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渊羡鱼 一九八一年春天,昆明的气候不怎么好,寒潮频频过境,老天乍阴乍晴。翠湖一带,初吐的柳芽缀满柔枝,远远看去如有暗烟在枝间浮动,春意是确乎有了。但朔风瑟瑟,白水凛冽,又依旧让路人佝腰缩脖,不胜清寒。 然而,春天毕竟是已经来了。 春天到来,冰雪消融,生机萌动,此刻的大自然,变化真是奇妙而神速。然而同在此刻,在古老的中国大地上,比自然界的变化还要神速奇妙的,则是社会的变化,人的变化。政治空气的回暖,一道道禁锢的次第解除,引起了一种持续的兴奋、活跃与躁动;而自从自由买卖这个所罗门的妖精也被放出禁瓶后,社会经济生活,就如同骤然加入了大量的触媒和酵母,转眼之间就沸腾起来了。 首批涌到昆明来的生意人,多半来自开放较早的广东、浙江、福建。随身带着行商牌照,操着生硬普通话的沿海个体商贩们,自从发现了昆明这个大西南颇具潜力的市场后,便一批跟着一批蜂拥而至了。他们带来大量五花八门式样新奇而且价格低廉的日用消费品,诸如围巾、头巾、纽扣、皮鞋、袜子、花边、手帕、水笔、戒指、项链、夹针、发卡、成衣、布料、电子手表、打火机等等等等,应有尽有,无所不致。其中有港货,有洋货,有沿海地区生产的,也有转贩自内地的;有正楷的,亦有冒牌的。来到昆明之后,便大多集中到了青年路两边宽敞的人行道上去批发零售,于是仿佛一夜之间,就从地下冒出来一个繁华的集贸市场。 青年路热闹起来了,喧嚣沸腾起来了。走进街口,举目望去,便会见到货如堆山,商贾云集,往来交易者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大道两旁,简易货棚货摊密密匝匝,鳞次栉比,绵延里许。花花绿绿的货品摆起来,挂起来,满街花团锦簇,珠光宝气。青年路这向来素朴安静的小姑娘,一眨眼工夫,变成了花枝招展的摩登女郎。 僻处西南一隅的云南省,人多憨厚朴实,但也并非天生愚钝。一些刚开始自谋生计的个体商贩,一些雄心勃勃的年青人,见外省人做生意有大把的钞票赚,心眼儿也就活起来,壮起胆子,凑些本钱,跑广州跑江浙跑上海,搞起长途贩运来。并且也到青年路上摆摊设点,做起批零兼营的生意,跟外省人一较高低。另有些缺少本钱或胆气稍怯的年青人,做不成大生意,便去帮那些新发起来的小老板们沿街叫卖。比如一条化纤料子裤,卖十块钱,叫卖出去一条有一块钱赚头。生意好时,一天能出手十来条,有十块钱好赚,这可是一般工厂工人上五六天班才能挣到的钱。于是街头街尾,便到处响起了老昆明人操着本地方言吆喝出来的叫卖声: “呃!料子裤十块一条!十块一条!来挑来买!来挑来买!” 何良兴避开一个拦路吆喝着向他兜售裤子的精廋小伙,穿过小花园路口,继续沿着青年路东边的人行道由南往北走去。这位年届五十但不甚显老的何良兴,此时脚登一双老式高帮黑皮鞋,穿一条半旧的蓝布裤子,上身紧紧裹在一件已穿了有好几个冬天的蓝色咔叽布短大衣里。由于寒潮过境,早春的东北风带着刺骨的寒意,而他的短大衣又没有毛领子,他于是就用一条灰色围巾,把脖颈严严实实围住,还不时把他的两肩,下意识地朝上耸起。他把两只手插到衣袋里暖着,在货摊与货棚之间的夹道中缓缓地、悠闲地且逛且看,似乎漫无目的,只是随波逐流地在那些熙来攘往的男人和女人中间滑过去、擦过去、挨挤过去。然而实际上,他那火辣辣的目光,对这里的一切都分外关注,一刻也不停地,只在那些买进卖出的交易上面流连,尽可能把一切有用的信息,都收录进脑海中去。 何良兴外表闲暇,心中却压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虑与苦恼。这里红红火火的生意,大把大把的钞票,使他兴奋,让他激动。几个月以来,每逢星期四厂休日,他都被一种朦胧但又迫切的希望驱使着,从老远的西郊来到这里,对这里的讨价还价,买进卖出,倾注进极大的兴趣。可是这里的一切,却无情地将他拒之门外;他没有机会,更没有本钱,既不能买也不能卖,只能干瞪着眼,临渊羡鱼。 “妈的!我该怎么办呢?总不能老这样空看下去呀!”他这样反复对自己说道。 有个熟人,曾想介绍他去帮一个小老板卖裤子,说那买卖要干好了,每月能有两百块钱好赚,当得他在厂里几个月的工资,但被他拒绝了。因为他在市区没有家,也没有落脚处,若是每天来回跑,除去车脚钱杂用钱,也就不怎么划得来。何况,成天扯起嗓子吆喝,他也没那个能耐。 昨天夜里他突然想起,去年夏天他那位姓万的老同学,曾替他介绍过一个对象;那女的住在东寺街,以帮别人裱糊纸盒为生,自己有两间自有住房。那时他就去看过,但他嫌那个女的实在太老,太丑,丑得让他根本无法忍受,因而婉言回绝了。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这好歹也是一桩可以利用的婚姻呀。他如今急需一块跳板,先跳进市区来再说。那女的自家有房子,很好一个落脚的地方。所以,他今天一大早就乘车赶进城来,去到那老同学家,旧事重提。可是谁知,那女的去年秋天就寻到主儿嫁了。何良兴万分懊恼,暗里悻悻地骂道: “妈的!这世道间,再老再丑的女人都不愁没有人要。” 何良兴已是知命之年的人了,可眼下只是西郊一个大集体工厂里的二级木工,每月全部收入不过四十来块钱。更有甚者,他还一直打着光棍,几十年来就这么形单影只,无家无室。何以会如此?皆因他的人生,太曲折!太曲折!简直提不堪提。论起来,一半怪社会,一半怪自己;一半属人为,一半属天意。 单身汉,没有家室儿女的负累,无病无痛时,过的也算是神仙般的日子。但由于工资实在太低,生活开销又日渐上涨,所以手头不免常常感到拮据。特别是到了每月发工资前的几天里,财政支出常捉襟见肘,顾得了烟钱就顾不了饭钱,不得不厉行缩减开支。今早起床之后,搜遍了所有的衣服口袋,只筹措到一块多钱。这点钱除了往返的车费八毛,顶多只够吃两碗米线。于是他才早早就赶到那老同学家去,想一则重提婚事,二则就在那里把午饭吃了。可谁知,不仅婚事没了指望,就连吃午饭的事,也一并告吹。那家的女主人,一个势利精明的婆娘,今天恰好没有去上班呆在家里。见他又甩着两只空手上门,且老坐着不走,便秋了脸迟迟不去做饭。看那光景,他要不走,他们一家甚至会轮着出去,到煮品店吃面条米线,而把它晾到那里。他于是只好告辞出来,一头走,一头慨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这样一来,自然就打乱了他全天的计划,不得不另作稻梁之谋了。这么寒冷的早春天气,从起床到现在没有食物下肚,时近中午,他只觉肚里空空如也,饥肠辘辘。一双脚几次要把他扛进街边的煮品店里去用上一碗,但都被他强行制止住了。他的想法是:这身上仅剩的几毛钱,只有到了最需要的时候,才能拿出来。 他于是插到青年路,慢慢地由南往北走去,一边走一边观察这里热络的买卖,同时消磨些时间。他的一个新计划,是要在中午十二点半,准时到达环城北路外面的一条小街上,到另一个熟人家里去撞中午饭。那家一个退休的老头,患了慢性气管炎,前不久被他治好了,那一家子于是都很尊敬他,感激他,尊称他为“何医生”,每次他去了,招待都很热情。 何良兴并不是职业医生,只是前些年抽空读了些中医的书籍,强记下了些“八纲”、“四诊”之类的法门,以及疏方用药的诀要,便试着试着的替人看病了。那时的他,只是听了别人一句“少年木匠老来医”的格言,加上自己也觉着做木活越来越吃力了,于是便找了些医书来看,想为老来的衣食另谋一条轻松些的路子。由于他原有些文化底子,头脑又灵活,因此在试着行医之后,也就居然有拿准了病,开对了方,甚至是应手而效的。不过近年以来,世事的急速变化,又打消了他将来必定弃木从医的念头。他明白,自己毕竟根底浅,所学医术不过皮毛而已。再说,想开起一家私人诊所来,谈何容易!因此他现在一心想着的,乃是从商。他确信,自己在这方面有天赋,也有能力。中国两千年前的古人就说过:“农不如工,工不如商”。经商这条路子要走好了,发起来比干什么都容易。 但是,怎样走出这第一步,却几乎绞尽了他的脑汁。“咳!我到底该怎么办呢?”他禁不住又一次十分烦躁地在心下问自己。 突然,一阵滚滚的热浪朝他扑面袭来,一股浓烈的香味跟着涌进鼻孔。这是云南汽锅鸡诱人的香味,强烈得一下子刺痛了他因饥饿寒冷而有些麻木的神经。他猛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正好走到了一家新开起的饭馆门口。里面铺着雪白瓷砖的灶台上,一摞汽锅正嘶嘶地冒着白汽。一张圆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和瓶子酒,几个满脸红通通油光闪亮的生意人,围坐在那里边吃边喝边谈。如此的诱惑,对于被冻饿了大半天的何良兴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因此由不得理智作主,他便感到两边腮帮子一阵酸胀,嘴里随即就包满了唾液。同时,饥肠转动,肚子里像有只蛰伏的大蟾蜍突然醒过来,咕咕地竟叫出来两声。 “哼!看来他们干得不错呢!”他再次羡慕地瞥了那几个正在吃喝的生意人一眼,大口地咽着唾液缓缓离去。 第二章 新街初识 何良兴步行至环城北路外的新街,对直穿过整条街道,一径走到北边尽头的小学校门前,遇见了在学校门前摆地摊的张老婆子。这老婆子就跟他要去找的那退休老头家同住在一个大院内,她告诉何良兴,那家人一早赶往黑龙潭那边的亲戚家做客去了,家里一个人也没留下。何良兴一听这话,顿时两腿发软,心下禁不住就凄惨地叫了一声:“哎呀!完了!” 张老婆子没有留意到何良兴脸上的沮丧,指指身旁的一个小凳子让何良兴坐下,然后从地摊上拿起一包拆开来零卖的绿皮儿春城牌香烟,抽出一支来请何良兴吸。何良兴推辞了两遍,才接过烟来点燃吸上。边咝咝地吸着,尽力品着那烟的香味,他一边就细细打量张老婆子和她的地摊。 这种摆地摊的老婆子,其实到处都可以见到,也无论在省城,在州县;在滇东,在滇西。她们一般都已六七十岁,形容憔悴,皱纹满脸,甚或腰弓背驼,早丧失了劳动力。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她们还得靠自己养活自己,于是只好摆个地摊,零卖些香烟火柴葵瓜子盐梅粉泡泡糖之类小东西,分分厘厘地赚来谋生。 “就这么个小地摊也能讨得够生活哩!”何良兴打量着老婆子的地摊心下自语道。 “何医生。”老婆子打发走两个买盐梅粉的小学生,转回头对何良兴道:“你家上次给我开的那个方子,我去抓来吃了三付,两个膝头是松活多了,只是背脊还在痠痛,恐怕还要请你家给我斟酌一下,再开个方子呢。” 何良兴笑一笑,像一位真正的医生那样对张老婆子道:“你家这个病,年深日久,病根不浅,恐怕不是三付两付药就能吃得好的呢。你家只管守着那个方子多抓几付来吃。常言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慢慢调养才行哩”。 张老婆子连连点头道:“是了,是了。”又恭恭敬敬,给何医生敬了一支烟。 何良兴推辞不过,把烟接了,夹在指间并不点着,因为过一会他还十分需要再吸一支。今儿早上本来还有半包“金沙江”揣在兜里,但由于冷,由于饿,一不留意就把它们全吸光了。若不是两步计划都落空,他本可以再买一包烟的,可现在看来是买不成了。 何良兴感到实在是太饿了,但他并不指望张老婆子会请他吃饭。他知道,老婆子向来都是一天只吃两餐饭,此时第一餐早已吃过,第二餐须等到傍晚。况且,先前见面打招呼,老婆子依礼数问他吃过饭了没有时,他曾顺口回答吃过了的。 一旦再想到吃饭上头来,他忽然间感到真有些饿得发急了。一阵阵的寒意,开始从内外两面来夹攻他的躯体。他急需赶紧去喝下两碗热米线,再不能有一刻的迟疑。 可是,这附近却并没有卖米线的。 他站起身来举目望去,毫不费力便望穿了这条百多米长的小街子。这里似乎没有任何一家人卖煮品或其它熟食。这里原只是城郊结合部的一条乡间过道,后来因四下建起多家工厂,学校,政府便在此间开设了一家国营粮店和一家国营商店,加上原来农村供销社开的一间铺子,为周围群众服务,这样一过就过了许多年。打前年开始,才又开起来一家个体经营的小杂货铺,跟着,缝衣店、理发店和单车修理店也次第开起来。往后,两个浙江补鞋匠来这里设摊补鞋,村里的农民赶早来这里卖菜,才终于使这里演化成了一条小街子;附近的居民,给它取个名字,叫做“新街”。 何良兴辞了张老婆子,从街的北头回转,疲乏的两腿,驮着他首先经过那家国营商店。这是一坊砖混结构的建筑,两层,平顶,格局虽小,但门面光洁平整,玻璃窗和防盗栏杆俱全。在这条皱皱巴巴的小街子上,在一户又一户衰老残破的民居之间,也算鹤立鸡群,出人头地了。 何良兴两手插在衣袋里,迈进了这家国字号的商店。进门就嗅到了一股馋人的酒香和糕饼香,已然有些倦怠了的食欲,一下子又被唤醒了过来。他一时间被弄得心慌意乱,经竭力控制才使自己保持住了镇静,先貌似闲暇地站在店堂中央,把店内扫视了一眼。这里一共有铺面两间,一间陈列烟酒副食,一间陈列日用百货。货柜里和货架上,货品摆放得很满,但品种单调,充其量不过三四十样东西。店内两个女营业员,一老一少,此时共拥着一个火炉,坐在柜台后面边嗑瓜子边聊天。那年纪轻的一个,细眉细眼,身形纤瘦,脸色白得像黄芽韭菜,见何良兴站在那里只管看她们,便冲他翻来一个白眼;那神情,分明是要他知趣点,少来打扰别人安静。 何良兴佯装没看见,走到副食品柜台前往里瞅瞅,用手指点着问道:“同志,这种蛋清饼卖多少钱一个?” 那年轻的,别过头去,装作没听见。老的一个态度好些,抬起头说:“那上面写得有标签,你自己看看。” 但那标签,恰好被一个饼子压住了,只露出一角来,看不见标价。何良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返身走出了店堂。 那家供销社的店铺,与国营商店相去不远,一样的坐向,中间隔着两户人家和那家国营粮店。何良兴走近店铺门口立住,随便朝里打量了一眼这家集体经济的铺子。但见铺面肮脏陈旧,柜台后面站着一个胖乎乎秃了顶的老头子,神情阴郁,浑身油腻,邋里邋遢。更有甚者,一股股由农药味、煤油味、烧酒味和糖食点心味混合而成的怪味从门里涌出来,熏入鼻孔,既引动食欲又令人恶心。何良兴不敢多站,匆匆别过,朝斜对门那家个体小店走去。 个体小店坐东向西,跟供销社的店面相距有三十来步,铺面不大,而且五块铺板只下开来三块。一个小老头,干瘪蜡黄的脸像是块搁久了的肥皂,坐在铺台后面,只露出胸口以上部分,在那里慢条斯理剔牙缝。看见有人踏上街沿来到店前,他赶紧欠起身来,挤出笑脸问道: “同志,你家想买点哪样?” “看看有什么糕点没有。”何良兴边作回答,边就伸进头去,把小店里的情形瞟了一眼。只见小老头的身后,立着两个简易书架似的货架,上面摆了些香烟、火柴、电池、肥皂、洗衣粉、卫生纸、牙膏、牙刷、水果糖、瓶子酒之类的东西,数量品种都极有限。除此,当做铺台用的一张两抽桌桌面上,摆了两只玻璃罐,一只里面装了些辣椒面,另一只里面装了些小饼子。 “有这种酥饼。”小老头指指那只玻璃罐说:“八分钱一两粮票一个;味道很不错呢。” 何良兴道:“那就先拿一个来尝尝。” 小老头从罐子里取出一个饼子来递给何良兴。何良兴接过来仔细一看,见这种饼子油润金黄,表面有些芝麻,散发出浓浓的油糖香味,稍一磕碰时,粉儿皮儿便纷纷下落,极酥极脆的样子。他把饼子放到嘴里轻轻一咬,味道还没有尝出来,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却陡然从颌下涌起,连带腮帮骨,传遍脑际,痛得他眼里顷刻充满了泪水。他明白,这是因为饿得太久了,冻得太久了。他赶紧背过脸去镇定了一会儿,才咀嚼着饼子转过头来,含糊不清地说道: “嗯,不错,不错,还可以再来一个。” 何良兴很快就吃完了第一个饼子。到吃第二个饼子的时候,他明显放慢了速度。 “老板,你这里生意一定很好吧?”他想边吃边跟这小老头聊聊,便信口问道。 不料,小老头立即像被火烙了似的,嗷地惊叫了一声,脸色都变了。并且忙竖起一只手掌来,盾牌一样挡在胸前摇着道:“不能这样叫!不能这样叫!我们虽然是个体经营,但也是亲自参加劳动,自食其力,为人民服务的呢!” 何良兴看着小老头那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下不由得暗笑道:“这糟老头子,他一定是那些年把胆子吓破了哩。”不过表面上,他却装出一副认同的笑脸来,连声地称是。 何良兴还想再吃一个饼子,同时也很想喝上点水;最好是能有那种一毛五分钱一瓶的橘子汽水,兜里的钱刚好够用。 “有汽水吗,老人家?”他谦恭地问道。 “汽水?没有。”小老头抱歉地答道。“拉汽水路太远,我们没得人手。怎么,你家想喝水?喝杯白开水行不行?” “谢谢你家!白开水也可以。” “小兰!倒杯开水出来给这位同志。”店主转回头朝里面喊。没听见回答,他就又喊了一遍。这才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后面响出来: “小兰吃过饭就上她同学家去了,这阵还叫什么小兰呢?” 随着,走出来一个女人,三十六七模样,像是这小店主的大闺女。她穿一件紫红色紧身羽绒服,高大,健壮,皮肤虽然稍显黑些,但鼻梁高起,眸子明亮,透着一股撩人的风韵。 “我忘记她出去了。”小老头道。“你去倒一杯开水来吧。这位同志口渴了,我们又没得汽水卖。” 那女的瞥了何良兴一眼,进去倒了一杯开水端出来。何良兴谢过了,又要了一个饼子,一边喝,一边吃,一边就把这家人的经营状况,在心下作个评判: “看他们这生意,实在做得太死。这么好的地头,这么好的条件,也不会多进些东西来卖。