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行宫夜惊变 永康五年秋,月黑风高,长夜未央。已是过了子时,洛阳行宫内却是灯火通明。本朝都城,本在长安,可单看这东都洛阳的行宫,就不得不叫人啧啧称奇。此处与都城大异,若说长安皇宫是大气磅礴,皇家风范,这里面是柔情似水,小桥人家。处处透着脂粉风月,纸醉金迷。哪怕是一抹看似普通的垂柳,细细赏来,也看得出是工匠们匠心独运设计而出,错落间和谐天成,别有风致。当今圣上,正是这大燕国开国之君,名讳唤作薛文彬。皇帝马上得天下,南征北战长达十年之久,才得统一四海,囊括八荒,坐稳皇帝宝座,深知天下来之不易,是以采取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之策。本朝立国不过短短五年,却是政通人和,海晏河清,百姓们安居乐业,处处欣欣向荣,大有太平中兴之象。这皇帝虽定都长安,但却好像对这洛阳行宫有着特殊的眷恋,每年必有几个月,来行宫小住。 此时寒露已过,冷意渐浓。入夜之后,秋风飒飒一吹,虽不至于寒彻骨髓,也叫人忍不得打个寒战。侍卫们各个铠甲锦衣,虎背熊腰,齐齐按着腰中佩刀,雄赳赳气昂昂的巡视着周围的一切,眼中透出精芒,散发出摄人的威力。 便在这当口儿,一个小太监,手持一盏灯笼,急急忙忙的往勤政殿跑去。兴许他是有什么急事禀报,脚下生风,耳边秋风呼呼作响,只刮得他脸面生疼,却也顾不上了。他跑得急,灯笼一晃一晃的,什么也瞧不清楚,当下脚下一不留神,也不知踩到一个什么硬物,登时一个趔趄,身子向前倒去。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本能的叫了“哎呦妈唉”一声,等他回过神来,已是双膝双手齐齐落地,一阵痛感从膝盖直钻入浑身。 这小太监还没来得及骂一句,便听得身侧一阵幸灾乐祸的哄笑。他抬起头来,尖声喝道:“哪个孙子笑的?给你爷爷滚过来,磕三十个响头再说!” 原来那发笑的人正是巡夜的侍卫。其中一个看似头目的人道:“小喜子,你这急急忙忙的,是要赶着回家娶媳妇儿吗?哈哈……媳妇儿都没有,就可先自称爷爷啦?哦,我倒忘了,便是有了媳妇儿,最多也只能看看摸摸,却不可……哈哈哈哈……”他说到这里越发得意,纵声大笑起来。 那唤作小喜子的太监听了这话,勃然大怒,站起身子,一手掐腰,一手不自觉的伸出兰花指骂道:“放你娘的狗屁!爷爷的事,可比娶媳妇儿急上千倍万倍!要是有个耽搁,你们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得!连上你老婆儿子,孙子的孙子,一并斩了去!” 为首的侍卫偏生是个好事之徒,听了小喜子这么一说,登时来了兴致,上前去将小喜子指头往下一撇,笑道:“喜公公,喜大公公,您这有什么事儿?说来给大伙听听嘛!” 小喜子皮笑肉不笑,缩回手指在衣服上磨蹭了好久,一脸鄙夷的道:“哟,王将军现在口怎么这么甜?哼……” 王将军也就随口一问,见小喜子还真摆上了架子,心道:“你跟老子横什么横?不过是个没种的太监……”他一念未完,耳边忽传来一阵金戈相交之声,这行宫御苑内本是十分寂静,此时又是深夜,这声音在此刻显得更是突兀铿锵,叫人听得鼓膜发溃,好不舒服。殊不知这一声巨响,便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层浪涛,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说时迟那时快,这里众人只是一怔,心刚提起来,还没来得及放回肚子里,那声音便又是此起彼伏,伴着风声唳唳作响,不一会儿便听得勤政殿传来宫女惊慌失措,四散开来的声音道:“不好了,有刺客,有刺客,要行刺皇上!” 王将军乃是身经百战,此时也心知大事不妙,“哗”的一声拔出宝剑,喝道:“兄弟们,随我来!”众侍卫听的号令,身形丝毫不滞,朝勤政殿跑去。说来奇怪,这些人奔走起来,各个形如鬼魅,竟是悄无声息,踏云乘雾一般,只见得眼前一晃,眨眼间已是“飞”出数丈之外。 ******************************************************************************** 再说小喜子,听了这“行刺”二字,便如坠落冰火窖中,忽冷忽热,不是滋味,只打颤想道:“完了完了,刺客……刺客……莫不是就是这封飞鸽传书来的信?这……这……前几年都要过几天的,怎么今年这么快?万岁爷,万岁爷……我的万岁爷,您可千万饶了小喜子这一回!”他想到这里,再也不敢停留一刻,跟着众人朝勤政殿奔去。 小喜子一跌一幢,奔入殿中,只见得前面里一层,外一层的围得满是侍卫。各个宝刀在手,刀刃闪着星光,却没有一个上前动手。小喜子个头儿不高,而那些侍卫却各个人高马大,他矮子看戏一样站在后面,只听得众侍卫叫道:“皇上,您小心!” “你……你们少废话!给……朕退下!”圈内传来这气喘吁吁的一声。 小喜子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只听得圈内的声音,早已是惊得合不拢嘴了。 粗重的喘息声伴着“叮叮当当”的利器相交之声,小喜子听得真切,那喘息声正是当今皇上的,而那“刺客”,竟似化在了殿中的空气一般,甚至一点呼吸声也没有。 小喜子实在是急得厉害,便往地上一爬,借着众侍卫两腿之间的缝隙,才看得到大殿上情形。原来那刺客是一个使剑的蒙面人,全身黑衣。这黑衣与众不同之处,就在袖子。一般夜行衣为了行事方便,都是袖口紧砸,这人的衣袖却是飘飘垂地,广袖长挥,如一片黑云,随着他的身子时卷时舒。那黑衣人只露出一双眼睛,饶是如此,竟还是看得出他明目似闪电,射出缕缕幽光,蹦出冰刀冷箭,叫人不敢正视。 那人身材瘦小,轻灵如燕,在大殿之上绕来绕去,好似白鹭仙鹤,彩云中翩然起舞,美焕绝伦。不一会儿,就如有无数个黑衣刺客一般,围着皇帝,守得滴水不漏。那皇帝剑法凌厉,善走偏锋,去势风疾,于攻守之间,凝重沉稳,又不失灵动,自有排山倒海的王者霸气。只是他纵然剑法翻天覆地,却根本打不到那黑衣刺客半分,甚至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皇帝碰不住刺客的衣角,那黑衣人却是游刃有余,来去自如,仿佛猫戏弄耗子一般,瞧得皇帝出剑多了,似有些不耐烦,便只是出手随意一挑,皇帝的宝剑几欲脱手。就在这当口儿,那黑衣人又是轻轻一按,皇帝只觉虎口处如泰山压顶,登时半边身子一阵酥麻,火辣辣的痛热难当,剑却似长在了手上连着肉一样,想脱也脱不得了。 这个中滋味,只有两个当事人才得知晓,旁观人根本看不清楚两人身法,更不晓得其中猫腻,均想皇帝虽然不能取胜,但也总不至于落败吧。两人斗得剑气横生,风云变色,众侍卫根本抵挡不住这真气,只觉胸口憋闷,压抑的喘不过气来,忍不住的往后退。他们这一退,却差一点踩到趴在地上的小喜子。也亏得小喜子机灵,翻身打几个了滚,避过风头,又挺身往前一挤,站到了最前面。只是他这一站不要紧,只看得两人几眼,便觉头昏眼花,眼前景物晃晃悠悠,摇摇欲坠的。他哪还敢再多看,连忙掉过头去,闭上了眼睛,可仍觉剑锋刺脸,索性又是往地上一趴,蜷缩在一处,退了出去。 那皇帝斗得虽酣,心思确实不差,忖道:“此人武功,远在我之上。嗯,我这功夫是她嫡传的,难怪与此人的剑法颇有相通之处。是了是了,肯定是师父派来的人!这是第五个了!可为何这次来,连个话也不捎?倒叫我应付不过来了!”高手临敌,岂容多想?稍有松懈,剑法就大暴纰漏,破绽百出,更何况这皇帝心思百转,更是无心迎敌了。那刺客也瞧得他剑势已乱,只轻轻的笑了一声,说道:“陛下,小心了……”说着扬起左手衣袖一挥,卷走了皇帝手中长剑,之后又借势送出,口中喝了一声“着”,只听“哄”的一声,那柄剑竟是尽数没在皇帝身后的柱子内,只剩剑柄露在外面。 这衣袖本是丝绵所制,轻柔软绵,不料这人竟是仅凭衣袖一挥,就能剑入石柱,若无精湛内功,殊能如此?在场之人无不骇然。皇帝暗叫一声“惭愧”,心道:“他是无心伤我,显示本领罢了。他若要杀我,只怕我早已一剑穿心了!” 那黑衣人落定身形,与皇帝迎面而立,距离不过半尺。众侍卫定睛一看,那黑衣人长剑压根儿没有出鞘。众人捉住这个空挡,大喝道:“护驾护驾!将这刺客拿下!”说着已是有无数刀光,向黑衣人刺来。 “放肆!谁再迈一步,朕剁了他的脚!” 众侍卫吃了一惊,下令的人正是当今圣上。又听得皇帝不耐烦的下命令道:“退下退下!” 众侍卫依言退后数步,无人敢动。只有那黑衣人若无旁人的嘻嘻一笑,揭开脸上的面纱,双手一拱,行了个礼道:“小女子拜见皇上!多有得罪之处,还望皇上赎罪!” 就在她揭开面纱的一刹那,满座皆惊。不论皇帝侍卫,太监宫女,各个目不转睛的看着那黑衣人,有几个定力差的,已是双目前突,口水也淌了出来。 这里的侍卫中,不乏功夫行家。看得这黑衣人施展一手“衣袖夺剑入柱”的绝妙功夫,有此修为,至少也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却不料,竟是这么个惊艳绝伦的女子。但若单单是个美女,也就罢了,何以太监宫女也是目瞪口呆?她美,美得毋庸置疑,美得闭月羞花。但这不是主要的,天下美丽的女子何其多?更何况这是皇宫大内,美女更是多如过江之鲫,恒河沙数,便是一般的宫女,在普通人看来也是美若天仙。众人早已是阅尽天下美色,审美疲劳了。但这黑衣女子,不但美,而且媚。但她的媚,似一条长藤,缠缠绵绵,交织在人心间,搅得人心痒难当,不能自己,当真是勾魂摄魄,只消看她一眼,有几个能心如止水的?甚至那些宫女,平日里争鲜斗艳,看了这女子,除了惊艳与自惭形秽,竟生不起一丝嫉妒之心。 那皇帝细细端详过去,但见那黑衣女子不过二十岁上下,眉梢含笑,玉魄冰肌,身材窈窕,水柳细腰。那双眼睛,尤其是风情万种,媚态百生,她什么也没做,却是尽态极妍,当真一笑倾城。皇帝只是与她对视一眼,已是略有些局促,强自镇定心神,好像是要把被她吸引过去的魂魄收回来一样,眼角却仍忍不住向那黑衣女子瞄去,笑道:“不想这次师父派来的高手,却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快快起来,不必多礼!” 黑衣女子脸上始终挂着微笑,随意拂了拂衣袖,也是婀娜多姿,道:“呵,我以为当今皇上是个小老头儿呢。看来,你还真是年少有为呢!不但年少有为,而且还是个英俊帅气,魅力十足的男子呢!” 第二章 祖孙促膝谈 这名黑衣女子这话说的是一点不错。皇帝从起兵到现在,足足有十五个年头了。但他从小熟读兵书,于对垒韬略,排兵布阵更是运用自如。早在十六岁的时候,就跟随前朝一员唤作滕鹏飞的大将南征北讨,后来他羽翼渐丰,重权在握,便反了滕鹏飞,自立门户,几年间纵横天下,走马江山。所以此时掌控天下生杀予夺大权的他,不过三十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他人本就倜傥,气宇轩昂,再加上明袍玉带,花团锦簇,更是风姿特秀,玉树临风,端的光彩照人,也怪不得那黑衣女子夸他了。 然而他此时已是一国之君,嫔妃宫女,对他不是阿谀奉承,就是畏畏缩缩,却哪有像这个女子一样口无遮拦,又热情真挚的称赞自己。更何况这夸他的女子又是这般天下少有妖娆动人的尤物。他听了这话,虽然是略一吃惊,却又马上热血上涌,说不出的畅快。 这要是搁在平时,有人敢对当今圣上出言不逊,早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飞扑过去,将他按倒了。可此时,哪还有半个人出面?不论男女或是太监,只恨不得爹娘再多生两双眼睛,能把这黑衣女子瞧个够。 黑衣女子嬉笑依旧,媚眼向众人一瞟,只对皇帝笑道:“皇上师兄,你的剑法可是没有我的好哦!嗯,定是你操劳国事,疏于练习了!不过你放心,师父不会责怪你的。哦,还有,这是她叫我给你带的书信!” 那皇帝看她看得两眼发直,直到她递书信,才蓦地回过神来,却不伸手去接,正了正衣冠,背过手去摸了摸被她震得剧痛的虎口,“咳咳”的干咳了两声,退后几步,在殿内太师椅上坐定,指着众人大声喝道:“你们,该干嘛干嘛去!退下吧。” 众人心思全在黑衣女子身上,魂魄都被她勾了去,哪有一个回应他。皇帝焉能不怒?虎目一瞪,单手在案几上一拍。他怒火攻心,不自觉间内力迸发,伴着一声巨响,木屑横飞,烟尘四起,又吼道:“你们发什么呆?脑袋不想要了?还不快滚?” 满殿沉寂,除了偶尔有人“咕咚咕咚”吞口水的声音。依旧没人理他…… “呵呵,皇上师兄,你的命令不管用呢……”黑衣女子漫不经心的一笑,如春日阳光,消融冰雪,孵化万物。众人竟似中了邪一般,异口同声的跟着那女子憨笑两声,过了这么许久,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 皇帝亦是心神荡漾,狂跳不已,被黑衣女子这一笑,登时火气尽消,只轻声道:“这……这个……” 黑衣女子溜溜的一个转身,放开媚声道:“诸位大哥、小妹,还请赏小女子个脸,听了我皇上师兄的话,回去吧。” 她此言一发,登时呼声如雷。放佛殿外有黄金玉石一般,众人一涌而出,不消半刻,殿内登时只剩三人。皇帝、黑衣女子还有一个趴在地上的小喜子。 皇帝无奈的一笑,刚要说话,却看见小喜子还趴在地上,伸脚一踹,厉声喝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那小喜子被皇帝一踹,登时回过神来,不住的磕头,有如捣蒜,口中念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小的通报不及时,叫皇上受惊了……饶命饶命……这是飞鸽传书来的书信,请皇上过目。” 皇帝心中登时了如明镜,接过信来,只是看到信笺旁一朵小小的兰花,更是眉开眼笑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小喜子如获大赦,连起身也忘了,连滚带爬的出了勤政殿。 黑衣女子心中却是大惑,心道:“怎么这个小太监竟似个没事人似的?难道我的勾魂术对他没用?当真奇了,他是什么高手?年纪轻轻竟能运功抵抗。忒的厉害。嗯,看来皇上手下真是高手如云。”其实小喜子哪会什么内功,只怕是连架都没有打过。只是他在殿内又是闭目,又是捂耳,根本看不见那黑衣女子的容颜,也听不得她说话声音。黑衣女子“勾魂术”虽然厉害,但却尽靠声、目传功,那小喜子心中被恐惧压着,竟是眼不能视,耳不能闻,自然逃过一劫。 “哈哈,原来这次师父派来的是水门的弟子?嗯,好,很好。姑娘尊姓大名?” 皇帝读罢书信,出口询问,打断黑衣女子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笑答道:“我叫水一方。皇上……” 皇帝嘿嘿一笑,摆手说道:“不用了,水姑娘。你我本是同门,现在四下无人,你便叫我师兄就是。其余四门的弟子,也是这么称呼我的。”这皇帝乃是开国之主,他虽通文墨,骨子里却是豪迈放荡之人。每日案牍劳形,如山公文,已是叫他伤神,再加上开国功臣不是他长辈,便是称兄道弟的交情,他私下里很是随便,也不甚重礼,没什么皇帝架子,对他“师父”派来的人,更是亲近,是以自称“我”而不用“朕”。 他略微一顿,口中念叨着“水一方”这名字半晌,似是在玩味,又似在琢磨,沉声道:“好一个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呵呵,果真伊人!……对了,水姑娘,我若是没猜错,你的剑法,是小叶……哦,是叶小姐教的吧?” 水一方一愣,随即笑道:“师兄好眼力。这正是小叶姨教的。” 那皇帝听得“小叶”二字,冷不丁的身子一颤,眼中目光竟是有些落寞起来,深深叹了一口气,轻声问道:“叶小姐,她可还好么?” 水一方被他一问,竟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了片刻,答道:“好哇,师父和诸位阿姨,行医四方,很是逍遥自在呢。哦,对了,师兄,信你还没看呢!”说着又递上刚刚那封书信。 皇帝微一诧异,道:“信小喜子刚才不是给我了么?怎么还有?” 水一方笑道:“不一样啦!你手中的信,是师父写的。这封,却是小叶姨写的。要我交给你呢。” 皇帝听了这话,眼中精光乍现,上前一步,几乎是抢过水一方手中的书信,刚想要拆,又好像有些不舍得,拿在手中端详片刻,但见信封上半字没有,于是又在灯火之下照了照,抚摸了良久,却将书信小心翼翼的放在衣袖中,对水一方道:“水师妹,今日你也累了,先行歇着吧。明日再见其他四部弟子也不迟。” 水一方笑道:“客随主便。任由师兄安排吧。” 皇帝颔首一笑,摆了摆手。水一方会意退下。 众太监宫女刚才被皇帝呵斥一番,此时没有皇帝召唤,谁敢冒险进去?偌大的勤政殿,登时只剩皇帝一人。他独自徘徊片刻,终于忍不住将那封珍藏在衣袖里的书信拿出来,轻手轻脚的把信笺拆开,登时一阵墨香扑鼻,待眼细观,乃是写的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字体娟秀,清丽脱俗,显是出于一名女子之手。皇帝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心道:“小叶子姐姐,信写的很认真嘛!” 他刚想往下读,却忽地被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不由得双眉紧蹙,正欲发作,却听得有人通报道:“太皇太后驾到!” 皇帝听了,这才收拾心情,出殿迎上来。但见那太皇太后五旬开外,头上略有银丝,但保养甚好,仍是风韵犹存。皇帝打了个揖,恭恭敬敬得喊道:“皇祖母,孙儿给您行礼了。” 那太皇太后淡淡的扶起皇帝道:“彬儿,本宫听说今晚有刺客入宫?可有此事?” 皇帝将太皇太后搀进殿中道:“是哪个不更事的奴才?深更半夜的,这点事也惊动皇祖母?等孙儿查明,定要重罚他。” 两人边说边进了正殿。太皇太后正襟危坐道:“这是何等大事,底下的人若不报告我,才是失职。对了,彬儿,这刺客,究竟怎么回事?” 皇帝屏退左右,笑答道:“哪是刺客,还是师父呢,啊,就是姑姑派来的弟子。” 太皇太后登时欢喜道:“兰儿?真是兰儿的人?这次可来信了吗?” 皇帝笑眯眯的将小喜子带来的书信递给太皇太后。那信不长,太皇太后却是看了半晌。才展颜笑道:“兰儿的日子,过得倒是逍遥快活。” 皇帝颔首道:“嗯,姑姑云游四方,好不快活。看这信上说,现在在大理呢。呵呵,孙儿以前也劝姑姑来京,或者来洛阳行宫也可,按说,这行宫就是为姑姑建的。可她就是不愿意。也是不错,宫里可是太憋得慌了。”