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硝烟事 几多恨 第一章硝烟事几多恨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八年,广袤的有着田园诗一般秀气的盐阜平原,一次又一次被浩劫撕成碎片,被兵燹燎成浊烟,被死神肆虐地蹂躏着。 五月的早晨,沟安墩一带的田野还没有从夜梦中清寤过来,大地就在轰隆隆的炮声中颤抖了───那是日军第101师团的炮火。 炮弹凌空啸叫着,象黑鸦鸦的枭鸟,肆无忌惮地向北方国民党303师的阵地扑了过去。炮弹连翩爆炸着,轰鸣着,土地被恶狠狠地撕裂开来,随着炽烈的气浪和大地胸怀里不平的怒火,水泉也似的直喷长空,长空也为之黯然失色。 堑壕里,士兵们淡色的军服和头脸全都蒙尘纳垢,几乎与大地溶为一物。他们身边别无长物,惟有一支枪,有些战士至多带了一些手榴弹。在炮火中,他们有的安闲地躺着,象是躺在自家小木床上一般安逸;有的慢腾腾地朝小铜烟锅里捺一锅黄得有些发霉的草烟丝,使劲地敲打着石镰,叮叮咚咚打了好半天,才打出一蓬火花来,喷散到烟草上,燃出袅袅的烟来,兵们轮番着吸了一二口,解解烟馋。 五连的阵地在乱坟滩上,高高低低的坟陵在炮火中沉默着,仿佛隐着几分神秘,几分冷酷,几分阴森。坟陵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原野,原野南边便是日军的阵地。坟陵后面是密森森的柏树林,在炮火的袭击下,柏树林被炸得七倾八斜的,有的还冒出浓烈的烟火来,在早晨的雾气中飘忽。柏树林后边是一条逶迤的乡村大道,向着东西两方延伸过去。如果沿着这大道再过三十里路,便是阜宁古城了。 连长郭槐是一个枣红脸的北方汉子,身体魁梧,形容憨厚,近十几天来战事频繁,他连脸也没时间洗了,更谈不上整容,那一脸髯腮胡子竟长得如同刺猬一般,眼睛血红,瞪眼看人竟是恶狠狠的射出冷光,令人不寒而憷。这会儿,他卧伏在堑壕里,直楞楞盯着南方的敌军阵地,他看炮火向林子后大道那边延伸射击,便用有些嗄哑的嗓子喊道:“兄弟们,都给我准备好,小鬼子就要上来了。是英雄是好汉,就给我拿出胆子揍那王八蛋!” 于是,兵们全都一骨碌翻起身来,有的安装刺刀,有的拉开枪栓,有的排开手榴弹,有的整理子弹带,还有的打好绑腿。 炮火停息了,在炮火浓郁的硝烟味儿中,各方阵地都似乎笼罩着令人颤栗的死寂,连风也不响,鸟也不鸣,堑壕里只是低回着男人们浊重的呼吸声。是的,激战前的宁静是最可留恋的,也许在几分钟之后,现在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就要永恒地辞别人间,因此,这大地,这阳光,这清风,这碧水,这树林,这原野,这摄入人们眼境的人世间的一切,过去看上去是多么的平淡无奇,而现在却是多么的美妙。还有远方的亲人,缕缕亲情的柔丝也在这些兵的脑海里飘逸着,是温馨的回味,还是虔诚的祝福,都在这沉寂中游荡。 突然,在林子后面的大道上,一匹栗色快马从西方疾驰而来,嗒嗒的铁蹄声密雨似的敲打着人心。一忽间功夫,快马闪进林子里来,从马背上滚下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汉子,喘息着粗气喝道:“你们当官的在哪儿?快给我带来。” 一个小战士跑到郭槐面前,报告道:“长官,有人找您。” 郭槐极不情愿地朝敌军阵地盯了一眼,骂道:“是什么瘟神,赶在这要命的时候来,莫非是消遣爷们么?兄弟们,注意一点儿,别给鬼子摸上来。上来就给我狠狠的揍。” 郭槐来到林子中,那白脸汉子显得极不耐烦,冷冷地问:“你是什么官?” 郭槐道:“小官,十品芝麻官。” 那汉子眼中射出冷光:“军中无戏言。” 郭槐怒道:“老子把命都要丢在这儿了,谁跟你戏言。你这巴子的,究竟是什么人?莫非是鬼子的探子?” 郭槐这一吼,那人神色不禁先自软了:“有话好说。我是军部古参谋,叫古萌。韩德勤军长有急令给你们姬安国师长,你立即带我到师部去。” 郭槐说:“对不起,小鬼子就要打上来了,你听,枪已经响起来了,你先在这林子呆一会儿,战事后我领你去。” 古萌一把扯住郭槐:“你慢走。告诉你,这仗就不用你打了。你立即领我去见姬安国师长。” 郭槐一脸迷惘:“为什么?为什么这仗不打?” 古萌微微一笑:“小伙子,韩德勤军长口喻:要你们师撤退,保住实力要紧。你快带我去。” 郭槐怒了,眼睛里直冒火:“妈那巴子的,那个韩老儿自个贪生怕死,躲在乌龟壳里不出来,还下令我们撤了,这样下去,国家还有救吗?你看小鬼子从南通这一路来,南通,如皋,海安,盐城都给毁了,都被占领了,你们还要退,退到什么地方去?你说,这不是卖国么?” 古萌脸一沉,拔出手枪来:“你小子胆敢违抗军令,老子就先毙了你。” 郭槐冷笑一声:“你呀,还是放下臭架子吧,老子早就把脑袋拎在手里走了,还吃你这一套?来人,给我先把这个间谍绑起来,等老子打完仗再处理。” 几个大兵们闻令,果然七手八脚地将古萌捆个结结实实,绑在一株大柏树上。 古萌急了:“喂,你这个小当兵的,你胆子也太大了,你要对你行为负责。” “妈的,你再吼,我就揍你这个间谍,大敌当前,你来扰乱军心,我有权处决你!” 古萌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来:是的,这群杀疯了眼的小阎王猴子,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于是,他不得不低眉陪上笑脸来:“我的好爷,我不是间谍,我是军部的高参。你不要误会,快放了我。” 郭槐噪道:“我哪里识得你身分来?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间谍,等战后再审查吧!” 古萌脸都吓黄了:“我的好老爷子,你把我绑在树上,逃也没处逃,这不要人命吗?快快放下我来。” 郭槐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小爷,就是你命值钱?我们拎着脑袋在炮火里滚都不怕,你呆在后方还怕什么?你给我好好呆着,没事的,若你果真是间谍,小鬼子上来也不会杀了你,若你不是间谍,我们也不会拿你开刀。”正说着,前方阵地枪声如爆豆般的响了起来。有人喊:“郭连长,鬼子又上来了。”郭槐顾不上多说些什么,一挥手,便带领一群兵们冲了上去。 兵们全都冲上坟陵作战去了,林子里阳光筛照,疏疏落落,浓浓淡淡,明如刀剑,淡似轻烟,一些逸飞的重机枪子弹扑进林子里来,打得柏树枝叶扑簌簌乱飞,古萌心地筛糠似的乱颤颤的,他心里直叫苦:“妈呀,求求菩萨吧,别让这些子弹儿在我身上钻洞洞。”他身子没法动弹,只好扭动着脑袋,扭来挣去,他自己感到有些迷糊了,听着林子外怕人的枪声,杀声,呻吟声,心里越发害怕,不禁怒吼道:“天哪,救救我吧!。” 第二章 激战中 一信使 第二章激战中一信使 郭槐回到堑壕时,日军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开始发动进攻了,满野地里黄鸦鸦的一片,嗷嗷呐喊着。白色的如同药铺里膏药一样的小旗,仿佛是浊浪上空泛起高扬的泡沫,在起伏着,飘扬着,好象是枪尖上挑出的一缕狞笑来,让兵们看着怪犯胃的。 日军重机枪哒哒地啸叫着,枪弹爆起一溜尘烟来,沾上了郭槐的眼睛。“妈的,你先别熊,呆会儿看老子刺刀见红的手段。”郭槐“噗”地吐出了满口尘土,抹了抹眼睛上的灰尘,咬着牙骂道。他回头看看堑壕里的兵们,一个个都在怒目眈视着渐渐逼近的鬼子兵,拿枪的手全都爆出青筋来。 二十米,十米,八米,鬼子兵越来越近了,已经看清他们矮矮的个子,带尾巴的帽子,鼻孔下一簇黑的仁丹胡子,和那一步步踹击人心的铁蹄一般的靴子。依郭槐的心思,还想再放近一些,打得更痛快一些。然而,左邻右翼的连队已是等不及了,噼噼叭叭地放起枪来。于是,他的连队也迫不及待的放出枪来,但见鬼子兵割草似的蹦着,又突然一排排偃伏下地,跟着便是一阵疯狂的弹雨泼了过来,直打得人抬不起头来。两厢阵地上都有重伤员痛苦而凄厉的吼声。郭槐分明看见,一个年轻的嘴上没毛的鬼子兵,突然在地上翻滚着,嚎吼着,他显然是被子弹钻了几个洞,疼痛钻心,忍不住要吼。郭槐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快意:你吼什么来?谁让你来侵略中国?谁让你来烧杀抢掠?你是该死的。可是,这种快意仅仅闪忽一会儿,他的思绪又怜悯起这个年轻人来了,因为他分明看见日军一个当官的,竟不耐烦年轻兵的吼声,举起手枪来,对准那年轻兵的脑袋,“叭叭”连射几枪,但见那年轻的兵双臂一直楞,脑袋便迸飞开来,红红白白的脑浆向四下里喷射开去。年轻兵僵直的倒仆下去,再也不会呻吟了。郭槐心想:好可怜的小兵,我们打仗是为了保家卫国,你们打仗为了什么?你们何苦来作孽?你也有妈妈,爸爸吗?也有兄弟姐妹们吗?你苦苦在世上活了十多年,难道就是为着到咱们的土地上送死来么?──这个当官的也太残忍了,一个娃儿兵受了重伤,连声也不让人吼,这还算人吗?分明是狼啊!在这样的思想中,鬼子们又向他们阵地匍匐着挪动了几米。 郭槐看时机到了,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命令道:“传令,准备好刺刀,先摔手榴弹,再上刺刀拼!”他掀脱开外衣,只穿一件白粗布马夹小袄,亮出古铜色的浑园的胳臂,在阳光下幽幽闪光。他象一只勇猛的豹子,抓起面前的几颗手榴弹,咬开保险盖,一溜烟地摔了出去。于是,五连的阵地前忽然天崩地裂,火鸣弹飞,树起一溜烟和火、弹和尘的幕墙,挨炸的鬼子们又嘶吼了起来。趁着日军一愣神的功夫,郭槐抓起大砍刀,跃起身子:“弟兄们,上呀,杀他妈的!”随着郭槐的喊声,五连的兵们全都跃出堑壕,三冲二跃,便杀进鬼子兵队里,彼此间混战一团。五连的冲杀鼓舞了左右两翼连队,堑壕里大兵们全都潮水般的涌了出去,直扑敌人。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上中天,天地间一派明晃晃的,田野上,枪刺大刀在阳光下交相闪烁,那血淋漓的砍刀起伏着,挥舞着,伴和着撕裂人心受伤者的嚎吼,刀枪撞击铿锵的铮鸣,一场血和肉厮杀,就这样赤裸裸地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使温馨的春天也为之萧杀。 在人们的厮杀中,天空中响起飞机的狂啸声,日军全都欢呼起来──因为这是三架从南方飞来的飞机,飞机上涂着膏药旗,看那笨重的大肚子,这一定是日军的轰炸机,是应召来轰炸303师阵地的。可是,飞机赶不上时候,在两军肉搏之际,轰炸机根本派不上用场,投弹手也不敢把炸弹扔下去,因为这会炸死自己人的。飞机嗡嗡地时而俯冲,时而升空,象是热锅上的蚂蚁,在空中直打圈子。日军噪了,用日语骂娘,骂飞行员和投弹手。国民党军的兵们越发激昂起来,愈战愈勇。有的机枪手干脆将枪口直指蓝天,朝飞机扫上几梭子,唬得飞机直爬高,再也不敢撅屁股示威了。不知是被打怕了,是飞机无用武之地,还是怕油耗尽了飞不回机场,三架鬼子轰炸机盘旋了几回后,又灰溜溜地飞回南方去,再也没有飞回来。 也许是飞机的离开,给鬼子兵们心头罩上不祥的阴影;也许是中国汉子们视死如归的拼命与极端的仇恨,象大山一样压上他们的心灵,总之,在血光刀影中,鬼子兵们越战越打蔫了,受伤的死亡的也越发多了起来。鬼子兵的头儿们也看出苗头来,为了防止全军覆没,他慌忙发号司令,要轻重机枪掩护,同时下令大兵们撤退。那些鬼子大兵们听到撤退令,连忙虚晃一枪,便象受惊的兔子一溜烟逃奔。