连铺板也只下开来一半,这叫做什么生意?要是我有这样好的.条件,哼哼!” “同志你家是过这边来办事的吧?” 店主人问话,打断了他进一步的想象。他答道:“不,我到这边来看一个病人,就是这街子北头的孙师傅。他吃了我给他开的几付药,想来看看他好些了没有。不料他们一家今天都出门做客去了,没有会着。” “你家是位医生吗?”店主人抬起眉毛,怀着敬意打量了何良兴一眼。 “我们家是四五代传下来的中医呢。”何良兴吃了些饼子喝了些水,身上回暖过来,脑袋灵活多了,随便就扯了个谎来答道。略想了一下才又补充说:“后来因为连遭几次打击,才赌气的不干了。” “可惜!可惜!”小店主叹道。“不过几代人祖传的功夫,一下两下也是丢不掉的。” 两人正说着,就见那女人二反复从货架后晃了出来,笑盈盈地朝何良兴问道:“原来你家就是替孙师傅医病的何医生咯?我听张大妈说过了,你家的脉理好得很呢!” “算不得!算不得!”何良兴满心欢喜,连连表示谦虚。 “今天也是有缘。”那女的款款说道:“既是何医生来到门上,就请你家给我老倌也看看。他这个人,大病是冇得,就是成天哼唧哼唧的,一下喊腰酸,一下喊背疼,也不知是一种什么病,该吃点哪样药?” 那女人指着店主称“我老倌”,何良兴这才明白了,他们原来是两口子。如此老夫少妻,阳衰阴盛,他顿时便把这小店主的病,拿准了五分。 “那就先诊一诊脉吧”。何良兴略为矜持地应允道。 女人立即趋前几步,开了虚掩着的店门,请何医生一直进到里面。何良兴进去一看,货架后面的小半间屋子当中,燃着一只小火炉,整个屋内,都洋溢着暖意。女人迅速摆放好小方桌,小椅子,安顿何医生坐下,跟着取出一包红山茶香烟来,传给何医生一支。 何良兴点起烟,深深吸进一口。这烟不愧为云南名牌烟,香到沁心入脑。吸过两口,何良兴顿感身心摇漾,飘浮起来。 女人又沏来一杯茶,放到何医生面前,这才把她老倌替进来坐下。何良兴在火炉上烘了会儿手,又向那个女的要来一个布垫垫到桌上,才请店主人伸出手来,替他诊脉。他把住病人的手腕,寻准脉道,然后微闭两眼,边细细品着红山茶香烟醇和的香味,边凝神感受着指头下病人脉搏的跳动。那脉,寸关尺三部都见沉,而且极弱。寸脉沉弱兼散,尺脉沉弱带涩,关脉于沉弱之中,还有些濡滞之象。把过右手,换过左手再诊,情形亦相去不远。何医生鼻孔里于是轻轻哼出一声,嘴角边浮起一丝笑意,这表明,他已把病人的病症,拿准了七八分了。 “从大哥你家这脉象看来么”他改用了“大哥”这个显得亲切的称呼缓缓说道:“你家一定会经常感到四肢无力,少气懒言,精神疲倦” “对!对!”小店主连连点头。 “有时还会感到寒气把腰,脊背发冷发麻” “对头对头对头” “胃口不好,饮食无味;小便次数多,但解出的数量少” “更对更对!解起来还觉得费力呢。” “唔”何医生点了点头,又让店主把舌头伸出来看了一看。但见舌苔薄白,舌质略淡。这一下,他对这店主的病,便有了十分的把握了。他于是总结似地说道:“你家这个病,是个中气虚损的症候,要多吃几付药,好好调理调理才行哩。” 店主连声称好,赶紧起身,拿出一支好烟来奉上。然后请何医生,就着替他开一个方子,他好及时去抓药来吃。 何良兴呷了几口茶,又把烟点上吸着,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钢笔,和几张别人送他的、昆明铁路中心医院的处方签,在桌上铺平了。 “还没有请教贵姓呢。” 店主理会,连忙说道:“姓沐,三点水加一个木头的木。名开荣;开放的开,光荣的荣。”边说时,还边伸出指头,往空中划笔画。 “可满五十了没有?”何医生似乎忘记了,他先前曾称呼别人为“老人家”的,此时却又故意往年轻处问。 “咦!哪里哪里,我今年五十五了呢!”店主绽开笑容,报出自家年龄。 何良兴心下暗忖道:“才五十五么?看起来像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哩。”不过,他嘴里却对那一个说道:“唔,还真是看不出来,看样子你家最多五十不得了啦。” 说罢,他开始在处方签上填写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则只简单地填了一个“成”字。写好,又停笔思索片刻,这才写出处方来: 黄芪20克党参16克白术16克炙甘草8克当归12克陈皮4克 升麻4克柴胡4克 这是依照中医《成方汇编》开录的方子,也是何良兴背得滚瓜烂熟的方剂之一。他让人家一次抓三付回来,两天用一付,用开水煨了,每天三次空腹服下,三付药连服一个星期。 交待完毕,又略坐了一会,何良兴便起身告辞。那女人从铺面上转进来,几次挽留他吃了饭再走,但被何良兴执意地婉拒了。他不想今天就在这里吃饭,他要等病人吃了药,见了效果以后再来。这点儿人情世故,他懂得。再说,他对这位沐开荣老兄的病,拿得极准,他确信待他下一个星期再来时,这家人必会将他奉为上宾。他于是对他们说,下一个星期四,他一定会再来“为沐大哥复诊”。 临到出门,何医生才记起先前吃了的三个饼子还没有付账,掏出钱来要付。两口儿哪里肯要,那女人还着实地嗔怪了他几句。 第三章 小院温馨 第二个厂休日,天气晴好。何良兴想多睡一会儿再起床,吃过了午饭再进城去,也不去逛青年路了,径直往沐开荣家里去,在那里把好烟抽够,然后享用一顿美餐。他对医治那小店主的病,有把握极了。像这种比较单纯的中气虚损症候,投以补中益气汤往往其效如神! 然而,天亮以后他就再也无法睡着了。石棉瓦铺成的屋顶上,一群讨厌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还边叫边互相追逐着扑碌扑碌乱飞。开春了,连麻雀子都兴奋躁动起来,想干那种事情。隔着两堵板壁,另一个早起的单身汉不知在敲打什么,一下下敲得山响。何良兴几次想跳起来冲过去呵斥他:“一大早你就钉什么他妈的棺材钉?”还有远处,一群单位上的婆娘在唧唧呱呱讲话说笑,嘈杂声一浪接一浪高潮迭起,惹得他捶床板咒道:“真他妈的,一群母鸭子!” 睡不着,害得他老想着下午的美餐,想着人家会做些什么样的美味佳肴招待自己,甚至在想象中,一样一样品尝过了那些肴馔的味道。于是他终于被勾引得心上心下,烦躁起来,在被窝里翻滚了几次后,他作出决定,还是进城去吃午饭。 他起来穿衣服裤子。早晨金黄色的阳光,穿过石棉瓦屋顶上的缝隙射进屋内,变化成许多发亮的斑点,洒落到地上也洒落到床铺上。一道道光柱划过的空间,搅起的灰尘被照射得分外耀眼,密密麻麻,星星点点,无穷无尽,仿佛太空里闪闪的星群。在这间简陋得如同窝棚一样的宿舍里,何良兴已经住了有好几个春秋,他对它一方面越来越习惯了,同时也对它越来越生出反感与厌恶。此时,在明亮的阳光下,来目睹屋内的这一派肮脏穷蹙的凄凉景象,愈觉所有的龌龊与丑陋都毫发毕现,暴露无遗。他禁不住咬牙诅咒道: “妈妈的!这个花子窝,顶好是来一把火烧了!烧了!” 今天天气好,又要去别人家里作客,他决定不再穿那件内里已经绽絮、老羊皮袄似的短大衣了。他穿了件咖啡色高领毛衣,外罩一件蓝色涤卡中山服,下身换上了那条在枕头底下压得板板扎扎的充呢裤子,还把那双高帮大皮鞋,也擦净了,涂了鞋油。又从热水壶里倒些热水出来,认真洗了一把脸,然后对了壁上挂着的小圆镜子,把头发梳梳整齐。经过这一番装扮梳洗,何良兴蓦地发现,自己比起从前来,起码年轻了十岁! “妈的,看来我还一点都不显老呢!”他对着小镜子欣赏自己的容颜,,朝里面那位挤挤眼,做出个会心的微笑。 他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忘了先前的烦恼。人们不是常说时间就是金钱吗?他想想自己,还这么年轻,精力充沛,尚有许多许多时间,那也就是说,还有一大笔金钱哩! 他开门走出去,门前是一片荒芜的草场,上面堆着几堆废铁和许多破砖烂瓦。远处,安着一排公用自来水龙头,六七个婆娘挨挤在那里洗菜洗衣服,一个个背对着他,高高翘起屁股。他突地跳起来,伸手猛拍了一下屋檐板,发出一声怪叫,把房上歇着的一群麻雀,吓得一齐飞起,四散奔逃。他看了兴高采烈,指着纷蹿的麻雀朝那几个婆娘喊道: “哈哈!春暖花开,麻雀子都发qing了哩!” 几个婆娘,回过头来对着他嘻嘻哈哈大笑。何良兴得意地朝她们挤挤小眼睛,返身锁上宿舍门,告别了他的“花子窝”。 进城之后,上了瘾似的,他依旧往青年路去逛了一趟。逛到圆通公园大门口,到一家卖煮品的摊子上去吃了两碗热面。三天前才发下的工资,手头正当一月一度阔绰之际,还用不着算计过再花钱。用过午餐,向西往圆通街走,沿途到两家个体商店跟熟识的店主闲聊了些时候。看看辰光已不早了,这才转下北门街,往北朝环城北路方向去直插新街。到得新街时,已是下午两点,他便径投沐家小店里来。 何良兴来到店外,笑容满面,朝坐在里头的沐开荣叫了一声:“沐大哥,你好!” 沐开荣抬起头来,瞅着外面叫他的人愣了一愣,才认出原来是何医生,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道:“何医生,你家咋恁晚了才来哟?我们从早就盼着你。” 一看沐开荣的脸色,再听他讲话的声音,何医生便明白,他开的方子已经奏效了! 未等沐开荣转出铺子来迎,那女人已闻声从里面出来了。见了何医生,边打招呼说话,边用了一双眼睛,上上下下看他。真所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今天的何医生,看起来精神饱满,相貌堂堂。他朝那女人微微弯了弯腰,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 “大嫂,你好!” 何良兴被让进里屋,跟着女人一直走到尽里面。尽里是一个一人多高土墙围成的小院子,沿墙靠里边一溜,砖砌了尺多高一座长方形花台。花台上,摆了有十来盆花草,有文竹、丹桂、月季、海棠、山茶和水仙,把小院装点得清新雅致,生趣盎然。靠正房后墙,接出来一撇偏厦,砌了间厨房在下面。厨房里的灶上,两只铝锅里都煮着东西,咕嘟咕嘟作响。院子当心,青砖漫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靠花台边安了一张矮脚方桌,旁边摆了几把竹制小椅子,看着惬意又温馨。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留着学生头,把一杯刚沏上的香茶,端来摆放到桌上,回头见了何医生,赶紧趋前一步,甜甜叫了一声: “何医生!你家来了?请喝茶。” 何良兴看那小姑娘,生得小巧玲珑,文静端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略细些,单眼皮,显得颇有灵气。他对小姑娘说了声谢谢,心下自忖道:“这就是小兰了吧?跟老沐倒很相像呢。” 女主人拿出一包红山茶香烟来撕开,抽出一支递给何医生,然后把那包烟就放到方桌上,对何医生道:“何医生,你家自己拿了抽,莫见外。” 何医生,忙一迭连声谦让,但心下却觉得,这种各取所需的待客方式,其实最为恰当,省去主人许多麻烦。坐下来点燃烟,品着茶,何医生先耐心听那女人讲话。她夸他的脉理好,夸他的方子好。她说她老倌吃了抓回来的药后,如何便有了精神,增加了饭量,因此要请他再替她老倌斟酌斟酌,多开几付药调盘调盘。 听着女人的讲话,何良兴知道她其实并不善言谈,只不过就是反复表达一种谢忱而已。倒是她的容貌体态,颇有些儿令他关情。他静静坐着听她讲,嘴里不时回上一句两句谦逊的话,而他的目光,则透过他自己吐出的烟雾,对她做着细致的打量。这女人今天外面只套了件烟灰色紧身绒衣,下面著一条天青色筒裤,越发显出了她身材的丰满挺拔与匀称。她那副高高隆起的胸脯,仿佛两座颤巍巍的山峰,在薄薄的绒衣下微微颤动,尤其令他心绪不宁。他一口一口啜着茶,却仍然感到喉咙干燥,感到一种莫名的饥渴。 女人说过一阵以后,要到外面替换老倌进来陪何医生,吩咐小姑娘把蒜薹、蓠蒿和豌豆尖拿到外间去娘儿俩一道择拣。不一会,沐开荣进来,坐下来陪何医生喝茶吸烟说话。他们先从老沐的病谈起,由此谈及各种各样的病,又谈到中医和西医的同与不同,以及中医理法方药的许多知识。何医生谈得兴起,把几年间所学到的东西,尽都拿出来展示了一气。小店主对中医西医皆一窍不通,因此听来句句有理。 再往后,他们很觉意气相投,便称兄道弟,盘起各自的身世。这一下,何医生的话却骤然少了许多,支吾半天,老沐仍然只是知道了他是一位中医世家的传入而已。至于现今他家居何处,做何营生等等,竟然都未提及。相比之下,沐开荣却颇为直率。他虽然胆小,却并无什么心计,对着这位医生老弟,他把自家的身世,和盘都托了出来。 原来,沐家在解放前曾小有资本,在金碧路上有一幢房子,共开了三间铺面,做布匹生意。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他们就合进去从此拿工资生活了。可是*期间,他们还是又被当成了资本家,被强行疏散下放到景东山区。下去时,是他和老婆带着小兰共一家三口同时去的。可等到*结束,落实政策返回时,他老伴却早已长眠于景东山区,再也回不来了。他和女儿回到昆明后,根据新的政策,本可以收回金碧路自家的房子。可那房子有一部分已被拆除了,余下的还被一家国营商店占用着腾不出来。几经申诉,那家商店的上级主管公司才在这里来买下这两间房子给他们,另外再给了他们两千元钱,一并作为补偿。他想一想,劫后余生的人,能落到这个结果,也就算万幸了。于是欢欢喜喜,带了女儿到这里住下,开起这间小铺子维持生活。 小店开起来几个月后,经人介绍,他娶了现在这房妻子。她姓赵,叫赵桂花,是两里路外一个村子里的农民。她也曾嫁过人的,因为婚后不会生养,被前夫逐回了娘家,不久后连婚也离了。别人初来介绍时,老沐尚有些顾虑,女的小他十六七岁,怕不合适。及到听说女的不会生养,也情愿嫁他,他才应允下来。他想自己年纪已老,正要个不会生养的,今后才待得女儿小兰。领过结婚证后,只简单操办了一下,就完了婚,如今快两年了,一家人相处和睦,日子也还将就过得。 沐开荣掰着指头,娓娓地叙说;何良兴一旁静坐着,默默地倾听。一根一根抽着红山茶香烟,他不时为老沐的遭际心生慨叹。心想:“不料这沐大哥,竟也跟我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哩!” 过得一阵,小姑娘拿了拣择好的菜蔬进来,开始上灶烹饪。看她年岁不大,做起厨来却又麻利有斩洁。只见她一个人转出转进,走马灯一样围着灶台转,放下这样又操起那样。只听厨房里一会儿是哒哒哒哒的菜板响,一会儿是丁丁当当的锅碗瓢盆响。不多一会,香气四溢,小院子里飘满了各种煎炸熘炒的菜肴气味,于是何医生的胃口,也就被高高吊了起来。 四点半钟,饭菜齐备,店主人叫妻子关了店门,一家三口都到后面来陪何医生吃饭。店主和医生对坐了,那母女俩侧面相陪。筵宴显得随和,洋溢着小家庭的温馨气氛。 沐开荣打开一瓶嘉丽泽玫瑰酒,斟满两杯,和医生对饮。赵桂花频频往医生碗里拈菜,倍显殷勤。医生喝酒吃菜,一迭连声夸菜的味道好,夸小姑娘的手艺好。小姑娘怯怯地低头吃饭,有些儿腼腆。 沐开荣几口酒下肚,两颧便通红,听人家夸他女儿,万分欣慰,很有些自豪地对医生说道:“这都是她妈,从小调教出来的呐!” “难得!难得!”何医生此时嘴里不闲,无暇发表较长的祝词或赞赏,只能以两声简短响亮的感叹,兼赞沐开荣那位过世的前妻和眼前的这位小姑娘。他对今天的菜肴,远非一般的满意。青蒜薹炒肉片的浓香,蓠蒿炒肉丝的清香,胡萝卜炖猪小肠的甘润,黄焖母鸡的滋嫩,油炸牛干巴的酥脆,这许多菜都极合他的胃口,何况还有甘甜醇厚香气馥郁的玫瑰酒来下着,多么可人! 何良兴吞着,嚼着,喝着,没有多说话,然而他的心里,却很不平静。菜肴的美好,周遭小家庭气氛的亲切与温馨,让他情不自禁,又忆起了那悠远恍惚的人生一幕。那时,也是这样的一家人:店老板,老板娘,他们的独生女儿和他——一个店里的小伙计,每天也就像这样,围在一个小院里吃饭。那时的他和他们,已算是真正的一家人了。因为老板和老板娘都已同意,一待他们的女儿中学毕业,就让她跟何良兴完婚。那时,那个家是多么地融洽,又多么地温暖啊!虽然,后来的世事变迁,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轨迹,也改写了他的人生命运,但那两三年的学徒生涯,却成了他人生中最让他难以忘怀的美好时光,常常让他流连,令他神往。 那母女二人吃好了,医生的酒却只有了一半。店主为了陪他,用嘴唇慢慢抿着第二杯酒,同时随时注意着替医生满上。医生直到喝完了第五小杯,又用鸡汤泡着下了一碗饭,才搁碗歇箸,谢绝了主人的劝勉。母女二人收拾下去,小姑娘赶紧又沏了一杯热茶上来。沐开荣开始剔牙齿。医生抽烟喝茶。那母女俩收拾净锅盆碗盏,上前面开铺子卖东西去了。这里店主人又开始和医生闲聊。 何医生边和店主人闲聊,同时思考着下一步应该怎么样替他疏方调理。老沐连服了三剂补中益气汤,气色精神已见回转。下一步该用什么方子呢?何医生正自举棋不定时,忽见老沐把身子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 “何医生,你家说,男宝这种药好不好?” “男宝么”医生略为沉吟后反问道:“你吃过没有嘛?” 老沐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医生的目光,点点头道:“吃过两盒。” “你觉得效果怎么样?” “效果么,有是有一点,不过也不怎么明显。” “唔。”医生微微一笑,点一点头。 店主人倾吐真言,露出隐私,一下子坚定了何医生下一步的用药方向。“这老沐,他那个家伙肯定是不行了哩。”