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小区601(上) 我叫雪花银,一点也没和你说笑,我就叫雪花银,姓雪,名花银,今年30岁。 不知道父母为什么给我取这样的名字,我的父母看起来都不是财迷,一辈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在苏北靖江的农村打理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谁给了他们灵感和勇气,在刚刚实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年代,放胆给自己的女儿取了如此震撼的名字。 在那个年代,这名字真够震撼的。我生于1978年,那一年,正是改革开放头一年,社会风气还飘荡着文革的影子,人们的思想依然谨慎,保守,没有开化。雪花银,这个足够拜金主义的紧箍咒套在我的脑袋上,让我从小到大不知道挨了多少嘲笑。 每次向爸妈问起名字的由来,他们总是三缄其口,或者是绕开话题,催我结婚。说你一个姑娘家也老大不小了,虽说你现在住在城里,可我们在乡下,本乡本土的乡亲问起来,我们都没脸回答。 对了,忘了介绍。我是苏州一家报社的记者,具体是哪家报社我就不说了,反正苏州的报社就那么几家,你猜也能猜得出来,是不是?因为工作原因,我一年中很少回几次老家,一直租住在苏州老城区的旧房子里,就是观前步行街东首,靠近苏州监狱的那片老城区。 结婚,我也想啊?可我和男朋友胡知道(男朋友姓胡,原名不叫知道,只因他口头禅是知道了知道了,因此我称呼其为胡知道,至于他的真名叫什么,他现在还不让小女子透露,嘿嘿,那以后瞅个机会悄悄说吧)的月工资加起来还八千元,按苏州的房价来看,我们俩一个月不吃不喝也只能买不到一平方的“领土”。 结婚不得婚房,婚房不得少说120平方,不吃不喝至少得120个月,就是10年。可是10年能不吃不喝吗,还有装修呢?电器呢?喜宴呢?婚纱戒指呢?爸爸妈妈,女儿可不想剥削你们的血汗积蓄啊,我还想把你们接出来享福呢,对了,那我们的房子起码得160个平方。 饿滴神啊! 看来我这“雪花银”名字是白叫了,我觉着自己的人生和名字毫无关系。 那天是北京2008奥运会开幕,男友他们广告公司放了半天假,让他们看开幕式,从这点上看,男友嘴里恶魔一般的老板还是有可爱的一面的。我的工作比较自由,所以那天下午我们哪里也没有去,和男友买了好多小食,几罐啤酒,在家里神侃,等着开幕式的到来。 侃着侃着,胡知道同学不知怎么来了劲,一把将我按在床上就啃。我躲开他那张臭嘴,说:“别闹了,开幕式都快开始了。”那时电视屏幕上正放着开幕式开始前各地选送的文艺表演,一帮花花绿绿的人乐乐呵呵踩着高跷。 胡知道说:“就闹,闹死你。”边说别探手到我胳肢窝里呵痒,我最怕这个了,每次一呵痒我都投降。 我笑着在床上打滚,弄得那张老床不堪重负,嘎吱嘎吱响。陡然之间,那床“嘎啦”一声大叫,塌了!我直接滚到地上,胡知道同学为了不踩到我身上,狂退两步,后背顶在电视柜上。电视柜猛烈摇晃,差点将电视机晃下来。 狂乱之后,屋子里顿时一片安静。 我说:“怎么没音乐了。” 胡知道同学马上转身,瞅瞅电视机,又使劲拍拍,最后哭丧着脸说:“惨了,破电视没有声音了。” 电视上那帮人还在蹦达,可是喇叭里半点音调也没有了。我说:“那怎么办,快想想办法啊,开幕式就快开始了啊,百年难逢啊,胡知道,就是你,都怪你,你要不让电视机出声,我……我就和你分手。” 胡知道脑袋滴汗:“银子你都三十了,还把自己当十六岁的小姑娘啊,哈哈。” 我说:“你再说,你再说我咬你。”拿起一块牛肉条猛嚼,气鼓鼓说,“快修电视机!” 胡知道抱住头:“知道了,知道了,可是我哪会修这个。” “我不管,我要看开幕式嘛。”我一副抓狂的样子。 胡知道同学突然一拍床头柜说:“对了,咱们以前不是有个收音机吗,带电视伴音的那种,扔哪了?” “好像在床底下哪个箱子里……” 我和胡知道同学看着一片狼藉的烂床,心中暗暗祈祷收音机没被压坏。我们的祈祷果然有效,胡知道同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抬起床垫,拖出纸箱,拿出收音机。又从他的飞利浦电动刮胡刀里取出电池,装到收音机里。 万幸,收音机没哑!收音机有声儿。 明月小区601(下) 一个大概是便民信息类节目的主持人用明媚的声音播报:“接下来我们再来看一条房产转让信息,苏州大学附近明月小区601室,94年的房子,两室一厅,厨卫齐全,面积是126平方,精装修,报价是12万6千,有意者请联系一位姓孙的小姐,电话是139…… 我和胡知道同学面面相觑,12万6千,126平方的房子,房价1000元一平方,是我们听错了还是主持人傻了? 我结巴了:“电,电话,记,记下来没有?”能不结巴吗,我和胡知道两个人的存款合起来大概是13万多一点,要真有这样的房子,还是精装修,立买立住,我和胡知道就能在今年把事情办了,以后去双方老家都会昂首挺胸理直气壮一点。胡知道同学今年芳龄29,比我小一岁,是我同乡。我家在雪家沟,他家在胡家埭,隔着两个镇子,双方父母早就为我们的婚事沟通密谋过好多次,可惜最后都在婚房上卡壳。着实让四大天王、哦不,是四位老人家忧心。 胡知道同学也结巴了:“记,记下来了。” 这电视真是坏得好坏得妙坏得刮刮叫! 那天奥运会开幕式我们根本就没心思仔细看,肚子里肠子脑子里心里肺里嘴巴里都被明月小区601给塞满了,看到鸟巢就想我们是不是该买个模型给明月小区601的卫生间,用来放手纸别具一格,看到画卷就想我们是不是给明月小区601的阳台上做个这样的地垫(汗,这要是给老谋子知道不得追着我掐)…… 好不容易“熬”到开幕式结束,我和胡知道同学去洗了把脸,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同时掏出手机看看时间,最后同时脱口而出:“打不打?” 我坚毅地点头:“打吧,别把什么事都拖到明天,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对。”胡知道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又冒出一句及其十分以及非常不搭调的话,“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呢。” 瀑布汗!!! 接电话的孙小姐很爽快,也不嫌我们的电话去得太晚,约我们明天下班后到苏州大学门口见面。 胡知道大概是买人家的便宜房于心不忍,说:“你告诉我们怎么去,我们直接去就是了,你也省得跑来跑去。” 孙小姐说:“那可不成,告诉你们地方你们也不定能找着,不如我来接你们。” 我们于是又瀑布汗,什么地方啊?告诉我们都找不着,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啊。连个小区都找不着,那本姑娘还做个什么记者! 胡知道挂了电话,我朝他眨眨眼。 “干什么啊?”胡知道吓一跳,以为我又要捉弄他。 我说:“那姓孙的小娘们太碜人了,不就一明月小区吗,你明天白天继续上班,本姑娘先找到那地方探一探,踩一踩点,也好知道个深浅,明白个究竟。” 胡知道低头长叹:“银子,怎么什么好事到你嘴里一说就变味了,我们是买房子,又不是去做贼。” 8月9号是奥运第一天,我路过苏州大学后面的宿舍区时,四处都是喧嚣和敲打饭盆脸盆的声音。年轻人真是有激情啊,回想当初申奥成功我们也摔过脸盆,没成想在社会上摸打几年,磨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近在咫尺的奥运会放佛与我毫无关系,点燃不了我冻结的情绪。只有房子,只有房子才是我的兴奋剂啊! 我顺手拉住一位买菜的大妈:“阿姨,请问明月小区在哪?” 大妈摇摇头。 唉,这个早上,我已经问了17个人了,个个都没听说这个明月小区,莫非这明月小区根本就不在苏大附近,那孙小姐彻底忽悠了我们? 还是,这17个人都迫不及待赶着看奥运,烦我妨碍了他们宝贵的时间? 我垂头丧气地往家走,走到钮家巷东首河边,坐在长石条凳上生闷气。河边一片刷马桶的声音,从声音到味道都刺激得我坐立不安。