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钩弋之死 “他不会这样对我,他说过他爱我。怎么会这样对我?!”昭阳殿内,钩弋夫人的叫声令人不寒而栗。 由着她闹了一会儿,见没有人上前,未央宫的宦官首领杜广陵甩甩袖子,沉声道:“娘娘,请您安静一点,保留最后的颜面吧。” 吵嚷着的钩弋听到这个,突然停止,颤声道:“什么,什么最后的……” “是的。”杜广陵严肃地接道:“刚才陛下的盛怒您看得一清二楚,他的意愿想必您也应该心知肚明。”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钩弋浑身发软,跌坐在凳上,声音也变得恍惚:“我只是在喂他吃葡萄的时候,不小心让籽卡着了他,我不是有心要谋害,我怎么会谋害他呢,他这么爱我……况且,他已经没事了。还有,我们以前,”她为了证明般地叙述从前:“我们以前也经常闹别扭,他,他不是都原谅我了吗。” 杜广陵面无表情地听她说话,有几分惋惜地同情:“今天不一样,娘娘。” “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钩弋抓住他的袖子,神经质地叫着:“他不会这样一点小事就杀我,他不可能就这样杀我,不可能!” “的确不可能。”杜广陵由她抓着,有些可怜地看了看她发红的眼睛,回头望了一眼,待所有人退下才靠近她耳边,轻声回道:“娘娘,您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日子,什么日子……”听到这句话的钩弋,被触动了敏感的神经,浑身发抖:“江,江充!” “对,江充。”杜广陵确定了她的猜测:“今天是江充的忌日,娘娘。” “可是江充,他已经死了三年了,陛下怎么会,怎么会到现在才……他不是答应过,他不可能,我是弗陵的亲娘啊。” “您和江充联手谋害前太子刘据之事,事隔三年才发作,正是陛下顾惜弗陵殿下,当时他才只有四岁。” “可他现在也不过才七岁……”钩弋申辩着:“他还这么小,他一样不能没有娘,不能……” “可是陛下不能再等了。”杜广陵暗示着:“他年事已高,近日来的饮宴,不过是回光返照,这是宫内心照不宣的事实,难道您能够跟自己说不知道吗。” “所以,要我为陛下殡葬,可是,我,我不是他最爱的女人吗,他怎么会舍得,他这么爱惜弗陵,怎么会舍得我……”钩弋的身体渐渐软倒,歪在地上,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 “事到如今,我就跟您说句实话。”杜广陵俯身:“陛下有意立弗陵为太子。” “太子……”钩弋眼中闪过一道光彩:“弗陵要是太子,那我……” “那您就必须得死。”杜广陵坚决实言:“子少母壮,国将必乱。只有这样做,陛下才能安心地立他为太子。” “不,不可能。”钩弋软弱无力地反驳:“我只是一介女流,没有能力祸乱他的天下,何况,儿子做了皇帝,母亲却要成为刀下鬼,陛下没有道理这样对待我,这是荒唐的,这是荒唐的,弗陵。”钩弋想起了刘彻视若珍宝的儿子,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你快把他找来,只要我带着他去见陛下,陛下一定会原谅我的,一定会的。你……”她突然想到欺于情势,应该客气一些,改口道:“杜公公,麻烦你快去把他带来,快点……” “奴才没有办法把他带来。”杜广陵有点为她难受:“您难道忘了,弗陵皇子因为出疹子,三天前,陛下已经派人将他送往骊山温泉王夫人那里了吗,骊山离此,长达……”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突然明白一切,灭绝希望的钩弋歇斯底里:“他说他爱我,他说他爱我,他说过他爱我的……” 能被皇上爱过,对于女人来说,不可谓不是荣幸;只是这种荣幸,因为它注定不能长久,所以很多女人都领受过,只是随时要小心为此付出代价,没有这种觉悟、不能洞察宫中规则的女人,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钩弋渐渐放低了哭声,从地上起来,杜广陵要扶她,被制止了。 她站直了身躯,放眼去看。 昭阳殿是她的寝殿,这里有很多她熟悉的过往。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仿佛昨日才离开家乡,来到这里,却又像是隔世,已经远去。 首饰盒里,那华丽的珠宝依然夺目,她已然没有当初欣喜的心情。 她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像杜广陵说的那样,像个当之无愧的宫中贵妇那样,保留最后的颜面。 擦干净眼泪,转身,在镜前坐下。 慢慢地,认真地,仔细地,开始。 上妆。 第二章 阴魂不散 骊山温泉,夜。 安静的殿阁内,年幼的弗陵躺在王夫人怀抱里,正沉醉梦乡。 嘴角牵动,稚嫩的小脸上,红疹的颜色已经非常浅淡;那不谙世事的微笑,香甜得令人见之心酸。 王夫人很快抬起头来,不忍再看。 连日来,她一直非常精心照顾着这个孩子,舍不得离开他半步。 但眼下,她不得不放开他了。 因为回廊深处,压抑的,凄惨的哭声,毫无预兆地幽幽传来。 即时察觉的王夫人,不由低头看了一眼弗陵,旋即望向外间疾呼:“贤儿,快进来!” 年青的皇子刘贤立刻推门而入:“母亲!” 王夫人看见他惊慌的神色,很快明白:“你也听见……”她想起什么,不再说下去,小心地将弗陵交给他:“快抱着,别让他醒了。” 刘贤接过来,正要听话陪他躺下,只见王夫人起身去摘墙上的桃木剑。 他不由自主地紧张道:“母亲,你。” 王夫人将剑放在他枕边,叮嘱道:“不要出来,好好地守着弗陵,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不要看不要听。” 中庭。 对着面前宽阔的空地,王夫人神色坦然地轻声:“出来吧。”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一团黑色飞快往上升,从地面,飞快地,突然地。 那是一个女人,年青的,美貌的,却已经死去的女人。 王夫人叹息:“你不应该到这儿来。” “为什么。”她立刻质问她。 “因为他正在安睡,”王夫人感到痛心。“你不应该惊吓他,你是他的母亲。” “弗陵……”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嗓音变得沙哑:“他,他还好吗。” “他已经退烧了。”