他想。“他老婆那副块头,那么强壮的身体,又正当如狼似虎的年纪,老沐哪里是她的对手呢?这老沐,当初他也许以为,不会生养的女人也就不好干那种事。他完全想错了哩!” 想到了这些情节上,想到了干那件事,何良兴忽然感到周身躁热起来。看着眼前皱巴巴蔫叽叽的老沐,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强壮,充满精力。他情不自禁就想起了赵桂花,脑海里浮现出她那迷人的脸蛋,滚圆的屁股,和那一对高高隆起的乳房。 然而何医生却并没有失态。他虽然一面在想入非非,一面却仍跟沐开荣在谈着男宝。他说:“那些药么,看说明书上倒是说得不错,可是到底真不真,那就难说了。再说,你看那份包装,那么花哨那么讲究,恐怕比里面的药还要值钱哦!依我说,那些药就不用买了,我这里拟个方子,你拿去照着抓回来煨了吃或是泡酒吃,保管比这宝那宝的有效。” 沐开荣听了,眉开眼笑,连声道谢。何医生于是摸出处方签来,一边推敲斟酌,一边就拟了方子出来。 这一次疏方,目标很明确,何医生一心要为沐大哥补肾兴阳,让他立见功效,也让他那正当年的老婆,满意喜欢。他于是以成方“右归饮”为底子,竣补老沐的命门真火,同时,加了仙茅、巴戟天、阳起石等兴阳起萎的药。这一帖药,他嘱咐沐大哥也抓成三付,用开水煨;其中的附子,还须先煨四十分钟。另外又把服药期间的饮食宜忌,一一作了交代。 随后,应店主人的请求,何医生又开了一付泡酒吃的药方。这个方子队伍庞杂,规模宏大,计有中药三十几味。其中既有补气的人参、口芪、茯苓、甘草,又有补血的地黄、当归、白芍、鸡血藤,还有山药、枸杞、圆肉、大枣之类,余下,便是大队的补肾壮阳药。他让老沐把药抓回来后,打十公斤好烧酒用个坛子泡上,待泡足两个月后,每晚临睡前服用一小酒杯。 沐开荣再次道谢,把两张处方签仔细收捡好了。何良兴见天色已晚,起身告辞。沐开荣怕他有了酒,坚请他住一宿,明日再去,但被何医生执意地拒绝了。主人见苦留不住,只好送他出门。此时,街面上人来人往,铺子上生意正忙,但那母女二人仍丢下手中营生,转出来相送至店外,并一再叮嘱,请何医生得空常来。老沐则坚持要送何医生一程,跟他一道走出新街。 初春天气犹短,太阳业已落山,西边天上,浓墨重彩,被晚霞涂抹上一层灿烂金黄。此时春风已停了,但四野随即漾起阵阵寒意。何良兴酒酣耳热,走在路上,感到很是清凉畅快。二人慢慢走着,他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对沐开荣道: “大哥,你占着这么好一个地头,为什么不多进些货来卖呢?这里人那么多,店铺那么少,卖红火了,发起来也快得很呢!” 谁知那沐大哥听了,却长叹一声道:“唉!老弟啊,人生在世,够吃够穿算了,弄些钱来干什么呢?常言说,财多累主,何必再去自找麻烦哟!” 听了这样的话,何良兴也就不便再往下说。 送到环城路口,二人再次别过。医生说,下一个星期四的,他一定再来。 第四章 变起仓猝 下一个星期四,何良兴在沐家受到了更为热情的欢迎和更为殷勤的款待。 这天,沐开荣精神焕发,显得快乐、兴奋、健谈。赵桂花则春风满面,对何医生更加尊敬,明露出感激之情。不过,当何医生再次为店主人诊脉时,却感到那脉搏来得很有些急躁了。再看店主人的舌头,发现舌质也明显有些偏红。因此,当他们问他是否再照原方抓几付来吃时,他告诉他们,需要隔些日子了。他说,补药也是不能吃过量的。 他又问他们,泡酒吃的那付药抓回来没有。赵桂花回答说,她跑遍了城里的十多家中药铺子,好不容易才配齐了,头一天刚泡上。他于是交代说,最好等泡上几个月后,再慢慢打开服用。 也是这天,赵桂花又引荐来一个病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体型略胖,面色微青,眼睑有些浮肿,从外面进来坐下后,好一阵喘促不停。赵桂花介绍说,这位黄三嬢,就在隔壁住;这里的四间房子——卖给沐家的这两间和她现在住着的那边两间——原来都是她家的私产。三年前,她家老倌过世去了,留下她独自一人过活。 听了赵桂花的介绍,何良兴心下不觉一动,于是恭恭敬敬仔仔细细地替老婆子诊病,望、闻、问、切,无一不分外认真。最后,他判断这位黄三嬢患的乃是风寒哮喘,便开了一剂华盖散,让她抓两付回来煨了吃;煨时,加两片生姜进去做引子。 这天晚上回到自己的“花子窝”里,泡了两开茶喝下去后,何良兴好一夜都没有睡意。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他把眼前出现的机会和有关未来的一些设想,通作了一番认真的推敲。前些天里,他也曾思谋过,想跟沐开荣进一步密切关系,然后利用他家里人手不够的现状,去跟他当一段时间的伙计,一道经营那间地段很优越的铺子。以此作为跳板,他便可以亲身进入生意场中,熟识门路,发展关系,然后相机独立。但仔细一想,上星期四老沐送他出来走在路上,他向老沐建议扩大经营时,老沐的反应实在让他太失望了。看来沐开荣这个人,胸中并无大志,更不思进取,也就肯定不会同意自己去给他当伙计。不想,正当他为此路不通而发愁时,赵桂花今天带来找他看病的这个黄老婆子,却为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机遇。这老婆子如今孤老一个,又在那很好的地段有临街的房子。他如果能将她认为义母,或是干娘,那岂非有史以来,人间最美的美事?那样的话,他便可以 何良兴浮想联翩,夜不能寐,他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可失去这样的机会!有些机会,一个人一生中也许就只能遇上一次,失之则永不会再来。他于是想,要成就此事,就一定要表现得比老婆子的亲儿子还要亲。每星期,必要的话每隔三四天,就应到老婆子的门上榻前,去问候服侍一次,不怕她的心是铁打的。 最后,他甚至咬牙切齿,豁出去了似地对自己说:“妈的!如果她一定不肯要我做儿子,那就想办法跟她结、结婚!我也愿意!”为此他还恍惚记起了有个古人所说的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对的!他想,这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第二天,一个小小的变动突然打乱了何良兴的计划。他们的大师傅、同时也是工段上的工头老胡找到他,要他跟着他们一伙人,到一个边远县份去干一段时间的活计。工头告诉他,那是一家驻在深山里的国营单位,要他们去赶制一批门窗桌椅。去到那里,生活自然会艰苦些,而且去了以后就要等到完工才能回来,但是,那里待遇优厚,报酬很高。何良兴详细问了一下,据说每月除了伙食用度,像他这样的一个二级木工,也可净得两百来块钱。这当然是个让人心动的数字!干几个月回来,身上有了几百块钱,无论干什么,就有了一笔不小的资本,他于是很爽快地便答应了。 当晚,他们匆匆收拾了一下行装,第二天一早就乘坐那家单位派来接人的车上路了。由于来不及面辞,临行前他赶写了一封信丢进邮筒里。他在信中告诉沐开荣,说他“因公外出”一短时间,等回来后再来看望他们一家。并特地请老沐,代他问黄三嬢安好。 何良兴这一去,足足在那山区里干了有三个月,去的时候是仲春,归来时已是仲夏了。他见许多人家在泡糯米包粽子,准备过端午节。想到自己腰缠的六百元钞票,他的心也就跟那蘸了蜂蜜的粽子一样,又充实又甜蜜,因而对自己即将要去实现的计划,满怀了信心。工头宣布放假七天,过节,休整。他于是决定要充分利用好这几天时间,到黄老婆子跟前去下些工夫,献献殷勤。不过眼下的气候,让他感到不是十分惬意。他在想:“天气这么暖和,那老婆子的哮喘病,也许还不会发作呢。” 休假的第一天,他理发沐浴洗衣服洗被子,同时收拾了一下他那阔别三月更显得凄凉破败污秽不堪的“花子窝”。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赶头班车坐进城里,下车便由小西门插翠湖,直奔环城北路外的新街而来。他计划在沐开荣家吃午饭,下午则去买上几样熟食,去跟黄老婆子一道共进晚餐。 将要走进新街时,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几个月没有来了,其间也没有互通过音问,情况会不会有了什么变化呢?他此刻特别惦记的,是那黄老婆子,他巴望她好吃好在,没有意外。 走进新街举目望去,沿途尽是一派过节的景象,家家户户门头上都挂起了祛邪避秽的苍蒲与青蒿,卖菜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常。可是当他来到沐开荣家店铺前抬头看去时,他被猛地吓了一跳,只见铺门紧闭,门的两旁,贴了一副白纸丧联: 无父何怙,大地含悲怜小草;哀我良人,苍天垂泪恤孤鸿。 看罢对联,何良兴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人被钉在原地呆了有好一会工夫。待缓过些儿来,才自己惊问道:“怎么!老沐他死了么?” 何良兴惊诧莫名,满怀狐疑地走上前去敲了几下紧闭的店门。 过得一会,门吱一声开了,臂缠黑纱,满脸哀慽凄惶的小兰出现在了何良兴面前。小姑娘如同一株陡遭了严霜摧折的小草,异常憔悴,瘦得眼堂都深陷下去了。 “是何叔叔来了,请进。” 小姑娘认出了何良兴,恭敬地闪开身请他进去,同时朝里面喊道:“妈!何医生来了。” 何良兴走进院子里,小兰刚摆了把椅子请他坐下,赵桂花便从楼上下来了。她臂上也缠着黑纱,鬓发不整,看去亦消瘦了不少。他跟何良兴点点头打过招呼,自己拉把椅子懒懒地坐下来。小兰给何良兴沏来一杯茶水,低了头站到一边。 “大哥是什么时候不在的?究竟得的什么病?怎么这么突然就去了呀?”何良兴显得十分震惊和悲悼,急切地问。 “我们几次想去找你又怕找不着!”赵桂花才开言,眼圈一红,眼泪就止不住扑簌簌落下,忙拿手帕捂了一会,才接下去说道:“一个月前,他说他大便难解,一解就带血。后来又喊心里烦,脚手发烫。到了上个星期有一天,他上厕所解大便,血下得太多,又蹲久了,刚起来就一跤跌倒下去,抬回来后一直流血不止。送到医院去住了几天,打针吃药不见好转,输血输液都不顶用,只好用车拉回来。当天晚上,他、他、他就去了!” 何良兴听罢,心下已明白了八九,想说几句什么,想一想又没有说出来,只显出无限悲痛的样子,拼命吸烟。 这意外发生的变故,打乱了何良兴今天的计划,也打乱了他关于未来的种种设想,一时弄得他真有些儿心烦意乱。心里暗道:“这个老沐,他一定是把那种药酒喝得太多了呀!这婆娘会不会怀疑到我的药酒上面来呢?”想到这一层,他不免有些忐忑不安。他于是用一种极为悲痛极其低沉的语气对那母女俩幽幽诉说道: “想我跟沐大哥,虽然认识不多久,可是自从一见面就觉得很合得来,就跟亲兄弟重逢一样啊!我跟我们单位上的同事说:‘我找到我的大哥了,找到我亲亲的大哥了。’可是谁会料到,我才出差去了一趟,沐大哥他就提起脚去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让我见啊” 何良兴动情地诉说着,不想竟把自己也感动得声泪俱下,引得那母女二人,也跟着哽噎呜咽,又留下许多眼泪来。 几个人伤心了一阵,何良兴终于挺一挺腰拿出男子汉气慨来说道:“嫂子,侄女儿,心痛是心痛,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这也是没得法的。大哥他虽然去了,但是他的心愿,做兄弟的知道。他一定还是希望嫂子你带着小兰,好好过日子。他总是望你们幸福,望你们好呀。现在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嫂子你对将来怎么个打算呢?若是信得过做兄弟的,不妨对兄弟直说。兄弟虽然没得多大本事,但凭着大哥生前待兄弟的情义,无论如何,也要实现他的遗愿。” 这一番话,润肝润肺,把那母女俩感动得热泪滚滚。赵桂花哽哽咽咽说道:“老沐去了,眼看这个铺子,反正是开不成了。” “为什么?”何良兴颇感意外。 赵桂花解释说:“我是农村人口,办不来营业执照;姑娘还在上学,也不能申请开业。往后,我只有跟我哥哥商量,把我名下的那几分责任田要回来,还是种菜去算了。如今我还苦得累得,就靠种菜,我也要把我这个姑娘供出来。” 何良兴听了,沉吟了片刻后说道:“嫂子你听好,这个铺子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停掉,无论如何都要开下去。种菜卖又苦又累,哪里比得上在街上开铺子?营业执照嘛,你就暂时用着大哥的,不要自己忙着去报销。就这么个偏僻地方,又没得工商局工商所在附近,凭他间或来一趟的几个市场管理员,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你只管开,就说死也犯不到法。即便以后他们查出来,你们的情况也明摆倒:人活着总要有饭吃吧?” 经他这么一开导,赵桂花心眼有些活了。但想了一想她又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何医生,你家说的也确有道理。不过嘛,不瞒你说,老沐这一次生病住院,紧跟着又办丧事,统共用去了两千多块。家里原来就没得多少本钱,这一下,连铺面都撑不起来了。他们沐家那头是一个亲的都没有。我这边,后家虽然有个哥哥,但是比我们还穷。我们如今真是孤儿寡母,什么人都靠不着啊!” 说到这里,母女二人又都掏出手帕来拭泪。而何良兴的心中,却越来越亮堂,显现出一派光明而又美好的前景来。 “隔壁黄三嬢怎么样?可不可以暂时跟她借点出来做本钱?”他朝那边努努嘴,故意地问。 “不行不行。”赵桂花十分肯定地摇头道:“三嬢倒是个好人,她要有,是肯定会借的。可是她有什么呢?她只要有一点,她那两个侄姑娘就来了;就仿两把刀子,有一分剐掉一分,有一厘剐掉一厘。前年她卖这边的房子得了四千块钱,还不到一年时间,就被那两个来剐干剐净了。” 听说黄老婆子还有两个侄姑娘,何良兴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但他仍然表情平静地问道:“那她靠什么来生活呢?” “还不就靠外省来的那两个补鞋匠呗;租她楼上的一间房子住,每人每月给她十块钱房租钱。” “唔。”何良兴点点头,心下暗自寻思道:“这娘儿两个,正打不起主意,正急需要个靠山哩。无论如何,这真是个百年难逢的机遇,万万不可错过。于是他挺一挺胸膛语调铿锵地说道: “嫂子,侄女儿,你们也不用发愁,自古道天无绝人之路,这事就交由我来办好了!别的事不敢夸口,一点子进货的资金,我还凑挪得出来。” 那母女二人脸上的愁云,渐渐消散了些,这才想起应该做饭了。 家常小菜饭,简单,不到一个小时,熟了,摆上桌子,三个人坐下吃。边吃饭,何良兴又从赵桂花嘴里了解到了她们家里的一些有关情况。当他得知她们家里现有的存货还值五六百块,手头的现金也还有三百多块时,他暗地里真是喜出望外。他简单合计了一下,谋划了一下,就只消这点本钱,占着这块地头,他也完全能让这间小铺子很快翻起来!这娘儿俩之所以打不起主意,原因在于老沐从前一直做的是懒买卖:几十天进一次货,进一次货卖几十天。这种像国营商店一样的做生意方式,当然需要大量的资本金。她们娘儿俩习惯了这种方式,便以为做生意非如此不行,多么可笑的事! 吃完饭,他抽着烟,倚在厨房门边看着小姑娘涮洗碗盏。他问她,眼下唸什么学校?几年级了?当小兰告诉他,她下一个月就要参加高考时,他心里禁不住又咯噔响了一声。他于是对小姑娘的学习情况,分外地关切起来,问她这样,问她那样,后来甚至极有兴趣地,看了一些小兰的学习笔记和作业本。最后,当他终于得出结论,小姑娘绝对考不上大学也考不上中专时,他暗中真是又惊又喜,就像迷航于大洋上的探险者,突然发现前方显现出了一片青葱的大陆。不过,这事他还得暂时把它放在心底。因此他以极为诚恳的语气鼓励小姑娘道: “小兰,你要好好学习,好好考,你若是考上了大学或是中专,你就放放心心地去上。凭着你父亲生前对叔叔的情义,叔叔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帮助你妈把你供出来。” 对未来满怀憧憬又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击碎了心的小姑娘,听了何叔叔的一番话,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心中重又燃起了希望。 何良兴一直逗留到很晚才走。在整个下午的叙谈中,他也跟赵桂花大体谈了些自己的情况。他说他原是国家干部,因为政治上遭了挫折,受到冤枉,被下放到西郊一家工厂里去当了工人。由于人生曲折太多,所以一直都没有结过婚,至今还是独自生活。赵桂花听了,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他看得出,她很注意地在听。后来,赵桂花有些忧虑地跟他说,她怕自家老倌刚过世就进来一个男人帮着做生意,会招街坊邻舍议论。他对此表示理解,但也讲了许多道理出来安慰她,开导她,宽她的心。后来她干脆教她说,如果别人问起他是什么人,就告诉他们,他是老沐家那边的一个堂兄弟,也就是小兰的叔叔,她的小叔子。赵桂花认真想过之后,才终于打消了顾虑。 临行前,他叮嘱赵桂花,第二天一定要早早打开铺子来做生意,该卖的快卖。同时,他鼓励小姑娘,要“化悲痛为力量”,抓紧复习,准备考试。最后,他对她们说: “两天以后,我准一带上运输工具和资金来去帮着进货。” 