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却怔怔的想了良久,又道:“彬儿,你可知道你姑姑为何每次来信都会送来一个武功高手吗?” 皇帝满脸从容自信得道:“姑姑怕我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派他们来帮我的。五年了,每年一个。她在信中说的明白,她手下弟子,分为五门,就是金木水火土五行。各门弟子,或刚或柔,或刀或剑,各有所长,威力无穷。今天水姑娘来了,五行各门刚好凑齐。孙儿也见识了她的……嗯,水袖功和剑法呢。”他本来是想说她的媚功勾魂术,但又觉在长辈面前说这个不合适,便临时改了口。 好在太皇太后也不甚在意,兀自说道:“可是,彬儿,现在五行门虽齐,但你可参透那本经书中的秘密了么?明白你姑姑的意思吗?” 皇帝微微一愣,心头掠过一丝阴影,但却仍是不动声色得道:“皇祖母,不用您说,孙儿明白。那《金刚经》中藏着天下炙手可热的稀世珍宝,当真是非同小可,千百年间,人人想得到。孙儿已经参透得差不多了。这经书本是姑姑给我的,现在姑姑派来的五门弟子,是为我大燕国守天下的。她怕的,其实也是孙儿怕的。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百年之后,若是这《金刚经》流传出去,又或我朝子孙日后不争气,守不住这宝贝,那必定又是一场生灵涂炭的浩劫。所以,姑姑派来五门弟子,其中深意的,就是叫他们守住宝物,也就是守住太平江山。这个孙儿明白。皇祖母放心,大局为重,孙儿自有主张。” 太皇太后本来是一脸严峻,听了这话脸上线条转柔,欣慰的一笑,道:“彬儿果真是长大了。好,有你这句话,你姑姑,也可以放心了。好了,也不早了,彬儿,你也赶紧休息一会儿吧,国事虽繁,可也别累坏了身子。你现在已是一国之君,龙体要紧,须知这不但是你自己的事,也是全天下的事,不可轻心啊。” 皇帝唯唯诺诺的点头,太皇太后被勾起心事,又柔声道:“彬儿,别怪奶奶啰嗦,你登基已久,却迟迟不立后,后宫无人为首,这却不……” 皇帝和颜悦色的脸色突变,微微泛起红光,义正严词道:“皇祖母,立后之事休要再提。”他本来是对他这位“皇祖母”言听计从,尊敬有余,唯独这立后一事,叫他如鲠在喉,不论任何人提起,他都会金刚怒目起来。 太皇太后也深知她这孙儿的脾气秉性,喟然长叹一声,也不知是喜是忧,说道:“彬儿,你的心思,始终还是不变呢。这点,倒和你爹有些相似。罢了罢了,我们薛家,还都是难逃情关的。你爹爹,你姑姑,现在又是你。哎,有空,也多去几位贵妃那里坐坐,别太冷落了她们了。” 两人又闲话一阵,皇帝起身送了太皇太后出去,回到勤政殿内,似笑非笑的胡思乱想半晌,才猛然记起怀中的信还没看呢!于是忙不迭的打开信笺,细细读来,只看了信头那“文彬吾侄,见信如晤”几字,眉头已是挤到了一起,看信的心情被搅了一半,只深吸了几口气,心道:“在你心中,到底只是“吾侄”,哎……”他往下看去,原来是说这水一方是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弟子,叫皇帝多为照料一下,皇帝看了不由得大为失望,却还是收好信笺,双目呆呆的看着雕龙画凤,富丽堂皇的宫殿,竟从心底冒出一种寂寞与失落,和对未来无限的恐慌,在他胸中荡气回肠,久久不绝。 第三章 白云生处 深闺隐妙才 湖广荆州府,总兵府大院。 “小姐,你干什么呢?”一个俏丽的丫鬟,十六七岁的样子,打扮的精精练练,手上捧着一碗加了冰的酸梅汤,愣愣的看着坐在案几前的那人,又道:“先把这酸梅汤喝了吧,今天天热,小姐平日里不是最怕热的吗?” 坐在案几前的白衣女子依然不发话,眉毛轻轻挑了一下,眼睛盯着手中握着一支玉杆毛笔,笔尖沾满墨汁,那黑乎乎的墨汁眼看就要滴在宣纸上,可她仍是毫不在意。 小丫鬟见得小姐这个样子,一下就急了,把声音放得大了些,说道:“小姐,小姐,小七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 那女子仍是充耳不闻。小七再也忍不住了,上前轻轻的拉了一下正在发呆的女子的衣袖,颤声道:“小姐……” “哎呀,小七,你别叫别叫了!没看见我正烦着呢么?再大的事也别来打扰我!我现在要清静,你明白么?”那小姐忽然抬起头来,一张清秀脱俗的脸映入眼帘,黑亮清澈的眸子里虽然有些火气,却依旧灵光的闪动。她这回却不再沉默,将手中的毛笔一抛,起身踱起步子来,口中还不停的念道:“小一、小二,这俩小子办事真不利索!偷个考卷都这么慢,哎……”她越说越急,不停的搓着手,步子也越走越快。要知此时正是暑气旺盛的三伏天,就算一动不动,也会汗如泉涌,何况她又转来转去的?不一会儿轻薄的罗纱裙已被汗水打湿,她却仍是浑然不觉。 小七被她家小姐这一吼,不怒反喜,笑道:“小姐,你又背着老爷去书堂了么?还要小一小二偷考卷?” 女子嗔道:“你懂什么?我学这个是光明正大的!什么叫偷嘛?这明明是……明明是去借的!” 小七喜道:“那刚才,不是小姐自己说去偷的吗?” 女子一怔,抹了抹额上渗出的细汗,浅浅一笑,道:“是我说的吗?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的啦!肯定是小七听错了哦!” 小七正欲开口辩解,忽然见女子伸手朝她背后一指,大声道:“啊!爹……您老怎么来了?” 小七连忙转身,低着头双膝一弯行李道:“老爷,您……”小七刚一行礼,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了,可是她心思未了,耳侧就传来一阵哄笑声。 “哈哈哈,七儿,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长记性呢!这是第几回啦?哎,就你这个笨笨的样子,怎么会成了我云晨潇最贴身的丫头呢?当真怪也……”她边说边摇头叹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小七早知上当,偏又对她家小姐——云晨潇无可奈何。她自幼就与小姐一起长大,对小姐的脾气摸得也透,你越是顶嘴,云晨潇就越是得意,越要跟你辩解,直到把你说的狗血淋头才肯罢休。而对付她这一招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任尔风吹浪打,我自坚如磐石。小七想到这里,就在心中忍不住偷笑了。任云晨潇怎么奚落抢白,她只是笑嘻嘻的盯着她百看不厌的脸颊,似是在欣赏一件绝伦的艺术品,默不作声。 云晨潇里里外外说了一大通,只觉口干舌燥,看那小七却仍是不动声色,大觉无趣,只得板起脸孔,往椅子上一坐,大剌剌的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道:“罢了罢了,跟你斗嘴真个没意思。人生的悲事,莫过于想打架,没人跟你动手,想斗嘴,却碰上你小七儿,我算服了你了……七儿,把酸梅汤递给我吧。说那么多,我也刚好渴了。” 小七这才嫣然一笑,刚端起汤来,却又皱眉道:“不好了,小姐,你不及时喝汤,这汤不冰了呢。本来是在冰窖加了冰的。” 云晨潇笑道:“冰窖?就是我和小三偷偷进去的么?哈,那次偷进冰窖里玩捉迷藏,快冻死我了呢,还被爹爹骂了一顿,再也不让我进了。对了,你又是怎么进去的?” 小七道:“本是老爷嫌热,叫我去取冰,我寻思着小姐你这里也热烧了,就顺手拿了一小块,做了这酸梅汤。谁知道,哎,你非但不喝,还不领情呢,算了算了,泼了也干净呢,省得过一会儿被老爷发现。你可是他的掌上明珠千金小姐,打不得,骂不得的,我们丫鬟可就不一样了,打得皮开肉绽也是没人管的。” 云晨潇懒懒的站起身来,看了小七半晌,面带微笑说道:“丫鬟?我可没把你当丫鬟呢。再说了,爹爹哪有那么厉害?他无非是跟着爷爷打了几场硬仗。你要知道,杀人流血这种事见得多了,脾气就硬,对人就凶了些。他对我也是很凶的嘛!比你好不到哪儿去,咱俩彼此彼此啦。” 小七暗自一乐,也不再接话,只拿了托盘,说道:“我再去冰窖拿些冰来吧,云大小姐,您还要稍等片刻呢!”说着便要离开。 云晨潇背着身子摆弄着桌上的光滑的砚台,平平淡淡的说道:“好了七儿,不用换了。怪麻烦的,这大热天儿的,叫你冒着火辣辣的日头跑来跑去的,万一热出个毛病可怎么好?就喝这碗吧。” 小七巧笑倩兮,回过身来,春光满面的道:“小姐,你今日怎么心疼起我这小丫鬟来了?可叫我受宠若惊呢。” 云晨潇走到她身边,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笑道:“你这小蹄子,看来不是你不还嘴,你还起嘴来,真是绵里藏针,杀人无形,才叫人招架不住呢。对嘛对嘛,这样才像是我云家丫鬟,要不然,在外面受欺负呢,可就不好了!赶紧回来吧。” 小七满心欢喜的跟着云晨潇回去,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她身侧,端起那碗酸梅汤来递了过去。云晨潇却不去接,侧目看着小七,嘴角一弯,笑得有些高深莫测。 小七却立马会意,拿起勺子,一口一口的送到云晨潇嘴边。云晨潇已是渴得厉害,那酸梅汤虽然不冰,却是解渴消暑的良药。只是一小勺子入口,酸甜可口,如饮琼浆玉液,胸中的燥热气消散,叫人精神为之一爽。 在这炎炎夏日,竟不料还有此等绝美之事。云晨潇漫不经心的任由思维游走,闭上眼睛,一口接一口的享受着透心的舒畅。有时清风一吹,将小七散落的几缕青丝带起,带着些特有的芳香,吹到她脸上,弄得她痒痒的,可她也不愿理会。这不知不觉中,一碗酸梅汤尽数入肚,这才满足的一笑,说道:“行了,小七,你下去歇着吧。我有点乏了,打个盹儿哈。”说罢也不起身,直接在椅子里一歪,便要昏昏沉沉的睡去。 小七焦急的唤了声“小姐”,说道:“虽是夏天,也要上床歇息啊!小姐……” 云晨潇柳眉轻颦,她没有睡着,可就是懒得开口,便又如开始一样,侧着身子,对小七爱理不理的了。小七又叫了片刻,见云晨潇没有反应,只得轻轻一叹,正欲在床上找个东西给云晨潇盖着,却不经意间看着侧着身子的云晨潇,心中砰然一跳,竟是一阵迷乱。云晨潇好似一块磁铁吸着她,吸着她的眼睛,叫她移不开半分。偏这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云晨潇最怕热,夏天一到,就搬到云府的西苑的偏房去了。这里地处背阴,翠竹成荫,鸟语花香,云晨潇也喜爱这里的清静,只吩咐几个贴身的丫鬟小厮来伺候,平日里甚少人来,声声鸟鸣,越发显得幽静恬美。 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唬了一跳,小七不自觉的脸上荡开一坨绯红,局促不安的背过身去,好像偷东西的贼被当场捉住了一样,心突突的跳个不停,略有些嗔怒的压低声音问道:“谁呀?” 门外那人答道:“七妹妹,是我们啊,小一小二!开门开门,小姐要的东西我们拿来啦!” 小七怕吵醒云晨潇,蹑手蹑脚的开了门,门外的小厮见了,就要往里冲。小七急忙拦下他们,伸手在他俩脑袋瓜上一拍,食指放在嘴边“嘘”的一声道:“小声点儿!小姐才刚睡下呢……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等过两个时辰再说!” 那唤作小一的小厮委屈的看着小七,支支吾吾道:“可是……我们在路上本来就耽误时间了,再一等,只怕,只怕……” “只怕考试时间都过了!” 小七听到身后云晨潇的声音,不由得撅起嘴来,正欲开口,云晨潇早已将小一、小二叫入房内,焦急的问道:“怎么样?拿到试卷了?” 小二从怀中掏出几页纸来递给云晨潇,依旧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看样子是马不停蹄的跑了过来的。 云晨潇登时喜上眉梢,刚欲去接,不想小七在小二手背上一打,抢过那几页纸来嗔道:“小二!瞧你那样子,汗水都把这个纸打湿了,还要小姐去接?不懂规矩吗?也不嫌脏啊?” 她面上是埋怨小二,实则长了耳朵的人一听,也听得出来她语气中对云晨潇也是颇有几分怨意。云晨潇与她爹云政亭不同,她对下人,总是笑呵呵的,没有一点小姐的架子。小七又是她身边最得意的丫鬟,照顾她饮食起居无微不至,两人名为主仆,则情似姐妹,小七也俨然以小主人自居,小二被她训斥一顿,也只得讪讪的低下头去,不敢多话。 云晨潇却满不在乎的夺过小七手中的试卷,道:“不管那么多了!一会儿真的没时间了!小一,去守着门口,别让任何人过来打扰我,小二,拿着扇子,后面打扇,不然非要热死了。七儿,你研墨。快快快!” 三人分别行动。小七拿出那上等的“五胆八宝”墨来。这墨经小七一番精心调制,在墨中加入冰片、麝香、蛇胆等珍贵中药,研墨时幽香阵阵,层层推来,沁人心脾,爽气提神,当真助人雅怀。特别是在这酷暑时节研来,便如阵阵爽风,扫去滚滚热浪。她深知云晨潇喜寒厌热,便生出这么个法子,研墨的时候,也不忘给主子带来丝丝凉气。 小七研墨研的认真,云晨潇看那纸看得入神。小七墨研好了,却见云晨潇仍然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纸,一张美玉无瑕的脸上不掺杂一丝表情,一动不动,像画里的仙子呢。不,仙子也没她好看!小七痴痴的想着,是呀,每到小姐沉思问题的时候,她就是这幅凛然傲视,目空一切的样子,小七有时候都怀疑,这当真是平日里打打闹闹,滔滔不绝的主子么?到底什么东西,能叫主子这么全心全意的投入,好像连酷热都满不在乎了。小七看着云晨潇,没来由的微微一笑,是主子心中忘了热,可她的身子可是没忘呢。虽然身后的小二拼命的挥舞着大蒲扇,小姐额上的细汗还是不停的往外冒,终于凝结成一滴汗珠,顺着脸庞流了下来,可她还是纹丝未动,只是沉浸在自己曼妙的世界中,不能自拔。 然而,小七又何尝不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素手入怀,从中拿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略带芳香的手帕,温柔的为云晨潇拭去汗水,轻声道:“怎么?这次的题很难吗?” 云晨潇顺手接过手帕,按在眉心揉了揉,又将手帕随意一放,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倒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奇怪,奇怪了……” 小七见云晨潇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心中一揪,忙问道:“哪里奇怪了?题不对吗?”说着便也伸着脑袋凑了过去,只见那纸上的字被小二的汗水打得模模糊糊,很是难认,登时心头不悦,瞪了身后的小二一眼,小二嘻皮笑脸的伸了伸舌头,看起来颇为得意,更叫小七气结,眼中火花竟要迸发出来一样。 云晨潇全神贯注,哪里知道他二人动静,依旧低着头痴语道:“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中,算学虽是排在最后一门,却也是最值得钻研的一门,是最费脑力的。可是这题目……” 小七见不得云晨潇锁眉,便安慰道:“小姐,前几门你不是很简单就答出来了吗?这次的这么难啊,那其他的人肯定没你学问好了,小姐都不会的,他们更不会的啦!” 云晨潇本来是阴云满面,凝神思索,听了小七的话,忍不住扑哧一笑,缓缓抬起头来道:“七丫头,你家小姐有这么厉害的吗?” 小七理所当然的挺起胸膛,把头仰的高高的说道:“嗯,小姐看了多少书啊!堆起来都有小山高了。小七都记在心里呢。能不厉害吗?什么举人呀,进士呀,哪能跟小姐比呢?还有这个什么书院,自以为很了不起吗?出这么难的题目来难为人,小姐,咱们才不屑去那里读书!” 云晨潇抿嘴笑道:“小七,我不防,你这丫头,何时这么会溜须拍马了?呵呵,不过你这句话说的也对,什么举人进士,没什么了不起的。这个品恒书院嘛,号称天下第一书院,我原是有几分敬畏的,所以这次他在我们荆州府考学选仕,我便教你们偷来卷子,也想试试身手。不过看他今日出的这算术的题目,简直是糊弄三岁小孩的,也太简单了,哼,天下第一书院,不过如此嘛!他现在就是请我去那里读书,本小姐也不稀罕了!” 小七一听,瞪大了眼睛问道:“小姐,是因为题太简单了?这个……” 云晨潇瞥了小七一眼,指着第一道题道:“你看这个,巍巍古寺在山林,不知寺内多少僧,三百六十四只碗,看看用尽不差争,三人共食一碗饭,四人共吃一碗羹,请问先生明算者,算来寺内几多僧?小七、小二,这题,你们也可算算试试的。” 小二听了,大皱其眉道:“小姐,我平时最最讨厌这个算术啦!你这不是为难我么?” 小七笑呵呵的摸着后脑勺道:“小姐,要说算术,您可难倒小七了。这僧来僧去的,小七就是多生十根手指,也不够算得啊!” 云晨潇淡淡一笑,道:“这是最简单的一元方程术,我以为三岁小儿都能解的。”她说着,提起玉笔来,掭了掭墨汁,刷刷的便在宣纸上算画起来,只消得片刻,便已写完,说道:“再看这个,物不知数题。这种题,《孙子算经》早有记载,这里无非换了数字而已。”她这次是边说便算,下笔很是潇洒流畅,话音刚落,笔也同时停了下来。 小七本来气恼云晨潇拿“三岁小孩”取笑自己,可又见的她这样神采奕奕的样子,火气早也抛到九霄云外,不由得跟着兴奋起来,问道:“那这最后一题呢?” 云晨潇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道:“最后一题,倒是有点意思了,可是,仍不算什么顶尖难题,我早也解出。”她言下颇为得意道:“说白了,也逃不出天、地、人、物,无非就是四元术。解法倒也难想,不过此法,《四元玉鉴》一书早已有详细记载。我也是借先贤之术一用。”说罢提起笔来,一刻不滞的写下几页纸,方才解出。(四元术,即解四元高次方程组的方法。) 小二、小七两人只见云晨潇在纸上画来画去,全是稀奇古怪的符号,却一个也看不明白,但心中俱是佩服不已了。小二痴痴的道:“小姐,您这……高明啊!那这卷子,还要往那书堂送么?” 云晨潇想了一会儿,说道:“送!干嘛不送?不但要送,而且还要本小姐亲自去送,就是要给那些自以为是的老秀才、老夫子们一个下马威,这才过瘾呢。小二,去备轿,我这就动身。” 小二拍手欢喜道:“不错不错!让他们也长长见识!” 云晨潇似乎也十分满意自己的计划,二话不说,拿了卷子便要出门。不料小七却伸手将她拦下道:“云大小姐,你还嫌老爷骂得不够狠吗?若是老爷知道了,就算不问你私自出门之罪,可你这私下里读书,罪过就大了,他就不可不罚了啊!” 云晨潇刚才一时激动,竟没有考虑到这一层,被小七一提,才担心起来,轻咬着齿贝恨恨的道:“提起这个我就有气!这算是哪门子家法?凭什么云家的子弟就不许读书?