王夫人劝她安心:“回去吧,你不该到这儿来,钩弋。” “回去?!”仿佛听到世界上最荒唐的笑话,钩弋突然高声地笑起来:“回到哪儿?王夫人,不,我的好姐姐,我不该来到这儿,那么请你告诉我,我应该回到哪儿去?” “已经死去,就不应该再眷恋阳世,否则你会变冤魂厉鬼,永世不得安宁。” “那么你的良心就能得到安宁吗。”钩弋不肯放过突然发作:“怀胎十四个月的时候,是谁在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我;弗陵出生之后,又是谁将他视如己出般地爱惜?” 惨白的脸上怒不可扼的神情叫人胆寒,王夫人却像完全没有感受到般地,温和地回应:“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你应该将它忘记,尽快转世,再生为人。” “是吗,可我不这样认为。”钩弋轻忽地飘来,并且意图绕过她,向着弗陵的方向行进。 “你想干什么。”王夫人闪身拦住,侧身向后。 挥动衣袖,一道白光亮起,笼罩门板,将她们隔离。 “我要见他。”钩弋非常坚决地肯定。 “你疯了!”王夫人感到不可思议:“弗陵是你的孩子!” “对,他是我的孩子。”钩弋越发激动:“正因为他是我的孩子,他就更应该知道,他的母亲是因为他才死的!”张牙舞爪,她的样子也变得更加疯狂:“我的眼泪,打动不了远在长安那个无耻的男人,至少还能打动自己的孩子!” 王夫人一掌打在她的脸上:“你这个疯狂的女人,弗陵他只有七岁!” 钩弋将她甩开,接下来愤恨不平地强调理由:“他是只有七岁,可他将来会成为皇帝!我要他命令史官揭露,让整个天下,整个后世都知道,那人人敬畏的大汉天子刘彻,是怎样地厚颜无耻、阴险卑鄙!” “那又如何?”王夫人望向她发红的眼睛,以可悲的怜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该教导一个七岁孩子学习怨恨,那毕竟是他的父亲……如果是我,只会让一切安静。” “是的,所以。”钩弋想起往事,咬牙切齿地嘲讽:“所以你还可以保有高贵的夫人身份,待在这里修身养性;你的儿子还可以保有高贵的皇子身份,陪伴着你安享天伦,即使你们同样参与了谋逆,而我却必须以生命作为代价……”她终于失声痛哭,哀嚎尖叫:“这不公平!” “这是不公平。”王夫人伸手指向身后:“那么你认为,让一个七岁孩子的无辜心灵承载怨恨;让他一生以报复作为生存的目的,这样就公平吗。” 钩弋只有站在原地,低头饮泣,当她发现自己是那样地无能为力。 王夫人同情地走近,张手将她抱住:“好妹妹,离开吧,我将日夜为你诵经,超度你的亡灵。” “事到如今,我的确不该再生妄念。”泪眼婆娑的钩弋放弃了执着:“姐姐,我只想再见他一面,我会很小心,不会吓着他,我怎么会真的舍得,我是他的母亲……要不,”她小心翼翼地同她商量:“你将我变得,变得红润些,象个正常人那样,姐姐,我请求你……” “即使如此,你身上的阴气仍然会伤害他,他太幼小。钩弋,我会好好地待他,直到他长大亲政,请你放心。” “不,我怎么可能放心,怎么能对你这样的小人放心。”钩弋猛地将她推开,发出一声吼叫:“我终于明白,你置之不理,使我在长安死于非命;现在又将弗陵控制在手里,因为,你想让你的儿子当皇帝,而你想当皇太后!” “你说什么。”王夫人对这个异想天开的理论十分惊奇。 “否则,你为什么不救我,别告诉我,你失去了法力,妲己。”钩弋高声叫着这个奇怪的名字,秀丽的容颜因为仇恨而变得狰狞:“妲己,你这只该死的狐狸,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相信你!” “看来你已经没有办法清醒,你走吧,如果你再不走,别怪我不顾姐妹之情。”王夫人终于压抑不住怒火。 “姐妹?”钩弋冷笑地颤抖:“曾几何时我和你同样强悍,一切都是由于轻信了你的谎言,才会令我落到如斯境地,妲己,我不会放过你,即使我现在只是孤魂野鬼!” 钩弋说完,舍尽全身力量向王夫人扑了过来。 与此同时,她们的身后,一道剑光急速穿越而来,王夫人不假思索地侧身,它便冲刺进钩弋的身体。 惨叫一声,钩弋低头看向自己的肚腹,然后下意识飞快抬头,看是谁将它握在手里。 剑上的灵气彰显正义。 桃木剑。 刘贤。 第三章 君威难测 连绵的暴雨侵袭长安的街市,阴霾的天空多日不见晴朗。 面色恐慌的人们窃窃私语,宫中的传闻以讹传讹已经到了人心惶惶的境地。 而整个天下的主人——刘彻,正躺在未央宫寝室的软榻上,昏昏沉沉,半梦半醒。 庭院,梧桐的根浸在雨中,夜风迎送远处惊惧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令他惊动。 睁开双眼,抬手触及低垂的幔帐,刘彻撩开一角,望向外面:“广陵。” 值夜的杜广陵上前施礼:“陛下。” “朕好像又听见有人在哭,是谁?” “是尹婕妤。”杜广陵辨别声音的方向来自明秀殿,因此回奏道。 “为什么还在哭?”宫中闹鬼,即将临盆的尹婕妤首当其冲受到惊吓,不过,近两日已经不再见到钩弋的幻影,想来她已经偃旗息鼓。 “奴才去看一看。”杜广陵分忧地抬腿欲走。 “不,朕亲自去吧。”刘彻坐起:“快准备一下。” “外面雨太大了,陛下。”杜广陵上前劝阻:“现在还不到五更,等天亮早朝过后,奴才派人去将娘娘请来。” 刘彻正要接着说,一个年轻的内侍走进禀报:“陛下,明秀殿尹婕妤求见。” 话音刚落,尹婕妤已然冲了进来,哭着近前拜道:“请陛下恕臣妾擅闯之罪……” 刘彻急忙将她拦住:“小心孩子,”又急忙吩咐她身后跟随的侍女:“快扶她起来!” 尹婕妤坐在他身旁,颤抖着拉住他的手,哭诉不停:“这两天臣妾是没有再见到她,可是她说的话总是在耳边响,她说要把孩子带走,她说要带走我的孩子,陛下,陛下……” “有朕在。”刘彻斩钉截铁冷笑道。 只听一声惊雷,狂风大作,将殿外梧桐树枝打折,飞掠击撞门上,扎出窟窿,横躺在地。 尹婕妤尖叫着躲进刘彻怀抱。 刘彻让她坐定,自行起身,不许跟随。 殿外直立,傲然仰望。 苍穹。 紫微星的光辉已经不那么明亮,刘彻却面带微笑,认真仔细地凝视。 没有多久,天边显现鱼肚白的颜色。 风停了,雨也停了,太阳快要升上来了。 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突然,却又顺理成章。 殿内的众人喜出望外。若不是碍于天子威仪,几乎要欢呼雀跃。 尹婕妤更满心喜悦地走近刘彻。 外面有个湿淋淋地小内侍飞快跑来,跪地禀报:“陛下,骊山王夫人……” “请她单独相见,让刘贤带着弗陵去同生殿休息,给他们准备姜汤驱寒;三日后饮宴,朕要大赦天下。”