第五章 趁机而上 何良兴蹬着一辆脚踏三轮车,在他那“花子窝”前面的荒草地上,东一拐西一拐,冲过来又折返过去,直弄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这片草地到夏季来长成葱绿一片,萋萋的荒草掩没了满地垃圾。何良兴骑着他新买回来的“运输工具”,先到这绿茵场上来纵横驱驰,学习驾驶。 “老何,要改行当驾驶员了咯?”一个到水池边来洗菜的婆娘打趣地问。 “是啊,正在培训呢!”他大声回答。 何良兴头戴一顶半旧的宽边凉草帽,穿件大红背心,高高挽起裤管,那劲头那作派,仿佛正当三十岁。他把车骑着沿草场绕了几个来回,自觉已很有把握,能操纵自如了,便脚下加劲,极快地从那边加速冲了过来。快到草场西边了,需要急速转弯了,而恰在此时他慌了手脚,那车子眼看就要笔直地朝水池边那几个洗菜的婆娘冲过去。几个婆娘一看不妙,受惊的鸡群一样惊叫起来,一个个扔下菜撒腿就跑。三轮车砰地一声,撞上了水泥砌成的池子,然后来了一个侧翻,把它的驾驶员翻倒下来,掉进了旁边那个日久积成的污水坑中间。几个女人见了,立即跺脚拍巴掌,又叫又笑,围了上来。 何良兴从污水坑里翻爬起来,全身糊满了稀泥和污秽,,那模样,就像是油炸豆腐条打了个浓稠的蘸水。幸好哪儿也没有摔伤,他冲几个婆娘扮个鬼脸,还作势要去搂抱她们,把她们吓得怪叫着逃开了。他这才到水龙头上随便冲洗了一下泥污,然后就又把他的三轮车扶起来,屁股一歪骑了上去。 他一边继续学习蹬三轮,一边粗声粗气唱起革命歌曲来为自己打气,还时常回头,朝那几个婆娘挤挤眼睛。一个五十岁的老光棍,他常喜欢在本单位的女人们面前,表现一下这种顽皮劲。 前天夜里,何良兴怀着异常的兴奋从城里归来后,又是好半夜没有睡意。沐开荣突然病故,那娘儿俩缺少主见又四顾无援,为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他,也许就将藉此改写他潦倒落寞的人生。在肚里转了半夜,他把未来的计划,又重新作了拟定。 昨天,他去找到一个熟人。那是个国营大厂供销处的干部,专管废旧物资处理的。他曾告诉过何良兴,说他们那里有几辆报废的三轮车要处理,按车况论价,他本人就是管定价的。何良兴知道,他们那里处理的东西都很便宜,故而就留了个心记下了此事。谁知,眼下自己就真要用着。 他花七块钱去买了一条好烟揣上,径往那个干部家中拜访,一打听,竟然还有四辆车没有处理。他于是拿出烟来奉上,请那一位帮他挑一辆车。那干部收下烟,一口应允,让他下午上班后到厂里去找他。下午到厂里见了面,那一个就径直带他到仓库里去看,四辆车任由他挑。翻看了一遍,他挑出其中一辆。那位干部为表示公正,还叫来他的一个同事参与共同定价。被邀的那一位来了一看,既然是大家相识的人来买,便随意作了个评估,定了七十块钱的处理价。于是开单付款,打出门条,把车拉出厂门,总计只用了二十分钟。 车拉出来后详细一查看,这辆报废车其实只是一只轮胎漏气,管脚踏板的轴承弹子掉了几颗,外加车厢板破了两块。他把车拖到一家修理铺,花了二十块钱修理费,便拖了一辆相当不错的车回来。这辆车,看上去连漆水都还是亮堂的。如果要买这样的一辆新车,他问过,得花四百七十块。而买回这辆七八成新的车,连送礼总共只花去不到一百块钱! 有了车,何良兴今儿一大早就骑上它到这片草地上来折腾。学这玩意儿,其实要比学骑单车容易,几个小时以后,他就把一应基本的要领都掌握了。刚才摔那一跤,一则是冲得过猛,二则呢,是那一排朝他高高翘起的屁股,让他走了神。 午后再来练习时,何良兴骑得就更是熟练了。左转,右转,大弯,急弯,快行,慢走,以及猛冲着时突然刹车避险,每一样他都演练过多遍,都有了很大的把握,称得上得心应手,驾轻就熟了。 晚上,他感到累极,早早便倒头睡下,一觉醒来,太阳已升起老高。他匆匆穿好衣服,抹一把脸,揣了四百块钱,跨上他的“运输工具”直奔市区。 这是仲夏里晴朗的早晨,明晃晃的太阳照得四野通明透亮,年轻的昆明女人,多半穿起了花花绿绿的夏装。何良兴蹬着三轮车疾走,沿途暗暗鼓劲跟一些骑单车的人你追我赶,或者按他的说法:跟他们“竞争竞争”。他觉得这辆车好极了,又结实又轻巧;他的身体棒极了,所有的零件都没有一点儿毛病。沐开荣只比他大五岁,可是那么干,那么瘦,那么老。“可怜的干瘪老头,他怎么敌得过赵桂花呢!”想到这个事情上面时,他忽然觉得胯下的坐垫,仿佛就变成了赵桂花那丰腴的身体,在下面不停地动来动去,弄得他神魂荡漾却也难受无比。 何良兴把车拐进新街,驶到沐家小店门外,脚一翘跳下车,先跟铺子里的赵桂花打一个照面。赵桂花站起身来,嘴里问声:“叔叔你来了?”同时就拿眼睛,去打量一眼何良兴带来的“运输工具”。 何良兴把车停到街边,转进店铺,取下头上草帽煽凉儿。赵桂花沏了一杯热茶递过来道:“叔叔你先喝杯茶歇歇气。饭是好了的,等小兰放学回来一起吃。 “对的对的。”何良兴应着接过茶来,就在三个月前他第一次给老沐看病时所坐的地方坐了。赵桂花拿出红山茶香烟来传给他,他立即摇手谢绝了,掏出自己兜里的“金沙江”来吸上。 “我喜欢抽这个。”他吐出烟雾说:“金沙江劲大,过瘾点。” “这张车是你的吗?”赵桂花立在店堂和里面半间屋子相连的便门口,半边身子照看着外面,半边身子留在里面,用下巴指一指停放在街边的三轮车问他。 “是啊。”他说:“昨天才通过关系买来的呢。” “买合多少钱?” “你猜猜。” “这么好的一张车,恐怕要三四百吧?” “哪里要那么多,样样算上才合着两百五。你看怎么样,划不划得来?” “当然划得来了!这张车看起来没有用过多久,起码还有八成新呢。” 何良兴听了,心里受用。想想自己这一倒手就赚了一百五十块,确实划得来。 赵桂花说:“从前我就跟老沐商量过,让他买一张回来,可是他就是不愿买。他说他年纪大了,蹬不动了,也不放心让我跟小兰骑着去大街上跑。所以我们进货就都是请那个开蚂蚱三轮的帮着进;每个月去进两次,一次要出二十块钱。” “啧啧!啧啧!”何良兴吃惊地咂着嘴说:“自己开铺子,靠请人提货,那得了吗!提一次二十块,要生意好的话,一个月提上四五次,上百块的钱岂不是就白送人了吗?一个月一百,一年就是一千二;这笔钱,比两个工人一年的工资还高哩,自家难道不会赚吗?今后就由我来骑着三轮车去提货,缺什么提什么,又自主又灵活。” “干这种又苦又累的活,叔叔你吃得消吗?”赵桂花笑着瞟了他一眼。 何良兴挺起胸脯来用手使劲拍打了两下道:“你看看我这种身板,比牛还壮呢,这点活算得了什么!” 赵桂花抿嘴一笑,把脸掉朝外面。 “喏,我这里还有四百块钱,暂时先凑了用着。”他掏出一沓钱来递给赵桂花。 赵桂花犹豫了一下,把钱接过去。 “你数一下。”他说。 “何必嘛。” “噯,常言说,人亲财不亲;亲兄弟,明算账,当面点一下不碍事的。” 赵桂花听他言之有理,便就在手里把钱清点了一遍。然后她说:“对的,四百。” 这时店外来了两个军人要买东西,赵桂花便忙着出去接待去了。何良兴啜着茶,趁便打量一下这半间紧挨着店堂的小屋。可是刚一抬头,就跟悬挂在墙壁上的沐开荣的遗像,猛地打了一个照面,他立时就感到自己的心脏,又咯噔响了一声。他依稀记得,在那个位置,从前贴的是一幅胖娃娃抱着大鲤鱼的年画。如今,年画被撕去了,挂上了嵌有沐开荣遗像的玻璃相框。相框上方覆着黑纱,两边镶了一圈青松翠柏叶子图案。不用说,这都出自小兰之手,寄托了对她父亲的哀思。再细看镜框里的那位沐大哥,神情严肃而忧郁,并且分明正用了一种怀疑的目光,在看着他的医生老弟。 何良兴忽然感到心下不自在起来,忙把目光从相框上移开。 小兰放学回来了,三个人一起吃午饭。饭后,何良兴便准备出去进货。他让赵桂花找出几只空纸箱,两条麻绳,丢放到三轮车上。近半年来,他曾多次跟一个在东寺街开铺子的熟人,一道去进过货,所以对干这一行并不陌生。 赵桂花又找出购货本,跟一千块钱一道,交给何良兴。何良兴点过钱,连同购货本一起塞到一个带拉链的黄色帆布挎包里,把挎包带从头上套下去套到肩上挎好了,这才跨上三轮车蹬车出发。 赵桂花跨出店门来问他道:“进货要走到东风东路糖业烟酒公司的批发部呢,你可找得到?” “嘿嘿!”何良兴骑在车上扭回头来笑笑:“就在转白塔路的那个十字路口,才开起来不久的一家货栈,我怎么会不知道?” 下午五点,何良兴提货回来,拉了满满一车,搬进店里,摆了一地。 “哦哟!这么多东西!”赵桂花看了一眼,惊叹不已。又说:“差不多有蚂蚱三轮提的多了,你也少拉点唦。”说着时,把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何良兴接过茶来,顺手把一份进货清单递给她,同时用一种不太在意的口气说道:“这算什么多?也就十来样东西。” 赵桂花只有初小文化,勉强能记个帐,识些简单常用的文字。她接过清单,认不得的字靠何良兴在一旁提着,往下唸了一遍: “春城烟半箱,天平烟二十条,春城肥皂一箱,龙门洗衣粉一箱,火柴半箱,卫生纸一箱,昆明产葡萄酒一箱,清酒一箱,兰花豆一箱,多味瓜子一箱,五香花生一箱,话杨梅一箱,生花生米三十公斤,水果糖五公斤,白砂糖二十公斤,饼干一箱。” 唸完,她吁了一口气道:“嚜嚜嗓!进这么多东西!也真难为你,让我去,我就搅不清了。” 何良兴笑咪咪地啜了两口烫茶,摸出一叠发票来,当着赵桂花,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嘀哩咕噜,在嘴上就算了一帐。总计下来,进这么多货还没有用到六百块钱。 “可惜!”他咂咂嘴说道:“只经营土杂副食,不卖小百货,这可是个大错误哩。小百货的品种比土杂副食还要广得多,大哥竟然没有搞起来,真不知他当初是怎么想的。” 赵桂花跟他解释说:“哪家铺子给多大经营范围,是人家政府家核定的,由不得自己。” “范围?”何良兴不屑地道:“那都是些框框,框老百姓的。要都照着办,个体户的铺子一家也莫开了。” 小兰放学回来,一起吃过晚饭。何良兴也不休息,便动手整顿柜台,调理铺面。他把所有的货品,一样挑些出来,分门别类陈列到货架上,让货架显得规矩、充实、饱满,一眼看去,店面立刻显得比从前整齐精神了许多。他又提议把五块铺板全部下开来,小店的门脸陡然间便增大了近一倍。尔后,他向小兰要来毛笔和墨汁,再找了一张完好的包装纸,写了一则广告贴到外面去: 本店新到各种精美食品,欢迎选购! 天黑下来,小兰在厨下收拾洗涮完毕后,到楼上卧室里复习功课去了。何良兴把铺子里的电灯,由四十瓦的改换成了一百瓦的,并把它拉出去挂到铺面当口,让耀眼的灯光,照亮里面也照亮外面。赵桂花站到铺台口接待顾客,何良兴则侧身于货架后面,观察小店夜来的生意。 每天傍晚,是小店生意的黄金时段。那边的国营商店早就关了门,供销社的老头,自然也不上夜班,于是这一带想买东西的人,便纷纷朝这家灯火通明的个体小店涌来。 “看!这家小铺子又开了!” “嗨!还开大了呢!” “嘻嘻!还有‘各种精美食品’呐!走,瞧瞧去。” 一时间,小店外面就挤满了人:晚饭后出来闲逛的工人,忙了一天此时才有了空闲的农民,文绉绉的或是轻飘飘的大学生。有买这样的,有买那样的,也有这样和那样都要买的,吱吱咋咋,推推挤挤,好不热闹。赵桂花递这样,取那样,取物算账又收款,忙得像陀螺一般,在那里不停地旋转。而外面购物的人,却打发走一批又来一批,似乎没完没了,似乎诚心要来这里凑热闹。那阵势,那气氛,就像一大群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蜜蜂,正在朝王。 高潮持续了近两个钟头,白天购进的许多货品,眼看就去掉了一半。何良兴,又兴奋又激动又舒心又快乐,差点儿控制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妈妈的!这可真是块宝地哩!”他肚里赞叹,惊喜至极。 高潮退去,赵桂花坐下来歇息。只见她面色潮红,眉宇间洋溢着笑意。斜瞟了何良兴一眼她说:“她叔叔,你进的这些精美食品,还真的好卖得很呢!” 何良兴见女人也很高兴,就跟她细谈起许多做生意的门道来。说着话,不一会就过了夜里十点,街上的行人,忽然间又增多起来。一群一群,一批一批,潮水一般从市区里退出来,打门前经过,然后回厂的回厂,归校的归校,进村的进村。有些,是夜场电影的观众,刚散场;有些,是舞厅茶室里的玩友,总要夜深以后,才兴尽归来,各自归家去找枕头。走到这里来,有人忽然想起要买包烟,有人口渴了想喝汽水,有人想起要在临睡前弄点东西下肚,于是便又纷纷走到这家被电灯照耀得通明透亮的铺子跟前来。 “有没有糕点?” “有没有汽水?” “为哪样不整些鸡蛋糕小饼饼来卖?” 问的人很多,可回答却多半是“没有”。实在没有,一些顾客不得已而求其次,两毛钱一公两的水果糖,两毛钱一包的兰花豆或是两毛五一包的五香花生米,都买了去吃。这个穷地方,似乎一切吃的东西都卖得掉,都有人吃! 何良兴在一旁看着眼前的生意,心里发痒,恨不得立时就去提一些糕点汽水回来,但情知不可能,只好耐下性子,等到天明。一到夜深关了店门之后,他便问赵桂花道: “我第一次到这里时吃过的那种香酥饼,又便宜又好吃,是哪里出产的?怎么后来就不见你们卖了呢?” 赵桂花一面清理桌上的零钱一面回答说:“那种饼子是向阳糕点厂出的;要卖要自己去他们厂里提货。我们没得人手,请蚂蚱三轮单独去跑又划不来,所以卖过一次以后,老沐就说不要卖了。” “怎么会说划不来呢?”何良兴很是不解。 赵桂花说:“主要是利头太薄了。他们厂里批发出来,每个的批发价是七分一厘四,规定零售价每个八分,卖一个,得八厘六,除去税收和工商管理费,实际的利头只有四五厘钱。去进一次货,拉一千个饼子回来卖掉,得利不过四五块,车费倒要开出二十块,岂不是倒贴黄瓜二条吗?” “唔也是,也是。”何良兴点点头道。“不过我看呢,这也不要紧。东西只要买进来卖得掉,利润的事,可以想想办法。明天我还是去进些来,试卖卖瞧。家里还有粮票没有?” “粮票有的是。办老沐的事,收礼收进来一百多斤,都还没有用呢。” 第六章 冒名顶替 收拾完毕扎完帐,才想起何良兴该睡哪里。先前也许他们两人都曾想到过这件事,只是谁也不好先开口提。女人丈夫新丧,家里寡母孤女,他自然不好说要在这里住的话。而别人在自家危难之时出钱出力来帮着做生意,她又怎么好叫别人早来晚去?现在,临到夜间十二点了,他肯定是无法回西郊去了,别的地方也无处安顿,他当然就只好歇在这个家里了。 沐家这房子,虽然只是一间正房的份位,但这房子不仅开间大,进身也很深,前后一隔两间,仍显得比较敞阔。前面隔出的一间,要更大些,又用纤维板隔成了两半;外面一半做铺面,里面的一半安了几件矮桌凳,冷天当做饭堂,平时来一两个客人,还可以权当客厅。里面隔出来的那一间,光线暗淡,用来做收藏室堆放东西,像是提回来待卖的货物,卖空了的包装箱子。另外,靠里边墙角还放了一张单人床,遇有亲朋夜来留宿,就在其上安置。 楼上,也依着楼下的格局,隔做两间。一把仄仄的木梯,紧靠着下面隔墙的外壁,斜斜伸上楼去。钻出楼梯口,到了前面一间。小兰的床,就安在这一间内,靠墙摆放。床头一张两抽书桌,抵墙当窗,临着街面。往后面进入一道小门,便是两夫妇的卧室。自从老沐故后,赵桂花就让小兰搬进去一起住,母女二人作伴。 如今,楼上虽然空出来一间,但孤男寡女,自然不可能请何良兴上去。故而不论是依风俗还是论情理,都只能让他去住那间收藏室。 洗完脚,赵桂花上楼去抱铺盖。何良兴跨进那间屋子,摸到拉线开关拉亮电灯,站着先朝屋里扫视了一眼。一眼就看见那张空床,孤零零地摆放在屋子中央。而一些卖空了的包装纸箱,则整整齐齐,码放在里边一个角落里。 “妈的!这张床像是用来停过丧的!”他突然疑窦丛生,想起了刚死去的老沐,肯定就在这张床上停过。于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一根棍子,搅起了他心底潜藏的种种不祥。 他站着正出神,赵桂花已抱了铺盖下来。她走进屋里乍见了那张床时,也发一愣,有些尴尬。但待她把铺盖放到床上后,也没作解释,就请何良兴帮着,把那张床仍挪回到左边靠墙处。那墙上一道清晰的印迹说明,这张床原本正是放在这个地方的。 赵桂花铺好床挂好蚊帐,客客气气请他自个安息,但神情明显不太自然。他真想问她,老沐死后,是不是停放过在这张床上。要是她说“是”,拉明了,他也还是有胆量睡死人睡过的床的。不过如果真要那样问时,又实在过于失礼了。他于是只好疑神疑鬼,犯着种种疑心,睡到了那张床上。 何良兴睡觉前都要抽支睡觉烟。他点着烟坐到床上,一边抽烟,一边任目光四处游移,仔细打量身处的这间屋子。二十五瓦的灯泡,光线显得暗淡,照着发黄的四壁,朦朦胧胧地,增强了这周遭的寂寞孤独味道。头顶是木板铺成的楼面,为了防止上面漏灰,整个儿糊了一层旧报纸。借着髙吊在头顶上的电灯光照,可以看清,那都是些*期间出的大报小报。上面有许多大幅的照片,大块的文章,大红的最高指示和一条条杀气腾腾的标语口号。这些东西在今夜此时看来,真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就像是置身于一个梦的梦里,把自己都弄得有些糊涂了。 这时,楼上的赵桂花大概是要准备睡觉了,来回变换的脚步声和拖拉放置用具的摩擦碰撞声响个不断,又一声声都清清楚楚地传下来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于是依据这些声响,他想象出上面那个人的每一个动作:换拖鞋,脱袜,脱上衣,脱裤子,钻进被窝 啪的一声,楼上的灯灭了,一切迅速归于静寂。何良兴踩灭烟蒂,脱去衣服,也上chuang安歇。他本想不灭灯,但想一想还是把它拉灭了。灯一灭,四下里陡然漆黑一片。他赶紧拽好蚊帐,钻进被窝,希望立刻就能睡着。 