于是继续走,眼睛瞅到路边有间开水房(苏州老城区还保留有部分开水房,这是很有旧时情调意境的一件事情),开水房前面摆了张桌子。有一桌人正在打麻将。 大清早就打麻将,肯定是有空闲的人,我决定再过去问问,心里还是不服气啊。 “啊,那个,那个……” “什么啊?”靠近我的胖老头转过脑袋,“我出错牌了?” “啊,不是不是,我是想问问你们知不知道明月小区在什么地方?” 四个麻坛老友一齐向我看看,摇摇头。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们再想想,是94年建的房子,说是在苏州大学附近……” 胖老头对面的抽烟男子陡然一个哆嗦:“94年的房子,苏州大学附近……”他朝其他三位麻友看看,四个人心领神会,异口同声,“她说的不会是那个地方吧?” 他们的语气里仿佛含着一种深切的恐惧,让我的头皮发麻,我说:“什么……什么地方?” 抽烟男子低头继续摸牌,嘴里的话却是对我说的:“小丫头,你问明月小区我们一时半会谁想得起来,没事,少去那种地方,苏州人从来不管那里叫什么明月小区。” 我紧张地问:“那叫什么?” 那人喉咙里吐出两个字:“阴楼。” 阴楼(上) 整个一天我的脑海里都在盘旋“阴楼”这个字眼,这个明月小区一定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才会被冠以这样诡异的名称。 我追问过那四个打麻将的人,他们支支吾吾什么也没有说,仿佛有着某种深切的忌讳。 这就让我更是好奇,如果仅仅是普通的凶宅,一般当地的人都会津津乐道,别人问起来,一定会特三八,特详细,添油加醋地说来给你听。怎么也不会是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 下午有人报料,我接到报社的通知,去往一个交通事故的现场,心不在焉地赶了篇通讯稿。到报社交任务的时候,顺便上网查了查“明月小区”和“苏州阴楼”两个词条,可是却一无所获。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胡知道同学骑着他那辆电动车来接我,我把白天的事情跟胡知道说了。他听到“阴楼”也是眉头一皱,不过片刻之后,胡知道同学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你笑什么,人和你说正经的呢。” 胡知道乐得直拍电动车座椅:“好事啊,不然哪有这样便宜的房子卖,我就说呢。肯定是这个小区发生过几例非正常死亡,于是便流传开一些谣言,鬼啊怪啊地都出来了,其实世界上哪有什么鬼,银子你说是不是。” “是你个头,我相信这世上有我们无法理解的事。”不是我想相信,是现实逼迫我不得不相信,我从小到大,这三十年来,碰到的怪事之多,恐怕是任何一个正常普通人都无法想象的。 胡知道没想到我这么回答,他大概已经被结婚的欲望冲昏了头脑,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我便走:“别想那么多,先去看看,再决定也不迟。” 我们到了苏州大学门口,胡知道刹住车,两只脚探下地支撑着电动车的平衡,他刚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准备联系,一个穿淡紫色夏装群的年轻女子便向我们迎过来,这女子长眉细目,长相依稀像电视剧《三国演义》里那个关羽,孤傲清妍。 我们两个都没料到房东是个美女,一时半会竟想不出说什么话。最后还是这个女人先开口:“要不,先去看看吧。” 胡知道连忙说:“好好好。”看他那色迷迷的样子,我狠掐了一下他的屁股,胡知道同学差点从电动车上跳起来。 我们两个爬下可怜的电动车,跟着紫衣女子沿着十梓街往前走,右拐进一个小弄堂,穿过一个菜市场,一个石板小桥,来到临近护城河边的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上。 这条路两边都是高高低低十分不规则的城市民房,看样子都是租给苏大学生的,路上三三两两都是年轻的情侣。我们走过一家喧闹的网吧,紫衣女指着路头拐弯处那栋红砖墙的多层建筑,说:“就是那里了。” 我一看那建筑的外墙就不怎么喜欢,完全是一副毛胚烂尾楼的样子,外墙根本没有经过粉刷,所以露出扁砌的砖块。这样的红砖墙不想60年代那种苏式建筑的红砖墙,那种整齐有规则,而眼前的,只能说,太不咋地了! 胡知道同学数了数楼层:“1-2-3-4-5,总共才5层啊。”他的语气里透露着微微的差异。是啊,5层建筑,何来601之说呢。 紫衣孙小姐看出来我们的疑惑,她手指顶层之上的建筑部分,说:“是那个,6层建了一半面积,空出一半是个超大的阳台呢,建筑部分在对面一般,所以这边看不大到。” 我们恍然大悟,如果多一个超大号的阳台,那倒也不错啊,没准房子不够住了,还能搭个违章建筑什么的。 “不是明月小区吗?”胡知道同学忽然想起这个问题,小区,一栋楼也能称为小区? 孙小姐笑笑:“是有点奇怪,没错,这个小区就这么一栋楼。” 我们大感意外,跟着孙小姐走进怪楼的入口,入口大门的门楣上有一块斑驳的花岗石碑牌,嵌在红砖墙体里,石头上浅浅地刻着四个大字:明月小区。因为刻痕里没有填充任何颜料,所以这四个字看起来十分模糊,不仔细留意还真认不出来。由此可见,这幢楼当年真的是没有完全竣工。 这样的楼当然是没有电梯的,我们顺着还算整洁的楼道气喘吁吁地爬到6楼,一直皱着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这里真的是太漂亮了! 5楼道楼梯往上是通往楼顶一个单独的楼梯间,一入楼梯间,楼下别家别户的吵杂声立刻不见(转播奥运会和吵吵嚷嚷的声音,楼下有些房间开着门,住的多半都是年轻的学生),楼梯间的一侧是装修得如同度假木屋一般的房子,另一侧是大阳台,不,简直可以用大花园来形容! 偌大的阳台四周摆满了盆栽植物,阳台上用鹅卵石做出小径,铺着防水板,撑着遮阳伞,在遮阳伞下,竟然还放着一张沙滩躺椅。 这条小径和房子的正门连接,房子靠着阳台的一面全挂着遮阳雨棚,像欧洲小镇的咖啡馆一样,雨棚下放着一张粗旷的实木方桌,四把同样粗旷的实木椅子。 两室一厅的房子说精装修绝对没错,木料考究,墙漆温润,连卫生间的格调都很合我和胡知道同学的意。看起来这房子装修应该没有多长时间,屋里的电器设备看起来都像新的一样。 天啊,这真是为我和胡知道同学量身打造的房子。胡知道同学说得没错,管他鬼不鬼怪不怪,就算这里是地狱的秘密入口,老娘我也赖着不走了。 “这些,屋里的电器……”我差不多激动得语无伦次。 “哦,这些如果你们需要,加1万块钱就全给你们吧。”孙小姐孙菩萨说,“反正我也带不走,卖二手还麻烦。” 哇塞,两个液晶电视,一个42寸一个32寸,还是索尼的,光这两样就值两万了,更别说3个空掉,一个西门子冰箱,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小电器。 我们本来是带着砍价的心来的,现在马上,立刻把那颗心阉割掉,嫁接了感恩的红心。我说:“孙小姐,你这是要离开苏州了?” 孙菩萨吐出袅袅仙音:“是啊,我要去美国了。” 感谢美国啊!你带走了孙菩萨,带给了我们房房房房子!!! 那天我们没再好意思问“阴楼”一说的由来,吃人嘴短,我们占了人家大便宜,也嘴短啊。 房产交割很顺利,一周后,我们拿到了房产证。帐户上的十三万多正好拿来付给孙小姐,因为其中还有一些交割费用,以及各种手续的花费,我和胡知道同学分别又跟同事借了一点,这样一来,大家就都知道我们买房子的事了。 搬进新房的时候,我们咬牙在“凯莱大酒店”订了一桌酒,邀请同事们分享我们的喜悦。但令我们奇怪的是,来到全是外地的同事,苏州本地的同事一个都没来。 这让我和胡知道非常郁闷,我们心照不宣绝口不提的“阴楼”字眼再次浮现在我们的脑海里。 那些外地的同事们在我们的新房子玩得很尽兴,我和胡知道却心怀揣揣,生怕真的发生什么离奇事情,连累到同事。 可是那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不单是那晚,在我们搬进来后的接下来几天里,依然是什么也没发生。