这重要的命令明显是向身后吩咐,杜广陵急忙上前领旨。 得到安抚的尹婕妤先行退下,中途遇见他们。 王夫人被杜广陵安排人遵旨引荐,他自己引领牵着弗陵的刘贤慢慢走向同生殿。 身畔交错,刘贤转脸,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尹婕妤那高高隆起的肚子。 未央宫中,王夫人进殿行礼:“陛下。” 刘彻走到她的面前,伸手道:“旅途劳顿,你辛苦了。” “不敢当。”王夫人站起。 “一切安定,就知你到了长安。”刘彻抬眼看天,言语隐有深意。 “陛下言重了。”王夫人谦辞。 目光碰撞。 一个女人,一个男人。 女人容貌端丽,男人白发苍苍。 恍惚间有如隔世。 王夫人不由感慨,颤声道:“陛下一向可好?” “紫微黯淡,你深知星象……” 王夫人阻止他说下去:“陛下……” “凤栖梧桐,大风折断,此兆不祥。”刘彻看着门上的破洞,轻叹直言:“这几日朕同霍光他们已经商榷再三,只是你未回朝,终究不得心安。” “谢陛下看重。”王夫人走开两步,躲避他的视线。 这般情境,刘彻似乎有几分歉疚:“论才智,论年纪,贤儿远在弗陵之上,但是。” “陛下,不要再说下去了。”王夫人显然想起过往,不愿再提。 “那么朕就直言,密探来报,那些远在封地的皇亲贵胄,包括朕的儿子,已经偷偷地无诏进京,他们潜进长安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弗陵,这也正是我将他抢先一步送到你那里的原因。” “感谢陛下的信任,臣妾将竭尽全力……” “这远远不够!”刘彻目光焦灼地盯着她:“你告诉朕,朕能相信你,将朕的弗陵交到你的手上吗,朕能相信你,将朕的江山社稷交到你的手上吗?朕能相信你,将朕的千秋万世全都交到你的手上吗?” 过分的激动令年迈的刘彻难以承受,因而剧烈咳嗽。 王夫人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药瓶,欲上前。 “你不必对朕这样好。”刘彻伸手推却:“朕已派人将贤儿和弗陵带去了同生殿。” “你……”王夫人不敢证实猜测地睁大双眼。 “是的,贤儿做了人质。”刘彻平静少许,轻抚胸口,坦言道。 “陛下!”王夫人心痛道:“贤儿他是无辜的,他,他也是你的儿子!” “权力面前,人心难测。”刘彻说出担忧,叹息道:“朕别无选择。” “同生……他们在一起,只要弗陵安好,他就安好;如果弗陵有事,他就……”王夫人又想到入殿之前:“我听见说你让人为他们准备了姜汤,难道你……” “解药会分期给你。”刘彻不得不硬起心肠:“一直到弗陵长大亲政,就会根除。” “你在骗我!”王夫人崩溃道:“那是毒药!” “事到如今你只能选择相信朕。”刘彻的眼睛里也是泪光闪动:“除此之外,朕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你明白吗,做为皇帝,为了天下必须深思熟虑,无所不用其极,有时甚至要杜绝亲情,还有爱情……” “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在你的身上得到爱情。”王夫人看穿一切,冰冷地回答:“我只想和贤儿在骊山安度余生。是你为了利用我,甚至将我们的感情视作为交易,你知道我为了贤儿的安全,会不惜付出所有,刘彻,你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你错了,我有感情。”刘彻果断地截住:“但是我的感情已经死了。普天之下,我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已经死了,并且永远不会原谅我……” “陈阿娇。”王夫人自然念起她的名字,被飞快地打断:“不要提她!” 直到此时,尊贵的皇帝脸上才显现一丝羞愧的颜色,并且有几分沉痛,而这显然绝非因为眼前的这个女人。 只听他大声的向她宣告:“所以,除她之外我不在乎任何人的怨恨和诅咒,你尽管怨恨和诅咒吧,为了你的儿子,你必须屈服!” “刘彻!”王夫人此刻感受到钩弋的痛苦,张扬双手。 “不要妄图对朕动手,不要耍弄心机,天下并非你一人精通法术,如果妄动,你将再也见不到他。”刘彻平静地警告:“朕一直知道你还在恨着朕……妲己。” 第四章 长夜未央 睁开眼坐起,没有人敢靠近。 就这样闷着,闷着,不说话。 终于那阵心悸过去,思潮却难以平复。 刘彻环视四周,仔细张望这宫殿。 长夜未央。 未央宫的夜总是特别漫长。 他住在这里很久了,很久很久。 他知道,如今他即将在这里死去。 那些在相伴在身边的人们会心怀喜悦地盼望还是战战兢兢地哭泣。 刘彻在心底嘲笑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些他已经不能管束。 风烛残年,惹上心悸的毛病。 腕上的针眼越来越密。 眼见着时间已经不能再等他了。 他却还需要时间来等待他。 一个人最痛苦的,是不是安排自己的后事? 那种明知逝去的绝望,亲身品尝,无人可替。 即使位高如天子,尊贵如皇帝也不能躲避的轮回。 时间是最残忍的主子,不会心生怜悯。 任何人在它面前即使形同仆役般地匍匐哀告,痛哭呻吟也全然无能为力。 此刻的刘彻觉得,他脆弱得甚至像个孩子。 他的心,不能控制的疼。 铺天盖地,像洪水般地涌来。 而他所做的对抗,只是忍受。 这是御医不能医治的病症,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将疼痛减到最低。 此刻的刘彻却没有召他们前来的意愿。 他似乎将这种痛苦作为惩罚,以弥补对梦中人愧疚。 自古至今,皇帝都是残忍的。 特别是雄才大略,运筹帷幄的皇帝。 他们没有仁慈的权利,即使这只是一个借口,他们都在行使着残忍的实质。 相伴在他们的人会首先品尝这种残忍带来的折磨。 刘彻想起了近在眼前的王夫人。 或者,他应该称呼她为妲己。 他命令她回到明秀殿,陪伴尹婕妤,直到她安全生产。 明秀殿的墙壁上,以防范勾弋的名义,贴满了符印;房梁上,以同样的理由,高悬着用七节竹制成的剑器。 七节竹,狐狸最恐惧,最害怕,最不敢碰触的东西。 这委实很有效,却对她太残忍了。 为了让他们母子隔离,居然能想出这样的妙计。 刘彻不知是该自诩高明,还是心寒于内心的城府,像大多数人看待的那样。