可是,他的希望落空了,无论怎样,他就是睡不着。按说,他今天一整天都在辛苦劳累,瞌睡早该找他来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只觉脑袋瓜里面清醒白醒,翻过来复过去就是睡不着。“不好!今天晚上真的要失眠了!”他不安地想到。 他于是想出办法来强制自己入睡。他试着一个一个数数字,后来又改为数心跳。不行,他又试着调匀呼吸,想运起气功入定。凡此种种,诸般手段都用尽了,但依然无效,就是睡不着,摆不掉乱七八糟无数混乱思绪的缠绕。 “妈的!这张床,它把老子害了!”他恨恨地骂道。 这张床确实厉害。它似乎在拼命激发起他无穷无尽的想象,让他堕入一种无法摆脱的梦魇。他总是要固执地想:“这张床,肯定是挪过去停过丧的!上面躺过沐开荣僵硬冰冷的尸体。肯定的!前面店铺太小太挤,后面的院子里又是露天底下,按风俗是不能停尸的。楼上,上下不方便,肯定就只能停在这里。停了几天?两天?三天?也许刚刚才从这张床上移走的。临走以前他就一直躺在这张床上,一直下血不止。血!肯定流了不少血!有的还滴在这张床上,那是一定的!嗯?嗯?这是什么气味?这不就是血腥味吗?是的!就是血腥味!”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浑身发毛,甚至几次感觉到那死人还躺在床上,有时像垫在他的身下,有时像挨在他的身旁,有时还会忽然翻起来,压到他身上,令他呼吸窒息,一颗心狂跳不已。 他也曾多次用理智提醒自己:“那是些想象,是假的,是心理作用,怕什么呢?”然而,他却又总是把那些想象和幻觉驱赶不去。他有时侧耳去听,希望能听到楼上的人翻身,咳嗽,或是能听到街上有人过路,这样,他就会得到一种现实感,得到一种身处物质世界的安慰,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四周太空旷,太静寂,弥漫着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只有蚊虫的嘤嘤声似断若续,如游魂呻吟,嫠妇夜泣。 他一身一身冒虚汗,几次想坐起来拉亮电灯,坐到天明。不过他总算忍住了没有起来。现实的诱惑,毕竟更大,他的辉煌事业眼看刚刚开始,路还常着呢。他往后还要在这间屋里这张床上睡不知多少夜晚,总不能都开着灯坐下去。 出过几身汗后,他渐渐感到头脑一阵阵发沉。当远处隐隐传来几声鸡啼时,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几个带枪的人,穿着警察制服又戴着红卫兵的袖章,把他逮住了。他们揪住他的头发,反剪他的双手,把他推到一处又像是法庭又像是批斗会场的地方去审判。他们骂他是四人帮的爪牙,又要他交代毒死沐开荣的罪行。这时,沐开荣也被带上来作证。沐开荣的模样,跟墙上镜框里的遗像完全相同:头上顶着黑纱,满脸阴郁,仍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 他大声抗辩:“不是我毒死的!那些都是补药,真真正正的补肾壮阳药!你们可以化验!他自己喝多了,他老婆让他喝多了,不能怪我!” 可是这些抗辩,只在他心里响,总叫不出声来。他急得又蹦又跳,终于一下子跳醒过来。一身汗涔涔地,原来是个梦。两条腿因为乱蹬,都已拖到了地上。 他赶紧收回腿仍旧睡好,可一颗心还在蹦跶不已。侧耳一听,街上已有人推了小车经过,接着,楼上传来了小兰轻轻的说话声。 何良兴起床穿好衣服出来时,小兰已煮好了早点,赵桂花正在漱洗。等到他也漱洗完毕,三个人就一起坐下来用早点。吃过早点,小兰赶去上学,他则准备收拾起身,按昨晚的计划去进些香酥饼回来。 他找出几只包装香烟的和包装卫生纸的空纸箱,撂倒三轮车上,又带了两根细绳子。三轮车夜来用铁链锁在店门外街边的行道树上,此时用钥匙开了,推到街心。转回店里,揣了一百斤粮票一百块钱和购货本,出去蹬起车往南而行。 由于一夜没有睡好,何良兴感到今天蹬起车来,分外吃力,腿酸脚软,没有精神。想起夜来做的梦,想起梦里受到的指控,他禁不住就燃起了满腔的怒火,很觉愤愤不平。但这怒气究竟应该指向谁,却又没有个明确目标,因此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虑、困惑、与愤懑。而恰在此时,当他骑着三轮车经过圆通公园大门口向南溜下青年路时,一个身揹揹包懵头懵脑横穿马路的外县人差点就撞到了他的车上。他立即刹住车,朝那个被吓得目瞪口呆的乡巴佬发泄出冲天的怒气: “你找死呀?瞎了眼了?想害老子坐牢啊?真他妈的!” 那乡下人一句话也不敢回,木头人一样立在那里。当他骂完了重新松开脚刹让车往坡下溜时,他感觉全身轻松了许多,似乎所有的晦气,都扔给那个倒霉鬼带走了。他于是开始盘算起他的下面几步棋,盘算起往下应当怎样去打理小店的生意。 他准备下午就去打听一下进汽水的渠道,明天就去提些回来卖。这么大热的天,那么大的一条街上没有人卖汽水,真是咄咄怪事。人要是看见了大把钞票都不去赚,不去捡,那还算什么人呢?接着,他又盘算了一下经营小百货的事。打算先悄悄地去进些来卖着,如果工商所的人来发现了,就先拿好烟好话来搪塞一阵。等过两月小兰考大学的事见了分晓——那事儿,她是百分之百无望的——就好好安抚她一下,鼓励她就在家里自学补习,准备明年再考。那时她就成了待业青年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向工商局提出申请,领一份经营小百货的营业执照回来。到时这个小店,不仅又有了一份合法的身份证,而且待业青年自谋职业,按国家政策还可以免税三年哩! 何良兴一路在心下敲着算盘,就没有十分留意前面的道路和过往车辆。这样当他从青年路南口横穿东风路时,竟忘了该先看看两头有无来车。直到面前骤然响起一声汽车急刹车的尖叫,他猛踩住脚刹启眼看时,他才一下子被吓坏了。一辆吉普车的保险杆,已经抵到了他三轮车的车轮边上。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脸盛怒的汽车司机已跳下车冲到了他的面前,伸出手指头点着他的脑门吼道: “你找死呀?瞎了眼了?想害老子坐牢呀?真他妈的!” 骂得如此惊人的一致,让何良兴听了骇怵不已。还不到五分钟,他就在同一条路上被莫名其妙地调换了角色,真正如神差鬼使。他于是赶紧赶紧向人家赔不是,一面忙着跳下来把三轮车拉开。汽车司机虽然余怒未消,但见他已经软成了这样,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边骂着边坐上车开着走了。 把车拉过马路,重新骑了上去,打从南太桥西边插进沿河的一条背街,何良兴的神志才完全恢复过来。回忆起刚才自己处境之狼狈和遭受的侮辱,他蓦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他的两肩,于是又不由自主地朝上耸起,而脑袋则重又耷拉下来,现出了夜来的晦气。 拐了两个弯,顺着那条沿盘龙江而下的小街驶了一段,一股热烘烘的油糖糕点味随风迎面扑来,何良兴这才精神一振:“到了!” 向阳糕点厂生意不错,一大早门前就停满了各类来进货的小汽车和人力三轮车。几个糕点厂的工人,穿着白色工作服,正帮着两家来进货的,把一框框一板板油浸浸香喷喷的糕点抬出厂来,装到车上。还有几个来提货的人,在里面照着提货单在跟发货的点交货物。走进大门口,只见宽大的厂房里堆满了一箱箱一垛垛各式各样的糕点,一些白衣白帽的生产工人,蚂蚁一样穿梭于其间。一个工作服油腻得像月饼包装纸一般的老头,翘个二郎腿坐在门道边的椅子上,专门验看提货人的提货单。何良兴恭恭敬敬,向老头打听开票付款的地方。老头用下巴指一指里面墙角处的楼梯,让他从那里上去。 何良兴上了楼一看,楼上是四面回廊,迎面的一间屋子开着,那就是开票付款的地方。屋子里摆了四张桌子,几个婆娘,坐在那里忙着开单填票,收粮票收款。等着开票的人不少,十来个做一簇挤在门外,各人的购货本则摆到里面桌子上去排队,按着先来后到,叫到谁的名字谁就进去开票付款。何良兴把购货本交进去,人家接去放到末尾。他刚退出来,后面又来人递了两本进去跟在他的后边。看来要等好一会呢,何良兴于是主动去找几个等着开票的人闲聊。大家都是生意人,乐意聊的自然也是生意。互相传递些信息,介绍些门路;你透露些给我,我透露些给你。屋里叫走了一个,他又去找下一个聊,不多时,他便毫不费力地从那些同行嘴里,抠出来许多有用的信息。包括汽水该怎么进,价格是多少,昆明啤酒厂和昆明果品厂两大汽水厂家,各自的批发门市设在哪里。就这样谈着聊着,未留意那些来开票的人,走了一批又上来一批,而放在里面排队的购货本,也在一步步向前移。此时,他的那一本,已经移到了最前面,而且跟着就被那负责开票的婆娘,一把抓到了手里。 “沐开荣!”开票的婆娘翻开本子叫出名字。 可是连叫了几声,都没人答应。那婆娘于是有些生气了,朝外面大声喊道:“喂!哪个是沐开荣?” “沐开荣!哪个是沐开荣?”侯在门外等着开票的四五个人,也一齐回过头来帮着喊叫。 正在跟何良兴说话的女人,停了说话,也转过身去帮着喊,并且边喊着边转着头去四处寻找。 何良兴听着别人唤沐开荣,听到好几遍,才突然省悟:“哎呀!是在叫我呐!”赶紧打开嗓门,军人应卯似地吼出一声:“到!” 众人的目光,立即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里面负责清点粮票的那个小婆娘,朝外面狠狠盯了他一眼道:“哼!太会装佯了!” 何良兴走进屋去,负责开票的婆娘手持沐开荣的购货本,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好一阵,像是刑事警察,在核对嫌犯的身份。虽然购货本上并未附贴本人的相片,何良兴却不知怎么,心下发虚。 “你就是沐开荣?”那婆娘问他时极不客气。 “我就是沐开荣。”他做出十分镇定的样子。 “怎么叫了你半天你不答应?” “对不起!我只顾跟他们说话去了,没有注意。实在对不起!” 开票的婆娘,见他连连点头哈腰赔不是,气消了,瞅他一眼道:“要开些哪样?” “要八、八、八八八分钱一个的那种香酥饼。”他急着回答,同时用手比了一个圆。 “开多少?” “一千个,开一千个。”他竖起一根指头,堆起笑脸。 开好票,交了一百斤粮票,七十一块四毛钱,取了发票货票下楼提货。一千个饼子,装了满满六纸箱。其中有十来个边儿缺损的,他挑出来要跟人家换。发货的小伙子顺手就补了十个给他。那些有缺损的,也不收回,对他说:“就送给你自己吃吧。”何良兴连忙谢过,一并收好,心下乐道:“嘿!不错!拿回去照样卖得掉!” ,装好货,搬出外面装上三轮车,捆扎妥帖,这才开了锁车的铁链骑上往家走。一壁走,方才开票时遭人白眼的一幕,不知怎么又浮上心来。一种不快的感觉,禁不住又油然而生。为了一时的疏忽,忘记自己是在顶着一个死人的名字,便遭人鄙薄,遭人呵斥,这使他异常气愤。他自个儿恨恨地道: “哼!老子本来就不是沐开荣,却要白替他向几个臭婆娘赔不是,真他妈的!你们要找沐开荣吗?嘿嘿!那就赶快去死,到阴间找他的阴魂去!” 但诅咒过一阵之后,他便又转过念头想道:“话又说回来,今后我得好好记住这个名字才行呢。今后无论去哪里提货,人家一叫:沐开荣!我就要赶紧答应:到!沐开荣!到!沐开荣!到!沐开荣!到!” 他这样自个儿叫着,自个儿应着,玩着冒名顶替的把戏,一时觉得蛮有意思。 第七章 新任掌柜 一路走走停停,树荫下歇了两次,一车饼子拉回到店里时,已过了中午。何良兴跳下车,赵桂花起身迎出来,后面还跟出来一个老婆子,何良兴一瞅,原来是隔壁黄三嬢。 “三嬢!你老人家好吗?听说你去侄姑娘家,回来了?”何良兴热热情情打着招呼,上前拉起黄三嬢的手来双手握住,仿佛孩儿,见了慈母。 “是呀,去了五天,刚回来。何医生,你家帮着她娘儿两个提货去吗?”老婆子说话利落,气色极好,看来已没有发哮喘。 何良兴含糊地回答着黄老婆子的问话,转过身来和着赵桂花一道,把六箱饼子搬进店里,然后邀黄老婆子到后面小院里坐地。赵桂花端出留好的饭菜,何良兴吃着,一边跟黄老婆子叙谈。说起她的哮喘病,老婆子极夸何医生的脉理好,方子好,说她自从吃了那两付药以后,至今没有再犯哮喘。说起沐开荣病故,何良兴痛心疾首,饭差点就咽不下去,老婆子也是感慨万端。她说,去的去了也就去了,只是留下的孤儿寡母,实在可怜。何良兴于是就着她的话,跟她作了解释。说他跟沐开荣,其实是本家兄弟,只因自己的父亲是上门女婿,自己才跟着母亲姓了何的。如今,大哥去世了,嫂子和侄女儿力量单薄,他来帮扶她们实在是义不容辞。黄老婆子听后,深信不疑,并由衷地称赞何医生良心好,说世间难得有这么好的小叔子。 见黄老婆子信了自己的一番话,何良兴很是欣慰,心想只要这老婆子往街坊四邻面前去一讲,自己这“小叔子”的身份,就算底定了。 又坐了一会,黄三嬢起身告辞回去。何良兴把饼子拿出一摞来,作为样品陈列到货架上,又刷了一张广告出去: 本店新到芝麻红糖香酥饼,欢迎品尝! 赵桂花见何良兴干得兴致勃勃,朝他笑笑说:“这种饼子好是好卖,就是利头太薄了。你看你今天,费气拔力拉恁大一车饼子回来,卖出去其实也赚不到多少钱。做生意,真的很不容易。” 何良兴立即接过话来说道:“那当然了!要照你说的那么卖,还不如去挑散扁担呢,还开什么铺子?所以从今天起,这种饼子就卖一毛钱加一两粮票一个;来买十个刚好一块,不用一分两分找补零钱,买的卖的都方便。” “一毛钱一个?”赵桂花高挑起眉毛吃惊地说:“人家规定卖八分,你卖一毛。人家要反映到工商所,管市场的来根究着又咋个办呢?” “嗨!”何良兴淡淡一笑:“你顾虑得也太多了。买饼子的人,有几个知道这种饼子规定卖一毛还是规定卖八分?即便有的人在别处买成八分,见这里卖一毛,计较的,他至多不买你的就是了;不计较的,他才不在乎多出分把两分钱呢。他又不吃多了,跑到工商所去反映你。没有人去反映,凭那几个管市场的,他们晓得多少内情?” 赵桂花听了,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还是有些不大放心。 正在说着,恰好就有一名过路的军人,看见了贴出去的广告,站到铺子跟前来,点名要买“芝麻红糖香酥饼”。当兵的问了价钱后,先要了一个去看了看,嗅了嗅,随即就掏出两斤粮票两块钱来: “要二十个。” 何良兴立刻取了二十个饼子,用一张废旧包装纸包裹了,递到当兵的手里。看着当兵的把饼子塞进草绿色帆布挎包,何良兴友好地关照人家道: “走好!下次要买,请再来!” “好的!好的!”当兵的客气两声,挥挥手扬长而去。 何良兴回过头来,朝赵桂花挤挤眼睛,撇撇嘴。赵桂花抿嘴一笑,掉过脸去。 中午以后,晚饭以前,顾客最少。赵桂花要去洗衣服和准备下午饭菜,让何良兴照看着铺面。何良兴于是转到前面,往柜台边那张高脚凳上坐了,点燃一支烟抽着,两眼瞧着街面。夏日炎炎,阳光垂直射在街心,空旷寂寥的街面上,长时间见不到路人的影子,只有在那边的一簇树荫下,两个外省来的补鞋匠,在不停地摇动着他们的补鞋机。 抽了一会烟,何良兴渐觉眼皮发沉,异常困倦。刚要合上眼皮,就见从斜对面的那条小巷里,走出来一个模样怪异的人。那人拖双木头拖鞋,一摇一晃,呱嗒呱嗒一路响着对直朝店里走来。看上去,此人约莫三十来岁,棕色皮肤,一头毛戗戗的头发,向四面八方愤怒地奓开。身上穿的一套旧军服,积满污垢,衣襟上只剩下了独一枚扣子。半敞开的前襟内,既见不到衬衣也见不到汗衫,直露出一片又黑又脏的肚皮。他走到铺子跟前站住,用他那双白眼蛋多黑眼蛋少的水牛眼睛,瞪着何良兴看了半晌,并不说话。 何良兴不知他是何许人,也不明白他想干啥,望着他僵持了一阵。后来刚想开口问他,不料他却又瓮声瓮气地抢先问何良兴道: “喂!你是老沐家的人吗?” “是啊。”何良兴心存戒备地回答。 “你是他家什么人?” 家伙像是查户口的,弄得何良兴很不高兴,但他仍耐着性子答道:“我是老沐的兄弟。” “咦!”那家伙突然傻笑起来:“我看你像老沐的儿子。” 何良兴听了这话,觉得实在荒唐,自己竟会像是老沐的儿子! “不要浑说!”他做出很严厉的样子来训斥道。同时,他对眼前的这个大傻瓜产生了兴趣。“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他。 “我吗?”那家伙收敛起笑容答道:“排长!” 何良兴听了不禁莞尔。心想,这家伙极可能是附近的一个蠢汉;这种人最好不得罪。于是和颜悦色问他道:“你想买点什么东西?” “排长”从上衣口袋里抓出脏兮兮一毛钱钞票递进铺子里说道:“我要春城烟。” 何良兴接过那张票子,展开来看了看,丢进抽屉里,然后拆开一包春城烟,从中抽出五支来递出去给“排长”。 “排长”接过烟去,摊在手心里数了一遍,然后拈起一支来塞进嘴里叼上,其余的攥在手里。“火!”他嘴里含糊喊道,同时把半个身子伸进铺子,朝何良兴做了个擦火柴的手势。 何良兴心里好笑,赶紧擦着根火柴凑过去,像下属侍候长官那样,替“排长”点燃了香烟。 “排长”抽着烟,两手弯到胸前支在铺台上,上半身尽量探进铺子里,两眼只管死死盯住货架上的那几摞饼子,一口一口直咽唾沫。 “想不想买个饼子吃?香得很呐!”何良兴怂恿道。 “排长”转了转白眼蛋说:“没有钱。” 何良兴于是从钱开始,一问一答地跟“排长”闲聊起来。不多一会,他就把这位“排长”的底细,大致弄清了个七八分。“排长”果然是这新街上的一个农民,父母都已过世。有一个哥哥去当过兵,转业回来结了婚后,没几年到新街外面去盖了房子,搬出去了。留下老房子给“排长”住,还为他娶了一个单下肢带残疾的女人做妻子。“排长”有些憨傻,又还好吃懒做不成器。