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园梦的破灭 春天。宁静的早晨。凤河之滨的玉山村。 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孩子的哭声,震天动地地从方本善的宅子里传了出来,惊动了四邻八舍。一向他们只知道方本善的儿子赖生好哭好闹,却从来没有听见他哭得像今天这样可怕。这哭声好像部队长官下达的命令一样,瞬间唤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东邻家赖生的本族四叔方本寿,还有前邻家赖生的本族大娘——一位矮个子瘦脸的女人,她是赖生的好朋友方云水的妈妈。 这时候,只见赖生正在磨台前的地上打着滚儿哭,浑身沾满了泥土,鼻涕泪水纵横了一脸,嘴里嘟哝着。他的母亲周月英——一个身躯高大、脾气暴烈的女人,手执笤帚站在一旁,用刺耳的尖嗓门教训她的儿子道: “你还不起来?看我这笤帚疙瘩轻饶了你!起来!你听见了没有?” 接着是劈劈啪啪地一顿打,没头没脑地,像狠心的人在打一只小动物似的。 那个小名叫赖生、大名叫云汉的孩子,由于皮肉之苦,本能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一只手撑着地面,斜着身子,扭过头去,用红肿的眼睛望望站在他身后的母亲,哭着说:“把我盖的高楼糟蹋了,还打人!” “月英,你打得太没道理。你弄坏了他的宝贝,他能不哭吗?”方云汉的奶奶宋氏停了舂米的活儿,从走廊里跑过来,一面用枯瘦的身子挡住儿媳,一面说。她气喘嘘嘘地揩着额上的汗珠儿,时不时拢拢垂在额上的灰白头发。 她那张脸是慈祥的,她目光是善良的,但是,当有人侵害她的孙子时,她的脸也就阴沉起来,目光也变得叫人害怕了。 “都是叫你和他爷爷惯的,任性!”周月英冲着婆婆愤愤地说。 宋氏知道,她的儿媳是那种有理无理都要占上风的人,因此不愿意跟她争吵。她弯下腰,一面爱抚地用手抹着云汉脸上的泪水,一面哄他道:“别哭了,好孩子,起来吧,抽空儿我帮你做一个更高的高楼”。 经这一劝,云汉坐直了身子,哭声也变小了,只是偶尔抽泣一声,肩膀随之耸动一下。 然而他的母亲并没有罢休,继续用尖而高的声音刺她儿子那心上的伤口:“没出息的东西!老鼠生来就会钻地洞,你也只会玩弄泥蛋子!” “嫂子,对孩子是不能惯,可也不能像你这样打骂。要是有人把你喜欢的针线弄坏了,你不发疯才怪呢。将心比心吧”。方本寿插嘴道。别看他只在速成班学了几个字,可他懂得的道理不少,口才也好,连目空一切的周月英有时也讲不过他。 虽然如此,周月英是不会作任何让步的。 “滚开,小鬼儿,没你的份儿!”周月英用不屑的目光瞥了方本寿一眼道,“要是你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你也这么惯他?你看他这手,都裂了一个个小孩嘴似的血口子。整个春天,他不干别的,从早到晚地耍那黄泥巴,忙着盖什么楼啊阁的”。她指着窗子下面那一摊“楼房”倒塌形成的废墟叫大家看,那些“砖瓦”已被踩变了形,狼藉了一地。 “要是我的孩子,我保证不会动不动就打,你不知道打人犯法吗?”方本寿不服气地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我自己的孩子,我爱怎么打就怎么打,谁管得着?”周月英望着方本寿的背影,理直气壮地高声说,她的脖子都鼓得发了红。 “他婶子,不是你嫂子我说话不好听,”这时候,方云汉的大娘插嘴道,“咱当爹妈的,当然不能惯孩子,惯子如杀子嘛。可管孩子也得有个分寸,咱也是从小孩子过来的人呀。俺那小的时候,用麦秸编个蝎子,叫俺娘给烧了火,俺还哭了一天呢。大人不当回事的东西,在孩子手里比命根儿还重要呀!”她说话用的是南山腔,声音柔和,叫人听起来很舒服。 然而周月英却不为所动。“不管你们怎么说,孩子是我养的,我怎么管都是对的!”她固执地说。 这时赖生的父亲方本善从外面回来了。他肩上扛着把大镢头,手里拿着把羊角葱。 “又作孽了?”方本善看了看妻子那发怒的脸色,目光掠过众人的脸,问道。 方云汉见机地站了起来。他虽然任性,又有爷爷和奶奶的庇护,但也深知他父亲那手掌的厉害。别看方本善当着村支书,他对妻子却是唯命是从,只要她向他递一个眼色,他准会像老虎一样扑过去,把他的儿子穷揍一顿的。七岁的赖生曾多次吃过他的苦头,屁股常常被打得又红又肿。 奶奶宋氏怕孙子吃亏,便向赖生的大娘递个眼色,大娘便牵着赖生的手出去了。 他在大娘家吃了饭,便把刚才在家挨打的事忘到九霄云外,跟着他的好朋友方云水出了大门。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他们像燕子飞似地跑着来到凤河边。 凤河是天然的儿童乐园。它蜿蜒东来,至玉山村北,河面宽出了不少。清澈的河水像琉璃一样,在细密的红沙上滑过去;又像透明的薄纱一样铺展在河面上。这水是从凤山上流下来的天然泉水,喝一口也是甜的。“花条”、“白跳”逆水窜游,在水面上犁成一道道浅浅的沟纹。水边,姑娘们一面用长杵捶着衣裳,一面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或者愉快地纵声谈着,笑着。河这岸隆起了一大片沙滩,仿佛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一块,新鲜得好像刚刚被河水冲洗过,上面还有一些细小的“浮柴”。不时飞起一两只沙禽,又缓缓地落下。沙滩的南面是一片杨柳,已被灵巧的春风雕刻出嫩黄的细叶。而林中的沙土地也叫初生的小草染黄了。不时有几只白嫩的小蝴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来,小心地扇动着它们的翅翼翩跹着。而小鸟儿们早在树枝上嘀呖鸣啭了。 云汉和云水就是从这片树林间穿过,上了沙滩,来到水边的。 旧历三月的河水还是有些凉,但他们却毫不犹豫地脱掉鞋子,把它扔在沙滩上,又将两只脚插进河水。他们拍着巴掌,像念咒语似地喊着“‘花条’——‘白条’,‘白条’——‘花条’”跟在鱼屁股上往河的上游赶着。鱼儿在没命地往上窜。后来它们累极了,想稍事休息,却被他们迅疾地用手捕获了。 他们折一根柳条儿,把一二寸长的鱼儿穿了起来,由一人拿着,另一人又去捉,直到把那根柳条儿穿满为止,才提着银光闪闪的鱼串儿上了岸。 “你拿回家去吧,叫我大娘煎了给咱吃”。方云汉将鱼串儿递给云水说。 “还是你拿回去吧”。云水推让道。 “不,我要是回家,他们就不叫我出来了”。 于是,方云汉在河堤上等着,云水把鱼送回家去。 此后的两个星期里,方云汉不再玩弄泥巴了,每日里都是在凤河上玩耍。他捕蝴蝶、逮蚂蚱、捉沙虫儿,有时到田野上捉蜥蜴,到树林里听鸟儿鸣叫。 几场春雨润湿了大地,在煦暖的阳光照射下,杨柳的叶子变青变大了,草儿也蓊郁地生长起来。云水和云汉兄弟俩也不断变换着玩耍的方式。 凤河是一条利河,它源源不断的流水给两岸的人民以捕鱼、灌溉、洗浴之利,它是当地人民的母亲。但是它不惟温柔平静,也有暴怒之时。每年的夏末秋初,凤河总有一两次涨水。当暴雨倾盆、山洪一泻千里之时,它便开始横溢了。这时两岸村庄往往墙倾屋摧,伤及人畜。 但是这一泻千里、四处漫溢的河水,却造成了另一方面的奇观,它将植物的种子从一地带到另一地,使它们在新的地方发芽生长。我们往往惊叹凤河两岸那些叫不上名堂的树木花草仿佛是神力造成,岂不知河水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 其中最为儿童们所喜爱的,就是借助春温和雨水而张口发芽的桃和杏。在凤河两岸,如果你有心寻找的话,那么在沙滩、林间、田头、路旁、宅边并不难找到。儿童们将一株株可爱的小桃树或小杏树,小心地用铲子掘起,带着原有的泥土移植到家中或园里,勤恳地浇水施肥,使之长大。他们的目的不在于将来享受它们所结出的果实,而在于从这种活动中取得快乐。 云水和云汉所进行的就是这样一种活动。 这天上午,他俩相约来到河边。在一片蛙声中,他们低头寻觅在潮湿的沙滩上,不久就有了收获。 “我找到了一株!”方云汉像发现金子一样激动,蹲下来,颤抖着双手挖那株小桃树。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扒掉它旁边的沙,生怕碰坏了刚发出的嫩芽,那种认真的态度,不亚于园艺家在搞嫁接。 像破卵而出的小鸡,这株小桃树的幼芽刚刚撑破了桃核,从里面探出头来呢。连着根的桃仁有一层深红的表皮,叫人看着感到亲切。 几乎同时,方云水也找到了一株。 当临近中午的时候,他俩分别找到了四五株。回家时,方云汉又在路旁的菜畦头上找到一株。他从园边的洋槐枝上折了一根枯枝作铲子,用它挖出了他的宝贝,于是满载而归。 方云汉回到家里,正值奶奶端上饭菜的时候,全家已开始就坐吃饭。可是方云汉哪里顾得肚饿,他找到了一把笨重的镢头,在靠近猪圈的地方开辟了一个小小的园地。他不住地嘘着气,不时地抹一把汗水。尽管非常吃力,他还是刨起了坚硬的地皮。然后他蹲下来,用手把土挼松,接着挖了几个小坑,小心地栽下小桃树。又在每一株周围垒起了一圈坎埂儿,分别给这些幼芽浇了水。 而此时,奶奶喊了他多次叫他吃饭,他都跟没听见一样。直到他的种植工作完成,又满怀欣喜地欣赏了一遍他的劳动成果之后,这才放心地来到饭桌旁,津津有味地吞下两个煎饼。 此后数天,他又到野外找来不少小桃树,把它们请到他的“桃园”里。方云汉对待这些幼芽,仿佛慈母对待婴儿,在他的精心护理下,这群幸运者居然健康地成长起来了。而在这段时间里,方云汉就是做梦也在管理他的桃林。 一天早晨,他被梦中的情景笑醒了。 “笑什么呀,赖生?做了什么美梦?”奶奶慈爱地看看睡在自己怀里的小孙子那张憨憨的小脸儿,问道。 “奶奶,”方云汉坐起来,兴高采烈地说,“你猜我梦见什么了?” “梦见过年了?”奶奶猜道。 “不是”。 “梦见吃饺子了?” “也不是”。 “那你梦见什么了?噢,是不是梦见爷爷给你买来爆竹了?” “没有。奶奶,你想也想不到,我梦见我的小桃树长大了,开花了,像晚霞一样好看”。方云汉眉飞色舞地说,显然仍陶醉于他的梦境,“后来——奶奶,你猜怎么着——花谢了,树上结满了小桃子,小桃子上还有一层白毛呢。小桃子长成大桃子,大桃子又红了腮帮儿,可好看了”。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桃子的大小。 “你没摘几个尝尝吗?”奶奶故意逗他道。 “我刚要摘,就笑醒了。可惜呀”。方云汉遗憾地说。 “你梦里的桃树长得是快,可是,赖生,你没听说‘桃三杏四’吗?一棵桃树从栽下到结桃子要三年呢,杏要四年,这还得好好浇水施肥”。奶奶说,一面从床前的长凳上给孙子取过蓝夹袄和大脚裤儿来。 方云汉皱了皱小小的眉头,不再言语,好像在思考什么。奶奶帮他穿好衣服。 三年,在七八岁的孩子脑中,是一个十分悠长的时间。方云汉使劲地回忆着已经过去的三年中他的经历,就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天边慢慢走过来似的,远模糊,近的清晰。可是时间再长,他也要盼着他的桃树长大、开花、结果。他要在十岁那年摘到他的桃子,用它来孝顺奶奶和爷爷。 从此小云汉再也无心干别的,天天围着他的“桃园”转,浇水,松土,再浇水,再松土。每天清晨起来,他都观察一下小桃树的变化,用草棒儿量一量它们长得多高了。当他觉察到他的桃树有明显变化时,他心里是无法形容地愉快。 然而,悲剧发生了。 一天早晨,方云汉早早起了床,他要给他的“桃园”插一个篱笆,以免他的桃树被鸡啄掉叶子,也防止被人不小心踩倒。他先在“桃园”周围浇了些水,让它渗湿泥土,又弄来一些树枝,将它们截得一样长短,然后一根一根地插起来。 “赖生,跟你妹妹抬水去”。他的母亲周月英发话了。原来这一带人一般都吃河水,他们在河边的沙滩上挖一些泉子,经过简单的过滤,便用来烧茶煮饭。大人可以用泥罐挑水,小孩儿则两人抬一罐。像方云汉这么大的儿童,跟比他小两岁的妹妹云芬也只能抬半罐。 云汉似乎没有听见母亲的吩咐,仍像虾一样继续弓着腰插树枝,而云芬则已将一根竹扁担伸到罐系底下了。 “我叫你去抬水,你耳朵聋了?”周月英站在堂屋门口催骂道。她鼓起脖子筋,气得脸发红。 方云汉这才漫不经心地直直腰,歪着头瞅瞅他的母亲,说:“我这就插完了呢。” 说是这么说,离整理好篱笆其实还有相当一段时间。方云汉继续进行他的工作。 像迅雷一样,周月英猛地窜过去,狠狠地揪住儿子的耳朵,问他听话不听话。 云汉疼得龇出了牙,说不出话。周月英稍稍松了一下手,方云汉才哭出声来。 云芬也吓得哭了起来。 正在厨房里烧火的奶奶闻声跑来劝阻,却被周月英一把推到一边;待宋氏又过来时,周月英已经把云汉的小桃树拔了个精光,并且用铁锨全部铲断了。可怜的小桃树们只剩下断肢残臂,像被无辜滥杀的人一样,残缺不全的尸首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方云汉目睹眼前的惨状,想到他桃园美梦的破灭,特别是,他想到他不可能再用这些桃树上结的桃子孝顺奶奶了,便号啕大哭起来。 奶奶心疼地拉过孙子,把他抱到厨房。谁知这时锅底下的火已蔓延出来,引着了锅灶旁的碎柴草,浓烟滚滚,眼看发生火灾。 恰巧方本善从外面回来,他用铁锨拍灭了火。 火是救下了,方云汉却在劫难逃。待方本善问清了缘由之后,便迎合着他的妻子,扒下儿子的裤子,将他的屁股着着实实地打了二三十八掌,直到那屁股高高地红肿起来,他也觉得累了,这才住了手。 在这种情况下,身体羸弱的奶奶是无能为力的。她领着自己的孙子,哭着往门外走去。究竟要到哪里去,她也不知道。幸好在外面拾粪的爷爷方世儒回来了,他把妻子推了回来。 第二章 灾星 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应该算是方云汉的奶奶了,这是村里人对宋氏的评论。 的确如此,方云汉自幼没有享受到母爱,却充分享受了祖母之爱。当他刚刚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便遭到了父母的厌弃。那天早上,周月英刚刚从分娩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并稍微平静下来的时候,她想看一看她的儿子,因为她在朦胧中听到接生婆说她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子,却还没有看一看他。但是,当她真地看到那个小生命的时候,她吓昏了。那是一个孩子吗?她简直不敢相信。别的不说,单凭那张带皱纹的变了形的脸,那萎缩的小身子和细得可怕的四肢,就可以下结论说:那是一个畸形儿,或者更严重一点说,那是一个怪胎。周月英厌恶极了,伤心极了,因为这与他想象中的那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完全不同。她簌簌地掉着泪,叹息着对守在床旁的丈夫说: “这都是命呀,什么事都叫咱摊上了。像这样一个怪东西,早死了还好;要是活下来,那就是咱没完没了的罪呀,唉……” “先别这么说,初生的婴儿比驴丑,也许过些日子就好了。”方本善一边吧嗒着小烟袋,一边安慰着他的妻子。话虽这么说,他心里也嘀咕:他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孩子,这哪里是个人,简直是一块能动的肉! 周月英的泪水继续流出眼眶,顺着两颊往下滴着,滴到孩子的脸上。孩子似乎听到了他父母的对话,使劲地拧着眉头,表示不满。他的小手也在动,似乎想抬起来抓住他的母亲,乞求她的爱怜。接着发出一阵尖利的哭声;那哭声之大,与他那柔弱的小身躯极不相称,震得夫妻俩耳膜疼痛,仿佛是对侮辱他的父母的抗议。 周月英没有理会那小生命,过了一会儿,婴儿也就停止了哭叫。 “我不是恨这个孩子,我恨老天爷太狠心。你想,这孩子要是长大了还是这副模样,那不是咱的灾难吗?咱当爹妈的倒好说,可是外人拿他怎么样?不用别人,光前头张三爷两口儿也把咱笑话倒了,他们一辈子只会笑话人。”周月英抹着眼泪说。 “那怎么办呢?”一向并没有多少主见的方本善问道,他果然相信了妻子的预测。 这时候,婆婆用‘盖顶’送来一碗小米稀饭和几根油条。 “吃吧,月英。本善,你把她扶起来,吃了就有奶了。”宋氏说,脸上带着微笑,皱纹也减少了一些。 方本善接过饭来,放在床头的箱盖上。 周月英没有动,继续在流泪。 “你怎么啦,月英?坐月子,又是个孙子,这不是喜事吗?”宋氏说,她不理解地收敛了笑容。 方本善说:“这不,月英嫌孩子丑呢。我劝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劝住,你劝一劝她吧。” “这又何苦呢?刚生下来的孩子没处看,你能说他长大了也是这个模样吗?再说,”宋氏像虾一样伛着背,抚mo着婴儿的那张多皱的脸劝道。当她看见她的儿媳苦笑了一下之后,便高兴地转身出了门。 周月英不再那么痛苦了,她希望这婴儿的发展会像婆婆说的那样。可是过了十几天,婴儿并没有多大变化,而且白天黑夜没命地哭,嗓子都哑了。方本善不得不请来本村的一位土医生。这土医生看了看婴儿,皱起眉头说:“这孩子好像是营养不良,你看他脸上身上哪来的肉?胳膊和腿也没见这么细的。”方本善问可有什么法子医治,医生摇了摇头。方本善夫妻俩失望地叹起气来。周月英的眼泪又来了,她恨不得这小生命赶快断了气,省得将来麻烦。 然而这孩子不但不死,还天天哭着讨吃的。周月英不得不把*塞给他,他也没命地吮吸着。周月英甚至为此生了气,便数落孩子说:“你活得也太不要脸了,这么丑。你要是赖着活下去,就叫你赖生吧。” 赖生迟迟不死,而且听其哭号还满有力气,这使周月英不知所措。于是她支使丈夫方本善到槐树村请来神婆子。那女人的形象可以使人联想到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里面的女巫。她身上披着块葡萄酒色的布,一张爬满丑恶的皱纹的脸上,转动着一双明亮、狡猾而贪婪的小眼睛。她施展魔法,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给孩子接连下了几天的神。她下神的目的不知是希望孩子死,还是希望他变得健康起来,大概只要骗了钱,也就算达到目的了。 然而孩子既没有死,也没有健康的表现,周月英为此极为恼火,说神婆子骗人。神婆子没有生气,也不辩解,只是俯在孩子的脸上看了一会儿,神秘兮兮地说:“啊呀,这孩子是天上掉下来的灾星呀,灾星不除,家无宁日。”方本善问有何证据,神婆子说:“你看他右边眉毛里有三颗黑痣。”方本善问:“这主什么?”神婆子说:“主乱。”方本善和周月英一时吓得面色如土,恨不得让这块有生命的物质立刻烟消云散。可是站在一旁的宋氏却火了:“你这神婆子说的好没道理,顺嘴胡诌,骗钱骗财。