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还年轻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他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 他已经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残忍、冷酷、无情。 铁石心肠,是作为有为的君主,必须也必定会具备的一种特质。 感情,在他的身上,会逐渐麻木地失去踪影;有时甚至如同行尸走肉般失去鲜活的生命。 唯有此刻的疼痛,是真实的。 刘彻安静地躺下,侧身向里。 汗滴在被上,眉头紧皱,直到最后按捺不住地伸手紧攥着胸口的衣襟。 玉佩在他的掌中湿透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慢慢地,它减轻了,放缓了,使他沉静地,安宁地,到达梦乡。 翠绿枝叶上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宽阔的树林,深处骏马奔腾的蹄声渐行渐近。 鞍上清朗俊秀的青年,一身行猎装束,干练整洁,散发着青春的活力与朝气。 他快马加鞭追踪猎物。 过了一会儿,在前方奔跑的白兔突然停下。 他正好锁定目标,停马,张弓。 箭,瞬间飞出。 那白兔却也在瞬间不再是白兔。 幻化出青年背对的身影,似曾相识。 不,是刻骨铭心。 那背面清晰而远去的面孔,立刻出现在他的脑海,充满他的全部思想。 他张口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不能回头的箭羽急速地,以他不能拒绝的速度,向前飞,向前飞。 那青年听见了耳后的风声,却纹丝不动。 淡然地,等待般地,迎接他的屠杀。 “不,走开!” 刘彻使出全身力量,再度睁开眼。 泪,纵横交错。 停了一会儿,侧耳。 回应他的,是一阵悠扬的,有点悲伤的琴声。 如泣如诉。 殿外。 第五章 血溅宫闱 离征。 传说中燕国的太子丹送别荆轲之时奏响的乐曲。 出征般地别离,英雄又悲壮。 流传至今,广为人知,却在宫中多年没有出现。 因为喜爱它的,经常弹奏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作为怀念,刘彻下令禁止。 今日当他诧异地,再次听闻的时候,恰巧是刚刚从那可怕梦中抽离之时。 于是这旧时的琴声简直被赋予了拯救的性质。 怀抱激动的刘彻飞快地下床,倒穿着鞋就跑去查看。 外间的空地。 屋顶。 一个白衣青年盘膝坐在未央宫的屋顶,凝神专注。 这距离使刘彻看不清楚他的脸。 但是这不重要。 他欣喜若狂地向他呼喊着:“韩嫣,快下来,韩嫣!” 似乎为了这个,青年的乐声即时停止了。 挥动衣袖,膝上的乐器顿时幻化成为一柄竹剑。 他拿它在手里,站起来,然后飞身向下。 刘彻担心地迎上前,看他安然无恙地在对面站定。 几乎是同时,他想抱紧他的行为被强行自制。 当他看见他的时候,几乎立刻就明白,他不是他想念的那个人。 即使眼前人的容貌和韩嫣如出一辙,那种拒人千里的感情却在他清澈的眼底显露无疑。 停在半空的手臂尴尬地垂下,刘彻站了一会儿,在看他的脸:“韩生。” 韩生不回答。 “东方先生好吗。”证实了猜测,刘彻接着问下去。 韩生的眉头动了一下。 刘彻提及了他的老师、将他扶养成人,恩同再造的亲人。 东方先生。 东方朔。 当年东方朔抱走他的时候,韩生还是个婴儿。 如今二十年过去,他再次出现在刘彻面前,以酷似祖父韩嫣的形态。 当年太皇太后赐死的时候,韩嫣也不过是这个年纪。 铭刻刘彻记忆深处,对于他的全部感情,突然崩溃。 物是人非。 一切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 韩嫣是死在窦太后手上的。 韩嫣的儿子韩耀是死在刘彻手上的。 如今,韩耀的儿子韩生来了。 刘彻慢慢地转身,走回去。 他将后背留给他。 韩生咬紧了嘴唇,手握紧了竹剑,却终于没有这样做。 他沉默地跟着,当他们在殿内坐定,房门紧闭,听皇帝吩咐取来待客的香茗。 看着上升的热气,韩生没有饮。 刘彻在对面看着他的眼睛。 他看着他,如同看着当年的韩嫣。 但韩生是冰冷的,他的眼中没有韩嫣温暖的笑意。 如同三月春风般的温暖。 那种安心的感觉,是可以全心信任的挚友才能达到的温度,可惜他已经永远不能碰触他了。 刘彻在灯下,仔细地看他。 韩生的手一直紧攥着兵器,不曾放开。 看着他发白的指节,刘彻怀想东方先生将他带走之时的情形。 韩生,他曾经抱过的这个孩子,有一双聪慧的眼睛。 东方先生今次派他前来,看来已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五行术数、演算周易、天文地理…… 二十年过去,当年那样弱小的,惹人怜爱的婴儿如今显然具备了杀人的能力。 也许他是来帮助他的? 除了刘彻之外,没有人知道,明秀殿的剑器和符印正是他的手笔。 但在此之前,他又眼睁睁地看着钩弋大闹宫廷。 这是为了什么,这样的自相矛盾。 为了韩嫣,为了他的祖父吗,韩嫣是刘彻最好的朋友。 为了韩耀,为了他的父亲吗,韩耀死在大汉的天牢里。 刘彻笑了。 对于韩生,他并不惧怕,心底甚至蕴含着渴望。 “朕知你因何而来,不过,东方先生答应了朕的请求,朕应当要谢谢你。” 韩生不发一言。 “朕时日不多,燕王刘旦他们暗自进京,必有图谋,你是否能够答应,帮朕度过这场危机。” 韩生仍然不说话。 “朕本该遵守承诺,一命换一命,但,朕是天子,倘若如此,天下不会放过你,朕不想你重复你父亲的命运。”刘彻的声音开始变得激动。 韩生越发握紧了手指,他不能控制它们轻微地颤动。 “倘若朕答应你,两日之后皇宫饮宴之时,这把竹剑将浸染一个人的鲜血,并且,他是朕的骨肉至亲,那么韩生,你,能答应朕吗!”刘彻盯着韩生,艰难而痛苦地,诉说一场交易。 窗外有细微的声音。 韩生站了起来。 第六章 往事珍思 因为密谈而遣退众人的刘彻看着门外。 一个幼小的孩童,面色张惶地望着他。 弗陵。 刘彻绝没有想到会在此刻看见这个孩子,诧异地询问:“弗陵,你怎么……” 弗陵是睡下之后偷跑出来的,身上有些单薄,夜黑了,一个孩子在宽大的宫殿游走,不免害怕。见到刘彻,立刻安心许多。跑去扑在他怀里:“父皇。”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刘贤呢。”刘彻看看他身后,无人跟随。 “贤哥哥睡了,他不知道。”弗陵回头望望,十分胆怯这黑暗:“父皇,我冷。” 韩生盯着门外,没有动。 弗陵又说:“父皇,我害怕,我的母妃呢。” 他的父皇握着弗陵的手,他的小手冷得像冰。 