打,都是因为事情牵扯上十皇子,这就叫他大大地吃醋了。 倪放曾听说父亲十多岁时,也是很淘气,常挨爷爷的打,却实在难以想象父亲淘气的样子。问了伺候父亲多年、看着父亲长大的书房老郭,也只回忆起许多自己难以想象的父亲幼时调皮捣蛋的事,却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一个活泼的少年变作了泥塑。 若是因为过世的母亲,父亲对她好像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母亲过世时,自己已有十岁,清楚地记得父母之间相敬如宾,客气得不像夫妇。那时候的父亲的性格好像已经是这样了,母亲过世后,父亲虽没再娶,却也从来不曾见他露出点什么悲伤来,也不见有什么怀念母亲的举动。 再仔细想想,似乎从自己记事起,父亲便已是如今这种性格了。 一直以来,父亲都是每日将晚回府,例行公事般问几句自己的功课,在他成了十皇子的伴读后,又加上问十皇子的表现。他那时很聒噪,总是罗罗嗦嗦地把一日所有大小事都向父亲汇报,有时父亲便会不耐烦的说一声:“回房休息吧。”有时交待几句,也多是为了十皇子的事。每次从书房出来,他总是很沮丧,但第二天却依旧高兴地去见父亲。 在往前些的大事,就是祖父母的过世了。 那时自己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了,便是看着他们的画像,也没丝毫印象。也许是从那时起,父亲要承担起整个家族的重担,才渐渐地掩藏了自己的情绪,应该是这样吧? 转眼走到书房,倪放收拾一下情绪,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听到里面传来了父亲沉稳的声音:“进来。”才推门进去,“爹,您找我?” “叫你来有三件事,”倪琮在翻看着什么文卷,没有看儿子一眼,声音平淡地道,“一是皇上已经定下来让齐王去接管吏户两部,听说这也是简亲王推举的。你既在户部,就要多留神点,特别是近日盐税出了问题,你要留意,别让齐王在这事上被人算计了去。”倪琮放在最先的还是那些,“二是咱们自己族里的事,你现在还没接触到,就不要过问,他们来找你,你也别理会,我会解决的。” 倪放应道:“儿子理会得。”心里空落落的,低垂着头掩饰自己落寞的神情。父亲最在意的还是十皇子啊。 倪琮说到最后却显出些不自然来,看着倪放轻轻地叹气:“还有,就是你的婚事,今日太子也问起了,如有喜欢的姑娘,只要家世清白,门第倒无所谓,我可以给你去提亲。不然就等着选秀结束,皇上给你赐婚。” 倪放听了,欢喜不尽,忙应了声“是!”父亲居然关心起自己的婚事,可见对自己还是爱护有加的。却自动把“太子问起”几个字忽略过去,不去想这背后的其他因素。 倪琮皱了皱眉,却是懒得再说什么:“你决定了告诉我,去吧。” ************************************ 尚杰是在二月十五接管吏户两部的,此时离简亲王因轮戍离京不过十天。两部已经有些乱了,朝中大臣都睁大了眼睛看这位年轻气盛的王爷如何整顿部务,如何在四爷的光环下大放其彩。这两部可是出了名的事多事杂,到这两部的官员,都有累死的自觉。以四皇子的机敏,尚忙得焦头烂额,何况齐王这样毛头小子。有不少人便等着看笑话。 尚杰接旨时却没有丝毫重担在肩的自觉,一派闲适从容,丝毫不以繁重的部务为意,微笑着施施然离去。 两部的官员也不管外界怎么言论,都打起精神,忙着整理自己经办的事物,准备着迎接齐王的大驾光临。因为不知道这位王爷的上任三把火烧到哪里,都个个小心着。不曾想,旨下之日不曾来,第二日也不见踪影,第三日,第四日……上折子也都是石沉大海,无音无讯。于是便都想着他是否畏难不肯来了,毕竟传闻中的齐王可能会这般耍赖。 后来不知是谁,想起平川王世子倪放,曾是齐王未出阁时的伴读,便都找他去了。 可怜倪放,在尚杰第一日未出现时,便了解这位小爷又不知准备搞什么花样,短时期大约不会现身,以防万一,他已尽量隐藏自己的踪迹,不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毕竟还是被找上门来了。 他一边处理手中繁重的事务,一边还要忍受同僚不时地骚扰。那些大人有的问他齐王的行踪,有的问他齐王将如何整顿部务,有的问他齐王的心性喜好……倪放虽是个好脾气的,也被折腾得几次险些发火。再一次后悔自己当初给尚杰作伴读的决定,更无奈自己与他有着斩不断的血缘关系。这位表弟,实在是他一生的灾难。 一直到了三月初三,齐王诞辰,两部大臣总算有了齐王的消息:齐王下贴子请他们过府喝寿酒。 齐王府的西阁里设了四个席面,专请吏户两部的官员。因为齐王没到,众大臣都只是呆坐着,除了偶尔的眼神交汇,不曾言语,更是不敢动筷。几个年级轻的,不曾到过这样的地方,便只看着满桌子的水陆横陈,咽着口水。好容易移开目光,便看向那些正襟危坐的老大人们,不敢移神,仿佛他们突然之间变得光彩照人了。 倪放夹在其中,却是半低着头,自得其乐。他自是知道这种大宴的规矩,为防看见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色露出馋相,失了体面,便早早的用了点饭菜,这时却没多少食欲。这会儿无聊至极地在那里暗暗的算计这样一桌酒席将费银几何,又揣测着在坐的大人送了什么礼,价值几何。 又等了片刻,只听门外云板轻轻地敲了九声,阁中的侍者便都跪下了,然后便有内侍的声音传报:“齐王殿下驾到!” 众臣忙离席行礼:“恭贺齐王殿下千秋!” 尚杰很严谨地穿了杏黄色王服,在一群侍从的簇拥下进来,俨然一派皇家风范。他抬了抬手,说了声:“诸位大人请起。”后又再三地让他们坐了,自己却站在主位上,端着酒杯,含笑温言:“本王奉命接管两部,却迟迟不露面,诸位大人想必有诸多疑问。其实,这段日子本王都在考虑如何处理两部事务。今日请诸位来就是想说一声,”他顿了下,才接着道,“本王是极懒散的人,断不会如简亲王一般事必躬亲,列位可要自求多福了。” 