中国兵们自是没有多少人懂得日语的,一愣神间,健壮些的鬼子兵几乎全跑了,剩下的除了死尸外,那些将死的缺胳臂少腿的也想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鬼子阵地里轻重机枪哒哒哒泼来一阵弹雨,那些可怜的残兵败将们经不住自已人的枪弹袭击,终于变成他乡之鬼。中国大兵们也伤亡了几多人,兵们在平展的土地上,又是滚又是爬,也很快回到了自己的阵地上。于是,两军又恢复了对垒的状态。 郭槐回到堑壕后,立即扯起嗓子喊道:“弟兄们注意了,鬼子这一回去,又要打炮喽!大家分散一些,躲开一些。”他毕竟是个粗中有细的汉子,想到被绑在柏树林子里的古萌,若他真的是军部的高参,被一颗不长眼睛的炮弹打飞了脑袋,那可真的难以交代。郭槐看见他那份熊样儿,心里就不由得生气,他不想再见古萌,便传令一排长派了三个兵,护送古萌到师部去。对于这样的安排,他心里委实满意:嘿,古萌这小子,毕竟到了一次战场,让他在枪弹下吓得裤子里掉些尿来,哈哈,值得! 两军对峙的阵地寂静起来,静得如同死一般的沉闷;静得连先前在炮火中逃遁的蝴蝶也翩翩飞舞而来,在路边野地花丛中闲弄妩媚;静得勤劳的蜜蜂忙里偷闲,在片刻和平的光景中嗡嗡营营地飞舞着,想在野花蕊中多采几份香蜜。但是,惯闻硝烟战火的兵们却心底里隐郁着不安,因为他们知道,越是寂静,就越是隐藏着深重的杀机,就显示着更可怕的危险。郭槐不安地注视着敌方的阵地,在一马平川的那边,鬼子兵们在堑壕里埋伏着,偶尔看得见有一钢盔在土堆隙间一闪忽,又看见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朝这边眦裂着狰狞的口,除此外,便是许久不见人影。郭槐有些恼怒地撸下头上帽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上汗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妈的巴子的,这些小鬼子搞什么玩意儿,莫非想耍弄咱们爷们?他妈的,真不算个东西。” 兵们听当连长的骂娘,不由得都轰笑了起来。 这时,一个矮个子大兵喊道:“长官,你看,鬼子给咱们扛白旗投降来了。” 郭槐看也不看,闭着眼睛冷笑道:“你小子做梦哩,日本鬼子有一种武士道精神,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他还想霸占我们全中国哩,会给你投降来吗?” 另外几个兵们认真地看了看,争说道:“不错的,长官,那小子一个人扛了一面白旗来了,打,还是不打?” 郭槐翻过身来,趴在地上,眯细眼睛认真地看了一看,果然,在阳光里,有一个矮胖的中年汉子,穿着白布双排扣对襟褂子,黑色的灯笼式裤子,一双园口黑布鞋子,头戴一顶挺括的皮质礼帽,扛一面白布做成的小旗儿,小心翼翼地直朝五连阵地跑了过来。 郭槐看那矮胖子愈来愈近了,只是独自一个人,他身后并没有鬼子的伏兵,这使郭槐如坠五里雾里,猜不透其中的奥妙。他想,只要是鬼子的人,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决没有好心肠的。于是,他说:“管他呢,咱们来敲山震虎,先不打他人,就打他那面白旗,这一打,他有什么狼心狗肺,全给抖落出来了。” 听到长官吩咐,几个好枪法的兵们纷纷抽出枪来,“叭叭叭”的一齐点射,直打得那面白旗满是洞眼儿,竟然腾地冒出火来,燃烧出一派红光。那矮胖汉子早吓得卧伏到地上,扯直嗓子喊叫道:“喂,你们别打啦,我是给你们长官送信来啦──!” 郭槐心中一愣:送信?两军交火,岂有此理,莫非给咱们长官送毒药来了?尽管他猜不透其中秘密,但压根儿没有将这小子放在眼里,于是,他挥挥手:“停!让这小子先过来,看他是卖什么狗皮膏药的。” 那矮胖子在枪声停息后,愣怔了好一会儿,方才挨挨捱捱地爬起身来,看对面没有什么动静,便拼足吃奶的力气,一溜烟地冲奔过来,跃进五连阵地,依在堑壕泥壁上,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气。 郭槐走了过来,冷眼逼视那矮胖子一会儿,喝道:“你是鬼子,还是汉奸?” 那人道:“我是中国人。” 兵们怒了:“妈的,操你祖宗王八蛋的,什么时候生出这个小杂种来,帮助鬼子打我们中国人。” 有的兵冷丁将大砍刀架在那矮胖子的脖子上,经过刚才厮杀过的刀,还残留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逼得那矮胖子直皱眉头。郭槐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赵忠。” 兵们又骂起来:“他妈的,忠你娘个屁,你这个净舔鬼子屁股的臭蛋子,凭什么叫赵忠?叫赵臭!” 郭槐又问:“你来干什么?” “太君让我来给你们的姬将军送信。” “是什么信?拿出来给我看。” “这是一封家信。你们长官姬将军的弟弟,就是我们的长官。长官嘱咐我直接交给他哥哥本人。” 郭槐心里打了个沉: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两军正在酣战,竟冒出这样一段插曲,这是鬼子招降的诡计,还是姬安国将军别有外心?想到后者,郭槐不禁额头上直冒汗:是的,若是长官果然有外心通敌的话,那么,他们这些舍生忘死的大兵,头被人扭断了,还糊里糊涂不知怎么断哩。想到这儿,他不禁多生了一个心眼儿,决定自己亲自到师部去一趟,想探测出一个实在的底细来。 那赵忠正在愣神的当儿,郭槐道:“你说的是真的也罢,假的也罢,反正你是逃不脱我的手掌的。来人,给我把这小子绑起来,把他的绿豆眼给我蒙上,别让他瞧了我们阵地去。”话音刚落,立即涌上几个大兵,七手八脚地将矮胖子赵忠绑成个粽子,又在他对襟衣上撕下一块布来,扎紧了他的眼睛。 郭槐说:“赵臭,快走吧,我在你后面拿枪眦着你,若你说了谎话,或是你想逃跑,你得记着,这枪弹儿钻你脑袋几个洞,冒出红红白白脑浆来,可是不好玩哪!” 赵忠两腿直筛糠似的打着哆嗦,连声道:“不敢,不敢。” 郭槐牵着赵忠向师部走去,步伐很是沉重,他不知道未来是什么结局。唉,老蒋扔下大半个中国,逃到四川峨嵋山去了,汪精卫当了铁杆儿汉奸,好大的中国竟然被小鬼子打得七零八落的,再这样下去,中国岂不是要亡国么?他觉得,就连这春guang明媚的五月,空气中充满着血腥味儿。他心里在饮泣:他为处于水深火热遭受荼毒的老百姓们而哭啊! 第三章 年少将军多隐忧 第四章 斥贼言 第三章年少将军多隐忧 离阵地里许的一条小河边,有一丛花树,虽经弹风扫荡,花朵零落,憔悴满地,但是,花树依然涌现出强旺的生命活力,稀疏的花儿笑迎春风,依然灿烂如画。 花树下,一个戎装挺拔的三十岁年纪的青年人,正在几个参谋的簇拥下,手拿望远镜朝前线凝神观察。他看了好一会儿,又俯下身来就着参谋们手中的军用地图,沉思了一会。当他复举镜再看时,发现押着赵忠走了过来的郭槐。 “哈,那个要掉脑袋瓜子的郭胡子来了。”年轻人不禁放下望远镜,莞尔一笑。参谋们见说,也都抬起头来,望着远处扯着矮胖子的大个子,不由得都笑了起来:“真是的,姬师长,这胡子又弄什么玄虚?牵着一个蒙眼人,让人看去,倒象我们搞土匪似的。” 那年轻人就是国民党303师师长姬安国。说起来,姬安国年纪虽轻,牌子却是老硬,他十六岁就出家闯荡江山,凭着他在家中私塾里学习古文厚实的功底,一举考上举国闻名的黄埔军校,三年出师后,先干了几年见习连长营长,一个偶然的机会,被蒋介石看中,做了几年老头子的贴身侍卫官。这一经历,使年轻的他有些红得发紫,连军界大老都常常同他称兄道弟,扯热乎拉关系,希望他在老头子面前当耳目,多美言。其后,蒋介石大约觉得人才难得,介绍给陈诚,安排在黄埔嫡系部队,干了几年旅长,便直升为303师长,这种少年得志青云直上的人生际遇,很使黄埔系少壮军官们分外眼热。 这时,郭槐牵了赵忠疾步走了过来,朝姬安国立正敬礼道:“报告长官,今天上午又打了一个恶仗,鬼子退回去了,给我们送一个活宝来。” 姬安国故意板着脸说:“郭胡子,我可不问什么活宝不活宝的,你知罪吗?” 郭槐心里明白,却是故意装呆卖乖,傻乎乎地问:“长官,你说明白些,我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就是有一点小错儿,长官是丞相肚里能撑船,不会同小人一般见识的。” 姬安国呵呵笑出声来:“你们看,这个郭胡子,我还没有给他办罪,他倒先封起我嘴来了。也罢,你们团长已经给我汇报过了,你上午打的这一仗还不坏,你们连让鬼子丢下一个排的尸体,打得这些东洋小鬼子够心疼了。本来,我要通令嘉奖你,可是你不知好歹,竟然把古萌长官绑到树上,让他去喂炮弹,吓得人家撒了一裤子尿,这就太损人了。所以,我不奖你,也不罚你,这叫将功赎罪吧。” 郭槐故意一脸懊恼:“唉,我真的不知道他是长官,我还以为他是小鬼子派来的间谍哩。长官,你想,我正要打仗,他不明不白地骑马跑了过来,竟下令要我们撤退,姬师长,你想,这不是扰乱军心嘛!在任何时候,长官要是碰上这样的人,该是怎么办呢?” 姬安国脱口而出:“凡煽动临阵逃窜者,一律格杀勿论。” 郭槐诡黠地一笑:“这话只有姬将军敢说,我们不敢,只好先绑他在树上,等打完仗交给长官处理。姬师长,我做得难道不对吗?” “很对。虽然古萌做得不对,让我训了回去了,不过,你也该先审问明白再下手,毕竟他是韩军座的人嘛,万一有个闪失,我也不好对韩军座交代啊!” 郭槐还想说些什么,这时一个机要秘书急匆匆地跑步过来,立正报告道:“师座,韩军座急电。” 姬安国接过电文纸,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又瞟了被蒙眼的赵忠一眼,吩咐卫兵将他押解到师部去。等待卫兵和赵忠走远了,姬安国扬了扬眉梢,有些恼怒地说:“你们看,这才是不识时务呢。弟兄们在前线打得尸骨横飞,他们倒有闲心发一道道金牌,让咱们撤下去。我战斗到这个份上,倒真的品尝到岳元帅在朱仙镇金牛岭下的滋味了。好了,你们给我参谋参谋,这阵是撤,还是不撤。” 众参谋全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加上姬安国早就将心里的决策发牢骚似的捅了出来,于是大伙儿一条声地发誓要同鬼子大干一场,扬军威,雪国耻。姬安国说:“好,就这么办。”他口授一份电报,无非说是“敌军压境,我师暂无回旋余地,如果贸然撤军,敌军乘机追击,后果不堪设想。望军座速遣援军,以作翼护”云云。郭槐看机要秘书手执电文回电去了,不禁对年轻的将军暗暗钦佩起来。他走上前去,报告道:“长官,那个赵臭怎么处理?” “什么赵臭?天下姓东叫西的人都见过,就是没有听说过有叫做赵臭人名的。” 郭槐看姬师长笑,不禁也笑了:“长官,他本名不叫赵臭,而是叫赵忠,因为他是汉奸,弟兄们气不过,把他名字改了,叫做赵臭。” “噢,这么说还算一点理由。你们怎么把这汉奸捉来啦?” “不是我们捉来的,是他主动从鬼子阵地上跑过来的。” “他跑过来干什么?想投降?他不怕鬼子毙了他?” “不不,他也不是来投降的,他是来送信的。” 姬安国感到好奇:“送信?这战火连天的,谁人有这样雅兴闯火阵送信?他究竟给谁送信?” 郭槐说:“他说,是给师座您送信的。” “给我送信?谁给我写信哟?” 郭槐说:“听他说,是你的弟弟。” 姬安国闻言神情一震:“好,既然是我弟弟来信,我们就看看去。郭胡子,你也来。” 郭槐巴不得听到姬安国这一吩咐,他想探明年轻的将军是不是暗地里趟浑水的人。于是,他三步并作二步赶上前去,追随姬安国走进一个小小的村庄。 第四章斥贼言割敌耳 村庄虽小,只有五户农家,但是却很是整齐,五座大院,各呈异姿,房舍一式是青砖小瓦,勾檐挑角,古风浓郁。相传这些农家祖先原是苏州人,在明朝洪武赶散时被遣送到苏北地区来,因此也将江南地区小桥流水人家的婉约精致的建筑风格带到江北来。