觉得不便吩咐,刘彻正要叫人来,韩生却轻巧地,安静地将门关上了。 可是弗陵再说了第二遍:“父皇,我害怕,我的母妃呢,我要见她。” 刘彻没有回答他,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将他抱到床上,盖被子。 可弗陵还没有躺下就晕过去了。 刘彻大惊失色,即刻要传唤御医,但很快他冷静下来,去看韩生。 韩生迟疑片刻,总算上前去把脉,半晌回答道:“他中毒了。” “什么!”刘彻不敢置信:“他,他中毒了?” 韩生点点头,开始为弗陵施针,刘彻没有阻止他。随即替他们放下幔帐,心急如焚地向外传唤。 杜广陵进殿,忐忑不安地跪下:“陛下。” “从他回来你一直守着吗。” 杜广陵看看垂下的帐子,在刘彻的示意下才说下去:“遵照陛下吩咐,奴才自打领着弗陵殿下进入同生殿开始就没有离开过。” “刘贤呢。” “刘贤殿下一直同弗陵在一起,对殿下很爱护,没有异常的举动。” “那是为什么。”刘彻一时陷入迷茫,稍倾,突然惊醒:“姜汤!” 他上前一步,激动地质问:“你亲眼看见他们喝下去的!?” “是,陛下。”杜广陵急忙回答。 “没有差错?” “是,陛下。” “那是为什么……”大受打击的刘彻声音也变得无力,不由往最坏方面去想:“难道刘贤已经知道,那……” “那该如何是好。”杜广陵也慌了起来:“奴才明明很小心……” “不管他知不知道,就按知道的办,反正……”刘彻截口:“你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杜广陵走后,韩生自帐后出来,神态凝重。 刘彻早知药因,只问:“他什么时候会醒。” “天亮之前。” “好。”刘彻努力稳定心神:“谢谢你,韩生,刚才朕说的条件,你可答应?” 韩生看向门。 刘彻快速道:“人已经走远了,韩生。” 韩生没有回答。 刘彻急切地说下去:“如果说刚才朕还应当对刘贤心怀愧疚,那么现在,朕没有任何顾虑。韩生,朕知道这样很难,朕代天下的百姓请求你,朕为万民的福祉请求你,如果还不够,你可以用道术取朕下一世的寿命,韩生。”仿佛痛下决心般地,他拿出最后的法宝。 韩生看着他从颈上取下一块温润通透的宝玉。 “这块玉佩是朕的姐姐南宫公主在幼时送给朕的,是朕最珍爱的东西,在朕长大之后,它被改造成为开启珍思馆的钥匙,你应当听说过这个地方,韩生。” 珍思馆,那是刘彻的秘密,那里包含他所有心情的底细。 “后来,朕打造了一块相同的送给了你的祖父,韩嫣。普天之下,只有他可以与朕共享,只有朕能够明白他,也只有他能够知道朕的全部感情。” “那块已经毁掉了。”韩生的声音颤抖着:“在他被尊贵的太皇太后……” “可朕的这块还在!”刘彻更为激动地吼叫:“珍思馆在朕的百年之后会被毁弃,那里有你祖父的一切,如果你真的不想知道,那么朕现在就毁了它……”他将它捏紧,挥手向下。 第七章 尘埃落定 合上竹简。 关上门。 一路走来,到了御花园的池塘边,韩生停步,抬头。 四更。 天自然还没有亮,昏昏的颜色让人看着不舒服。 紫微星的光,越来越暗。 韩生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挥袖。 在他身后,虚无的影,登时变得立体。 隐身法被破,刘贤的嘴角却浮现浅淡的笑意,后退一步,微微欠身:“公子法力高强,失敬失敬。” 韩生打量他的年纪与服色:“刘贤?” “是。”刘贤开门见山:“公子可愿与我联手。” 韩生不语。 “实不相瞒,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常人不同,只是我的母亲以为瞒得密不透风。在她练功的时候,偷偷学来的法术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我将姜汤以挪移法调了包,原本还愧疚是我的小人之心,刚才在门外听到你们的对话,没想到我伟大的父亲居然第一时间就想到牺牲我的性命,人说父慈子孝,他既然如此待我,我也只好孤注一掷,奋力一搏。韩公子,你我志同道合……”刘贤情绪激动地上前。 韩生没有回答,握紧手中的剑器。 “公子别这样。”刘贤有点害怕,但仍然继续劝说着:“我知道你很难,如果听从父亲韩耀的命令,就对不起祖父韩嫣;如果遵照祖父的意愿,你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又不会原谅你,做了贤孙就不能做孝子;做了孝子就成不了贤孙,我若是你,也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正说中韩生的心事。 他低下头去,刘贤看不清他的脸色,索性坦白道:“公子,如今皇宫内忧外患,危机四伏,饮宴之日,羽林军倒戈相向亦非难事啊。” 这样明显的暗示终于使韩生抬起头来望着他。 刘贤笑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历史上对于弗陵登基之前的这场“鸿门宴”并无记载。 况且这场宴会,没有开始多久就已经结束。 刘彻邀请的群臣中,最重要的是霍光。 在去年这个时候,他曾送给霍光一幅画:周公背成王朝诸侯。 画中含有托孤之意,只可惜霍光当时未曾想到这一层。 今年在同样的时节,再度邀请。 刘贤进殿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霍光,还有坐在刘彻身旁的弗陵。 对这场宴会的意义,大家都心照不宣。 只是表面文章,粉饰太平,有人先恭贺刘彻尹婕妤的即将生产。 刘彻笑着点头看了看坐在下面的刘贤。 刘贤也笑了。 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等一会儿灾难来临是没有人能救他的。 王夫人被困在明秀殿里。 灾难,会是谁的灾难呢。 在宴席刚刚开始的时候,被策反的那些羽林军在刘旦的带领下已经开始行动。 他们包围了皇宫,打算瓮中捉鳖。 朝殿上歌舞升平,听着传出来声音,从北门进来的刘旦带着小队人马越围越近。 当他们快到达目的地的时候。 突然发现,屋顶上,坐着一个白衣青年。 韩生看着手里抓的这把米。 他犹豫着不知道何去何从。 心跳得很厉害,闭上眼,昨夜看到的,韩嫣的竹简,一字一句,跃然于脑海。 “建元四年冬,陈后有孕,帝外游骊山。韩嫣罪孽深重,误伤龙胎,竟致流产,有负重托,无颜见君,惟有自裁相谢。太皇太后深恩,免于连坐。凡我子嗣者,当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陛下。吾皇万岁,愿汉家天下,千秋万载,福泽绵长,罪臣韩嫣叩上。” 