老婆整天帮人糊烟丝筒挣钱,他却什么也不愿干,闲了就睡觉,睡足了便四处游荡,靠老婆养活。 “妈的!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何良兴暗自骂道。他本来打算往后适当利用一下这个蠢货的劳动力,但是看来这家伙既愚蠢又狡猾懒惰,不是可用之物,所以他原想给他点碎饼子吃的,也就没有给他。 挨近下午各单位下班的时候了,来小店买东西的人又逐渐多起来。何良兴几次提醒“排长”,该回家去吃饭了。可是“排长”却不为所动,固执地歪靠在店铺口,眼睛死盯住那几摞饼子。每逢到有人来买饼子,他便饿狗一样,贪馋地盯着人家取饼子装饼子的每一个动作,馋涎欲滴。直等到完全绝望了,他才狠巴巴地瞪了何良兴一眼,踩着木头拖鞋呱嗒呱嗒地离去。 晚上,生意好极!一毛钱一两粮票一个的香酥饼尤其好卖。买一个两个的,三个五个的,十个八个的,甚至有人整整买了五十个!那是附近一所学院里的大学生,说是买了回去集体宵夜;除了饼子外还买了四瓶啤酒、五袋花生米和五袋多味瓜子。 顾客太多,赵桂花应接不暇,何良兴便站出去帮着专卖饼子。买饼子的顾客是那么多,却几乎没有人对饼子的价格提出过异议。只有一个小婆娘,像是附近村里的农民,问何良兴道: “这种芝麻饼前久不是只卖八分一个吗,怎么变成一毛了?” 何良兴立即露出个笑脸来大声答道:“调价了,你还不知道呀?” 那女人听后,也就不再言语。而另外两个年轻顾客,反而在一旁说道:“就卖一毛一个还干脆点,省得一分两分找零钱。” 何良兴听了,自然打心眼里高兴。赵桂花在一旁听来,也很觉受用,先前的疑虑被一扫而光。 到深夜关了店铺,略一扎帐,单饼子就卖出去四百多个,其它的加在一起,这一天的营业额竟突破了两百块!赵桂花用橡皮筋紮着钞票,兴奋地说: “从前我们一天最多也就卖到一百来块,今天卖的,超过一倍还多呢!” “这算是么?多的还在后面呐!”何良兴信心十足地说。接着他话锋一转道:“不过,做生意,还不单是看卖得多少,利润厚薄才是根本呢。原先卖一千个饼子只有五块钱利润,现在卖一千个饼子就有二十五块,高出来百分之四百呀!这里面的讲究,才是真讲究呐!像这种卖法,不消多,一个月只要卖出去四千饼子,就足够发两个三级工的工资。” 赵桂花留心地听着何良兴的分析讲解,眸子里流露出钦佩。她说:“从前我也想过要多进些东西来卖,把生意做大点,可是老沐就是不同意,深怕把钱找多了,人家又把他划成资本家。” 何良兴沉吟了片刻说:“如今的世道,钱要真是太多了,恐怕也确实不太好。不过嫂子你说,你们家里有多少钱呢?拢共就两三千块钱家底,一点点打击都经不起呀。个体户,又没得什么劳保待遇,生老病死,什么都得靠自己,不积攒些,将来老了怎么办呢?像这一次大哥一去” 何良兴咽住了下面的话,但赵桂花已然会意。 夜深了,小兰早已睡着,他们于是也各自去安歇。何良兴坐到床边吸他的睡觉烟时,一边就思量着明天去进汽水来卖的事。盛夏正是大卖汽水的黄金季节,再不能耽误下去了。 脱去衣服拉灭电灯钻进被窝,便有睡意袭来。虽然还是昨夜这张床,这个环境,可今晚他却是一点儿恐惧都没有了。 刚要睡着,外面忽然有人轻声敲着铺板喊道:“店主人家!店主人家!” 何良兴翻爬起来大声应道:“谁呀?有什么事吗?” “麻烦开门卖点东西,可不可以?” “好的好的!来了来了!”何良兴立即披衣下床,拉燃电灯,走到外面打开了一块铺板门。 来的是两个大学生,戴两副眼镜,书生仪态,文质彬彬。两人连连点头致歉,说搅了他的瞌睡,很对不起。然后说,他们因为应付期末考试开夜车,眼下肚子饿得慌,请卖些糕点给他们充饥。何良兴听了连说没关系,并让他们今后只管来。说着,他把那些边上有缺损人家送他吃的饼子,拿出来递到学生手里。两个学生付了钞票粮票,千恩万谢地离去。 何良兴关了铺板,开心一笑,脱衣上chuang。 第八章 买卖有术 第二天早上,天气依然十分晴朗。 今年春天阴雨偏多,入夏后雨水反而迟迟不见来。号称四季如春的昆明,其实也有短暂的炎夏,那便是每年雨水到来之前,气温节节攀升,酷烈的高原阳光,烤得人头昏脑胀的日子。如果再遇上像今年这样的雨水来迟,那末,你走到柏油马路上去看看吧,路面上被重新烤化了的沥青,每天午后都会变得像一摊摊灼热的烂泥,一不小心就会粘下你的鞋底。 这么干热的天,就难怪时时都会有人走到铺子跟前来问:“喂!有汽水卖吗?” 何良兴一觉睡醒过来,已是天色见明,只觉神完气足,周身精力充沛。下床后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着要早早去把汽水弄回来卖。听见后院里锅盆响,他赶紧穿上衣服,开了店门到外面去上厕所。一脚跨出门去,就感到脚下不对劲,急忙跨出去低下头一看,“啊呀!”他顿时怪叫了一声出来。原来,店门外被人来屙了一泡臭屎,正屙在门槛外边,被他踩了个正着,污秽不堪,臭气熏天。 赵桂花听到外面何良兴的惊叫,小跑出来,一见那情景,急忙叫他站在那里不要动,她转身进去找了些废纸出来,让何良兴擦去脚下的污秽,然后又去拿了扫把和铁铲,撮了些炭灰出来,收拾那些肮脏东西。一边清扫着时,她这才骂道: “这个么,肯定又是‘排长’那个砍脑壳的来干的。这个憨杂种!” 收拾干净,何良兴从外面上了厕所回来,赵桂花便问他道:“昨天下午是不是有个又脏又傻的人来跟你买过烟?” 何良兴说:“是。他拿来一毛钱,我卖给他了五支春城烟。” 赵桂花说:“今后他来买烟,你多给他一支,或是给他点碎饼子吃。这个砍秋头的,万恶得很呢!” “那怎么得了!”何良兴气呼呼喊道。“小本生意,哪里下下送得起?他要是得寸进尺又怎么办呢?” 赵桂花笑一笑说:“他其实也不常来,十天半月来一次次,来了就想讨点甜头吃。” “哼!”何良兴仍有些愤愤不平:“这么个狗东西,怎么还叫他什么‘排长’呢?” “因为他哥在部队上当过排长,给过他两套旧军衣穿,所以他就要别人也喊他排长。”赵桂花说着时禁不住笑起来。 何良兴听了,这才一笑罢了。从那以后,每当“排长”来买东西,何良兴便多少给他点儿“甜头”吃,于是类似的事,也就再没有发生。 还不到中午,何良兴便从华山西路马市口新开的一家汽水批发部批发回来十箱汽水,共计四百瓶。虽然弄得满头大汗,但他显得精神焕发,笑逐颜开。赵桂花泡了一杯茶,让他进屋去凉一会儿,可前脚刚跨进门,外面就有人嚷着要买汽水。 是啊,天气这么热,男人们大多穿起了短裤,年轻女人都穿上了薄薄的裙子。无论是从市区出来的,还是从北边工厂区或村子里走出来的,走到这里来时,都会想到要喝水了。看见这家铺子前面摆放着一车汽水,自然就围了上来,叫着要买。 何良兴于是顾不得擦汗,立即就转身出来卖汽水。他从裤带上取下刚从外面地摊上买回来的开瓶器,一瓶瓶打开汽水瓶盖,挨个递到焦急的顾客手里。小兰先吃罢饭出来,想替换他进去吃饭,何良兴嘴里应着,却仍只顾一瓶瓶卖汽水,直到把一批又一批的人都打发走了,见一时没有人再来,他这才进去吃午饭。 “叔叔。”小兰坐在一旁问他道:“你怎么不进啤酒厂的鲜橘汁汽水来卖呢?那种汽水比你进的这种果子露汽水好喝;多数人都喜欢喝那种鲜橘汁汽水。” 何良兴停下咀嚼,,用一种长者慈祥的目光,看了小姑娘一眼道:“你说的,叔叔知道,一点不假,但是,有些情况,你未必晓得。其一、进啤酒厂的鲜橘汁汽水要先付款,后提货;而进这种果品厂的汽水人家可以凭购货本先赊给你,下次去进货再交这一次的钱。其二、鲜橘汁汽水的批发价是每瓶一毛八,零卖两毛,卖一瓶有两分钱利润;而果子露汽水的批发价每瓶是一毛二,零卖一毛五,卖一瓶可以得三分钱。你可不要小看这两分的三分喔,你要把它看成卖这个比卖那个多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卖的数量一大,这个差额就是不得了的呀!” 小姑娘腼腆地笑了,但并不服输,说:“卖鲜橘汁虽然每瓶少得一分,但它好卖呀。你这种果子露卖出去一瓶,它那种能卖出去两三瓶,结果不还是卖那种得的利润多吗?” “不错不错!”何良兴愉快地笑起来,朝小姑娘竖起大拇指道:“看不出,我们家小兰还真有些经营头脑呐!不过嘛、”他顿了一顿后改换语气道:“你毕竟还没有真正做过生意,还要多历练才行呢。常言说得好:‘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你说的这种情形,要在闹市区大街上,店铺林立,竞争激烈的情况下,确实是这样的,你必须卖那种大家喜欢买的东西你才有生意。可是在咱们这里呢,恁么大一片地方,卖汽水的就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是真正拿独行的生意。走到这里来想喝汽水的人,他只能喝我这里卖的;你卖鲜橘汁他喝,你卖果子露他也要喝,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小姑娘听后终于服了,点点头说:“叔叔你说的是。” 小兰坐了一会就上学去了。何良兴吃完饭,上前边去替赵桂花下来收拾碗盏。此时铺子上没有别的人,赵桂花凑近他耳旁压低声音问: “噯,你说,汽水可不可以像小饼子那样,一瓶多卖它两分钱?” 何良兴一听乐了,心想:“真是个蠢婆娘啊!”他于是摇摇头跟她解释说:“不行。小饼子,生产的厂家多,花色品种也多,价格高高低低不一;而且我们卖的又是冷门货,一般人多半不买的,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卖的这种饼子到底多少钱一个,所以随便就懵过去了。汽水,那就不同了。昆明现在行销的,就只有这两家生产的这两种汽水,到处都在卖,又到处的价格都一样,男女老少,尽人皆知。这种东西你去加价,马上就会引起争论,惹出麻烦。只能卖这个价,一分都不能加!” 赵桂花听了,连连点头,嘻嘻地笑着走了。 下午略休息了一会,何良兴又劲头十足地蹬上三轮车弯到市区里去绕了一趟,晚饭前,他拉回来五大包蜡烛。 昨天傍晚有几个大学生来买蜡烛,店里却没有。何良兴问他们,学校里有电灯,为啥还要买蜡烛?学生跟他说,学校有规定,夜里十点半熄灯,但为备战考试,很多同学夜里都要开夜车。这一信息,顿时在他眼前展现出了一种特殊的市场需求和利润来源,因此今天下午他才特别去跑了这一趟。谁知进市区到处一打听之后,这才发现,这小小蜡烛里面的生意门道,还真是不浅哩! 几个批发部,由于进货的渠道不同,价格也就各异。同样规格的一种蜡烛,有的批发价为九分,零售价一毛二;有的则批发价为一毛二,零售价一毛五。何良兴便想:“如果我有一大笔本钱,到批发价为九分的那一家去批发些出来,再转手以一毛二批发出去,岂不就赚躉钱了吗?妈妈的!怪不得国家要把批发经营权紧紧抓在手里呀。” 后来他批了五佰支九分钱一支的蜡烛,运回店里后他告诉赵桂花,每支卖一毛五。同时,他又刷了一张大大的广告出去: 本店大量供应蜡烛! 傍晚,又是顾客盈门,其中不少是闻讯赶来买蜡烛的大学生。有几个学生,还站在店铺外面赞扬说:“你家真的太为我们学生着想了!今后我们要买什么东西,一定先来你家买。” 昨天半夜里来买饼子的那两副眼镜,今晚早早就来了,见了何良兴,一齐礼貌而友好地叫了他一声:“老板,你好!” 突然听见人家叫自己做“老板”,何良兴猛可里也被吓了一跳。“老板”,这可是多年以来跟“资本家”同义的称谓啊!是先天就带着原罪、人人都忌讳的称呼啊!自己怎么也成了“老板”了呢? 不过,他很快就转过念头来想道:“这个称号可是早就开放出来了呀,而且还很时髦呢。就像女人身上的珍珠项链和纯金首饰,已成为了成功者和富有者的身份标志。许多人不是早就当起老板来了吗?我又怕什么呢?” 何良兴这样想过之后,也就对那两个学生点点头,含笑接纳了这个称谓,而不像沐开荣那样,被吓得一惊一乍,诚惶诚恐地举起手来拒绝。 夜里关了店铺,何良兴对赵桂花说,他的七天休假已经到期了,但这里一时又还丢不下,因此他准备明天一早赶回西郊厂里去,跟厂里请一个月探亲假来继续干着。至于今后是否退了职出来长期干,则还要再干一段时间,看准了再做决定。 赵桂花极表赞成。她对他说:“我看了,你这个人,有本事,做生意有头脑。你就来做好了,今后无论找了多少,我们娘儿两个跟你平半分就是了,绝不会亏负你。” 何良兴微笑着看看她,没有回应。心里在说:“分什么哩?你看着吧,今后连你们娘儿两个都是我的呢!” 第二天一早,何良兴起床后就匆匆赶往西郊,回到他工作的工厂里。 何良兴没有妻室儿女,厂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何良兴父母早亡,一般人虽然不知道,档案里却是白纸黑字记录着。但何良兴是否有养父母呢?这事就恐怕只有天知道了。不过论理来说,父母早亡的孤儿,不可能靠老天爷的雨水养大,必须有人抚养他成长。因此当何良兴向厂里提出要请探亲假,回重庆老家去探望他多年不见的养母时,厂里的领导什么异议都没有,反而还对他说: “老何,养母胜于生母,老人家既然还在,你早就该回去看看了。” 何良兴很无奈地分辩说,他本来早就想回去探望的,但每月就那么几文工资,那里攒得下那么多盘缠钱?多亏这一次外出做工挣下了几百块,这些天做好了准备,才来请假的。 厂里领导听他说得入情入理,想到他回去一次不容易,便格外开恩,准了他两个月的假,即按两次探亲假合并一次处理;假期间,工资照发。 何良兴,办好手续,其乐无比:“嘻嘻!妈的!在这里又赚得一小笔!”他哼着小曲儿,收拾了一下他的“花子窝”。他把日常换洗的衣服鞋袜做一包收拢了带上,铺盖棉衣之类,则捆扎起来高高吊起。然后他锁了门,穿过草场。恰好又是那一群婆娘,聚在水池边洗菜。见他扛起包裹走来,打老远问他道: “老何,收收拾拾的,要去找老伴去呀?” “哈!”何良兴大声应道:“找啥子老伴喔,回四川看老娘去!” 第九章 养只鸬鹚 一个月以后,何良兴就使小店的营业额突破了每天三百块,比沐开荣掌柜时代多出了两倍。利润,就更是惊人,几乎比那时增加了百分之五百!小店除增供了食盐、酱油、醋、散装白酒等人们天天需要的生活必需品,还超出营业执照上核定的经营范围,做起了小百货的买卖。袜子、手帕、钮扣、围巾等等小东西,乍看不起眼,但都是到青年路上去批发回来的,不仅批零差价大,利润丰厚,而且批发时不用上购货本,也就是说,可以不必纳税。墨水、水笔、毛笔、作业本、练习本这类文化用品,虽然利头薄些,但这里紧邻着大、中、小学各一所,那么多学生,只要有十分之一的学生到这里来买,所获的利润也就足够养活两个人。 经营规模扩大,货品种类太多,货架自然就显得太小太拥挤了,样品的陈列都成了问题。何良兴于是便向上开拓,往空间发展。他往顶棚上钉些钉子拴些线,然后七高八低,吊起些花花绿绿惹眼的样品来,把一间小铺子,弄得来仿佛一间水族馆,其间载沉载浮,满眼都是些光怪陆离的东西。 这天上午,来了一位工商所的市场管理员。慈眉善目,留个平头,五十来岁,胖墩墩身体。他走进小店,背抄两手把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通视察了一遍,没说别的,只问为何营业执照上核定的经验范围只有土杂副食两类,店里却弄了这么多小百货来卖?何良兴立即满脸堆笑,递上去一支红山茶香烟,边为这位政府官员点着火边说道: “工作同志,你家不知道,这实在是因为群众需要,反映太强烈,我们才不得不进了些来卖啊。要不然,像这些作业本练习本什么的,你家看,才五分钱一本,卖一本不过两三厘钱利润,多少开铺子的都不愿卖呀!” 市场管理员抽着烟,听了何良兴的一番解释后态度温和了许多,关照了一句道:“你们能为群众着想是对的,为人民服务嘛。不过,还是应该去补办个手续,这是制度。” “那是!那是!”何良兴像电影里开饭馆的地下特工应付小鬼子那样殷勤应付道:“我们一定补办!一定补办!” 其实,何良兴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对这些公门中人,真是太了解了。他们下来干这类‘上命差遣,身不由己’的差事,也无非就像那边国营商店的那两个女人一样,不过就是应付应付而已,干好干不好,并不影响他们的生计,他们又何苦凡事动真的,来广结众怨呢?即便来了个肯较真的,最多也就是赶紧向他们陪个笑脸,作个检讨,提个保证,或是塞上点儿实惠,也就过去了。因此,等那位市场管理员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出了门,他还得抓紧去干他生意方面的大事哩! 如今铺面上的买卖,眼看是做到家了。论品种,已有了一百多种;论营业利润,那些同等规模的小铺子根本难以望其项背。不过,以何良兴的才力和抱负,这只不过是他举足迈出的第一步而已。他也要像那些干成功了的人一样,继续寻找生钱的门路,做大做强自己的事业。 半个月前,他踱到街子北头小学校门口,拜望了一下在那里摆地摊的张老婆子,把自己的近况,对她大概叙说了一遍。张老婆子听说他何医生还是沐开荣的本家兄弟,老沐死后来帮着嫂子和侄女儿经营,也很替那孤儿寡母的感到欣慰。何医生临走时,邀请她收摊以后到店里去小坐一会,她很爽快地应允了。下午,便特地早早收了地摊,过这边店里来闲叙了一回。而何良兴真正关心的,却是老婆子地摊上摆着零卖的茶花牌香烟和大重九香烟。这两种带柄儿的高档香烟,除了过年过节由国营商店或大集体商店按人头凭证定量供应几包外,平时你根本买不到。可是,不少地摊上却有卖的,只是价格很高,一般人抽不起,昆明人管它叫“马门”烟。 何良兴早就听说卖“马门”烟来钱,但苦于没有进货的门路。后来听赵桂花说,店里有时为应付人情往来,需要着一条两条好烟,都是请张老婆子去分来的。他便认定这老婆子是条门路,决定要在她身上去下些功夫。不过,又担心老婆子忌惮别人抢了她的生意而不肯说,因此颇为踌躇。