户部林尚书便起身道:“听殿下言中之意,是要放手部中事务,这岂非违了陛下意旨?” “陛下可不是让我们这些皇子来做苦力的,若如简亲王般辛苦,才是大违陛下本意。朝廷用众卿,是请众卿分忧的,不是请众卿一味听命行事,万事请上面作主。那样的活计,只要略通些事务的秀才便能做了,要诸位梁栋岂非大才小用。”尚杰嘴角一挑,微微露出点讥讽之意,手指轻轻地抚mo着那只精致的杯子,不急不缓地道,“从明日起,本王每日在吏民堂处理两个时辰的部务,时间一过,概不奉陪。两位尚书大人如有急事可随时寻我,此外的列位,如非奉谕,请勿来打扰。本王喜欢清静。”说着举杯饮酒。 众臣一时之间回不了神。 尚杰放下杯子,笑道:“诸位大人慢用,小王少陪。”说完便在众侍者的簇拥下离去。在这样的日子里,外面想来还有许多王公大臣,在此喝一杯酒,以示陪席,已算是尽了主人待客之礼。 齐王走后,众人便议论纷纷,再好的佳肴也失去了品尝的心思,不知道这究竟烧的什么火。独倪放早有准备,不甚意外,便很安详地吃菜。坐在倪放身边的仓部郎中便轻轻地推了他一把,问:“倪大人,您说,齐王殿下这是什么用意?” 倪放叹了口气:“广大人,在下虽曾是齐王殿下的伴读,可在户部已有两年,这期间并没见过几次面,这位殿下自小行事乖张,不循常理,在下如何能知道他到底想些什么?您问我,不如亲自去问殿下,那个答案更快,更精确。”扫了近处几个竖着耳朵的郎中,摇摇头,自顾自慢慢的品味王府厨师的手艺。 尚杰切实地奉行了他说出的话。第二日,先用半个时辰议完了几件要紧的事,便开始批阅折子。他翻阅的速度极快,下笔,用印,几乎便没有间歇的时候,几个来禀事的官员,几次欲开口,却都又来不及插嘴。 倪放进来了,见外厅满满当当堵了一室的大小官员,奇怪地问:“你们待在这儿坐什么,有这么闲么?” 一个大人便压低了声音,朝门里一指,道:“倪大人,我们是来回事的,可是您看,殿下正忙着呢,我们怎么敢插嘴。” 倪放便道:“直接上前回禀便是,时不我予,对不住,我可抢先了。”便挤到案前,回禀道:“殿下,兵部前三个月的日常帐目已经送过来核准了,并无差错,所用得当。兵部请再拨银八十万,请示下。” 尚杰正提笔在批着一本折子,头也不抬,口中应道:“这八十万的用途他们已报给我了,照准拨给吧。”一时手中折子已批好,用了印,搁在一边,又另取了一本看。倪放却依旧在一件件地说着,尚杰一边批,一边说着处理的意见。一会儿问:“李钦大人可在?” 李钦却是吏部考功郎中,听到叫唤,忙上前应到:“臣在。”却听倪放不管不顾地仍在一项项的念着鸿胪寺下月的预算单子,不由惊异地看向他。 尚杰仍是没抬头,向他交待了几件事,等听到倪放说了到“共计银十七万两,请示下”时,正好这边也嘱咐完了,便向倪放道:“费银太多,让他们重新算过。”李钦在旁正想着这位王爷是不是不愿再听,随便敷衍倪放,却接着又听到尚杰报了一长串的用项,说,“这些都可免,你让人转告他们,再交这样的预算上来,本王一个子儿都不会拨。”说时手中又有一份折子用好了印。又叫人来把那些批好的折子发还。 这时,也到了休息的时间,齐王从另一侧被人簇拥着离开。 所有在场的官吏都惊讶于他分心三用,各自将发还的折子展开来看,却见所有的折子都是一丝不苟的,上面批的句子,或赞或骂,或认可或否决,全是条理分明,引据得当。并无一点敷衍。 倪放却是见怪不怪的道:“以后看着殿下跟前人少,便可去禀事,不然,等一辈子,只怕也等不到。” 果然这一日便只留了两个时辰,隔一两刻钟休息一会儿,休息时不许人打搅。坐下时便无空隙,诸人渐渐习惯,便都争着进去禀事。他手脚极快,请批的,飞速地看了一眼,能批地便立时批了,不能批的便掷还,初时几次尚会说如何更正,以后便只说“费银太多”、“拟任不当”乃至“不准”“不可”了。再想细问,早被后来的挤出门了。待足了两个时辰,他便立时走人,毫不犹豫,未曾轮到的便只能徒呼奈何,却是追之不及。 不过几天,众人便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以后久了,办事效率都提高了,各自渐渐轻松,放上齐王案上的折子,也渐渐少了许多。 尚杰却像是只为了使个下马威镇住这些官员一般,只在前面几日如此勤勉,以后便是一日比一日懒散。但因为循序渐进的缘故,诸人却是一时没有察觉。 这时,盐税案爆发了。 第九章 卫亭午 盐税案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不仅其他大人莫名其妙,连经手此案的尚杰一干人事后回想了整件事情,实在觉得有些诡异。 天玺实行盐铁茶酒专卖,设盐铁使专管,又立专卖之法。以盐为例,把产盐区制盐民户另行编籍,称为亭户,免其杂役,使之专制官盐,盐田和煎盐盘灶由官府配给,所制食盐由官府统一收购,加价售予盐商出卖,严禁私人盗煮私售,违者依律严惩。盐税收益极大,乃占国库收入的四分之一左右,所以朝廷十分重视,对亭户恩重罚重。 贩私盐是屡禁不止的,或为谋暴利,或因生活所迫,总有几个商家或亭户,冒险私售。由此而斩首的,几乎历年都有那么几个,刑部对这类案件本已屡见不鲜,处理得有些麻木了。这一次,却是一个曹娥的亭户,姓吕,因贩私盐一千斤而被判处秋后处斩。这吕亭户是个老实头,据说是因为儿子不长进,欠下巨额赌债,才不得已售私盐。有几个狱卒可怜他,倒也不太为难他,还常请他喝酒,劝慰他“听说齐王殿下,喏,就是那个皇上最喜欢的皇子,不久要加封了,说不定皇上便大赦天下,你就没事了。”日子久了,那个吕亭户便也放开了,也说些自己所经过见过听过的事,其中也有些有趣的,叫那些狱卒听了高兴。 有一日不知怎么扯到自己身上,吕亭户感叹:“要怨,还是怨我自己老实不中用,隔壁二牛,还不是靠贩私盐发了家?听说在扬州有老大的宅院,一堆的小婆丫环,前年回村子里来,那排场,县太爷也赶不上。总催老爷,平日里那脸板的像铁板似的,那天笑得像是开了花。谁不赶着讨好?” 狱卒不过当个故事听,随口插了一句:“不能吧?