你长着对什么眼睛,刚下生的孩子,你能看清他眉毛里的黑痣?我这孙子要是不像你说的,日后中了秀才当了官,你又怎么说呢?” 神婆子没再说什么,拿了钱,做个揖,偷笑着走了。 如果说周月英本来对这孩子就没有什么爱怜之心的话,那么此后的一些日子,她简直对他厌恶之至了,恨不得让他快快离开这世界,也就是说,她希望早一点卸下这个包袱,好轻松轻松。 经过反复商量,夫妻俩暗中做出了决定。 腊月的一个晚上,九点左右,村人大都入睡了,方本善夫妻却久久不能入寐。那块尚有生命的物质,不断地从孔洞里发出凄厉的哭声,他那细小的四肢在本能地伸缩着,一张可怕的小脸几乎被泪水淹没了。窗外寒风呼啸,不断地从门缝里伸进冰冷的手,好像要把这小小的生命攫去似的。 “你去吧,不下狠心不行了!”周月英低声对丈夫说。微弱的豆油灯光照出了她脸上那决断的神情。 方本善有些颤抖,他看了看婴儿那张畸形的小脸,似乎也生出一点怜悯之情,因为那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你还犹豫什么!”妻子命令道,“不用很大的功夫就完了,他也舒服,咱也痛快。” 方本善历来不敢违抗妻子的命令,在片刻的犹豫之后,迅速地抱起孩子,用早就做好的小花被将那小生命裹了起来,又在外面缠上一根草绳儿。孩子好像感觉到有什么幸福来临,立刻停止了哭号,驯顺地听从大人的安排。 方本善抱起孩子,毅然地出了门。 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寒风沿街扫着地上的乱草。方本善觉得身上发冷,上下牙齿不住的碰撞,但这不影响他执行任务的决心。他坚定地迈着步子,横穿东西大街,一直往南走。不远处,左边是一片古墓,柏树阴森森的,林子里传出狐鸣声。他吓得头发直竖。他怀里的那块有生命的物质似乎也害怕了,一声不吭。 方本善觉得两腿酸软,但他终于走到那片古墓的尽头。这时候,本村人称之为“南塘”的莲湖出现了。新年将近,无月,满天的繁星将它们的寒光映在水里。 方本善沿着湖岸向西走去。不远处是一条窄石桥,它将莲湖隔成东西两部分。他颤着双腿过了桥,又沿湖南岸向西走了几百步,便停住了。这里是一片干枯的茅草,还有一株弯腰的老柳树,好像在向上天作揖祈福。它身上有一个很长的黑洞,形状像竖起来的牛眼。听说那洞里住着巨大的蝙蝠精,也有的曾看见有毒蛇出入。此时方本善倒没有考虑那么多,只觉得那只“牛眼”仿佛发怒似地瞪着他。 他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他觉得他好像进入了睡眠状态。他用下巴触了一下孩子的脸,感觉到了孩子呼吸的气息。他又借着星光看了看柳树周围那一片坑坑洼洼的土地,他仿佛看到了那些被狗吃掉的孩子剩下的小花衣裳。这里自古以来是夭折的孩子被丢弃的地方,当地人称之为“舍林子”,也是野狗和家狗的筵席。 方本善久久地站在那里,想象着那些可怜的孩子们的小手小脚和小脸。他不住地打着寒颤。如果说,那些孩子因夭折而被丢弃是正常的话,那么,他今天奉妻子之命将要干的事儿,不仅不道德,更为法律所不容,何况他又是支部书记,那就罪加三等了,这当然叫他害怕。 于是他动摇了。他抱着那条正在熟睡的小生命,转身顺来路走去。但是,等他来到石桥的南头,他停下了脚步。他想,要是就这样把孩子抱回家去,怎么向妻子交代呢?交代不了,他将永远地受到妻子的詈骂,不得安生。作为一个惧内者,他可以舍弃任何宝贵的东西,却不能牺牲他与妻子的感情;何况,他怀中所抱的,不过是一个畸形的肉体,留着也没有什么价值,不如叫他赶快离开人世,这样于他于活着的人都是幸事。 这样一想,他的那些顾虑,连同对这孩子些微的同情,一起烟消云散了。他又转过身子,快步回到原处。此时,他只怕孩子醒过来,因为那孩子的哭声要是传到村子里,有好事者跑来问是怎么回事,可就麻烦了。现在他只有横下心来才能完成任务。 其实也很简单,他如果把孩子放在地上,来一只饿狗就能在几分钟内解决问题。 于是他蹲下来,从怀里取出孩子。 但是他的一双胳膊抖得特别厉害。此时在他心里,是爱子的天性和反自然的意志力之间的殊死搏斗,是道德与法制观念和犯罪yu望的搏斗。这两种力量的冲突,仿佛沸腾的铁水与寒冷的冰水相碰撞,激起万丈狂澜。他的心像被锯齿划着那样疼痛难忍,让他产生了要呕吐的感觉。他的耳廊里响起了两种声音:“杀死他,这是对他的真爱。”一个声音在轰鸣;“你不能,你不能啊!他是你的骨肉!”另一个声音说。两种声音都在不住地反复着,混响着,令他头脑发胀。 终于,第二种声音渐渐地微弱了,只剩下魔鬼的诱导。他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他轻轻地把那尚有生命的肉体放在地上,又在附近拔了几把茅草覆盖在上面,便站起来,像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使命一样,脚步轻松地往回走去。 谁知在他走了几丈远之后,那小生命忽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号哭。方本善的心脏仿佛受了针扎,痉挛了一下。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便回过头,蹒跚地回到他的儿子跟前,蹲下来将他抱起,放在怀里拍了拍,婴儿随即停止了哭号。方本善掉泪了,泪水滴到孩子的脸上。他轻轻地拍着婴儿说:“孩子,爸爸对不起你了。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我不得不听你妈的话。再说,像你这个样子,就算活下来,也没有什么快乐可言,还不如早一点……”他哽咽了。 但是,那魔鬼又发出一阵狞笑:“亏你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还比不上个女人!你永远办不成大事!不能忍受一时的痛苦,你要痛苦到死!” 方本善又感到羞愧了,怪不得他注定要受妻子的管制,原来他的确比不上一个女人。 仿佛吃了什么仙药,顿时,方本善的心硬了起来,硬得像莲湖里的冰一样。他又把那块有生命的物质放在地上,猛地站起来,转过身,迈起男子汉的大步,离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时,孩子不知是死去了,还是睡熟了,再没有任何声息;只有时紧时缓的北风还在呜呜咽咽地刮着。 几分钟之后,一只大黄狗带着一只漂亮的母狗跑了过来,看它们那愉悦的样子,好像刚刚交配完毕,想寻点夜餐以满足食欲。但它们很谨慎,先用鼻子对着小花被嗅一嗅,好像生怕那上面有毒似的。不一会儿,又来了两只狗:一只像是日本狼狗的后裔,身上的毛在星光下闪着光;另一只是本地的黑狗——两只狗也好像刚刚zuo爱过,在满足了性欲之后前来赴宴。但它们也很小心,只在较远的地方就着星光观察那小花被,仿佛要判断一下那里面还有没有美味佳肴。 然而,当这两对狗在分别判断完毕,觉得那是块可吃的肉,准备以它们锋利的爪牙将它撕裂开分而食之的时候,小花被里面发出一声撼天震地的哭喊声,吓得那些畜牲纷纷掉头逃窜。而恰在这时,东面趔趔趄趄地跑过一男一女两个人来。 那男的发出一声坼天裂地的怒斥声:“狗东西,看你们敢作孽!”他像箭一样窜过来,抡起木棍,照那几只狗一阵乱打。那女的也帮着用泥块打。 畜生们见事情不妙,便无心恋食,四散而逃,跑到稍远的地方观察来者的动向。 孩子仿佛觉察到救他的人来了,也就由号哭变成了轻声哭叫。于是那男的拄棍警戒,女的抱起婴儿,抚mo着他那满是泪水的小脸儿,自己也哭了起来:“你受惊吓了,孩子。咱回家了,从这会儿起,你就别离开我们了,一直到长大成人,叫那狠心的一对不得好死! 那婴儿好像听懂这些话似的,不再哭叫,不一会儿便发出婴儿通常好弄出的那种愉快的啊啊声。 北风停止了呼啸,天上的星星也比刚才明亮些了。两人像重新捡到了丢失的宝贝似的,心情比来时好多了。他们把孩子抱回家。 读者自然会悟出这两个人的身份,他们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他们正是孩子的爷爷方世儒和奶奶宋氏。 原来,这老两口儿固守着“婴儿啼哭是干活,不是毛病”的传统认识,对孙子的哭闹一直不以为然。而当他们察觉到婴儿的哭声突然停止,并且长时间不再响起的时候,便犯了疑忌。宋氏根据这些日子周月英的举动来推断,他二人肯定把孩子处置了。至于怎么处置的,方世儒老人分析道:“弄不好他们把他送到南塘岸,扔到‘舍林子’里去了。” “要是那样,孩子还不叫狗吃了?”老太太慌慌张张地说。 “走,咱快点救孩子,来再回跟本善两口子算帐!真是一对畜生!”方世儒一边说,一边抄起顶门棍。老两口儿一前一后出了家门,急步来到南塘岸的“舍林子”,救回孙子。 不用说,老两口儿回到家后狠狠地教训了儿子一顿。宋氏是个善良的人,她在处理这类问题时很有分寸,并没有过分地责怪她的儿媳,只要求她继续抚养婴儿。然而周月英却一口拒绝,说谁抱回来的谁抚养。方世儒气愤不过,但也只是哼了几声算完。他是一个不肯说话的老人,有气尽量闷在肚子里。宋氏赌气说:“好吧,从此以后,这个孩子归我了,可眼前你要给他喂奶。” “我凭什么给他喂奶,又不是我抱回来的?谁抱回来谁喂!”周月英讲起歪理来。 “可他是你生的呀。” “我生的是个怪物,我已经把他扔掉了,你们凭什么又捡回来?” 见周月英不讲道理,宋氏也就不再言语了。 从此以后,周月英称之为“赖生”的这一有生命的物体就睡在了奶奶的身边。宋氏千方百计地抚养他,没有奶,她宁愿矮八辈儿到儿媳面前乞求,让她挤一点喂到孩子嘴里。她又打餔汁子给赖生吃,又找各种土方医治婴儿的营养不良症。老太太为孙子昼夜操劳,渐渐地瘦了下来,哮喘病也加重了,但她的心并没有白操。 第三章 诗书之祸 说也奇怪,这样大约过了三个月,赖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那缺肉的小脸儿胖了起来,变得红润了;他的四肢也变得粗壮些了。小家伙把自己的小拳头伸到嘴里吮着,两腿不住地蹬着。很显然,这小生命开始展示他生命的力量了。 他时常咯咯地笑着,用小手抓搔奶奶的下巴,仿佛用这种方式表达一下对奶奶的感激之情。方世儒也不时地逗一逗他的孙子,老人家从来看不到笑容的脸舒展开了。深更半夜,万籁俱寂,他常常坐在被窝里吧哒吧哒地抽着旱烟,脑子里盘算着让他的孙子将来好好上学,考上大学。方世儒本身上过五年私塾,他的父亲就是远近有名的私塾先生,因此懂得学问的重要。他北墙的书架上至今还陈放着他当年念过的“四书五经”;他还时不时地取下一本来温习一下,生怕忘光了。他打算等孙子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就教他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甚至想象出孩子坐在院子的石桌上,用清脆的童音大声念书的情景。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孙子通过读书换得一个美好的前程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 奶奶望孙成龙的心情更切,虽然她不识字,但她懂得读书的好处。所以当赖生开始咿呀学语的时候,她就有意地教给他一些儿歌,像“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这类简短的童谣。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给孙子讲一段有趣的故事。渐渐地,随着年龄的增长,赖生也能听懂一些较长的故事了。 奶奶还会唱《孟姜女》、《小白菜》呢。每当唱起来的时候,赖生便侧起他的小耳朵认真地听着;后来他也跟着奶奶哼哼起来。 老夫妻俩把孙子视为掌上明珠。每当夏至来临,他们就领着他在宅旁河边转悠,为着寻找几只蝉烧了给他吃。炎热的夏夜,老两口儿带着蓑衣,领着孙子到河滩上乘凉。赖生仰卧在奶奶身边,望着天上的星斗和明月,听奶奶讲《牛郎织女》和《嫦娥奔月》的故事,常常听得入迷。爷爷用火镰嚓嚓地打火,火石发出璀璨的火花。赖生最喜欢这些火花了,他总是伸手去捉它们,然而总是捉不到。夜渐深,在古琴般丁冬的流水声中,小云汉眼前缥缈起神话中的幻景来,于是渐渐进入了酣甜的梦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原来是爷爷把他抱回家的。 冬夜里,外面刮着骇人的北风,但是爷爷已用稿秸将门窗堵得严严的,加上已经烧热了的土炕,厨房里还是挺暖和的。这时方本善和周月英到村里开会去了。爷爷坐在炕上悠闲地吧哒着烟袋,屋里氤氲着旱烟的香味儿。奶奶和云汉坐在锅灶旁。奶奶是个巧人,她最善于制作“跳蚤”了。她用一段秫秸做成跳蚤的身子,用秫篾给它做成两条前腿,然后把一段长一点的秫篾插在它的屁股上,往下弯过来,把另一头插在它的身子底下,作为它后身的支撑物,又用两颗黍粒做跳蚤的眼睛。这个笨拙的大跳蚤瞪着眼站在锅盖上。 于是奶奶用一段秫篾往煤油灯上一触,就点着了秫篾。她用它点燃了跳骚屁股上的那个圆圈,它便一下子跳起来,有时候还跳到炕上。于是赖生咯儿咯儿地笑起来,要奶奶再给他做一个。 “今天晚上不做这个了。”奶奶说。她又用秫秸做了一把‘二胡’。这‘二胡’拉起来不好听,可它吱嘎吱嘎的挺好玩,小云汉对它也满有兴趣。 奶奶是个勤劳的人,家里的活儿她承担了一大部分。推磨、舂米,什么活重她干什么。她身子虚弱,每次舂米时脸上都挂着一粒粒汗珠儿。幼小的方云汉也许注意不到这些,但是她那气喘嘘嘘的样子,多少年之后,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他的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过。家里贫穷,方本善只知喝酒,周月英也不会打算,可是奶奶任劳任怨,哪怕一把野菜,一把榆叶,她都尽量做得有滋有味,就这样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荒。家里有一点好吃的东西,她从来都是让给别人吃,特别是她的孙子,自己却不舍得沾唇。她是以孱弱之躯维持着这个家,像一根蜡烛一样,照亮了别人,消耗了自己。 奶奶那慈祥的面容,方云汉永远也忘不了,如果说他的母亲周月英是冷酷的严霜,他的奶奶宋氏则是一团火焰,时时在温暖着方云汉。 尽管周月英时时发出不堪入耳的咒骂声,咒着赖生快点死,但是得益于祖母的恩泽,方云汉这株幼苗终于成长起来了。 爷爷捋着胡子说:“这孩子说不定会有个出息,将来吃上公家饭。” 奶奶也喜笑颜开地说:“看样子他是幼时多磨难;如今磨难过去了,说不定有个大富大贵。说书的说的,唱戏的唱的,多少好汉不都是先苦后甜吗?” 而周月英听了这句话,往往把嘴一撇,说:“看那副穷相,还想大富大贵,那得福神瞎了眼!” “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呀,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宋氏强压住火,用微带责备的口吻说。 这时候,周月英往往手拤腰站在院子里,口里溅着唾沫星子,七三八四地把婆婆拾掇一顿,然后才满足地回到她的房间。 然而这并没有妨碍方云汉这株幼苗的成长,他终于长到了七八岁,他的相貌、身高、体形都达到了正常儿童的标准。只是这孩子越来越任性,方世儒夫妻俩拿他也无可奈何,而这恰恰给周月英的“灾星论”提供了证据。方本善在妻子的支使下,对儿子动辄打骂。方世儒和宋氏觉得心疼,对孙子今后的命运也有些担忧。 于是,方世儒挖空心思地考虑孙子的教育问题。他虽是个废儒,也就是说,他虽然读了那么多书,却没有起到经世致用的作用,但他还是相信古人“孺子可教”观点,认为让孩子读点书,总可以起到教化的作用,虽然未必成大才,起码也能使他知书明理,不致于变成个坏孩子。 而方云汉自打桃园梦被他的母亲破坏之后,十分苦恼,他的天性遭到了践踏,正茫然不知所措。方世儒借此时机,开始对孙子的诗书教育。 他先从《三字经》教起。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方世儒戴着老花镜,先示范性地唱了几句叫他的孙子听。 刚刚接触这类东西,方云汉感到很好玩儿,于是跟着念了起来。但不多会儿他就厌倦了,因为他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方世儒皱起眉头来,“这孩子难道真不成器吗?”他有点怀疑了。 “不,‘玉不琢,不成器’。我再换一本书试一试。”他又想。 于是他拿起《论语》来。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他又唱歌似地范读起来。 谁知,方云汉虽然嘴里勉强随着哼哼,心思却放在玩火柴盒上面去了。当方世儒再一次领读的时候,他便不吭声了。 方世儒虽然不善言语,但却是个急性子脾气,他简直要发火了。他从抽屉里取出他父亲做私塾先生时用过的戒尺,(这玩儿不知怎么保留到今天)要来个“师道尊严”。然而当他刚刚抓过孙子的手,便一下子软了下来——他实在舍不得打。 他装上一铜烟锅子旱烟,用火镰打着火点上,吧嗒吧嗒地抽着,一面考虑怎么个教法。琢磨半天,他觉得还是教材不合孩子的口味。 方世儒又取过《诗经》来。他颇有表情地唱了一段《关雎》,然后教云汉念。这一次,方云汉好像有点感兴趣了,不一会儿,居然背过了头四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用稚嫩的声音背给爷爷听。 方世儒对孙子作了一番鼓励,然后又教了他几句,最后试验性地教他读《千家诗》。结果他学得最快的还是《千家诗》,用几分钟时间背过了孟浩然的《春晓》,还有“打起黄莺儿”和“白发三千丈”。这以后,方世儒那素乏笑容的老脸也绽开了花,一向不爱张的嘴巴也逢人就夸他的孙子会背诗了。 奶奶更高兴,虽然不识字,可每当听到孙子在背“处处闻啼鸟”的时候,她望着在房檐下啾啾鸣叫的麻雀,便高兴地说:“你听这鸟儿都叫赖生念得唱起歌儿来了。” 周月英则不然。她只在速成班学了三五个字,便觉得自己也是个识字的人了。她怀有一种奇怪的嫉妒心理,每当听到方世儒在教云汉朗读诗歌的时候,便撇起了嘴。 “教什么诗!自己要是有能耐,上了四五年的私塾,也该吃上公家饭了,用不着两腿插在地墒沟里。”有一次,方世儒下了地,周月英说给她婆婆听。 “他教孩子念书是好意,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读书识字吃上公家饭?”宋氏为丈夫辩护道。 “可他教的都是什么?不就是倒了几句古肠子吗?