数日前,这些农家闻讯日本鬼子打过南通,攻陷海安、东台、盐城,一路上烧杀抢奸,无恶不作,于是,几家人呼儿唤女,扶老携幼,锁门闭户,全都跑反去了,只留下五座空院。 司令部在一座倚河而筑的大屋里。郭槐走进屋时,但见蒋树文师参谋长正对二旅旅长刘毅然布置作战任务,看情形已进尾声。瘦小的蒋树文面对身材魁梧的刘毅然,一本正经地指点着作战地图,仿佛教训小学生似的,用一种具有戏剧韵律感的腔调,命令二旅各部队必须在夜间几时达到何地点,几时进攻,那情景让郭槐着实感到滑稽好笑,但却是不敢笑出来。 蒋树文看见姬安国走进屋来,忙道:“师座,我按您的要求,给刘旅长布置了,您还有什么指示?” 姬安国说:“毅然,这一仗担子可不轻啊!小日本从南通一路打来,除了四月二十五日在草堰、白驹一带被阻了一阻,在大团河南被我军一一二师打击了一次外,几乎如入无人之境。他们眼中也太没有人了,我们就是要同他碰一碰,打出中国人的志气来,也好向盐阜父老们交代。现在,一旅在正面抗击,打了几个回合,我们伤亡四百多,敌军伤亡一千多,这个交易赚钱哪!三旅正在阜宁城北一带,准备狙击从徐州、淮阴、连云港派来的增援之敌。你们二旅要发挥夜战近战优势,今天夜里采用迂回包抄法,从敌人两肋插进去,我们一旅正面进行强攻,争取这一二天打个歼灭仗,你有没有困难?” 刘毅然声音洪亮地说:“姬师长,你放心,困难不谈了,在大团河我军一个连全都阵亡了,我们还谈什么困难?将士只要上战场,惟死而已耳!我这就去,天一落黑准时出发,您就坐等好消息吧!” 姬安国高兴地与刘毅然击一响掌:“好!毅然,你真痛快!望你言必行,行必果,我就坐等你好消息!” 刘毅然也不多说什么,急匆匆领命走了。 姬安国回身坐到太师椅上,命令卫士:“给我把郭胡子牵来的活宝押上来。” 那赵忠押进屋里来时,还被蒙着眼睛。当卫士给他放下苫眼布时,他愣神了好大一会儿,望望郭槐,看看蒋树文,最后盯着姬安国看了好一会,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地来:“姬将军,我可找到您了,我给您老人家叩头!” 姬安国听任他咚咚咚地磕碰了十几个响头,方才曼声地问:“你怎么认识我?你找我何事?” 赵忠说:“您老人家脸模儿同我们的姬长官很相似,所以一看就认出来了。我是姬定国长官派来的。” 蒋树文温婉地笑道:“师座,我跟您这么长时间,还第一次听说您还有兄弟哪!” 姬安国微微笑道:“是有兄弟。先祖父在世时,就排下孙儿的名字,叫做安定邦美,他是希望我们社会安定,国家才会美好。因此,我父亲分别给我们起了名字,叫做安国,定国,邦国,美国。定国去日本留学六年了,邦国在上海大学读书,只有美国是女孩,随父母在家里。弟兄们这多年来各奔东西,也着实很是想念。” 赵忠说:“长官,我们姬定国长官派我给您送一封信,请您检阅。”说罢,他肥嘟嘟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恭敬地呈送给姬安国。 郭槐站在姬安国身后,侧眼看姬安国接过信,舒展开来。那是宣纸套红框信笺,一式宋徽宗瘦金体字,看来这姬定国肚里喝的墨水还算不少。再仔细一看,信曰: 安国胞兄: 去年从东瀛回国,因沪宁战事频繁,未能回家上拜父母,下敬兄长,此乃弟之过也,尚望兄海涵。 两军对阵,战火无情,竟使我兄弟如隔鸿沟,弟虽至愚,亦不胜心痛。故冒死让赵忠鸿雁传书,款叙心曲,胞兄以为然否。 天下无问有道与无道,只问弱肉强食,强权即为公理,有道是成者王候败者贼,故天下英雄,莫不是审时度势。先识时务,后为俊杰。当今天下涛涛,世乱纷纷,老蒋西窜巴蜀,共产党北穷边陲,惟有皇军佑我精卫政府,扫荡天下,神洲赤县,五分江山,已有其四矣。皇军飞机大炮,奇兵厉器,不可胜数。我兄何必以疲软之兵,战精良之将? 皇军早闻我胞兄乃中华一奇男子也,叱咤风云,天下为之景仰,皇军愿暂息干戈,网开一面,以上将军阶,求兄英才,愚弟闻之不胜鼓舞。 请兄勿失良机,明晨共舞,对酒当歌,其乐何极!此为兄前途上策。若兄有恐众口烁金,不便前来,或可退避三舍,优游于炮火之外,皇军心领神会,亦当铭记心中,此为中策。若是迷途难返,一意孤行,甘作炮灰,此为下策.我兄乃聪明人也,善知趋利而避害,弃下策走中策拜上策,乃兄必由之路。 弟在上海时,曾到上海大学多方寻找我弟邦国,然而如同白乐天所言: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我弟幼小,若在战火中奔波,稍有闪失,祸不可测,请兄长留意寻找,一旦找到,严加拘束,无流落之虞也。 言不多叙,急盼面晤,望兄归附,如久旱之盼甘霖也. 恭颂 春祺愚弟定国 民国二十七年五月九日 姬安国看罢,不禁怒发冲冠,浓眉倒竖,拍案叫怒,一迭声喊:“快拿纸来,拿笔墨来。”郭槐看到姬安国急怒的样儿,也不禁感到害怕:的确,将军叫怒,真个有地动山摇的气势。卫兵很快拿来了信笺,研磨好墨。姬安国饱蘸浓墨,一挥而就,那字竟如勃然怒山,龙飞凤舞,又是一番气概。郭槐认真读去,原来是一短柬: 定国: 《召降书》收悉。我当为祖国一哭:我中华锦山秀水,竟养育汝等败类,为寇操戈,肢解神洲,其毒何极。我当为先祖一哭:我祖黄帝,生于寿丘,长于姬水,开天辟地,于今五千年圣祖,何等辉煌,竟生汝等孽子,上海一战,豪城竟为兵燹,南京屠杀,三十万百姓全为鬼哭,尸骨横飞,都邑硝烟,人间如此惨剧,全为日寇和汝等贼子造成,吾等恨不能生啖胡虏肉,以雪其耻。吾与汝,昔为兄弟,今为不共戴天之仇敌耳,夫复多言?!至于三弟邦国,汝若稍怀良心,于乱军中找到他,当妥为保护,其性犹烈,皎皎玉质,势不容汝等污染,如是时,切不可伤他身体,坏他意志。 讨奸 伐罪国民革命军少将姬安国 民国二十七年五月九日 姬安国写罢,依然怒气咻咻,霍地从军靴中拔出佩剑,腾身上前,一把揪住赵忠的右耳,但见刀光一闪,赵忠惨叫声中,一只血耳落在姬安国手中。众人观之,莫不肃然起敬。郭槐一颗悬吊的心也不禁落下地,噼噼啪啪鼓起掌来。 姬安国将血耳扔在信纸上,又写了:“如欲相见,当如此耳”八个大字,将笔一扔,缄封好信耳,扔给案前的赵忠,命令道:“快滚你的吧!” 赵忠慌忙揣好信,捂着血污的右脸颊,灰溜溜地跟随卫兵出门去了。姬安国闭目半天,方才缓过神来,短短一时间,他竟如害了一场大病,脸色萎黄多了。郭槐看看无事,正想告辞,忽闻几匹急马,蹄如疾鼓,直冲到院子里来。郭槐心中一惊,怕有异变,慌忙跃身挡在姬安国面前,拔出手枪,凝神待敌。几位姬安国的贴身侍卫也都拔出枪来,眈视着门外,以防不测。 第五章 任无常 全来到 第五章任无常全来到 门外卫士昂声报告道:“赵军参谋长到。”来人是赵垣,字紫亭,是军部总参谋长。 屋里人全都松了一口气,蒋树文赶忙迎了出去,但见四十来岁微微有些发福的赵垣,一绺黑茸茸细密密的胡子修剪得很是齐楚。他跳下热汗淋漓的雪白马,将马鞭扔给卫士,随手抻抻军服,大踏步向蒋树文走了过来。 蒋树文笑道:“赵总参好。” 赵垣温婉谢道:“蒋参谋长好。姬将军在司令部么?” 蒋树文说:“正好在,刚从前线回来。” 赵垣大步走进司令部。姬安国微笑着迎上前来,紧紧握住赵垣的手:“紫亭兄,那阵好风把您吹来啊!” 赵垣落座,笑道:“哪里是好风罗,我们的韩军长硬是塞给我一件苦差事,让我急如星火拜会姬将军。” 姬安国道:“这也难怪,沟安墩这一仗打得火急,打得惨烈。今天夜里,我们还要发动一个袭击战役,正需要军部火力支援。我想,军座想战场所想,急战场所急,当我们遇上困难时,就急让紫亭兄来扶携我们一把,给我们一些军援,当然急如星火罗。紫亭兄,你说是吗?” 赵垣苦笑了一笑,摇摇头:“姬将军,你想得太理想化了,太浪漫喽!” 姬安国不禁微微一愣:“紫亭兄,这是何意?” 赵垣嘿嘿笑出声来:“我说安国兄啊,你是明白人,军部总参人来过,电也来过,你呢,就是象恋玩的娃儿,打上仗就舍不得丢开手了。敞开窗子说亮话吧:我的来意与你的希望是南其辕而北其辙罗,韩军座指令我来,是要三0三师撤出阵地,开发到洪泽湖边去,不知姬将军意下如何?” 姬安国感到愕然,沉吟未语。 赵垣携着姬安国的手,说:“姬将军,能否借一步地,我想说几句话?” 姬安国欣然起座,邀请赵垣到隔壁一间密室内,两人对坐品茗。赵垣吸了一口姬安国递上来的香烟,慢慢吐出淡淡的烟气,笑着对姬安国说:“安国兄,说实话,你是委员长身边的人,委员长对你十分器重,你打的这一仗,是我们江苏近几年来难得胜利啊,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啊!” 姬安国凝重地说:“紫亭兄,你过奖了。不过,胜利是有一点儿,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打退日军五次猖狂进攻,经过三次肉搏,敌人伤亡已达一千八十人,我军仅损失四百多人。我们认为这还不够,我们想最近两天吃掉眼前这股敌人。” “哦,安国兄,你这志向可赞可叹,实际上是不能的。” 姬安国心里一沉:“为什么不能?我这几天同日本鬼子碰了一碰,觉得我们过去都把鬼子神话了,其实他们也没啥神力,只要我们硬下心来,充分发挥我们的优势,拿出我们拼命三郎的精神,我们能够打败他们的,我们就会无敌于天下。紫亭兄,我真不明白,明明我这里快要打赢了,韩军座却三申五令让我们撤退,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愿兄指点迷津。” 赵垣微微一笑:“安国兄,这可不是韩军座本人的意志啊,他有几个胆子,岂敢让在握的胜利付之东流?” “哪?……”姬安国感到事态严峻,为之语塞。 “这政治方面事,你就别管它了。本来嘛,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违抗军令该当何罪,你是最清楚的。若是其它军官都象你这样屡抗军令,早就剥官削职了。韩军座对你是另眼看待,这一来是因为你是委员长信赖的人,二来你是卓有战功的一员虎将。所以韩军座派我来拜会你,望你服从安排。” 姬安国说:“服从归服从,但我心里真是一团浆糊,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样?” 赵垣抬手轻轻梳理梳理胡子,说:“你在委员长身边呆过,知道不知道委员长有一句至理名言?” “什么话?你挑明了说。” “宁与友邦,不与家奴。” 姬安国心里又是一愕,半晌方说:“这是针对北方地区共产党说的。我们这儿是苏北而不是陕北,从来没有共产党正规军队,韩军座凭此束手,岂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 “我很理解你的心思。”赵垣说:“你也许会想,共产党方才长征,历尽艰险,九死一生,几乎成了微不足道的疲兵流寇,好容易到达陕北,兵残将弱,肯定不成气候,对不对?” “是的。”姬安国说。 “可是你想错了,你不理解真正的共产党人。他们是属草根的,特别能吃苦。古人有首诗,拿来形容共产党人,倒是十分贴切: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还记得*首领*有一句话,可以概括共产党人生存特征。他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共产党人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你别小看他现在弱小,你别以为现在苏北地区没有共产党的正规军队,只要共产党人恢复元气,登高一呼,那时你身边到处都是共产党人,到处都是共产党的军队。