也不知是哪个老糊涂祖宗定下的规矩?百年之后,我定要找他问个清楚去!”她说着气呼呼的坐回椅子上,又是一言不发。 小七见云晨潇神色,知是动了肝火,一时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溜溜转,也不知劝什么好。小二怕她热着,去扇扇子,云晨潇却嫌他碍事,莫名其妙将他呵斥一顿。小二见她小姐脾气上来,这才识趣,讪讪退下。 主仆三人就这么沉默着,不一会儿,云晨潇目中灵光咋闪,双手一拍道:“枉我自认聪明,却当真笨的一塌糊涂。干嘛非要说我是云家的人呢?不坐轿子了。小二,咱们俩一同去,小七,你留在这里,万一爹爹来了,帮我应付一下就是!” 她想了一会儿,又吩咐道:“小二,你先出去,别让人进来。”小二一呆,当下满腹狐疑,但主子有命,他又怎敢不从?待到小二走远,云晨潇低眉一笑,对小七道:“小七,还记得两年前夏天,咱们偷偷溜出去玩穿的男装么?后来一直没动,就在这西苑吧?” 小七哪知她家小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道:“应该在的,嗯,就在这里。怎么了?” 云晨潇喜道:“好,小七,赶紧找出来,伺候我更衣。” 第四章 借问谁家媛 烈日如炽,烤的大地都要焦烂了。道路上腾起的滚滚热浪,冒着白烟,晃得人影都模糊了起来。这大热天的,路上倒是安静,怕是连蝉儿都嫌热,懒得开口了。 在官道上,远远走来两人一马来。那在马上的人身着一件浅色绸缎长袍,热风一吹轻轻撩起,乃是上等的蚕丝质罗衫,袖口文饰月色滚花,做工精良考究,非是一般百姓人家买得起的。但这长袍好像很不合身,那人虽然是骑坐在马上,袍子还是短出了一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倒有些不伦不类了。 那人穿懒洋洋的抹了把汗,少气无力得道:“小二,拿水来拿水来!这鬼天气!跟个蒸笼一样的。” 另一个牵马的人递过手中的水壶道:“小姐,要不然咱们回去算了。要万一老爷发现了……” 云晨潇抱着水壶喝了小半壶,舒了一口气,说道:“没事没事,都出来,岂有回去之理?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儿书堂的先生们都走完了。” 小二知云晨潇言出必践,只得继续前行。 两人又走了片刻,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天气也阴凉了起来。云晨潇精神一振,举目看去,原来这条路背靠一座山麓,这山虽然不是拔地而起的雄伟高耸,但于层峦叠嶂中暗含风致,婉约隽永,亭亭玉立的俏立在背后,好像解人暑意,乖巧的遮住了太阳,送来山间习习清风。 云晨潇喜道:“嗯,到了到了。” 小二道:“书堂就在这座山里,不用着急。小姐,山路不好走,小心些。” 云晨潇含笑点头,小二牵着马小心翼翼的走在前面。这座山坡颇是陡峭,夏季多雨,山间林密,遮蔽天日,路上湿湿滑滑的,小二虽然走得小心,还是磕磕碰碰的打了几个趔趄。云晨潇直叫他小心。 小二听得云晨潇唤他,扭过头去笑道:“小姐坐好便是了,小二皮厚骨头硬,摔一两下也没事的,就是……” 云晨潇本是笑脸盈盈的看着小二,忽然间好像有一个小黑点从山顶上冲下来,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小黑点也越来越大。云晨潇心中纳闷,也没听进去小二后面说什么,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小黑点。慢慢的,云晨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睛挣得老大,皱了一下眉头,继而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指着从山上冲下来的“黑点”道:“小二,小二……赶紧避开呀!” 小二一怔,转身一看,不由得吃了一大惊。那哪是个黑点啊,明明是一个带着黑色斗笠的黑衣人,骑了一匹骏马,从山上飞驰而下。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要知这山路狭窄崎岖,九转八弯,云晨潇上山已是大大的不易,何况下山?而且那人乃是挥鞭策马,疾驰而下,当真快如惊雷闪电,转瞬间,“嘚嘚嘚”的马蹄声已然就在耳侧,再不避开,只怕那人一个不留神,两马撞在一起,以他冲力之大,非要人仰马翻,头破血流不可。 小二何曾遇到过这种险情,急得满头大汗,用力拍打着马头,颤声喝道:“走……走啊……你这死马,快避啊!” 云晨潇初时也是一怔,但她心思转得快,行动也快,眼见坐下的马儿丝毫没有反应,当机立断,也不顾地上是不是泥水满地,将身子一矮,提气跳起,滚在一旁的杂草中。 自高祖皇帝以来,大燕国历经数代帝王,建国已有百余年。大燕马上得江山,尚武之风渐胜。平头百姓也都会个三拳两脚的。燕国民风开化,于女子三从四德的说教较少。女子的社会地位不似前朝那样低微,民间女子读书识字的也不在少数。云晨潇虽是官宦小姐,但却出身武官世家,云政亭军务闲时也会指点一下她骑射之术。虽然是些小把戏,却也健身强体,不似那些弱不禁风的千金。是以她这一躲,只是身子略感疼痛,也没什么大碍。 云晨潇刚刚躲过,那一人一马就飞奔了过来,近在眼前。云晨潇精于算学,甚至可说是醉心痴迷,她此时不觉疼痛,脑子一转,反倒是掐指心算起来,念道:“从我看见他算起,起码也有五个弯子,他到我这里,不消得半刻,那这马的速度……”她算到这里,早已是惊讶的痴痴呆住。需知山路依山势盘旋上升,不比平地,就算看的人近在咫尺,要绕过山峦,至少也要有数十里的路程。但那一人一马竟似腾云驾雾一般,霎时间已到山脚。 云晨潇惊魂初定,定睛看去,但见那人斗笠遮脸,完全看不清楚容貌,胯下那匹骏马,竟比平时的马儿高出一个头来,即便如此,那人骑在马上,却丝毫显不出那马儿高大,只有觉得人太高,马儿配不上他。 云晨潇不知为何,竟有些瞧不起他,心道:“哼,仗着人高马大,便横冲直闯,撞了人怎么办?”她想到此处,不由得放声叫道:“这位兄台,你这般骑马的方式,也忒霸道,就不怕伤了人吗?” 那高个子“咦”的一声,显然一惊,瞥了云晨潇一眼,速度丝毫不减,只是放声大笑道:“哈哈,老子既然能这么骑得,便有十足的把握撞不到人,要你多事?” 云晨潇本来就对他不满,听了他这狂妄自大的语气,当下火冒三丈道:“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你横行霸道,难道还不许人管了嘛?简直岂有此理!” 说话间,高个子已然到了云晨潇身边,云晨潇忽然感觉周遭奇热,竟似有一团火靠近自己,头发眉毛都要燃烧起来一样。她暗自一惊,正欲开口叫小二,便听得那高个子笑道:“哈哈,妹子,好胆识。可是你要管,你管得来吗?” 云晨潇明目一瞪,还未反应过来,忽觉头顶热风如浪,席卷而来,抬头一看,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那高个子仗着马儿向下奔跑的速度,猛然抽鞭,双腿用力一夹,口中喝了一声“起”,拉起缰绳,连人带马竟然凌空跃起,那马儿似生了翅膀一般,从云晨潇头顶越过,又飞出数丈,嘶鸣一声,平平稳稳的落在地上,高个子回头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云晨潇,笑道:“妹子,你这份侠气是好的,霍某佩服!后会有期!”说罢长鞭一挥,催马奔走。 小二本来是在一旁愣愣出神,此时见了他家小姐受辱于人,也不知从哪迸发出一股子勇气,伸开双手拦在高个子面前放声道:“恶贼,你欺负我家小姐,我……你不许走!”他勇气虽大,可毕竟忌惮对方神威,说话时舌头一硬,颤颤抖抖的说出这句话来,心中怦怦直跳,再也说不出下面的了。 高个子淡淡一笑,自语道:“今日跟我作对的人不少嘛。霍某有事在身,恕不奉陪啦!”说罢也不管前面是否有人拦路,只是加速奔去,小二跟他不过几丈远,他这一加速,小二岂有不伤之理?云晨潇急得开口喝道:“恶贼,你敢伤人性命,本姑娘……” 高个子不等她话说完,已是俯身趴下,单手一伸,在小二背心一抓,竟似抓一只小猫似的将小二抓起,顺手举过头顶,向后一抛,小二只觉眼前景物一花,齐齐后退,耳边伴着“嗖嗖”的风声,好似飞了起来一样。 那高个子笑道:“妹子,管好你的人,这样在路上,一个不小心,伤了可不好。” 云晨潇大惊,小二被他这么一抛,万幸万幸,也要摔个骨折的。她当下撒腿向小二跑去,正欲伸手却接,却还是晚了一步,小二已然落地。 云晨潇扶起小二大叫道:“恶贼,站住!站住!”再看时,那一人一马又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慢慢消失在茫茫大道,然而那高个子的笑声却仿佛环绕在耳侧,久久不去。 云晨潇却也顾不得细究原因,轻声问道:“小二,摔着哪里了?” 小二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地,战战兢兢的活动了一下身子,竟毫无疼痛的感觉,复又在原地蹦蹦跳跳,笑道:“小姐,我没事,我没事啊!刚才那个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我感觉是被人轻轻一提,又轻轻放下,自己竟然飞起来一样。” 云晨潇一颗心这才落定,冷静下来想道:“刚才那人,不但骑术一流,看来功夫也是不错的,嗯,说不定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呢?”又转念想起,自己无端的被这高个子叫了“妹子”,吃了亏不说,难道自己女扮男装,竟是一点儿也掩不过人耳目吗?虽然是两年前的衣服,现在穿小了点,但也不至于一眼就被人看穿吧?怪了,总听小三、小六他们说起江湖中的女侠,好多不都是女扮男装行侠仗义的吗?就像那个名震江湖朝野的薛女侠,好不威风啊!怎么我一下就露馅儿? 她思索许久,不禁开口问道:“小二,我这样,不像个男子吗?” 小二一愣,打量了云晨潇一会儿,才笑道:“小姐,这个……不是不像,而是,而是这世上哪有像您这样好看的男子啊?难怪人家怀疑啦!” 云晨潇冷汗一冒,笑道:“你这油腔滑调的,莫不是小七教你的?罢了罢了,赶紧走吧。为了那傻大个儿,可耽误了不少时间了。” 闲话不说,两人拾级而上,云晨潇刚欲开口说话,耳边却又响起一声马儿的嘶鸣声,接着便是马蹄踏地之声,密如暴雨砸地,一刻不滞的向两人接近过来。 小二惊道:“怎么又来一个?小姐,赶紧躲开吧!” 两人这下有了经验,早早地躲到了一旁,不消半刻,果然又见一人一马,急如星火得冲了下来。 云晨潇心中好奇,不由得朝来人看去。但见那人青衫翠裙,衣袂飘飘,体态轻盈,似弱柳临风,摇曳不定,显然是一个女子。她扬鞭娇叱,声音宛如清泉流水,马儿应鞭舒蹄,踏处激起的污泥,遥遥飞出,也似流风回雪,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这人不是斗笠遮脸,而是面纱半遮面,面纱有时被风带起,那下面绝美的容颜若隐若现,更是平添几分神秘的美感。 云晨潇初时还不觉得怎样,当那女子慢慢靠近时,才察觉出,身边竟是越来越凉爽了,就好像泡在泉水中,浑身上下都沐浴着冰清玉洁水汽,享受着天地日月的精华。云晨潇蓦地头脑一晃,竟有羽化成仙的感觉,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只是这想法只是在她脑中一划而过,不留一丝痕迹,等她要去找时,却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云晨潇神游万里痴痴迷迷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啊呀”一声。云晨潇回过神来,四下一看,刚才那女子不知何时竟是跌坐到了地上,那匹马儿横倒在一侧,一动不动的,也不知是死是活。 云晨潇本不是多事之人,况且今天另有要事在身,哪容她再耽搁?可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何时已鬼使神差的走到了那女子身旁。刚一靠近,一股无名的清香伴着一股凉爽的激流就迎面而来,吹入心田,荡人神智。 那女子见云晨潇走近,本能的豁然跳起,厉声问道:“你是何人?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云晨潇料她跌下马来,必定脚腕受伤,见她跳起,心也跟着怦然一跳,竟是情不自禁的“哎呦”一声叫出口来,忙问道:“姑娘,小心。你脚腕不疼么?” 那女子当场愣住。过了许久才忍不住嘻嘻一笑,说道:“你这人真怪。怎么我摔跤的人没有叫疼,你这旁观的人却叫疼了呢?” 云晨潇那声“哎呦”出口,就觉大大不妥,被那女子一问,更是涨得颜面通红,说道:“那个……我是见你摔倒了,以为你脚疼,就……就替你叫了出来。” 那女子笑道:“是么?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摔疼了呢?” 云晨潇平日里伶牙俐齿,此时她在腹中搜刮许久,却是一句合适的话也找不出来。那女子也不再搭理她,俯身在那匹倒地的马肚子上一摸,自言自语道:“好一个烈火张天照云海!霍师兄的烈焰飞火掌又精进不少。”她说罢四下一瞄,看见一个小厮拉着一匹马傻傻的站在那里,眼咕噜一转,轻声道:“小哥,那匹马是你的吗?” 云晨潇愕然一愣,道:“小哥?啊……对对,是我,我是小哥哈。那匹马啊,是我的,怎么了?”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没什么,小哥刚才说我脚受伤了呀,所以就不能走路了。哎,我的马儿又死了,可怎么办好呢?” 云晨潇惑道:“是啊,确实麻烦了。可我又不是大夫,怎么办?要不,要不我给你进荆州城找个大夫去?你只需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那女子本来是要云晨潇主动将马给她,不料云晨潇竟是会错了意。她暗自摇摇头,心道:“关键时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追霍师兄要紧!”当下身子一转,脚下似有一片轻云将她盾地拖起,升上空中。 云晨潇跟着她爹,平日里武士将军也见过不少,轻功也见识过。但却没见过似这般柔美飘逸的,就好似白日飞升一样,她只看得眼睛也没眨一下,就觉青光一闪,那女子变戏法似的落身马背上。 云晨潇正欲开口,那女子早已“驾”的一声,跑到云晨潇前面,朗声说道:“多谢小哥借马之恩!若有机会,在下必定登门道谢。” 云晨潇急忙追出几步,想开口,却见眼前一白,一张面纱从天上飘悠悠的落下。云晨潇伸手抓去,刚好拿住,低眉仔细看来,原来正是刚才那女子遮面的面纱呢,似乎还留着淡淡的她的气息与唇印,云晨潇不自觉的就是心头一热,想道:“兴许是她骑马太快了,被风吹落的吧。我一匹马儿换你面纱一片,也算是平了吧。” 云晨潇呆呆想了半天,猛然抬高声音道:“你……”话刚出口,早已是不见人影,空留暗香,她叹了一口气,又不甘心的低头小声念叨道:“你,叫什么名字啊?还登门道谢呢,你知道我家在哪吗?” 小二随后跑来道:“小姐,刚才我一个不留神,马就被那人给骑走了,这……” 云晨潇摆摆手道:“没事没事的。不怪你。”说着将面纱轻轻折起,放入怀中,也伏下身去,学着刚才那女子的样子摸了摸马肚子,陡然间,手似伸到煮沸的油锅里一般,生疼难忍。 云晨潇赶忙缩手,低头看时,手心火红的一块,已是脱了几层皮。云晨潇心中大骇,口中喃喃道:“烈火张天照云海?烈焰飞火掌?霍师兄?” 小二在她身后看得不清,问道:“小姐,怎么了?你说什么呢?” 云晨潇连忙笑着道:“什么也没说,小二,咱们赶紧上书堂吧!” 小二哪知其中详情,见云晨潇走在前面,三步化作两步的追了上去。云晨潇暗自揉着被灼伤的手心,想道:“霍师兄?师兄?那她肯定是个走江湖的侠女了?一个师兄,一个师妹,御剑江湖,策马红尘,端的羡煞旁人。嗯,这江湖中果然藏龙卧虎。”她正想着,忽然一股焦烂烤肉的味道扑鼻而来,不一会儿味道越来越浓,云晨潇回头看去,只见刚刚倒下的那匹骏马浑身上下火光四射,焚烧殆尽,甚至连骨头都没留下来。 轻描淡写的一掌,竟然有如此威力?白日见鬼了不成?不对,不是鬼,难道是仙?火神?那那个师妹呢?冰神?云晨潇心头大异道:今天遇到这俩人,一个叫我“妹子”,一个叫我“小哥”,却都是这般奇人异士。她追他干什么?她惹他生气了?他为什打她的马?她的脚真的没受伤么?无数个问号萦绕着云晨潇,她再也不敢回头去看,直愣愣的向山上走去。 第五章 山中小学堂 云晨潇、小二两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山腰上的学堂,却见这小小的学堂,竟然里里外外,布满了行装各异的人们,有的是粗衣麻布的农夫,有的是绫罗绸缎的员外,有的还似衙门差役,形形色色,来来往往,但都不离学堂丈外,人人目光炯炯,不约而同的盯着学堂里面。 云晨潇心下纳闷道:“今日之事,当真怪也。这小学堂平日里除了几个老夫子和学生,哪里会有这么多人来?难道是因为品恒书院招纳士子的缘故?”她怀着疑惑,漫步迈入书堂,前脚刚进,便觉有无数双灼热的眼光射向自己,其中肃杀萧然之气渐重,眼光似箭,要把自己当成箭靶子给射穿了一样。云晨潇不觉芒刺在背,侧目看去,只见一个相貌粗豪农民打扮的汉子,精芒中略带杀气,左手撑着腰间,右手紧紧按着,云晨潇眼尖,看清楚他腰间藏的乃是一把玄铁宝刀,已然拔出寸尺,迎着阳光,熠熠闪光,照的云晨潇急忙眯起眼睛。在那汉子旁边一人,是个精瘦的老头,那老头按着汉子的肩膀,表情凝重,眉头微缩,轻轻的摇摇头,似乎示意他暂时不要动手。过了良久,才隐隐听到“哐当”一声,那汉子按刀入鞘,眼睛却不离云晨潇半分。云晨潇的心随着他的宝刀入鞘也是一惊,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心头寒意渐重,再也不敢逗留片刻,一溜烟儿的进了书堂。 那书堂之内,倒也还似平时一般,树木参差盖天,鸟语花香入云。鹅卵石小道盘盘折折,似通向一个未知的区域。山间青岚微风,朝露晚霞,一切浑然天成,幽静僻雅,隐隐还能听到潺潺泉声,阵阵松涛,倒不失为一个读书深山的好地方。 云晨潇松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心,摸了摸怀中的试卷,轻声问小二道:“在哪里考试?” 小二二话不说,带着云晨潇左一拐,右一拐的。