俺在速成班里学的比那些东西好得多。”周月英说,表现得很是自负。 “那你就拿你学的东西教赖生,反正识字比不识字强。”奶奶说,一面把在院子里玩耍的孙子拉到堂屋,叫他跟妈妈学字。 周月英嫉妒心强,好胜心也强。她用一根铁钉在地上写了几种庄稼的名字,她把穇子的“穇”写成了“掺”。宋氏不识字,当然无人给她指出错误。周月英叫云汉跟着她念,云汉却不感兴趣。于是她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哭起来。 恰在这时,方世儒回来了。他问赖生是为了什么事挨打的,周月英理直气壮地说明了打孩子的理由。方世儒不好说什么。但当他看到地上的几个字时,便不得不指出周月英书写的错误。周月英觉得丢了面子,便猛地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说:“如今是新社会了,新社会新写法,为什么非倒那些古肠子不可?”方世儒也不跟她争辩,然而周月英却对公公怀恨在心。 七周岁的方云汉会背诗,这在文化落后的玉山村比方仲永作诗还出名,尤其这孩子被普遍认为发育不正常,心眼儿少,就更叫人不好理解了。然而这毕竟是事实,因此就引起一些人的嫉妒。 方家胡同南头东侧,靠近东西大街,有一户姓张的,是玉山村的好佬。男的外号叫张三爷,不足五十岁;妻子名叫杨桂芬,四十五岁左右。二人生子四:大儿子张仁在京城做官,二儿子张义在省城工作,三儿子张理当军官,四儿子张德尚幼,正上小学二年级,大方云汉四岁。张三爷长得人高马大,八字胡,说话总仰着脸,声音像打雷,叫人觉得玉山村盛不下他,真有点“鼻息干虹霓”的气派。杨桂芬生得白白胖胖,像个大白馒头,乳房像两个很大的门钹向前突出着。她常常以此为美,最愿在男子面前炫耀。但她的言语动作总是有点做作,叫人不舒服。夫妻俩共同的特点是自高自大,目空一切,动辄讥笑这家,贬低那家。方本善虽是村支书,可在他夫妻俩眼里那算得了什么,比起他那做京官的大儿子张仁来说,那不过是个下三烂干部。 这一天是星期日,方云汉的奶奶宋氏带着孙子到胡同口玩,正碰上杨桂芬坐在那里搓麻绳。她的小儿子张德在一旁玩,每次汽车经过这里,他就朝车窗上扔一把石子儿,撇完后就咯儿咯儿地笑一会儿。 张德今年十一岁,可生得臂长腰圆,看个子像十四五岁的样子。他皮肤白里透红,像初生的小兔儿那样的颜色,光洁的脸盘上,高耸着一只洋人的大鼻子;浓浓的眉毛下面,是一双微带蓝光的眼睛。由于他的相貌不土,村人都叫他“小洋马”,当然也有称他为“洋驴”的,还有叫他“杂种”的,有的甚至由他的长相推断他的母亲杨桂芬作风不正。但这实在是冤枉她,因为这地方除了日本人来过,白种的洋人从没涉足,而杨桂芬在旧社会也未曾到过洋人出没的沿海大城市,所以那不过是人们对她的胡乱猜测而已。 小洋马”跟他父母一样傲慢。 “多日不见了,你这孙子好像没长呢,”杨桂芬瞅了瞅牵在宋氏手里的赖生,笑嘻嘻地说,又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宋氏脸上有些不快,但是她并不为自己的孙子辩解,她知道杨桂芬藐视一切的脾气,不想得罪她。 “你的儿子倒是长了不少,快成大人了。”宋氏夸奖张德道。她宁肯让对方高兴,而不愿意叫人家不愉快。 “是呢,这些日子我也看着这孩子像气吹的一样,嗤嗤地长呢。”杨桂芬毫不谦虚地说。 宋氏听着很不舒服,也给自己的孙子找出些优点来,以平衡一下自己的心理。 “赖生好像是那种晚长的孩子,可他脑子怪好用。”他一面抚mo着孙子的脑袋,一面说,“这些日子,他天天跟着他爷爷学诗呢。” 杨桂芬像受了惊一样,一下子停了手里的活儿,转过脸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氏的嘴。 “学诗?他行吗?”“白馒头”从红唇间发出疑问。 “俺也不明白这玩艺儿,就听赖生背什么‘处处闻啼鸟’呢。” 杨桂芬的白脸变黑了。 “你那孙子成了解学士了呀。”她讥诮道,“可解学士不会生得那么矮吧?” 宋氏只觉得胸中有股火往外冲,但她还是硬硬地压住了它。像杨桂芬这样无知自大的女人,玉山村谁不让着她?何必为一些小事跟她闹起来?她不再跟杨桂芬说什么,只是爱抚地看着她的孙子那张带点憨气的小脸儿。 然而,杨桂芬却没有停止进攻。 “小德子,你过来。”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儿子喊了过来。 “干什么?那边又来汽车了。”张德说。 “你也背个诗给你大娘听听。” “什么诗?”张德怔住了。 “就是顺口溜呗,你平日里不是也常念叨吗?” 张德眨了眨眼睛,想了想,便大声地背道:“盒子枪,弯把儿的,单打美国讲话的;盒子枪,带尖儿的,单打美国当官的。”背完,自鸣得意地眉飞色舞起来。 “白馒头”满脸都是笑,以为儿子是天下最有本事的人了,又用鄙夷的目光瞥了一下个子矮小、其貌不扬的赖生。 不料赖生突然仰起脸,高声背诵起来: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奶奶鼓励他再背一首。 “打起黄婴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赖生又背道。 这时杨桂芬脸红了,她也鼓励他的儿子再背几首。 “天上一个星,地上一个丁,两个小孩拔蔓菁。”张德的声音比赖生高得多。 但赖生不服气,一口气背了七八首五言诗。张德脑中已空,自觉吃了败仗,面子上过不去,便像一支爆竹被点燃了芯子一样爆炸了。他两眼喷火,一个箭步窜上去,朝赖生的脸上“啪啪”地打了两个耳光,口里不干不净地说:“叫你充能,你看你那熊样儿,也能背诗!” 赖生在不防备的情况下挨了这几个耳光,实在觉得委屈,便哇哇地哭了起来。 宋氏急忙上前将张德拉到一旁,说:“好孩子,团结得好好的,别为了一点小事就打起来。” 杨桂芬在一边满意地笑了,张德反而像受了欺侮似的,掉下几颗泪珠儿来。杨桂芬又急忙去给他擦拭眼泪,嘴里说: “孩子,别哭了,吃亏人常在,受点欺负算什么。”一边说,一边把儿子拉回家。宋氏也带着赖生回了家。 此事不知怎么传到周月英的耳朵里去了,她对着婆婆大发雷霆。周月英是个好胜、冷酷、无涵养而又反复无常的人。譬如对待她的儿子赖生吧,她的变化是难以理解的。通常她对他是厌恶,没有温情,但有时也露出点怜悯的味儿来。对待外人的欺侮,她当然不能忍受,但她除了在家里对着丈夫或公婆歇斯底里地发作一通,或者在胡同里比桑骂槐地出出气之外,也不会跟人家正面争吵。 “你何必领着孩子到人家门口去呢?这不找挨欺负吗?”周月英指责婆婆道。 “为一点小事,不就是两个孩子比背诗吗?小孩儿的事,不计较算了,吃亏人常在。”宋氏心平气和地说。 “背什么屁诗!要不是他爷爷天天向他倒那些古肠子,叫赖生中了邪,还有这些事吗?”周月英说。 “他爷爷教他学习,有什么不是处?” “叫人当着你的面把孩子打了,你那老脸往哪里搁?你还满有理呢!” “我没有理,可你总不能把这事怪到他爷爷身上,他还能不望孩子好吗?”宋氏为丈夫辩护道,但口气还是很平和。 不料周月英像霹雳一样爆炸了,她嘴唇颤抖,神态可怕。她不骂公婆,却大骂丈夫无能。 “我算伤天理了,嫁给那么个酒鬼、窝囊废,瞎披了张支部书记的皮,来到挨欺负的时候,一点本事也没有了。”周月英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谁叫人家张三爷有权有势呢?人家京城里有人,省城里有靠山,还有当军官的,你叫本善有什么办法?他不就是一个小村官吗?” 听了这话,周月英火气更大了。她有一种破坏欲,一旦发起火来,往往要破坏一样东西。这时候,她呼呼地跑到院子里,拿起个铜盆来,哐地一声摔在地上,一面骂着:“我算瞎了眼了,嫁了这么户人家,又穷又没有本事!你看人家,谁家没个吃公家饭的?就我过这窝囊日子,什么时候过到头!”一边说,一边把那铜盆踢出去。铜盆撞到南墙上,又反弹回来,恰恰砸在正在撒尿的赖生头上。赖生抱着头哭了起来。 宋氏急忙跑过去揽住孙子,责备儿媳不该发那么大火。为了给儿媳熄火,她承认自己有错误,不该叫赖生当着人家的面背诗;她表示,从此再也不叫赖生的爷爷教他背诗了。 谁知周月英不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婆婆的软就像汽油一样泼在周月英这团火上,使她更加熊熊燃烧起来。周月英“啪啪”给了儿子两个耳光,嘴里骂着,跑到堂屋的东里间,踏着一堆烂家什,够下那一摞古装书,抱到院子里,点上火。谁知那些书也许因为年代久远,泛了潮,烧起来不冒焰火。周月英又从厨房里抱过一抱碎草放在书的周围,这才着起来。 宋氏见事不妙,怕丈夫碰见,闹出大事来,便跑过去救火。她用一把树条儿拼命地朝那火焰砸起来。周月英似乎觉察到自己的盲目,忽然冷静下来,心里也希望婆婆把火救下。但她没有“梯子”,不好下台,只是呆呆地站在一旁。 当火救下之后,宋氏埋怨道: “赖生他妈,你这是何苦呢?这不是自己作践自己吗?叫张三爷两口儿子知道,人家不畅快才怪呢。” 周月英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即将着完的碎草和那一圈难看的灰烬,看着那已经烧黑了边儿的古装书,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候,下地干活的方本善和他的父亲方世儒一起回来了。他俩看到眼前的情景,都觉得很奇怪。方本善对妻子死活不敢多加责备。方世儒阴沉着脸蹲下来,捡起他的“四书五经”,拍打拍打上面的灰;又找出几本翻翻看看,见只是烤黑了书的边沿处,实际损失并不太大,他脸上的阴云才稍微散了些。他这个人,虽然脾气很暴,但他不愿意在家庭问题上吵吵闹闹,况且“男不与女斗”和“和为贵”这类古训对他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因此,他只是低声说了句“焚书坑儒呀”,便把自己的书重新放回书架,然后哄他的孙子去了。 第四章 善与恶 张德像他的父母一样有强烈的嫉妒心。他出生在一个优越的家庭环境里,他的幼小的耳朵里听满了他父亲那些骄词傲语,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孩子。由于他的个子高大,又强壮有力,今天欺负这个,明天欺负那个,简直成了小霸王了,班里的同学没有不怕他的,村里的孩子也敬他三分。谁要是在某一点上超过了他,他就对谁疾恶如仇,想出各种点子整治他的对手,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他的母亲常常这样表扬他说:“小德子不简单了,很勇敢,有出息。”张三爷也因为他的儿子像他一样而十分骄傲。于是张德日益骄横,简直无法无天了。 “我大哥在北京做大官,我二哥在省城做官,我三哥是军官,嘿,谁敢欺负我,我就剥了他的皮!”他常常当着众孩子的面尖声尖气地威胁道。 他的吹嘘不是不起作用,孩子们因此畏之如虎,有不少胆小的只好向他讨好,表示臣服;甚至有的老师也觉得这孩子不好惹,即使有错误,也不敢轻易批评他,只能婉言相劝。 这一天方云汉在沙滩上捉了一串沙蚂蚱提着回家,至方家胡同北头,见一群人在围着什么看,一面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方云汉好奇,从人缝里钻到圈里面,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地上。那小女孩有七八岁的样子,窄而瘦的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地像抹了灰;头发乱蓬蓬的,上面还有一些碎草,像是夜晚在草垛里睡觉沾上的;一双大眼睛无精打采地不时看看围观者。她用两手捧着一块干煎饼啃着,十个指头的指尖全带着浓和血,浓血沾在煎饼上,被她吃进口里。她衣衫褴褛,一个个肥大的虱子在破衣裳的窟窿里悠闲地进进出出。她身旁放着一只圆形的破竹篮,篮子里有一个有璺的黑碗,另有一些碎煎饼,几个生瓜干。围观的人,有的掉下泪来,叹息着,有的则不为所动,脸上带着厌恶的神情。 “这女孩儿没有父母吗?”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同情地说。 “是不是他的父母把他扔了。”有人猜测说,那是一位瘦脸膛的矮个子,说起话来不住地眨眼睛。 “你的手指是怎么回事?”一位一只眼睛的老太婆,凑近小女孩,察看着她的手说。 对于观众的议论,小女孩像没有听见一样。看起来,她已经成了一块仅有吃喝本能的肉体,外部的任何刺激都不可能引起她灵敏的反应。从她那呆滞的目光里已看不出什么痛苦的表示。至于受到围观的羞辱感,那就更不存在了。 有一个人在笑。方云汉抬头向对面看去,原来是张德的妈妈杨桂芬。她满面春风,像是在有意引起人们的注意似地高声说话。她的儿子张德就站在她的身旁,他用手捂着鼻子,生怕那小女孩身上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孔。 “她准是有什么错儿,叫家里人赶出来了。”张德把手从嘴上拿开说,然后嘿嘿地笑起来,再瞅瞅左右的观众。 小女孩木然地向他转了转身子,意在看清说这话的是什么人。 有人讨厌地瞅了瞅杨桂芬母子。 一位有佝偻病的老太太抹着眼泪说:“可怜呀,小小年纪出来讨饭。”说完挤出人群。不一会儿又来了,将带来的一块玉米饼递给小姑娘。接着又有几个人递给她一些吃的。 方云汉从人缝里钻出来跑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他张开紧攥着的一只手,把两张一角钱的纸币放到小姑娘的破竹蓝里。 小姑娘无神的眼睛里闪出感激的亮光,但是她没有说话。 人群里有人议论说:“本善家这孩子心眼儿真好。” 方云汉听了这话,心里喜滋滋的,不觉表现在脸上。 张德的眼里向方云汉喷出嫉妒的火光,自觉脸上无光。他的母亲也嗔笑着方云汉。 此事过去之后,仿佛方云汉冒犯了他的尊严,张德对方云汉耿耿于怀,伺机挽回面子。 晚上,方云汉到大街上去玩,他喜欢找几个小伙伴捉迷藏。谁知刚拐过张三爷家的墙角,便被张德追了上来。张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方云汉回头一看是他,便拼命地挣脱了。张德又凶猛地窜上来抓住他的领子,骂道: “你他妈太狂了,我看你是找挨揍!” 方云汉忍无可忍,便回过头用手捣他的胸口,不料被张德推dao在地。 方云汉骂道:“小恶霸!我又没得罪你,凭什么欺负人!”一边骂,一边偷偷地抓起一把细沙,突然站起来,以沙击之。张德挨了这一下,睁不开眼睛。方云汉趁机跑掉了。 第二天早饭后,杨桂芬端着铜盆到河边洗衣服。她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屁股上的肉也在哆嗦。她拐弯来到方本善的家门口,看见周月英在过道里烙煎饼,便面朝里倚在门上。 “他婶子,你正忙呀。”杨桂芬笑容可掬地说。 “是呀,三嫂子,你洗衣服?”周月英一面揭着煎饼,一面搭讪着。使她奇怪的是,一向对谁都冷若冰霜、傲气冲天的杨桂芬,怎么今天居然如此和气。她摊上一个煎饼,用火叉子往鏊子底下拨弄了一下,为的是使火着得更旺一些,然后转过脸,看杨桂芬要干什么。 杨桂芬将铜盆放在门口,进了过道,蹲在周月英的身边,脸上的笑容使她更加感到奇怪了。 “他婶子,”杨桂芬用手拍着周月英的肩膀说,“你真行,咱村里顶数你家富了。” 她的话把周月英弄胡涂了。 “你这话是啥意思呀?”周月英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瞅着杨桂芬说。 “啥意思?财贝不露明,你还真要瞒着你三嫂子我呢。” 周月英更加胡涂,甚至有些恐惧了。 “您打发讨饭的都用两张一角的票子,可见您家的钱有多少了。” 周月英真地害怕了。她很清楚,钱多不是好事,那是要挨革命的呀,这骚太婆是不是硬往俺身上栽脏? “你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用钱打发过讨饭的?”她说,虽然极不耐烦,但还是强忍着,尽量不表现在脸上。 杨桂芬压低了声音说:“他婶子,你可要沉住气,我向你说了这件事,你千万不要打孩子。” “你说吧。我无缘无故打什么孩子呢?” “那就好。”杨桂芬说。然后他把方云汉昨天拿钱打发讨饭的小姑娘的事详细地说给周月英听了。 恰巧这时方云汉回来了,从周月英身后经过。杨桂芬的话他听到好几句。 周月英是个火爆性子,她来不及将鏊子底下的火熄灭,便窜到院子里,照方云汉的肩膀就是一火叉子。方云汉疼得倒在地上,手捂被打处哇哇地哭起来。 “你可是反了天了!怪不得家里日子越过越穷,出了家贼了!”周月英怒火冲天地骂道,一面又扬起火叉子。 幸亏宋氏从堂屋里跑了出来,拼命地抓住周月英手里的火叉子,不然云汉将被揍得皮开肉绽。 “又是什么事,”宋氏问道,“你这么打他?” “你问问他。都是你和他爷爷惯的。家里吃不上穿不上,他倒大方,偷了钱向那女叫花子讨好,真是个下三烂,没出息的货,一辈子没有大出息!”周月英气得浑身发抖,不知怎么出气好。 “是有这回事吗,赖生?”奶奶问孙子道。 “你说!”周月英命令道,几乎扯破了嗓子,一面从婆婆手里抽出火叉子,弓下腰来又要打,“你起来说!你说不说?”她威逼道,脸都气变了形。 奶奶将孙子扶起。赖生停止了哭泣。 “你说,你是从哪里偷的钱?”周月英继续逼问道。 “在你的席底下,一个破本子里夹着。”赖生如实地说道。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拿钱呢?”奶奶不好为孙子辩护,便也责备起他来。但她马上又对儿媳说:“赖生他妈,他已经认错了,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小孩子嘛,不懂事——再说,人行好事,莫问前程,他拿钱帮那穷人,虽说家里少花一点,可他也是行了好,长大了也许有点出息。” “你说得倒轻巧。你家里打油买盐的钱都没有,你积什么阴德?你左一个行好,右一个行善,你能三天不吃饭?”周月英语带讥讽地尖声说。 宋氏听不惯她这刺耳的声音,可为了缩小事态,便强忍着不再跟她争辩,拉着赖生出了门。这时,杨桂芬也不见了。 不知什么原因,周月英没再为这事惩罚赖生,因此,这场乱子很快就平息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夏至到了,天气温煦,一场甘霖润湿了土地,蝉开始从洞里钻出来了。一天早上,方云汉刚刚从梦中醒来,便邀他的好友方云水一起到河边的树林里去了。天上疏星淡月,林间小鸟始鸣。他们不怕朝露沾衣,每当在一株杨树枝上寻到一只嫩蝉的时候,便欣喜万分。那透明如糖纸似的蝉翼,那白白嫩嫩的身子,使人感到格外亲切。