直到这天,思谋已定,才走过去拜会老婆子,对她展开了近一小时的温情攻势,请动她到店里来详谈。 张老婆子来到店里,由何良兴亲自陪了到后面小院里坐下。千推万辞之后,她吃了何医生送上的一个香酥饼,又喝了一杯白开水。再叙了些家常后,何良兴才终于向她提起好烟的事,希望她能给他们指条门路,让他们也能每月弄几条到店里来“充充门面”。 谁知张老婆子听后竟直言道:“何医生你家就见外了!不要说你还给我治过病,就是论桂花这头,我们也是本乡本土常来常往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何良兴一时间反而被弄得脸有些红了,连连地只说:“是!是是!” 虽然是在后院里,并无旁人,张老婆子还是四下望了望,才压低声音向何良兴透露说:“我们一个院子里住的刘大姐,她家儿子和女儿一个在卷烟厂上班,一个就在这边烟丝厂上班。他们整得着。我卖的好烟都是她分给我的。她给我的价,大重九七毛,茶花烟九毛。” 随后,张老婆子承诺替他们两边搭桥。何良兴要留老婆子吃晚饭,老婆子执意不肯,提前回去了。当晚天黑以后,一位身子硬朗行事精明的老婆子,就用她的大围裙兜来八条好烟,大重九和茶花烟一样四条。老婆子说,今后如果长要的话,每星期都可以给这个数;价钱嘛,就照张老婆子说的那个价。 何良兴当即答应了下来,并按别人现款现货的要求,现时付清了八条烟的钱一共六十四块。刘老婆子去后,他对着那八条好烟,在心里迅速就合计了一下:“按黑市价,大重九可以卖九毛一包,茶花烟可以卖到一块一,每包烟能净赚两毛钱。这么高的利润,正规经营哪里弄得到?卖了这八条烟,可以净赚十六块。每个月以四个星期算,就是四个十六块。四一得四,四六二四六十四,哈!刚好就能净赚回八条烟来!” 然而半个月之后,实际的情况却证明,他的这步棋,走得有些失算了。因为这条街毕竟处地偏僻,外来出差经商的人,也就是那些肯买高档烟的人,到这边来的很少。至于附近的工人、农民、学生连同大学里的教师,都不过偶尔买个一包两包,需要量实在很少。所以半个多月来所进的十多条好烟,只卖出去五条不到。为了这一桩忧心的事,何良兴已经有两三夜没有睡好觉。这一晚,下半夜早早醒来,又因此而不能入睡。然而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这使他顿时感到有了希望,情不自禁,在蚊帐里自个儿说出声来道: “是啊!我怎么把他忘了呢?” 起床后应了些事,才准备要出门,偏偏那位市场管理员又大驾光临,他怕赵桂花应付不了,只好留下来相陪。直到打发走了那位仁兄,他这才蹬车出门,去寻找那位他昨夜里突然记起来的故人。 他蹬着三轮车,切入环城北路,然后向东插向穿心古楼,再沿着北京路一直向南走,擦过东风广场东边,不一会儿他来到了塘子巷。 塘子巷,这地名起于何时已无人知晓,可是眼下的这年月,他指的是昆明市区一处很繁华的地段。站在这里,你可以看见拓东路东来,金碧路西去,北京路南北对过,从而形成了一处十字大街。略往南移,还有岔街两条,分别射向东南与西南。射向西南的一条,叫做塘双路,起始处半露半藏,像一处河道口的港湾。从市区出来往火车站去的人,多半都要从这里经过,于是这一处闹市里的港湾,便成了东西南北辐辏,行人川流不息的地方,并迅速形成了一个专做黑市买卖的自由市场。这里的货品,五花八门,但都是正规市场里买不到的稀缺货。这里的交易掩掩藏藏,躲躲闪闪,多半违法违纪,甚至是在代人销赃。这市场直弄得距此不远的市公安局内,几任的头头喊头痛,以致十天半月,就要兴师动众来扫荡一番。 何良兴把三轮车蹬到塘双路的街边停下,锁好,就沿着西边老房子屋檐下的人行道,在挨挨挤挤的人流中信步闲逛。在这一溜屋檐下,形形色色的黑市买卖既活跃兴旺又气氛诡异。老手之间磋磨起价钱来,还要互侃些黑话,比出些稀奇古怪的手势。政府厘定的货币单位,在这里的侃谈中被贬低了一百倍,一元称为一分,十元称为一毛,一百元称为一块,让局外人听了,常常被猛吓一跳。 何良兴一处一处,装作在听别人讨价还价,两只眼睛则不停地四下搜寻,急于要找到那一位久违的故人。他走过去又折返过来,连着寻觅了好几遍,都未见到那人的影子。他有些失望了,退到人稀少的地方去打主意。而就在此时,就见从塘双路南头,快步走过来一个人。此人衣冠楚楚,翩翩风度,梳一顶亮汪汪头发,踏一双亮锃锃皮鞋。何良兴禁不住暗叫一声道: “妈妈的!那不是他吗?” 直等到那人走到距他只有两步远的地方,何良兴才蓦地朝他喊了一声:“卫人杰!”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喊,直把那人吓得浑身打一个颤儿,并条件反射似地应了一声:“到!” 何良兴乐不可支,强忍住没有笑出来,只朝那位神魂未定的先生挤挤眼睛,会意地一笑。 那一位于是认出他来了,哼哼地笑道:“大哥,你吓了我一大跳。好久不见,还好吧?” “走吧,到别处去慢慢说。”何良兴用下巴一指,转身就走。卫人杰也不多问,随后跟来。 何良兴开了三轮车锁,骑上去,把头一歪道:“上车!” 卫人杰一抬腿上了三轮车,坐到右边车帮上。何良兴将车横过马路,慢慢儿骑着往回走。卫人杰索性就在车上翘起二郎腿来,随车穿街过巷,一路检阅身边的车水马龙。 卫人杰四十来岁,身材中等,额突眼凹,皮肤稍黑,很像是华南沿海一带的人。他著一套米色化纤料子西服,打一根红底白花领带,脚套一双白袜子,穿一双三接头火箭式棕色皮鞋;讲出话来,带点儿广味,带点儿港味,带点儿南洋味。这一身穿戴,这一副语调作派,却被一辆人力三轮车拉着在街上走,多么像是一位港澳同胞,或是海外的商界人士,因为初来乍到,不谙昆明交通,以致误打误撞,坐上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的士。而蹬着三轮车的何良兴,头戴草帽,身穿灰布旧衬衫,蓝布旧裤子,脚踏黄胶鞋,更像是昆明街头,地道一位人力三轮车司机。 其实,他们乃是一对老朋友,老同事。卫人杰早年曾读过医专,论当医生的出处,远非半路出家的何良兴可比。可是他毕业之后,工作起来却不太那个。在替年轻女病人检查身体时,多次越轨,为此他最终受到了严厉的处分,被开除了公职。在社会上瞎混了些年之后,经亲戚介绍,就在何良兴去到西郊那家小厂做木工的那一年,他也进了那家小厂,到厂里医务室去当了一名红汞碘酒医生。干了一年多,他嫌工资少,又嫌郊区生活枯燥,渐渐不能安心上班,三天两头往市区里跑,后来更干脆一去不回,自己放长假走了。在那个小厂工作期间,他一直就跟何良兴同住在那一间“花子窝”里。一年多的相处,两人还颇结下了些情谊。何良兴早知道,卫人杰离厂后常在塘子巷站“马门”,生活得提心吊胆也自由自在。他还邀约过何良兴跟着一起去干,但何良兴坚决不肯,认定走那一条路绝无出息。如今,他何良兴终于有了一块地盘,有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根据地”,眼下要着人手,所以才想起了他昔日的同室来,特特地蹬了车来寻他。 何良兴把卫人杰一直拉到新街店铺跟前,下车后领进店,指着赵桂花对他说道:“这是我的嫂子,也就是你的嫂子。” 卫人杰立即深深鞠一大躬下去,致礼问候道:“嫂子你好!” 赵桂花,见来人如此穿戴,又九十度鞠躬冲她叫嫂子,慌得手足无措,站起来结结巴巴问何良兴道:“这位是哪、哪、哪里的大兄弟?” 何良兴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卫人杰道:“妈的卫人杰,来这里你少给老子装腔作势的!”然后他跟赵桂花介绍说:“这是我从前的一个同事,叫卫人杰。你以后就叫他的名字,或者叫小卫也行。” 赵桂花沏来两杯茶,还准备拿出好烟来待客。何良兴急忙向她使眼色,同时从自己兜里掏出金沙江烟来招待他的老朋友。二人抽烟喝茶闲叙,他这才细细问起卫人杰在塘子巷站“马门”的详情。 卫人杰说,他长时间以来都只是在帮祥云街的一个个体老板卖好烟,卖出一条人家给他五毛钱。老板进的什么价他不清楚,可能有时高点有时低点。他到塘子巷站一天,卖出五六条的时候也有,卖出十来条的时候也有。没得烟卖的时候,碰到别的生意他也干一点。 何良兴又问了他一些别的情况,知道他至今仍跟双龙桥的那个寡妇姘着,每天早出晚归,生活并无十分保障。何良兴这才对他说道:“照你说的这种情况,兄弟,你不如来跟我干吧,做大哥的绝不会亏待你。我这里每月也有几十条好烟,你抽空拿去卖了,好处嘛,就按人家给你的那个数给你。余下的时间,你来帮着店里去进进货。这种工作,其实轻松得很,骑在三轮车上,路都不用走的。这样你每天就可以来这里吃饭,一日三餐是绝对有保证的;就是天阴下雨,一样干不成,也有你的饭吃。你想想,怎么样?” 卫人杰不假思索便挺起胸脯应承道:“跟大哥一起干,还有什么想不想的啦?你知道的,兄弟也是重义气的。” “今后大哥要是干好了,干大了,”何良兴伸手扶住那一个的肩头道:“也有你一份。到时候结个婚呀,成个家呀,就根本不成问题!” 卫人杰瞟了赵桂花一眼,低声问何良兴道:“大哥,从前没有听你说过在昆明有嫂子,是新认识的吧?” 何良兴马上正色道:“这些事,你就不用刨根问底了,世上谁没有个三亲六戚?” 一起吃过午饭,何良兴便取出十条好烟来交给卫人杰,然后找一个手提袋给他装了,让他拿到塘子巷去出手。他给卫人杰定下规矩,不论卖完卖不完,当天夜里都必须赶回来结账。 不料到了下午吃晚饭时分,卫人杰就把十条烟卖完返回来了。他向何良兴点交了该返还的钱款,何良兴高兴地拍着他的背对赵桂花夸道: “你看看,我这个兄弟怎么样?是个人才吧?” 当天夜里,刘老婆子又送来八条烟。第二天一早,卫人杰来提了去,到傍晚归来时又卖成了钱。这一来,资金不再积压,利润转手就能实现,几方面皆大欢喜。不过美中不足,何良兴感到刘老婆子送来的好烟,未免少了一点。 两天卖出去十八条好烟,卫人杰净得了九块钱好处,进门来头都高高扬起,在小院里等着吃晚饭时,嘴里一直轻轻吹着小曲。临到吃饭时他宣布说,他夜里要去参加交际处举办的舞会,因此,只随便吃了一碗,就拒绝了小兰给他再添。小兰见他西服的前襟上佩戴着一枚圆形证章,铜圆大小,蓝色底板上有一圈白色拉丁文,很是好奇,便问他道: “卫叔叔,你佩戴的这是什么证章啊?” 卫人杰表情严肃地指着那块小圆片对小姑娘说:“这是世界语学会的会员证啦。” “哦!”小姑娘满怀敬意地打量了卫人杰一眼,欣幸自己能认识这么一位懂世界语的人物。 “你去吧你去吧!”何良兴却一点儿也不尊重这么一位人物,以支使小厮的口吻吩咐他道:“明天早点来,跟我到向阳糕点厂提糕点。” “好的!”卫人杰站起身来,转向小姑娘弯一弯腰,礼貌地告辞道:“再见啦。” 卫人杰离去后,小兰问:“叔叔,这位叔叔真的是世界语学会的会员吗?” 何良兴道:“他是什么狗屁学会的会员!不知从哪里捡来个烂牌牌戴上。你们千万莫听他瞎吹。” 那母女二人听了都笑起来。 “这一次考得怎么样?有把握吧?”何良兴改用亲切温和的语气问小姑娘。 提及此事,小兰立刻变得心情沉重,低声回答说:“考得不太好,恐怕没得多大的把握。” 赵桂花抢过去说:“过些时候就知道了,管它呢!考上考不上,反正都要过日子。” “那当然了!”何良兴极表赞成道。“有很多没有上过大学的人,通过在社会上磨练,通过自学,照样成了杰出人才。大数学家华罗庚,也只是中学毕业,后来在学校里的小卖部卖东西,硬是通过自学成了数学家哩!” 次日一大早,卫人杰就来了,仍是那一副侨式打扮。何良兴一见便不高兴,说他道: “让你今天来跟我一起出去提货,要干搬运出力气的活,你怎么不另换一身衣服呢?” 金丝眼镜后面,卫人杰的眼睛眨巴了几下。他嗫嚅着说:“不要紧的,大哥,我就、就穿这个去得啦。” “胡说!这一身打扮,站马门可以,干搬运怎么行?几下糟蹋了,你穿什么?” 卫人杰于是深感为难了,左看右看见没有别人在旁,才低声对何良兴说:“大哥,我其它的衣服都穿不出去的啦。” 何良兴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觉得此人真是可气可笑又可怜。回想当初同住在那间“花子窝”里的时候,卫人杰就是这么一副德行。他上街的衣服永远就只是那第一千零一套,每晚睡觉前都折叠好了压在枕头下边,以确保棱角分明,熨帖平整。除此之外,所有的衣物皆破烂不堪,难以抛头露面,外出见人。想不到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出来混了这么久,却依旧没有混出个人样,仍是金表其外,败絮其中,如此的寒碜! “进去进去!等我找一套给你换上。”何良兴把头一歪,指指他过夜的那间收藏室,卫人杰立即服从地一头钻了进去。 何良兴掩上门,拉亮电灯,找出自己的一套半旧衣服来让卫人杰换上。卫人杰毫不犹豫地便取下领带,脱了西装。这时何良兴才发现,他那位老弟西装内的所谓衬衫,只不过就是一条假领子,领子以下,竟是空空如也,子虚乌有的。紧里面贴着身子,则裹着一件又脏又破的旧汗衫,如此而已。 “吁!”何良兴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说道:“卫人杰卫人杰,你比从前更长进了哩!穿衬衣只穿个领子,汗裤穿没有?” 卫人杰脸上却全无赧色,笑一笑道:“大哥,这种穿法也不是我发明的啦,人家上海人都是这样穿的。” “噫!”何良兴无奈地摇摇头笑道:“妈的,从前人家说你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现在嘛,我看就是拿瓢儿也把你龟儿舀不起来哟!” 吃过早点,带上纸箱蹬起三轮车出门。卫人杰不会骑三轮车,何良兴只好仍让他坐上去拉着他走,遇到上坡,再叫他下去从后面推着。到了向阳糕点厂,排队,开票,提货,两个人相帮着,自然比一个人来干时省力快捷许多。离开糕点厂出来返回到半路,青年路边一处树荫下停下来歇息,卫人杰忽然从衣袋里摸出些饼子来,递两个与何良兴道: “大哥,来,加点油!” 何良兴接过来一看,十分惊讶。向阳糕点厂的一种夹心饼子,零售一毛二一个的那种,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就跑这么多到了卫人杰的口袋里了呢? “你是怎么弄来的?”他问。 “饶的呀!”那一个回答。“我们买了他们这么多饼子,饶他们十来个不算多的啦。” “唔,不错,有道理!”何良兴说着把饼子放进嘴里,跟卫人杰一道享用起来。不过他在肚里提醒自己道:“这个狗东西,手脚确实麻利,今后他在店里出入,得防着点才行哩!” 从此以后,有了卫人杰来帮着提货,何良兴的劳累减轻不少。他又抽空教卫人杰学会了蹬三轮车,往后出去进货,他就爬上车去坐着。驾驭卫人杰这种人,何良兴方法独到,因为他对这种人的本性,认识深刻。这种人鼠目寸光,贪图小利,卑鄙、龌龊、猥琐,啄尸的秃鹫一样下作,茅厕里的蛆虫一样肮脏,永远干不成大事,搞歪门邪道却是天才。刘老婆子每星期送来的好烟,卫人杰拿到塘子巷去鼓捣,每次拿去都很快就能脱手,何良兴因此决定要寻找新的进货渠道,再多弄些来,好让卫人杰充分展示他的天才。 当然,何良兴也知道,使用卫人杰这种人,得十分小心,断不可失去对他的控制。必须要像有经验的渔夫使用鸬鹚捕鱼那样,一不能喂得太饱,要让它永远处于一种饥饿状态,从而让它永远保持一种强烈的捕鱼yu望;其二呢,当然就是要在它的脖子上套一个绳结,以防止它捕到鱼后就自个儿吞食。 这一天,卫人杰打听到,有人可以成箱地供给好烟,何良兴立即跟他赶去与供货方面谈。但谈了一个下午,双方在价格上仍未能达成一致。到了傍晚,何良兴独自怏怏不乐地回到店里。一进门,就见赵桂花满脸沮丧坐在铺台后面,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不快的事情。及到吃晚饭时,不见小兰下来,赵桂花才苦丧着脸对他说: “小兰高考没有考取,睡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 果如他所料,何良兴暗里颇感欣慰,但他马上装出很伤感很不平很关切的样子来大声说道:“咳!咳!怎么会这样呢?这姑娘的学习不错呀!有多少学生能像她这么用功的?我看呐,一定是今年的考试题目出得太偏了,这不是坑人吗?嫂子你一定要好好安慰她,劝她莫灰心。她年纪轻轻,出路有的是!今年没有考上还有来年嘛。” 赵桂花情知自己口拙,劝不出多少道理来,便对何良兴道:“等到晚一点,最好请叔叔跟我一起上去劝劝她。” 第十章 情感投资 学校放暑假,晚上的生意少了许多。入夜后,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顾客就更显稀落。于是早早关了店铺,何良兴跟了赵桂花一起上楼,去劝慰落考的小姑娘。上楼后进到里间屋内,只见小兰神色黯淡,头发零乱,歪靠在床头,对着壁上镜框里她爹妈跟她合照的一帧老照片,凄凄切切地在饮泣。 小姑娘今年十八岁了。幼年时,在父母的卵翼下,她也曾有过幸福的时光。但自从六岁上随父母疏散下放到景东山区后,近十年间,尝尽了无数的辛酸苦楚。那些年间,学校教育本来就不太在轨,加上她几度转学,这里那里,落下几段功课,学识的基础,就可想而知。她并非不聪慧,不刻苦。回到昆明以后,她在学业上也曾拼命追赶,对于未来也曾充满憧憬,满怀着希望。可是,大考之前两个月父亲的突然去世,又对她造成了几乎是致命的打击。母亲早早就抛下她去了,如今父亲又遽然离她而去,举目四顾,如今她已是孤儿一个;除了一个后妈,她在这世上已没有任何的亲人。无怪赵桂花说,老沐咽气后,小姑娘曾几次哭得昏死过去,引得一众来帮忙送丧的人都跟着流泪叹息。 看着小姑娘那一副凄楚模样,念及她十八岁人生的不幸遭际,何良兴的心中,也不禁涌起一阵伤感。