说到我们这次撤退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存实力,让共产党人同日本人拼个你死我活,通过日本人手削弱他们。这样,到那时,只要我们保存强大的军队,收拾他们也就十分容易了。这就叫做:蚌鹤相争,渔翁得利嘛,哈哈……” 姬安国也不由得笑了起来:“紫亭兄这一说,我就明白了。” 赵垣又说:“咱们从私交方面说,你这一撤,也大有可为啊,安国兄知否?” “愿闻其详。” “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全凭实力吃饭,你手下没有一支强硬的军队,鬼才理你呢。你保存了实力,中央也不敢卖你账。若是你的军队同日本人拼了个光,你还有吃饭的资本吗?” 姬安国闻言,头脑开始清醒起来:“紫亭兄,真是闻君一席肺腑语,胜读寒窗十年书啊。我算是心服了。我师将驻何地?” 赵垣掏出一份袖珍军用地图:“你看,这是沟安墩,从此西去,便到达洪泽湖,离你家姬家堡可不太远罗。军部要求你师驻在高良涧到蒋坝镇一线,具体由你们根据军事展开需要再作部署。军部打算驻扎于兴化一带,这是个天然泽国罗,北有洪泽湖,南有高邮湖,还有白马湖,骆马湖,湖荡星罗棋布,可以使我们坐享天然屏障,用于保存实力,可算是世外桃源罗。” 姬安国击掌喜道:“好,就按军部命令办,今天晚上我师全部撤退到高良涧到蒋坝镇一线。紫亭兄,你专程前来赐教,令我茅塞顿开,肺腑洞彻,我真的不胜感激。咱们来小酌一回,怎么样?” 赵垣推辞道:“这就免了吧,我们兄弟不是外人,大家互相扶携是应该的。我将来有事还要拜托安国兄在委员长那儿美言美言呢。好了,天时不早了,韩军座急如星火,我还要赶回去禀告呢。你也快去准备吧。”说着,赵垣起身,同姬安国握别。 姬安国将赵垣送门院门,看他骑上雪白马,一行人绝尘而去,方同蒋树文回到司令部。姬安国下达命令:“蒋参谋长,请紧急安排撤退事宜,这是军部命令。具体是:一,派遣先头部队到洪泽湖地区高良涧和蒋坝镇一线,侦察敌qing动态。二,立即研究在这一线驻扎办法,向我汇报。三,通知各旅旅长,作战部长和师旅参谋开会。四,立即通知二旅旅长刘毅然停止夜袭准备。” 蒋树文领命而去,司令部开始忙碌起来,各摇把子电话机全都叫了起来。姬安国回身看见郭槐还呆在一角,显得十分困惑,便走上前去,拍着郭槐的肩头道:“哦,郭胡子,你还没走啊。来,陪我烧一回香去。” 郭槐问:“长官,这么说,仗就不打了么?” “不打了,马上撤退。” “为什么?” “做个军人,别问为什么,只问服从命令。” 郭槐随姬安国来到河边,他茫然地看着姬安国从卫兵手中拈出一炷香,轻轻燃着,然后面对河水,跪下身来,将香插上长着紫色野花的润湿的土壤。他看到姬安国眼睛也润湿起来,他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着什么,许久许久,姬安国的眼眼里滚出两行泪珠来。 暮色扑落下来,在令人心悸的枪炮声中,暮色显得分外凝重。袅袅的香烟在河边轻盈地飘动着,仿佛那里寄托着一个精灵,仿佛诉说着人世间的冤愤,也仿佛将一份苦涩在人面前拂来飘去,让人痛苦的心平添几份无奈。香烟丛中,郭槐也不知道长官姬安国为什么会哭泣起来,他的心,也在痛吗? 是的,撤退,又是他妈的巴子的撤退!军队都撤退了,中国如何救啊!我可怜的父老乡亲们还指望谁来救啊?! 第六章 人生风采叹年少 第六章人生风采叹年少 月亮没有升起的时分,天地间黑黝黝的,那古坟陵一带,在柏树林背景笼罩下,显得更是黑暗。风声啾啾,如怨如泣,半人高的野草摇曳;若明若暗的鬼火在坟丘间流窜者,明灭着;无语的石人石马,静静地半卧半立于野草间,浓黑的影子显得突兀而狰狞,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只有空气中飘忽的时浓时淡的硝烟味儿和血腥味儿,才使人想起这里曾经是两军厮杀的战场。 一个高溜溜的黑影儿在坟陵间闪忽着,仿佛在寻寻觅觅,他时而沉吟不语,象一尊黑色的雕塑;时而焦灼地低唤,那声音似乎很是疲惫,又带有一种失望的韵味。 这是一个年轻声音:“呵─嗬─!有人吗?”没有回音,风将喊话人的声音传向幽深的远方。黑暗中,有物暴突而起,一溜烟地窜向远方,打动得野草一路疯摇,年轻人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手捂怦怦乱跳的心口,愣怔了好一会儿,定了定神,方才想到:这也许是一只调皮的小兔子,哦,也许是一只小野羊,被他喊声惊动了,钻出洞穴逃跑了,好可怜的小动物啊。 年轻人摸索着,跳下堑壕,磕磕绊绊地走了好一会儿,他被一根草藤儿绊倒了,双手按在一堆硬崩崩园溜溜冷冰冰的壳儿上,伸手一抓便是一大把。“这是什么?”他心里仔细玩味着,终于,他想起来了:是的,这是子弹壳儿,是大哥指挥的人在这儿打鬼子的。可是,他们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呢? 想到这儿,他勇气倍增,跳出堑壕,放大声音喊:“老哥儿们──!你们在哪里哟?” 喊声刚落,突然哒哒哒几声脆响,子弹横扫过来,打得草木扑簌簌的直扑落。年轻人但觉胯下有物一咬,初时还有麻酥酥的感觉,后来便是钻心的疼痛,觉得右腿再也举不动了,身子一歪,不禁跌倒在地。“我受伤了,我一定是受伤了。”他有些恼怒地想:“这些兵们,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下,就贸然开起枪来,真是太不文明了,回头见了哥哥,我可要说他治军不严。”想到这儿,他大声喊:“你们别开枪呀,我是找我哥哥的,找你们长官姬安国的───!” 喊话间,回答他的又是一溜儿枪声,这一回,也许是他躺在地上的缘故,子弹没有射中他,弹雨全都泼上他身边的一座石马上,打出一溜火花来,在暗夜中显得分外耀眼。同时,他分明听到有一行人疾奔而来,其中有人叽哩哇啦说着日语。年轻人心里不禁一惊:这不是日本鬼子么?他们怎么到大哥阵地上来?哎哟,不好了,这日本鬼子一定是冲着我来的,我该走了,千万别落入他们魔掌。他拼足力气爬起身来,想跑,可是刚跨出一步,一歪身子,又跌倒在地上。在这要命的时刻,鬼子的队伍愈来愈逼近了。他心里发慌,喉咙里急得直冒烟:这可怎么办?莫非老天真想让我命丧此荒坟古丘?这一闪念间,他看到天星正繁,斗牛闪烁,便蓦然想起文天祥《酹江月》词句: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 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qing,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 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是啊,山河破碎,祖国遭难,自己本来是想投笔从戎,跟着哥哥与鬼子厮杀一场,以雪国破之恨。岂知自己竟然连鬼子毛也没有摸着,却被敌人打中了身体,真是此恨凭谁雪啊?!天上斗牛还指认我是中华一男儿吗? 铁蹄声更近了,年轻人又挣扎一回,但还是跌下身来,是的,他的右腿打伤了,实在是不能行走了,他只能爬,用力在粗糙的时有荆棘的土地上爬着,他要留一份打鬼子的生命──他熟读历史,他知道对于外族侵略者,几千年来的中国人都是这样在喋血中活的,活,就意味着多一份仇恨,多一份反抗,多一份胜利。 这时候,有一个十分灵巧的身影向他激射过来,在他还没有动作间,自己身体竟被来人抱了起来,他仿佛闻到一阵令人心意荡漾的奇香。但是,这也只是一种恍惚的感觉,因为那人灵动地驮背着他,如飞般的高跃低窜,直在坟陵间转腾。后边鬼子仿佛发觉了什么,密集的子弹曳着红光,追袭过来。鬼子枪声一响,那人便又双手紧抱着受伤的年轻人,面对面,象个球似的在地上滚腾,不一会儿,两人便双双跌进一个深坑里去。那坑也许是盗墓者掘的通道,入口既小又十分隐蔽,由于年代久远,洞口长满野草,莫说是黑夜,就是在白天,在遍地野草丛中,也很难发现这个洞口的。 年轻人吁了一口粗气,他轻声问:“大哥,你是谁?” 那人不答,洞子狭隘,两人挤成个粽子似的,呼吸之声心跳之声相闻。 年轻人又道:“谢谢你了,大哥。” 那人转过脸来,伸出指头放在嘴边,轻轻地“嘘”了一声,嘘声虽细,但在寂静的洞野里,年轻人竟如闻伦音一般美妙,因为他奔波许久,很难体味到这种人间真情了。 洞外马蹄声,人喊声,枪声,搅成一锅粥似的闹腾着。许久,乱声渐歇,那人猫一般的轻捷,从洞口闪出去,四处窥探了一会儿,确信没有危险时,方才回洞,对年轻人说:“快走!鬼子退了。” 说罢,也不容年轻人分说,便驮他上肩,腾身一跃,便跃出洞外。年轻人感到那人个子似高而矮,骨格似清奇而丰腴,动作如同猿猴一般敏捷,左盼右顾,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年轻人大略感觉到那人身体太单薄,怕是自己高大的身体压坏了他,忙低声道:“放下我,放下我。” 那人一愣,发话说:“你想干什么?” 年轻人也不禁呆了一呆,在暗夜中,他觉得那人的声音宛如翡翠玉盘中滚动着珍珠,那么清脆悦耳,那么圆润甜柔。年轻人好奇地问:“你,好象是女孩儿家?” 那人仿佛感到愤然:“你这人也是,大敌当前,你竟然还有花心。──你且别乱猜测,我是铁男。” 年轻人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若不是在暗夜中,那人一定看见他脸羞得如同关公似的红艳。好一会儿,年轻人方说:“小弟,对不起,我猜错了你。你还小,身体太单薄,快放下我。” 铁男听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随后便冷声说:“放下你,交给鬼子宰割去?” 年轻人说:“我不怕的。” “你是哪咤?你有三头六臂?” “不!”年轻人充满希望地说:“我没有三头六臂,但是我哥哥在这儿打鬼子的。” “你哥哥是谁?” “他就是三十三师少将师长姬安国。” 铁男不禁呆了一呆,驮着年轻人继续飞也似的走。他问:“你的尊名?” “我叫姬邦国。” 铁男走向一条小河边,走下石阶码头,轻轻放下姬邦国,从水边柳丛棵里划出一条小木船来。姬邦国借着微亮的水光,这才看清楚,原来铁男是一个挺俊的美少年,模样儿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头戴一顶小毡帽,一身短打扮,看上去显得十分精干。 铁男掖好小船,欲来抱姬邦国。姬邦国连忙摇手道:“谢谢你了,好兄弟,我不想走,我从上海老远来,就是想找哥哥投军的。听说我哥哥在沟安墩打仗,我就赶紧来了。我还要找哥哥呢。” 那铁男笑道:“你还真的犯呆哩,你哥哥军队早就撤走了,远走高飞了。现在阜宁城南一带全是日本鬼子与和平军,你找谁去?快走吧,我看你受了伤,得找个安静的地方疗养疗养,你说是吗?” 姬邦国听说哥哥的军队不知去向,不禁感到迷惘,喃喃地说:“怎么会呢?我中午在盐城还听说这儿打得火,有一批盐城人还想来劳军。我急赶慢赶,怎么我哥哥的军队一忽儿就撤走啦?这真是莫名其妙的怪事儿。” 看到姬邦国犯呆的样儿,铁男心里不禁感到好笑:“这年头,莫名其妙的怪事儿多得象天上的星星,你能数得清爽?好哥儿,你就别犯傻了,快走吧。一旦鬼子发现,从两岸弹压过来,再想走也走不了啦。” 姬邦国无可奈何,只好让铁男半扶半抱着上了小船。他躺在小小的船中舱里,看着铁男挺麻利地从船两舷桨架上拔出两叶船桨,桨儿翩飞着,好象是鸟儿的翅膀,船儿就象一只快乐的小鸟,穿花树,度柳林,贴着黯蓝的水,剪动春波,桨声轻吟,水声流珠,别有一番幽趣。