如果是贩私盐挣了那么大的家业,该贩多少私盐了?够杀十回头了。” “可不是,人家能耐呗。其实,只要上缴朝廷的税银够了,再给那些老爷塞够银子,他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们那里的亭户,没有哪家私底下不贩私盐的。” 其中一个狱卒听了觉得不对劲,便回报上头。刑部再次提审吕亭户,那个老实头却惊慌失措地矢口否认,一口咬定自己当时只是信口胡说。叫巡院去查,也都说没有这样的事:吕亭户隔壁从未有过个叫二牛的,曹娥也从未有什么大富大贵的人来过,并且这里大多的亭户都是本分的。刑部把事情报给秦王,又转呈太子。后便下令彻查。一时把吏部、户部、刑部都牵扯进去。 尚杰联系起偶然发现的盐铁使私会京官,便觉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 盐铁使之职原为度支郎中兼领,后因权重,每年手中所过银两不下千万,便把两职分开,盐铁使常住扬州,下有十三巡院专司查私,又有总催、场胥、分运等小官小吏管盐场事务,倒是一个不小的衙门,而且,这个衙门油水很多。 所以管着这块的盐铁使,一时起了贪心,也是很在情理之中的。而且,这里头贪点儿,并不容易觉察,或者在盐引上放宽点,或者对贩私盐的留点情,胆大一点的官盐私卖,只要布局严谨,任人得当,哪里便能查出什么来。最多一些捕风追影的话,没有证据,也是奈何不得。 尚杰对盐税一案很有兴致,从刑部调来了相关的卷宗,从吏部要来了几个相关官员的履历,又向倪放索来了户部的相关帐目,一一逐件细看,然后又命耳目暗查,却是一连半月,无一点进展,只能肯定里头绝对是有问题的,但究竟牵扯到哪些人,有多大的数额,却是查不出。尚杰一时泄气得很,对涉嫌其中的卫某人也越发有兴趣了。 正是无从下手之际,刑部却传来消息,那位盐铁使大人主动招认了。 据说是酒后失言,被刑部暗探听闻,立时请令搜查了卫亭午在京的那个小院,从中抄出了一本暗帐,其上记载了近三年来,何年何月何日,某官得银多少两,历历在目。总计牵扯到一百零九个官吏。银两总合有六百多万,比盐税一年之和还多。最少的是某场胥得银十两,最多的是送了户部左侍郎四十万。而其中,简亲王这三字分外引人注目。 卫亭午却是识趣得很,见了那本暗帐,便如竹筒倒豆子,一件件一桩桩,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要说个清楚明白似的。许多刑部基本不太可能查到的内情,他也叙述得极清爽。四个书吏轮流着为他做了三天的口供记录,个个手酸脖子痛。都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爽快地犯人。且又有详有略,曲折起伏,抑扬顿挫,他不像是在交待案情,倒像是在说书。只是后来去查证了,也并无夸大虚假之处。 有了卫亭午的口供和他提供的线索,刑部很快便找到了一大堆的人证物证,一百多个官吏陆续入狱。案子很快查清了。刑部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痛快的案子,都是不敢置信,一直以为在做梦。 尚杰仔细问了具体的情形,却是觉得整个案子都十分的诡异。那本那么重要的账册,却是在枕下找到的,并且,好像怕别人看不见,甚至还有一个书角露在外面。而且当初显得那么谨慎的盐铁使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酒后失言。尚杰怎么想怎么不对。要不是后来那些官员都认了,他一定会认为是谁想陷害这些官员。而送给简亲王的那笔十万两银子,据卫某人补充,也是简亲王府的一个门客受的,并不表示简亲王受贿。这就把简亲王也开脱了。整个案子变成十分单纯的贪污案。 皇帝却没尚杰的好奇心,他不管这件案子诡异不诡异,只要是确实的,便足以大怒。马上传旨让简亲王回京,让他说明此事。这么严重的事,一向敏锐谨慎的简亲王没有察觉,也是一桩罪。又不等秋后,便斩了左侍郎等几个贪得多的官员。 而那个卫亭午,因种种因素相加,便只判了削职,永不录用,实在是很轻的刑罚。 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结了,尚杰除了叫人去盯着那个姓卫的,便也无能为力。第一次感觉被人玩弄在掌心,这滋味实在不好受。于吏户两部的事物虽越发顺手,却也越发懒于处理。但那门下的大臣们却是日日生机勃勃的来见他,叫他不得不打起精神。 只简亲王命苦,风尘仆仆地赶到边疆重镇,不过休息了几日,刚缓过神、开始接手防务,便有加急的快马,飞奔而至,要他回京。便又只得收拾行装,赶回京,把留在那里乐不思蜀的昭旭按照太子让他立时回京的严命,顺便也拖带了回来。 等简亲王回来,事情早查清楚了,自然也不能叫人家又回去,皇帝便令他闭门反省一月,罚俸半年,也有让他整顿门风的意思。 尚杰知道,不久自己大概便要退出这两部的事务,以后再来,也是帮忙的性质。太子也一再让他定下来,专管一块事务,说是“总不能又回东宫批折子”。尚杰却仍打着外放的主意,只是不敢明说,只等着时机。 这一日接到郭世勤的请安折,说是桃花汛时,因黄河决口,所辖境内有百多户人家遭灾,好容易修好堤坝,眼见菜花汛又至,实在惶恐不安。又道曾上书请拨十万赈灾银,毫无音讯,听说齐王正管着户部,特地探问一下。 这郭世勤也是许久不曾有消息了,今日来了这么封折子,尚杰也便回想起当初初会时的情形。那次以后,因为种种缘故,尚杰就没见过他们了。只听倪放说,都考中了,也都放了外官,似乎都官绩都还不错。 尚杰便去查问了他的情况。郭世勤时任河阴县知县,每年考绩都是中上,升迁大约是不成问题的。上司评价是“该官忠诚勤勉,不通事务”,说他不懂得变通。但这次却走了齐王的门路,可见事情并不像他所说的委婉。尚杰也查到了他一个月前上的折子,却是因为说今年黄河一带,雨水甚少,不可能有大水冲决河堤而被驳回。尚杰查了晴雨表,也说是雨少,要预备着防旱。