这是真的吗。 从四更天到现在,韩生一直觉得很恍惚。 “……听从父亲韩耀的命令,就对不起祖父韩嫣;如果遵照祖父的意愿,你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又不会原谅你,做了贤孙就不能做孝子;做了孝子就成不了贤孙……” 昨夜刘贤的话在耳边响。 韩嫣的竹简却又那样言辞恳切。 米。 撒豆成兵,撒米成将,以一敌十,天下太平。 韩生凝望着自己的手,紧紧地抓着这把米的手。 底下的叛臣们越来越近了。 “儿臣愿为父皇舞剑一曲,以助雅兴。”刘贤出列,恭敬地跪奏。 鸿门宴的旧招数,在此刻重演。 霍光正要劝阻,刘彻暗递眼色,制止了他。 当刘贤的剑向着自己的父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微笑地看向刘彻的那双眼,很清澈。 刘彻的眼神却突然变得悲伤。 他看见,在刘贤的身后,另一把飞快地斜插过来,穿胸而过。 那把剑,是竹的。 意图谋反的刘贤就这样死了。 在死前,他转过身去。 韩生松了手,以悲悯的目光看着刘贤慢慢地向下倒去。 刘贤微笑着望着他,然后闭上了眼睛。 外间的刘旦见风使舵地退兵。 对于他们,刘彻装聋作哑地不予追究。 这是一早就吩咐下去的,对于这些还有利用价值的人来说,治罪,不是当务之急。 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要弗陵地位稳固,刘贤的死已经足够威慑力。 宴会结束了。 所有人都退下。 刘彻一个人坐倒在朝殿的台阶上,慢慢地开始哭。 他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无助,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 因为他看见。 地上,刘贤用来行刺他的那把剑改变了形状。 是树枝。 “如果这把剑将沾染一个人的鲜血,并且他是朕的骨肉至亲……” “用我的生命,消除你的怨恨,交换你对大汉的忠诚!” 刘贤听见的,他的父皇与韩生交换的。 刘彻听不见的,他的儿子与韩生在心底交换的。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明秀殿里传来了哭声。 王夫人抱着初生的婴儿,走近。 刘彻抬袖抹抹眼睛:“妲己,你让朕看见他。” “什么。”妲己的声音木然呆滞。 “贤儿他走了吗。” “你说什么。”妲己颤抖着将嘴唇咬紧。 “贤儿的魂魄现在一定还在宫里,你让朕看见他。”刘彻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你有办法让朕看见他的!” 妲己根本不看他。 “朕要跟他说对不起,”刘彻悔恨交加:“他的眼神那样干净,他根本没有伤害朕的念头,是朕自作聪明,结果连弗陵也害了……” 妲己将婴儿塞在他的怀里,转身向外走:“你还是好好看看这个孩子吧,可惜,你看不到他长大,可以为你利用那一天了。” “妲己!”刘彻在后面追:“朕原本想你和韩生互为辅佐,互为牵制,以保卫弗陵,保卫天下,朕也不想这样,朕也想善待他,可这是没有办法,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妲己不理不睬,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终,她的身影,渐渐消隐在走廊的另一端终点, 婴儿还在哭啼不止。 刘彻的泪,降落,滴在他的小脸上。 仿佛感应到这悲伤,婴儿哭得更加厉害。 刘彻低头看他。 他长得很像他的父皇,很像。 他的哭声,同七十年前的自己,同样嘹亮…… 第八章 刘彻出生 七月初七。 长安,未央宫,猗兰殿。 别再是女儿了,王美人看着自己的肚子。这一回,可要争气些。 这些天,一直处于期盼新生儿的喜悦和担忧中,王娡的心情时好时坏,疲惫不堪。 迷迷糊糊,梦见一轮红日入怀,温暖非常。王娡脸上的笑容尚未散去,已然惊醒。 她捂着自己的肚子,咬着牙,大声叫唤宫娥,焦躁不安。 孩子,她期盼的孩子,期盼着能改变她命运的孩子,终于来了。 “娘娘,娘娘。”明秀殿内,宫女采儿跑进来。 栗姬看看她一脸慌张的样子:“是男孩。” “是的。” “陛下赐名了没有?” “嗯,叫彘。” “彘?刘彘。哈哈。”栗姬笑得很大声:“好名字。” 跪在地上的采儿,不敢抬头。 彘,就是猪,小猪。 景帝赏赐这个名字,是有缘故的。 他正在睡梦之中,卧于榻上,有宦官前来禀报:“内宫王美人产子,求陛下赐名。” 景帝正梦见一头小猪奔跑而来,随口答道:“彘。” 这是景帝的第9子,也是王美人所生唯一的男孩。 这个男孩,改变了母亲王娡的命运,以及许多人的命运。 当然,最重要的是,大汉的命运。 王美人怀抱新生的儿子,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 有宦官回报说陛下已赐名。 王娡听说此名为彘后,脸上保持着笑容。 来人退下。 再过了一段时间,有禀报说:“栗姬来访。” 王美人不能不见。 栗姬满面春风的走进来。 按照宫规,王美人要见礼。 栗姬连忙拦住了:“不必了,妹妹要静养,快请坐。” 王美人知道来者不善,表面上却是客客气气的。 栗姬是皇长子刘荣的母亲,在景帝的后宫中,生子最多,也最为得宠。 没有子嗣的薄皇后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事实上,栗姬眼看着就是不远将来的六宫之主,王美人当然不敢得罪。 今日王美人有了自己的儿子,底气有了,表面上却很谦恭,温顺。 在后宫里,这是最需要,最重要的本事。 藏。 栗姬笑道:“我是来给妹妹道喜的,妹妹一番辛苦,得了贵子,荣华无限啊。” 王美人赶快说:“哪里,我怎能和栗姬姐姐相比。” 姐妹。 后宫里最多的关系。 也最不缺。 客套话说完了,贵客也走了。礼物放下来,还没有打开看,陛下驾临。 景帝听说栗姬来过,笑道:“原来朕并不是第一个贺喜的。” 王美人也笑着:“陛下国事繁忙,不足为奇。” 景帝说:“栗姬的礼物在哪里,给朕看看。” 王美人急忙让宫女奉上。 景帝打开一看,大笑道:“美人,来看。” 小猪。 陶制的。 样子很可爱。 王美人看着景帝的笑容,只有跟着笑。 彘。 这是陛下所赐名讳,不能责怪更不能得罪,责怪栗姬,就是责怪陛下。 王美人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在后宫,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哭,都有道理。 