他油然想起白石道人一首《杏花天影》小词,词中意境与此时际遇仿佛相似,不禁叩舷咏道: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 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 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是啊,寻找不到哥哥,自己一番请长弓射天狼的满腔豪情,顿时感到无处着落,人生啊,该向甚处? 第七章 水路上 翦径客 第七章水路上翦径客 这时候,大半轮明月悄悄地升上中天,皎洁的月色朦胧如水,无声地滋润着静谧的原野和河流,船行处,水流中象是撒了一大把碎银子,闪闪烁烁泛着银光,这银光又似乎幻化为娃娃们的眼光,充满着调皮活泼的神韵。西行十多里水路,也许是离开鬼子远了的缘故,铁男将船驶向中流,在一派开阔的水天地里,双桨打出欢快的水浪声。五月的河风也别具魅力,它温柔地抚着人的手脸,温柔地吻着河水,撩拨得颠狂的水浪发出低沉而激动的喘息。 铁男抬眼望去,躺身在小船中舱里的姬邦国,身穿一袭湖兰色长衫,浓密乌黑的头发下,是一张皙白的脸,脸庞似乎文质彬彬的,但下颔刚劲的棱角分明的曲线,又分明令人看出,这是一个既能唱得诗,又能咬得核桃的人。在小船微微摇摆中,他有似迎风玉树,在月光地里轻轻摇曳,瞑迷着眼睛,轻轻地吟词。 铁男划着桨,耐着性子听他吟完古词,便嗔声道:“哎,小姬哥哥,你都文绉绉的念些什么呀?” 姬邦国睁开眼来,微笑道:“哦,我念的是词啊。这是宋代大词家姜夔写的,我是触景生情,想起这首词,便念了出来。” 铁男说:“哦,你念的是词,我还以为是戏本上的词呢,怪不得既不懂,听了又是不对韵儿。” 姬邦国不禁莞尔笑了:“你要对什么韵儿?你得知道,在宋代,这些词全是供歌女唱的,全是对韵的,只是现在曲谱儿失传了,只留下这些文字来。你若是念上一念,还是音律铿锵,很是对韵儿呢。” 铁男说:“哟,你说的与我说的可真是驴头不对马嘴了,我说的韵儿,全都是这一带乡里人唱的小曲儿,什么《杨柳青》哪,《孟姜女》哪,老拉调哪,全是土得掉渣子的。你那个韵高贵得多了,咱听也听不懂,学也学不上。” 姬邦国也来了兴趣,笑说:“这也难怪你的,你没有专门学过嘛。我在上海大学里,就是专门学习中国古代文学的,虽然学的不太好,但肚子里灌的墨水毕竟比你要多一些。你想学习也不难,只要你跟着我……” 铁男脸不禁一红,嗔道:“跟着你干什么?” 姬邦国说:“我没有小弟弟,你就跟着我,做我小弟弟,我就有空了教你诗呀词呀,这么三五年一磨炼,你就熟能生巧了。你说好吗?” 铁男欢欣鼓舞,扔开双桨鼓起掌来:“好的,小姬哥哥,我就拜你做哥哥,你可不得反悔哟。”他这一高兴,手舞足蹈,直震得失去控制的小船在河面上颠来簸去,直打转转,唬得姬邦国一迭声地喊:“划桨,快划桨,不然我们全变成落水鬼了。” 铁男喜气洋洋地操起桨来,漫不经心地轻轻划了两划,晃动不驯的小船顿时温顺起来,乖乖地调直船头,闪入一条小河,向西南方向驶去。 姬邦国定下心来:“你做我弟弟,我满高兴,我感觉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文气一点了,象个女孩子似的,身子弱弱的,声音脆脆的,我看你今后得改一改,男人嘛,就得崇尚雄壮,崇尚健美,崇尚豪放,要真的象你名字说的那样,做一个钢铸铁打的男人。你说是吗?” 铁男不以为然,说“是什么?咱们来比比扳手腕,看谁的力气大,我看你也是女孩子似的文雅雅的,看似个子高大,实质上力气还比不上我呢,你想做个钢铸铁打的男人,可是又拿不出四两力气来,这不是瞎吹牛吗?” 姬邦国无言,因为铁男说的也是真话。论起力气来,姬邦国肯定不是铁男的对手,因为铁男能轻而易举地驮着他腾挪跑跃,气不喘,脸不红,这一点姬邦国的确做不到。 小船在幽幽的两岸夹树的小河中弯来绕去,穿行了十多里。这时,河两岸仿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声响,随即离水寸许处,腾闪出一根拦河缆绳来,小船“嘭”地一声撞击在缆绳上,便停泊不动了。铁男咤道:“哪一绺子的,胆敢拦我小船?” 说话间,两厢里水声涌动,从柳棵苇丛飞驶来三五条小艇,艇上各立一两条大汉,看上去都算是地道本分的农民,脸色黑黝黝的,眼目中却灌注着一股逼人的邪气,横眉立眼,显得委实粗鲁。为首的一位中等个儿汉子,手执一柄大砍刀,在月光照耀下闪忽着幽幽的寒光。他紧盯着舱中的姬邦国,喝道:“小掌柜的,干脆些吧,拿出买路钱来,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你说一个不字,嘿嘿,对不起,我们这些弟兄们等待得都不耐烦了,说不定手起刀落,委屈你做了这条河上的水鬼,那可怪不得我哪!” 姬邦国想站起身来,可是刚欲起身,右腿稍一动弹,便是一阵钻心的痛,便又跌坐下身,他只好拱拱手:“对不起,我是一个从上海来从军的学生,我不经商,我不是掌柜的。要钱,我口袋里倒是有十几枚袁大头,这些银元,也许可以让你弟兄们聊度饥寒,其它就没有了。”说罢,姬邦国从怀中掏出银元来,放在手掌中,亮闪闪的。那条船上的汉子伸手便来接,冷不防铁男闪跃过来,一把擒住那汉子的手,喝道:“别动!” 那汉子一激凌,想缩手,但铁男手竟如铁钳一般锁定他,使他无法动弹。危急间,他左手大砍刀挥出一串银色的弧光,直楞楞地向铁男砍了过来,姬邦国看在眼里,激出一身冷汗来,呼喊道:“小弟,快闪开!” 铁男微微一笑,手中忽然多出一枚精钢短剑,直对砍刀撞去,但听得“喀啷”一声铮鸣,那砍刀弧光复起,直向船外飞去,悄无声息地切入水面,水面晃出一圈涟漪,弄得水面半轮明月也碎成一圈圈波光。 铁男笑道:“怎么样?还想班门弄斧?” 那汉子有些垂头丧气,在铁男钳制下,他不得不叹了一口气:“好汉,我算是栽在你手里了。我认不识你,请教你的高姓贵名?你敢不敢告诉我,让我们后会有期。” 铁男说:“你也别威胁我,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们。” 几条船上的汉子不由得都“哦”的一声惊呼,眼中带有恐惧的神色。铁男说:“你们难道不是秃鹰帮吗?” “是啊?好汉如何知道?” 铁男说:“我姓铁……” 铁男此言一出,来人不禁都肃然起敬起来:“哦,怪不得手段这样高强,撞在你手里,我算是服了。” 铁男放开那人的手,说:“你们也好没出息,要想发,就打地主老财去,怎么学那些半夜翦径的强盗,专干天怨人怒的勾当?快把缆绳解开,我还有急事儿。” 那首领一声唿哨,岸上人慌忙松沉下缆绳。铁男擒桨在手,划了几划,忽又停住桨,回头说:“好汉们,我告诉你们,我们今天出动到阜宁城南一带看了,日本鬼子全都疯狗似的集在那儿,中央军都悄悄撤走了,看来我们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们,全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哪!你们若是还想活下去,还有点良心,就去多找几枝枪来,跟日本鬼子干,这才是正道啊!” 那首领道:“小老弟,你说的是好,可是枪从哪里来呀?” 铁男道:“只怕你们不敢,要是胆子大,什么事情办不成?平时你们对老百姓是红眼睛绿眉毛的,一旦看见地主老财,便学做龟孙子了。你们想想,这湖荡一带,陈家堡,赵家庄,姬家堡,这些老财那一家没有几十枝快枪?你们敢不敢抢它过来打鬼子?” 那一干汉子们都道:“小老弟说的是。” 铁男悠悠地划着船走了,水面愈来愈开阔,后来但见茫茫的一派水天,东一丛芦苇,西一丛蓼花,把晶亮的水面布成八卦阵似的神秘莫测。索索作响的苇涛,时隐时现的雾障,令人感到这里似乎卧龙伏虎,隐藏着十万精兵。姬邦国心里很不好受,他听了铁男的谈话,仿佛自己已经陷入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里,而这个陷阱的主人就是眼前这个看似单纯的少年。特别让他心惊肉跳的是,铁男竟敢鼓动刚才那些土匪们去抢劫自己的家。姬邦国真想插上翅膀飞到姬家堡,告诉父母这个情报。可是,一来他腿子不能动弹,二来他还想同铁男周旋周旋,获得更多的秘密,于是他只好缄默不语,心里却多长了一个心眼儿。 大约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小船悠悠地靠上一个小小荡墩子,铁男欢快地说:“到家喽!” 第八章 野荡里 有人家 第八章野荡里有人家 铁男的家,其实是一个典型的农家。三间主房是一式的青砖小瓦,两旁厢房就差了一些,是披着一溜草作蓑衣的泥坯墙,茅草苫顶,整个院落全由竹篱巴围成,篱巴上爬满了葫芦藤和牵牛花。当铁男拴好小船时,从竹篱巴里钻出一黑一白两条猎犬来,欢天喜地地直向铁男奔窜过来,汪汪叫着,挨着铁男的腿亲昵地厮摩着,仿佛想与铁男说些什么亲热话儿。 铁男双手抚着两条猎犬,说:“小白,小黑,我不在家时,有人来么?” 两只狗儿欢快地摇扑着尾巴,又“汪汪”叫了几声,算是对铁男的回答。那条白犬大约发现了船中的姬邦国,猛然扑了过来,耸起双耳,瞪着一对黑森森的眼睛,直朝姬邦国龇牙裂嘴地嚎吼,慌得铁男连忙将姬邦国掩在身后,呵斥道:“小白,你好没规矩,这是我小姬哥哥,你怎么敢咬他?你若是再对我小姬哥哥吼叫,我就拿鞭子打你,你知道不?” 小白仿佛听懂了铁男的话,再也不敢吼了,只是耷拉着耳朵,哼哼哧哧,挺不满意地朝姬邦国瞪了一眼,便回身跳上岸,同小黑摩肩接踵,静静地等候铁男上岸。 铁男驮着姬邦国上了岸,打开院门上铜锁,但见院中修竹数杆,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轻盈娟美。修竹下,是一砌花坛,五月时节,月季花,玫瑰花开得正艳,满院里浮动着撩人心魄的清香。姬邦国不由得赞美道:“好一个世外桃源。” 铁男笑说:“小姬哥哥,你别寒碜我了,这个泥巴小院,能好个什么?” 姬邦国说:“好,不在于富丽堂皇,不在于楼台榭阁,不在于山珍海味,不在于舞女歌姬,而在于一种浑然天成的神韵,一种令人隽永无限的清韵。在这里,我想起一句诗来。” “什么诗,你说给我听听。” 姬邦国吟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铁男笑道:“这诗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觉得写的真是好美好美,那个暗香浮动,大概就是写的这月季花和玫瑰花罢,你说是吗?” “不,在原诗中,这暗香浮动不是写月季花和玫瑰花,而是写的梅花,我看这里意境同诗里景致差不多,就拿来用了。” 铁男将姬邦国驮进正房东间,摸索出一个石镰敲打起来,火星儿飞溅到一盏油灯上,灯芯儿便蓬发出一芯火光来,如同豆粒大小,房间开始亮堂起来。姬邦国看到,这是一架双人床,床上一顶暗蓝花麻布蚊帐,一叠同样是暗蓝花粗布被子。屋里除了农家常有的渔具和农具外,特别吸引姬邦国的,还是那墙上挂的一杆猎枪,是那插满刀棍锤斧的武具架。 这时,铁男打一盆热水来:“来,你先洗一洗,都滚打成一个泥猴子了。你现在伤口疼得厉害么?” “还疼,子弹钻在里面了,那能不疼呢?”姬邦国说:“小铁弟弟,你挺勤快呀,一忽儿功夫,就下灶烧出热水来了。你来洗洗吧,这一夜难为你了。” 铁男有些儿不快:“你说什么呀,小姬哥哥,怎么净说生分话儿。你不是让我做你的弟弟吗?弟弟给哥哥干一点事儿,有什么值得难为的?好了,你洗吧,我给你烧点吃的,吃饱了有力气了,就给你把子弹取出来。”说罢,他嫣然一笑,又闪出门去。 姬邦国半坐半倚在床上,洗了手脸,感到分外爽快。这半月来,他从上海过江,徒步从南通一路跑来,风餐露宿,艰辛维多,有这样安逸的床铺,他顿生倦意,想好好睡个美觉。