云晨潇偶尔也来这书堂听课习文,虽然不说熟悉,但绝对谈不上陌生啊。可此时跟在小二身后,竟是如坠烟雾,只觉周遭景物陌生异常,以前竟从来没有来过。按说品恒书院来荆州取士,本应在这书堂正殿,光明正大的考试,怎么会在这么人迹罕至的小偏房呢?真是大大的有悖常理。云晨潇不由得想起书堂外面森然的景象,大觉不妥,猛然拉住小二的衣襟道:“慢着!小二,你带我来的是什么地方?怎么以前从来也没有来过?” 小二回过头来笑道:“要说我也糊涂呢。他们这次考试招来的,都是咱们荆州城最最有名的士子,而且是在一间极其秘密的偏房。天幸,小的认识其中一个士子,我和小一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软硬兼施,还……呵呵,说出来小姐莫要嗔怪,还拿老爷的官威威胁与他,他才勉强答应让我们扮成书童,给我们写卷子投出来。所以小姐你见到的卷子,都是皱皱巴巴的,也是这个缘故。” 小二知云晨潇平日里极其厌恶别人仗势欺人。云家祖上曾随高祖南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功,乃是位高权重的开国元勋。传到云政亭这一代,家世才日渐衰微,不复祖上光彩,饶是如此,还是官居二品总兵,把守荆州门户。荆州乃是军事重镇,地理位置险要,今圣上派云政亭把守,还足见其人地位之高。也正是因为如此,云家的奴才,仗着主子势利,难免倨傲些,偏生云晨潇最恶这口儿,所以小二说时,先讨了个饶。 云晨潇此时也不及细细追究,心中还是觉得疑点甚多,却又似隔着窗户纸,点也点不破,雾里看花一般,理不出个头绪,便也作罢,老老实实的跟着小二,绕了几个弯儿,穿过一排又一排青砖红瓦的房子,的才在一处老房前停了下来。 小二指着这房子道:“小姐,便是这里了!” 这里杂草从生,高入人膝,树木枝枝杈杈杂乱伸张,似是张牙舞爪的魔兽舞动着爪子,房子墙砖脱漏,泥瓦不全,年久失修,放佛一阵狂风大作,便会刮倒似的。墙壁被雨水冲刷成煞白的颜色,看上去有点刺眼。远处,依稀还有几个凹凸不平的乱坟头,坟头上卧着几只乌鸦,瓜瓜乱叫,笼罩着几缕青烟,越发显得诡异奇耸,也不知是不是阳间之人来祭奠亡魂的。 盛夏之时,这里竟显出荒凉落寞的景象,云晨潇看得不禁皱了皱眉头,她刚向前走了一步,脚尖似乎碰到一个异物,她俯身拨开杂草一看,原来是一副牌匾。云晨潇好奇心起,蹲下去伸手一摸,所到之处,油漆脱落,木头松松软软的,尽已腐烂,也不知是过了多少个年头了,再看那匾额上的字,也是模模糊糊,但尚可辨认,乃是“藏书楼”三字不错。云晨潇忖道:“难道这里便是这小学堂的藏书楼?当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想这小地方,竟还有个藏书楼?但见这里破败景象,怕是没人来了。” 云晨潇兀自看着牌匾出神,却忽见牌匾左下角处好像还有一行小字。云晨潇细细看来,好像是这写字人的名号落款。这字本来就小,再加上风吹日晒,模糊难认,云晨潇辨认半晌,才勉强认出其中一个字仿佛是个“林”字,却又不太像的,好像林字下面还有字迹。云晨潇也不愿费神去猜,又往下看去,这次却瞧得清楚,写的是“永康三年书于荆山”。云晨潇心道:“永康乃是我朝高祖年号,永康三年,那看来距今已有百来年历史了,难怪如此斑驳。也不知是何人在此,看来这小学堂还是大有来头的……” “小姐,您干嘛呢?”小二在远处开口问道,云晨潇抬眼看去,但见他猫着身子趴在窗棂上,朝自己这边打招呼。 云晨潇忽然想起此番所来正事,放下心中所想,急步奔去,透过窗子缝隙一看,但见这房内零零散散坐了二十来个人,下面坐的是些儒生士子,各个皱眉苦思冥想的样子,有的拿着笔,不停的舔着砚台,却不在纸上书一字。云晨潇心中暗自笑道:“哈哈,难道这些儒生都没有算出这算学的题目吗?”想到此处更是得意万分。 再朝那监考的主座看去,中间一个人衣着华丽,正襟危坐。虽是大热天的,仍是厚底黒靴,高冠长佩,但丝毫不给人冗余拖沓之感,反倒觉得风度翩翩。那人剑眉星目,面若冠玉,恭而不傲,贵而不俗,全身上下透着非凡的气度,不怒而威的尊严,叫人看了不敢直视。手拿一把山水折扇,不住的摇着,微微吹动颚下美髯,飘逸灵动,皎如玉树临风。他动作优雅潇洒,看上去不是在驱热,而是信手漫挥,于闲情散漫间,又微微透着镇定严谨,举手投足,自有一种天生的儒雅之才,将帅之风。 云晨潇瞧得心旌一动,痴痴的琢磨道:“这人年轻时,定然是个风流倜傥的俊雅人物,也不知又要有多少情场痴女子,独上西楼,望穿秋水了。”也不知为何,她竟一下子就联想到这里去了,但她毕竟是个云英未嫁的闺阁小姐,想到此处,不由得脸上一红,默默的低下头去,再也不看那男子一眼,甚至连那男子身边的人也看不清楚了。抑或这男子风采夺人耳目,犹如日月,将他旁边的两人微薄的星辉遮掩了过去。 小二不见云晨潇古怪表情,只是端望着屋内小声说道:“小姐,也不知这些人是什么来头,旁边的俩人,对中间那个老爷好像十分敬重的样子,那些个老夫子,见了他又是拜又是跪的。” 云晨潇愣愣回过神来道:“是么?”说着又忍不住朝屋内看去。 也不知何时,那美髯男子已经起身,绕着屋子转了一圈,一一看了看那些儒生的试卷,而他旁边的两人,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后。走得近了,云晨潇想要仔细看看那位美男子,却刚好被他身边的那人挡住,心中老大不爽的,恨恨的瞪了那汉子一眼。不经意间,却见那汉子好像知道有人瞪他一样,机敏的朝窗户这边看来。云晨潇急忙转了个身躲起来,背靠着斑驳的墙壁,心中突突直跳。 过了好一阵子,屋内忽然传来一阵笑声,随后又听一人说道:“郑先生,荆州府人杰地灵,物华天宝,这满堂学子,济济人才,居然没有一个人做出这最后一道算题吗?” 这声音浑厚深沉,想来是那美男子所发。云晨潇这才又偷偷看去,那答话的人姓郑名渊,是这学堂的夫子,云晨潇却是认得的,只听那郑渊答道:“回……嗯,回大人,大人您英明睿智,哪是这些士子能及?他们做不出来,也是正常。” 那美髯男子微微一笑,道:“是么?我偏就不信,偌大一个荆州府,没一人做的出这算学题目。郑先生,你去张榜,谁做出这一题,我重重有赏!” 郑渊一愣,稀疏的眉毛皱到了一起,说道:“大人,要不再等等,他们……” “郑先生,不用等了。不才早已做出这道题来了!” 郑渊心下一奇,朝门口看去说话那人,只见她锦袍玉带,眉目清秀,婷立门前,春风含笑,照的满堂生辉,就这么翩翩跹跹的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厮。 郑渊盯着来人看了半晌,只觉眼熟,却一时间又想不出来,直到那人走近,这才“啊”的一声叫出来,颤声道:“云……云小……” 云晨潇明眸一闪,忙打断他道:“云霄九天外,回日六龙盘。郑先生,你可是此意?” 郑渊支支吾吾,正欲说话,那美髯男子摇头一挥手,早已迎了上来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云晨潇见那男子走近自己,细细端详过去,果然是仪表堂堂,气度超然,她不由得心跳加速,说道:“我……在下陈霄。” 美髯男子合上折扇,颔首道:“刚才陈公子说,你已解出最后一题?” 云晨潇定定神,道:“不错,这题,说来也不算难的。” 美髯男子愕然一愣,云晨潇伸手入怀,笑道:“试卷在此,这位先生还请过目。这……” 她话说到一半,却是戛然而止,脸上红光“噌”的一下冒出,慌忙的道:“不对不对,我拿错了……不是这个……”说着急忙把那方白面纱塞入怀中。 原来,云晨潇拿卷子的时候,随手一翻,竟将那位骑马的白衣女子的面纱拿了出来。美髯男子看见那面纱,“咦”的一声,却是眉头一皱,脸色微变。他身后的汉子见了,眼中精光一闪,沉声道:“主子,那面纱是那女子的,这……” 美髯男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不可造次!”那汉子被他一喝,只得讪讪的闭了嘴。 美髯男子当下又对郑渊道:“郑先生,叫诸位学子请回吧。品恒书院纳士名单,过几日张榜贴出。” 他此令一出,郑渊忙不迭的赶走了人群,一间破旧古老的屋中,只剩了了数人。 美髯男子脸上须臾间又恢复原有的安然超脱,笑道:“陈公子,你这面纱何来?可否告之一二?” 云晨潇窘意一过,定住心思道:“小可今日是来解题的,这面纱之事,也属个人私事,不道也罢。” 美髯男子随即爽朗的哈哈一笑,道:“好,既然是公子私事,那我也不必多问。慕容先生,你看看这位陈公子的试卷。” 这时,那美髯男子身后另外一个儒生打扮的读书人恭敬的答了一声“是”,上前接住云晨潇手中的试卷,仔细看了起来。 云晨潇这才打量了这书生几眼,但见他一身淡蓝袍下的身子形若枯木,干瘪瘦弱,脸上皱纹深刻,眼睛深陷,呆滞无神。她心道:“也不知这男子到底是谁,他身边的人,一文一武,好像都是高深莫测的样子呢。” 过了一会儿,那慕容先生将卷子一收,面无表情得道:“好。解法简单明了,一目了然。乃是燕山朱松庭先生《四元玉鉴》所载之法。”他虽是夸人,却是音调平淡,毫无起伏,嘴唇似乎也没有动过,只机械的说完这几句,便又默不作声,笔直的站在美髯男子身后,倒真如一棵老树了。 美髯男子接过卷子一看,微笑道:“嗯,不错,年轻人读了不少书吧?现在,钻研算学的人可是不多了。还有,这手字,灵动飘逸,风骨高雅,颇有二王之风,年轻人,所学不浅啊!” 云晨潇听了这话,心中痒痒的,飘飘忽忽,膨胀的满是喜悦兴奋之感。云晨潇母亲早逝,她自幼跟着父亲云政亭。打她记事以来,云政亭不是忙于军务,便是习武练枪。每次见她,也都是板着脸孔,甚是严厉。云晨潇稍有过失,他便不由分说的高声呵斥。云晨潇对她父亲是又敬又怕。云家有条祖传的规矩,就是云家子弟,不论男女,统统只许习武,不准读书。可云晨潇被云政亭管得严了,天性叛逆,不是不让读书吗?她偏偏对着干,背地里读书。开始只是图一时痛快,却不料后来是越读越起劲。也是云晨潇天资聪颖,智慧过人,竟是无师自通,渐渐入道,天文八卦,算医儒道,无一不观,后来泥潭深陷,竟到了废寝忘食的境界。好在云政亭军务繁忙,也无心多顾家事。可是她仍是偷偷读书习文,除了贴身的丫鬟小厮,也没人知道,自然也无人称赞。今日被人这么一夸,真是生平第一遭,自然是欣喜若狂,也不知谦虚,嘻嘻一笑道:“你说的不错,我练字时,就是照着王右军的帖子写的。” 那郑渊早知云晨潇身份,但他更知道美髯男子的尊贵地位,在他面前,怎能随意言语?一个不小心就是人头落地。当下不由得出口喝道:“放肆,大人夸奖,还不赶紧谢恩?” 云晨潇蓦地一怔。美髯男子笑道:“不打紧的。这又不是府中,要那么多规矩干什么?还是自在一点好。” 郑渊忙点头称是。忽此时,门外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下官云政亭,奉旨前来拜见王爷。” 美髯男子眉梢一弯,喜道:“云总兵来了?快请!” 云晨潇当下大骇,心中狂跳不已,四肢百骸俱是一凉,颤抖的伸手拉了拉小二。但那小二也是吓得不轻,脸色都变了,铁青铁青的。云晨潇知道指望不上他了,便小碎步往后退着。与此同时,云政亭也进了房间,他身材魁梧,英气勃勃,一步一顿的走入屋内,目不斜视,单膝跪倒一拜,沉声道:“荆州总兵云政亭,叩见宁王殿下。” 美髯男子连忙将他搀扶起来,手却依旧不放下,扶着云政亭笑道:“云帅,你与本王客气什么?来来,这边坐!”语气甚是热情,倒像是经年未见的老朋友。 云政亭却也不坐,毕恭毕敬,挺身说道:“王爷言重了,下官岂敢?还是请王爷上座。” 宁王脸上笑容不减道:“云帅,你可不似战时爽快豪迈了。难道是太平官做久了,豪气也磨平了吗?本王倒是时时怀念起那段戎马倥偬岁月呢。云帅……” 云政亭一怔,低眉轻叹一声,答道:“王爷,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却不知王爷叫下官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宁王故作惊讶的一愣,道:“怎么?云帅不知?不可能吧?你就是忘了本王,也不该忘了这学堂啊!没有这学堂,你们云家,现在还不知何处呢!” 云政亭蓦地全身一震,不觉后退了一步,呼吸声也渐渐重了起来。 云晨潇却哪管那么许多,已经一步一步的退到了墙角。宁王好像忽然听到了她的动静一样,朗声道:“陈公子,怎么站那么远?来来,这是你们荆州总兵云政亭,应该认识吧?” 云晨潇兀自低着头默不做声,宁王惑道:“陈公子?” 云晨潇心头一横,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溜之大吉!”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埋着头一阵清风的跑到门口道:“小可另有要事,告辞告辞!”她话音未落,却忽然觉得脚下一道黑影忽然横在眼前,可她跑得速度太快,借着惯力,一时间停不下来,一头撞在那黑影身上。犹如撞到铜墙铁壁一般,登时眼冒金星,目不能视。那汉子憨笑一声,道:“没有王爷命令,谁也休想走!进去!” 云晨潇头晕眼花,压根儿没有意识,几乎是被那汉子拖进去的。 云政亭听那声音,就觉得有几分耳熟,此时见了人进来,一看之下,惊怒交加,舌绽春雷,开口喝道:“潇儿!怎么是你?胡闹嘛!” 云晨潇颤声叫了一声“爹爹”,摸着被撞得生疼的额头,再不敢乱动。 宁王见了这景儿,也是一奇,一摇折扇,大笑道:“云帅,这位“陈公子”,竟是你的女儿?哈哈,有意思,有意思了!” 云晨潇欲哭无泪,暗中叫苦不迭道:“这下完了,不被老爹打死才怪呢……” 第六章 尽惹柳絮飞 云晨潇战战兢兢的看着云政亭,云政亭却只瞥了一眼云晨潇,便不再理她,拱手对宁王道:“殿下,这是小女云晨潇,自幼顽劣不堪,今日冒犯王爷殿下,还请殿下恕罪,待下官回府,定会好生管教。” 云晨潇心中早已是翻江倒海,一肚子怒气,却又不敢开口说话,只撇着嘴不满的看着云政亭,心里犯着嘀咕。 宁王老于世道,早把云晨潇的小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当下玩味的一笑,说道:“云帅何出此言呢?这丫头,解出了全荆州府的士子都没有解出来的算学题目,所学甚精,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嘛!哪来冒犯之说?” 云晨潇陡然心中一亮,没想到宁王会为自己辩解,还当着父亲的面这么夸自己,她抬起头来,目不转睛的看着风度翩翩的宁王,竟是脸上抹过两片酡红,略见羞色,更显出绝佳风致,端的秀丽无俦。心中比吃了蜜糖还甜,但更多的是傲世的得意,想道:“爹爹,这下看你还说什么,堂堂宁王殿下都夸我了呢……” 云政亭虽然对女儿严厉,但毕竟是在外人面前,又是权倾朝野的宁王,只得顺着宁王的意思道:“殿下说的是,说的是。” 宁王“嗯”了一声,捻了捻飘飘长须,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在云晨潇眼中看来,他的一举一动,都似世人楷模风范一般,冠绝天下,无懈可击,心道:“若世间男子,都似这宁王殿下一般,那便好了。只可惜,从来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哎,落得个涕泪涟涟,孤独终老。”她想到这里不禁又是一怔道:“我怎么这么想呢?谁知道这宁王是不是也是个负心男子呢?我怎可只看外表,就妄下结论?孟夫子说,食色,性也。果然,世人只道男子好美色,岂不知女子也是一般的心思?”云晨潇没事就喜欢瞎琢磨,这下连孟夫子都想到了。 宁王沉默片刻,心中早已转了几个轮回,无数个想法冒出。看着云晨潇一副神游于外的模样,不由得笑道:“云丫头,你说说,你为何要来参加这品恒书院的纳士考试?” 云晨潇沉吟一下,刚要开口,却忽然觉得身旁寒光一凛,不用看,也知道是云政亭泠泠的目光投来。云晨潇又一犹豫,宁王心思一转,微笑道:“丫头,你只管实话实说,一切自有本王给你做主。” 云晨潇有了宁王做后盾,登时胸中中气十足,也不管云政亭如何瞪她,便说道:“回禀殿下,民女参试,并无他意,只是想看看我学到了何种程度。有道是坐井观天,民女虽然愚钝,却也不愿做那孤陋寡闻的井底之蛙,只见井口一片云,不见广袤无垠的天地。” 宁王击扇一声喝彩,说道:“不错,说的好。云帅,虎父无犬女呀。”说罢也不等云政亭回话,也不看他面上渐渐发青的脸色,兀自笑道:“那,你今日,看到广袤的天地了吗?” 云晨潇沉思片刻,笑道:“民女……呵呵,只不过是从一口小井,换到一口大一点的井中了。” 宁王此刻也是微微一愣,云政亭却再也隐忍不得,出口喝道:“逆女!休得放肆!”云晨潇轻咬下唇,抬起眼皮,看到云政亭勃然大怒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难道读书这事,在爹爹看来,真的这么重要?云政亭粗重的喘息声云晨潇听得一清二楚,他那紧握的拳头,捏的骨头咔咔作响,在寂静的屋内清晰可闻。他全身微微的颤抖着,衣襟微摆。云晨潇蓦地一惊,心道:“不对,不对,爹爹不是在生气,而是,而是在……害怕?”当“害怕”两个字跳入她脑中时,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害怕?爹爹怎么会害怕呢?从小,爹爹在她心中就像一个所向披靡的战神,就像一棵遮风避雨的大树。她虽然未曾经历过战事,可也能从老一辈人那里听说,爹爹是如何神勇英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令敌人闻风丧胆,退避三舍。她甚至可以想象爹爹驰骋沙场,挥刀破城的英姿。血流浮杵,白骨堆山,爹爹何曾怕过?为何现在,面对一个风流儒雅,谦谦君子的宁王,他倒怕了?又或者,不是因为宁王?那,又是为什么呢? 云晨潇百思不得其解,却不由得替云政亭担心起来。 宁王不做声色,在郑渊耳边低声几句,那郑渊抽身而去。不一会儿,拿着几分卷子进来。宁王看了几张,喜道:“丫头,你这卷子,答得不错。是你自己写的?” 云晨潇兀自发愣,并不答话。宁王咳了一声,又道:“何谓学也?子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平天下而治其国……” 云晨潇陡然一惊,打断道:“是我的文!” 宁王侧目道:“嗯,文笔纵横恣意,立意高远,欠的是用字之斟酌,但,绝对是篇难得的上乘佳作。” 云晨潇默不作声,宁王又道:“名师固然难得,但学子资质天资,亦是难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是圣人在世,要他教一批平庸之才,只怕也是对牛弹琴,朽木终不可雕。