他们沿着河岸向西寻着,一直来到河水向西北拐弯的地方,那里有一块三角形杨林,是出蝉最多的地方。 他们或用竹竿拨弄树枝,或用脚踹那些高大的杨树,为的是让刚蜕皮的蝉掉下来。 “你看,赖生,那树枝上有三四只呢。”方云水用清亮的童音呼唤着他的同伴,“我的杆子短,你的长,你够下来吧;我的袋子也快盛满了。” 赖生跑过来,举起了他的长竹竿。 谁知他身后也有人举起了长棍子。 赖生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冤家对头张德。 “这是我们先发现的。”方云水理直气壮地说。 “这棵树上的蝉是我的。”张德寸步不让。此时,他的棍子好像不是为了够蝉,而是为了打人才举起的。 “怎么是你的?”云水道。 “打上一个星期天早上,我就看见这棵树上蝉多。”张德说着,便用棍子打那斜出来的树枝,树枝上吧嗒吧嗒地掉下几只蝉来。 方云水眼疾手快地捡起了那些蝉。 张德红了眼,像猛虎一样窜上去,抓住云水的手,想夺下他的纱袋。云水不让,张德便用拳头打他的头。 云汉也急了眼,用竹竿向张德的屁股眼儿捅了一下。张德无心抢蝉了,转过头一把抓住云汉的褂领子,用另一只拳头猛捣他的胸口。 云汉年小个儿矮,哪里是张德的对手,便拼命地挣脱了他。 像这类的事又发生过好几次。赖生虽然受了欺负,但他不敢向家里人诉说,只是默默地忍受着,盼着自己快快长成大个子好报仇。 然而他的个子老是长不大,他撒急了。 盛夏来临,天气炎热。这一天云汉邀云水到河里洗澡。他们像鱼一样在湍流中畅游,又打了一会儿水架。后来他们到树林里玩。他们从树缝里看到张德提了一串剥了皮的青蛙从林边地头上经过,看来是从西北方向过来的。 “这小子真坏,把那么多青蛙剥了皮!”方云水愤然道。 “那天他还说他看过杀人的,说是一刀把人头剁下来后,人头还会眨眼睛呢。其实他是胡诌的。”赖生说,眼睛里露出恐怖的神色。 “像这样的坏种,就缺有力气的人揍他一顿!他爸爸妈妈都够坏的,也该教训教训。”方云水说,然后眨了眨眼睛,好像想起了什么,俯在云汉的耳朵上嘀咕了一会儿。方云汉笑着点点头。 玉山村西北角有一个菜园,菜园里长着几株桃树,树上的桃子已有橡子那么大了。有一条干硬的土路通向这里,十分狭窄。路左边是一条沟,路右边是一块比路矮半公尺的洼地,洼地里长着些白杨树;这是张三爷家里人到菜园去的必经之路。 一天下午,云水和云汉一起来到这里。他们每人手执一把小铲子,按照云水的设计,在那窄而高的硬土路上挖了一个坑,此坑仅能容人踏进一只脚去。然后,他们从那洼地里的杨树上折一些树枝横在坑口上,又用碎草覆盖住,再压上一层鲜土,最后撒上一层干土,这样就很难被人察觉了。 他们来到菜园,每人爬上一棵桃树摘起桃子来。在这个季节,桃子上面长满了白毛,根本不能吃。但他们还是摘了不少,大都扔在了地上。 有人看到他俩在树上摘桃子,但没有制止他们。 不多久,他们就听见有人骂骂咧咧。他们从枝叶的空隙里向骂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杨桂芬。 “贼种,该死的,大白天偷俺的桃子!”她反复地骂着,越走越近。他们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那晃动着的一对大乳房,便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笨猪!老母猪!”方云水轻声骂道。 近了,杨桂芬已经踏上通菜园的窄路了。他俩紧张起来:万一叫她抓住,可就麻烦了!于是方云水向云汉递了个眼色,二人便从树上跳下来,逃出菜园,猫着腰钻进玉米地。他们就在这里面透过玉米叶的缝隙观察杨桂芬的动静。 扑通一声,杨桂芬的一只脚掉进了陷阱,接着她那笨重的身体也磕倒在地上。 云水和云汉咯儿咯儿地笑了,但是杨桂芬不可能听见,因为那天刮的是东南风。 杨桂芬挣扎着爬起来,嘴里更恶毒地骂着: “该杀的,偷人家的桃子不说,还干出这缺德的事,伤天害理,长大了也是挨枪子儿的货!您妈妈怎么养的你们,我非去找她们算帐不可!” 云水和云汉毕竟太年幼,他们只顾做孽,却不顾后果。一听杨桂芬这最后一句话,方云汉的心便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他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坏了,云水哥,杨桂芬非向我妈告状不可了。”他说,脸色变黄了。 “不怕!”方云水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云汉忧心忡忡。 “咱死也不承认。” “可是——” “就这样吧,咱们先到河边树林子里躲一躲,等太阳落山,我到村子里听一听风声。”方云水眨眨眼睛说。 杨桂芬爬起来后并没有追他们——她自知抓也抓不到,便骂着回家了。 云水、云汉顺着玉米垄来到河边一片红柳丛里躲起来。到日暮时分,方云水溜回村子。 方云汉家的墙西不远处有一座大坟堆,因年代久远,也不知埋葬的是什么人。这坟墓高过方云汉家的院墙,坟上长满了酸枣树和黄蒿。此坟的前面还有两座同样高的坟墓。因为这里太荒凉,故极少有人来过。 方云水年纪虽小,可是身子灵巧,心眼儿也不算太少。他从这一块玉米地钻到那一块高粱地,最后溜到方云汉家墙西的那座大坟后。他东瞅瞅,西望望,没有被一个人发现。他像一只野兔一样在坟南侧的一片长得极为茂盛的黄蒿丛里卧下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方云水稍稍坐直身子,侧着耳朵听墙里面的动静。 “我怎么养了这么块惹祸渣子!”是周月英的声音,声音大而刺耳,“小时侯,我看他是个怪胎,才叫本善扔掉的,您老两口子非把他捡回来不可。这不是,惹了祸了,您俩看怎么办?” “赖生他妈,你也不能光听张三爷老婆的话,她是个强人,没有理也找出个理来。别说云汉到底干没干那事还不一定,就算干了,那也是小孩的事,数落数落就算了。”宋氏劝儿媳道。 “你说的倒轻松,你数落数落您孙子就算了,人家张三爷的老婆能算完吗?” “赔个不是不就行了吗?” “你还没听出来呀,那会儿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她的脚伤了,弄不好小腿骨折断了;又说她的桃子叫云汉摘去了十几斤。你光想赔个不是算完,恐怕你赔钱赔少了人家还不算完呢!”周月英说,气得嗓音发颤。 “那她对这么大的孩子还能怎么办?还要叫公安局把他逮起来吗?” “咱就等着,看那女人有多大武艺!”不好说话的方世儒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然后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怪不得我这几天眼皮老是跳呢,原来有灾气呀!”周月英流着泪说,“我真是命苦呀!” 云汉的两个妹妹——云芬和云芳]见妈妈哭了,便也随着大哭起来。 “天塌不了!”方世儒又气哼哼地冒出一句话来。 这时候,方本善从外面来了,口里喷着酒气。 “完了!”他气恼地说,“赖生这一次惹着阎王了,事情闹大了。” 周月英用惊恐的目光望着她的丈夫,其它人也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人家张三爷告到县里去了,他上边有人。刚才派出所来了人,通知我明天去交代赖生的事。”方本善说,因为酒力的关系,说话带着鼻音。 “那可怎么办?”周月英说,他的目光充满了恐怖。 “怎么办?他这个年龄,逮是逮不去的,我看可能是罚款。”方本善说。 “罚多少?”周月英又问。 “那我能说得清?估计不会少的。你想,张三爷仗着大儿子做京官,权大胳膊粗,平日里赚不了便宜就觉得折本,像这号人,头一次吃这么大的亏,他能轻易饶了咱?”方本善说罢叹了口气。 “你孬好也是个书记,你能不能也找找关系,叫他们给讲讲情,少罚一点。咱家里有什么钱罚?——我也算瞎眼了,嫁给你这么个穷鬼、酒鬼、窝囊废!你当这鳖书记干什么?谁看得起?”周月英说罢,大哭不已。 宋氏也哭起来。她哭的不是别的,是云汉至今没有回家,怕有什么意外。方世儒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猛烈地抽烟,抽完一袋又一袋。 “你们还惦记你那怪胎孙子,就不惦记咱今后的日子还过不过。”周月英用褂巾擦着眼泪说,“他死在外面倒好,也除了这一害!” 方世儒哼了一声,阴沉着脸,照磨台上使劲磕掉一袋烟灰。 “赖生他妈,你怎么这么说话呢?他才是多大的孩子呀。”宋氏道。 “这么小就惹这么大的祸,长大了还不是蹲板房、吃枪子儿的料?”周月英说,恨得牙根疼,“等他回来,我不砸他个死才怪呢!” “说这些话有什么用?等明天我到派出所去看看再说吧。”方本善说。 “那样赖生就不找了?”宋氏说。 “你愿找就去找吧,反正那是您老两口儿抱回来的。”周月英说,听语气似乎轻松了点。 “本善你也这么狠心?”宋氏说。 方本善瞅瞅他的妻子,没说什么。 宋氏和方世儒一起出了大门。 第五章 粪篓里的小家伙 月初东山,好像蒙上了一层薄沙。 方云水又向南溜到第二座大坟上,就着微白的月色,往自己家里望去。除了看见院子里的石磨、水缸和一株靠南墙的“百日红”以外,他没有看见别的。只听到爸爸和妈妈正在屋里谈论着什么,但是听不清,估计他们也在为他的事焦急。 他从大坟上蹦了下来,猫着腰来到玉米地,不一会儿来到河滩上那一丛红柳丛里,找到了方云汉。 “怎么样?”方云汉急忙问道,他的两眼直盯着云水的大嘴,真想用手指一下子把消息抠出来。 “糟了。我从墙外听你爸爸说,张三爷已经告到上边去了,说要罚钱。”方云水回答说。 “那怎么办呢?”方云汉问道。问完后他的嘴还是张着。 “这顿揍是脱不了啦。”云水无奈地说。 “咱不回家了,到外边讨饭吧。”方云汉叹口气说。 “也行。你真干?”方云水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方云汉。 “只是我想我奶奶,我怕她惦记我。” “咱在外面先过一夜再看吧。” “你不害饿吗?”云汉道,其实他是自己想吃东西了。 “忍着点吧。” 月亮升高了,它的光辉射进了银白色的雾霭。两个孩子看着月亮,又看看白茫茫的河面,模糊难辨的树木,都感到很茫然。 这时候,从村子方向隐约地传来了云汉奶奶的喊声: “赖——生——回——家——吃——饭——喽——。” 方云汉心里一阵发酸。他想起奶奶那伛背的样子,那青黄色的脸和脸上常常挂着的明亮的汗珠子;他仿佛听到她那拉锯般的呼吸声。 那喊声渐渐接近了他们,也越来越大,看来奶奶是朝着这个方向走来的,她大概估计他们好到河里洗澡和玩耍才到这里来找的。 “赖——生——你——在——那——里?” 方云汉沉不住气了,他恨不得一下子跑到奶奶的怀里大哭一场。但是年纪比他稍大的方云水却比他沉着得多。 奶奶的呼唤声反复了多遍,也一遍比一遍清晰。终于他们透过红柳丛的缝隙看到了奶奶的身影,她就像一个对虾一样在靠近树林的小路上很困难地迈着小脚,呼呼地喘着气;后面直撅撅跟着的是一位细高挑儿的老头儿,那显然是云汉的爷爷方世儒。 “云汉,你在哪里? 你别叫爷爷奶奶找了,回家吧。天黑了,你知道我们惦记着你哪。”奶奶在一块玉米地边停下来,对着茫茫的夜色说,像祷告一样。 方云汉一阵冲动,猛地站了起来,却被方云水硬硬地拉住按到地上。 “先别急!”方云水像一位小指挥官一样命令道,“急了会坏事的!” “不,我不能叫奶奶在那里撒急!”方云汉又挣扎着站起来,却再一次叫浑身是劲儿的云水拽住了。 “千万别有什么意外呀!这孩子命苦,好不容易从狗嘴里夺回来,长这么大。”宋氏带着哭音说。 爷爷哼了一声,说:“净胡说八道,有什么意外!” 奶奶好像从这话里得到了些安慰,说:“我也寻思着,咱祖上没行过坏事,老天爷不会那么没有眼的。” 此时方云汉的心里似乎平静点了,但是,方云水还是逮住他,惟恐他站起来。 奶奶和爷爷又远去了。奶奶一边走一边喊,听声音好像奔了西北方向。 “我得去找奶奶!”方云汉又一次说,“她该多难受呀。” “先看一看再说。”云水道,冷静得不像他这么个年纪。 奶奶的声音终于听不见了。一块黑云遮住了月亮。此时他们听到的是汩汩的流水声,被风吹得叫起来的蝉鸣声,此起彼伏的蛙声,偶尔传来的鸟鸣声,还有嗡嗡的声音。这最后一种声音是方云汉特别害怕的,据奶奶说那是狼的叫声。此时,方云汉最担心的是奶奶和爷爷遇上狼,要是他们叫狼吃掉,他今后可靠谁活着呀? 于是他挣脱了云水的手,从红柳丛里窜了出来。方云水也紧跟着跑出来。他们钻进玉米地向西走去。他们在暗中保护着老两口儿。 “要是他们遇上狼,我就冲上去打狼,跟它拼!”方云汉小声但很有力地说。 方云水点点头说:“那当然。” 他们一边拨拉着玉米秸,一边往前走,一直走到凤河往西北拐的地方,来到一块菜园地,在一畦芸豆架下面蹲下。他们没见有什么狼,只听奶奶说:“咱们回家去吧,说不定这会儿赖生已经回去了。”透过芸豆叶的缝隙,他们隐隐约约地看到树林边缘有两个影子,那显然是爷爷和奶奶。两位老人在那里徘徊了一会儿,便转过头往回走。 云汉和云水沿着来的路线跟踪着爷爷和奶奶。到了他们刚才藏身的红柳丛旁,见两位老人回了村子,他们便停住了脚步,钻进了红柳丛。 他们在这里待了好久,都觉得肚子有些饿。想到花生地里扒一点花生吃,又不敢,白天刚惹了这么大的祸,再偷花生,那不错上加错了?但是肚子里像敲小鼓一样响着,叫人难以忍受,无论如何也不能老在这里蹲下去。 夜渐渐地深了,他们觉得身上有些凉。方云汉实在想奶奶了。唉,要是在奶奶身边该多好呀,她会煎一个焦黄的面饼儿给他吃,或者避着妈妈给他煎一个鸡蛋。吃完饭,奶奶便给他讲故事,讲那些顶好顶好的故事……可是,待在这里多难受呀。 “咱们回家吧。”大约十点钟的时候,云汉提议道。 “回家我们都会挨揍的。你不怕你爸爸妈妈打你吗?”云水警告他说。 “爷爷和奶奶会护着我的。”云汉说。 “可是我爸爸挺有劲儿,就像老虎似的,他火上来会把我打个半死,我妈妈护不了我。”方云水说。 “那你看事情不妙,就快跑出来,不就行了吗?” “要是跑不了呢?” “可咱总不能老呆在这里,像两只小野兔似的。要是半夜里睡着了,说不定叫狼吃掉了呢。” “哪里那么多狼?” “可是,我实在饿了,你摸摸我这肚皮,都贴着脊梁骨了。” “那……” “咱回家吧。” “这样吧,咱各回自己的家。”方云水眨眨眼睛说,“进了胡同,别急着进门,先在门外听一听动静再说。要是平安无事,咱就进去;要是有事,咱就回到这里来再想办法,好吗?” “好,就这样。”云汉答应着,他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去,回到奶奶的怀抱。 他们俩通过玉米地溜进村子,进了胡同。 方云汉经大胡同拐进小胡同,才来到他家门前。 他轻轻地推了推门,门好像没有关;他侧着耳朵听,里面好像没有动静,“奶奶和爷爷呢?”他想。他又来到靠近堂屋窗户的家道外面聆听,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退回大门口,轻轻地推了一下门,门“吱扭”叫了一声,不过声音很小,估计家里人没有听见。 他进了过道。过道较宽,左边安一个木碓。这家什不用时常掀到一头竖起来,空处的地方放些别的东西,此时正有一对粪篓摞在一起放着。方云汉躲在一个墙角里,那里很暗,可以隐住身体向院子里观察动静。 他向西屋望去,那里窗纸发白,“肯定有人。”他想。他又向堂屋方向瞅了瞅,那里没有灯光。“奶奶和爷爷还没有回来呀!”他想,“这可怎么办呢?进去,肯定要挨一顿毒打;不进去,还能再跑回河边吗?”他犹豫了一会儿,忽然看到身边的那对粪篓。“好吧,我先在这里面躲着,等奶奶回来再说。”他对自己说。 于是他搬下摞在上面的那只篓放在一旁,自己缩进底下的那一只里,将另一只扣在上面。这样,他就像一只蜗牛缩进硬壳里一样,觉得有一种安全感了。 几分钟后,大门开了。他陡然紧张起来,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进来的人显然没有注意到篓子的变化,一直走进院子。云汉想弄清楚那是谁。 “那畜生找到了没有?”说话的是他的母亲周月英。 “找个屁!连个影子也没有。”是爸爸方本善的声音,气呼呼的。 “这真是双夹棍的灾祸呀。明日你去乡里挨罚不说,这还得找那颗灾星——那巫婆说的一点也没有错呀,眉毛里有三颗痣,主乱呀。这不,还没长大就闹出这么多乱子来,咱的罪还在后头呢。要是那时侯狠一狠心,先弄死再扔掉,也就没有今天这些事了。他爷爷奶奶心眼儿好,可没想到罪还得咱受。”周月英喋喋不休地诉说着。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了,还是想想办法找找吧。明日去挨罚就挨吧,反正也逃不了。”方本善说。 “你说的倒慷慨。你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就算挣几块钱,还不都叫你喝了辣汤?你身为书记,一点便宜占不着,还常常邀人喝酒,有什么家底子喝不穷?再让人家一罚,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周月英说着,呜呜地哭起来。方云汉的两个妹妹也一齐跟着哭起来。 “别哭了,哭也没用。等那灾星回来,我把他吊在梁上,狠狠地揍一顿,叫他尝尝苦头,以后不再惹乱子就行了。”方本善安慰妻子道。 听到这里,方云汉恐怖地动了动身子。 “看你那本事!有他爷爷奶奶两个菩萨护着,你敢戳他一指头才怪呢。”周月英激他道。 “那你就看看吧,这一回他爷爷奶奶也护不了。”方本善说,很有勇气的样子。 方云汉吓得直想尿尿,可他又怕尿出来淌到地上被发现,只好使劲儿地憋住,憋得小肚子疼。 爸爸和妈妈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说的什么方云汉也听不清楚。 方云汉终于没有憋住尿,尿了出来,这才觉得轻松多了。可是他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他想,要是到厨房里找点东西吃该多好呀。可是他不敢,万一叫爸爸妈妈逮住可就完了。 爸爸妈妈说话的声音终于停止了。方云汉也有些睡意。 朦胧中,大门开了。方云汉立刻收缩了一下身子,侧耳静听。 听脚步声进来的是一前一后的两个人。 “是爷爷和奶奶不错了。奶奶是小脚,走路轻;爷爷身子沉,脚步重。”方云汉想。 果然不错,是爷爷和奶奶。 方本善来到院子。 “怎么样了?”他问道。 “怎么样了?你也太狠心了,本善。赖生好歹也是你们的儿子呀,老虎还不食子呢。”宋氏责备儿子道。 “我庄东庄西,南塘北河找了个遍,没见他的影子呀。”方本善为自己辩护道。 “那就不找了?”宋氏道。 “赶明日再找吧。” “明日你不是到乡里去吗?” “……” “这孩子要是有个好歹,我看你怎么办?” 