但是,他不敢睡,因为他感到这个新结识的小老弟似乎不平凡:他有着诡异的武功,有狡黠的主意,他能战胜土匪,似乎同土匪们又有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更让姬邦国心惊的是,小铁似乎对地主老财有天生的仇恨,他公然号召那帮土匪们去抢他的家──姬家堡,就凭这一点,他也要对铁男小心一点儿,他真想钻到铁男心里去,看看他究竟想干些什么?! 正想着,铁男用红漆木托盘,托来几大碗食品:香喷喷的油葱白面饼,油汪汪的糖拌炒鸡蛋,还有碧莹莹的绿豆粥。姬邦国一看见吃的,一缕愁绪早丢到爪哇国里去了,两人相对笑着吃着,不一会儿便风扫残云般的席卷干净。姬邦国摸摸肚子,笑道:“我好可怜的肚皮翁,这几天可真委屈你了,现在,小铁弟来慰劳慰劳你,你该怎么感谢他呢。” 铁男收拾碗筷,听到这话,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将起来,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马上我动刀子,给你把子弹挖出来,你疼得钻心,可要骂我了,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说罢,他果真亮出一把尖溜溜的十分锋利的小剑来,又拿出一些小药瓶,棉花来。铁男将小剑凑近油灯看了看,回看姬邦国说:“小姬哥哥,挖子弹时,是很疼的,你怕不怕?” 姬邦国看着灯火下闪烁着寒光的小剑,心里虽然有些发憷,但嘴皮却硬:“怕他什么?让他咬到现在,我也不叫疼,这点疼就叫苦,还算男子汉吗?别多话了,开始吧!” “好,你可别嘴硬。”铁男笑说:“你把伤口给我看吧!” 姬邦国听言,忙脱下长衫,又要脱长裤,唬得铁男脸变了色,慌忙拉着姬邦国的手:“你,你想干什么?” 姬邦国一怔:“你不是要看伤口么?” “你伤口在什么地方?” “唉,正好打在胯下。也许小鬼子是天生的矮冬瓜,打起枪来也是低能儿。怎么,你胆小了,你怕见流血了?你刚才还嘲笑我呢,想不到你自己才是真正的银样腊枪头呢。你不敢,就算了,明儿找医生挖去。” 铁男低眉觑去,果然不错,姬邦国的右腿胯部的裤筒上浸染着血渍,血渍中央有一个黑洞洞的洞眼儿。也许是时间久了一点儿,血将裤子和腿子痂结在一起,扯不开撕不动。铁男想了一想,说:“有了,也不要你脱裤子,我就用剪刀在你受伤的裤子上剪一个洞,就可以挖子弹了。” 姬邦国不满地说:“你这是寻开心!你不想想,我裤子不脱下来,你一挖子弹,又有血流下来,满裤子湿漉漉的,这时天气又热,你换药怎么换?你存心让我身上生蛆吗?” 铁男感到理屈词穷,喃喃地说:“我想,我想,你一个大男人,脱裤子多不方便,多难看……” 姬邦国看他扭妮的样儿,不禁笑了:“哎哟,小铁弟弟,你可真是乡巴佬啊!这是脱裤子疗伤,又不是偷人家拿人家,有什么不方便?再说,你又不是女孩儿,这有什么顾忌的?我想你一定是看了我这个伤口,吓得两条腿直发抖,心里直喊:哎呀,妈呀,我怕呀?” 铁男经姬邦国一激,不禁红了脸:“你别净是瞎说了,我什么时候害怕呀!好,我去打点热盐水来给你洗洗,你脱,一定得穿条裤衩儿。”说罢,头也不回径直走了。等到铁男打了热盐水,再走进房间时,姬邦国已经咬着牙好容易褪下结着血痂的裤子,只穿着一条紧身小裤衩,头上冒着虚汗,嘴里直喘粗气,显然是扯动了伤口,疼得厉害。 铁男感到有些心疼,他用柔软的布蘸些盐水,小心地吹开些热气,轻轻地拭在伤口上,慢慢地洗去血痂,显出红鲜鲜的伤口来。他说:“小姬哥哥,我要开始动刀子了,你得忍耐一会儿,闭上眼睛不要看,若是忍耐不了,你就大喊大叫,或者痛痛快快地哭一会儿,只是不要动就行了。” 姬邦国说:“你就放心干吧,我看着你,你不要怕,拿出子弹来,我还要找日本鬼子报仇呢,你不要把我当成稻草人了。” “好,我哥哥是响当当的硬汉,我就不怕了。”铁男将油灯添了三根灯芯,拨得火头更大一些,然后操起小剑来,不经意地看了姬邦国一眼。姬邦国分明感到,那一霎间的眼神,充满着痛惜,关注和疼爱的万种情丝,他还未解读出其中什么秘密来,铁男的小剑已经插入伤口中,姬邦国感到一阵剧痛,差点儿要喊叫出声来。 铁男屏神息气,轻轻地将小剑在伤口里探寻着,凭着轻功,凭着他第六感觉,他几乎没费劲儿,便寻到弹头。他想用针将子弹拨拉出来,可是拨不动。他用小剑撬,但是伤口创面小,回旋余地不大,很难推动子弹出来。他看姬邦国疼得额头上直冒汗珠儿,心里更是着急。 姬邦国有些不安:“拨不动吗?” 铁男摘下小毡帽,露出一头短短的油发,他也急得脸上热汗淋漓起来:“是的,子弹卡在两块骨头中间了。” “唉,你真傻,找一个尖嘴钳子,不就拔出来了吗?” “你想得好,可是我这儿就是没有钳子──哎呀,我想起来了,我得用牙齿给你拔。”铁男有些兴奋地说。 “你用牙齿拔?──”姬邦国心里一凛:“你别这样干了,那多脏啊,血腥味儿够你受的,算了吧!” “小姬哥哥,这你就别管了。”铁男说着,拿起棉花球拭干涌出来的鲜血,又伸出手指探了探弹头精确的位置,忽然,他双手将伤口朝下一压,同时俯下脸去,伸嘴咬定子弹头,猛地抬头一扬。姬邦国还没有看清什么,只觉得眼睛一黑。 铁男沾满热血的红嘟嘟的嘴唇里,衔着一粒黄澄澄的子弹,他感到有些恶心,噗地吐在手心里,高兴地对姬邦国喊:“小姬哥哥,子弹出来了。”他回头看时,不禁一愣:原来姬邦国已经昏沉过去了。 第九章 幽灯幽香说幽情 第九章幽灯幽香说幽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姬邦国悠悠醒了过来,在朦胧的灯光下,他看到铁男的一双充满关切神情的大眼睛,眼睛泪涟涟的,有些红肿,不禁问:“小铁弟弟,你怎么哭啦?” 铁男脸上一红,侧过脸去,抹了抹眼睛,正经地说:“小姬哥哥,也许你看错了。” “不,我没有看错,你对着镜子瞧一瞧,你腮上还有泪水呢。”姬邦国挺认真地说。 “唉,你这人真是的──”铁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也许,是风刮沙子进眼睛里吧。” “不对,你在说谎──这房间哪来的风呀沙子呀?” 铁男似乎理屈词穷了,有些不快:“小姬哥哥,你怎么老是扳倒树捉乌鸦,眼红了,流水了,那是被你腿子里喷出来的血呛的──这一回,你该相信了吧。我问你,现在伤口还疼吗?” 姬邦国这才想起自己的伤口,摇动摇动右腿,感到包扎好了,也不十分疼,便道:“不觉得怎样疼。” “是该不太疼了。”铁男说:“我给你把子弹咬出来了,又上了金创药,生肌散,这些药又止疼,又止血,又能生肌长肉,三五天换一回药,半个多月你就会好的。来,喝一点参汤吧!” 姬邦国侧眸一看,床前小杌上,一盆暖盎盎的热水里,焐着一只白瓷金丝盖碗,铁男揭开盖来,果见汤里浮动着一只硕大的老参。铁男拿起调羹舀起参汤,凑近唇边试试寒温,笑说:“快喝吧,还热着呢。”姬邦国就着铁男的手喝了几口,感到参味浓郁,甜津津的,显是放了糖,便说:“小铁弟弟,你一个农家,怎么一忽儿都有这些医家的东西来?” 铁男笑意盎然:“不告诉你,你猜。”说着,又给姬邦国喂了几口。姬邦国觉得身上恢复一点元气,便欲撑坐起来,铁男忙阻着他:“不要爬,你且躺着吧。” 姬邦国说:“不,我要方便。” “你说些什么呀?什么方便?我不懂的。” 姬邦国摇摇头:“这是文明话,也怪不得你不懂。方便就是我们家乡撒尿的意思。” 铁男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哎呀,你怎么净拿难字给人写呀?───这可怎么办呢?” 姬邦国看他又急又羞的样儿,感到一头雾水,实在摸不清这个古怪的小弟弟在弄什么玄虚:“这有什么难的?你扶着我出门去方便一下,不就成了吗?” 铁男嗫嚅着想说些什么,但摇了摇头,又不肯说。白嫩的脸儿急红了半天,方道:“罢呦,我的小姬哥哥,你刚挖出子弹,见不得风的,再说,一动又要大出血,万一弄成个破伤风,那才亏呢。我给你拿个盆子来,你就躲在被里方你的便吧。” 姬邦国心里不由得一热,几乎要掉出眼泪来:多好的小铁弟弟呀,你这样急,你不准我爬动,原来是时刻细心地关顾着我的身体啊。他想说什么,但也终是没有说,只是眼睛已经湿润了起来。 铁男拿来一个小瓷盆,放进被窝里,又细心地替姬邦国掖好被子,便故意转身挑拨灯花去了,直到听姬邦国密如骤雨哗啦啦地方完便,才转身来给他倒了。铁男回房来时,姬邦国问:“现在什么时候啦?” “大约三更天了,你今天太劳累了,快睡吧。” 姬邦国将身子朝床里挪了挪:“你也累了,快来睡吧。” 铁男脸又倏地羞红了,目光炯炯,显得有些恼怒,缓了一缓,他平静地说:“小姬哥哥,我的铺在西房里呢。这铺是我爷的,他老不回来,我就让你睡这儿。” 姬邦国说:“你就在这儿陪着我睡,我伤口疼的时候,喊你也方便一些,不好么?” “不好,我从小喜欢一个人睡,不喜欢陪人的。” 姬邦国叹了一口气:“今夜可找不到谈巴了。” 铁男好奇地问:“你要什么‘谈巴’?我不懂的,如有,我去给你找来,让你高兴高兴?” 姬邦国看铁男傻乎乎的样儿,不禁笑了:“噢,你不懂,我告诉你,在上海大酒店里有一种小巧玲珑的地方,可以喝酒谈心,叫做酒巴。在我们大学里,要好的同学如同兄弟一般,常常在一个床上抵足而眠,促膝谈心,我们戏称它为‘谈巴’。你要替我找谈巴,你就睡到这儿来,我想在乡村里找到谈巴的感觉,小铁弟弟,你说好吗?” 铁男犹豫不语。 姬邦国又说:“小铁弟弟,我与你相见时间虽然很短很短,但是我发觉你人很是勇敢,很是聪明,会体贴人,我就不知不觉欢喜上你了,我想同你谈心。你做我的弟弟,兄弟们睡在一起拉拉家常话,有什么不方便吗?我小时候,同我的安国哥哥,定国哥哥常在一起钻被筒子,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 铁男咬咬唇,仿佛被姬邦国的话打动了心,果断地说:“好,你喜欢我,我就来。”说罢,他和衣躺在姬邦国身边,轻轻地闭上眼睛,胸口却似有着几头撒欢的小鹿,在奔突乱撞。 姬邦国望着帐顶,轻声地说:“小铁弟弟,你知道我现在想的什么吗?” 铁男扑哧一声笑起来:“你想的什么,我怎么能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蛔蛔虫。” “你不知道,我就告诉你,我在想我的妹妹美国。” “你不想抗日了?你想你妹妹了?──是什么妹妹呀?” 姬邦国说:“我说你来兴趣了吧。我这个妹妹呀,同你一样是调皮鬼,捣蛋虫,正好同你一对儿。” 铁男有些不高兴:“同我一对儿?我才不希罕呢。” “怎么?你不希罕我妹妹?哎呀,我还想让我妹妹同你交朋友,对对象,做夫妻呢。看来,咱们两人都想岔了道。” 铁男有些惊奇地半抬起身子来,直愣愣地逼视着姬邦国,眼中交织着惊喜、感激、埋怨和无奈的神色,半晌他方说:“你呀,真是憨厚透了,人家给你一个棒棰──你就当成了针(真),你倒是看错我了。”说罢,便躺下身来,心中似乎萦绕着一股难以排遣难以言说的愁绪。 姬邦国笑说:“我说着玩呢,你怎么就象孩儿脸似的,说变就变呢?其实,你没有看见过我的妹妹,你一看见她,一定会喜欢上她的。你说你不稀罕,我倒是怕你高攀不上呢。” 这一说,铁男不禁激愤起来:“什么高攀不上?你家是侯门子弟呀?你家有良田万顷呀?” 姬邦国笑道:“我说你对我的妹妹有意思嘛。这正如诗上所说: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一个男人,对一个美丽的姑娘怎么会不动心呢?不过,你也猜对了,我家的确是富甲一方的。” 铁男有些吃惊:“你家在什么地方?” “姬家堡。” “姬老财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家父。” 