本王这次微服北上荆州,云帅,所为何事,你可明白?” 云政亭定神答道:“下官愚钝。” 宁王似乎不是要云政亭答案,几乎是接着上面的话,大义凛然道:“我朝选材,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本王此番北上荆州,为的便是为天下选有用之材,为圣上分劳国之忧。自古文武才略出众者,便为辅佐,岂可尽由科举?”他言至此处,微微一顿,对云晨潇笑道:“云丫头,品恒书院,可算得上是天下一流的书院。一流的书院,要的正是你这样一流的学子。不知这品恒书院,能否给你一个广阔的天空,让你这飞鸟振翅遨游?” 云晨潇会的宁王此番话中深意,当下心跳加速,眼中似一泓秋水,闪着点点鳞波,小心问道:“殿下是要民女去品恒书院?” 宁王喜道:“不错!” “王爷,不可!”云政亭陡然打断宁王,低头拱手道:“殿下,万万不可。潇儿她,一个女子,怎能够去书院读书?什么为国选材,就更谈不上了。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宁王撇嘴一笑,道:“我说了,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我大燕大国风范,自有容人雅量。女子读书,有何不可?便是登堂入室,庙堂为官,也不是什么罕事。想当年水一方水大人,巾帼英雄,女中豪杰,还不是桃花马,红缨枪,冲锋陷阵,战功赫赫,与你云家先辈同朝为官?” 云政亭不觉额上已经渗出豆大的汗珠来,说道:“王爷英明。只是,小女蠢笨,怎能跟水大人相比?此事还是大大不妥,王爷……” 宁王折扇一挥,打断云政亭道:“云帅勿需多言,本王主意已定。云丫头,你先回去吧,三日之后,自会有人唤你。与我一同启程,前往江浙,不得有误。钟豹,送云小姐回府。” 云晨潇还欲再说什么,那钟豹便在她身后一推,道:“云小姐,请……” 他嘴上说“请”,行动中却是毫无敬意。云晨潇忽然有种被胁迫的感觉,皱眉推开钟豹,愤然一甩手道:“我自己会走!”说罢又瞧了父亲一眼,低声道:“爹爹,我等你回去!”说到这里心中一乱,再也不多看一眼,提起衣摆,仿佛一只彩蝶,翩然而去。 ************************************************************************** 云晨潇回到家中,真是坐立不安,也不知宁王究竟要干什么,云政亭为何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小七见云晨潇回来时灰头土脸,袍子上满是泥土,又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不禁问道:“小姐,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云晨潇“哦”了一声,却不说话。小七无奈,捧着手中的衣服道:“小姐,瞧你那样子,要不要沐浴一下,换换衣服?” 云晨潇点点头,猛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那片面纱道:“小七,去把这面纱洗洗。记得小心,洗干净些。洗完给我送过来。” 小七接过去一看,乃是一方女子的蒙面纱巾,她心细如针,对云晨潇更是如此。见得云晨潇如此上心,微微一怔,轻声问道:“这物,小姐自何得来的?” 云晨潇此时心中烦闷,不愿细说,只秀目一瞪,厉声喝道:“叫你去便去嘛!问那么多干什么?” 云晨潇平日里和颜悦色,极少发火,重话更是少说,此时却这般严厉,小七顿觉心中委屈异常,想道:“难道就为一个面纱发火么?原来摔坏了多贵重的古董,也没见你皱一下眉头的。”想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直在眼眶打转,险些落下。她怕云晨潇瞧见了疑心,赶忙转过身去,急匆匆的便要跑来。 云晨潇茫茫然的忽然想到那翠衣女子的英姿,不由得淡淡一笑,喊道:“小七小七!慢着,你回来!” 小七一愣,脚步倏然停下,心中却是阵阵窃喜,犹如鹿撞,吸了吸鼻子,敛起将落的眼泪,转过身来微微说道:“小姐还要吩咐什么?” 云晨潇走到小七面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七儿,你去忙你的吧。把面纱给我,我自己去洗便是了。” 小七还未从喜悦中醒来,身子一僵,就好像从九霄云外一下打入十八层地狱一般,眼中光芒尽失,空洞无神的看着云晨潇,一言不发。云晨潇拿过面纱,小心折起,伸手在小七面前晃了晃道:“七儿,怎么了?哼哼,不相信我会洗吗?这次便洗给你看。七儿,去准备热水呀,愣着干嘛?” 小七心中乱七八糟的,只是莫名的难受,酸浪翻腾。眼睛慢慢从云晨潇脸上移开,低声答了句“是”,慢慢的出了云晨潇闺房。 云晨潇梳洗完毕,正欲休息一下,便有小二跑来禀告道:“小姐,老爷回来了!在大厅里等着你呢,要你赶紧过去,快点呀!” 云晨潇颔首道:“知道了,这就去。对了,小二,爹爹脸色怎样?” 小二哭丧着脸道:“小姐,老爷这次可是真的发火了!从书堂回来,一句话也没有。我从未见过老爷那副神色。总之,小姐,一切小心应付呀。” 云晨潇连忙向大厅走去。小二不放心,便也要跟上,却不料身后小七一把拉住他衣衫道:“二哥哥,别走,我有些话要问。” 小二急道:“七妹妹,这节骨眼儿,你就别添乱了!小姐还不知道能不能逃过这一关呢!” 小七一听,不由得担心道:“小姐怎么了?” 小二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小七已是吓得六神无主,念道:“怎么这么莽撞?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小二也跟着念了两遍,又要跟过去,小七这又问道:“等等,小二,小姐路上,还遇到什么人了?那……那面纱是哪里来的?” 小二道:“面纱?什么面纱?不过小姐路上,确实还遇到两个怪人呢,一个是个人高马大的大汉,另一个却是个美若天仙的小姐……” 小七心头一沉,竟似预见到了什么一样,喃喃道:“美若天仙的小姐?美若天仙的小姐?要来的终是要来,只怕是……” 云晨潇快步走入大厅中,只见云政亭气呼呼的坐在逍遥椅上,脸色甚是难看,在他旁边,站着一个年轻少妇,颇有几分姿色,端着一盏茶,低着头怜爱的看着云政亭。 云晨潇见了这情景,便不由得皱起眉头来。这年轻妇人,便是云政亭的续妻,娘家姓李。云政亭的发妻,也就是云晨潇的亲娘死后两年,云政亭便续了弦。本来也是嘛,云政亭正值壮年,续弦也是常事。可他却偏要这李姓女子扶正,名分是妻而不是妾。李氏进门之后,甚守规矩,不越雷池,对云晨潇也是关爱有加,视如己出。当时云晨潇年纪尚幼,也不知道这些事情,与这二娘感情还不错,可慢慢大了,也懂了人事,觉得父亲对母亲薄情寡义,不到两年便又娶妻,还与亡母平起平坐的名分,这样两人才慢慢有了隔阂。再加上云晨潇年纪大了,也不经常与李氏来往,互不理睬,于是隔阂才越来越深。 云政亭见云晨潇进来,豁然起身,走到云晨潇身边,二话不说,“啪”的一声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打的云晨潇眼冒金星,晕晕眩眩,几乎要倒了过去。可她心中满是不服气,也不叫疼,也不回避,只是睁着一双倔强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云政亭,毫无惧意。 云政亭看着云晨潇肿起的通红的脸颊,心中也略有些后悔下手太重,可又见她不屈不挠的眼神,更是激得他怒从胸中生,厉声喝道:“逆女,你还不知错?给我跪下!” 云晨潇眉头一皱,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道:“我是爹爹的女儿,爹爹打我耳光,女儿不敢反抗,爹爹要我跪下,我就跪下,爹爹不叫我起,我也决计不敢起来。可是,女儿只有一句话,我没错。” 云政亭听了云晨潇前半句话,气已是消了一大半,却忽然又听云晨潇不但不悔改,居然连错都不认,当下从鼻子中哼的一声,血脉膨胀,眉须皆张,伸出掌去,眼见第二个耳光就要落在云晨潇脸上。便在此时,那李氏跑过来拦下云政亭,也是跪倒在地求道:“老爷息怒!小姐年纪轻,犯些错也在所难免呀。老爷,手下留情。” 云晨潇心神一凛,冷冷得道:“你不必在这里充好人。” 李氏一怔,偏过头去满眼柔意的看了云晨潇一眼,轻声道:“潇儿,你就给你爹认个错吧。” 云晨潇把头一扬,愤然道:“不就是读书吗?何错之有?何罪之有?就为一个劳什子祖宗家法?忒也可笑!” 云政亭当真是怒不可遏,只气得牙齿打颤,浑身颤抖,抬足就向云晨潇踹去。云晨潇凛然大义,愤慨激昂,却也不避。李氏瞧他父女俩跟仇人一般,当时连想都来不及想,闪电般合身扑了过去。云政亭陡然一惊,想要收脚回去,但他一脚抬起,去势极急,如何收的回来?当下一脚结结实实的踹到李氏胸口。只听李氏“啊”的一声娇呼,便没了声响。 云晨潇愕然一愣,见那李氏已然双手按胸,紧闭着双眼,倒在地上。云晨潇急忙伸手扶她起来,叫道:“二娘,您……没事吧?”语气中满是愧疚和焦急。 李氏缓缓的睁开眼睛,虽然胸口闷闷的疼,有些喘不过起来,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轻柔的抚着云晨潇的秀发道:“潇儿,你就低个头,不行吗?” 云政亭这一脚下去,开始时是木然,这时才回过神来,俯身将李氏抱起,心疼道:“小薇,你感觉怎么样?踹到你胸口了?没事,没事,我这就给你请大夫去!”说罢抱起那李薇,便向内屋冲去。 云晨潇担心李薇情况,足下一点,便要起身跟上去,云政亭倏然转身喝道:“潇儿,你呆在这里。等下,我还有话跟你说。” 云晨潇不再逆拂父亲意思,当下又端端正正的跪在地板上。 第七章 弹指百年间 小七焦急的陪跪在云晨潇身边,给她喝水,扶她起身,一概被她拒绝。也不知跪了多久,才见云政亭从后屋缓缓踱步出来。 云晨潇当下挺直腰杆叫道:“爹,二娘怎么样了?” 云政亭挑眉瞥了一眼云晨潇道:“亏你还有这心思。她没什么事,休息一下就好了。你……你一直跪在这里?” 云晨潇听得李薇没事,才松了一气,却不再答话。小七在一旁插嘴道:“小姐跪了快两个时辰了,滴水未进呀。老爷,您……” “小七!”云晨潇出口打断她。 小七心中一揪,撅嘴痴望着云晨潇。 云政亭微微的点了点头,道:“潇儿,你随我来。” 父女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云家祠堂中。云家家规甚严,族内妇女小孩,都不得擅自入祠堂内。云晨潇小时候曾经来过一次,拜祭亡母,此后就再也没有来过,现下不由得满腹狐疑的问道:“爹,为何带我到这里来?” “为何?”云政亭微微一顿,眼光深邃的注视着远方,沉声道:“潇儿,你不是蔑视什么祖宗家法吗?那就要跟云家的列祖列宗说,不来祠堂,你还想到哪里?” 云晨潇张口刚要说话,云政亭已是双膝跪下,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云晨潇随着云政亭跪下,也磕了头。云政亭道:“去上柱香吧。” 云晨潇捻起一炷香来,挥手散了散香烟气,上前插入香炉中。忽此时,陡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抬起头来,盯着那最高处的灵位看了许久,心结百转千回,却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政亭在一旁道:“潇儿,奇怪吗?为什么我们云家的祠堂,最高处供奉的,却是一个薛姓灵位?” 云晨潇仔细看了看那灵位,但见上书“先师祖薛氏讳芷兰之位”。她摇头道:“女儿不知。可是薛姓乃是我朝皇姓,难道……” 云政亭舒了一口气,缓缓道:“潇儿,你也长大了。有些事,也是你该知道的时候了。这事,还要追溯道高祖皇帝永康三年……” 云晨潇心中亮光一闪,忽道:“永康三年?爹爹,我在荆山书堂的那个屋子外,曾经看到一个匾额,是藏书阁的匾额。上面写的,也是永康三年呢。” 云政亭微笑道:“不错。当年,就是在那里,你太爷爷,遇到了咱们家的大恩人。” 云晨潇插嘴道:“便是这位薛女侠吗?” 云政亭点头道:“不错。当年你太爷爷还只是个十来岁的顽童,自幼父母双亡,他无以为继,只好讨饭为生。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你太爷爷那一年忽然身染重疾,全身乏力。他又没有朋友,也没有吃的喝的,就只有在山里活活等死啊。 “就在他万念俱焚的情况下,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云晨潇闭起眼来,痴痴得道:“女子的声音……女子的声音……”说着说着,似乎那幅画面就在眼前,那女子的声音就在耳边,放佛自己就是当事人,亲身经历了当时的场景一般…… “咦,芷兰,你看前面是个人吧?”说话的是一个美貌绝伦,翩翩而飞的粉衣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年纪,眉目如画,体态婀娜。其时正值初春,山上桃花片片,扶风摇曳,灼灼其华,这粉衣女子在桃花从中一站,当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煞是好看。 在她身旁,一个白衣女子,牵着她的手,柔声劝说道:“哪有人啊?肯定是你眼花了吧?我们在这里这么久了,还是快点走吧,若焉她们还在荆州城内等着我们呢。也不知雪莹可找到那东西了。哎,那东西若然不在荆山,就怕是小叶子记错了。按说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该呀……”她眉宇清逸,白衣飘飘,不染微尘,长发一扬,宛如御风而行的天人。 粉衣女子白了她一眼道:“切!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我脑子都糊涂了,亏你一个个都记得这么清楚。”她眉目清亮,似笑非笑的,大有戏弄之意。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略有些无奈,又带怜意的道:“说什么呢怡萱,好,好嘛,怕了你了,去看看便是。” 粉衣女子嫣然一笑,百花失色。两人手拉着手翩然而去,果然,在身草丛中,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小小的身子被杂草覆盖着,若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到呢。 那唤作怡萱的粉衣女子“呀”的一声,伏下身去摸了摸那小男孩的额头,回首唤道:“芷兰,他额头好烫啊。” 芷兰早也蹲下身子,拉起男孩的手摸了摸脉相道:“体内虚寒,怕是肠胃染疾,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怡萱急道:“那该怎么办呀?” 芷兰从容的道:“只是病发突然,没什么大碍的。只要温中散寒,补益脾胃,吃些参苓白术散就好了。嗯,这样吧,把这小子带下山去,到了荆州城,先找个客栈住下,也可以给他好好调理一下。瞧他这骨瘦如柴的样子,也知没吃过几顿饱饭呢。” 怡萱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芷兰伸手抚了抚孩童的胸口,从广袖中拿出一颗药丸给那孩童吃了,然后负起那孩子,与怡萱并肩而行。 还没到山下,芷兰背上的孩童已是悠悠醒来。那孩童冷不防的被人背在背上,不由得一惊,挣扎起来。芷兰早已感到背后骚动,微笑道:“好小子,别乱动,背你下去治病。” 那孩童犹自发愣,朝旁边一看,见一个粉衣女子面带微笑的看着自己,略一出神,开口问道:“我是死了么?你们是天上的仙人?” 怡萱扑哧一笑道:“你若死了,现在该在黄泉路上呢!那我们就是黑白无常。”说着嘻嘻的扮了个鬼脸。 那孩童这才咧嘴一笑,却仍是痴痴的心道:“若然不是神仙,那你们是谁呢?” “潇儿,如何?潇儿……” 云晨潇神游万里,魂不附体,只觉自己就身在那桃红柳绿之间,那两个女子的笑貌就在眼前,可不就是天上神仙吗?而那句“潇儿”,放佛九天之外的浩浩之音。她下意识的答了一声,才觉得这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幻影中的花花绿绿渐去,她陡然睁开眼来,朦朦胧胧中,看见父亲一脸慈祥的站在眼前。这种神色,在父亲脸上,真是少见啊!云晨潇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确定眼前的不是幻影,猛然惊道:“爹爹……这……我刚才看到的是……是真实的,还是梦境?” 云政亭微微一笑,道:“你看到的,既不是真实的,也不是梦境。那是幻境。只是镜花水月的幻境。是封藏了百年的幻境。” 云晨潇摸了摸额头,迷迷糊糊地说道:“爹爹,你是说,那白衣女子,粉衣女子,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那个小孩,是……是太爷爷?可是……为什么我会身临其境的看到百年之前的情景?” 云政亭道:“你问的这些,正是后事。听我慢慢道来。薛女侠把你太爷爷救下。当时,薛女侠江湖中侠名远播,提起薛浩然,虽然是褒贬不一,但不论哪派,都是敬佩了得。她嫌名号累赘,便改名薛芷兰,与她的几位……嗯,几位好朋友归隐江湖,从此不问世事,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施悬壶济世之功德。这日来到荆山,也是偶尔救了你太爷爷。” 云晨潇惑道:“这跟幻境有何关系?” 云政亭并不回答她,继续道:“你太爷爷病好了,却还是无处可去。薛女侠瞧他可怜,便将他带在身边,在荆州住了下来。当时天下初定,民智未开。薛女侠治病救人之余,便在荆山之上,自己出钱,办了一个小书堂。不但治百姓身体之疾病,更是教化万民,潜移默化……” 云晨潇拍手一喜,双目顾盼神飞,清朗如月,恍然笑道:“是了是了!原来书堂竟是薛女侠办的。难怪那书堂后面荒草匾额上写的是‘永康三年’,可那‘林’字,又是何意?可是薛女侠姓林的朋友?啊,定是那位粉衣女子了。爹爹可知?” 云政亭微微一咳,道:“薛女侠的朋友,你太爷爷不说,我怎么知道?潇儿,莫要插嘴,你还要不要听下文?” 云晨潇一捂嘴巴,眨眨眼睛,唯唯诺诺的缩起脑袋来,不再言语,云政亭轻叹一声,说道:“当时你太爷爷仰慕薛女侠武艺,便非要拜师学艺。