王美人在笑,笑着等。 薄皇后,也在等。 她知道这是没有用的,在这个后宫里,她所依仗的,不过是一些家族势利。 最重要的武器,她没有。 儿子。 当后宫王美人生下皇子的消息已经传遍的时候,薄皇后轻轻淡淡地,充耳不闻。 这是别人的事,和她没有关系。 后宫有争斗,永远有,一刻也不会停。 有武器的,战得久些,没有武器的,跟在有武器的人的身后,寻求保护。 狐假虎威也好,装腔作势也好,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 薄皇后也想保住自己,但是跟自己有亲缘关系的太皇太后走了,皇太后,未必是想保她的。 后宫,一切都是出于利益,保护也是利益,为了利益而保护,太过正常。 最重要的武器没有,也就没有利益。 薄皇后也只有等。 其实,后宫里的女人都在等。 有本事的等荣华富贵。 没本事的等红颜老去。 说穿了,都是在等死。 死,可以很美,很风光,很体面。 大多数地都不体面。 后宫最多的,是宫女。 宫女是下人,不能要求个个死的都体面。 冤魂,死的就更不体面。 那些不体面的人一多,很快的,就让体面的主子们惊惶失措。 在景帝离开未央宫到甘泉宫小住的那段时间,传说有人在未央宫里见到了戚夫人的身影。 戚夫人,戚姬。 高祖刘邦的爱宠。 下场极惨。 吕后在刘邦驾崩后将其变成“人彘”,砍手斩脚,剜眼去耳,削鼻断舌,只一团血肉,在地上爬,痛楚几日,方能死去。 这样的死去了,自然是冤魂厉鬼,如今多年后又在宫内出现,令人怎能不怕。 住在猗兰殿的王美人更不能不怕。 她害怕,却不能请示说我要搬出去住。 鬼神之说,宫中尤为忌讳。 她不能怕,母亲害怕,就会影响到孩子。 有了孩子,再胆小的母亲,也能变得胆大。 她抱着2岁的彘儿,轻声哄他入睡。 等孩子睡着了,她却整夜整夜不能入眠。 她抱着这孩子,一宿一宿的流泪。 他是她的指望,她的依靠。 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只有这母子间的亲情,还有那么一点真实与温暖。 这2岁的幼童,成为一个成年人的希望和依仗。 为了这孩子,母亲的身心必须充满力量。 王美人低下头去,亲吻他。过了一会儿,也撑不住睡意,闭上双眼。 阴风。 长袖一拧,那孩子便到了怀中。 王美人惊坐起来,眼前一团乱发,没有面容。 刚要叫唤“彘儿”,脸颊被挥来的袖子袭中,昏死过去。 戚姬看着那熟睡的孩子,脸上浮现阴冷的笑容。 袖子轻拂,在那孩子的脖颈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越收越紧。 孩子有了知觉,开始挣扎,但是力量太小,哭喊无声,终于身体变得僵硬,手臂垂下。 第九章 妖妃转世 戚姬高兴地想要叫喊,发出的只是“唔唔”的声音,她的舌头早就没有了。 不能不想起,自己也早就没有了眼睛,能看见这些,全凭着心里的那点恨。 如今,恨也难消除。 过去的终究过去,发生的也早就发生。 杀他一千,一万,心中恨怨也难消除。 袖子垂下,孩子抛在地上。 哭。 戚姬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如意。 如意死了,她救不了她的孩子,她的孩子被吕后的刺客毒箭射死。 斗不过。 只有死。 如今是他们斗不过她,她是鬼,他们是人。 也无用。 回不来,时光回不来。 曾经,高祖面前,专宠之人。 能保护她的人走了,无所依仗,下场悲惨是注定。 可是,曾经是美丽过的,是多么美丽啊。 镜子,有人递过来一把铜镜。 时光流转,戚姬仿佛又见到当年的风光。 手脚回来,面容恢复。 是美丽的,依然美丽。 戚姬高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正要转身去看递镜之人。 孩子,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孩子,在她怀中,依旧酣睡。 戚姬吃惊地往地上看去,被自己抛下的,不过是绣枕。 那怀抱孩子的女人,轻轻拍着,将孩子放回床上。 戚姬看着自己回复了往日面目,颤声问道:“你,你是谁?” “妲己。” “什么?” “你在等,我也在等,我等的时间,比你长。” “为什么,我要报仇,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他的来历。” “他是将来的天子,就是我的仇人。” “对,你恨的,不全是吕后,而是高祖。是整个大汉。” 戚姬不语。 “你恨他,没有将你安排好,终于害得你,下场落到如斯境地。” 是的,的确。 他爱过她,可是在最后关头,没有给她最重要的,就舍她而去。 在后宫,没有最大的权势,等于没有盾牌,死穴全都放在明面上,清清楚楚。 戚姬想起前尘往事,叫喊起来:“我为什么不能恨他们,我为什么不能报仇。” “你的样子是我恢复的,你当然能看见我有法力。” “那又如何?” “在让你快快乐乐的往生,还有面目惨烈的报仇之间,你选一样。” “你想恃强凌弱?” “弱肉强食,是天理,当初你斗不过,仍要斗,你不明白这个道理。” 道理,在不得不明白的时候,才会明白。 戚姬拿起铜镜,看那镜中的容颜,一时恍惚,一时不舍。 一道光影亮起,待惊觉已在瓶中。 戚姬挣扎叫喊,全无用处。 琵琶精走过来:“姐姐千万不要心软,对付她,浪费光阴是何必。” 妲己摇摇头,看上去,有些怜悯。 琵琶精浅笑道:“姐姐是不是觉得我很卑鄙?” 妲己没有说话。 “可是卑鄙的手段只要有效,就能达到目的,到时候,谁敢来指责你卑鄙。”琵琶精很得意。 妲己轻声责怪她:“小声一点,他在睡。” 琵琶精望望床上:“我原以为姐姐对他没有感情,原来比我们都多情。” 她再走近一些,“哟,这眉眼太好,将来长成了,又要害人。” “你不害人就行了,谁能害得了你?” “姐姐,纣王当年对你可是怜香惜玉,对我可没有。” 妲己没有理她,有些往事,不必提醒。 琵琶精沉醉在往日的荣华里:“姐姐,当初在朝歌的时候,那高耸入云的摘星楼,是多么奢华啊。” 说起来的时候,她神采奕奕,眼睛里透着兴奋的光。 是的,还有鹿台,还有酒池肉林,那享受,她永远都忘不了。 她说:“姐姐,我们不如下凡去,再享受一次人间荣华。” 妲己说:“看来你又舍不得。” “我是舍不得,明明眼前的荣华富贵,为什么不要。” 妲己不理她。 “姐姐,那些凡人从来看不起我们,在史书里,骂你是妖精。我们是妖精,可我们偏偏在凡人地界里,呼风唤雨,风光无限。