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缘 一 越州奇景 越州,月落国的北疆,背倚终年大雪封山的天险屏障——洛迦山脉,然而本该是极北苦寒之地的所在,却因为一条纵贯东西的天然热河而成为一方乐土。 这里,既是行脚商人络绎不绝的交易场所、南北货第一大交易中心;又因为其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出一幅一城两季的独特风景,吸引着无数文人骚客的瞩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笼罩在越州城上空的气氛始终都是欣欣向荣、热闹非凡的,配合着远处奇峰峻岭间皑皑的白雪和似有若无的云气,真是好一个其乐融融的人间仙境! 然而,世间之事总是有正有反,再富足热闹的地方,都免不了有贫苦凄凉的一面。这不,那道在河边踽踽独行的身影便瘦弱得极其惹人心疼。 今个儿是年二十九,黄昏的夕阳为所有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虽非除夕,但家家户户都已经做好了过年的准备。往昔直至午夜都人声鼎沸的虚集,十家里已有九家打了烊,唯一剩下的那一家,也不过是因为正在做最后的盘账,以至于还来不及关门上锁而已。 既然如此,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此刻为什么不在家中与父母兄妹和和乐乐地用膳,反而独自一人在行人寥落的街道上埋头疾走呢? 她身上的衣着甚是单薄,但明眼人一眼便可认出用来裁剪的衣料并非普通的货色。再加上她虽然年纪小小,周身上下却已然散发出某种淡然矜贵的气质,怎么看都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然而,她光泽美丽的头发却并未梳成发髻,只是随意地披在肩上;衣服的外衬虽是上好的丝绸,但着实不该是冬天的打扮,而且也未免太脏了一些。所以和三三两两的行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心底感叹她大概家道中落的人倒也不在少数。 不过这一切她都不曾在意,只顾自己双手牢牢地捧在胸口,低着头一门心思赶路。行进间,她的脚步总是须臾都不离开河堤,几乎是介于再偏一分就会失足的境地,看得人胆战心惊。但她也许早就已经走惯了,身轻如燕、步履如飞,丝毫没有任何负担。 “纭哥哥!”远远地,她看见前面的拱桥上慢慢走来一个身形瘦弱、背脊却挺得笔直的人影,立刻兴奋地叫着对方的名字,脚下发力飞奔起来。 “给我站住!”桥上的少年见此却是大惊失色,立刻出言阻止不说,将手上提着的空箩筐随意往地上一扔,便朝她迎来,后发先至地一把将她抱住,双双踉跄着跌坐在一旁的草地上。 少年用自己的身体做缓冲,垫在了女孩的身下。幸好她的体型偏瘦,热河周围又因为地暖的关系,在此隆冬时节也是绿草如茵,这才没有什么大碍,不过周身却不免有几处传来阵阵钝痛。 轩昂的浓眉打了一个八字结,让明明十岁都不到的少年看上去老成了许多。他轻手轻脚地扶起怀中的女孩,顾不得拍去自己身上的草屑和泥土,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问道:“有没有跌痛?” “没有!凌儿一点都不痛!”她漾开一个甜美至极的笑容,几令天边无限美好的夕阳都为之失色。献宝似地将捧在掌心的物事送到他的面前,即使跌倒她也保护得好好的呢!“纭哥哥,我带绿豆糕来给你吃哦!一路上我都包着手帕捧在怀里,还贴着河岸走,所以还是热的——” “笨蛋!” “啊!”乍然在耳边炸响的怒喝,惊得小小的人儿手一颤,这护了一路的精致糕点便无声无息地掉落在地上。即使有青草的缓冲,蓬松柔软的绿豆糕也经不起这样的冲撞,舒展开的帕子上,尽是片片块块的零落。 “我的绿豆糕!”想也不想地蹲下身想挽回些什么,但是一切都已经迟了! “不要捡了。”注意到女孩的泫然欲泣,他心里一软,原来满心的怒火瞬间便熄了大半,呐呐地安抚道,“我不饿!刚刚收摊的时候,韩家嫂子还有最后几笼小笼包没有卖完,她说明天不出摊,收拾下今晚就回娘家过年,所以就请我吃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纭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可是,那是纭哥哥最喜欢的绿豆糕啊!”噘着嘴,她仍有些不甘心,她好容易才能把这几块糕偷偷带出来的说! 不,他其实不喜欢吃甜食,喜欢的人是她才对。