这时,周月英从屋里抛出这么一句话来: “怎么啦,还得让俺抵命吗?” 宋氏不说话了。渐渐地,各种声音都沉寂下来。有人关门。 方云汉心里想,也许他们找累了,等明日再找。他多么想从篓里爬出来,跑到爷爷奶奶屋里。可是他不敢,他只怕被爸爸妈妈抓住,那样他将挨一顿酷揍;不如先在这篓里躺着睡一觉再说,因为他太疲乏了。 这时候,只听有人敞开大门出去了,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不久就证实这是奶奶。 “刚才我到前院看了看,云水回来了。”堂屋里隐隐约约传来奶奶的声音。 “那——赖生呢?”是爷爷的男低音。 “云水说云汉也回家了。”奶奶说。 “……”又是爷爷的声音。 于是他们屋里屋外地找起来。 云汉有些紧张。 但听那翻动家什的声音,他们好像犄角旮旯都找遍了,却没有注意到走廊里的这对篓子。最后奶奶决定明天到南塘里去打捞。 “奶奶该多难过呀。”云汉想。他想象着明天爷爷奶奶在南塘打捞他的情景,想着想着,便进入了梦境: 奶奶飘动着白发,爷爷飘动着髯须,他们俩共挽一根网绳在湖岸上拉呀拉。奶奶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出现了一串晶亮的汗珠儿,她嘶嘶地喘息着,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眶…… 方云汉哇地一声哭着扑向奶奶,可是这一声也把自己惊醒了。他只觉得身子被什么硌得疼,这才想起自己原来是躺在粪篓里。 也不知是西屋还是堂屋,好像有人说话,但不久就没有声息了。 方云汉回忆了一会儿梦境,然后又睡去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醒了过来。他只觉得饥肠辘辘,很想吃东西。可是,要想吃到东西,就只有冒点风险了。此时,他仿佛看到堂屋里的煎饼,尽管那是穇子的,可他好像嗅到了它的香味;他仿佛看到厨房锅里剩下的玉米粥,它让他口里泉满了涎水。七岁的孩子还没有多少理性,方云汉不再顾虑重重了。他小心翼翼地顶开上面的那只篓,爬出来后又把两只篓摞起来,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子里。此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院子里暗沉沉的。他轻轻地敞开厨房的矮门,进了屋,掀开锅盖,里面果然有剩的稀饭。 方云汉高兴极了,颤抖着手,从秫秸做的碗架上取下一只黑碗,用木勺子盛了满满一碗稀饭,像一只饿狼一样吞食起来。喝完一碗,又盛了一碗,几口就喝光了,于是他的饥饿感得到了缓解。 西屋里咳嗽了一声,窗纸发亮了。方云汉吓得缩成一团,大气不敢出。直到那灯光熄灭后,他才稍微轻松一点儿。 远处传来鸡鸣声,接着他家的那只芦花公鸡也啼叫起来。 方云汉骂道:“该死!叫得不好听,可你声音不小啊!”他想,“我要是不在天亮前离开家,非叫爸爸逮住不可。我得快走,越快越好。”转而他又想:“吃饭是大事,我得到堂屋里偷点吃的再走,要不明天我会饿死的。” 于是他挑起脚尖,像猫儿那样蹑手蹑脚地来到堂屋门口。恰巧堂屋门敞着一条缝,他试着挤进去,居然一点声音也没弄出。 爷爷在叹息,奶奶像拉锯似地喘着气。方云汉一阵心酸,恨不能一下子扑过去大哭一场。但爸爸发誓要把他吊起来打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来,向他发出了警告,叫他不要暴露自己。 于是他摸到盛干粮的大盆,轻轻地掀开盖儿,揭了一叠煎饼,便返身出了门。 他来到走廊,把一只篓翻扣在地上,坐在上面,就腿上把煎饼叠成一个个长方形。 芦花鸡好像有意跟他作对似的,又使劲儿地扯起嗓子啼叫起来,声音更加难听。 方云汉不得不在天亮前逃出家门。 于是他用胳膊夹着煎饼去取顶门棍,一不小心,木棍倒了,发出清脆的“刚当”声。 “谁?!”方本善大喝一声,接着窜了过来,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 第六章 他闯进了女厕所 方本善抓住了儿子,把他拖到西屋,准备狠狠地教训他一顿。说把他吊在梁上打,那是假的,但是把他的裤子脱掉,用布鞋底打,这是方本善的拿手好戏。 方云汉拼命地哭喊,奶奶和爷爷应声而来。方世儒不便进儿媳的房间,宋氏却进来了。她发疯似地从儿子手里夺过孙子,一面骂着:“畜生!畜生还知道疼孩子呢,你敢把他打死?” 方本善见母亲不要命地庇护赖生,也就松了劲儿,只是站在一旁喘粗气,像老牛一样。为了镇定下来,他从箱子上取过旱烟袋,装上一袋烟末,点火吸起来。 周月英尚未穿好衣服,便坐在床上发话了: “他奶奶,这孩子可是你从南塘抱回来的。你看,因为他,这家还像个家吗?本善管一管,你就这样护着他,我看你把他惯成个什么东西。这么小就惹这么大的官司,长大了还不知干出什么事来。到那时候,您老两口儿两眼一合,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可他惹的祸,还得俺活着的人给他收拾呀!” 宋氏听了这话,觉得也有些道理,便不再说什么,只是把赖生拉到堂屋教训一通算完。 早饭后,方本善去了乡政府,中午便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是:乡里对他谈话说了,因为他是支部书记,应带头守法,罚他十块钱赔给杨桂芬做药钱,另外从家里称十斤麦子送去,好给她补养身体;同时叫他通知方云水的父亲,也按同数赔偿。 周月英听罢大哭,她骂丈夫道: “你真是个窝囊废呀,你当这样的书记干什么?还不知那女人伤没伤着,一罚就罚这么多,要叫咱倾家荡产呀。你那嘴呢?你就不好申辩申辩,就由着张三爷爱怎么要就怎么要吗?” “谁叫人家上边有人呢?谁叫咱是书记呢?你想,上级的处理,我能不服从吗?”方本善为自己辩护道,一面找出酒瓶子,将里面仅剩的一点酒倒在白瓷杯里。 周月英夺过酒杯,把酒泼在地上说:“叫你喝!塌了天也耽不了你喝,喝死!——还有那个小杂种,不知好歹的东西,活得不要脸的货!”她顺手抄起把笤帚,扬得高高的,狠狠地朝赖生头上打过去。 宋氏未来得及挡住,赖生一下子晕倒在地。奶奶哭着把他抱起来。方世儒狠狠地吭了一声,也蹲下来看赖生。 赖生昏迷了。 方本善夫妻也有些慌,不再作声。 奶奶哭着呼唤孙子的名字。爷爷端过一碗水来。奶奶将碗触到赖生的嘴唇上。赖生喝了一点,慢慢苏醒过来了。 赖生这一晕,也就免除了更重的惩罚。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家里居然对方云汉采取了宽容政策。方云汉得以养禽喂鸟,做各种玩具,玩得倒也痛快。旧历七月底,方世儒夫妻决定叫赖生上学,避开方本善夫妻跟他的矛盾。方本善夫妻也想叫赖生上学,他们认为,学校里老师管得还要严一些,说不定能把赖生管上正路,免得他再惹祸招灾。 方云水的父母也作出了叫儿子上学的决定。 玉山村东,与之毗邻的是古槐村,因其村内有一株古槐而名之。古槐村东,凤河之滨,大路以南有一古寺,名金蝉寺。其寺飞檐斗拱,建筑宏伟。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其中的佛像即被清除,又在寺前建了十几间普通房屋,改为抗日小学,培养了不少栋梁之材,至今犹有抗日小学校歌传唱。解放后进一步扩建,更名为金蝉小学。 由此向西约一百五十米,村内路北有一赵氏家庙。其庙正堂有瓦房三间,院子宽敞,出门经过一大走廊,走廊左右各有一间小屋——此即金蝉小学的分校。因无厕所,孩子们大小便都得到总校去。 这一天,方云汉终于上学了。爷爷给他买了一个紫红色的书包,很好看;奶奶托人到商店捎回一个石板,是滑石的,还有一小扎石笔。 奶奶嘱咐赖生,到学校去不要随便脱褂子,上课不要吃东西,不要作孽了,要听老师的话。“奶奶也像个老师似的,她也知道学校里的规矩呢。”赖生想。 吃过早饭,方云水来邀赖生一同去上学。他没有书包和石板,空着两手。赖生已经准备了学习用具,很是自豪,但他觉得书包里太空,应当像那些大孩子,书包都鼓鼓地像个胖娃娃。于是他要求把爷爷的旧书也装到书包里几本。奶奶笑了笑说:“现如今上学不学那些东西了,学校里会发新书的,”赖生执意要装,奶奶只好由着他,叫爷爷挑了一本《千家诗》给他。 这时,赖生喂的小麻雀在席编的小笼子里叽叽地叫起来,想是害饿了,或者听说它的小主人即将离开它去上学,它很不高兴。 赖生取过鸟笼,叫小麻雀从里面出来,站在他的手掌上。他用爱怜的目光望着它,实在不愿意离开它,便要求带着它去上学。 “那不行。课堂上老师不叫玩这东西的。”奶奶说。赖生任性,非捎不可。经过反复劝说,他才勉强同意奶奶的意见,但他叫奶奶好好给他喂养。奶奶答应了,他这才和云水一同出了门。 初秋的天气在早晨已显出些许凉意。赖生斜背着书包,迈着大步行走在大街上。想到就要做学生了,他格外神气。“嘿,叫张德也瞧一瞧,咱也是学生了。”他想,不觉步子越来越快,就像驾着云彩走一样。 他觉得路旁的人都在瞅他,都在用羡慕的目光瞅他。“看,那不是赖生吗?今天怎么变了样子,那么神气?”路北一家门楼底下有几个正在纳鞋底的婶婶大娘好像在这么夸奖他呢。 不远处,路南有一个小泥塘,像牛角似的。几个孩子正在浅水里捞鱼虾,还光着屁股呢。见此情景,赖生的脚步不觉慢了下来,他像一块铁一样被磁石一般的情景吸引过去了。方云水俯在他耳朵上说:“今天咱上学了,不能再贪玩了。”一边说,一边拽着他的胳膊向东走去。赖生没有抗拒,但他脑子里老是在想捞鱼虾的事儿。 到学校了。嘿,这里可热闹了,那么多姐姐妹妹,那么多哥哥弟弟,他们都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说说笑笑,有的还在出洋相,真够热闹! 教室那么大,那么亮堂,两个窗户好像两只大眼睛,比家里的窗户大得多了。墙是青砖砌的,房盖全是瓦的,上面还长着许多绿色的东西呢。 哨子响了几声,上课了。小朋友们都规规矩矩地坐着,座位是自选的。 老师来了。这是一位细高挑儿,脸皮儿白里透红。赖生坐在前排,看得真切:老师的眉毛像两弯月亮,两只眼睛很大,好像映着月亮的湖水,在不住地闪着光;鼻子周正得像什么,噢,想起来了,像个小面人的鼻子;嘴唇鲜红鲜红的,像成熟的樱桃一样。老师脸上一直带着笑,好像白云在飘,拂也拂不去。他说起话来可好听啦,好像唱歌呢。 赖生调动了他小脑子里的所有形象,用它们来比喻老师的相貌,最后他暗暗地说:“这不像个老师,倒像一位哥哥。” 老师说自己叫于耿士。 这一堂课的任务是发书,其次老师和学生相互认识认识,另外老师指定了一个班长,讲了应该遵守的纪律。 方云汉只觉得什么都新鲜,老师也比爸爸好。他要回去把学校里的事讲给奶奶听。 但是有一点不满意:尿尿还得等到下课。他一上课就憋着一泡尿,好不容易盼到下课。他不知道到哪里去尿,便跟着一群女孩子来到总校。他见她们进了厕所,他也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只见那些大一点的女生脸上都露出害羞的表情,叫他快出去。赖生莫名其妙,心里想:“这厕所是你们的吗?为什么就兴你们尿尿,不兴我尿呢?”他有个拗脾气,硬是不走,并且尿了长长的一泡尿。 当他轻松地走出厕所的时候,一群高个子男生在看他,脸上露出令他讨厌的那种笑容。赖生更加奇怪了,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一个神秘的地方。他很纳闷,难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然而百思不得其解。 “小流氓!”一个刺耳的声音传过来。他抬头一望,不是别人,正是张德。 方云汉还没有弄明白“小流氓”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这是骂人的话。这时,张德像一只狗一样窜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扭着他去见校长曹峙岳。 曹峙岳是个高鼻子的红脸汉,身子长,脸也长,整个人显得更加修长了。他的脖子红红的,喉结很大,说话时那玩艺儿在不住地滚动。此时他正在大殿里办公。 张德拽着云汉上了台阶,进了大殿,把他一把推到校长跟前。 “校长,我抓住了一个……”张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曹峙岳转过头来,用奇怪的目光瞅了瞅张德,又看了看方云汉。 “什么事?”曹问。 “我抓住了一个小流氓。”张德表功道。 “什么小流氓?”校长不耐烦地问。 “他到女厕所里去尿尿。” 校长皱了皱眉,然后笑起来。 “你多大了?”他问方云汉。 “七岁了。”方云汉答。 “男同学要到男厕所去大小便。”校长和气地说。 张德脸上出现了极为不满的神情,那意思是说:“我抓住了坏人,你为什么不表扬我呢?” 方云汉蹙着小眉头想了半天,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便有些不好意思了。 校长说:“你们各自回去上课吧。” 方云汉跑着回到分校的教室,而此时已经上课十几分钟了。 然而此事并没有了结。张德回到教室,他的班主任刘晴光问他为什么迟到,张德委屈地说明了情况。下课后,刘晴光找到校长曹峙岳。 刘晴光是位二十来岁的女教师,穿着入时的方领对襟格子布褂子,脚着方口布鞋。她个儿不高,乳房突出,走起路来总是像男人一样仰着头。她那张鹅卵石形状的脸上,不协调地长着两弯黑得夸张的细眉毛,鼻梁的两侧是两道十分明显的阴影,好像是不懂用光的蹩脚画师画上去的。鼻孔很小,看起来像是两个小黑点。她的嘴与鼻子相比显得有些大,而微微上翻的嘴唇上,隐隐约约地像是生着些短小的胡子。使人感到不太舒服的,是那两个辜负了她的俊脸儿的高颧骨。傲慢的态度,多变的眼神,既热情又狡黠。最大的特点是她那一笑,既娇媚又带着嘲讽,叫人舒服又叫人反感。 在同事之间,她总是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使人敬而远之,连校长曹峙岳也不放在她眼里。据说,她的丈夫胡言森是凤山中学的干部,参加过肃反,抓过不少反革命。他也常常以此炫耀。说也奇怪,反革命怕她可以理解,好人也害怕她。她好像一位喜欢胡乱开枪的猎人,野兽怕她,人也怕她,就怕她不分青红皂白地往自己身上打。 刘晴光傲视一切,不仅是她生性如此,仰仗着她那厉害的丈夫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刘晴光可以为一点小事跟人闹得不可开交。你看,她怒冲冲地登上大殿的台阶,像疾风一样冲进校长办公室。 “校长,”她单刀直入地说,“我觉得,你偏向那个闯入女厕所的方云汉是不对的。我们班的班长张德抓住了他,这是跟坏人坏事作斗争,应当受到表扬。 “咳,”曹峙岳软塌塌地说,“那么小的孩子,最好别上到这样的纲上。” “怎么?他年纪小犯了错误就可以迁就?就不应该认真严肃地批评了?这么小就干这样的坏事,长大了还不是个强奸犯?”刘晴光伶牙俐齿,对着校长就是一排子弹。 “那么,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校长被打懵了,可怜巴巴地征求她的意见道。 “应该把班主任于耿士叫来,最起码让那小流氓在班上作检讨,当然在校会上检讨最好。张德也应该在校会上表扬。” 校长低头沉思一会儿说: “那就把于耿士叫来,我跟他谈一谈,叫那孩子在班里检讨一下吧。张德我可以在校会上表扬表扬。”校长说,露出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神情。 刘晴光勉强同意这一方案,不太高兴地走了。 中午时候,曹峙岳来到家庙分校,在走廊左边的小屋里跟于耿士老师见了面。 这是一间古老而简陋的房子,檩棒已被虫子蛀蚀,墙皮大部分已经剥落,稍一触动,土面子便酥酥地往下落。屋里只有西墙上有一个很小的窗户,因而光线暗淡。一张古旧的八仙桌靠西墙站着,上面放着于耿士的教本,备课薄,一红一蓝的两瓶“民生”墨水,两只蘸笔分别插在两个瓶口里。另外,北墙书架上陈放着《安徒生童话集》、《天方夜潭》之类书籍。书架空出的那头有一个水彩调色盘。一张卷起的新文纸躺在书架上。书架旁墙上的几根钉子上分别挂着一把龙头二胡、一支黑色的洞箫和一支做工很好的竹笛。 此时于耿士刚刚就着腌咸菜吃了两个煎饼。 他很有礼貌地让校长坐在自己的圈椅上,自己则挪到另一张表面粗糙的矮凳上。 “于老师,”校长很为难地说,“有件事想跟你谈谈。” “您说吧,校长。”于耿士有所警觉地说。 曹峙岳把方云汉进女厕所的事和对他的处理意见说了一遍。 “恕我直言。”于耿士态度温和但言辞尖锐地说,“你作为一校之长,这样处理一个七岁的孩子是不妥当的。处在他这个年纪,心灵是一张白纸,发育晚的甚至根本没有男女的概念,怎么能这样小题大做呢?——校长,这是谁向您提的建议,我猜也猜个八九分,不就是那个人人敬而畏之的女革命吗?她不懂得,孩子有错误,上帝都会原谅他。再说,方云汉这点小事,根本就不能算什么错误,不过是孩童的单纯幼稚罢了。” 曹峙岳觉得于耿士的话有道理,但又不好得罪刘晴光,便再三要求于耿士服从他的意见。谁知于耿士强硬地坚持了自己的意见。曹峙岳只好失望地走了。 后来他在校会上表扬了张德的行为,却对刘晴光撒谎说,于耿士已经让方云汉在班里作了检讨。事情就这样了结了。 第七章 热闹的课堂 尽管遇到一点波折,但方云汉总算进入了一个新的天地。在学校里,他听不到母亲的詈骂和吵闹了。这里有和蔼可亲的于耿士老师,有那么多可爱的小朋友,就算上课时间不准出来,他也觉得快乐和自由。 语文课本第一篇课文的正文只有“开学了”三个字,第二篇有“我们上学”四个字。这两篇除了“開”和“學”两个字笔画多一点以外,别的都比较容易学。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两扇门,将“开”字填进去表示开门。对“學”字,老师也是用一些巧妙的办法让学生比较容易地记住了它的写法。最有意思的是第四篇。其文曰:“我们要听老师的话。”这里最难写的要算“聽”字了。于老师说:“一个小孩耳朵灵,十四岁,他一心听课。” 方云汉不是那种很爱学习的孩子,但他也觉得学习很有趣,一个“聽”字他写了一堂课,然后以一个成功者的姿态出现,大声地对老师说:“我会了!”声音尖而洪亮,激动得脸都通红。 于老师看了看他的石板,那个“聽”字几乎占了石板的三分之一。他拿起那块石板给全班同学看,笑着夸奖道:“大家看,方云汉写得多好,大家都要向他学习。” 方云汉乐了。他骄傲地看了看周围的同学,他们有的写会了,有的还不会。方云水写的很难看,方云汉就指导他。陶秋花不会写,急得要哭,方云汉安慰鼓励她一番,她总算写出来了。 