而那时,薛女侠已经收了五个徒弟,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个徒弟分居一位,各守一方,正好符合五行之数,不可再加。可是薛女侠见你太爷爷筋脉奇佳,骨骼清奇,颇有习武天赋,当下便传了你太爷爷一套功夫。后来你太爷爷仅凭这一套功夫,纵横南北,为高祖皇帝立下赫赫战功。” 云晨潇大奇道:“一套?就只有一套,太爷爷便这么厉害?” 云政亭冷笑道:“你莫以为这一套好学。现在,就是有人会的这半套功夫,边就是顶尖儿的行家了。当时,薛女侠传给你太爷爷的是‘北斗八卦剑阵’。这套功夫,乃是寓剑招万千奥妙变化于北斗星阵之中,把剑气之凌厉流畅,飘逸潇洒化解到八卦阵之内。所以,一人使这剑法,便如变化莫测的阵法一样,威力无穷,万人莫敌。学会这套剑阵之法,不但是武功剑术上大有长进,而且更是通晓天人之变,掌握万物之灵,兵法阵术,自然了得。因此,你太爷爷才对领兵打仗一事颇为精通,我们云家,便也世代为武官。我刚才使用的幻境之术,是迷惑你的心智,叫你生出错觉,以为身临其境,其实只是这阵法中的雕虫小技而已。” 云晨潇此时,是想说话也说不上了。她于武学之道是一窍不通,只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像小时候听神话故事一样,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问道:“那后来呢?” 云政亭接着道:“薛女侠在荆州逗留了两年。两年之后,便要动身南去,好像是去云南大理,哎,总之,是要走了。当时你太爷爷的剑阵才刚刚起步,薛女侠就把这剑阵之法尽数写出,传与了你太爷爷。她临走时嘱咐,这剑阵之术变幻莫测,非有极高悟性之人不能驾驭。若是盲目练习,被虚拟幻境所迷,极有可能走火入魔。所以不可将精髓之术传给后人。爹爹刚才用的小伎俩,只是你爷爷的一点皮毛,更不要说你太爷爷了。薛女侠还叫你太爷爷不要声张,万万不可对人说起这剑阵之术是她教的。” 云晨潇心道:“哦,爹爹不叫我读书,多半是因为这个?其实是不让我们学师祖留下的绝世武功?可也未免因噎废食。”她便也只是想想,不敢说出来,又道:“不让声张,这又是为何?” 云政亭摸了摸满脸的胡茬,道:“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潇儿,你刚才也说了,薛是我朝皇姓。可你知道,薛女侠与我朝高祖皇帝,有何渊源吗?”云政亭像是自问自答道:“她是我朝高祖皇帝的亲姑姑,而且,她来荆州府,是为了寻一样东西……” 云晨潇不由得心跳加速道:“寻什么东西?” 云政亭踱了几步,道:“寻——传国玉玺!” 云晨潇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声来,心悸神摇,后退了几步惊道:“传……传国玉玺?” 云政亭点点头:“不错。相传,传国玉玺,取材于春秋时的和氏璧。这和氏璧本来是楚国所有,后来流落到赵国……” 云晨潇插嘴道:“这个我知道的。史书上说的详细。当时秦国觊觎赵国宝物,许以十五城换这和氏璧,后来又言而无信,反倒是蔺相如不辱使命,完璧归赵。” 云政亭又沉下脸来道:“你这书读的不错嘛。” 云晨潇一时间未反应过来,讪讪笑道:“爹爹过奖,读书之事……” “哼,”云政亭鼻中哼了一声道:“不知轻重的丫头,等一下你自然明白,你现在是个什么处境,看你还笑得出来?” 云晨潇吐了吐舌头,又听云政亭道:“秦王嬴政统一天下后,雕成传国玉玺,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此后江山易主,几度沉浮。这传国玉玺也是几经转手,其中细节,自不必说。直到后唐废帝李从珂被契丹击败,手持玉玺登楼自焚,传国玉玺至此下落不明。不料前朝时,忽又有传言道那传国玉玺,其实是埋在一处隐蔽的山中,而这山形地貌,藏宝的具体方位,均记载在一本《金刚经》上。世代相传,得玉玺者,便可名正言顺,号令群雄夺得天下。于是,江湖中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历经变迁,这本《金刚经》才辗转落到薛女侠手中。” 云晨潇听到这里,嘻嘻一笑道:“这便好了。落在好人手中,皆大欢喜了。薛女侠武功盖世,定是无人抢得过她了。” 云政亭摇头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刚刚跟你说的,也是我从你爷爷那里听来的。从来只有云家子弟知晓。薛女侠不愿你太爷爷与外人说起,怕也是给你太爷爷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至于后来的事,世人知道的便少之又少了。有人说,薛女侠用那《金刚经》,去换她一位极为重要的朋友了,经书落到前朝丞相周立文手中,随周立文一死,便也下落不明。又有说,那经书其实一直在薛女侠手中,随着薛女侠一同消失在浩荡的江湖乱世之中,还有人说,薛女侠视名利为粪土,不屑为天下王,便将经书传给她侄子,也就是我朝高祖皇帝,自己浪迹天涯,逍遥快活去了。” 云晨潇颔首道:“那到底哪种说法是真的?薛女侠呢?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别说我,就是你太爷爷也不知道。只是那时候,薛女侠将自己手下五行门的五位高足,全部都派到高祖皇帝身边,当时盛传,薛女侠就怕我大燕初定,纷乱扰扰,才派人去守住这天下至宝的。总之,众说纷纭,也不知真相究竟如何了。哎,俗话说,守业更比创业难,当真一点不错。同有外敌之时,大家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可一旦局势稳定,便各怀心事,人心不齐,也忘了当年的同舟共济了。” 云晨潇脑子一转,愣道:“难道……难道宫中有变?” 云政亭道:“正是。局势稳定之后,那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同门师兄妹间,竟起了隔阂,都各怀鬼胎,觊觎那绝世珍宝。刚开始是暗中争斗,后来愈演愈烈,终于祸起萧墙,硝烟突起。你太爷爷,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崭露头角了。想那五行各门,各有所长,相生相克,又都是深化绝技,一时间如何平定?这仗几乎打了十年之久,虽然以朝廷得胜告终,然而经此一战,朝廷也是元气大伤,导致了现在诸王割据,天子不尊,朝廷衰微的局面。 “此后数十年间,各藩王势力此消彼长,时强时若。到了今日,才渐见分晓。江南江浙、福建、江西等地,乃是宁王殿下的势力范围,而巴蜀、贵州等西边广阔领土,则是安王殿下的封土,山东、河南一带,是定王殿下天下。而当朝天子真正之管辖的土地,不过陕西、山西及东北几省而已了。” 云晨潇忽道:“可是爹爹,你还没说荆州呢。荆州湖广一带,是受谁的控制?” 云政亭嘿嘿一笑,道:“傻丫头,痴人说梦,还未醒过来呢。荆州府关系南北门户,进可攻,退可守,为世代兵家必争之地。而今,唯独我们湖广一带,既无藩王坐镇,天子也顾及不到。宁王、安王、定王,哪个不想收归己有?三王之中,宁王有江南富庶之地,财力最强,但兵力微弱。想我湖广兵多将广,粮草齐备,哼,你以为宁王不辞千里来荆州,真是来选士子了?他是来探我的底细的。可是,潇儿啊,你真给我出了个大难题了。宁王亲自下令叫你去品恒书院,他哪是好心,是叫你去作人质的啊!你这丫头,真是闯祸的好材料。这下若是爹爹不叫你去,便是公然抗旨,给宁王留下个口实,以后便难与他和平相处了;但若是去了,又会处处受制于人,哎……潇儿,薛女侠对我云家恩重如山,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论哪个藩王,都是薛女侠后裔,这个,爹爹实在是为难的很啊。” 云晨潇秀眉微颦,朗声道:“爹爹错了。这天下,只有一个朝廷,不论哪个藩王,都是朝廷的大臣,爹爹您也是朝廷大臣,当然是为了天子,为了朝廷了。” 云政亭哑然失笑道:“哈哈,潇儿说的不错。可是,身不由己呀,你还小,不懂得这世事艰险,宦海沉浮,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哎,今日,怕是跟你说的太多了……罢了罢了,你回去歇着,叫老父好好想想,怎么给宁王一个托辞吧……可他虎视眈眈,又岂可轻易罢休?” 云晨潇沉吟片刻,无意间看见父亲深刻的皱纹,忽觉得他苍老了许多,再也不复当年光景。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她不禁心中一荡,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陡觉胆气横生,似乎冥冥之中,她的路自有天定,早已由不得自己了。当下说道:“爹爹,不用想了。宁王殿下一番好意,女儿怎能辜负?我又怎会让爹爹为难?爹爹放心,女儿这就收拾行装,随宁王南下江浙。” 云政亭大惊失色,凝视着女儿那毅然决然的脸颊,到嘴边的话竟是说不出口,只在心中想道:“潇儿,真的是大了,长大了……” 第八章 情窦初开 柔情向谁诉 次日,云晨潇便叮嘱小七收拾行囊。小七不明就里,反复询问,云晨潇这才支支吾吾道:“七儿,我是……我是跟宁王去品恒书院读书,七儿……” 小七本来漫不经心的收拾东西,听了云晨潇这话,却忽地双手一松,手中的物件随即落地,但她却毫无知觉,眼中充满了恐惧。云晨潇瞧得疑心,拾起地上的物件放到桌上,拉小七坐到床上问道:“七儿,你怎么了?我是去读书,又不是去阴曹地府,你干嘛这么紧张……” “小姐再莫说了!”小七尖声打断云晨潇的话,言语中已略见哽咽之音,焦急的反手拉住云晨潇的胳膊问道:“小姐,你是跟宁王去的?那,老爷,老爷就不阻拦吗?” 小七话语奇怪,想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鬟一个,怎么会知道宁王底细?云晨潇却是不防,但听出她声音的异样,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读书又不是坏事。七儿,你都多大人了,还哭鼻子?这样吧,你也收拾一下东西,跟我一起去吧。去读书,身边总也要有个人伺候吧。想那宁王殿下,也不会这么小气的。” 小七“呀”的一声,先是低着头,慢慢的,才难以置信的看着云晨潇,云晨潇本以为她会欣喜若狂,美滋滋的去收拾东西,不料小七脸上只稍纵即逝的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喜悦之情后,便再也寻不见了。又过一会儿,她那清丽的眼中晶莹剔透,似有泪花闪动。 云晨潇愕然愣住,也不知小七怎么的了,连忙哄道:“小七,你是不想去吧?好好,不去算了。我又怎么会勉强你?哎,我只想着自己快活,却忽略你的感受了。” 小七猛地摇头,泪水已然夺眶而出。云晨潇按着她的肩膀急道:“那你是为什么?” 小七拭了拭泪水道:“小七想去,一千个想去,一万个想去。小七就想永远伺候小姐。可是,小七又不能去。我……我真的不能去……”她说着说着,声音已经底到了极点道:“要是我真的只是小七,那就好了。只是小七,就只是小姐的小七,再也不是别的了。” 云晨潇听得不大清楚,糊里糊涂道:“你不是小七,那还能是谁?” 小七略一整理愁容,定神道:“没……没什么。小七随口说的。”她说着慌手慌脚的整理着东西,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波涛汹涌。然而,心为情所困,也不知是激动还是伤心,连手都是颤抖的。 云晨潇颦眉看着小七娇小的身影,隐隐觉得此事略有蹊跷,一把紧紧拉住小七的手问道:“不对!小七,你肯定有事瞒着我的,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还是,有人威胁你,不许你跟着我去?还是,小七你另有苦衷?” 小七的泪水再一次忍不住涌出,咬的嘴唇发紫,几乎要咬出血来,却仍是倔强的摇摇头,一言不发。 云晨潇柔声道:“七儿,你我情同姐妹,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你放心,不管是谁威胁你,自有我给你做主。可是,小七,你有什么苦衷,你倒是说呀!你这么一言不发的,叫我怎么帮你?” 小七颤声道:“小姐,没人威胁我。只是,小七真的是不能去。小姐,你到了江南,说不定,会遇到你更想见的人。只是……只是小姐记住,万事小心谨慎,无论对谁,不可全抛一片心呀。” 云晨潇越听越奇,只觉坠入层层谜团之中,不但父亲,就连这贴身的小丫鬟,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浑不是平日里简简单单的样子。 云晨潇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小七这才微微一笑,红着脸极不自然的将手从云晨潇紧握的手中抽出来。云晨潇轻叹了一口气,正色道:“小七,你不愿说的事,我便不勉强。你哪天想跟我说再说吧。不过小七,你也记住,不论你有什么难处,至少还有我帮你。” 小七一时无言以对,欲言又止的愣愣钉在原处。 云晨潇摸了摸小七额头,微笑道:“怎么?欢喜傻了吗?” 小七嘤的一声,一头扑入云晨潇怀中,紧抱住她道:“小七若是做了大错事,小姐会原谅吗?” 云晨潇嘻嘻一笑,道:“不会。” 小七的心顿时似被硬生生的撕开一道大口一般,冷风猛灌,疼痛欲绝,眼前一黑,几欲栽倒。云晨潇瞧见小七竟是这么在乎自己随口一句话,忙回手搂住小七解释道:“是不会原谅你。因为你无论做什么错事,我都不会怪你的,压根儿就不用原谅。天大的错也不怪你。再说了,你会犯什么错?无非是摔了几个瓶子,碎了几个碗什么的。” 小七胸口一热,抬头来颤声问道:“小姐当真?” 云晨潇扬眉正色道:“你还不信?骗你是小狗!”她脸上神色坚定,却又带了些狡黠。 小七芳心可可,扑通乱跳,但又无限欢喜,脸上红晕一现,满足的道:“那,那便好了。” 云晨潇感到小七心跳加速,脸上发烫,也不疑有他,只当是小七是被吓着了,以至于脸红心跳的,当下抱着小七拍了怕她的背道:“那胆小样儿吧,赶紧承认,是不是将爹爹的古董花瓶摔了?要我去给你说个情?” 小七“嗯?”的一声,也不言语,只将发烫的脸埋在云晨潇怀中,再也不想抬起来了。 三日之限转眼已过。这日,云晨潇刚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小二便慌慌张张的跑来道:“小姐,好像是来迎你的人来了!老爷叫你去呢。” 云晨潇打趣道:“来迎我的?迎亲的吗?呵呵……” 小二挠挠后脑勺,尴尬起来。 云晨潇也不在意,拉起小七道:“七儿,走,你送我一程再说。不然一个人太闷了。” 小七却缩起来窘道:“小姐,我就不去了……我……不能……” 云晨潇本来是满心期待,但见小七这般勉强,火热的心登时犹如冰敷,一凉到底,熠熠的神采陡然消失,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失望道:“那……算了。七儿,以后我不在家,你自己可要照料好自己。”说罢又看了小七一眼,慢慢离去。 小七看着云晨潇的背影越来越远,忍了好久,只觉心中纠葛缠绵,万般情意,不吐不快,忽地放声叫道:“小姐……小姐!”这一喊,不觉间双眼已是泪水模糊。 云晨潇心中一跳,却再也没有回头,大踏步的走了出去,只是莫名的觉得,心头有点乱。小七似乎还在叫,但终于没有勇气追上去。那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不论喊声还是抽泣声,都随风逝去了。 大厅内,宁王束发玉冠,月白蟒袍,腰际淡色镶龙锦带,足蹬玄色浅靴,中间正坐,闲适逸态,意气风发,一手捧着一盏茶,慢慢的品着。身旁左右站的两人,正是云晨潇在荆山书堂见的那一文一武。云政亭一身官袍笔挺,右方下座,表情凝重,低头看着地板。 云晨潇一诧,没想到宁王会亲自过来,而且身着正装,看似很正式的样子。她漫步上前,行叩拜大礼道:“民女云晨潇,见过宁王殿下,殿下千岁……” 宁王陡然放下茶杯来,笑道:“贤侄女,何必跟本王客气?平身赐座。” 云晨潇也不推让,站起身来,在云政亭下手处坐下。 宁王点点头道:“好,云丫头也来了,本王是不虚此行啊!云帅,我把你女儿带走,你不会心里对本王不满吧?” 云政亭额上冷汗一冒,忙道:“下官不敢,潇儿能得王爷赏识,是她的福分,下官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满?” 宁王哈哈大笑道:“云帅,真是深藏不露啊!只怕是心口不一吧?”他略微一顿,又道:“哎?云帅,云夫人哪去了?本王听说,云夫人李氏,闺名儿唤作小薇,可是一位大美人儿啊,云帅你金屋藏娇,哈哈,也不叫本王看看吗?” 云政亭全身一震,心中暗惊道:“这宁王忒的神通广大,怎么连小薇的闺名都知道?如此看来,我的一举一动,可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呀!”他想到这里,已是汗湿衣衫,起身拱手小心答道:“贱内昨日染疾,身子不适,请王爷恕践内不敬之罪。” 宁王淡然一笑道:“只怕不是身子染疾,是受了人一脚吧?哎,也不知是谁这么大胆子!替本王向云夫人问个安。就说本王说的,谁胆敢在云帅府上撒野……”他说着走到云政亭身侧,轻轻拍了拍云政亭肩膀,一字一顿的低声道:“本王定不饶他!” 云政亭头皮发麻,连连答道:“是,是……” 宁王点点头道:“知道就好!云帅,本王这就启程了。荆州门户,还要靠云帅好生把守才是!”说罢早也踏步出去。 云政亭见宁王走远,狂跳的心才渐渐定了下来,道:“潇儿,你……” 刚才那一幕,云晨潇早已是看得一清二楚,当下坚定得道:“爹爹放心,女儿应付得来!爹爹,保重!”说罢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急步跟上宁王。就这么自信满满,不卑不亢的,出了云家大院,出了荆州城门,出了湖广地界,出了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家乡,踏上了一条风雨不归之路。 ****************************************************************************** 舟车交替,行了差不多十日,云晨潇一人独自一辆马车,浑浑噩噩,就只吃吃睡睡,也不管外面如何。