每天下班后,我和胡知道腻在新居的沙发上,面对着硕大的液晶电视看奥运,只觉得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我们商议着在十月一号是不是把婚事办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再拖一年,房子已经耗尽了我们所有的积蓄,我们需要养精蓄锐,办一场不寒碜不丢人的婚礼! 楼下住着的果然都是学生(也许他们血气方刚,根本不在意阴楼传闻,也许他们什么也不知道),这些年轻人常常从楼下窜到楼顶上来,分享我们的花园的夜空。 我和胡知道对此都不介意,从来也没想到锁上楼梯间的门。和这些年轻人在一起喧嚣,会让人心情放松,一下子年轻许多。 这些学生中,数四楼的两男三女和我们交往得比较密切,他们和我们离得最近嘛。那两个男孩子明显都有喜欢的意中人在三个女孩子里面,每次上楼顶来吹风乘凉看星星,两个男孩子都会买上很多的吃食和啤酒,摊在我家雨棚下的木桌上。这样一来,连带我和胡知道都沾了不少光。 下面的五层楼(每层楼两户人家,门都对着楼梯)里面,我唯一没有见过的是202的房客。202的房门仿佛从来也没有打开过,每次路过那里总觉得阴森森,会没来由起一身鸡皮疙瘩。 阴楼(下) 现在我要介绍一下五楼两男三女的情况。(上面一段写错了,是五楼不是四楼,抱歉。) 两个男孩子住在501,短发平头的那位叫邵大力(化名,为了尊重隐私,以后文章中出现的大部分人名都是化名),西安人。头发长一点,有些瘦弱,还有点忧郁气质的那位叫海洋,安徽合肥人。海洋的个子要比邵大力高一点,大概有一米七八的样子。 三个女的住在502,胖嘟嘟娃娃脸的上海姑娘叫黄甜,外号叫法式馒头。有一身小麦色皮肤,身材看起来超棒的健美型女生叫周立立,广州人。还有一个天津女孩叫富文娜,长得比我家胡知道同学(我家这位一米七三,他常常自嘲是二等残废~)还高,穿上高跟能比过海洋,身架子非常骨感,看起来像个模特,唯一遗憾的是脸长得比较“冷”,其实“冷”也不失为一种气质,可是富文娜的性格偏偏又很热情,很“缠人”,性格和形象一结合,感觉就相当怪,非常错位。 有天傍晚,我们和五楼的两男三女在楼顶吹风侃大山,天空阴沉沉,忽然下起雨来。雨一下,大伙儿当然拥到雨棚下的木桌边避雨。这时候周立立忽然说了一句:“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前面的雨幕,那里除了雨点和盆栽植物之外,什么也没有。 邵大力对周立立最是顷心,听到她的话马上问:“什么东西?” 周立立睁大眼睛,脸上的神情非常怪异,摇摇头,又揉揉眼睛,这才说:“我刚刚明明见到天空有个黑影掉在阳台上,怎么什么都没有了?” 周立立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是浑身一冷。我和胡知道互相对视了一下,心脏猛地加速跳动起来。 阴楼! 这两个字堵在我的喉咙口,仿佛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黄甜抱住双肩,小声小气说:“立立你是吓我们伐?” 周立立靠在木椅子上,嘴唇打着哆嗦,仿佛没听到黄甜的话。 我一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他们一定也知道阴楼的传闻。 胡知道同学憋不住,心怀鬼胎地故意说:“周立立肯定眼花了,哪有什么东西,你们说是不是?” 富文娜凑到我身边,用手指捅捅我,在我耳边耳语:“姐,你和大哥是不是不知道那件事啊?所以才会买这里的房子。” 我心中咯噔一下,脸上却跟没事的人一样,说:“什么事啊?买这里的房子怎么了?” 富文娜仿佛恨铁不成钢似地,拼命跺了一下脚,说:“啊呀,你们原来真的不知道啊,这里是阴楼,死过人的。” 她急切之间说这句话,声音很大,我们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立立猛然警醒过来,一把拉住富文娜的手:“娜娜,我……我肯定是见到……那些东西了。” 邵大力不以为然地笑笑:“我们这里三个男人,就算有鬼也不用害怕,再说了,世上哪有那些东西,都是谣传,海洋,你说对吧?” 性格内向的海洋搔搔头,冒出一句让大家都头皮发麻的话:“我刚刚好像也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从上面掉下来。” “赫撒宁了(上海话:吓死人了)。”黄甜两只手捂住耳朵,“不玩了,你们老是吓人。” 富文娜挣脱周立立的手说:“就是,真没劲,老来这套,海洋,你不会又说看到倪燕了吧。” 海洋摇摇头,没作辩解。 胡知道同学又憋不住,问:“谁是倪燕?” 富文娜快人快语:“倪燕就是这栋楼的第一个死者。” 阴楼,真的死过人!听富文娜的意思,这里还不止死过一个人! 我和胡知道的脸都泛了白。我说:“那倪燕是怎么死的?你们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住进这栋楼的人谁不知道,学生一届一届换,这里的人也一拨一拨换,那些事情当然也会一届一届传下来。”富文娜身子向我身边靠了靠,“再说,这几年,楼里死过可不止一个人!” 我和胡知道这下是真的吃惊了,没想到住在这里的人居然都知道该楼的历史。我说:“那你们怎么还住在这里?你们不怕吗?” “怕,谁不怕,住在这楼里的每个人都怕这个传闻,虽然有些人嘴硬说不信邪,但我知道那只是说说而已,硬着头皮住在这里的人恐怕都是因为一个原因,这里的房租超便宜。” “你们也是因为这个?” “我们,一半一半吧。”富文娜越说越起劲,“你不知道吧,我们中间还有位相当有名的恐怖小说作家呢,网上粉丝不少哦,她一定要来这阴楼体验生活,我们关系这么铁,当然舍命陪姐妹。”她指指邵大力和海洋,“那两位也只好舍命陪心上人。” 居然有一位恐怖小说作家! 我此刻的好奇心暂时让我忘却了对阴楼的恐惧,她们中谁具有作家特质呢,作家一般都是最敏感的,难道是周立立? 我的想法全然错了,有时候事实就是这样,往往最意想不到的才是真实的存在。当富文娜告诉我黄甜是那位作家之后,我几乎傻了眼。 这个胆小得一有风吹草动就捂住耳朵的小姑娘居然是写恐怖小说的!? 雨渐渐停了,云开雾散,星星和月亮都在天空中露出脸来,照得大阳台上一片银光。这亮色让恐惧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大家又重新活跃起来。 我不甘心故事听到一半,半拉半拖地将兴奋的富文娜拉倒阳台边,富文娜是个挺聪明的人,她说:“你是不是想知道倪燕的事?” 是的,我非但想知道倪燕的事,我还想知道有关这栋楼的一切故事,毕竟这里是我的家! 所以的事情都有一个源头,我相信,倪燕就是这栋楼被称作阴楼、本地人讳莫如深的源头。 因为,她是第一个死的人。 第一个死的人(上) 1994年,正是改革开放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年代。 长江三角洲地区跟随上海浦东大开发的步调,大量吸引外商外资。也就是那一年,苏州工业园开始建设。投资的大多数是新加坡商人,所以后来很多人管那里叫新加坡工业园。 建园区当然要迁走当地的居民,苏州市政府还是比较有规划的,迁出的居民会得到一批补偿,还可以在统一建设的搬迁居民小区用极便宜的价格买到住房。 但是,新建设的居民小区大多数都在新区(当年的新区就跟郊区的概念一样),很多有着老城区情结的人并不愿意搬到那里去。于是,就有人牵头,联系不愿搬走的其他五户人家,六家一起,集资买地皮建房子。这,就是明月小区的由来。 牵头的那户人家户主姓倪,五十来岁,人很是精干。倪老伯没多久就在苏大附近批下了一块地。地拿下来,就商议着房子如何建。有人提议房子建6层,每户占一层,抓阄决定谁家得哪一层。 虽然人人都想得到底层(可以开店出租做门面),不想得到顶楼六层(顶层夏热冬冷),但是这个提议最后还是得到了大伙都一致认可。 倪老伯身为牵头人,为了表示风格,主动放弃了抓阄,认了顶层。他以为这样大伙都会感激他,可是他远远低估了人性的复杂。因为他是项目总负责,所有资金开销都由他一手掌控,所以大家都在心中认定倪老伯一定从中占了很多好处,因为心虚,才主动认了顶楼。 这件事情决定下来以后,建筑工程队就开了进来。 万没想到,开工第二天就出了事。 建这样的小高层,挖地基自然用不着机器钻井,只需要人工开出2米深左右的地基槽,然后用钢筋混凝土浇筑。 挖地基的人是建筑队临时从街面上雇来的苏北民工。