四十五分钟转眼过去了。 下课后,方云汉可活跃了。他平时好做梦,常常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燕子在飞,有时飞到云彩里去,有时觉得翅膀划着了树枝,有时在南塘水面上飞,有时在凤河上飞。他俯首往下看,凤河多美丽呀,他甚至看到在水中畅游的小鱼儿呢。现在,他看到教室那一对宽而平的大窗户,便忽发奇想,爬上窗台,站在那里,合上双眼,展开两臂,往前倾着身子,“飞”了起来。所谓飞,其实就是往前跳。这一动作是危险的,方云汉也曾摔过,但他不在乎,他觉得自己比小燕子还自由。 有时候,他和几个小朋友搭成人梯,到房檐下去捉蜗牛玩。那些蜗牛在这古老的瓦房上不知繁衍多少代了,身子乌黑,个儿不大。方云汉把捉到的小蜗牛放在地上,看它走路有没有腿,可它们就是不动弹。上课的哨子响了,方云汉遗憾地离开了它们,等下课再来看时,它们都又沿着墙爬上房檐。 最有意思的是讲演课。于老师首先给同学们讲一个有趣的故事,像《半夜鸡叫》之类,然后就叫小朋友们讲。方云汉常常第一个上讲台,把奶奶讲给他的故事,挑那最生动的讲给大家听。 “有这么几个小朋友,”他斜着身子站在讲台上,像讲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一样说,“他们到野外去拔猪草。这时候,从高粱地里走出一个小伙子来。那人长得很好,只是身上毛多。他问一个小弟弟说:‘你见过狼没有?’小弟弟说没见。他又问一个小妹妹:‘你见过没有?’小妹妹也说没见。那人就说:‘弟弟妹妹都没见,扒扒红眼您看看。’边说边扒开自己的眼皮。” “怎么样了?”台下的同学都瞪大眼睛望着云汉问道。 “他扒开眼皮,真地露出两只大红眼,吓死人。小朋友这才发现,这小伙子就是一只狼。幸亏他们机灵,都跑开了。” “好!”大家一齐说,脸上的惊恐表情悄悄地消失了。 方云汉得意地笑了,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 “奶奶说,这个故事劝我们看人不要只看外表,有些坏人也穿着好看的衣服呢?”方云汉又作了说明,迟迟不肯走下讲台。 这时于老师鼓励他再讲一个,方云汉不识好歹地又接连讲了好几个。教室里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大概方云汉已经过足故事瘾了,这才迈着方步走下台来。 方云汉也非常喜欢上音乐课。于老师往往先吹上一曲横笛,或用二胡拉上一曲《嘎达梅林》,然后教一支歌儿。方云汉音乐感天生就好,老师教唱几遍他就会了。于是于老师在班上表扬他道: “方云汉唱歌像小鸟儿叫一样好听,说不定将来能当上音乐家呢。大家都要听他指挥。” 经于老师这样一鼓励,方云汉来劲儿了,他攥起小拳头,挥动两只手臂指挥着唱道: 江南农村好风光, 一片稻田黄又黄。 大家唱歌来耕地呀, 万担谷子堆满仓。 大鲤鱼呀满池塘, …… 从此方云汉更加注意学唱歌曲,每次听到路人唱起一支好听的歌,他都激动得如醉如狂,随着哼哼起来。他常常主动请教于老师,于老师单独教了他好几支歌儿。 然而他也有苦恼处:于老师不论怎么教他,他就是不会跳舞;勉强地跳,也像发火的人跺脚一样难看。他那拙笨的动作常常引起同学们的哄笑。但于老师却不笑他,说他就算不会跳舞,也是个聪明的孩子。 于老师爱画水彩画儿。方云汉到老师办公室,看到他画的那些山呀树呀,花呀草呀,便被画面上悦目的色彩感染了,立刻爱上了画画儿,请求老师教他。于老师热情地教他画这画那,不久他便成了班里画画儿的能手。 方云汉也很喜欢上体育课,最喜欢跳远。 于老师特别喜欢他,班里同学也对他刮目相看。 于老师常常带着小朋友们到凤河上去玩。那里是孩子们最自由的天地。在沙滩上,他们翻跟头,做游戏。身材小巧玲珑的女同学双脚站在结实有力的男同学的肩膀上,像老树桩上发出的一株形体优美的小树;不过这树是移动的,有时能走好几十步呢。方云汉不很喜欢这类活动,便和方云水等小朋友跑到河水里去打水仗,激起的浪花溅湿了他们的衣服,他们却觉得很舒服。打完水仗,他们又到靠近河岸的地方,拨开被野芹覆盖着的蟹窠,伸手摸出个大螃蟹来。他们把这献给于老师,让他煮了吃。然后,他们到靠近流水的湿沙滩上挖一眼泉水,用手往外刮去浊水,一会儿就变清了。掬一把泉水喝进去,顿觉肚子里十分凉爽。然而于老师却禁止喝生水,他说喝生水会肚子疼的。 方云汉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自由幸福的天地,他把自己比成在天上自由飞翔的鸟儿。 但方云汉的生活从来是不会平静的。 仲秋节前的一节语文课上,老师讲完了《秋天》,叫同学们写生字。方云汉刚在石板上写了“秋”和“黄”两个字,扑楞楞,他挂在课桌一头的书包里飞出一只小麻雀来。全班同学立刻停止写字,惊奇地望着这突然出现的小伙伴儿。 方云汉慌了手脚。于老师觉得蹊跷。 那小麻雀振羽翔集,若戏若惊,忽窜飞至梁上,又如落叶,飘飘栖乎窗台。或翘首瞻乎门外,或旋颈观乎众人,弄得整个课堂乱套了。 “怎么回事?这小麻雀也看中了咱们的课堂,进来听课了?”于老师微笑着说。 一些同学往方云汉那儿望去。 “这小鸟儿有主人吗?”于老师问。 同学们都笑起来,有的说有主人。 方云汉脸红到脖子根,头也耷拉下去。 窗外白杨树上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有一只发出低沉的声音,仿佛在唤那只小麻雀出去。方云汉真希望他的小麻雀暂时飞出去躲避一下。但那小麻雀采取了相反的行动,箭一般飞到他面前,头对着他叫个不停。方云汉用又生气又爱怜的目光瞅着它,然后把它装进书包,同时等候于老师批评。 “方云汉,你看那只小麻雀对你多亲切呀。”于老师说,脸上仍然带着笑。 方云汉用慌乱的目光望着于老师,“他笑什么呢?是笑我呢,还是批评我呢?”他想。 “可是,”于老师又说,“像这样一只鸟儿,本来生活在树林里,田野里,房檐下,你却让他闷在自己的书包里,气都喘不过来,该多难受呀。” 方云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要是换了你们,”于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下说,“如果把你们某一位同学放在一个连门窗都没开的小黑屋子里,叫他看不到阳光,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他会有什么感觉呢?” “那样会憋死的。”一位胖男孩子说。 “那样会急死的。”一个瘦丫头说。 于老师将目光停留在方云汉的身上,意思是叫他说一说感觉。 “那样我会发疯的。”方云汉说。 “好,这就行了。鸟儿在天上飞,野兽在森林里走,昆虫在草地上爬,鱼儿在江河里游,你要是把它们装在笼子里,或罐子里,不叫他们活动,那能行吗?” “不行!”同学们齐声回答道。 “回答得好——我再提一个问题,你们回答。” 全班几十双眼睛都望着于老师那张善良而美丽的脸。 “世界上,你们跟谁最亲近?”于老师问道。 “妈妈!”大部分同学这样回答。 “那么,这只可怜的小麻雀却离开了他亲爱的妈妈。” “不,奶奶最好!”方云汉突然大声说。 “好,这只可怜的小麻雀离开了他的奶奶。你们想一想,要是你们,小小年纪,离开了亲人,该是什么滋味呢?” “那太难受了。”同学们回答。 “那么,应该怎么对待这只小麻雀呢?” “放走它。”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 方云汉没说话,他在急剧地考虑是把他的小麻雀放掉呢,还是留着。留着它,它就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放掉,他舍不得,因为他太喜欢它了。几个月来,这只小麻雀几乎跟他形影不离。在学校里,它好像很懂事,每天默默地待在他书包里的纸盒子里;放学以后,这小家伙才能自由地透透气。他到树林里去,或到田野里去,它就形影不离地跟着他跑。有时它落在他的肩上,有时它跳跃在他的脚下;有时它飞在他的面前,像是在做他的向导,有时它尾随在他的身后,像是做他的警卫。他停下来,它就停下。有时它站在他的手掌上,用它的喙理一理翅膀,唧唧地朝他叫几声,像是咿呀学语的婴儿在向母亲说话……他和小麻雀的这种密切的交际,使他对它感情日笃,他俩成了一对最亲密的伙伴。今天,要是把它放走,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然而老师说的也有道理。小麻雀也有爸爸妈妈,要是爸爸妈妈对它不好,它的爷爷奶奶肯定对他不错。那么,叫它回到他奶奶的怀抱里,它也会很高兴的。唉,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正处在两难之中,于老师又发话了: “方云汉跟这小麻雀已经成了知已朋友,也许舍不得让它离开自己。好,那就让它继续闷在你的书包里吧,连阳光也见不到,也呼吸不到新鲜空气,那样它就快乐了。” 方云汉虽小,却也懂得老师的话是反语。他实在不愿让小麻雀离开自己,但他也知道,小麻雀在他的书包里受了不少委屈,甚至连叫一声都不大胆,只在外面麻雀的嘁喳声的掩护下才偷偷地唧唧几声。要是自己也过这样的日子,那该多难受啊。 这时,全班同学们的目光都射向了他,他窘迫急了。 “我看方云汉挺犯难为的。这样吧,大家帮他拿个主意吧。”于耿士又说,他的目光由左到右,由近及远地移动着,观察着每一位同学的表情。 最先举手的是一位扎小辫儿的小姑娘,云汉的同桌。她生得身段苗条匀称。小脸上嵌着一双聪慧有神的大眼睛,像两汪秋水;下巴尖尖,端庄的鼻子以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嘴。她的脸老是呈绯红色,像一朵玫瑰。 她的名字叫黄蔚,是本班的班长,青岛人,因为父母都在国棉厂上班,无人照顾,所以她寄居在油坊村她的舅舅家读书。 “我说。”黄蔚像个小大人似地用普通话说,说得流利而洪亮,“方云汉,你应该把小麻雀放掉,还给它自由,你越喜欢它,你就越得放掉它。它听着房檐下和杨树上那些小麻雀在欢快地叫着,该多么羡慕呀。”她说着,往窗外望了望。院子里的一株大杨树上的确有一群麻雀在欢唱。 方云汉一面理着小麻雀的翅膀,一面抬头瞅瞅黄蔚,好像刚刚认识她似的。说也奇怪,开学这么些日子,她似乎并没有引起同学们的注意。今天她的发言,使大家都感到很新鲜。方云汉也被折服了,“放了吧。”他心里说。 “不,”又一位穿着蓝底白花的偏襟小褂的小姑娘站起来说,“我认为这只小麻雀也可以不放,因为它叫方云汉喂了多日,对它的主人有感情了,放了它,它会觉得没有依靠,会很难过的,弄不巧还会饿死。” 方云汉望着这位小姑娘,也觉得很亲切。她名叫高捷,方方的脸儿,明净的前额,长相跟黄蔚很不一样。她的眼睛不像黄蔚碧波闪闪,倒像两泓微波不兴的清水,深邃得叫人看不到底。素日,她给人的感觉是稳重、平静、朴素、大方。用成年人的眼光来看,黄蔚将来有可能成为一个诗人,而高捷有可能成为一个学者——当然,也仅仅是可能而已。 于耿士脸上出现了满意的笑容,他好像为他制造出这种戏剧性的气氛感到高兴。 同学们的张张小脸,也都笑得像朵朵小红花。 方云汉又犯难为了,因为黄蔚和高捷说的都有道理啊。 有一位叫李晓军的胖小子皱了皱小眉头,举手站起来说:“这样吧,叫方云汉把他的小宝贝放掉,它要是奔了门外那群麻雀就算了;它要是不肯入伙呢,那就叫方云汉留着,可是不能带到教室里来,要放在家里。” 老师对着李晓军微微点点头。这个动作被方云汉看见了,于是他突然站起来,跑到门口,用两只手捧着小麻雀,放在他的腹部,然后猛地往天上一撒,那小麻雀便张起翅膀,朝白杨树上的那群麻雀飞去。 于老师仰起脸往那里望去;一些同学也站起来,从窗户里向外观察那只小麻雀的去向。 见小麻雀落在树枝上,方云汉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于老师也回到讲台,同学们也都背着双手坐好了。于老师又讲起课来。同学们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他的嘴上。 然而,谁也没想到,一会儿功夫,门外杨树上的麻雀发出一阵难听的唧唧声,像是在争吵,又像是在厮杀。接着,方云汉的那只小麻雀惊恐地飞进屋,直奔到他面前,落在桌子上,颤抖起身子。它身上很明显被撕掉了好几根羽毛,还渗出血来。 看着这只可怜的小麻雀,方云汉差点流出泪来。他爱怜地抚弄着它,诅咒着外面那群该死的麻雀。 同学们都觉得好奇怪。 于老师走过来,仔细地看了看小麻雀,沉思了一会儿说: “看来,小麻雀没有找到它的妈妈,也没找到奶奶,外面这群麻雀太狠心,把它赶出来了。这样吧,方云汉,你就留下它吧。不过,要放在你的院子里,叫它见见阳光,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不要把它闷在书包里,好吗?” 方云汉点点头,把小麻雀放进书包。 第八章 小麻雀之死 玉山村和方云汉一块儿上学的孩子有好几个,其中有一个名叫张志苓的高个子,长得细眉细眼,皮肤白晰,左耳垂上戴着个银耳坠,言谈举止很像个女孩子,因此人们又叫他假女人。这人学习不怎么样,但自幼养成个坏毛病,最爱传话和说别人短处。 这一天,假女人放了学,径直来到方云汉的家。他目睹云汉去了河边,估计是玩耍去了,所以他能够借机把方云汉在学校玩麻雀的事绘声绘色地告诉周月英。 “赖生一点儿也不学习,老师讲课,他就在下面玩麻雀。他把那小麻雀一撒,它就满屋子飞,后来飞到院子里又飞回来,他又把它装进了书包。”假女人学着长舌妇的情态腔调说,然后抽了抽鼻子。 “老师不管吗?”听罢,周月英问道,气得浑身哆嗦起来。 “怎么管呢?老师批评他,叫他把小麻雀收起来,他一点也不听,玩得更欢了。整个教室里全乱套了,老师喊哑了嗓子,也静不下来,气得干脆不上课了。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同学们都火了,对着赖生发起脾气来。赖生这才嘻笑着把小麻雀装进书包。” 听完这话,周月英气得呼哧呼哧地喘起粗气来。这时,方本善开会回来了,放下一本《支部生活》,准备沏茶喝。 “你就知道喝酒喝茶!”周月英冲着丈夫出气道。 “怎么回事?”方本善问。看妻子的表情,他已猜到了几分,准是因为赖生的事。 “怎么回事?还不是您坟地里风水好,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一块多钱的学费,好几毛钱的书,一天三顿饭,就是叫他在学校里玩的?”周月英说,流下几滴眼泪。 “这东西!喂狗的货!”方本善迎合她道。 “这也是天意。当时她要是真叫狗吃了,也没有这么多麻烦。没出息就是没出息!” “也许还小,不懂事,长一长会变好的。”方本善忽然觉得在这时候不能给妻子火上加油,便安慰她道。 谁知这一来,周月英火气更大了。 “还小,七八岁了还小?你觉得那是你的龙种吗?这一次,你要是不狠狠地治一治他,往后他还要反天呢!你知道他把教室闹成什么样子?丢人呀!” “那好吧,等他来了,你看我的。”方本善故作激动地说。说罢沏起茶来。 天真幼稚的方云汉,心边上也没有想到有人会背后捅他这么一家伙。他在凤河的树林里逗着小麻雀玩了一会儿,便往家走,谁知一进门就被他的父亲喝住了。 “赖生!”方本善厉声道,“你书包里藏的是什么?拿出来!” 方云汉一怔,一个立定站住了,就像战士听到首长的命令一样。见父亲那气冲斗牛的样子,他立刻明白了几分。他预感到等待他的将是一顿穷揍。此时,他听不到奶奶和爷爷的声音,见不到他们的影子,知道无人来保护他,便转身就跑。谁知还没来得及开门,便被方本善一把抓住了。 赖生哇哇地哭起来,但这丝毫打动不了他父母那铁一般的心。 周月英跑过去,左手抓住儿子的书包系,右手伸进书包。她先从中掏出几本书来,把它们摔在地上,接着取出一个纸盒子,打开。扑愣愣,小麻雀借机飞到房檐上,然后转过头来,用惊恐的目光俯瞰着周月英。但它并不远去,在房顶上盘旋了一阵儿,便又斜着飞下来,落在方云汉的肩膀上。 方本善急忙伸手去捕捉,鸟儿却非常机灵,逃脱了他的大手掌,箭一样射向房顶。稍息后,便飞到房后大栗树的一根枯枝上,颤抖着翅膀,觳觫着目光往院子里看,发出几声凄凉的叫声,似乎在担心它主人的命运。 它的主人的确遭殃了。方本善夫妻俩像擒住一只柔弱的小动物一样,把儿子拥到他们的房间,然后关上门。 方云汉凄厉地呼喊着,希望爷爷奶奶来救他。但爷爷大概耕地去了,奶奶很可能在外面拾草,两个妹妹没有搭救他的能力。 “跪下!”周月英扬起笤帚疙瘩,发出一声骇人而又十分难听的命令。 方云汉不跪,只是在哭泣。 方本善服从妻子的命令,将儿子的后腿弯一踹,那小身躯便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像犯人临处决时一样跪倒在地。 “说说你的打算吧,畜牲!”方本善吼道。 “你到底还打算上学不?”周月英哆嗦着嘴唇道。 方云汉只是哭,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周月英扬起笤帚把,狠狠地朝他的嘴巴打去。才几下,方云汉的嘴上便出了血。可他还是不说话,哭得更厉害了。他哭的时候,嘴张得很大。 云汉的两个妹妹吓得哭着跑出去了。 这可怜的生命,并没有引起其生身父母的怜悯,反而使得他们更加厌恶。周月英威胁道: “再哭,我把你的嘴给撕开!” 这一威胁并没有起作用。于是周月英真地将两个拇指伸进他儿子的嘴,用力向两边一挣,也不知她把那张嘴挣裂了没有,但见鲜血涌出。 然而方云汉还是大哭。 “再哭,抹鸡屎给你吃!”周月英又威胁道。 这一威胁仍不起作用,周月英便跑到院子里,用一根干树枝抹上稀薄的鸡粪,又跑回来,往儿子口里一抹,以为这下可以制服他了。 方云汉遭到这意想不到的惩罚,本能地向外吐着那嘉肴美味,接着呕吐起来,弄得满地都是鸡粪和粘涎唾沫的混合物。 方云汉已无心再哭泣了,他大声地喊着奶奶和爷爷,希望他们回来救他。周月英却骂道: “亏得他们惯你,要不你还不会这么坏,两个老鬼好心眼儿没一点,给我添了一辈子的麻烦!” 迄今为止,方云汉还不知道他出生后不久的那一幕,他还以为他是合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父母对他的残暴行径,不可能在他年幼的心里引起多少联想,“也许当父母的就该这样吧。”那颗柔弱的心在这样想。的确,对于这样一个还不曾涉世的孩子来说,他不可能有更深层的思考,“挨打就挨吧,吃鸡粪就吃吧,只要我的小麻雀别叫他们打死就行了。小麻雀呀,小麻雀,你可千万别过来呀。你飞走吧,飞得远远的,别惦记我了,找你的奶奶爷爷去吧。”他在心里这样说着。 就在这时,那只小麻雀扑楞楞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再一次落在云汉的肩膀上。