铁男“啊呀”一声轻呼,便不吭声了。姬邦国静静地等着铁男说话儿,可是铁男就是不说。沉静间,隐约可闻荡野里轻轻的水声,轻轻的苇涛在梦呓一般悠过来,隐过去。在这梦弦上浮动着一股很轻很轻的鼻息音──那是铁男的呼吸声,随着这鼻息音,姬邦国感到枕边好象浮动着一股幽香,也在梦幻一般涌动着,撩动着姬邦国的心。他忍不住朝铁男身边凑了凑,用力呼吸着:“哎呀,小铁弟弟,你身上好象很香呢?” 铁男听罢,也反唇相讥:“你说错了,怎么会是我呢,我也闻到香气了,我是从你身上闻到的,好象你说的那个‘暗香浮动’什么香的。” 铁男倒底说话了,姬邦国十分高兴,他笑道:“算了吧,大哥不要说二哥,两个哥哥差不多,我是不搽香脂的,你既然不搽香,那一定是院子里透过来的香吧。不过,小铁,我都告诉你底细了,你能不告诉我你的经历吗──你的经历恐怕不寻常吧。” 铁男沉默半晌,兀然说:“小姬哥哥,我对你说了,你可不要害怕呀?” 姬邦国说:“我不害怕的。” 铁男说:“我同你比较起来,的确是高攀不上了。你家是老财,我家是老财们最憎恨的───” 姬邦国感到讶然:“什么?” 铁男从牙齿缝中蹦出两个脆崩崩的字:“土匪!” 姬邦国心中不禁一凛,他半昂起身子,俯下脸去逼视着铁男,他发现铁男挺美,这美不在于他有着高阔的额头,象天地一样宽广;不在于他有着鸭蛋形的脸庞,散溢着一种温柔的秀气;不在于他有着细腻得如同凝脂一般嫩白的肌肤,宛如春天细雨中摇曳多姿的梨花;而在于他那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呵,上有乌黑的剑眉直指鬓发,从温柔中透出几许英俊,几许威武;中是一对碧湖也深湛的大眼睛,眼中精光闪烁,一个一个微波,就能告诉人们湖底无穷的秘密。现在这眼神里透出的是快意的笑,是一种胜利者才有的笑。下是一挺俏直丰腴且骄傲得微微翘起的鼻子,构成一种湖光山色,令人美不胜收。看到这儿,他摇摇头,笑道:“小铁弟弟,你别吓唬我了,象你这样的嫩枝儿,怎么会是土匪呢,我不相信。” “就是的,小姬哥哥,所有老财们都这样说,官府们也这样说,我们抢他们,他们怕我们,杀我们,你说,这不是土匪么?”说到这儿,铁男想了想,又挺认真地补了一句:“你说我不是土匪,我说我不是土匪,但是老财们都这样说,天天在咒骂我们,恨不能把我们赶尽杀绝。小姬哥哥,你该相信我的诚实啊!” “诚实?土匪还有诚实?诚实还去做土匪?”姬邦国将“土匪”与“诚实”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字眼翻来倒去,却怎么也牵连不起来,心里直如乱麻一般:是这样么?自己一心投笔从戎,忠心报国,谁知竟闯进土匪窝里来了;自己身中枪弹,对舍身忘死救他的小铁弟弟感恩戴德,谁知他竟是自己家族的死敌,这可怎么办呢?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地说:“好,就算你是土匪吧───怪不得你在河上和秃鹰帮那么熟悉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当土匪呢?” “小姬哥哥,你不应该这样责问我,你应该问地主老财们去,你应该问官府去。你是知书识理的人,你也许读过《水浒传》,你应该问问武松去,问问宋江去,问他们为什么要反上梁山,他们也是大名鼎鼎轰轰烈烈的土匪啊!” 铁男的声音不高,说话却是尖锐锐的,有一种逼人的锋芒,让姬邦国感受到一种心灵的震撼。他又抬起身来,俯视铁男,他发现铁男眼睛红红的,几粒晶莹的泪珠在长长的睫毛间闪烁着。他慌了,忙用温厚的手给铁男拭泪:“小铁弟弟,你别哭,也许是我不小心,碰着你心灵里的创伤了───你说到宋江,武松,我就知道你一定有难言之隐,你别往心里去,我相信你的真诚,相信你不是土匪,好吗?” “你只说对了一半,你说我真诚是对的,你说我不是土匪是错的。”铁男坦然地说:“小姬哥哥,你也许害怕土匪这个字眼,你忌讳它,我不忌讳,我就是土匪,我就是要让地主老财们闻风丧胆,看见我如同见了鬼魅一般害怕。” 铁男这一串硬梆梆的话,打得姬邦国心里感到发怵,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静了一会儿,姬邦国方说:“好吧,你说你是土匪,我也承认你是土匪,不过,你为什么没有胆量告诉我,你为什么走上这条绝路呢?” 铁男急道:“怎么没有胆量?人家……”正说着,屋外小黑小白狂吠了起来,唬得铁男急道:“怕是有人来了。”他耸身一跃,跳下床来,直朝房外冲去,打开门一看,屋外已经显出朦胧的曙色。 第十章 水映霞 气运功 小黑和小白两条猎犬昂首直叫,那声音仿佛既是对远方不速之客的警告,又仿佛是向主人报警。铁男闻声匆匆赶了过来,说:“小白,小黑,你们都叫些什么呀?”她顺眼向湖面望去,原来是湖荡里出现一条船,船上挂着一面硕大的白帆,在琉璃般的水面上雍容姗缓地飘着,轻盈地从荡墩不远的水天地里滑过,渐渐向远天驶去,越来越远,最后淡成一片朦朦胧胧的影儿,溶入天边的云霞里去。 真是一场虚惊。尽管如此,铁男还是将两条爱犬揽在怀里,亲热地爱抚着,算是对牠们一种慰问。小黑与小白得意地在铁男怀里摩挲着,伸出舌头舔着铁男的手脸。 东方水天之际的云霞,烧成一团火,变成飞舞的彩练,缤纷灿烂,连近岸处荡水都红彤彤的,飘逸着几许仙意。 在这迷人的水天地里,铁男领着小黑小白,先是绕着小岛跑了几圈,然后便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掌击天地,剑指乾坤,跃若灵燕,扑似雄鹰,练起拳剑来。但见他左盼右顾,宛如灵蛇出洞;风轮劈掌,直似猛虎下山;金蛇盘柳,野马闯槽,云龙现肘,仙鹤点水,托天拔地,运转乾坤,左弹琵琶,右缚天狼,方见霸王举鼎,又观鸿雁飞天,金刚揉球,静空里轧轧有声;推潮拱月,柳林地呼呼风啸;掌推华山,令人顿感暗空里昆山玉碎;足蹈东海,使人直觉扑面来巨涛潮涌,最后抱虎归山,凤凰旋窝,方才收了掌势,静静地吸天纳地,身披霞光,背林临水,直似灵童仙子一般美不胜收。这当儿,竹篱畔传来热烈的掌声。 铁男心中不禁一惊,回眸一看,笑上眉梢:“小姬哥哥,是你?!哎哟,你脸上苍白白的,怎么就出来啦?” 姬邦国扶着竹篱门,又朝外挪了两步,笑说:“这么美的拳剑之术,我若是不看,不就虚度年华么?” 铁男看他有些虚弱的样儿,不禁心里生疼,忙进屋里搬出一张竹躺椅,跑过来扶着姬邦国坐下:“你且别甜嘴,养好你的身子是正经事儿,不然落下个残疾来,那会一辈子痛苦的。” 姬邦国笑道:“怎么会呢?嗳,小铁弟弟,你先前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噢,”铁男说:“你也得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追问这些事情?” 姬邦国说:“因为我感觉你是一个谜,是一个十分迷人的谜,就好象我来到一个神秘美妙的山林里,越是迷离扑朔,我越是想要探清其中的秘密。” 铁男笑说:“你最好不要探索了,你探到的可能不是闪光的龙珠,而是苦涩的酸果。” 姬邦国冷丁握住铁男的手──那是一双温柔白皙小巧玲珑的手,坚定地说:“小铁弟弟,你别要耍赖,我一定要弄明白你的秘密,你得答应我。” 铁男轻轻挣脱姬邦国的手,说:“好,我答应你,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姬邦国感到茫然:“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 铁男认真地说:“小姬哥哥,你不是要打鬼子么?你不想一想,你这样豆芽菜似的书生模样儿,身上没有四两力气,怎么同鬼子拼去?一旦上了战场,谁来救护你?所以,你让我讲故事,我就要你拜我为师。” “怎么,让我拜你为师?”姬邦国感到惊讶。 “是的,你每天跟我学习武术,练一身好拳法,我就讲故事给你听,行不?” 姬邦国高兴起来:“好,这个交易我是赚定了,就拜你为师,你教我武功。”他兴奋了好一会儿,忽又沉下脸来:“小铁弟弟,我看你就算了吧,你让我跟着你学习武术,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铁男不解地问:“你说说,我为什么要后悔一辈子?” 姬邦国说:“你不是同老财们死敌吗?我是姬家堡的子弟,你教了我武功,岂不是授敌以剑吗?你不害怕我反戈一击吗?” “不!我是不害怕的,我相信你。”铁男笑说:“就凭你这样真诚坦率,就值得我教你。老实说,我还没有想过这一点呢。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我可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想到你的身子这样孱弱,要是真的上了战场怎么办,那不是明里吃亏找罪受嘛,我想要你身子强壮起来,我要你的拳头象斧头一般揍得鬼子头上冒血花,我要你生龙活虎起来,那样我就高兴了,小姬哥哥,你说是吗?” 姬邦国心里不由得一热:多么好的小弟弟啊,你的心竟象水晶一般的纯洁透明,你的脑海里装的竟是报国大业,你把我的安危竟看得比你的安危还要重要,这样宽广的胸怀,这样纯洁的品德,这样高尚的灵魂,直令姬邦国心灵悸动不已,一时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铁男看姬邦国愣着,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便说:“小姬哥哥,你是有知识的文化人,你知道练功是很苦的,要有恒心,要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不能一曝十寒,你说是吗?” 姬邦国说:“是的,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铁男说:“就是,你是响鼓不用重棰,悟道很深,一点就明了。今天天气很好,你就从今天开始练吧。” 姬邦国一愣:“小铁弟弟,你是不是开玩笑,我这腿子都成稻草拐棍了,怎么练功呢?” “哈哈,我当你是玻璃人儿——透亮透亮的,谁知道也有懵懵懂懂的时候──也怪我少说一句话儿。是这样,小姬哥哥,你这几十天当然不能练动功,我要你练气功,先清体内的浊气,调清气,补元气,内坚五脏,外调营卫,等到上中下丹田内气充沛时,你就会轻盈得象是鸿毛飘飘,坚实得如同泰山巍巍。” 姬邦国听到这儿,有些将信将疑:“小铁弟弟,你不是吹牛吧,你怎么知道这些道理呢?” 铁男有些骄傲地说:“我是跟你的师祖学的,他老人家饱读经书,是个大学问家。” 姬邦国有些弄糊涂了:“我师祖?我哪儿来的师祖?” “什么?你还不明白?你拜我做师父,我的师父不就是你的师祖吗?” 姬邦国这才明白过来,笑道:“你这小鬼豆子,倒是会戏弄起我来了。好吧,我的小师父,你就正经教我功法吧。” 铁男果然一本正经地给姬邦国讲起奥妙的功法来,其中有太上混元功,天竺功,婆罗门功;介绍人体十二经脉,十二经别,十二经筋,十二皮部,十五络和奇经八脉;指明了人身上髓海,气海,水谷之海和血海。姬邦国起初还闹着玩似的漫不经心,后来越听越是艰深,越听越觉得奥妙无穷,不禁肃然起敬起来,如同在大学课堂上聆听教授讲课一般聚精会神。中午过罢,铁男烧了几道小菜,那是二尾金色的鲤鱼咸,辣椒炒黄蟮丝,粉丝炖木耳,加上丝瓜汤,满桌香气扑鼻。面对这诱人的菜肴,姬邦国却引不起强烈的食欲,吃饭时,他直想着那人体十四经,不断询问铁男人体运气时,怎样从阳脉之海,将气运动到阴脉之海,气真的能够治病疗伤滋补人体强身健骨么?