挖地基的工具就更原始,不过是铁锹铁锄铁锛而已。 有个人一锹下去,火星四溅,铲在一堆青褐色的大砖头上,这时地基槽已经挖得相当深,站个人都不会露出脑袋来,那人没想到下面居然有砖头。他拿铁锹搞了几下,发现那堆砖头是砌在一起的。于是招呼了一个拿锛的同伴,同伴过来对着砖堆就是一锛,一锛下去,哗啦一声,砖堆裂开,塌陷下去,那里出现一个黑栩栩的洞口,一股怪异的味道冲了出来。 听到这两个人惊讶的大叫声,所有挖地基的工人都跑了过来,合力将洞口挖大,这才发现,下面好像是个墓穴。好事的人掏出打火机,伸进洞穴去打着火,一具烂木棺材出现在大家眼前。 真的是古墓! 这一下大伙都惊动起来,连建筑队的大工们也屁颠屁颠跑过来看热闹,倪老伯一直坐在附近搭建的凉棚里监督工程进度,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 有人提议下去看看有没有宝贝,这说法得到了大多数围观者的响应。于是洞口被进一步挖开,扩大,众人纷纷跳了下去。 这墓穴显然不是属于大富之家,棺木四周并没有大家所期待的宝贝,于是不甘心的人最终把手伸向了棺盖。 棺盖被轻而易举地打开,棺材里躺着一个人。 一个面带微笑的女人。 (就像很多地方的传说一样,古墓里发现一具没有腐烂的女尸。这样的故事我当然也听过不少,但是真的轮到自己头上,和自己所在的地方发生关系,还是叫人浑身发冷,抖一个……) 这具女尸面目如生,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穿着已经看不出本来色泽的小袄子,肚腹之间高高隆起,犹如孕妇。白净的脖子里挂着一枚精致的小玉蝉,那玉蝉犹如羊脂,色泽温润,非但不像入土多年,倒像是日日有人盘玩它一般。 一个工人眼疾手快,一把便将那玉蝉扯在手中。 这玉蝉可以说是墓中唯一值钱的东西,旁人哪里肯罢休,纷纷要求那工人把玉蝉拿出来平分。争执中,有人撞翻了棺木,女尸跌出棺外,大概是接触了外面的空气,女尸迅速变质腐烂,散发出难闻的气息。 这一切被倪老伯瞧在眼里,心中着实不是滋味,一来谁也不愿意新房基础上出现坟墓,这不是个好兆头;二来此墓虽小,但也属于古墓,要是给市文管部门知道,麻烦上身不说,还耽误了工程队进度;三来,那具女尸长得,长得实在太像他的女儿倪燕了! 工人们仍旧在争吵不休,最后工程队的包工头拿主意说,东西卖给东家,大家都拿一点好处。 倪老伯没有反对,他批的地上出现这样的事情,只有他自己自认倒霉。倪老伯拿出一万块钱,买下那只玉蝉。包工头根据倪老伯的意思把钱平分给在场的人,又叮嘱大家事情不得外泄。 事情就这么压了下去,大家用土将那个古墓填死(天啊,填死又怎么样,房子可是建在女尸身上啊,我当时听到这里就觉得不大对劲),地基浇筑照常进行,工程进展得也很顺利,半个月,就盖到了第五层。 可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情到后来不知怎么就给其他几家业主听说了,闹上门来,纷纷要求倪老伯退钱。 倪老伯好说歹说,大家就是不干,都说不吉利,铁了心退钱。倪老伯也没办法,他自己觉得理亏啊。可是大伙集资的钱已经用掉了大半,倪老伯没办法,只好搬出自家所有的积蓄,另外又七大姑八大姨地借了很多钱,这才把另外五户人家的钱还清。 六楼盖了一半,工程队见势不对,也不干了。 自此,明月小区就完全变成烂尾楼了。 第一个死的人(下) 最糟糕的情况还在后面,倪老伯虽然现在是这栋烂尾楼的完全产权人,但是楼没有完全盖好,加上有那样恐怖的传闻,租不出去,也卖不出去,带不来一分钱经济收益。 工业园的拆迁正式开始,倪老伯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倪老伯中年丧妻,只身带着女儿过日子,女儿考上了大学,在学校寄宿。眼看就要放暑假了,倪老伯真是急得欲哭无泪。他天天混迹在烂尾楼工地上,用干活来麻木着急的心。 就这样,他居然自己在楼顶盖起了那尚未完成的房屋。你还别说,倪老伯真是个心思灵巧的人物,他硬是扒掉楼顶原先那些建了一半的矮墙,只在一边搭出了两室一厅的轮廓。又找人来盖上楼板,在楼板上砌了山墙,搁上横梁,钉上椽子,准备铺瓦片。(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屋内不漏雨,而且在夏天不会太热。因为他当时已经没有能力给各层楼板浇上混凝土,楼板与楼板间有很大缝隙,所以不管住在第几层都会漏雨。这也是倪老伯选择顶楼的原因之一。) 女儿倪燕就是在倪老伯铺瓦片的那阵子放假回家的。她一看到倪老伯陡然滋生的白发和伤痕累累的双手就哭了。 倪老伯也没有瞒着女儿,把所有的事情前前后后一五一十都跟女儿说了。唯独没敢告诉倪燕,那具女尸的相貌和她很像。 倪燕明白了缘由以后,什么也没有多说,那个夏天是倪燕有生以来过得最清苦最勤奋的夏天,白天,她和父亲一起,在明月小区忙活。晚上,她和父亲一起摆摊卖宵夜,挣来的一点小钱舍不得改善伙食,几乎全贴补在那幢房子上。 一个暑假过去,楼顶的房子已经是个住人的样子,下面几层的楼板也粗浇上混凝土,不再漏水了。这样看起来,房子已经可以作为简陋毛胚出售了。 那天是8月25日,倪燕第二天就要乘火车离开苏州去外地上学,倪老伯晚上破例买了几个菜,一瓶酒,在5楼顶、6楼他们的住房前摆了一张小桌子,要给女儿加餐送行。 倪老伯喝得醉醺醺后,就把那只女尸身上得来的小玉蝉拿了出来,对女儿说:“燕子啊,爸爸把你害苦了,这破房子也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卖掉,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留给你,可能就这个东西值点儿钱,要是以后生活费不够,你找个地方把它卖了换钱吧。” 倪燕就把那玉蝉接了过去。睡觉之前,倪燕找了根细绳子,把玉蝉穿好,挂在自己脖子上。 当天半夜,倪老汉听到外面一声巨响。就像是什么东西砸在5楼顶上(5楼顶从那时起已经可以算作6楼顶超大阳台了)。 倪老汉赶紧开了电灯跑出来察看,他看到一幅另他肝肠寸断的场景! 楼顶平台上那堆血肉模糊的人显然是他的女儿倪燕,血还在流动,身体还在微微痉挛颤动。 倪老汉几乎是跌跌撞撞冲到倪燕跟前,这才发现,女儿的头颅和楼顶平台碰撞,几乎像烂西瓜一样炸裂开来,白色的脑浆混着红色的血液,一块块,一团团,看起来就像吐着泡沫的草莓冰激凌。 她脖子里那块玉蝉浸渍在血液中,仿佛喝足了人血,变得鲜红夺目,艳丽无匹。和倪燕破碎的脑袋形成鲜明的对比。 倪燕死了。 显而易见,她是摔死的。(后来法医的鉴定结果也是从高处跌落摔死,并且给出了造成这种冲撞的大致高度,至少20米。) 倪老汉一边是伤心欲绝,一边是疑惑不解,他仰头看天,只见到一片夜空。 那么,倪燕到底是从哪里摔下来的呢? 在明月小区四周,都是一些低矮的民房(当年大家还没有建高楼出租的意识),明月小区鹤立鸡群,能够供倪燕爬上去跳下来的地方,就只有建在五楼顶的半片住房房顶。 但这房的房顶是尖顶,还盖着瓦片,倪老汉后来看过,瓦片没有被踩过的痕迹,房子四周也没有可供攀爬的梯子。 再说,倪燕摔死的地方和房子相距足有10米左右,就算倪燕爬上房顶,她也不可能跳出这么远的距离。 那么,她从哪里跳下来的呢,飞机?热气球? 当然不可能。 穷倪老汉余生,也没有想通这个问题。 当年,这便是苏州一大奇案,虽然这样离奇的案件都经过消息封锁,但年长一点的苏州人还是约略知道一点。 大伙把不腐烂的女尸和倪燕诡异的死亡结合在一起,就不免衍生种种版本的传闻,有的说女尸是为了那块玉蝉,变成鬼弄死了倪燕。有点说倪燕就是怀孕女尸肚子里孩子的转生,她故意寻死去寻找母亲去了。还有的说这是一宗彻头彻尾的谋杀案,只是无能的警方查不出来而已。 不管怎么说,大家从此就忘记了明月小区这个名字,记住了另外一个名字:阴楼。 倪燕谜一般的死亡并不是阴楼噩梦的结束,恰恰,那只是开始! 落水鬼(上) 富文娜讲这个故事的过程中,大家已经都围了过来,除了我和胡知道,其他人对这个故事应该是熟悉的。他们围过来不是为了听故事,而是为了依靠在一起,感受到旁人的呼吸,这是在恐惧氛围下壮胆的一种方法。 故事讲完后的气氛是相当凝噎的,大家都憋着气不说话,胡知道同学咳嗽一声,壮了壮胆说:“知道了,事情就是这样,的确很奇怪,你们想过倪燕是从哪里摔下来的吗?” 