这便矛盾了。再查了近两月来河南道各级官员的请安折,仔细地看了,却也是晴雨不一。尚杰便从会贤精舍中派了几个人去处理这件事。 会贤精舍中都是尚杰的亲信,或是犯过罪的,或是身份卑微,都是有一定之才,却不能立身朝堂的,只能私底下干些事。这些年,也帮了尚杰不少。 未等精舍中人回话,又发生了一件大案。 却是一个洛阳的秀才,费尽心思递了一封万言书给管工部的六皇子楚郡王,只是六皇子见他言语混乱,举止怪异,便随手搁置一边,不予理睬。那个秀才行止若狂,日日奔走在丰乐坊丰华坊等王公贵族聚居之地,见府便投书,但谁肯理会一个疯子,不久就被巡街的军士毫不客气地赶出了城。 后来某个大人在闲谈中偶然说到此事,正被路过的尚杰听在耳里,细问之下,却说那秀才言道:黄河大水,淹及十余县,数万人葬身鱼鳖,几十万人流离失所。那秀才言之凿凿,仿佛那幕场景便在眼前。 “谁不知道,那一段河堤是五年前六爷亲自监工建的,年年都派了人去查看,怎么可能决口?那个秀才前言不搭后语,疯疯颠颠的,疯子才信他。”那个大臣带点讨好的语气说道。 “是啊,嫌我们太轻闲么?”其他几个大臣也都随声附和。 尚杰隐隐觉得大祸临头,勃然大怒:“昏愦!不管真假,都该细细查问,如有万一,可是数十万性命,你们倒笑得出来!!” 恨不能狠狠地踹几脚那几个官员。却是没这份闲心。忙忙的叫人去搜寻那个秀才,又向皇帝和太子回禀了自己的猜测。 那秀才却已经死了,最后见到他的人说他曾面对着城门仰天大哭,整整哭了一夜,第二日便寂寂无声地死了。 河南道请安折还是如常发来。尚杰派出的人一时没有回音。 皇帝立时便选派了一行人去查。 尚杰也请命要去,说:“这件事,如果是事实,那是比盐铁使一案要严重得多的大案,只怕他们临事未必能有决断之力,况又牵扯上皇子,恐怕要犹疑几分。还有哪个能如儿子一般胆大包天?” 皇帝初时坚决不许,终于经不住尚杰的百般纠缠。并且尚杰的话也有几分在理,他的能力与胆识,还有他和诸位皇子的关系,处理这样的案子,无疑是最合适的。可是以他的性子,只怕被外头的世界吸引,再不肯回来,自己虽是他君父,却是奈何他不得。 皇帝便与他约定了条件,让他无论明查还是暗访,都得带上侍卫,不许和以往那样孤身犯险——虽每次在外,或有倪放,或有左权,或有秦安,但那区区一人,在皇帝眼里,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又让他不要离皇帝先头派出的那些按查使、巡检使的人马太远,要与他们保持联系。尚杰自然一一应承。 皇帝又为他挑了一大堆的侍从,尚杰抱怨说:“这么多人跟着,我还能查什么啊?谁都知道有问题的嘛。”以贵在精不在多为由,只肯带“风雨雷电”四个侍卫。皇帝想了想,这四人是自己分派给尚杰的,无论武艺、忠诚,都是能让人放心的,便准了。 倪放和左权是不带的,在这一点上,父子二人出奇的一致。只是原由就大不相同了:皇帝想着这两人只会跟着尚杰胡闹,遇到事情说不定还会推波助澜,平添几分危险;尚杰却想到,他们两人一惯不愿意自己冒险,以往已是诸多制肘,如今经过教训,且年纪也长了几岁,更是要处处牵制,决不许自己轻涉险地。而“风雨雷电”几个从未出过京,也没见过多少世面,对外头的事物想必新鲜得很,大约比较容易说服。 于是就这么定了,皇帝择了一个最近的日子,为他提前行了加冠礼,晋封他为“祺亲王”,这使他的身份更显贵重,也让他能拥有更多的权利。然后封他为“十六道黜涉使”,让他巡察各地,考察地方官吏的政绩,分别官吏的廉贪以行赏罚,并寻访民间疾苦,赈济穷乏。又准他可以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朕知道你一出去就肯定一时半会的不愿回来,这次索性成全了你,让你光明正大的出去。只是万事小心。” 还没从皇帝一反常态的宽容中回神的尚杰,在消息传开后,先被倪放埋怨了一阵,左权虽没说什么,却更让他有些过意不去。而诸位娘娘,更是让他几乎落荒而逃。 日夜兼程地赶到目的地,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惨不忍睹的景象,但眼前的情景却出乎意料:大小的城镇熙熙攘攘,一派的祥和,行人往来,步履从容,脸上也不见有什么悲愤之色。 尚杰与风雨雷电四人停下匆匆行进的脚步,在一家酒楼稍作休息。在等着小二上菜的当儿,尚杰手中的折扇一下一下的轻轻地敲着桌子,细细思量: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没有留意到?还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惨案? 正想着,惊雷轻轻地“咦”了一声,叫他:“公子,那边那人很眼熟啊。” 尚杰转头一看,也是惊怔莫名:竟是那个诡异的卫亭午。 卫亭午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的目光,侧过头来,扫了他们一眼,视线便停留在尚杰的脸上,朝他微微一笑,举杯敬酒,无声的叫了声“殿下”。 “他就是前任盐铁使?”惊雷咋呼呼的叫嚷,“不像嘛。” “你以为是什么样的人?”饭后,尚杰坐在客舍庭院中的槐荫下,品着茶问。他一时已不急于寻找答案。 “他不是贪官吗?不是应该脑大肠肥的么?不是应该长得很难看的么?”惊雷疑惑地道,“那个姓卫的,长得很不错的嘛。” 尚杰道:“人不可以貌相,我就看他很不顺眼。” 那位让他看不顺眼的卫某人却迎着他的目光过来了,带着很轻松的微笑,向他做了个揖:“能在这里见到您,实在是三生有幸。” “难道这不在你的意料中么,卫大人?” 卫亭午笑道:“鄙人怎有那般能耐?您真是说笑了。” “避开了我手下的追踪,然后亲自找上门来,这只是纯粹的意外?就像意外地在酒楼撞见我,还有意外地酒后失言,意外地没把黑帐藏好,意外地逃脱了严惩一样的意外吧?那个意外还意外地扯上了最是谨慎的四哥,真是好意外啊。”尚杰语气很平和,很和缓,脸上的笑也很温和。 “无巧不成书。”卫亭午笑语如春,“世上若没有这么多这么好的意外,怎么会有那么多那么好的传奇故事,又怎么能够给后人留下那么多那么好的谈资?” “精彩的议论。”尚杰轻轻的击掌,“卫大人被撤职永不录用,实在是朝廷的损失,若留在朝中该给后世留下多少浪费笔墨口舌的机会。”很是遗憾的神情。 “有您这样识人之明的公子,实在是朝廷的幸事。”卫亭午一脸遇到知己的模样。 “爷,你们到底要说些什么?”惊雷不耐烦的问。旁边三个侍卫都偏头瞪了他一眼。 尚杰盯着浮沉的茶叶,淡然地道:“那就要卫大人给你解惑了。” “当然是与公子停留此处有关。”卫亭午离着两三丈,遥遥地注视尚杰手中地茶杯,似乎他们都发现了那里有什么玄机。 “卫大人有什么意外的发现?”尚杰丢开茶杯问。 卫亭午对上他的视线,微笑着道: “您想知道的真相。” ******* “果然是这样。”几天后,银电和惊雷从开封府赶回来,都是一脸的气愤:“若不是我们跑的快,恐怕就要被扣在那里了。” “很好。”尚杰一脸平静,向卫亭午道:“卫大人,这事就由你处理。” 正在喝茶的卫亭午几乎呛住,咳了几声,道:“在下无职无品,乃一介草民,何德何能处理这宗大案。” “我碰巧知道你这个草民能耐得很,”尚杰冷淡地道,“我只管下命令,至于如何动手,就是你的事了。既然你这么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想必也无所不能。” “不奉令的后果是什么?”卫亭午垂死挣扎。 “本人心眼很小,也很妒才嫉能,又任性不愿听别人反对的意见,但碰巧又有一个很不错的出身。”尚杰分外可亲地笑问,“卫大人,我该拿一个不听亲王口谕的草民怎么办?” “好吧。”卫亭午无奈道,“那草民只好谨遵王爷的谕旨了。”谁让自己要自动送上门呢。 等卫亭午告辞,惊雷便问:“爷,您当真把这么大的事交给这个姓卫的?” “有人愿意代替我们劳心劳力,我们为什么不稍微轻松一点?”尚杰道,“那些大人有那么缜密的心计,恐怕我们虽然知道真相,也没法能将他们奈何。” “那个姓卫的是什么来历?听起来他好像什么都知道。”最小的成风问,“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为什么这次会帮我们?他是不是真心帮忙?” 尚杰躺在软塌上,闭目道:“不知道,你们打探出来告诉我一声。” “我以为爷知道他的底细呢。”成风一脸失望:“那爷还这么信任他?” “我一向很懒的,这么诡异的人实在懒得去揣测探究。”尚杰的声音已渐成呢喃,“成风,叫他们回去吧。” 尚杰说的是会贤精舍的人,包括前来调查此事的,跟踪卫亭午的。的确已经不需要他们的参与了。四个侍卫都是在尚杰身边呆了多年的人,自然也知道精舍里那些人的能耐,特别是能派出来的那些人。而这次居然没有帮上多少忙,与那个姓卫的相比较,实在不能相信。 而那位任性的主子居然就这么睡了。 这件事上,郭世勤没有说慌,那个秀才也不是疯子,河南道沿河一带确实遭了洪灾。 五年前,精通水利的六皇子视察了河道,并且亲自监工大修了堤坝,虽然花了近千万银子,谁都说值。见过堤坝的人都说,那怕是拿几千斤的zha药来,也一时炸不毁。何况又年年派人来查看。这堤坝是万无一失的。 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随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毕竟经手的是一箱一箱白花花的银子,总免不了几个起了贪心的。雁过拔毛,层层克扣,堤坝便只好偷工减料。六皇子再认真再能耐也不可能将所有的地方查个遍,何况他是个皇子,有些危险的地段,诸位大人人人有责不让他去。 于是,历经了四年的凌汛、桃花讯、菜花讯……等等的汛情,北岸还是坚固的长城,南岸的十余处堤坝却终于忍不住决了口,数十个大小城镇变做泽国,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当初的官员有几个已经不在这里,剩下的也基本不在原来的位置,但事情一旦败露,谁也逃脱不了干系。最“有远见”的便是开封府的知府大人。他知会遭灾之地的诸位官员,联成一气,封锁了从洛阳到开封这一带,只许进,不许出。又让原先的那些官员们把之前贪的钱拿出一部分来,把几个小的决口堵上,大的两处,便干脆顺势开凿河渠,引入低洼的地方。然后给那些百姓重建家园,每家都给了一笔不少的银子。大多数百姓不知道其中的猫腻,只会感恩戴德。而一些知情的,或在这场灾难中损失惨重的,当然不肯罢休,要去告状。对于他们,毫不客气,以种种理由,或明或暗的处置了。 那些人的善后工作做得如此好,甚至用不着朝廷拨赈灾银。尚杰想到这里头的难处,便不愿去处理了。何况有卫亭午在,怎么能不充分利用资源。 想来事情会诡异的解决,尚杰很放心地去与周公下棋。 而四个侍卫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睡觉。 第十章 紫萧 初离京时,尚杰每日都往京中上折子,或请安问好,或闲话风土,也说些正经事务。在解决了河南道的案子后,便隔三差五才去信。再后来,十天半日才写一封,到了八月中秋之后,便渐渐懒得写了。他写信,有时就如说书,把自己所见所闻叙述得极为生动。让那宫中的娘娘们,每每见信又是埋怨,又是欢喜,只是百般挂念,日日派人去问:“今日可接到十殿下的折子?”可却总摸不清他的行踪,也无法回书给他。 尚杰却丝毫没去想过他们的感受,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等闲那里肯回去。为防止走漏风声,在不愿回京时叫人抓回去,离开河南道后他便很少亮出皇子或是黜涉使的身份。有时进城看见某位知府或知县,不知怎么耳通目明地得知他要到该地,排着盛大场面在城门候着,他却悄悄地从偏门走过,微笑着看着等候的大人们,与他们不知不觉的擦身而过。