方本善又用手去抓,却没有抓住,那小生灵敏捷地飞落在梁上。周月英闭上门,堵塞了小麻雀的出路,接着举起苕帚,方本善抄起一根顶门棍,两口儿一齐向着那小鸟儿乱打一气。 方云汉趁机站了起来,发疯似地跑到门口,把门打开,一面尖声喊道:“快快躲起来,千万别让他们捉到啊!” 小麻雀好像听懂了方云汉的话似的,迅速地躲了起来。 方本善一把将儿子推到在地,又把门闭上。 屋里光线暗淡,看不清小麻雀躲在何处,周月英便点上灯。谁知那小鸟儿倏地飞过来将灯扑灭,然后躲进房顶的一角。 方本善把门敞开一道缝,门外射进一束光来。那小麻雀又迅疾地飞落在云汉的肩膀上,那意思大概是向他告别。谁知周月英出其不意地伸过手去,一把抓住那小生灵。 方云汉急得两眼发红,歇斯底里似地往母亲手里抢夺那只小麻雀。周月英也发疯似地咆哮起来:“反了你了!反了!”接着用另一只手捏住小麻雀的头,两手一撕,它便身首分家了。 方云汉狠命地挥舞着两只小拳头打他母亲的手,一面哭诉着: “还我小麻雀!还我小麻雀!” 方本善怕出大事,一把抓住儿子的肩头,把他推出门外,方云汉便趴在地上打着滚儿哭起来。 地上一边是麻雀血淋淋的身子,一边是鸟儿血淋淋的头。 周月英累得精疲力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趴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方本善捡起小麻雀的头和身子,把它们扔到靠南墙的牛棚下。 方云汉猛地爬了起来,窜过去,捡起麻雀破碎的尸首,将它的头和身子合在一起,又找到那个装麻雀的纸盒子,把它装到里面。他悲愤地跺着脚,捶着胸,哭号着,要母亲还他的小麻雀。 “像死了奶奶一样,你在那里哭喊什么?”屋里传出周月英的声音。 正在这时,到外面打树叶的宋氏回来了。一听周月英在骂她,便有些生气;又见云汉满脸泪水纵横,知道孙子受了委屈,就再也压不住火了。 “这孩子好像不是你们生的一样,”她第一次用这么高的声音说,“你们今天骂,明天打,连我也扯上!”一边说,一边将云汉拉到怀里,给他拭泪。 听到这话,周月英蓦地从屋里窜出来,指着婆婆骂道: “你个老鬼,亏你说得出口,要不是你,我们今天也不会操这样大的心,生这么大的气。你知道你那宝贝孙子在学校里干的什么事?家里花钱供他上学,就叫他在课堂上玩麻雀的?他丢尽了我的脸,我管管他又犯了罪?” “妈,你先别发火,你问问赖生是不是这么回事,我们管得对不对。”方本善心平气和地说。 宋氏估计赖生有错误,也就不再做声,只是哄他道:“别哭了,已经上学了,就该好好学习,不能像野孩子一样,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赖生不肯为自己辩护,只是耸动着肩膀呜呜地哭,,一面紧紧地抱着那个装殓着麻雀尸体的纸盒子。 奶奶问他盒子里盛的什么,赖生打开给她看,那满是污血的鸟尸,叫奶奶看了心酸。 “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你能叫他像大人一样吗?这麻雀活蹦乱跳的,你们把它撕成两半,这不是造孽吗?自古言,杀生不如放生好,行好强似行恶,你们倒好,干出这样不近人情的事来。”宋氏又嘟嘟囔囔地责备儿子和儿媳道。 “我没有你心眼儿好,我也不积那个阴德。你好好地积吧,等你死后到阎王爷爷那里多领赏,行吧?”周月英寸步不让,像个斗鸡,始终弄出个啄人的架式。 “妈,月英,你们都少说句吧,这都是赖生惹出来的。”方本善见婆媳俩真地吵起来,便劝解道。 宋氏黯然。她了解儿媳的脾气,在家庭内部的争斗中,不论对谁,周月英都是强词夺理,从不让半步的。 方世儒耕地回家了。他放下犁,将牛拴进牛棚。转身看到赖生那哭哭啼啼的样子,和他手里的那个纸盒子,便明白了三分。但他只是哼一声算完,他深知他的儿媳河东狮吼,不好对付,便不愿意跟她一般见识。 方世儒夫妻把赖生领进堂屋,千方百计地哄他,可赖生老是哭。奶奶说再跟人家要一只好的小麻雀给他,他摇摇头说:“再好的麻雀也比不上这一只。”奶奶说:“可它已经死了,谁也不能把死的变活呀。”赖生听了这话,又一下子躺在地上打着滚儿哭起来。方世儒心疼地把他抱起来,自己眼圈也湿润了。 就这样,赖生一会儿像落急雨,一会儿像下小雨似地哭着。奶奶做完了饭,叫他吃,他死也不吃,怀里始终抱着那个盛麻雀的“小棺材”在啜泣。 “不要劝他,叫他哭死!一只麻雀死了,他哭成这样子,要是咱们死了,他会高兴死的。”周月英端着饭碗说。 方云汉坐了起来,哭声小下来了。 方本善给自己斟了一杯高粱酒,美美地喝了几口,用筷子夹一块腌咸菜放进口里,不一会儿,便有些醉意,脸上出现了红晕。刚才的一幕,他似乎已全然忘却了。 “赖生,你要是个孝顺孩子,你就把你手里的那只麻雀给我,我好炒了做酒肴。这玩艺儿净是瘦肉,可好吃呢。”借着酒力,方本善兴冲冲地开玩笑说。 方世儒哼了一声,但没停止吃饭。 宋氏瞪了儿子一眼,没说什么。 方云汉又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一面跺着脚,嘴里嘟哝着表示抗议。 也许是累了,周月英没有再在儿子身上施展什么威风。 方云汉终于没有吃饭。他哭着跑到院子里,又跑出家门。爷爷和奶奶尾随其后。方云汉来到河边,爷爷和奶奶也跟到河边。这时夜幕黑沉沉地落下了,天上一颗星也没有,空气有些潮湿,西风飒飒,林中的树叶萧萧地落着,不时有猫头鹰在哭叫。 方云汉来到杨树林的一个小土丘上,这是他常来逗着小麻雀玩的地方。他蹲下来,把“小棺材”放在一旁,然后用他的两只小手扒呀扒呀,终于扒了一个不浅的坑。 方世儒夫妻明白了,都掉下泪来。 方云汉将那“小棺材”轻轻地放进坑,犹豫片刻,便用扒出的泥土掩埋了,埋成一个较大的“坟”堆。他坐在“坟”前,抬头看看那黑沉沉的天,又看看那些黑魆魆的树木,怅然若失地垂下头。他已经无法用哭来表达他的痛苦了,只是久久地坐着,像陷入了沉思,又像睡着了。 爷爷怕他着凉,便把他抱在怀里,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不料他却爆发出一阵骇人的哭喊声: “我的小麻雀呀,你就这样死了吗?” 在这黑暗的秋夜里,哭喊声听起来十分凄凉,叫人心碎。宋氏也随之失声恸哭起来,她哭道:“本善呀,月英呀,你们俩狼心狗肺,伤天害理,杀了小麻雀,又害得你儿子癫狂了,都是天打五雷轰的货!”哭罢,用褂襟擦擦眼泪,又劝起孙子来。 方世儒平日寡言,今晚却也打开了他那难启的嘴巴: “别哭了,赖生。小麻雀死了,可也到天上享福去了。不光小麻雀,人死了也要上天的——赖生,别哭了;你哭,小麻雀在天上也会哭的。这样吧,赶明日我给你一毛钱,你去买糖吃吧。该上学还得上学,好好学习,等将来考上大学,你就有钱了。到那时侯,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家了——赖生,别哭了,我给你买只花钢笔,买‘民生’的蓝墨水——你不是喜欢背《千家诗》吗?你就背一首给我听听吧——该回去了,可别着凉呀,得了感冒自己受罪呀。”他絮絮叨叨没个完,可赖生好像不为所动,仍然在哭泣。 夜渐渐深了,刷刷地下起小雨。赖生疲倦地打起瞌睡。方世儒将孙子背起来,他们沿着林边的小路,跌跌绊绊地回到家。 这一夜,方云汉时常被梦魇惊醒,发出刺耳的怪声,叫人感到十分可怕。 第二天,周月英不准儿子去上学了。方云汉也没像往常一样去上学,而是来到河边他所堆积的雀坟旁,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不住地掉泪。奶奶也拿他没有办法。 整整一天,方云汉徘徊在雀坟边,像掉了魂儿一样,晕晕乎乎,身不由己。 第九章 黄蔚 黄蔚 黄蔚是一位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她又好像是飘然落入尘世的小天使,处处显得不同凡俗。没有从偏僻小巷里走出的女孩子那么忸怩、拘谨,倒像一团灼热的火焰在燃烧着,跟她接触的孩子都觉得很温暖。她像一股东风,给整个教室带来浓浓的春意。她磊落大方,但并不张扬。她脸上的笑,可以像闪电一般刺破阴暗的天空;她说起话来,可以吸引全班同学都来注意她。乐时她手舞足蹈,悲来她泪如雨骤。她决然不懂做女孩子的规矩,一切顺其天然。 于耿士老师最喜欢黄蔚了,他凭着初见时的印象就叫她当班长。果然,她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她像一位卓有威信的小统帅,全班同学都听从她的指挥。 这一天早操点名,黄蔚就发现少了方云汉;早饭后又点名,还是没见他来;直到下午放学,他的位子都空着。黄蔚觉得,少了别的同学,只不过是空出一个座位来;可方云汉没来,就好像缺了好多人,班里冷清多了。这也许因为方云汉是个很有特点的男孩,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那天的一件事。 那天上自习时间,方云汉在摆弄他的书包。他从中取出一个小泥盒儿,待打开后,被黄蔚发现了秘密:里面有两只肥胖的蟋蟀。方云汉是准备嚼煎饼喂它的。当时,黄蔚竖起眉毛,严肃地低声说: “方云汉,你上自习不好好学习,倒玩起蟋蟀来了,我要向老师汇报。” 方云汉一下子慌张起来,恳求她道:“你千万别汇报呀,你没看这两个小家伙快饿死了吗?它们太可怜了。” “你违反课堂纪律,我是班长,不管怎么能行?”黄蔚红着小脸,仍然低声说。 “好班长,行行好吧。你只要不汇报,我给你一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顶好顶好的东西。” 黄蔚语气缓和了:“真的吗?” “不说假话。”方云汉诚恳地说。 于是,他从书包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两本古装的书来。 “这是什么书?”黄蔚问道。 “《千家诗》。” “《千家诗》?”黄蔚扬了扬眉毛说,“我听我舅舅说过这个名字——好,你就给我一本吧。”黄蔚一把抢过来,在课桌上翻了起来。 其实,刚入学的孩子并不认得那上面的字。 “你不认得吧?”方云汉说。 “你认得?” “给你的这一本上,我能背十几首,是爷爷教给我的。”方云汉自豪地说。 “你教我好吗?” “行,你先看第一首,它叫《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意思是,春天睡觉,不知不觉就天亮了。天亮后,到处可以听到鸟叫声。昨天晚上又刮风又下雨,许多花都落了。”方云汉认真地讲解道,讲完后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真好。你再念一遍,我也背一背。”黄蔚要求道。 方云汉又低声念了一遍,黄蔚便背过了。 他俩精力非常集中,而不知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已投到他们身上。于老师也悄悄地走过来,站在他们身后看他们在干什么。 有人发出一阵咯儿咯儿的笑声,于老师也笑出声来。黄蔚和方云汉同时发现了于老师,都窘迫得红了脸,他们不知道老师将怎样处理他们。 然而老师却毫无恶意地说:“念吧,我又没干涉你们。” “真的吗?”方云汉和黄蔚同时在心里发出疑问。 于耿士从黄蔚手里取过那本《千家诗》来,随便地翻了几页,说: “这是一本好书。过去孩子上学,就学这类书。一个人应该多背几首古诗,唐朝大诗人骆宾王自幼好读诗,七岁就作了《咏鹅》诗。” “你念念俺听听。”有的同学向于老师要求道,大家对他毫无戒备之心。 于老师朗诵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同学们都鼓起掌来。 “同学们,方云汉和黄蔚念古诗,我是很喜欢的,说不定这两位同学将来还能成为诗人呢。” 方云汉和黄蔚都轻松而得意地笑了。同学们也都向他俩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可是,”于老师又说,“像这类诗歌,最好放在课外活动时间背,上自习课的时候,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我的看法对吗?” 于耿士说话时态度和蔼,脸上总是浮着笑云,方云汉和黄蔚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压力,对老师的意见心悦诚服。 自那以后,黄蔚也爱上了《千家诗》,凡是方云汉背过的,她都能背。有不认识的字,她就问云汉;云汉不认识,她就问老师。这样,时间不久,她就能背过几十首了。每逢课外活动,于老师都要安排一个特殊的节目——叫方云汉和黄蔚背诗。背得好,就每人发一支红杆儿的铅笔。 于老师的做法,不久便被学校里其它老师知道了。这引起一些人的非议。刘晴光就认为于耿士的做法违背党的教育方针,有复古倾向。她反映给校长曹峙岳。曹找于耿士谈话。于耿士不服,话中流露出的意思是,应该尊重学生的个人爱好。他这人虽温和,却也有个犟脾气——他认为是对的东西,就一定要坚持到底,谁说他也不听。他继续引导方云汉和黄蔚背古诗,也吸引了不少同学这么做。 黄蔚年少才高,记忆力惊人,同学们都羡慕她,方云汉更羡慕她。因为是他首先引起黄蔚对古诗的兴趣的,所以她特别感激他,对他很有好感。 这一天对黄蔚来说是很空虚的一天,因为从早饭后就没见方云汉的影子;而没有他,班里就冷清多了。于老师多次来查人数,见方云汉的座位空着,脸上出现了不安的神色。下午放学以后,于老师想到方云汉家去一趟,可学校里开会,黄蔚就代替老师进行家访。 她约了高捷和李晓军,由方云水带路来到方云汉家。方云水自打那次和云汉一块儿受罚以后,不敢再到云汉家去,怕周月英教训他,因此他和云汉的交往主要还是在学校。可这一次黄蔚要他当向导,他不敢不去,但只答应把他们送到云汉的门口。 其时,方云汉正坐在爷爷屋里那张古旧的抽屉桌前,目光透过窗棂呆呆地望着天空。那天空瓦蓝瓦蓝的,深邃极了。偶有一片干枯的栗树叶从房顶飘落下来,他便以为是他的小麻雀飞来了,于是喜出望外。然而当他知道那不过是一片树叶时,便感到一阵空虚,喜去悲来。一会儿房檐下传出麻雀的啁啾声,他又一阵兴奋,以为是他的小麻雀在叫。出门看时,却不是他的那一只,便忍不住流下泪来。 父亲和爷爷下地干活还没有回来,周月英在她的房间里缝衣服。只有宋氏陪着孙子。她的哮喘病加重了,呼吸时发出很大的嘶嘶声。她不时长长地叹一口气,用慈祥而充满怜爱的目光打量一下她的孙子,生怕他出什么事儿。 宋氏和丈夫都希望赖生快点到学校去,那样他的心情也许要好一些,可是周月英却铁了心,不叫儿子再上学。老两口儿不好跟她闹翻,只是静待她态度的变化。宋氏也很希望学校里有人来劝一劝儿媳,使她允许云汉到学校去。 正在这时,有人敲起门来,那种急促而无所顾忌的嘭嘭声表明来者不是成年人。 “方云汉在家吗?”黄蔚用普通话喊道。 云汉听到是她的声音,立刻出了堂屋门,穿过院子,敞开大门。奶奶紧随其后。周月英也从屋里出来了。 “你们是……”周月英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三个孩子。 “我们是云汉的同学。”黄蔚大大方方地说道。 “她是我们的班长,叫黄蔚。”高捷慢声慢语地向周月英介绍道,“班里除了老师外,就她说了算。” “我是落凤庄的,叫李晓军,跟云汉是好朋友。”李晓军自我介绍道。 周月英对来者的意图明白过来了。 “我已经不叫云汉上学了。”她明确地表示。 “那为什么?”黄蔚质问道,小脸儿顿时变得通红。 “在学校里他也不学习,光玩;在家里也是玩。在学校里玩还得交学费和书钱,不如在家里玩算了。”周月英瞪了一眼儿子说。 “你怎么那么说呢?”黄蔚对高捷使了个眼色说,“云汉在学校里很爱学习呀。不信,你问一问高捷和晓军。” “是呀,大娘,黄蔚说的没错儿。”高捷和李晓军一齐说。 “撒谎,有人已经把云汉上课玩麻雀的事向我说了。”周月英说,她根本没有把这几个孩童看在眼里,看着他们那幼稚的样子,不觉笑了起来。 “是谁这么坏!”黄蔚气愤地说。 李晓军猜到:“是不是这村里的那个假女人,他能干得出这样的事来。” “差不多是他,他在班里也好干这样的事。”高捷道。 “别怪人家,自己有那样的事,还不兴人家来告诉?人证物证都在,那只小麻雀是我从云汉的书包里翻出来的。”周月英道。 一提起小麻雀,方云汉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周月英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只小麻雀呢?”黄蔚问道,她也挺喜欢鸟儿。 “叫我给撕成两半了。”周月英供认不讳。 “你太不应该了!”黄蔚愤愤地说,“你跟那只小麻雀有什么仇?把它放走就是了,何必害死它?” “是呀,那只小麻雀太可怜了,弄死它是不对的。”高捷说,仍然慢声慢语。 “俺妈妈说:‘杀生不好,放生好。’”李晓军也说。 见这几个孩子对自己不够尊重,周月英登时火冒三丈。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已经把那只麻雀撕成两半了,这也算犯法?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她说,露出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跟几个孩子也争高低!”宋氏责备儿媳道。 “他们这不逼着我发火吗?”周月英说。 “大娘,”高捷用缓和的语气说,“就算云汉在学校里玩过麻雀,可他可以改正错误呀。改了你还不叫他上学吗?” “狗改不了吃屎!”周月英又狠狠地瞪了一下儿子。 “我敢保证,方云汉不会再贪玩了,你叫他上学吧,不上学不识字呀!”黄蔚说,“等长大了,我们当工人,开飞机,方云汉他……” “是呀。这小丫头说得满有道理,年纪这么小。人呀,能上学就得叫他上,不上学一辈子没出息。”宋氏说。 “奶奶说的对。大娘,你答应叫方云汉上学吧。”高捷道。 周月英自知理屈,可又不服气这群童稚,便说:“赶明天再说吧。” 黄蔚几个孩子离开了方家。 第十章 最后一课 最后一课 周月英是个嘴和腿都闲不住的人。黄蔚他们走后,她便无目的地出了门,顺胡同去了大街。这时,她远远就听见张三爷在说话。 “想吃大馒头,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一看自己的儿子是不是块吃皇粮的料!没出息的孩子,上学也是白花钱,白烂饭。看一看俺这几个,那一个不是福相官相……” 张三爷说话的声音能听半个村子。