大家都看看天,摇摇头。 邵大力忽然笑了:“怎么了,怎么了,就一个传闻,还指不定真的假的呢,个个面色凝重干啥。海洋,你说是不是,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死得如此蹊跷?!” 邵大力一句话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嘿嘿,死得蹊跷又有什么稀奇,这世界上死得蹊跷的人多了去了。”见邵大力不信,我便将记忆里的那件事跟大家讲了出来。 (在我以后的记述中,肯定会有很多记忆分叉,故事分叉,都是曾经的一些真实经历,在适当地时候跟大家讲述,可能会有一点点偏离主线,勿怪。其实我这个文章本来就没打算有什么主线,只是记述,还原在我身边发生过的事。) 早先已经说过,我的老家是苏北靖江的雪家沟,雪姓是雪家沟的大姓,我的爷爷有兄弟三人,爷爷是老大。我管爷爷的两个弟弟叫二爷爷,三爷爷。 三爷爷家有三个女儿,我三爷爷是个扎笤帚(扫把)的,没多少文化,三个女儿分别取名叫大丫,二丫,三丫。三丫头只比我大两岁,和我在同一所小学上学。 那家小学叫联华小学,是几个村子合办的。三丫头上四年级,我上三年级。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我们俩一般都是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回家。她虽然大我一辈,可是我们相处得跟小姊妹一样。 那时候,我最喜欢傍晚,因为放学后三丫头总会从家里挖出半瓢“焦雪”(土话,其实是元麦炒熟加糖磨成的粉),加籼子粥汤(籼子也是一种熟麦子磨的粉,靖江特产,煮稀饭时放一点,特别香)拌成一碗美味,用筷子粘成一块一块,你一口我一口地吃。 三丫头身体虚,天生有病。每年春天都会发癫痫,也就是羊癫疯。这种病发起来会口吐白沫,身子使劲向后仰,厉害的会变成C字状。我们那里的土话管这种病叫做“板筋”,大概这病状看起来就好像人体后背有根大筋,在使劲收缩一般。 三爷爷家房檐下常年挂着一串一串的猪苦胆,据说就是用来治疗三丫头的癫痫病的。 在我三年级的下半学期,我亲眼目睹了一次三丫头的癫痫发作。那是在中午上学的路上,我还记得那时候路边有许多桃树,一棵棵排列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丛里。桃树上面开满了粉红色的桃花。三丫头走在我前面,不断弯腰捡飘落在油菜花上的漂亮桃花瓣。然后她仰面就滚倒在沟渠里,口吐白沫。 我吓傻了,不停大叫,附近村里的人出来看,这才有人提醒我赶紧通知家人。我撒腿就跑,一路上撞翻两次别人晾晒红薯干的托架,一口气跑到三爷爷家。 三爷爷一听这话,房檐下摘下一串猪苦胆便走。 那天下午,我没有上学,发了一下午高烧,妈妈说我肯定是被吓的。 从此以后,我看到三丫头就有点怕怕的感觉。三丫头仿佛也明白自己的病状给别人带来了阴影,上学放学就再也不来叫我了。 我们的关系慢慢生分起来。三丫头本来性格就内向,没几个朋友玩伴,少了我,每次上学放学她都是一个人来来去去。 我根本没有料到,就在那个学期快结束、暑假即将来临的时候,三丫头会出事。 三丫头出事的那天,天空一直阴沉沉的,仿佛预示着某件事即将发生。 那天放学我回来得比较早,因为我们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体育老师有事情,好像是去谁家喝满月酒,就提前放了学。(农村的学校不像城市,老师是有很大便利的) 那天天气非常热,我回到家就喝了两碗冷粥,又缠着奶奶给我从地窖里拿了一根甘蔗,有滋有味地啃。 两截甘蔗啃完,天空就电闪雷鸣下起雨来。我抬头看看爸妈房间桌子上的三五牌座钟,暗自庆幸,要不是提前放学,按照我这个走走玩玩的走路速度,我恐怕还在半路上,免不了要淋成落汤鸡。 那时候,爷爷三兄弟房子是并排在一起的,我父母和爷爷奶奶还没有分家,也住在老房子里。我坐在门口,看着雨点打在门外地上冒起的水泡,看着在雨水中洗澡的蚯蚓和蛤蟆,闻着下雨时特有的凉爽气息,正自写意。这时就看到三爷爷家的大丫头打着伞,手里还抓着一把伞从我家门口经过。 大丫头和我打招呼:“怎么你已经回家了啊?” 我说:“是啊,大姑,我们提前放学了,你给三丫头送伞啊。”因为三丫头的年龄,我一直不习惯叫她小姑,人前人后都直呼三丫头。 大丫头点点头,冲风冒雨去学校了。 我再看到大丫头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分,那时候暴雨差不多已经停止了。大丫头雨靴上全是泥泞,从我家门前经过时,特意喊了我的名字:“雪花银,看到我们家三丫头回来了吗?” 我端着面碗,摇摇头,低头继续吃面。 一碗面没吃完,就看到三爷爷家全家出动了。 原来,大丫头在学校没有接到三丫头,她一路问这个问那个,都说看到三丫头已经回来了。可是到家一看,三丫头根本就没有回来。 那时候三爷爷的家里人都以为三丫头一定是淋了雨,癫痫病犯了,不知道滚倒在什么地方,虽然以往都是春天发病,可这病怕淋雨,淋这么大的雨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三爷爷将情况跟我爷爷和隔壁二爷爷一说,大家都觉得事态很严重,三家人都穿上雨靴带上手电,开始寻找三丫头。 连我也不甘寂寞地紧跟在父亲身后。 那天晚上我一直跟在父亲后面,听大人们扯着喉咙不停地喊,听三奶奶跌跌撞撞不停地哭。这中间有人去了学校,小学校长又派了几个老师过来帮忙一起找。 田里,地里,水渠里,还有三丫头同班同学的家里,到处都找遍了,三丫头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夏天乡下的蚊子特别多,可我记忆里那天晚上一只蚊子也没有来叮咬我,大概是在一起的人比较多吧。 一直找到半夜,大家都死心了,最后我爷爷说了句:“会不会掉河里了?” 其实找到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在心中认定三丫头是掉河里去了,可是谁也不愿意把这个点破,但凡有一丁点希望,也不要提及这种后果。三丫头不会游泳,掉河里就是必死无疑了。 我爷爷是个老实人,他这话一说,三爷爷和三奶奶当时就瘫软在泥泞的地上。 上学路上,唯一的一条河就是我们村后面的一条河。 接下来,整个村子都行动起来。村里在河边架起了电灯,大家架起村里钳淤泥的小船,用竹槁子在河中搜索。 几遍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现。 二爷爷又从家里拿来捉鱼用的大号拖网,从河这头一直拖到另一头,网起了好多好多鱼,最大的鱼足足有当时的我那么大,可是,三丫头的尸体还是没被发现。 最后村子百来号男人一起动手,把河道两头筑起土坝(河道在村东首拐弯,拐弯后就不在上学的必经之路旁边了),在坝上架起两台抽水机。 抽到凌晨四点多钟,河中的水被抽了个干净。河底淤泥上的各种鱼类和河蚌螃蟹下去就能随便抓到,等于说把整条河翻了个底朝天。也还是没有发现三丫头。 三爷爷不甘心,又借来了滚钩,沿着河底滚。滚钩上长长的弯钩探入淤泥深处,如果三丫头挣扎中陷入淤泥,也必然被滚钩拉出来。 可惜,依旧是失望。 直至天亮,三丫头也没有半点儿消息。 第二天村里没有打开坝放水,因为难得彻底抽水一次,就尽情捉一次鱼。我还记得,最后村里集中分鱼,我们家分到整整一篾筐。恐怕不下三十斤。 我们全家人都很沮丧,三爷爷一家还没有放弃,仍然四处打听三丫头的下落,那个时候,他们开始相信,三丫头一定是被坏人拐跑了。 他们去镇上派出所报了案。 第二天晚上,河道两边的土坝打开,河流重新注入了河水。 那两天我都没有上学,学校四年级的学生也停了课,三丫头班上的老师一直呆在三爷爷家,算是安慰三丫头的家人。可是三爷爷全家都陷入在伤心中,根本无心开伙做饭。 因此,我爷爷和奶奶承揽了给大家做饭的活计。 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家也只能在这上面帮帮忙。 那天中午,我奶奶挽了一淘箩(一种淘米的篾制器具,圆口,下部是半球形)大米,去河边淘米。