有时宁王也会来跟云晨潇聊几句,云晨潇此时对这位风采照人的宁王,仍是仰慕,仍是欣赏,但再也不是单单的小女子的心思,对他的仰慕与欣赏中,夹杂着些许揣摩与研究,她倒要看看,这个男人,究竟有什么本事,最主要的,是他有什么缺点,有什么短处。可是十天过去了,宁王似乎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完美的人物,云晨潇绞尽脑汁,也没发现他什么弱点。非但如此,宁王身边的人,也似一个个无底的深洞,透着几分不凡。云晨潇心思缜密,观察入微,仍是一无所获。好在她倒也不是要刻意发现什么,就是纯粹的好奇。后来发现无功,便也不再执着,只是每日推演算术,自己出题自己解,尽得算学中的精妙,倒也自在。 这日,云晨潇正低头做题入神,忽然马车猛然刹车,她随车子往前一顷,前额刚好碰到车内茶座。 云晨潇吃痛,不由得大皱起眉,掀开帘子问道:“干什么呢?” 那车夫跳将下来,正要说话,却见钟豹走了过来。他连忙放下马鞭,作揖道:“钟大人!” 钟豹也不正眼瞧他,径直向云晨潇看去。云晨潇认出钟豹就是那日推她的人,对他没有半分好感,再加上她此时微有怒气,便放下帘子来,不去理钟豹钟豹在车外朗声道:“云小姐,现在已经到了杭州城了。王爷叫你歇息一下,明日收拾行装,跟着慕容先生前往雁荡山品恒书院。” 云晨潇没好气的答应了一声。钟豹见云晨潇如此目中无人,心中颇为不服道:“你这丫头,还来劲了吗?王爷也不过是一时尝鲜,等玩腻了,还不知你这小丫头魂归何处呢。”当下愤愤离去。 当天,云晨潇被安排在宁王府附近的一家豪华客栈住下。与其说这是个客栈,倒不如说是宁王府的专事招待住所。宁王喜好结交天下朋友,颇得人心。而王府雷池重地,闲人不得进。宁王就买断附近几处大客栈,无论来人是谁,只要有本领,皆可入住,费用由宁王府承担。不少江湖亡命之徒,惹上官司的,或被仇人追杀的,仗着几分本领,皆投靠宁王羽下。官府自然不敢再为难,就是那些江湖中人,多半也是受过宁王恩惠,拿人的手短,只要人在宁王府地界,无人敢动手,这似乎已成了一条江湖铁律。 云晨潇进入客栈,眼观六路,早已看出有不少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她好奇的东张西望,忽听身后那人木然说道:“云小姐,你最好不要去招惹这些人,不然,可没有好果子吃的。” 云晨潇回头一看,正是那日看她卷子的慕容先生。这慕容先生单名一个光字,是品恒书院的山长,除此之外,云晨潇对他一无所知,此时听他出言提醒自己,便笑道:“多谢慕容先生提醒。” 慕容光哼了一声,形如槁木,面无表情的带着云晨潇前行。云晨潇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心道:“这老头儿,又是一个怪人!难道宁王身边就没有一个正常的人吗?”她此念未觉,那慕容光忽然回头,一双死鱼眼盯着云晨潇森然说道:“云小姐,老夫怪则怪矣,你可不能对宁王殿下不敬!” 云晨潇吃了一大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呢?你究竟……” “哈哈哈哈,慕容师叔,看你这样子,枯木神功,可是又有长进呀!侄子佩服的紧呢!” 这声音从众人头顶传出,云晨潇大为好奇,抬眼望去,找了半天,只见最高的房梁上坐着一个人,那声音,似乎就是此人所发。 慕容光脸上稍一动容,说道:“哦,原来是霍师侄,怎么,你也来投靠宁王殿下了?” 房梁上那人又是纵声一笑,说道:“霍某纵然不堪,却还没到投靠他人,做他人门下犬的地步。师叔就是师叔,境界比侄儿确实高多了!” 慕容光心头微微一怒,但转念一想,遂笑道:“霍横扬,那你来这宁王地界,总不是来喝酒的吧?难道是,哦,是了是了,你们火门,特立独行,气焰嚣张。是不是水门的师侄女们,看着不顺眼,找你们火门的麻烦来了?” 房梁上的人这次却不再说话,云晨潇只觉眼前红光一闪,也不知那人怎么变身,就已到了身前。云晨潇定睛一看,但见这人高大威猛,浓眉鹰目,鼻挺口方,相貌粗狂,脸色泛红,身后背着一口大刀,像一座山一样,矗立在眼前。 云晨潇一见他,登时认出了出来,喜道:“大个子!是你呀!” 霍横扬本来不防慕容光身旁的人,此时云晨潇一喊,他才注目看去,认了一会儿,随即笑道:“妹子,好呀?咦,我只道你男装淡雅潇洒,换了女装又是这般清丽脱俗,一下子没认出来呢。你怎么跟着老木头混到一处去了?不好,不好了!” 云晨潇一下哪及细说,心神一动,问道:“大个子,那日骑马追你的姑娘呢?” 霍横扬听了,登时大窘,本来就泛红的脸色更是罩上一层青紫,冷冷的道:“那日是哪日?哪有什么姑娘?” 云晨潇急道:“你怎么不记得了?那位姑娘貌若天仙,一身青衣,还叫你师兄呢。” 云晨潇不问还好,她这一问,慕容光得意的看着霍横扬,嘲讽道:“果然,不幸被我言中了?那日这丫头在荆州拿出那片面纱,我就猜得差不多了。横扬,好好跟师叔说说,你得罪哪个师妹了?哎,水火素来不容,你们两门,总少不得争斗呀。要不要你师叔从中调和一下?” 霍横扬愤然挥袖道:“呸,就你也配?我虽对付不得水门的丫头片子们,对付你却是绰绰有余。你再乱说,惹得老子生气,老子一掌烧了你这烂木头!”说罢迈出几步,又猛然回首道:“妹子,这老木头不是什么好货色。妹子还是赶紧走吧。”说着伸手在桌子上一拍,喝道:“酒保,上酒上酒!” 云晨潇听得他们说话,心中想道:“水门、火门、木门?难道……难道他们就是薛女侠的传人吗?那……” 不及细想,只觉周遭一阵爽风拂面,暗香浮动,卷的云晨潇衣袂轻扬。伴着这阵清风,便听得一个女声道:“霍师兄,大英雄,为了避难,却到了宁王这里吗?” 那声音娇而不媚,清灵灵的甚是悦耳。云晨潇一听,登时杂念全绝,只有一个心思道:“是她?她来了?”想到这里,却没来由的阵阵紧张,手心渗出细汗来。 第九章 水天共一色 白光闪动,星星点点,犹如冰雪初降。清风微鼓,热气分流,似在熊熊火焰中横劈出一道冰峰,夹着些许水汽,分不清哪是天,那是地,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向人逼来。 霍横扬倏然起身,一个起落已是立在众人最前面,双手平摊,左右交叉,运指如飞,快如疾风。云晨潇只觉眼前千手千影摇动,顷刻间白光尽收入霍横扬双掌,他双掌一上一下,前后来回运作,放佛抱着一个洁白无瑕的大雪团一般,说是雪团,又比雪团晶莹许多,倒是一个通体半透明的水晶珠子。又过一会儿,霍横扬浑身一抖,双掌运气,陡然送出,那水晶雪团登时化作一道晶亮的长光,破空而出,似一把绚丽灿烂的利剑,折射着射入酒楼里的七色阳光,朝客栈门口凌厉的射出,这冰剑刚出门口,顷刻间便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熔化成一滩清水。 “好,师兄的火力竟能化解这残冰飘雪。”那悦耳的声音再次飞出。云晨潇听得心神激荡,跂足翘首望去,却始终不见人影,端的是心急如焚。 霍横头微皱,说道:“水师妹,且不说这里是宁王地盘,你这残冰飘雪何等威力,在这等人丁密集之处施展,就不怕误伤人吗?你我两门恩怨,又何必牵连无辜?” “哼,师兄倒是会充好人!”此声刚落,但见门口烟雾缭绕,异香叠叠,犹如仙境,就在这青岚薄雾中,有一片浮云,飘飘然入客栈中。云晨潇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当下用力在自己手背上猛地掐了一下,疼痛钻心,方知不是错觉,当下睁大了眼睛瞧去。敢情这不是一团云,而是无数白色丝锦绸缎,罩得其中的人,虽看不大清楚白绸之内的人,却听得她的声音道:“水门神通,岂止一技?霍师兄,师妹还想请教呢!”她说话间,白绸已是飘然送出,直击霍横扬门面。那白绸虽然柔软,但丝丝相扣,环环相接,白绸内的女子将体内真气灌入白绸千丝万缕之内,犹如一道钢丝大网,虽然不似刀剑锋利,却当真有切冰斩玉之能。疏而不漏,涵盖八方,无所不包,眼看那白绸越来越密,光圈在霍横扬身侧收缩,就要将他围在白绸之中。 霍横扬识得厉害,双脚蹬地,浮身越到客栈二楼,腰间用力一摔,背后那宝刀通人性一样,应力而出,他右手轻举,接住宝刀,挡在身前,小臂发力,那刀身笼罩上一层火红色,火光闪耀,逼得白绸圈子扩大,他口中冷笑道:“师妹,水门水袖功当真出神入化了!” 那女子娇喝道:“识得厉害便好,交出东西!” 霍横扬干笑一声道:“厉害又怎样?莫以为我火门就怕了你了。师妹,你本领还未到家,只知五行相生相克,难道就不知五行更有相乘相悔之理?” 那女子轻蔑的一笑,道:“少废话!看你能逃过我这天网?”当下运起神功,那白绸随力舞动,纵横交错,弯出优美的弧线,来如流水潺潺,去如寒风骤起,霎时间如青云蔽日,白虹掠天,白光久久不觉,似要永远停在半空中。 众人只觉屋内猛然一暗,冷气袭人。云晨潇极目望去,只见两人腾云驾雾一般,一红一白,相织相交,再迎着日光缤纷斑斓,真有彩带横卧枕碧波之美感。而那白绸尤为神奇,日光落在绸上,竟不往下直射,而是直接反射出去,犹如一面镜子,射出万丈光芒。 再看霍横扬,宝刀在手,虎目一瞪,叱咤横披,似猛虎下山,雄浑磅礴。这一刀劈出,隐隐间便如旭日东升,火光咋现,霹雳作响。屋内是又热又亮,映得众人脸上红光焕发。那女子见对方来势汹涌,初时以攻为守,想要用白绸缠住宝刀,化他的火力,不料霍横扬刀法着实了得,内力强劲,前后相辅,滔滔不绝。那女子修为尚浅,只得收回白绸,身子一旋,避其锋芒,防着周身,再伺机进攻。 云晨潇看得眼花缭乱,又觉周身忽冷忽热,她虽不懂武艺,但也知他二人一冷一热的对决,冷的时候便是那女子占了上风,热的时候就是霍横扬火力更胜一筹。就这么冷热交替,谁也不多一会儿,谁也不少一会儿。云晨潇看得心头时紧时松,七上八下的,却然听得身边慕容光道:“想知道他们谁赢谁输吗?” 云晨潇一时看得出神,竟而忘了身边还有一人。慕容光一语惊醒梦中人,云晨潇一拍脑袋说道:“对呀!慕容先生,刚刚大个子叫你师叔,你的武功定然在他之上,以你之见,他们胜负如何?” 慕容光看着二人,捻了捻胡须,漫不经心的说道:“霍横扬刚才说的不错,五行相悔。” 云晨潇猛地打了个激灵,心道:“五行相悔?是了,他们一个是火,一个是水。若按五行相克之理,本来是水克火,那大个子是必输无疑。但是万事皆有变数,相悔一说,则是反克之意。虽然水克火,但若水气太弱,火气太重,则火可生土,土一生,必然克水。如此一来,水不但不能克火,反而会被火所克。”她想通这节,不由得心头一沉,大叫一声道:“哎呀,不好,那姑娘要输的!小心呐!” 云晨潇此言刚落,周身便是一热,犹如火燎,持续不绝,显然是霍横扬占了上风。 慕容光脸上难得闪过一丝笑意,颔首道:“你这丫头,武功虽然不济,见识倒是不赖。” 云晨潇侧过脸去,正欲回话,忽然腿下一寒,定睛看去,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白绸,紧紧缠着自己。她丝毫不会武功,也不知如何闪躲,只“哇呀”一声大叫,倏然间脑袋膨胀的有两个大,眼前景物尽是花花绿绿的模糊,只是她自己瞧不见自己的身子如一个螺旋一般,滴溜溜的向客栈门外飞去。待到反应过来,自己已然被慕容光接住了身子,平平稳稳的放在地上。 云晨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险转的头重脚轻,刚被慕容光放下,登时胸口憋闷,不分东西南北,悠悠的原地转了个圈儿,腿上似踩着棉花一般,往前一顷,只“哐”的一声,又结结实实的撞到门框上,额上顿显出一道红印。她这一撞,倒是清醒不少,张着嘴巴久久合不上去。 那女子“呸”了一声道:“谁叫你多嘴的?谁说的本姑娘会输?” 原来刚才云晨潇心急口快,喊了出来,这女子已然落了下风,本应无力回手,但一来霍横扬本不愿伤她,出手点到为止,颇为小心。二来这女子实在聪明的紧,眼看自己将被霍横扬制住,灵机一动,只将全身精力汇集到小指,忽然一挑,抽出一条细丝带,向云晨潇攻来。须知绸缎每一丝都含有她内劲,当真是水无常形,手法运用自如,伸缩有致。此时她将内力聚在一丝之上,犹如将一道波澜横射出去。这样一来解了自己心头之恨,二来又扰乱霍横扬注意力,只要他稍有大意,这女子便可凭借这一丝白绸反攻回去,大有反败为胜的机会。这女子输而不乱,是以想出此法实是一箭双雕的妙计。 云晨潇回过神来,方知是这女子挥绸打的自己,她一时怒气冲天,心道:“我好心提醒你,却换来这一抽?是何道理?我云晨潇是好欺负的吗?”当下大声喝道:“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那女子登时气得满脸通红,顾不得风度不风度的,也是放声喝道:“谁叫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 云晨潇柳眉一抬,嬉皮笑脸的唱了个诺,说道:“好哇,我狗拿耗子,那你就是耗子咯?” 那女子一听,肺都要炸开一般,她两人一人一句,云晨潇自比吕洞宾,她却自说自己是耗子了!想到这里咬牙切齿说道:“你……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霍横扬本在全神贯注的提防这女子反攻,这时听她二人对骂,却不由得哈哈一声笑了出来。 云晨潇满脸从容道:“姑娘说得不错。在下不才,确实吐不出象牙,难道姑娘会吐?那不妨当场一试,也叫在下开开眼界!” 那女子此时已是全身颤抖,美目中杀气森然,却是冷冷一笑,道:“好,本姑娘这就送你去阎王爷那里看!”说罢抢身过去,也不知她如何动作,已是逼近云晨潇门面。 云晨潇斗嘴吵架还可以,若论到动手,只怕这女子一根头发丝,也能穿破她喉咙管。云晨潇心中大骇,心知无法躲闪,索性双目一闭,一动不动。 那女子早已料到云晨潇不会武功,当下喜不胜收,白绸已至。她本在气头上,是一心一意要躲云晨潇性命,但忽然间近了,瞧清了云晨潇容貌身形,却只觉眼前一亮,又没来由的心头一软,犹豫了起来:毕竟萍水相逢一个人,若因为几句口角,便说杀就杀,岂不大违侠义之道? 她这一犹豫,出手自然是一滞,慢了半拍。慕容光、霍横扬已是一左一右,同时挡在云晨潇身旁。慕容光趁那女子犹豫之际,伸出瘦如枯木的手,一把拉下她的白绸攥在手中道:“好侄女,可切莫伤了这位云小姐!” 霍横扬向后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云晨潇,嘿嘿一笑道:“妹子,没吓着吧?” 那女子本已想要收手,却见这两人同时护着云晨潇,又是疑惑,又是燃起一把怒气道:“慕容师伯!你为何也护着这气人的丫头?” 慕容光道:“你是心悠吧?嗯,这位云小姐,是宁王殿下请来的贵客。小悠呀,看师伯的薄面,算了算了哈!” 那心悠“哼”的一声道:“那她骂我,师伯怎么不为我做主?”说罢眼咕噜一转,微笑着对云晨潇讽刺道:“你这算不算狗仗人势?嘻嘻……” 云晨潇被霍横扬高大的身躯挡的什么也看不到,却能想象到水心悠那盛气凌人的样子,不由得怒道:“是你先打我的!别赖账,要算的话就从头算!慕容先生,先把她抽成陀螺再说,要她也尝尝‘金星当头万树花’的滋味!” 心悠跌足嗔道:“你……你……混账!霍师兄,你先让开,等我收拾了她,我们俩再了断!” 霍横扬却仍是一丝不动道:“师妹,我可不能看你随便杀人呀!” 云晨潇此时却是豪气陡生,拉了一把霍横扬,往前大迈一步,昂首挺胸立在那女子面前,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道:“嘿嘿,你这是狗急跳墙啦呀?好,本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需旁人插手!”说着一道凌厉的目光向那女子射去。她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但见这女子形若惊鸿翩然起,面如无暇羊脂玉,眉似柳叶,目如朗月,撅嘴瞅着自己,脸上罩着一层薄薄的红晕,似含嗔又像撒娇,万般风情,似颦还笑,叫人怒也不是,喜也不是,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愫。但于娇媚中,又自有三分天生的英气,三分凌人的傲骨,妙手丹青也难描画,单这孤高清冷的气质,又岂是一般庸脂俗粉比得的?但叫云晨潇惊的,却不是她的绝伦美貌。云晨潇蓦地一愣,心中兴致大减,痴痴的失望道:“你……你不是她?” 水心悠愤然道:“什么是她不是她的?你拿命来!”说罢双掌已然推出。 云晨潇茫茫然,只心道:“不是她,不是她?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感觉是她呢?这感觉好奇怪……”她就这么失魂落魄的想着,放佛高僧入定一般,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竟是浑然不觉。 慕容光虽然白绸在手,却不出手,似早已参透二人心思,胸有成竹的冷眼旁观着。而霍横扬却已然大惊,正欲抢身掠过,却见心悠只是虚晃一掌,力气到云晨潇身边时,已是尽数泄尽。只是在她肩头轻轻一拍,犹如彩蝶落花,清风拂柳,不经意间掠起云晨潇几缕青丝。 水心悠乜斜的瞅着恍恍惚惚的云晨潇,还以为她是被自己气势所迫,吓得没了主意,泠然一笑道:“我不跟不会武功的人动手,省得人家说我欺负你!” 慕容光点头道:“不错,这才是为人之道。小悠,你初出江湖,为人处事,须得宽宏大量才是。” 水心悠一改刚才的不恭之色,老老实实的答了声“是”,又瞄了一眼霍横扬,傲然道:“霍师兄,既然这里是宁王的地界,不便动手。师妹在杭州城外等你。想来霍师兄,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霍横扬锁起浓眉道:“师妹,这其间定有误会。大家师出同源,我们火门,又怎么会去偷水门的宝物?” 水心悠淡淡的道:“丢失宝物之时霍师兄正好在场,而且黑衣蒙面,难道是巧合吗?误会也罢,恩怨也好,我奉师命,只管追回宝物,其他一概不论。” 霍横扬正欲开口,门口一个人气喘吁吁的道:“师姐!可找到你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青衫绿裙的女子,清秀动人,温婉轻盈,叫人观之忘俗,她一双不谙世故水汪汪的大眼睛,只盯着水心悠,道:“师姐,你怎么不等等我?” 云晨潇见了这女子,不由得心中狂跳,颤抖的伸手摸了摸怀中的面纱,心道:“不错,那日见的,却是这位姑娘。”虽然那日她轻纱遮面,但这双水汪汪能说会道的眼睛,云晨潇却是记得一清二楚,想要说话,却又不知从何开口了。 水心悠见了青衫女子,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道:“阿涣,不是叫你等我的吗?