而后传文与他们,想象他们见字时的模样,总有种儿时作弄兄弟成功后的窃喜。在更多时候,他效仿传说中的侠客,仗剑除恶,不知惹了多少是非,却是“事了拂衣去”,浑不在意。 那些侍卫中,年纪最长的银电,老实木讷,拗不过他;惊雷、倾雨一般的爱热闹,只有火上浇油的份;最幼的成风倒是想劝,可因为年纪小,上面几个本就时时威胁着要让他回去,根本没开口的余地,而他想着若真遇上事,自己再不济,多少总能帮点忙,便只好乖乖听话。 这一日走得急,没寻到宿头,眼见日落西山,附近却是深谷幽林,渺无人烟。 尚杰望了望天色与周围的环境,不禁皱眉:“这是什么鬼地方?” 成风应道:“爷,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困龙谷了,这名字好像不太吉利,而且听说前面经常有强人出没,没什么人家。我们要找地方投宿,还得赶上二三十里路呢!” 尚杰放眼望去,只见两边翠峰簇立,茂密的丛林中隐着一条弯曲的小道,于是抚鞭笑道:“这倒是个伏兵的好地方。”说罢,策马进林。 侍卫们忙紧跟上去,成风落在最后,忙忙地赶上来,隔着几人遥遥地叫道:“爷,天色已晚,赶不上到城里去投宿了,倒不如在原地露宿一晚,何必冒险进林。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爷是武艺超群,但也难防他人暗算。” 尚杰浑不在意地笑道:“若真有什么强人,我们可就把天时、地利、人和全丢掉了。” 惊雷便道:“成风年纪小,难免怕事。若真有什么强人,凭咱们几个,还能护不了爷的周全?” 成风叫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鲁莽行事啊。” 尚杰摆手道:“别吵,林中有动静。” 林中果然冒出二三十个黑衣蒙面人,把他们围起来。四个侍卫也策马把尚杰围在核心,纷纷拔剑戒备。 中有一人喝道:“来人听着,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下,然后从哪来回哪去,大爷我不想伤人。” 尚杰笑道:“我身上可只有这项上人头还算值钱,如果给了你,我还怎么回去,既然后退无路,只好前行了。” 那人道:“大爷说了,此路不通!” 四个侍卫互相看看,倾雨便道:“那就让我来把这路通一通。”便当先冲出去。 一声令下,黑衣人便蜂拥而上。惊雷和成风护着尚杰,紧随在倾雨马后,银电殿后,众人手中长剑毫不留情,一剑一个,黑暗中便有不少黑衣人倒下。只是林子太密,策马不便,一时冲不出去。 正打得不可开交,忽听隐隐的乐声传来,渐渐清晰。似乎是琴箫合奏,不知是什么曲子,听来只觉婉转动听,安详闲适。尚杰吃了一惊,暗道:“这等时候,这等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音乐。” 那群黑衣人显然也是大吃一惊,为首之人便叫道:“弟兄们手脚麻利点,快解决他们。”众人齐喏一声,攻势更为凌厉。尚杰等人一边打,一边留意身边人的情形,眼见成风已是受伤,尚杰一时分神,竟也挨了一刀,其他三个侍卫越发手忙脚乱。 这时,只听见一声娇叱:“哪来的毛贼,竟不懂得这里的规矩么?” 众黑衣人听到此声,却如老鼠听到猫叫,一声“撤”,顿时便走得干干净净。 尚杰心下一松,顿觉伤口痛得厉害。恍惚间闻到一种奇怪的淡香,隐约还曾听见另一个声音飘缈地道:“不必追了,把他们……”便什么也都不知道了。心中唯一的念头:这么点小伤也晕,实在太失面子了。 醒来时,却在红罗帐、绣罗衾中,一时不知身在何地。闭目定了定神,想着不是被救了,便是被绑架了,总之,一时无碍,只是不知他们四个怎样。身上的伤口已被仔细地包扎好,也不觉得疼了,在那馨香温暖的锦被中也再躺不住了。便支起身子,撩起罗帐,却见旁边放了折叠整齐的衣衫,知是为自己准备的,便忙穿戴整齐。 起来四顾打量着摆设,显是一个富贵人家,且品位不俗,断不是一夕骤富的商家,必是世族名门。转出屏风,却见一个梳双髻的少女,把手支在案几上,支着头正打着瞌睡。尚杰便过去轻轻地咳了一声:“姑娘!” 那女孩子跳了起来,抬头见他,忙笑道:“公子醒啦,比莲姑说的要早些呢。”忙让座,沏茶:“公子用茶。”又扬声叫道:“小橘,知会小姐一声,公子已经醒了。”外面有人答应着去了。这丫头又问:“公子要不要用些点心?” 尚杰谦和地道:“多谢姑娘。请问姑娘,这是哪里?在下的同伴又在何处?” 那丫头掩嘴笑道:“公子急什么,难道还怕我害你不成?您从那些人手里捡得命,怎么连救命恩人也不问一声。” 尚杰便问:“不知是哪位救了在下,是姑娘你么?” 那丫头摇头道:“竟是个糊涂虫。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丫头,哪有什么能耐,只是给您换换药罢了。” 尚杰却是不肯聪明:“请姑娘明示!” 那丫头又是叹气又是跺脚,便显出一点不客气与不屑来:“你可知道江湖人称‘风尘三侠’么?” 尚杰想了想道:“知道啊。”那丫头欢喜不尽,瞧着他的眼神好像在说还是有点见地的。却听见尚杰接着道:“不就是唐初的虬髯客、李靖、红拂女么?” 那丫头又跺了一脚,大有你已经无可救药的意思,恨不能指着他的鼻子骂白痴,终究觉得太过失礼,用冷冰冰的口气道:“那是老皇历了,如今的风尘三侠是沧浪客、游侠儿、紫箫女。救你的就是我家小姐,‘风尘三侠’中的紫箫女,江南林家的掌珠。”说着用尚杰听得见得声音自语道:“小橘怎么还没回来。”向尚杰勉强地陪个笑脸:“公子且稍坐,奴婢去去就来。”不待尚杰回答,竟自走了。 “新风尘三侠?”尚杰苦笑了一下,自己刚才是有点敷衍了,不然也许能多问点什么出来,至少,刚才那位侍女的名字,不曾问一问,可失礼得很。又觉得有些腹饥,便暗告了声罪,拿了几块点心吃了一点。然后便向外走去。反正刚才那位侍女不曾交待自己不可随意走动,那随便走走,应该无妨的。自己好像在床上躺了很久,竟觉得有点腰酸背痛的。 方走到二门,便听大门外传来刚才那位侍女的声音,仔细听时,却听见她说道:“书里面不都是这么说的么?