那时候河水清,大家洗衣服淘米都在河边水码头上,不像现在,条条河流都跟臭水沟似的。 我奶奶刚踩上水码头,就吓得一声尖叫,差一点栽到河里去。 落水鬼(下) 在水碼頭的一邊,飄著一具腫脹了的浮尸,浮尸背面朝上,看浮尸身上的衣服,依稀便是失蹤了的三丫頭。 我奶奶把手中的淘籮一扔就竄上岸來,片刻之間,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村子。 浮尸真的是三丫頭,大家七手八腳把尸體弄上來的時候,三奶奶已經哭得暈了過去。 三丫頭那張臉慘白浮腫,耳眼口鼻里塞滿了淤泥(后來入棺換衣服時,才發現連屁眼和陰Q道中也塞滿淤泥,也就是凡是身上有孔的地方,都被塞進了淤泥)。 三爺爺的嘴里蹦出了三個字:“落水鬼!” 在我們那里,落水鬼的傳說由來已久,據說落水鬼是由河里淹死的人都冤魂所變,樣子和猴子差不多,所以又叫做水猴,這東西胸腹間長著紅色的絨毛,看起來就像穿了紅背心紅短褲。 我們那里碰到過水猴的人不在少數,我爺爺的舅媽,我們管她叫舅太太,有一年大年三十就碰到過這東西,她家西邊是一條河,廚房臨著河邊,廚房有只大水缸,砌在墻中間,一半在墻外一半在墻內,墻外的那一半方便擔水,不用時就用木蓋蓋上,墻內的那一半方便廚房用水。 那年除夕,舅太太一個人在廚房炒蠶豆(那年月,過年有炒豆子吃不錯了),農村炒豆子為怕豆子直接在鐵鍋里翻炒變焦,都會在鍋里放入干凈的白沙,這種白沙我們叫做“炒沙”,先把沙子炒熱,再放入豆子翻炒,用沙子的高溫捂熟豆子。 舅太太把豆子炒得差不多,香味四溢的時候,就聽墻外傳來揭水缸木蓋的聲音,舅太太低頭去看,就見從水缸那里伸進來一只手,那只手嚴格上來說算不得手,只能說是個爪子,因為手上到處是黑毛。 舅太太立馬想到這東西可能是河里爬上來的,她這個人比較膽大,就干咳一聲說:“你想干什么?” 那只手還是伸著,一動不動,舅太太就想這東西是不是聞到蠶豆的香味,來討吃的了,于是就從鍋里挖了一勺滾燙滾燙的帶著沙子的蠶豆,直接倒在那只手上。 然后就聽到一聲慘叫,那只手不見了,外頭傳來“噗通”一聲,有東西跳進了河里。寒冬臘月的,敢往河里跳,一定是原本就生活在河里的東西。 再有就是我爸爸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姑碰到的,那是在我小姑十來歲的時候,她和同村的一個小姑娘出去割草,十年浩劫的歲月里,全國人民都在割草,于是草就變得特別稀罕,很難找到。 我小姑和她的一個小名叫月月的同伴走了很遠,才在一塊相對荒僻的地方找到片草地,那地方是村里老上老的墳場,文Q革中已經清理了墳包,還耕于農。那地方也有一條河,而且村里從來沒有派人去那條河里抓過魚,清過溝。 我小姑和月月埋頭割草,割著割著就越來越靠近那條小河。小姑邊割草邊和月月說話,說著說著忽然看到月月站起來就跑。我小姑忙問:“怎么了?” 月月臉色慘白,指著我小姑的身后。 我小姑扭頭一看,就看到了那東西,長得像猴子,方法穿著紅褲子紅背心,張牙舞爪正向她撲過來。 我小姑急切之間舉起鐮刀,那東西大概怕鐵器,看到鐮刀后轉身就走,跳進了河里。 我小姑回家后就生病,發高燒,一連病了好幾天,病好以后見人就躲。家里問是什么事,她就縮在一邊,什么也不說。后來家里人找月月問,才明白小姑見著落水鬼了。 打那以后,我小姑就留下了口吃的毛病,從一個口吃伶俐的小姑娘變成了憨憨的結巴,直到現在也沒有改掉。 关于落水鬼最震惊的事例是我爷爷那辈发生过的一件事,在我爷爷小的时候(我爷爷读过私塾),他们私塾老师的村子里有条通着圩港的大河,村里有户人家在河里架了大渔网,渔网覆盖了整个河面,一边固定在树桩上,渔网对岸的两角分别设立绞盘。下网时松开绞盘,渔网沉入河底,起网时两个人分别拉动两只绞盘,将渔网拉出水面。因为渔网四角先出水,自然形成了一只网兜,所以欲望范围内的东西都跑不掉。 有天早上那户人家兄弟俩一起去起欲望,结果就网起来一只猴子不像猴子,猩猩不想猩猩的怪物。 请了村里有名的秧生(旧时帮人看风水的师傅)来看,才明白这东西就是落水鬼。秧生劝兄弟俩将它放掉,兄弟俩不干,认为抓着鬼了,奇货可居,准备第二天拉到县里去兜售。 于是兄弟俩用铁丝穿了水猴的琵琶骨,拴在猪圈里。 可是第二天他们去看时,只看到铁丝上的斑斑血迹,原来那水猴竟挣脱铁丝跑掉了。 过不多久,兄弟俩就先后死于非命。 三丫头的死,让“落水鬼”这个名词再次侵袭了我们的心。 让人想不通的是,为什么那天千找万找,把小河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三丫头的尸体?更没看到什么水猴。为什么事隔一天,三丫头还是在这段河域中浮上来呢。 三爷爷之所以这么肯定是落水鬼,是因为三丫头七窍中的淤泥,因为在传说中,落水鬼最爱这么干。 等到校方帮三丫头整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了更离谱的事情,原来出事那天,三丫头根本就没有背着书包回家(那天老师是布置了很多家庭作业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所有人都不会想到,还有更诡异的事情在后面。 那时候对土葬火葬控制还不是很严格,三丫头下葬的时候很可怜,我记得当时买不到那么小号的棺材,而且这种非正常死亡的小孩子在我们那里的风俗中也不允许用棺材,说是会冲撞祖先。所以三爷爷家就腾出来一只衣柜,装上三丫头的尸首,埋在祖坟的一角。 所以我三奶奶在以后的岁月里就无数次地梦到三丫头跑来跟她哭,说自己在那边没有房子住,被人欺负什么的,这就不知道是三奶奶的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了。 几个月以后,三奶奶不堪折磨,找道士用芦苇和彩纸扎了个两层楼房,烧给了三丫头。 但是,我要说的诡异事情并不是指这个。三丫头死了整整半年,那年的腊月廿四,腊月廿四在我们那是借灶神的日子,叫小年夜。这一天开始,大家就会准备年货。 三奶奶家渐渐从小丫头死亡的伤痛中走出来,也着手准备过年,腊月廿四这天,三奶奶家预备炒蚕豆。 前面已经介绍我,我们那里炒蚕豆要用到一种炒沙,这种炒沙是可以重复利用的,每次炒完豆子,就把沙冷却筛干净,收起来等到下次再用。 三奶奶家的炒沙一直塞在床底下的瓦罐里。 三奶奶从床底下拖出瓦罐,揭开盖子,就看到炒沙里半埋半掩地放着一张折叠过的纸片,可以看出,纸片是从作业练习簿上撕下来的。三奶奶抽出纸片,打开,看到纸片上有铅笔写的几行字。 三奶奶虽然是个文盲,不识字,但是她看到那些字的结构样式,就知道这些字一定是三丫头写的。 于是三奶奶就拿着这张纸给大丫头,让大丫头读给她听。 纸片上是这么写的:“爹爹妈妈大姐二姐,你们看到这个信的时候,我已经去那里了,你们不要找我,找也找不到。他每天晚上都来,告诉我那里有很多好吃的,有很多人跟我玩,能治我的病,等我的病好了,我一定带很多很多东西给你们吃。他说一定要带我去,那我就只有去了,你们都不要担心。雪三丫。” 大丫头读着读着就哭了,三奶奶也泪流不止。他们当即去我家找到我爸爸,让他帮分析分析信中的那个“他”到底是谁? 我爸爸当然没有分析出来,虽然他是我们家族年轻一辈里公认最有头脑的人,可碰到这样的事情,头脑管什么用。不如像我三爷爷那样,一口咬定,“他”就是落水鬼! 三奶奶后来还想起一件事,早在端午的时候(那时候三丫头还没出事),二丫头嘴馋,就提议要炒蚕豆吃,但是给三丫头拦住了,她说今年家里蚕豆不多,还是留到过年炒吧。 三奶奶是个节俭的人,当时也没多想,就顺了三丫头的话。其实那年家里的蚕豆是很有盈余的,而且夏天还会再收获一些,现在想来,三丫头那时的话就很有问题。 难道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在炒沙罐子里放入了诀别信? 三丫头的死成了一团破解不开的谜,家族里的人后来对这件事都讳莫如深,谁提起来也只是摇摇头,都不愿意再去多说三丫头的事。 同一个梦魇(上) 我的故事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镇住了,包括胡知道同学,都是第一次听我说起这样的事。 倪燕死得蹊跷,三丫头死得离奇。 七个人站在阳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夏天的夜晚都仿佛变得阴冷起来。 