怎么跑来了?” 青衫女子也是一笑,粉面皓齿,露出两个可人的小酒窝道:“师姐走了快两个时辰了,我有些不放心,就追过来了。”说罢走到慕容光身旁,盈盈一拜道:“水门弟子水之涣,见过师伯。慕容师伯好!” 慕容光颔首搀扶起青衫女子道:“好侄女不必多礼。” 青衫女子缓缓起身,又走到霍横扬身边,低头执手行了个平辈礼,但依旧恭恭敬敬的道:“霍师兄好,这些日子被我们追赶的也累了吧?难为你了。” 霍横扬深知这位水之涣小师妹温柔善良的性子,又看了一眼傲气十足的水心悠,哭笑不得的一摆手,道:“不累不累,谢小师妹记挂着!” 云晨潇听了那青衣女子的话,却是忍不住扑哧一笑,当下乐不可支,心道:“大个子不是她们的敌人么?怎地也这么客气?” 水之涣听得云晨潇笑声,脸一红,走到云晨潇身边怯生生得道:“这位小姐,难道我哪里做的不合礼数,惹你笑话吗?但请小姐不吝赐教。” 这次倒是云晨潇脸上一红,支吾道:“这个……不是的……” “涣儿,你别理她!这人是个……嘿嘿,是个疯子。”水心悠说着早也把水之涣拉了回来。 水之涣满是疑惑的看了云晨潇一眼,只见她衣冠不整,头发凌乱,额头红红的一块,当下对水心悠的话信了七八分,说道:“疯子吗?师姐,那她岂不是很可怜?啊,对了,慕容师伯,我听家师说,木门深得师祖医道真传,有妙手回春之术。不如,你给这位小姐看看,能不能把她这疯病治好?” 慕容光愕然一呆,无奈道:“这……这……” 云晨潇看着得意洋洋的水心悠,勃然大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本是好心提醒你,要不是看在……哼,你这叫狼心狗肺!” 水心悠这次见了云晨潇先动怒,不由得心头微微一喜,却不理会云晨潇,只对水之涣笑道:“阿涣,师姐跟你说哦,我今天干了平生最痛快的一件事,那便是痛打落水狗,那疯狗乱咬人,我便略施小计,教训了她一下!呵呵……” 云晨潇气得牙痒痒,刚欲反驳,却听那水之涣摇头柔声道:“师姐,小狗落水,本就够可怜的啦,你怎舍得打它呀?哎……” 水心悠自得的一笑,颔首道:“阿涣说得不错,不错。大不了下次见了她,咱们绕道走嘛!”又转身对霍横扬道:“霍师兄,杭州城外,师妹候着你!”说罢拉起水之涣的衣袖道:“好了,阿涣,此间事了了,师姐带你去城内玩玩!” 云晨潇听得水之涣要走,急忙追出几步道:“水姑娘,请留步!” 她这一喊,两位“水姑娘”同时回头。云晨潇瞪了水心悠一眼,水心悠知道她不是叫自己,愤愤的别过脸去,不去踩她。水之涣却对她淡淡一笑道:“小姐还有话要说?” 云晨潇看见这女子笑容,如沐春风,心头的怒气登时化为乌有,回报的一笑道:“姑娘,这面纱是不是你的?”说罢拿出那面纱来。 水之涣一呆,若有所思道:“啊?这面纱怎么在你那?这面纱是……是……” 云晨潇双手托着面纱,等着水之涣回复,却不料眼前白光一晃,她再往手中看去,哪还有面纱,就只见水心悠手握面纱,嗔目怒视着自己道:“坏东西,你哪来的我的面纱?莫不是偷的?” 云晨潇愤然道:“哪有你什么事?把面纱还给我!”说着纵身伸手,便上前去抢。可水心悠身法变换高明,只轻描淡写的一闪避开,道:“这本就是本姑娘之物,凭什么给你?” 云晨潇自知武功不及,只有干瞪眼的份。水之涣见二人争执不下,忙跑过来道:“这位小姐,面纱确实是师姐的呢。只是我替师姐拿着,却不知何时丢了。是小姐捡到的吗?好了,这才是物归原主的大喜事。” 云晨潇一滞,看着水之涣问道:“是么?” “真的啦!”水之涣用力的点点头道,仿佛越用力,云晨潇便越会相信,又道:“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失主?” 云晨潇不好意思的低了头道:“其实,其实我就是……你还记得在荆州,你借了一匹马么?” 水之涣这才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欢喜道:“你就是……呵呵,我说呢,总觉得似曾相识,小哥?哦,原来你是个女子!那日的事,多谢姐姐啦……”说罢又是行了个礼。 云晨潇大剌剌的挥手笑道:“一点小事,何足挂齿?嗯,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 云晨潇这边也学着江湖中人的口吻,说出这两句话来,却是气势不足,学得有些不伦不类,水之涣听了,捂着嘴脆生生的笑出声来。水心悠在一旁也是一笑,道:“学人说话,不知羞呀,这就叫……画虎不成反类犬哟……” 云晨潇斜眼瞪了水心悠一眼,扮了个鬼脸撇嘴道:“你这死丫头,存心跟我过不去吗?嘿,我便不与你争辩。君子不辩自清。” 水心悠嘻嘻一笑,道:“好好,你是女中君子,行了吧?”说罢拉起水之涣,两人似乘着云气,不一会儿飘然而去了。 云晨潇怅然若失的回到店内,慕容光瞥了她一眼道:“云小姐,赶紧进房间休息吧,明天一早赶路。” 云晨潇应了一声,看见霍横扬正在一旁喝酒,忙凑上去道:“大个子,大个子,刚才那两个人,怎么都是你师妹吗?” 霍横扬也不斟酒,直接抱住酒缸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道:“嗯,不错。水门的丫头片子,当真是跟我过不去。真是的……”他说罢一手拎着两大坛子酒,另一只手则不停的拿酒往嘴里猛灌,踉踉跄跄的走出客栈去了。 云晨潇看着他的背影,没来由的心中一酸,想道:“看来他们真是薛女侠的传人了?哎,却是这般窝里斗,也不知薛女侠见了,会怎样的伤心呢!” 第十章 足踏雁荡山 一望无际的官道,似是直通天边。正值夏日,草木茂盛,娇花鲜艳欲滴,路边偶尔有几间简陋的茅屋,那“茶”字旗在风中飘荡,透着无尽古意。 云晨潇与慕容光一起,车出了杭州城,一路往南走。初时还有许多随从,可越是往南,随从就越来越少,后来就只剩一个车夫,连一个小厮都不见了。慕容光倒是也不避嫌,与云晨潇同乘一车。其间云晨潇多次询问五行门中的恩怨,慕容光却是闭口无言,只字不提。 云晨潇后来索性也是一言不发,只管自娱自乐,做题打发时间,或是在纸上打出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自己与自己下棋。慕容光见她自己下棋,也能兴致盎然,心中虽是好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这日云晨潇托腮苦思冥想,只拿着毛笔在纸上写来写去的,可是写完随即便投出车窗外,如此来回几次,便郁郁不乐,全不是平日里精神焕发的样子。 慕容光微感疑惑,眯眼看着云晨潇,从鼻子哼了一声,问道:“云小姐,在干什么呢?” 云晨潇正聚精会神,随口答着,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我在想唐僧一行《大衍历》的大衍术,虽然可以推算星相位置经度,昼夜时刻,但终有瑕疵,不够精密……” 慕容光所在的木门,当年受薛女侠费心调教,习天地之变,五行八卦之术,只因木性可曲可直,枝条发达,生发力强,催生万物。所以木门传人,对于医学、算学均有颇深造诣。那《大衍历》立法依据《易》象大衍之数,慕容光自然是烂熟于心,此时听得云晨潇谈起天文算学,颇是讶然道:“那是不错的,天体运动,本就快慢不一,各行其道,大衍术却只能有二插之法,自然不能进一步精确。” 云晨潇于算学向来是一人钻研,倒不是因为她读书不得自由,就算是得了自由,也鲜有人知这深奥的算学之道。云晨潇蓦地听了慕容光的话,犹如俞伯牙遇钟子期,大有知音难觅之感,她眼睛放光,身子前倾,兴奋的说道:“是了,先生,后来郭守敬郭先生在《授时历》中,又进一步推演出‘平、定、立’三差,这三次内插法,可就精密多了。” 慕容光微微一笑,道:“不错,此法为招差数。郭老推出这一术,实是功不可没。依此法,大可推演星辰运行速度及太阳黄道的精确经度,乃是天文历法中绝大进步。” 云晨潇颔首道:“先生说的不错。在下疑惑的,便是这三次内插之上,可还能四次内插、五次内插。还有,既然有四元术,可否解出五元、六元、或者更高的元次呢?甚至,是否可解出无穷的元数方程?哎,我智力有限,才疏学浅,却是思索不出。先生可否指点一二?” 慕容光一愣,心道:“这小丫头,想人之未想,心思缜密,精于算学,果真不简单。”他虽这么想着,却仍是冷冷的道:“要解高元方程,也不是什么难事。待你到了书院,我再慢慢给你道来。” 云晨潇一听,登时热血沸腾,大喜过望道:“先生……您当真?” 慕容光点点头,又道:“我看你闲来无事,自己下棋,倒也无聊。不如,我们来玩射覆如何?” 这“射覆”之术,古来有之。射意为猜,覆,即是覆盖之物。说白了,就是一人藏东西,另一人来猜覆下之物。这游戏,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精通易理者,只需占上一卦,便十有九中,若是不通易经者,便无迹可寻,往往乱猜一气,想这世上可藏之物何其多也,那猜中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了。这便是所谓的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云晨潇不愁游戏,就是发愁没人跟自己玩。只是平日里慕容光冷冷冰冰,她碍于面子,也不开口,此时听了慕容光自己送上门来,自然求之不得,欢天喜地的答应了。于是慕容光先压东西,云晨潇闭目不视,过得片刻,慕容光拍拍手道:“好了,你且猜猜,这盒子下面是何物?” 云晨潇斜眼看去,随即掏出一枚铜钱,占了一卦,一看之下,乃是个下坤上巽的“观”卦,她微微一笑,说道:“此卦为观,上风下地,风拂大地,乃是德教遍施,人心顺服归从之意。” 慕容光微微一点头,又道:“莫要说废话,且猜东西。” 云晨潇道:“猜物更是简单了。此卦不需变爻,直依卦辞:盥而不荐,有孚顒若。盥,便是祭祀时香酒泼地,又有坤卦,坤为地,地生土,土为细末状,那想来是香料之类的东西了。” 慕容光笑道:“算你猜对了吧。”当下揭开覆在那事物上的盒盖子,云晨潇一看,果然是一小抹香料。当下自然无限欢喜。 如此来回几次,慕容光所覆之物越来越难猜,单凭卦辞,亦难解释。须得依象、数、理缜密推断,如此一来,云晨潇倒是猜错了不少。但无论云晨潇所覆何物,慕容光总能毫无纰漏的猜出,云晨潇偏不信邪,故意出刁难的点子,又是问颜色,又是问材质的,但慕容光猜无不中,就跟生了一双透视眼一般。 云晨潇心中已是佩服之极,忽然想到那日慕容光轻易的窥探出自己的心思,不由得奇道:“先生,难不成您真有火眼金睛吗?不但能看透所覆之物,甚至连人的心思也可看出来?” 慕容光悠然的拈了拈胡须,道:“不是火眼金睛,但只要是物,就必有所依之法,人心也不例外,自有察言观色的识人之术。丫头,这天下学问,不论是天文数术,八卦五行,尽是博大精深,永无止境,你可要虚心学习才是。” 云晨潇颔首道:“先生说的不错。所以……我要到书院去读书,先生,您以后,可要多指点我。” 这几日同车而行,慕容光虽然冷淡,但学问见识之博广,已叫云晨潇不知不觉间,对他有了几分师长的敬意。 慕容光未答话,而是起身跳下马车。云晨潇也坐的乏了,随着他下了车去。她刚一下车,便觉眼前一亮,仰头望去,苍茫暮色中隐着层峦叠嶂的青山,壁立千仞,直插云霄。远处似有依山而建的屋子,雾傍山间,溪绕屋檐,那屋子似是建在云彩之上的玉宇琼楼一般,叫人无限遐想,那空中楼阁中,是否有九天仙子?那暮霭沉沉中,是否藏着洪荒时代的奇珍异宝? 云晨潇没来由的心头一爽,笑赞道:“好一个岩高白云屯!我梦中好像来过呢!呵呵,是我喜欢的地方!” 慕容光颔首道:“那敢情好。这里便是雁荡山了。品恒书院,就在前方。山路陡峭难走,咱们须得安步当车了。山间清苦,云小姐养尊处优惯了,还需多适应,不可娇气。” 云晨潇恭敬的作揖道:“先生的话,弟子牢记了。” 慕容光一愣,心道:“你这丫头,倒是灵活,我没称是你师父,你倒先自称起弟子来了,呵呵,叫我不好推辞。”他虽知云晨潇耍的小心眼儿,却也喜欢云晨潇资质天赋。这几日他与云晨潇讨论天文数学,玩射覆之戏,也是有意试一试云晨潇秉性如何,于是便不说破,默默走在前面。 云晨潇揣摩出慕容光的心思,也是乐呵呵的跟了上去。 雁荡山位于浙江乐清境内,以“灵奇”闻名天下,素有“东南第一山”之称,因“冈顶有湖,芦苇丛生;结草为荡,秋雁宿之”而得名。云晨潇漫步山中,各种奇峰怪石,云海奔腾,无不尽收眼底。云晨潇自幼荆州长大,不曾出过远门,此番入山,抑制不住满心的兴奋之情,徜徉于大自然之中,胸中大宽,说不出的快活自在。 慕容光看得云晨潇欢喜,也不知怎地,竟是一改往日沉默寡言之情,主动说道:“云小姐,你看这里景致如何?” 云晨潇猜出慕容光又是考教自己,便笑道:“我曾读过前人书说‘雁荡自奇,不附五岳;龙湫所注,别为一川’。可是这灵奇一景,于书中哪能读得出?只有身临其境,才可尽得山中箴言,不过,弟子也只能会意于心,先生叫我说,我又说不出了。” 慕容光赞赏的点了点头,笑道:“欲穷雁荡之胜,非飞仙不能啊!”说着伸手一指,道:“书院到了。” 云晨潇一看,果然,眼前也不知何时,早已有一座房子立在眼前。那宅子虽然不是很气派,却自有一股森森古意扑面而来,耳边响起丝竹管弦之声,似有琴音,还夹着笛声,云晨潇侧耳听去,只觉琴声婉转,笛声悠扬,奏着不知名的曲子,配合在一处,犹如天籁之声,叫人乏意尽去。置身其内,云晨潇就已感到那股浓浓的书香,她嗜书如命,闻到这书香,早已是喜笑颜开,恨不得马上飞入其中了。 慕容光瞧着云晨潇道:“学子们在习乐呢。别看了,以后你也要学的。现在只是先让你记住书院在哪,以后你好过来。嗯,现在,先不要进去,随我来。” 云晨潇愕然道:“不进去?那我去哪里?” 慕容光边走边道:“自然是去你住的敌方。” 云晨潇依言跟上,却仍是迷惑道:“我还有单独住的地方?难道是宁王安排的?是了,我现在是人质而不是个普通学子,宁王自然是要看紧我了。” 两人绕着山路走了大半个时辰,云晨潇早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双腿似灌了铅一般,再也抬不动了,再看前面遥遥领先的慕容光,却依旧是龙行虎步,潇洒超然。云晨潇双手按膝,弯腰喘着粗气,暗自惭愧道:“看他年纪,都快顶上我三倍了,亏我还是将门之女,脚力却不能胜他……”她想到“将门之女”,忽然倔强的脾气一冒,伸手抹了抹汗水,银牙一咬,抬起重逾千斤的双腿跟了上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见飘渺的白云间有一座瓦房。慕容光回头瞧了一眼狼狈不堪的云晨潇,笑道:“就是这里了。” 云晨潇右手搭在额头上一望,说道:“先…先生,我以后就要住在这里呀?这里到书院,这么远的路程,我要走一个多时辰呢!不要累的半死呀?” 慕容光不置可否的道:“那我不管,总之,以后你乖乖住这里就是了!” 云晨潇纵是满心的不情愿,却也不得发作。抬步走进屋内,也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一屁股坐在离门最近的椅子上,靠着椅背喘气。 便在此时,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娉婷女子来,年方二八,双髻未脱,长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莲步碎碎,双手捧着一壶茶,见了慕容光,脸上红光一泛,欢喜道:“爹爹,您回来了!” 云晨潇虽是少气无力的歪在椅子上,鼻子却尖。这时闻见一阵动人的茶香,抬眼一看,见那女子手中的茶水,咽了一口口水,双手勉强撑起身子站起来,蹒跚的走到那女子身边道:“小姐,叫我吃口茶吧。” 那女子本没注意在椅子里歪着的云晨潇,就觉面前突然冒出一个衣冠不整的女子来,不由得心头一奇,呀的一声叫了出来,往后退了几步,警备的看着云晨潇。 云晨潇口中燥渴难当,当下也不管那女子愿意不愿意,一把抢过那壶茶水,对着壶嘴咕咚几口,鲸吞牛饮一般,连着茶叶也尽数倒入口中,犹自不觉。 那女子手中的茶水是紫砂细壶泡出来的的山间新茶,香气怡人,甘甜可口,虽不是什么名品,但也是她费尽心思精心泡制,又是采集经年雨水,又是采茶煮茶的,本欲趁着夕阳,沐浴着山间精气,细细品来,不料被云晨潇就这么一口喝完,连茶叶都不留,当下心头大怒,却见她是个陌生人,不好直接朝她发火,只一皱眉,跑到慕容光身旁拉着他衣袖嗔道:“爹,你看她……” 慕容光挥手道:“婉儿,这位是荆州总兵云政亭云大人的千金,不得无礼……” 云晨潇一壶茶水入肚,只觉舌底生津,甘冽提神,真有两腋习习清风生之爽感,燥热之气也随之去了七八分,当下嫣然一笑道:“我叫云晨潇,谢谢你的茶。” 那女子却只是白了她一眼,将头一扬,心里兀自怒气未消,道:“又是一个官宦小姐,哼,都是这般不知礼数,目中无人。” 慕容光见得那女子这幅样子,不禁微怒道:“婉儿……” 那女子似是颇为忌惮慕容光,听得他语气有变,只得不情愿得道:“云小姐客气了,我叫慕容婉。”她虽嘴里说着“客气”,却是很不客气的愣着云晨潇。 云晨潇本不是小气之人,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紫砂壶小心翼翼的放到茶几上,端端正正的垂手立在一旁,也不再去坐。 慕容光正了正衣冠,说道:“云小姐,你也累了,在这儿休息一下,一会儿我带你去你的房间。”说罢又转头对慕容婉道:“婉儿,你随我来,我有些事跟你说。” 慕容婉唯唯诺诺的跟在慕容光身后,却听云晨潇忽然叫道:“慕容小姐,请等等!” 慕容婉娥眉一挑,问道:“云小姐有何指教?” 云晨潇不好意思的讪讪一笑,道:“那个,能否劳烦小姐,再沏一杯茶来。我实在是口渴的紧。刚才只顾解渴,没来得及细细品尝。” 云晨潇是在家尊贵惯了,也不觉得怎样,慕容婉一听,却是心里老大不爽的,心道:“你来我家,还这么厚着脸皮叫我伺候你?一壶不够,居然还要?”当下没好气的道:“你渴了,不会自己去呀?我是你的丫鬟吗?” 一句话把云晨潇堵得哑口无言,脸上腾地一热,低眉局促的摆弄着衣带,道:“是了是了,在下冒犯!小姐请便。” 慕容婉蓦地一愣,瞥了云晨潇一眼,身子一闪,随着慕容光施施然的步入后庭去了。 云晨潇等两人走远,才又倒在椅子内,忍着口渴与劳累,心道:“哎,要是小七在就好了,一杯冰镇酸梅汤,再来个揉肩捶背什么的,便真是人间极乐事了!”想到此处又不禁道:“出来快半个月了,也不知爹爹可好?小七现在,该在干什么呢?”她兀自想着,竟觉眼皮越来越重,脑子也是慢慢空了出来,身子轻飘飘的。也许真是累了,不一会儿,再也没有一点意识,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