落难公子被路过的小姐所救,日久生情,两人相亲相爱,经过一点小小的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百年好合,一生福寿安康。我以为是天赐良缘,却赐了这么个草包,中看不中用。” 尚杰不觉一笑,原来这位侍女竟是要做红娘呢。 却听见一个声音道:“你呀,是中了书的毒了,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怎么看怎么假,偏你认作真了。再说,我们小姐岂是书中女子能比的,世间再没有一个女子及得上她的。就是大爷二爷,做姑爷也只是差强,别说这个不知根底的臭男人。” “至少那位公子比大爷二爷长得俊!”那丫头竟为他说话,想来还不肯放弃心中才子佳人因难成亲的故事变做现实的理想。 “光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又不是要做兔儿爷的。”那个听起来现实多了的声音又说道,“咱们的姑爷,家世不重要,相貌过得去就成,重要的还是有才、有人品,要文武双全不弱于我家小姐,还要痴情专一,只对小姐一个人好,这才行。” 那丫头还为他争辩:“那位公子不仅长得俊秀,而且斯斯文文的,只是有点书生气罢了。” “那最要不得,书生气,听你刚才说的,是书呆子吧。还要小姐救,肯定便是会点武艺也是差劲得很。不能保护小姐的姑爷有什么用!” “说不定小姐便是喜欢这样的呢,她若喜欢了,你有什么办法。” “小姐才不会喜欢这种不中用的臭男人!” “白蛇娘娘那般厉害,不是也爱了一个不中用的许仙?书上说了,情之一物,奇妙得很。” “你是咒小姐不成?许仙那样胆小怕事的负心汉,便该沉到湖底去。” 尚杰听了只觉得有趣得很,想起了幼时躲在宫殿的树上,好奇地听那些宫女姐姐们嘻嘻哈哈,吵吵闹闹,争论着几位年长的皇子。回头学给母后、母妃们听,逗得众妃大笑,曾说:“十哥儿长大了,也要引得女孩们争执的。” 然而,显然在这两位女孩子心里,她们小姐才是最最要紧,最最珍贵,最最无可匹敌的。 于是,心里不由有了点好奇心:这位小姐,会是怎样的人物? 还是原先那个丫头,不久便端了精致的饭菜来,伺候他吃了,才知道已是申时。 那丫头倒是又如初时一般和气了,一面收拾了碗筷,一面道:“公子睡了十一个时辰了。莲姑当初还说至少得十二个时辰才醒,你竟比她预料的早些。” 尚杰奇怪地问:“不过是一点小伤,我素来身子并不弱,怎么就晕了一天?” 那丫头笑道:“那是我家小姐用了镇魂香,让你睡得好些,伤也好得快些。” 尚杰想到那奇怪的香味,知道自己晕倒不是因为身体虚,自尊心总算挽回了点:“是了,还没请教姑娘大名。” “我们能有什么好名姓,公子叫我芸儿就是了。” 尚杰便问:“芸儿姑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同我一起的那四个人在哪里?” 芸儿觉得奇怪:“你当真没听说过我家小姐的名号么?江南林家也算数一数二的人家。” 尚杰真诚的微笑道:“在下这是第一次出门,半点人情世故也不懂,还请姑娘赐教。” “我不过是个丫环,有什么能赐教的。”芸儿道,“我们老爷的名讳叫林静渊,是江南最大的商户。这儿是洞庭水心居,是林家的一处别业。公子那四位下属没什么大碍,不过他们对我家小姐出言不逊,少不得有些苦头吃。” 林静渊,尚杰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听过,一时却想不起,只好先放在一边,却作了个揖:“姑娘能否带在下见见你家小姐,也好当面致谢。至于那四个小子,失礼之处,也还请见谅。” 那丫头闪身避开:“好啦,好啦!你别这么多礼,我一定把话带到就是。不过我家小姐愿不愿见你,就是小姐的事了。”说着喜笑颜开地走了。显然觉得这位公子还是符合书中才子形象的。才子佳人的戏还是能继续下去的。 这时候,林大小姐正在花园扶栏看花,栏边那一丛ju花开得正艳,她似乎看得入了神。旁边随侍的莲姑看到芸儿向她招手,看了一眼沉在自己思绪中的小姐一眼,没敢打扰,悄悄地走过去,听了芸儿的窃窃私语,又回到她身边,小心地探问:“小姐不去看看那位公子么?” 林小姐淡淡地道:“有什么好看的,如果他的伤好了,打发他走就是了。” 莲姑问:“如果他想见小姐呢?” “就说我不见了不就完了?难不成还叫我等他给我打躬作辑,叩谢救命之恩?”林小姐有几分不耐,花也不赏了,一边和她说话,一边便往园门走去,一抬眼,却正见尚杰从外面走来。 尚杰是跟着芸儿来的,一路上却也没人去问他。那芸儿不多时便从花园出来,见了他便问:“你怎么也跟着来了。”又一想,笑道:“小姐待会儿就出来了,你可别说是我放你进去的。”便笑着向另一边走了。 于是便迎面遇上了。这位林小姐,在尚杰眼里也算不得什么绝色,却是气度不凡。虽是商家之女,却比自己以前见过的几位贵族少女还要雍容些,一面不动声色的打量,一面见礼问:“这位想必就是林小姐了。” 林小姐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你倒是好得很快。” 尚杰见没猜错,忙作揖谢道:“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莲姑不由噗嗤一笑,林小姐瞪了她一眼,极冷淡地对尚杰道:“无须多谢。”举步便走。 “沁儿,对客人岂能如此无理。”一个和蔼的声音忽然插进来,轻责了她一句。尚杰循声看去,只见一个中年贵夫人扶着小丫头的肩,笑着过来,一双眼睛,不住地打量他:“更何况,这还是你自己请进门的客人。”身后跟着的丫鬟中,便有那个芸儿。芸儿朝着他笑,似乎有几分得意。 “哪个愿意请他们进门了。”林沁很不高兴地道:“要不是正被我碰上,谁耐烦救他们。他们倒是怀疑我和那几个没长眼的盗匪串通一气,谋害这位尊贵无比的大公子呢。” 尚杰便赔礼道:“不知是哪个不知礼数,冲撞了姑娘,在下这厢赔礼了。” 