这回连邵大力也不蔫了,喃喃说:“驴球人的,难道这世上真的存在哪些东西,那为何我看不见!” 富文娜说:“说嘛呢,等你看见了,你还能像现在这样轧轧呼呼?” 胡知道同学走过来,握了握我满是汗水的手,这家伙某些时候还是相当体贴的,看得出我内心的惊惶,讲这样的事情,就算是讲述,也会讲出一身冷汗啊。 我问富文娜:“后来,倪老伯这栋房子又是怎么让别人住进来的呢。” 富文娜说:“那哪儿知道,反正不知怎么地后来就有学生过来租住了,年轻人嘛,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怕什么闹鬼的楼。住的人多了,房子卖得又便宜,自然就有人冒险购买。”说着富文娜向邵大力白了一眼,大概是讽刺他色厉内荏的态度。 越是说不信这些的人,有时候越是内心害怕,就像我们家胡知道同学。我坚信,一旦胡知道确信这阴楼真的闹鬼,晚上肯定是死死抱着我睡觉(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知道了,不是说后来这栋楼里还有人遭遇不测吗?那又是什么样的情况?”胡知道同学紧张地问。 几个鬼头鬼脑的学生看看我和胡知道,都露出古怪的表情,好像我们脸上长出一棵卷心菜一样。连黄甜的谈兴都被激发出来,细声细气地说:“啊呀,姐姐你们真的不知道啊,这栋楼里后来是死过几个人,有学生,也有租住在这里的外来民工。他们都是半夜睡死的。” “啊,谁死的?”我差一点咬着舌头。 富文娜接口说:“对,就是都在睡梦里死去的,警察调查都说是心肌梗塞,你说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还有,据说他们死亡时脸上都是极度恐惧的表情。”周立立忍不住发话了。 “也就是说,他们是在睡梦里被吓死的?”胡知道同学瞪大眼睛。 “没错。”黄甜点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每个死者都是死于雨夜,而且在死之前都曾在楼顶平台逗留过。” 果然是作家,注意的都是这些有助推理的细节。我突然想明白他们对我和胡知道露出那种奇怪表情的意思了,他们是差异我和胡知道两个人为什么“顶风”上,买下这里的房子。 因为,既然那些死去的人在死之前都曾在楼顶平台逗留过,如果不把这样的事情归结为灵异事件,不把这件事归结为正常死亡,那么最有嫌疑的人一定是住在601的房客! 孙小姐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房子低价处理给了我们呢? 莫非,在我们搬来之前,明月小区刚刚死过人? 当我把这个问题抛出来的时候,大家都不作声了。 我说:“怎么了?真的是这样?” 一直很冷静的海洋点点头,说:“大姐,你难道没有发现下面202一直没有人住吗?”(郁闷,合肥人这么喜欢叫人家大姐……) 我说:“对啊,我路过那里就心慌,死的是202的房客吗?” 海洋还是点点头,他很喜欢点头:“嗯,202的房客叫常俊,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还是……”他看了看周立立,又看看邵大力,没有说下去。 我和胡知道都是过来人,一看他们的表情就明白了,周立立肯定是喜欢常俊的,而邵大力又喜欢周立立,所以海洋的话才会那么顾忌。 这么看来,他们留在明月小区恐怕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们的潜意识里都想弄明白常俊的死因。 原来,常俊为了学习,从研究生宿舍搬出来,找到明月小区这个清净的地方,周立立为了能有“常常和常俊碰面”的机会,鼓动黄甜和富文娜也搬到这里来,正好黄甜又对稀奇古怪的事情感兴趣,她早就从某些学长的嘴里听说过这栋阴楼的古怪,所以就毫不犹豫地拉着富文娜搬了过来。 奥运前的一个星期,常俊出了事。 有同学发现他连着两天没去上课,感觉到蹊跷,打他的电话也没人接,就报了案,警察过来撬开202的门,常俊的尸体已经发出臭味了。 最后一个见到常俊的人就是周立立,因为她常常躲在暗处偷窥常俊,她见到那天晚上周俊拿着书上了天台,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周立立感到很奇怪,常俊这时候上天台不怕手中的书被淋湿吗? 周立立本来是准备跟上去看看的,可是黄甜下载了一部电影,拉着她和富文娜看,周立立只好放弃盯梢,回到502房间。 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偷窥。 富文娜说着这些往事,却勾起了周立立的伤心,令她忍不住哭了起来。邵大力不乐意了:“娜娜,别说了。你老惹立立伤心。” 富文娜白了邵大力一眼,发出一声冷笑(这声冷笑才符合她冷艳的外貌嘛)。这冷笑里含着一股子酸味,看来,富文娜对邵大力有点意思啊。 这五个人,关系还真是复杂。 大家眼睛都看着富文娜的时候,海洋的眼神却投向别处。本来我们都是靠在天台栏杆上的,这时候海洋却一步一步向天台中间那条鹅卵石防水板打造的小径走去。 他走到沙滩躺椅那边,停了下来,失声叫道:“快来看,这是什么?!” 我们都被海洋那种语气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围了过去。 就在他的身前,防水板铺就的小径上,清清晰晰留下一个趴着的人影! 人影怎么会留在某个地方?仔细看去,才发现形成人影的是没有干的水渍。 要知道,在夏天的气候里,又是在楼顶风急得地方,下一场雨留下的积水,很快就会被白天集聚的热气蒸发得干干净净。 那个水气形成的人影像被控制在魔力笼罩的区域,区域里面的木板湿润发黑,区域外面已经干燥泛白,湿润和干燥形成如此明显的分界线,组成了一个清晰的人影轮廓。 周立立忽然掩面叫道:“是他,就是他,我看到他掉下来的!” 我将信将疑,这事情也太古怪了,周立立先是在大雨中看到一团黑影从天空落下,这黑夜现在变成了一滩古怪的水渍。 MYGOD,我的脑子不够用了! 那边周立立已经落荒而逃,朝楼下跑去,黄甜和邵大力不放心,紧紧地跟了过去。富文娜用脚去踢踢那个影子,脚尖直接撞击在木头上。海洋连忙将她拉开,吃惊地说:“你干什么?” 富文娜哈哈大笑:“不就一滩水渍,海洋,你先前说你也看到雨中掉下来的影子,你确定影子是掉在这个地方?” 海洋摇摇头:“不是,应该……还要过去一点。” 富文娜说:“那不就行了,我们都成惊弓之鸟了,水渍就是水渍,一滩水渍用得着那么害怕吗!”说着又用脚去踢。 她之所以表现得这么毛躁冲动,恐怕是刻意的,她的内心有意无意已经将自己和周立立放在对立面上。周立立表现得越是懦弱,她就要表现得越发勇敢。 海洋呆呆地看着那些水渍,嘴里忽然冒出一句:“他是爬过来的。” 胡知道同学大惊失色:“什……什么爬过来?” 海洋抓起富文娜的手就往楼梯口拉:“影子,影子是爬过来的!” 他说的是影子虽然不是掉在水渍那里,但不管掉在哪,他都是可以爬到水渍那块地方的! 我和胡知道都是心里发毛,再也不敢多看那片水渍一眼,连忙走进屋内,把所有的电灯都打开,这才长长喘了一口气。 胡知道同学抱着头坐在沙发上,过了很久才抬头看我:“银子,你们,你们不是认为周立立说的影子就是倪燕吧?” “为什么不?”我从胡知道的口袋里摸出他的香烟,点着了来吸,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吸烟,一口烟进去就呛着了,但是感觉很舒服,温暖的烟雾真的能驱散内心的恐惧。 同一个梦魇(下) 吸了几口,我把烟塞到胡知道同学的手里:“你还是不信这些事情,对吗?” “也不是,你知道吗,有些事情只是不想去深想,不愿意去相信。”胡知道把我搂到他怀里,摸着我的头发说,“其实这样的事情很多很多,大家都在刻意遗忘,从小到大,有谁没有经历过几件离奇的不可思议的事呢。” 我倒是头一回听到胡知道同学这样说,仰着脑袋看他:“你也遇到过?” 胡知道点点头。 “真的,那你说给我听听吧。” 胡知道苦笑:“今天我们听得还不够多的啊,以后再说吧,洗洗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呢。”