推人及己,他隐隐感到喉头发紧,一时生出了许多怜悯与同情。 赵桂花看着小姑娘流泪,自己的眼泪也就止不住涔涔流下。她不会生育,没有过自己的孩子。自从嫁了老沐,她就把她从未得以宣泄过的一腔母爱,倾注到了小姑娘身上。她把小姑娘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生活上的关怀无微不至,言谈之间更是宠爱有加。俗谚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开始对她心存戒备的小姑娘,不久就被她的真情所感动。婚后才半年,小姑娘就不再称呼她为“阿姨”,而开始喊“妈”了。 自打老沐去世后,赵桂花就更是把苦命的小姑娘,当做了自己情感的依托和后半生的希望。小姑娘大学没有考取,她心里比任何人都焦急不安,深怕姑娘想不开,生出什么事情来。坐到床沿陪着女儿流了一阵泪后,她拉起她的手来哽哽咽咽说道: “小囡啊,妈这一生人,不会生养,嫁了你爹,你也就强如、强如是我亲生的一样。你放心,妈在世一天,焐你一天,决不会让你生活无着!” 小姑娘哇的一声,又喊了声妈,扑进赵桂花怀里。母女二人,就又伤伤心心地哭起来。 等她们哭了有一会,尽了兴,何良兴这才指着赵桂花道:“嫂子,你看你,让你来安慰小兰呢,你倒跟着哭起来了,岂不是让她更伤心了吗?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都不哭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嘛。全国几百万考生,考不上的多得是,都要这样哭起来,岂不要哭声动地喔!再说了,哭一阵又解决什么问题呢?不如冷静下来想一想,盘算盘算,今年没有考取,咱们怎么在家里补习它一年,明年再去考也不晚。即便就是再考不上,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古今中外,许多有大成就大作为的人,有多少是从大学里出来的呢?想想,想想,是不是?” 何良兴一番话,说得那母女俩渐止住了哭泣,擦去眼泪坐正起来听他说。他于是点起一支烟来吸着,说说想想,想想说说,对那母女俩海阔天空地说了下去。他说到事业说到人生,说到奋斗也说到遭遇,说到古人更说到今人;说了华罗庚,又说陈嘉庚;说了孙中山,又说*。别看他杂学旁收,说起来似乎不着边际,但也洋洋洒洒,听起来还颇具哲理。他开导了小姑娘心中的郁塞,也进一步赢得了赵桂花的钦敬。最后,他让赵桂花去给小姑娘煮来一碗鸡蛋面条吃了,又劝慰了一番,才各自下楼安歇。 过了些天,小兰的情绪渐渐纾缓过来了。这一晚关了店铺,扎完帐,何良兴对那母女二人说道:“明天是星期一,来买东西的人不多。我们干脆关起铺子不做生意,出去好好玩一天,也让小兰散散心,就当放个假吧。” 那母女俩听了,都十分乐意。最后决定,去爬西山。 次日,起了个大早,匆匆煮吃过早点就起身。趁那母女俩换衣服打扮的工夫,何良兴抓紧写了一张“因事外出,停业半天”的纸条贴到外面铺板上,以知会小店的顾客们,小店下午就会开门营业。 赶到小西门坐上开往西山采石场的公共汽车,半个多钟头,就到了西山脚下濒临滇池的杨家村车站。下车抬头望去,西山仿佛是一座巍然矗立的翡翠巨屏,在夏末清晨熠熠的阳光照耀下,满眼碧绿苍翠,森秀而又晶莹。定眼细看时,那其上的一丘一壑,一木一树,都历历在目,清晰可辨。几处山谷中间,乳液似的林岚在从容徘徊,氤氲不散。从林莽深处,不时传出鸣禽一递一声悠长悦耳的鸣唱,就像是这青山的精灵,在召唤你快快走进那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人间仙境。 何良兴往前带头,迅速觅得了登山的道路,三个人遂沿着那条一忽儿是石级,一忽儿是碎石小路的林间小径向上攀登。小径弯弯曲曲,在林荫覆蔽下显得幽深恬静。那些树,有的是树干笔直挺拔、枝叶细密油绿、青女般亭亭玉立的柏树;有的是形状扭曲虬结、树冠如乌云翠盖似的松树;还有成片的幽篁,下面密不透风,顶上绿涛起伏,蔚为壮观。在那些柏树和松树下面的空地上,不时能见到一丛丛灌木或野花点缀其间,;花色或洁白如雪,或点点金黄,十分耀眼。 愈往上走,山林的气息愈发的浓烈。潮湿清新的空气里,弥漫漂浮着松脂泌出的芬芳,钻进你的鼻孔,也沁入你的五脏。清晨的露珠,一颗一颗又大又圆,在叶面和草尖微微颤动,又被穿林而下的金色阳光激活了,于是满山犹如洒下了无数宝石珍珠,触目一派光华。 “啊!这里的景色太美了!太美了!真是太美了!这里的空气真是又香又甜啊!”何良兴兴致勃勃,突然孩子般欢呼吵嚷起来,在山道上鼠腾雀跃,一路小跑。他的动作神情,一时变得天真活泼,又滑稽可笑。他跑出去一段路,回过头来朝下面招招手喊道: “来呀,小兰!来比比谁爬得快。我要赢你呐!” 小姑娘腼腆地笑笑,迟疑不定。赵桂花却已被何良兴的情绪感染了,愉快地笑着鼓励小姑娘道:“去!小囡!去跟你叔叔比一坎!” 小兰于是把肩上的挎包取下来交给赵桂花,咬住嘴唇眯起眼睛含笑起步往上跑。她身著一袭蓝底白花连衣裙,露着一双洁白细腻的小腿,跑起来小鹿一般欢快,蝴蝶也似轻盈。 何良兴回头看看,直等到小姑娘快要跑到他跟前时,他才像一匹突然受了惊的马一样,跳起来回头就跑。一面跑,一面呜哩哇啦乱叫,还做出种种马戏团小丑逗观众开心的噱头来,引着小姑娘跟他赛跑。往后,小姑娘也兴奋起来,一头追一头格格笑。等到他们终于在一株柏树下面停下来时,赵桂花已落到远远的半山下了。 小姑娘两腮喷红,如桃花一样娇艳。她吁吁喘着对何良兴道:“叔叔,你太活泼了!真像我们学校的王老师。” “是吗?”何良兴解开外面的衣襟来煽着说:“人就是要活泼点乐观点才好呢。看!把你妈甩那么远哟!” “我去接她!”小姑娘说着就转身跑回去。不多时,她就迎上了赵桂花,于是母女二人相挽着,一步步往上爬来。 何良兴站在树下,俯视着那母女二人一步步往上爬,便又把这两个女人的种种情形,在肚里作了一番估量。 赵桂花,这个模样长得像一个阿拉伯舞姬似的昆明乡下女人,两个月来在精神上已成了他乖乖儿的俘虏。因为她没有别的依靠而自身又缺少主见,自然就很希望依靠上像他这样一个有见识有本事的男人。经过这些时间的朝夕相处,她愈来愈向他靠近。也许还是在老沐刚死不久,当她第一次听他说他还是个光棍汉时,她就已隐存下了这份心。现在,她更加注意自己的穿着打扮了,有时还在身上洒点儿香水。她这是为了谁?他心里当然雪亮似的。他要完全zhan有这个女人,绝对只是个时机问题,主动权完全操在他的手里;就像自家树上养着的果子,一旦他想要,伸手就能把它摘下来。 这小姑娘却很不简单!她不仅相貌端丽,而且生性聪慧。她不仅能干,而且很有主见,很有教养。她一点也不像时下昆明那些小市民家里的姑娘。那些姑娘穿着时髦但满嘴脏话,谈起吃喝玩乐来门门在行但做起事来却一样不成。这小姑娘虽然刚满十八岁,才长成,涉事未深,但她毕竟唸完了高中,有一定文化,而且待人接物很有心性。如今她父母双亡,举目无亲,赵桂花待她好,她也就把这个后妈,认作她唯一的亲人了。自己如果一旦插足进去,娶赵桂花做妻子,同时也就是做她的继父,她若同意,万事皆好,她若转不过弯来,闹僵了时,她是完全可以把他和赵桂花一起抛弃的!赵桂花虽然是沐开荣的妻子,但户口还在农村;沐开荣死了,她沐小兰才是这小店真正的主人呢!正是出于这种种原因,他才从一开始就格外关注这小姑娘的动向,决定要在她身上下些细致的打磨工夫,想法子跟她建立感情。若是这小姑娘果能将他认作后父,听凭他跟赵桂花结婚,那么他未来的事业,必能一番风顺。 何良兴独自盘算着,赵桂花和小兰已渐渐走近。赵桂花实在是因为身体太壮,太过于丰满,身上的负荷太重,再加上今天穿了身讲讲究究衣服,踏了双亮汪汪崭新半高跟皮鞋,所以走起山道来,便一摇一摆,一扭一拐,极费力极不自然。走拢跟前时,只见她满脸通红,吁吁发喘,鼻翼上,腮边和鬓角下都挂满了细密的汗珠。她取出手帕来擦汗,笑着睇何良兴一眼道: “嚜嚜嗓!她叔叔,你哪里像个五十岁的人呐,倒像只有三十岁!你说呢,小囡?” “我就说他像我们王老师嘛”。小兰说:“我们王老师也就三十来岁”。 “啊!我太高兴了!我年轻了!年轻二十岁了!”何良兴马上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装乖卖傻,又蹦又跳,故意引那母女俩高兴。莽莽的山林内四下无人,正好由着他们嬉笑尽兴。 他们就近挑了一处铺满干松针的平整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何良兴指着从山脚下蜿蜒而来,又从眼前往山上蜿蜒而去的石坎路对小兰道: “小兰,你猜猜看,从山下到龙门总共有多少台石坎?” 小姑娘转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说:“恐怕有好几百台呐!” “到底有多少台?”何良兴追问。 赵桂花抢过去回答说:“三百三十三台!”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何良兴问她。 赵桂花说:“嗨!人家《耍山调》里面唱的唦。” “妈,你唱个《耍山调》来我们听听嘛。”小姑娘抓起赵桂花的一只手袖来求她。 赵桂花扭捏道:“我?我不会唱。” “你会的,我听你唱过的。”小兰缠住她。 “我忘记了。”赵桂花假意推脱。 “唱一个唱一个!”何良兴竭力鼓励道:“我最喜欢听你们云南的山歌了。这里又没有别的人,你唱了,我也唱个四川山歌给你们听。” 经不住左右鼓励,赵桂花清一清嗓子唱道: 姐姐呀!咯是年年有个那个三月三, 约着我的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 七姐八姐九姐小十妹嘛,耍耍西那个山哟。 耍西山,耍耍山前山后,山左山右, 轱辘团转,团转轱辘; 耍耍华亭寺、太华寺、三清阁, 上了龙门,爬过三百三十三道小石坎。 哎哟!好耍了! 姐姐呀!咯是走下山来, 吃碗凉面凉米线, 坐着小那个船嘛, 漂咚漂咚,漂咚漂咚, 上云那个南哟。 赵桂花,这昆明乡村女人,唱得还真不错。本乡本土的声腔,即兴即景的演绎,把这首云南民歌的情韵与风味,都淋漓尽致地表现渲染出来了。何良兴和小兰,都情不自禁地一齐为她鼓掌喝彩。然后,那母女二人便要求何良兴唱他的四川山歌。 何良兴故意左磨又蹭,磨蹭了好一会,才一伸脖子,老公驴打鸣那样突然高唱起来: 太阳出来嘛啰喂! 喜洋洋啰,啷哦! 挑起扁担啷啷车,咣车, 上山岗呕,噢哦! 粗声粗气,左嗓左调,尾声突然拔高,更像是深山密林里的老狼夜嗥。那母女二人才听了两句,就拍手顿足笑个不住。何良兴鼓起劲儿一气唱完,把那两个笑得前仰后合,流出泪来。 何良兴要小姑娘也唱一个,但她紧紧咬住嘴唇,任怎么都不肯唱。 休息一阵,起来再往上爬,不一会就爬到了龙门口的石梯脚下。赵桂花直喊脚疼,不愿上去了,于是便都不上龙门,顺车路折下华亭寺来。 中午,在华亭寺僧人开办的斋堂里去吃了一顿斋饭,然后往寺内各处去游逛了一遍。赵桂花在大殿上向三世大佛一一叩首,毕恭毕敬,诚心诚意,嘴唇还不足地动着,也不知祷祝了些什么。出来到大殿右侧,依着当下时兴的玩法,在石碑上贴硬币占运气。小兰连贴中两个字,一个“天”,一个“人”。何良兴就着这两个字,广征博引作解释,把小姑娘逗得满心欢喜,把她好长时间以来积攒于胸中的忧郁,一扫而光。 游过华亭寺出来,他们又闲逛到一座半山腰的孤亭里。亭内空无一人,他们便坐下来乘凉,沐浴山风,同时眺望昆明的湖光山色。极目望去,但见远山如黛,碧空如洗,白云似雪,遥压在天际。烟波浩渺的湖面上,点点帆影时隐时现,犹如幻象。海埂公园那边,一艘摩托艇风驰电掣驶过,惊得一群水鸟,仓惶飞向山这边来。 面对眼前如诗如画的景色,何良兴赞道:“昆明的风景,确实满不错哩!” “当然了!”赵桂花说:“要不然怎么会叫春城呐!” “我们老师说呀,天下的好风景多得很呐!只可惜我一处都没有去看过。”小兰不无遗憾地说。 “这倒极是的。”何良兴附和道。“不要说天下的好风景,就是我们中国的风景名胜,也就多得数不清哩!要说名山,就有泰山、华山、黄山、庐山、武夷山、峨眉山;要说胜水,就有太湖、西湖、洞庭湖、鄱阳湖。这些都是风景顶呱呱的地方啊!至于名胜古迹,像什么北京故宫啦,南京古城啦,西安华清池啦,承德避暑山庄啦,那就更多了!让你一样不干,尽去耍三年你都耍不完哦!” 小兰听得神往,说:“一生人呀,要能把那么些好地方都游一遍过来,那就太好了!” 赵桂花感叹道:“嚜嚜嗓!那样咯,一个人恐怕要上万块钱还不够呢!一般人家咋玩得起?心想想罢了。” “那也不一定!”何良兴马上手一挥道:“要说光靠拿几文干工资,除了穿衣吃饭,想攒几千万把块肯定难攒。就是那些当教授的,一个月也无非就是百把两百块钱工资,还要养家糊口呢。可要是讲做生意的话,如果经营得法,门路对头,找起钱来就快得很!比如像我们开的这间小铺子,要是能把小百货也正儿八经做起来,照看勤谨点,精细点,一年赚个几千万把块钱是绝、绝对办得到的!照这样干上几年以后,我们就完全有条件去把全中国都好好游一遍;凡是好玩好耍的地方都去耍一耍,凡是好吃好喝的东西都去尝一尝。那样的话,这一生人也才过得值啊!” 听了这一席话,从未出过远门的母女俩大受鼓舞,很是激动;特别是那小姑娘,禁不住就浮想联翩,心驰神往起来。 这一天,三个人都玩得十分痛快。小姑娘感叹说,这是她几年已来最快乐的一天。何良兴,当然更是满意极了,没有花费多少力气,便达到了他取悦和笼络小姑娘的目的。下午回家以后,他就又打开铺子卖东西。小店的销售十有七八成都集中在傍晚,这段时间才是不能轻易耽误的。 第二天,何良兴就跟小姑娘商量,让她出面去申领一份营业执照,以便把小百货生意正经做起来。头天刚游过西山,小姑娘心情很好,而为了早日去游览天下风光,这事也确乎不宜拖延。小姑娘于是想一想就答应了。只是还有些担心,怕申领了执照以后,会影响明年再度趋参加高考。何良兴开导她说: “这是绝对不会的!绝对的!你想想看,在职的干部工人都可以去考,考上了都可以去读,何况是个体青年呢。我听广播里说,今年考上大学的人当中,就有好些是个体青年呐!一边工作一边自学的人,进步其实是最快的!像周总理,邓副主席,他们年轻时候到法国去勤工俭学,就是一面做工一面学习,结果他们比什么人都学得好哩!” 高中毕业生于是动手写申请,可是,纸铺开后却不知该怎样下笔,末了,只好请教何叔叔。何良兴便索性接过纸笔去,刷刷刷刷,顷刻间就草成了一份言辞恳切文笔得当的申请书。其间,不但歌颂了党的“关心待业青年,发展第三产业”的英明政策,而且保证在今后的经营活动中“遵章守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写好,他让小姑娘拿去照抄了一份,然后交给赵桂花拿到居民委员会去签署意见,加盖公章。临去之前,他又把去了该如何如何应对,向赵桂花细细叮嘱了一遍。 其实,这时的城镇知识青年自谋职业当个体户,正是党和国家鼓励、政策支持的事。又因新街这边只有很少几户城镇居民,还没有单独的居委会,仍由环城路那边的居委会在管辖;隔街隔路,那里居委会管事的老奶们,并不谙熟这边的民情。她们还不知道这边新街上的沐开荣早已病故,故而在她们那里,老沐还是个大活人。接到赵桂花呈递上去的申请,一个居委老奶便去查阅几本小册子,很快,就把沐开荣和其女沐小兰的户口资料找了出来。沐开荣是个新街的个体工商户,其女沐小兰如今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也申请做个体工商户,这真是再好不过,再符合政策不过了!居委会的老奶们鼓励还来不及呢,哪还会拖宕延误呐?很快,她们就在小兰的申请书上签署了“情况属实,请上级有关部门给予办理”的意见,并盖上了虽然排行最末却也是万不可缺的、基层政权组织的大红公章。 赵桂花喜盈盈回来,把过了第一关的申请书交给何良兴过目。何良兴连声夸她能干,会办事,然后便教她如何到工商所申领营业执照。第二天,赵桂花去到工商所,交了申请书和小兰的几张照片。人家审核了一遍,拿几张表格出来,让她带回家填好了再交上去。 一个多星期后,赵桂花就把小兰的营业执照和副本领回来了。在这一份营业执照上,经营范围依照申请人的要求核定为:主营,土杂副食;兼营,小百货。 何良兴欢喜难禁,拿着那份执照翻过来复过去看了好几遍,就像一位古董收藏家,在鉴赏一幅刚刚到手的无价真迹。看过好一会,才把那张尺二见方的执照正本,悬挂到了沐开荣的那张老执照旁边。如此一来,这间营业人早已亡故的小铺子,就又有了一份合法的身份证了。何良兴退开一步端详着赞道: “齐啦!这一下就都齐了!一个土杂,一个小百货,这两类东西,涵盖范围广得很哩!” 那母女俩,也站在一旁看着那两份并排挂在一起的执照,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小兰默默凝视着执照上面她爹的黑白照片,想到物在人亡,亲人永隔,心中不免又浮上几缕凄惶与伤感。而赵桂花则在想,执照虽然挂着两份,但却没有一份是自己的,因此心下也不禁暗暗生出些莫名的惆怅。 晚间扎完帐,何良兴跟赵桂花交代说,无论当下资金多么紧张,也要抽出一百块钱来,让她第二天带着小兰上街去,给那刚开始做了个体工商户的小姑娘,买一套好一点的衣服。 “你让她自己挑。”他叮嘱赵桂花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一百块钱不够,就再添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