周月英仿佛看到他那得意忘形的样子,只觉得那声音像锋利的锥子一样使劲地往自己的耳朵眼里钻,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哼,你张三爷真是小人得地,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玉山村里盛不下你一家了!真是狗眼看人低!”周月英在心里骂道。 然而一想到自己的儿子那么不成器,便又伤心地流出泪来。 她回了家。 应该说,周月英还是个有志气的人,她是不会咽下这口窝囊气的。 晚饭之后,丈夫又要出门开什么会,被她拦住了。 “你整日忙这忙那,又开什么屁会?自己的孩子不争气,叫张三爷笑话了个痛快!”周月英责怪丈夫道。 “孩子不争气,也打了,也骂了,你还有什么咒念?”方本善无可奈何地说。 “人家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地洞,就算你是个老鼠,可我不是呀,那为什么生了这么个东西?” “这我就说不清了。当初生下来的时候就是个怪胎,扔没扔掉,这你是知道的。怪胎能长成这个样子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成什么龙?看不行就叫他下地干活算了,现今上边也号召学生支援农业,人家徐建春年纪轻轻的,高小毕业就回到村里干活儿,全国出了名。”方本善一面说,一面往泥茶壶里放茶叶末。 “上边说的倒好听,他们那些吃公家饭的几个下了农村的?不就是叫那些窝囊废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在地里吗?”周月英说。想到张三爷四个儿子三个吃公家饭,她心里就不自在,不由得迁怒于丈夫了。她又说:“你这个酒鬼,就不想想人家那些在外面工作的?你一辈子是个穷农民,也叫孩子干一辈子穷庄户?”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不是你不叫云汉上学的吗?怎么把错儿弄到我头上来了?”方本善喝了口水说。 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方本善放下茶杯去开门。来者是一位细高挑儿的陌生人。 “你是谁?”方本善问道,一面端详着来者。 “我是你家孩子方云汉的老师,姓于,叫于耿士。”来者自我介绍道。 方本善把于耿士领到堂屋。其时宋氏正在昏黄的豆油灯下切地瓜米,方世儒坐在里间屋的床沿上抽烟,烟味儿不住地从里面冲出来,引起宋氏一阵阵咳嗽。方云汉已经脱衣上chuang了。 周月英跟着进了堂屋。 方本善让于老师坐在一把较高的马扎儿上,又端过茶壶茶杯来,给于老师斟上一杯。于老师不客气地接过来。 “方云汉呢?”于耿士环顾一遍堂屋,问道。 “不爱动,睡觉了——云汉,起来吧,你老师来了。”宋氏停止了手里的活儿,到里间屋叫醒云汉。云汉懒洋洋地穿上衣服,搓着眼睛出来了,站在一个角落里。 “云汉,你今天怎么不上学呀?”于老师问道。 云汉哭了起来。 “这孩子自幼好哭,这不,又哭起来了。”宋氏道。 “怎么无缘无故地哭起来了呢?”于老师问。 “叫他自己说吧。”周月英气又上来了,“家里花那么多钱供你上学,谁知你不识好歹,就知道玩。” “你说的是那只小麻雀的事吧?”于老师说,“那不是件什么大事。不会耍的孩子弄不好就是笨孩子呢。” 周月英和方本善同时奇怪地抬起眼睛看着于老师,只见他的神态是那样地自然,白净的脸被昏黄的灯光照着,显得更加俊秀。 “老师,你是说……”周月英不解地说。 “我的意思是说,聪明的孩子往往会变着法儿耍,因为他脑子活,能不断地想出新招儿来。你见过几个傻子会玩的?”于耿士一本正经地说,“玩麻雀,说明他对动物很感兴趣,说不定将来能成为鸟类动物专家呢。” 方本善夫妻对于耿士的这些名词并不理解,但知道他也是好意。加上今天下午周月英刚刚听了张三爷那一串看不起人的话,正考虑如何出这口气,因此,当于老师提出要叫孩子上学时,她便欣然同意了,好像这一答应就报复了张三爷似的。她又叫云汉当着家人的面下了保证,上学的事就这样定下了。 第二天早饭后,黄蔚、高捷、李晓军都来了。方云汉虽然还郁郁不乐,但他毕竟是个孩子,一出门便像鸟儿出笼似地随着他们飞跑起来。 从此,方云汉不再贪玩,学习也认真多了,成绩一直不错。 但两年以后,又一场风波打破了方云汉平静的学习生活,引起他心灵的震动。 那是1957年的春天,田里麦子刚刚抽穗,便生了一种小青虫。上边号召捉害虫,机关人员都戴着苇笠,穿着白洋布褂儿来到田里捕捉。 学生也不例外,由老师带领,每人捏着一个小瓶儿,捉了虫子就放在里面,看谁捉的多。方云汉找了一个小坛子提着,不到一天就捉满了。就这样,一连捉了四五天。于耿士十分焦急,怕学生耽误学业,便发牢骚说:“有本事就多造些农药,像这样一个一个地捉,人再多也捉不光,再说不等捉完,麦子也被吃坏了。” 他没有注意,他的这些话已被在一旁指挥捉虫的刘晴光听见了。刘白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夏末秋初的日子,凤河发了一场洪水,河水横溢,像野马一样漫过玉山村以西的大片田地。村里墙倒屋塌。方云汉家屋内水深盈尺,方本寿帮着抢出了人和粮食。村中大街已成河流,但张三爷宅子因地势高,安然无恙。张三爷一家站在门口台阶上,望着滚滚西去的洪水,谈笑自若。 “让雨下得再大一点吧,就算这里成了一片海,我的宅子也塌不了。”张三爷用高嗓门说。 他的儿子张德也嘻嘻哈哈地说:“水这么大,真有意思。这里墙倒了,那里屋塌了,就像过年放爆竹一样,真热闹!要是有轮船从这街上经过才好呢。”他好奇地趟着水,顺着方家胡同向北走去。见方云汉家的墙基全浸在水里,他高兴极了,恨不得那房子赶快塌掉。 就在这时,暴雨声中传来“救命!”的喊声。他好奇地循声走去,第二声“救命”使他辨别出,那是瞎子方本瑞的声音。这是一个十分可怜的乞讨者,住在一幢百年老屋里独自过活。听说他爷爷是个地主,后遭了官司,家产荡尽,成了穷人。方本瑞早年不事产业,中道失明,无奈靠给人拉磨挣口吃的,一些人因此叫他‘瞎驴’。今晚雨大,他的百年老屋开始渗漏,接着东墙倒塌,幸亏他靠西墙睡觉,才没被砸死。但他的两条腿已压在土块之下,动弹不得,于是呼救。 见是方本瑞,张德一阵厌恶,吐了口唾沫,便要转身走开。“呸,谁救你,瞎驴,地主!”他说。 “是小德子吗?快救我,我忘不了你。”瞎子喊道。 “你忘不了我,你还能给我点什么好处?给我一块你讨的煎饼?”张德语带讥讽地说。 “人行好事,莫问前程呀。小小年纪,前途远大,可要行点好事呀。救救我吧,孩子。”瞎子凄惨地哀求道,“我一个孤苦伶仃的瞎子,一个无能为力的废人,说什么你也得可怜可怜我呀。” “谁在你这瞎驴身上行好?你是地主!”张德恶狠狠地说。 一道闪电,一个震雷,雨又大起来。张德害怕,欲转身回家。谁知瞎子发出了世界上最凄楚最骇人的求救声: “老天爷呀,小德子呀,可怜可怜我这残废人吧,我还想活呀!” 张德不为所动,准备离开现场回家。刚转身,便看见一个黑影儿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谁?”张德问。 “我”黑影儿回答。 近了,张德才看出那是方云汉。 “你来干什么?”张德问,没好气地。 “我听到瞎子在喊。”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要救他。” “他是个地主!” “他是个好人!” “你跟地主穿一条裤子!” 方云汉无心跟张德争辩,便一头钻进瞎子的屋子里。他使劲地抱住瞎子的腰,狠命地拖;无奈年轻力小,拖不动。借着电光,他发现瞎子的两条腿全压在土块底下。于是他跪下来,使劲地扒那土块。 土块扒完了,方云汉将瞎子领出来。就在这时,轰通一声,方本瑞的房子全倒塌了。 “小德子,你真是个好心人呀,叫我怎么报答你呢?”方本瑞感激涕零地说。 “我不是张德,我是赖生。” “噢,赖生呀,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呀。本来,像我这样的废人,砸死也就算了,可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唉……” “大爷,走吧。” “到哪里去呢?”瞎子又茫然了。 “到云水家去。我家的房子也叫水泡了,是我四叔帮着把东西抢出来的,粮食什么的都搬到云水家去了。俺全家都在云水家。”方云汉一边说,一边扶瞎子往云水家走去。 第二天天晴了,凤河里的水渐渐退去了,但云汉家里的积水仍在。奶奶和爷爷一瓢一瓢地往外刮着,但不见水少。半截墙都被浸透了,房子仍有倒塌的危险。方本善找了两根木棒撑着。 此后,方本善一家全住在方云水家,两家合成了一家。瞎子方本瑞由村里安置在一间场屋里居住。 学校所处的位置较高,并没有因为洪灾而影响上课。 有一天,瞎子扶着竹竿戳戳搭搭地来到分校,找到于耿士老师,将方云汉救他的事述说了一遍,反复地夸奖他是个好孩子,叫老师表扬他。 于耿士在班里表扬了方云汉,又把此事汇报给校长曹峙岳。曹峙岳在校会上表扬了方云汉。不料事后刘晴光找到曹校长。 “校长,我看你在校会上表扬方云汉有些盲目。”她单刀直入地说。 “怎么回事?”校长胡涂了。 “你可以调查一下我们班的班长张德。” “张德说什么来?” “张德说,那天晚上,他也听到瞎子的呼救声了。” “那他为什么不救他?” “张德说他是个地主。” “真的吗?” “真的,你可以调查嘛。” “这……”曹峙岳本来脸红,现在脸显得更红了,额头上还沁出些晶亮的汗珠儿来。说实在的,他自己也是出身地主呀。有心说地主也应该救吧,又怕刘晴光抓他的阶级立场问题,因为有一次他听人说,刘晴光曾在背后骂他地主本性未改。但若说张德见死不救是对的,他还实在不愿意这样违心。然而刘晴光两只锐利的眼睛像两把刀子一样逼着他,他只好含糊地说: “这样的事……唉,张德有道理,可方云汉也……” “怎么样?” “也不对!”校长狠狠心生硬地吐出三个字。 “那得在校会上表扬张德,批评方云汉!”刘晴光坚决地表示。 “这……我再……考虑一下。”校长吞吞吐吐地说。 “考虑?有什么可考虑的?曹校长,上面的形势你也听到一些了,大城市里打了那么多右派,咱这里也快开始了。”刘晴光说,她的语气充满着恐吓。 曹峙岳额上的汗珠变成了汗水,像蜿蜒的小河一样往下流着。他掏出手帕揩了揩,又踌躇一会儿,说:“那就……就那么办吧。” 刘晴光脸上的各个部位都笑了。 这一次校长并没有找于耿士商量——他知道于耿士的犟脾气——在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上,他表扬了张德,批评了方云汉。 方云汉不服气,当场站起来为自己辩护。他说瞎子是个好人,村里人都说他好,那为什么不能救他?校长自知理屈,虽然挨了顶撞,也没敢发火,只是伸出手掌往下按了按,叫他先坐下,会后再谈。方云汉的泪水差点儿涌出眼眶,但总算忍住了。 会后,方云汉去找曹校长,其时他的班主任于耿士正在校长办公室里面红耳赤地跟校长辩论。 “十岁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想那么多?先不说那瞎子不是什么地主,就算是地主,在生死关头,别人救他一下也犯不了法。”于耿士说,他脸上素日和善的笑容消失了,这一湖平静的水也卷起了冲天巨澜,“在这么大的会议上,点名批评一个勇于救人的孩子,真是太不公平了!我看应当批评那个见死不救的张德!” 于耿士气成这般模样,校长是始料不及的,因为他一向认为,于耿士虽然脾气有些犟,但对人从不动肝火,即使坚持自己的意见也是和颜悦色的,这一次真是太反常了。 “于老师,你不要发这么大火,有意见可以提嘛。其实,我也是……”曹校长为难地说。 “怎么了?你怕叫人家打成右派是不是?”于耿士诘问他道。 “不是……是……我……做事情总得灵活一点。你知道,刘晴光……她丈夫是……”曹校长吞吞吐吐地说,他的眼里射出一道恐惧的光。 “不就是中学里的一个小干部嘛,临时被抽调到县里搞运动。”于耿士带着蔑视的神情说,“无论谁都得讲道理!” 曹峙岳害怕地瞅了瞅窗外,压低声音说:“于老师,我可是好意。咱总不能因小失大呀。” “我不能为了保自己,眼看着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受冤枉!看刘晴光能怎么样我!”于耿士坚决地说,转身离开了校长办公室。 出门与刘晴光撞了个满怀。刘晴光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在台阶上,而于耿士头也没回地大步走开了。刘晴光转过头,望着他的背影恶狠狠地骂道:“流氓!不识好歹的东西!等着瞧吧!” 她常常骂于耿士是流氓,但知情的人却说刘晴光是流氓。据说她曾经勾引过于耿士,却遭到他的拒绝,从此刘晴光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当然,这只不过是些传说而已,因为谁也没亲眼看见或听见刘晴光挑逗于耿士的情景,所以我们不必当真。 进到校长办公室,刘晴光见校长满面通红,便猜到了刚才的情景。但她没有追问,只是告诉校长,于耿士是个暗藏的右派,心理是阴暗的,值得警惕。校长点点头。 于耿士心里很不平,但又无法宣泄,便借开班会的时间表扬了方云汉,说他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好孩子,要大家向他学习。 云汉在班里受表扬的事,被好传话的假女人传给了张德。张德将此事汇报了刘晴光,刘晴光又转告了曹峙岳,曹对于耿士发出了严正警告,叫他注意不要引火烧身。 此事引发了方云汉和张德新的冲突。 这天晚饭后,假女人张志苓约方云汉到凤河沙滩上看电影,说今晚演《平原游击队》。方云汉是个电影迷,执意要去,家人也未阻拦。 方云汉和张志苓扛着凳子,穿过一片杨树林,来到那片隆起的大沙滩上。太阳刚刚落山,此时已有好多人将板凳放好,坐在银幕前等候放映了。留声机上的唱片在转动,扩出的《歌唱祖国》使云汉心荡神驰,激动万分。西方天空的落霞由紫变红,再变黑。星星一个个跳出来,在蓝色的天幕上活泼地眨眼、微笑。这时候,照明灯没了,歌声停止了,银幕上出现了游击队员的影子。 方云汉很快进入电影设计的情景,像进入梦境一样。 忽然,假女人拍拍他的肩膀说:“外边有人叫你。” 方云汉从电影中很快回到现实中来。他从人缝里钻了出去,东张西望地寻找叫他的人。 有一个十三四岁的陌生人对他说:“在那边。”一面指指近水的地方。 方云汉借着星光和电影银幕上反射过来的光往水边一看,果然有一些人影。这时他害怕了,不愿意过去,想往人群里钻,却被那陌生人推到河边。 好几个人将他围了起来。借着微弱的光线,他依稀看到,四个人手拤腰站在那里:一个穿白衣裳的(其实是黄衣裳)长方脸的矮胖子;一个穿黑褂子(其实是蓝的)的高个子,眼里闪着鬼火似的光;一个留着洋头的瘦子,脸像刀削的木片儿。把他拉来的那个人则是一个长着螳螂脖子的高个子。 “你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吧?”螳螂脖子对方云汉说。 “不知道。”方云汉精神稍微放松了些,便如实地说。 “不知道?装憨!”刀削脸阴阳怪气地说。 方云汉又紧张起来。 “揍你一顿你就知道了。”穿黑褂子的人粗鲁地说。 “我早就看你扎煞得不得了。你算个屌!”矮胖子攥紧拳头凑上来。 方云汉知道事情不妙,转身便跑,却被他们拦住了。这柔弱的孩子怎抵得住四个野狗般凶恶的人,他只觉得冰雹似的拳头一齐砸到他的脑袋上,各种难听的骂声像乱箭一样射进他的耳朵。他一下子昏了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电影已经散了,沙滩上还剩了很少的几个人。 不远处传来阵阵难听的狂笑声,其中一个声音显然是张德。方云汉头疼得很厉害。他听到奶奶的喊声从树林那边传过来,想答应,但又没有力气。他踉踉跄跄地朝着村子方向走去,在林间小路上遇到了奶奶和爷爷。他哭着拱进奶奶的怀里。 对于强者的侵犯,奶奶向来奉行的是“忍”的原则。她老是这么说:“吃亏人常在。”对张三爷这类恶霸式的新贵,她就更加小心。因此,明知孙子受了张德的欺负,她还是劝丈夫忍了算了;她也没有把此事告诉儿子和儿媳妇。 然而方云汉却难忘他所受的欺侮。他恨自己身体矮小,又无力气;他盼望着自己快快长高。 第二天他照样上学。假女人装作关心的样子问他的眼皮为什么有些浮肿,方云汉冷冷地未作回答。但于老师问他的时候,他把昨晚的遭遇如实说了一遍,并点出了张德的名字。 于老师气愤不过,便去找曹校长。校长好心地劝他忍了算了,因为县里反右工作组很快就来了,其副组长就是刘晴光的丈夫胡言森;他是反右急先锋,参加过东乡的反右试点。于老师不得不暂且搁下此事,静待时局的变化。 方云汉年幼,对政治运动自然没有感觉,每天照常上他的课。但他时常听到于老师宿舍里传出鸣鸣咽咽的萧声。 光阴荏苒,不觉寒冬将至,马上就放寒假了。 这一天,天色昏暗,天空好像被一张巨大的灰色的幔遮住了,不一会儿就下起小雨,一直下了半天。下午天上飘落下铜钱般的雪花来。教室里光线太暗,于老师那白晰的皮肤也仿佛涂上一层浅灰色。一向爱说爱笑的他,突然沉默起来,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悲哀地往窗外看了看那被古代诗人称为“鬼祸胎”的大雪。同学们也随着他往外望,那棵白杨树的树枝已叫雪染白了,它的几个主枝无奈地斜着伸向灰暗的天空,像遭劫的老人向天帝乞援。昔日喜欢热闹的唧唧喳喳叫着的麻雀,如今也销声匿迹,躲进了它们的窠子。 一颗颗幼小的心,理解不了于耿士的心情,但肃静的气氛使他们心情沉重起来。怎么回事?老师病了?家里出事了?……同学们胡乱地猜测着。 就在这时,于老师说话了,他的声音十分低沉。 “同学们,”他说,他的眷恋的目光缓缓地掠过每一位同学的小脸,“今天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堂课。” 所有的同学都呆了,几十双眼睛盯着讲台上那张痛苦的脸。 于老师接着说:“孩子们,在我给你们上课的两年中,我也许真地有些错误,可是,我是真心地爱着同学们呀。” 方云汉的视线模糊了,他本能地擦了擦流出的泪水,同桌黄蔚发出了啜泣声,高捷也跟着小声哭起来。李晓军紧紧地抿着嘴,没有掉下泪来。方云水难过地攥起小拳头。霎时,全班同学都低下了头,像有人指挥似地发出冰下泉水似的鸣咽之声。假女人张志苓也将头俯在课桌上。 窗外鸣鸣地刮起风来,好像被同学们招来伴奏似的。风卷着雪花一阵一阵地从门缝里送进来,使教室里更加寒冷。 大家黯然神伤,无语凝噎。然而于耿士不惟如此,他的内心还充满着恐惧。他想多说几句,但又不敢。他也无法劝说同学们,让他们停止哭泣。他只是无奈地用下面的话结束了这最后一堂课: “再见了!你们一定要努力学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