因为看到她曾经吃得很开心,他才会说自己喜欢——不过这一点,他是不会对她说的。 “没关系,看到凌儿这么关心我,纭哥哥即使没有吃,心里也是甜的!”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秀气的小鼻子,他自然而然地说着自己曾经打死都不可能会说的“甜言蜜语”,“不过答应我,以后、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可以走得这么危险知道吗?” “危险?不会,我早就走惯了!”轻轻抬起自己的小下巴,她说得一脸自傲。纭哥哥是外乡人,月前才来搬来越州城,哪里会知道她这个“城里人”的本事! “凌儿!”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就算她再厉害,也不能保证没有任何意外。 绀水河被誉为是越州的母亲河,因它黑里透红的颜色而得名。它本该是一条地底的热河,但百多年前的一场山崩却让它露出了地表,也为终年冰封的北疆带来了勃勃的生机。因为它的存在,人迹罕至的北疆越县成为了适宜居住的世外桃源,本来只有不到百人居住的小村庄以它为中心迅速发展壮大到如今的规模。 此刻正值隆冬,左近平房的尖顶上都是厚厚的积雪,但河堤的附近却是草色郁郁、杨柳青青。然而,如果你因为如此仙境而轻忽的话,却也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黑红的河水虽为越州城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地热,但其本身的温度却并非人体可以承受的范围。在这里长大的孩子,每一个人都被从小告诫决不可在河边嬉戏打闹,否则万一不小心坠河,那可是九死一生的局面;就算勉强救上来,也很难在余生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月皓纭虽然和母亲才来越州月余,但殷殷告诫他的本地人却不在少数,看到凌儿刚才那番举动,饶是他一向少年老成、冷静自持,心脏也不由自主地漏跳了几拍。 “凌儿,如果你不能答应我这一点,那你以后就不要来看纭哥哥了!”俊脸一沉,他语气严正地予以最后通牒,就算他再宠爱她,在这一点上也绝不会打折扣。 “啊?!”跺着脚哀叫了一声,她还想继续耍赖,但看到某人越来越竖直的八字眉后却不知不觉地妥协,“好嘛,我答应还不行嘛!” “嗯,这才乖!”满意地拍拍她的发心,他牵起她的手往桥上走,当然,离开河堤远远的。 拾起自己刚刚扔在地上的箩筐,他检查了一下底部,看来还挺结实的,没有摔坏。松了一口气,他打开盖子探手进去,然后拿出来一袋小小的腌梅。 “梅子!”她惊喜地低呼,然后很自然地张开嘴看向月皓纭,他于是也很自然用手指夹起一颗送到她红润的嘴边,看她吃得眉开眼笑。一颗接一颗,小小的袋子很快就空了,但某种酸酸甜甜的心情却从口中一直扩散到彼此的心底…… 将纸袋揉成一团扔进箩筐,他们手牵手一起走到杨柳树的下面,背靠树干坐在一起,把玩着垂柳的细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梅子好吃吗?” “好吃!” 就知道她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他轻笑,中午和那个行脚商人软磨硬缠还是很值得的,可惜,只有十几颗而已。“凌儿喜欢的话,以后纭哥哥再想办法弄一些来腌着,让凌儿一年四季都有得吃!” “好!谢谢纭哥哥!” “不客气!” “彤姨的身体好些了吗?” “嗯,娘吃了凌儿上次带来的药之后好很多了,一直说要下厨请凌儿来用膳哦!”他笑得温暖,能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遇见她,真是他们母子的幸运! “好啊好啊!”她连连点头之后才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太“客气”了,连忙补救,“但是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彤姨了?她累着就不好了……” “呵呵,放心,我会帮娘的!” “嗯,我也会帮忙的!”连忙表示自己不是只会吃的米虫。 “好!”忍不住再次拍了拍她的发心,她怎么能如此可爱!虽然不舍,但看了眼寡淡的天光,他还是起身说道:“天色不早了,入夜之后会更冷,回家吧!” “可——好!”她迟疑了一下便立刻点头,“那过完年我去虚集找你?” 点头,他不忘提醒:“记得初四以后才会开市!” “嗯!纭哥哥再见!” “再见!” 