直问得铁男格格地笑起来:“哎呀,真是的,我悔不该做你的师父,你是扳倒树捉乌鸦的书呆子,我什么都倒给你了,你再问,我只好向你投降了,我跟师父学艺时,也不敢问这么深嘛。再说,关键是练,当你忘情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气循常道,内结玄关,自然体会到其中的美妙了。好啦,你吃完饭,歇一会儿,就照我说的练吧。” 饭后,姬邦国果然盘起腿,照铁男教的法术练了起来。于是,在清风中,在朝阳里,他每天都练着气功,仿佛着了迷一般:吐惟细细,纳若绵绵,朝吸朝阳之辉煌,夜纳皓月之阴柔,他本来就有很高的悟性,经铁男悉心指点,不过几天,真的感觉到下丹田温暖起来。那种温暖,如春气激荡,一股气道,非常舒服地向胯下伸延,直达伤口,不断环绕着,若有神灵在驱毒疗伤,使姬邦国浑身感到舒服极了。他试图伸伸右腿,也不感觉怎么疼,倒是感到周身气道缭绕,全身充满活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姬邦国高兴极了,喊道:“小铁弟弟,我得气了,我得道了。” “哈,是谁得道了?钻到我这儿来,胆子不小啊.” 应着粗莽的声音,姬邦国看到,从林子里走出来的不是娇小俊俏的小铁弟弟,而是一个中等身材四十来岁的汉子,他身后跟着一群十分剽悍的男人,全是一色短打扮,手里拿着东洋大刀,九节鞭,钢链鞭,流星锤,七星剑和猎枪等长短武器。 是土匪?姬邦国心中不禁一凛,顿时涌上一股寒意。 第十一章 情仇事 动刀锋 第十一章情仇事动刀锋 那汉子身子骨虽不魁梧,清瘦瘦的,但棱角分明的脸,在右腮斜向右眼内眦,深陷着一记翻肉的刀痕,平添出几分狞恶,透出几许冷峻。这时,他的目光是温柔的,没有恶意,他问:“你在喊小铁弟弟吗?你是铁男的客人?” 姬邦国抬起头来,用那充满戒意的眼神扫视了众人一眼,冷冷地问:“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那汉子回身对身边一个矮胖子说:“朱山,你看看,我还没有责备他什么,他竟如吃了老虎肉似的,对我发起狠来。呵呵,你老说我狠,真想不到,世上还有狠过我的人,你说是不是?” 朱山一双肉眼,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他说:“我可看不出来,他还嫩哪,文绉绉的,一个学生模样儿,再狠,又能狠到哪儿去?您佬出手捷辣,行动果断,论起狠来,恐怕还是非你莫属罗!” 那汉子摇摇头:“谬论,谬论!说起狠来,有三种狠法:一种是脸狠,有人就是那个恶模样,让人看去狠煞煞的,其实这种人内心里并不见得怎么狠的。一种是手狠,脸上好象没事人一样,但下起手来,毫不留情的。一种是心狠,他那心仿佛是铁石做的,他决定了的事儿,你就是八头牯牛也拖他不回。就拿这位小老弟来说吧,你看他的眼神,神光炯炯,毫不畏惧,虽说是文弱书生,但是,我读他的眼神,竟如锋芒在背,冷飕飕的,这就是心狠啊。” “不,铁叔,您对这小子看错了,他不是狠家。你看我的。”那汉子背后跳出一个二十来岁年纪的精壮的小伙子来,举起铮亮的大砍刀,霍地压上了姬邦国的脖子,喝道:“他妈的,你给我滚起来,见了我们铁叔竟敢不磕头,你是不要命了哇?” 姬邦国冷冷地转过头来,抬眼望了望那个小伙子。他发现这是一个挺英俊的小青年,五官端正,眉眼秀气,满面红润,只是气质上摆脱不了泥土的气息,眼神中透露出粗野,甚至有些蛮横。姬邦国微微冷笑一声,仿佛不屑一顾,又轻轻转过头去。 那青年看到姬邦国竟然蔑视他,顿时感到下不了台,一股怒气直冲到脸上,竟如喝醉了一般喷红。他扬起手,骂道:“小杂种,你就是吃了豹子胆,小爷我也容不得你这样放肆,且让爷教训教训你,叫你识得小爷的厉害。”一席话说得众人全都轰笑起来。笑声中,那青年手中的砍刀竟然高扬起来,欲对姬邦国右臂砍下去,急得那个铁叔伸手托住他的手,嗔道:“小扣子,说着玩就罢了,你怎么就当真起来了。再说,他或许是铁男的客人,你得罪了他,看铁男不揪你的。” 这一说,当真镇住了小扣子,但是,他仍然怒气咻咻:“铁叔,你别护住他,看他那个神气样儿,也真是眼中没有人了。怪不得这几天怎么也找不到铁男,原来是让这个坏小子迷住了,我真的想教训教训他……” 众人又都呵呵大笑起来。朱山笑道:“老爷子,你听听他的话,一半是气,一半是醋,怪不得他要急得发疯。” 人群又爆笑起来。小扣子气得直跺脚:“朱老爷子,你怎么净拣没眼的笛子吹?!你看他生得白津津的,象剥了皮的藁瓜,文绉绉的,你以为他好玩?我告诉你,怕他是老财们派来的奸细呢,别让他打听了我们的秘密去,若是那样,你朱老爷子脑袋瓜子掉了,还不知道怎么掉呢?” 小扣子这一说,气氛顿时沉寂起来。朱山伸出胖嘟嘟的手,真的摸了摸他那光溜溜肥油油的大脑袋,嬉笑的眼光不由得变得阴沉起来,他走近姬邦国坐的竹榻,冷丁问道:“你,是老财们派来的奸细吗?”此语一出,姬邦国身边顿时呛啷啷一阵金铁铮鸣,什么刀啊剑啊锤啊斧啊,全都围了上来。 姬邦国正想说些什么,忽听码头那边响起铁男脆亮亮的声音:“呔,你们这些人,怎么横眉狞眼的欺侮起我小姬哥哥来了?”话刚落地,铁男便飘然而来,手中拎着的三尾金色大鲤鱼,在她有意无意的悠扔下,直朝众人蹦蹶蹶掀尾巴,唬得众人四下里散了开去。 铁叔眉眼里溢出喜意来:“铁男,这几天我的心都悬吊到嗓子上,到处找你找不着,原来你回家来了,唉,你这孩子,真是玩心太重,回家来也不告诉我一声,让我到处抓瞎,你就忍心了吗?” “不是这样,爷,你听我说。”铁男放下手中鱼,将手在小围裙上擦着,说:“那天晚上,我到野坟陵一带去,看都让鬼子兵占上了,我又没有枪,不好揍他们,正好这位上海来的少爷──” 小扣子抢话说:“还叫他少爷呢,应该叫他奸细……” 铁男秀眉一拧蹙:“你别挡我话头,好不好?怎么会是奸细?你净是胡扯。岂有一个奸细大黑夜里摸到野坟陵去,净挨鬼子的黑枪?” 小扣子看铁男发怒的样儿,脸色慌张起来:“铁妹儿,你别生气,我是说着玩呢?”说罢,他身子朝后闪了一闪,侧脸朝着姬邦国刷来充满醋意的既恼火又痛心更是无奈的一眼。 人群又是轰出一阵大笑。朱山象个笑弥陀,双眼都笑出细珠儿泪水来,挂在浅浅的肉眼睫毛上,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他抬起肉手抹了抹泪水,笑说:“这真应了那句老话:羊怕老虎,老虎怕大象,大象怕小老鼠,一物降一物。小扣子这头犟牛,只有铁男能拧着他走,哈哈,真笑死人……” 众人笑时,姬邦国没有笑,他十分吃惊,一惊的是眼前被小扣子称作铁叔的人,竟然就是铁男的父亲。这么说,这看上去狞恶的男人,就是这一帮土匪的头儿,他对老财们嫉恶如仇,会怎样处置自己呢?姬邦国听说,做土匪的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是要钱不要命的刽子手,他会不会拿自己开刀?二惊的是,铁男竟然是个黄花闺女,这使姬邦国心里直如打翻了五味罐,酸甜苦辣一齐纷呈。他想到铁男在敌人的枪口下,硬是抢出了他;他想到这些日子,铁男衣不解带服侍他,为他疗伤,而他竟象一个痴家鹅,一直相信铁男的话,把她当成一个小弟弟,甚至想把自己妹妹美国介绍给她,真是痴得让人好笑。想到这儿,他感到十分害羞,皙白的脸不禁飞起红云来。 铁叔走近姬邦国,认真地打量他:“哦,小少爷,你贵姓?家在上海么?来苏北逃难来么?” 姬邦国脸色柔和起来,笑道:“免贵姓姬。铁叔,你就喊我叫小姬吧。我家不住在上海,我是在上海大学读书的,上海成为孤岛后,我不想再读书了,我不想做亡国奴,我要回来打鬼子,我要抗日!我要用自己的血,自己的肉,捍卫我们的祖国,保卫我们的家乡!” 铁叔那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凝重起来,渐渐透发出光彩来,那刀条伤痕象条血色的鞭子,在脸颊间颤颤的蠕动着。他一把抱住姬邦国,大声道:“好,小姬,你是有血性青年,你心里有我们的祖国,就凭这一点,我就欢喜你!你是打鬼子的好汉,我是打鬼子的魔王,咱们拉起手来,合伙干!小老弟,你知道,我们这一群人全都是土包子,说句让你见笑的话,我们大都瞎屁不识一个,没有多少文化,我请求你就不要走了,上战场拼刀枪,是咱们庄稼汉的事,你就给我们参谋参谋,策划策划,你说好吗?” 姬邦国心里打个愣:他本来是找哥哥参加大部队打鬼子的,他怎么也不想掺和到这个土匪窝里来。他抬起头来,挺为难地看着铁男,半晌不语。铁男知道姬邦国心中那个畏土匪如狼虎的情结,便走上前来,拉住父亲的胳膀,笑说:“爷,你也真是的,说打就上屋,鬼子象疯蚂蚁一样多,够你打的呢,你急什么?小姬哥哥在沟安墩那个野坟滩上,挨了鬼子一枪,现在还没好呢,你就让他养好伤,再说打鬼子的事吧。” 铁叔吃了一惊:“什么?小姬,你真的受伤了?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挨枪了,我碰疼你了吧?” 姬邦国让铁男轻轻解了围,心里感到十分惬意,觉得这姑娘真是善解人意,不禁笑了起来:“铁叔,你放心,不怎么疼的。子弹已经挖出来了,再养一些日子,就能走动了。” 铁叔说:“伤在哪里呀,快给我看看。” 姬邦国和铁男对视一眼,两人不禁都俏面堆红。姬邦国说:“铁叔,小伤儿,关系不大的,就不用看了。” 铁男说:“爷,你就别让小姬哥哥为难嘛。解开衣服来看,若是一不小心,闪上了风,那可不是玩的呀!” 铁叔小心扶姬邦国坐到竹榻上,笑说:“呵呵,到底是我女孩儿细心,既然见不得风,那就不用看了。小姬,听口音,你好象就是我们这一带人嘛!家住哪里呀?” 姬邦国说:“我家在姬家堡。”此语一出,铁男不由得惊叫道:“小姬哥哥,你不要……” 姬邦国淡淡一笑:“铁男,我该称你妹妹了──!你放心好了,不要怕,人要诚实,不能耍滑撒谎的。” 铁男的父亲仿佛感到什么,不禁脸色沉呤起来:“哦,你是……是.……姬家堡的人……这么说,令尊是……” “家父就是姬文海,字吟帆,铁叔也许耳有所闻。” “嗯,岂是耳有所闻,我们是不打不相识罗。这也难怪,他有一个海字,我哟,名字碰巧也叫海,叫铁海,两海相撞,还不撞出滔天大浪来。”铁男的父亲铁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那脸上刀痕仿佛更深,也更冷酷起来。 庭院里一派可怕的死静,惟有荡野飘出柔和的水声,在人们心头上拂来拂去,仿佛在安抚人们焦灼的心。 有声从人群里响起,起初呜咽如风,继而咆哮如虎,那是小扣子吼出来的。但见满面泪水的小扣子冲出人堆,霍地跪倒在铁海面前,哭喊道:“铁叔,铁叔,我求求你,你给我大扣哥哥报仇啊!” 铁海脸阴沉沉的,半晌,方才柔和起来,他温柔地扶起小扣儿,抬起衣袖替他擦擦脸上的泪水,说:“好孩子,你心里苦,我心里何曾不苦?何曾不恨?但是,你要我向谁报仇呢?向这位小姬报仇吗?” 小扣子咬牙切齿道:“就是,就是要向他报仇,他是姬老财的儿子,他是大财主派来的奸细,你就下令杀了他,取他脑袋祭我大扣哥哥吧!” 小扣子这一席话,直煽动一帮汉子全都鼓噪起来:“对,大头领,杀了他吧!他是老财的儿子,他是奸细!” 铁海脸上的刀痕扑扑地跳动着,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仰首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紧眯的眼睑里涌出一些泪水来。小扣子仿佛得到鼓励,闪电似的旋过身来,但见他手中的刀一闪亮,直楞楞朝姬邦国头顶扑了下去。 庭院里大汉们全都“啊”地一声欢呼起来。显然,在闪光的利刃下,姬邦国欲想死里逃生,是十分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