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有提议关灯。(两个人都装腔作势地表现出镇定,实际上内心里都怕得要命啊。) 睡到半夜的时候,我有点内急,睁开眼一片漆黑,连忙拉亮了床头灯,灯光闪耀下,猛然看到床边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脸无血色,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袍子,目不转睛地正盯着我看。 我吓得张嘴欲喊,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像被人掐住了一半,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那个女人向我伸出手,我想推开,才发现自己的四肢也动弹不了。 那个女人的手渐渐接触到我脖子上的皮肤,人恐惧到了一定的极限,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我想我肯定就快死了,忽然间我又想起,睡觉之前我们明明是开着灯的,而且胡知道比我先睡着,肯定没人关灯,为什么我半夜醒过来是一片黑暗呢,不对,不对……我一定是在做梦,我肯定是陷入梦魇了! 一旦清楚我是在做梦,我就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我开始仔细观察那个女人,想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女人在我脖子里摸了一通,摸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梦里的感觉),她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但是在我这里没有找到。然后她直起身子,转过去,又开始在我们卧室的工作台上摸了起来。然后是电视柜,衣橱,一样一样摸了个遍。 我看到她挺着大肚子,身上衣服的破洞里露出乌黑的棉絮。就想这女人大夏天穿成这样,也不怕捂坏孩子?难道她是来偷衣服的?想着想着又觉得不对,这是我的梦境啊,我的梦境当然是我自己的想像,这个女子是子虚乌有的。 人在梦境之中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这样的感觉是很巧妙的,经历过的人想必和我有同感。 于是我就闭上眼睛,不再去管那个女人,努力让自己睡着。 于是我就迷迷糊糊真的睡着了。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 胡知道同学比我起来得早,他已经在厨房准备我们的早饭了,我走过去从后面给了他一个拥抱,脸贴着他的后背说:“昨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胡知道迅速转过脑袋,像是我这句话触碰了他哪根敏感的神经,急促地追问:“什么梦?你梦到什么了?” 我说:“我梦到一个奇怪的女人,在我们卧室里东摸西摸,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胡知道手一松,那把煎鸡蛋用的木铲子“库塔”一声掉在地上。 我看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有脸上极度差异的表情,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也梦到了?” “那个女人站在床边……摸……摸你的脖子?”胡知道同学像被搡着脖子的公鸡,声音都像是从喉咙里一丝丝逼出来的。 太奇怪了,胡知道居然和我做一样的梦! 我说:“那你是不是也动不了,发不出声音。” 胡知道完全傻眼了:“是,是的……” 锅里的煎蛋发出焦糊的味道,我们竟然都懒得去理会,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傻站着。 神啊,救救我们吧,不过买套房子,至于这么折腾我们吗!我们又不是整天研究鬼怪的专家,我们,我们还得上班呢!!! “咚咚咚”,外面有人敲门。 “咚咚咚咚”,还敲得很急,不理会都不成。胡知道同学这才关掉瓦斯炉,过去开了门。门一打开,富文娜就冲了进来,差点把胡知道同学撞个仰八叉! 富文娜冲过来就握住我的双肩,使劲地摇,说:“姐,你梦到没有,你梦到那个梦没有,你到底梦到了没有?” 别看这姑娘长得瘦,手劲可真大,我被她摇得上气不接下气,哪里还讲得出话来。 “啊,你们也梦到了那个梦?天啊,我和雪花银都梦到了!”胡知道同学一句话替我解了围。富文娜马上冲过去,开始猛摇胡知道的肩膀:“真的,你们也梦到那个梦了?我们房里三个人都梦到了,一样的,天,你们居然也……” 富文娜摇到后来,我都分不清她是在摇人还是自己在哆嗦了,我说:“是的,一个白衣女人,大肚子,四处找东西。” 富文娜连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我们会不会……死?” “乱说什么呢,这不都好好的吗。”胡知道安慰富文娜,拍了拍富文娜的背,他的手也在发抖。 富文娜定了定神,说:“不知道大力和海洋梦到没有?” 我苦笑,既然我们都梦到了,他们两个又怎么能逃脱。 果然,我们陪着富文娜下去一问,那两个男人也腿肚子打颤,连连点头。 “给我们五个人都送来同一个梦境,难道是在提醒我们什么吗?”不得不承认,真正要了危机的关头,黄甜还是能够临危不乱的。她拉着周立立的手从502室走出来,一句话就说到重点上。 是啊,一定是在提醒我们什么。 “提醒?谁提醒?”邵大力的性格和他的名字很符合,仿佛他的大脑袋只是用来休息的,什么也不愿意多想。 周立立斜睨了他一眼,目光里竟含着一股鄙视的味道:“你还没想到那是谁吗?煞白的脸,大肚子,穿着古里古怪的衣服……” 邵大力像被砖头砸中脑袋,一下子跳起来:“你是说,那个女人是……是古墓,古墓里的女尸!” 没错,那只能是古墓里的女尸。我们甚至都能猜到她在寻找什么,她一只是在找那枚玉蝉。 毫无疑问,那枚玉蝉对女尸有着特殊的意义。如若不然,那枚玉蝉也不会陪着她下葬。古时候的贫苦人家,哪里舍得让如此有价值的东西随着死者埋入墓穴,除非这东西对死者有特殊之致的意义。 而且,在富文娜所讲的那个故事中,那枚玉蝉出土的时候可是温润有光泽,好像时常有人“抚摸把玩”。 老天,这太恐怖了! 倪燕是戴着那只玉蝉出事的,她出事以后,谁也没有注意到玉蝉的下落。那么,后来的那些死者,会不会和这玉蝉有关呢。为什么他们在雨夜爬上顶楼,就会死于非命。 那个卖房子给我们的孙小姐,和那只玉蝉之间又有没有什么联系呢? 昨天周立立和海洋看到的雨中黑影到底是不是倪燕,那个雨后的水渍人影到底想说明什么?(我们早上出门的时候,那片水渍已经看不到了。) 没人知道,这一切都没人知道。 我们就像深入迷雾的探索者,走得越深,雾就越浓。 我们唯有听之任之,等待下一步意外的出现。再恐惧,再害怕,也不能不上班啊,人生的悲哀…… 祸不单行,那天早上,我们发现昨天太紧张了,居然忘记了给电动车充电,看来只好破费挤公车了。 大概是太久没有坐公车,居然不知道现在很多条线路都经过了调整。我要坐的那路车居然起点站就在苏大附近。而胡知道同学就可怜了,问东问西问路人甲乙丙丁最后还是被告知没有直达他们单位附近的,要转车。 我们两个分道扬镳,心中竟然泛起生离死别的情绪,真是太无厘头了。 上车就有座位,这也是一种幸福。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坐公车爱睡觉,我觉得公车的抖动频率比摇篮还要合适(哪个厂家要是发明模拟公车的成人摇篮,本姑娘一定去败一个),有时候站在公车上也能睡着,就别提有座位了。为此也不知道丢过多少次手机钱包,所以胡知道同学才发狠买了只电驴子。 我打了个盹,醒来就发现公车已经过了好几站,车上已经是人挤人了,过道里站得满满的。我赶紧摸摸自己的提包,还好没被割开过,手机钱包都在。 我长嘘一口气,忽然听到耳旁传来小男孩的笑声:“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