站在杨柳树下目送她离开,看她蹦蹦跳跳走得轻快,而且听话地没有再贴近河堤,他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角,眉宇间一向挥之不去的凝重似乎也舒展开了几分,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前缘 二 那时的他们,正年少! “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她缩缩手,把衣袖往下拉了拉,粉饰太平。她今天倒是穿了一件棉衣,普通的衣料,不过还算干净。“纭哥哥,我给彤姨带了几贴药来,我娘特地按补身的方子抓的。” “帮我谢谢你娘!”月皓纭看了看自己身前木盒中寥寥无几的铜钱无奈苦笑,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意图。 “不用谢!医者父母心,娘是大夫,最喜欢帮助人了!凌儿的娘最善良、最好心,是天底下最好的娘!” “呵呵,”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自己心里一酸,情不自禁的伸手将小小的人儿拥住,“凌儿有这样的娘真好!” “嗯,娘最爱凌儿了,凌儿很幸福!爹也最疼凌儿,最喜欢凌儿了!” “那当然,凌儿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撩起袖子,假意摆出一副谁要是说不、他就对谁不客气的样子,顿时逗笑了小女孩。 “小哥,这些草菇看来很新鲜,怎么卖啊?”一个身材矮小但精神矍铄的老者停在月皓纭的摊位前,欣喜地翻看着一颗颗肥大饱满的草菇。 见到生意上门,他不得已放下怀中的女孩,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发心,转头看向老者:“这位爷,这些草菇都是自家种的,今早我亲手摘的,绝对新鲜!八文钱一斤,两斤就算您十五文好了!” 老人捋捋胡子沉吟了一会。平心而论,这草菇的质地确实不错,虽然要价比平日里要贵了一文,但考虑到现在大过年的,大部分的商家都还在歇业,物以稀为贵,价格倒也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如果这些我都要了,是不是还能再便宜些?” 喜上眉梢,都要?那可是大生意!今天商家开市的少,但相对的,来集市买的人也少。月皓纭一早天还没亮就已经摆好摊位了,到现在临近午时才卖出去一斤半而已。 “没有问题。这里总共还有十五斤左右的草菇,如果您老都要了,就算您一百文,还给您送到府上!”如果他全要了,那自己今天就可以提早收摊了,送货上门,回来时还能顺便带凌儿逛逛街,何乐不为? “嗯,要价还算公道!”老者笑眯眯地看了眼月皓纭,他负责越州大户陆家的采买这么多年,自然一眼就可以看出月皓纭报出的斤两只少不多。“这样吧,小哥,我给你一吊钱,你从今天开始,每天都送十五斤的草菇到城西陆家的门房,连送十天,如何?不过每天都要在未时之前到!” “当然没问题!”开年大吉,饶是月皓纭一向老成,此刻也不由得殷勤了几分。“我这就送过去!” “好!这是定金!”老者从怀里拿出一两纹银交给月皓纭,“到初十那天,我会交代门房给你余下的一半。” 按月落的币制,一吊钱为千文,价值二两纹银。对于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月皓纭来说,这就相当于未来两个月的用度有了保障,怎能不喜上眉梢。他小心接过,妥帖地收进怀中,立刻麻利地收起摊来。 一旁的凌儿也很乖巧,在老者和月皓纭交谈的时候,只冲着对方甜甜地笑,并不出言打扰。如今见生意谈成,又立刻帮着他一起收摊。纤细的手臂虽说没有太大的气力,但那股懂事帮忙的劲儿,却看得人由衷地怜爱。 怪不得一向精明的老人想了想,又翻开衣袋掏出了几枚铜钱:“妹妹这么小就知道要帮哥哥,真乖!来,这几文钱给你买糖吃!” “谢谢爷爷!”她笑得更加甜,喜滋滋地和老者挥手告别,然后把铜钱一文不落地放进存钱的小木盒里。 见状,月皓纭忍不住停下收拾的动作,探手又想抚上她的发心,但最后却因为满手的脏污而中途作罢。他没有劝她把这钱拿回去,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经常陪月皓纭摆摊的凌儿,曾经无数次地遇到过类似的情景,没办法,她就是如此招人喜欢呢! 初识的时候,心高气傲的他未尝不曾谢绝过她的“施舍”,但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可怜兮兮的眼神注视和汹涌澎湃的眼泪攻势下败下阵来。 