林沁冷冰冰地道:“不敢当。” 那林夫人便来劝解:“不过是个误会,何况这位公子也不知情,你朝他撒什么气?——你爹回来了,找你呢,快去吧。” “娘,您还是让他们快走吧,咱们家招惹不起。”林沁说着带着莲姑等几个丫鬟去了。 林夫人看着尚杰,有几分无奈地笑道:“小女被我宠坏了,公子别介意。” 果然是宠坏了呢,这样的女子与京中那些被骄纵的丫头片子有什么两样?为什么她的丫鬟这般推崇?心中虽在腹诽,面上却一直保持着真诚的微笑,口中言道:“夫人言重了,是我们失礼在先,怪不得姑娘。” “公子不介意就好。”林夫人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又有礼地问:“还没请教公子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籍贯无所谓,尊姓大名自然是不能说的,尚杰便信口捏了个名字:“在下姓齐,名石,字如玉,金陵人氏。” “原来是齐公子。齐公子的四位随从在西厢养伤,公子想必急于一见,我让芸儿陪公子去吧。”林夫人也没有再啰嗦地问些什么,和他一起出了园子,就辞去了,“老身去吩咐一声,晚上给公子洗尘。” “多谢夫人。”尚杰极尽礼数。 “公子请随婢子来。”那芸儿一脸的失望: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书里、戏里都是因老夫人阻挠而产生波折,这里却是他们自己别扭呢。 在林夫人的挽留下,尚杰一行暂在了水心居留下了。 因为误会而把林沁骂了一通的惊雷和倾雨两个是最支持尚杰留下来的。 倾雨说得好听:“当初错骂了人家,总得好好赔个不是,更何况救命之恩也还没报呢。”而不久前他还在尚杰数落中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又不知道她们的底细,在那种情况下那么凑巧的出现,当然要怀疑她们心怀不轨了。何况那个小姐又不反驳,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们。” 对于他的辩驳,成风很不客气地道:“那是人家觉得和你不在一个层面上,不屑与你说话,这不是把气往爷身上撒了。” 尚杰听着他们的话,想着那个林小姐:这样心高气傲、目无下尘的女子,怎会被丫鬟们喜爱? 晚宴上,尚杰第一次见到林静渊,实在想不到这个甚是清举的中年人会是世人所谓的无奸不商的商人。他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相貌清癯,言谈举止皆有大家风范,让人一见忘俗。尚杰甚至觉得可以从他身上找到太子的影子。他并没有追问尚杰的来历与遇难的原因,只问他会不会下棋,能不能与他来几盘;又说书房中略有些收藏,如果有兴趣只管去看看。 林静渊,尚杰后来终于想起,这个名字是自己在户部听过、看过的。这个很不俗的名字确是属于一个大商人的,这个商人经营着最大的珠宝行、钱庄、当铺,都是立刻便让人想到铜臭、奸猾这些词的行当。那时自己还想着可惜了这好名好姓。而眼前的林静渊与自己脑海里的商人印象丝毫不符,与他的名字倒是很配。 饭后,林静渊请他书房喝茶,指给他看各种书籍所藏的位置,与他评点墙上的字画,谈得甚是投机。又拉他下棋,说是一局定输赢。 “您不像商人。”尚杰轻轻地在棋盘上落下黑子。 “我该作为赞美还是讽刺来听?”林静渊立时回应了一枚白子,笑道,“不过也是,那家商人有像我这般清闲的。” “可有几个商人能有您这么大的产业,可有什么秘诀么?”尚杰笑问。 “公子也想从商么?”林静渊笑问,“那可不是条好道。” “如果能做到像您这样,晚辈倒想从商了。” “我这样么?”林静渊笑道:“我其实没有怎么经营,都是下人在打点。我这样的人如去应酬,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呢。” “那也要您运筹帷幄之中吧。” “什么运筹帷幄之中,我只是在家中清高。”林静渊悠然道,“我原本也是官宦子弟,出身世家,只是家道中落,无以为续,只得从商。”他的视线落在对面墙上挂着的画,目光却透过那幅画,回到久远的年代,“这不是我本愿啊。” 尚杰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他自己不欲为人知的秘密,便不深问,道:“不管怎么说,如今您过得很不错啊。” “是啊,我如今很知足了,有温柔贤淑的夫人,还有乖巧可人的宝贝女儿,一家子平安和乐,还有什么可求的。”林静渊恍惚低喃,“富贵如浮云,帝乡不可期,不如归去,隐于林。” 尚杰虽听懂,却不明白,敲着棋子催道:“林伯父,该你了。” “啊,”林静渊回神,笑道:“是啊,我们还在下着棋呢。”又问:“齐公子的出身,也是很不错吧,又是这样的年纪,大约是不明白我的话。” 尚杰便直言道:“是的。听起来,您似乎遭逢大变,历经世事,看透世情。” “我的经历,以后说不定你会知道的,已经过去了,也没什么,以后如何,要看沁儿了。”林静渊突然转移话题,问,“对了,齐公子有没有婚约?或是心上人?” 尚杰讶然道:“没,没有。” “公子不必紧张,我并不是想把小女许配给你。”林静渊笑道,“我再怎么糊涂,也知道她现在对你没什么好印象。” 尚杰心道:我对她也没什么好印象啊。 “齐公子,你以后说不定会遇上这么一个人,你什么都愿意为她放弃,也什么都愿意为她去夺取,而你唯一的心愿,只是想和她一起,白头到老。遇到这样的人,是你的幸运,也说不定是你的灾难。但是,一生中若没有这么一个人,人生也就毫无意义。”林静渊幽然道,“我不过想说这个。” “林夫人便是您心中这样一个重要的人吧。” “是啊,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座飞扬的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