我们要看着那些不齿痛恨我们的凡人,跪在我们的眼前,匍匐朝拜,殷勤侍奉。他们的生死全在我们的手里,这可不是用法力能体验到的快乐,姐姐!” 琵琶精越想越兴奋,声音也越来越高亢。 她口口声声说“我们”,其实说的只是她自己。 妲己再次提醒她:“你小声一点。” 彘儿已经被吵醒,琵琶精一时兴起要去抱他,妲己拂开了她的手,将彘儿抱起,哄他入睡。 看着妲己对彘儿体贴温柔的模样,琵琶精讪笑道:“是啊,当年在朝歌,他也是姐姐一个人的,纣王一见你来了,我们全部靠边站。” 妲己终于忍不住道:“你说够了没有。” 琵琶精也大声道:“我没有,当初我被姜子牙打回原形,是姐姐将我救回的没错,可那时我才享受了几天荣华,如今我想到这宫里,又不是要别的,只不过要一点点富贵享受,姐姐都不许吗?” 彘儿被吓得大声哭叫。 妲己无奈,袖子拂去,彘儿昏睡。 琵琶精已不再理睬,急步往殿外去。 她是用飞的,妲己只有追赶。 长安街头,两束光影,相离甚近。 妲己变身停下,将手往不远处一指。 那束光顿时化作人形,琵琶精不得不赶紧站稳。 两人对立,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 斗不过,仍要斗。 有时候不行。 必须审时度势,掂掂自己的份量。 琵琶精服了软:“姐姐。” 这声音很甜,甜到假,甜到恶心。 用得上的时候,假也好,恶心也好,都没有关系。 两利相权求其重。 “姐姐,我怎么都比不上你,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妹妹我?我又不是分要他的爱,只是在他那里,求一点富贵,姐姐。”琵琶精走到妲己身前,软语哀求。 妲己正要说话,脚下的人家有了很大的动静。 她们都有法力,透过屋顶,看得见里面的情景。 是富贵人家,要生孩子。 琵琶精叫起来:“姐姐,这是天赐良缘,你看那妇人腹中,那是双胞胎,咱们正好,正好。” 妲己说:“我没有关系,你下去吧。” 第十章 火上浇油 “姐姐为什么不去。” “我在天上只需要十多天,妹妹下去可要好多年。” “是呀。”琵琶精明白过来:“到底比不上姐姐聪明。”正要变身下去。 “等一下。” “怎么了。” “内丹给我。” “什么。” “你带着内丹下去,出生之后,便为异类。” 琵琶精看看下面,又想想自己,犹豫不决。 她想不如放弃,但她的道行不如妲己,功德更不够。 功德不够,原形难消。 在天上等,不如在地下,化身为人。 要入宫,要富贵,只有一搏。 不得不,将那千年内丹,催吐于掌中。 一片红光。 狠狠心,将它放在妲己手中:“姐姐,我去了。内丹……” “我替你收着。” 琵琶精将装着戚姬魂魄的瓶子交付于她,纵身跃下。 更声锣响,正是三更。 妲己等待片刻,待孩子的啼哭声响起,从屋顶上下来,到那府门前去瞧。 高悬的牌匾上,大字写明。 赵。 妲己在天上又等了两天,地下的后宫,等待了两年。 等待中,迎来了七国之乱,迎来了无数的纷争与杀戮。 叛党们高举着“诛晁错,清君侧”的旗号杀来,景帝杀了晁错,七国乱仍不止。 晁错更法令十章,伤害了亲贵们的利益。但是,以他为借口起兵,事成之后,将得到不计其数的利益。 晁错死了,利益没有死。 平定是当然的,一切都会过去。 皇太后窦氏的亲支,窦婴与周亚夫成为了功臣。 功臣,是要被写在史书上的。 太子,更要被写在史书上的。 在彘儿4岁的时候,被父皇景帝,册封为胶东王。 而他的哥哥刘荣,被册立为太子。 栗姬高兴地几乎疯狂。 薄皇后离危险越来越近,她离成功越来越近。 一时间,明秀殿挤满了前来奉送贵礼,阿谀奉承的嫔妃。 王美人在猗兰殿里安坐,纹丝不动。 栗姬送给她孩子的出生贺礼,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不但不会忘,总有一天,要还回去。 总有一天。 傍晚,猗兰殿,景帝驾临。 王美人迎驾,一脸疲惫。 景帝问美人怎么了。 “早上臣妾去了明秀殿,那里人太多,站久了有些累。” “栗姬那里很多人么。” “是的,通传的人都忙不过来,臣妾只好在那儿傻站着,天又冷,没办法只好先回来。” “4月天还冷么。哦,今天起风的,你也去了?” “人人都送,臣妾怎能免俗呢。” “人人都送,是哪些人。” “说起来还是不认识的人多,臣妾一时也记不住。” “那你要送的是什么礼。已经给了么?” “没有,给太子的贺礼,总要当面奉上的。” “拿来给朕看看。” “是。” 景帝打开来看,是一对八宝如意瓶。 很精致。 “想不到你倒舍得这些花费。这要不少银子吧。” 王美人正要回话,有宫女上前来问:“娘娘,掖庭传话说,明日送来月例的布帛。” “不必了,我这里还有,衣服也够穿,不要浪费了。分给别人吧。”宫女退下。 景帝笑道:“你对别人倒大方。对自己这么小气。” “我只怕自己落在后面呢,别人的,我只怕都比不上。” 景帝笑着问:“看来她们手里都攥着不少银子。”话锋一转:“国库里的银子,到了后宫手里,真有用处!” 这分明是动气了,王美人急忙告罪。 景帝安慰了几句,起驾往明秀殿去了。 栗姬结束了一天的招待,也很劳累,卸了妆,正要安寝,有人高声:“陛下驾到!” 来不及打理了,披头散发,跪倒在地:“臣妾无状,陛下恕罪。” 景帝道:“无妨,起身。” 栗姬一时不曾注意到景帝没有说什么“爱姬,爱妃”之类的,高高兴兴地伸手,想让陛下将她扶起。 景帝将手一拉,栗姬差点没站稳,这才知道不对了,连忙说:“陛下恕罪,实在是不知道,不知道……” 她想说实在不知道陛下要来,但是辩白自己的同时,也会将陛下得罪,只好闭口不言。 景帝换了一副样子,坐下来,和颜悦色道:“栗姬,今天很劳累了吧。” 栗姬不知道什么意思,只得含糊答道:“是。” “听说,今天这里来了很多人,朕是不是最晚的?”景帝笑着说。 “陛下,这个,荣儿他……”栗姬急忙想词。 “很正常,给太子送贺礼,是很正常的事,将来,给皇后的贺礼,就更不会少。” 栗姬听这话的意思,薄皇后的位子有希望了,她很高兴。 景帝看着她的嘴脸,只有将心中的不快压下去:“都送了什么礼物,给朕看看好么。” 栗姬被想像中的喜悦冲昏了头,竟然叫宫女把礼物快拿上来。 果然,王美人的礼物要送过来,是根本比不上的。 国库里的银子,在后宫,真有用处。 只看了几件,景帝就怒火中烧,强忍着:“这些物件真是精致,难为了工匠们,花费这许多心思。” 栗姬火上浇油:“这些算不得好的,还有很多,在后面放着,陛下要喜欢,臣妾奉上就是了。” “朕今夜要处理国事,就不在这儿歇息了,起驾!” 栗姬正笑着,赶快跪倒,心想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