话说回来,若非有她的存在,他和母亲怕是也没有这么容易便能在越州安定下来——他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要在这片庞大的虚集中占到一个固定的摊位,没有她的帮助,完全不可能。既然已经受了别人如此大恩,他还矫情些什么呢?! 将十几斤重的箩筐压在自己稍嫌单薄的肩膀上,月皓纭牵着凌儿的小手,慢慢往城西的方向走去。想到初遇凌儿的那一天,他也是背着差不多重的行李,扶着病重的母亲,走在越州常年湿滑的街道上。 母亲昏倒在路边,来往熙攘的人群指指点点的不少,却没有一个愿意伸出援手。若不是路过的凌儿看见,会发生什么后果月皓纭简直没有办法想象。 虽然年纪小小,但凌儿的母亲身为越州远近闻名的女神医,却是救人无数的活菩萨,施医赠药之举,令人交口称赞。越州城里曾受她恩惠的人不计其数,对她的女儿自然也就高看了三分。 在凌儿的庇护下,他和母亲在这远离都城的北疆落了脚,租到了一间尚算便宜的小屋,还附送门口一片适宜种植菇类的野地,让这个缺乏壮劳力的家庭多少有了一份可以糊口的营收。而他,也多了一个善解人意、乖巧可爱的妹妹。 到了陆家,和门房交接清楚了草菇之后,月皓纭背起空了的箩筐,顿觉一身轻松,倒是有了几分过年的喜庆感。一路都牵着凌儿的手没有放,他总防着她喜欢在河堤上走的坏毛病。 “凌儿想吃什么?纭哥哥带你去吃好吗?”今天他决定当财主,好好请她吃一顿。 “绿豆糕!” “绿豆糕啊……”拖长了音,小家伙还真是好养,“没问题,我们今天就去买丰乐楼的绿豆糕!” “嗯!都是上次凌儿不小心摔坏了绿豆糕,才害纭哥哥吃不到最喜欢的点心!” 原来如此!难为她小小年纪却能为别人着想这么多!怎样的家世背景,才能让她长出一颗这样善解人意的心? 眼眶一热,但月皓纭选择用谈笑掩饰自己心中的感触:“哟,从去年记挂到今年,凌儿可真是小心眼!” “才没有!凌儿最大方了!” “那还念念不忘那几块绿豆糕?哦,我知道了,因为凌儿是小馋猫!” “不、不是!明明、明明是纭哥哥喜欢的!凌儿、凌儿,”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她撅起小嘴,气呼呼地把头转到另一边,“纭哥哥欺负凌儿,凌儿不理你了!” “冤枉啊!谁?谁敢欺负我们凌儿,出来,让我和他较量较量!” “哼!”用鼻音嗤笑了一声,别以为她年纪小就不知道什么贼喊捉贼! “好好好,凌儿别生气!吃完绿豆糕,纭哥哥再带你去吃豆腐脑好不?” 陪着小心、拼命诱哄着小小的人儿,明媚的阳光将两个牵着手的人影清晰地映照在地上,虽然湿滑的积水难免让彼此的轮廓显得扭曲荡漾,但却掩盖不去萦绕在周遭的暖暖温馨…… 那时的他们,正年少! 前缘 三 雨中的找寻 “纭哥哥、纭哥哥!”在湿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出没,女孩焦急地寻找着月皓纭的踪迹。 今年的春季来得特别早,急剧攀升的温度带来一场初春时节少见的大雨,让正在给狄羽彤煎药的凌儿匆匆忙忙地熄了炉火,随手拎起一旁的斗笠就出门寻找外出采菇的月皓纭去了。 虽然俗话说“春雨贵如油”,对于农家来说,每一场春雨都是弥足珍贵的稀缺资源,但是深明医理的凌儿却知道,这种寒雨并非人人的身体都能承受得住的,万一纭哥哥因此生病,那可怎么办?! 于是,顾不得漫天的雨幕遮住了视野,也不管脚下的丝履并不适合这种灌木丛生的险地,她只是焦急地探寻着月皓纭的人影。温润好听的嗓音渐渐变得高昂尖锐,但是在大雨中所能传出的距离却依然近得可怜。 “啊!”脚下一滑,她单薄的身躯再也无法控制平衡,顿时整个人向前倒去。眼看小脸蛋就要撞到盘结的树根处,斜刺里却突然探出一双并不如何粗壮的手臂,牢牢地将她抱离了近在咫尺的危险。 “纭哥哥!”熟悉的触感让她欣喜地出言轻唤。终于找到他了,真好! 回身,她不舍地看着月皓纭已然全身湿透的模样,都怪她不好,居然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找到他!费力地踮起脚尖,她将手中的斗笠整整齐齐地戴到他的头上,然后露出一抹可怜兮兮的欣慰笑容。 但是这抹笑却并没有能安抚月皓纭的一腔愤怒,反而令他更加火冒三丈起来——这个小白痴,明明手上就拿着斗笠,为什么不自己戴上,却眼巴巴地捧来讨好他?! 拿下斗笠重重地扣在她的头上,月皓纭挟带着火气的动作失去了他一贯的沉稳,也没有控制好力道,生生将凌儿的脑袋撞疼了一下。不过有鉴于自己从来没有自纭哥哥脸上看到过如此森冷的表情,凌儿噤若寒蝉地选择了三缄其口。 “说!一个人跑来林子里干吗?” “送、送斗笠。”瑟缩了一下才把话说完整,还附带惊惧哀怨的一瞥。 “为什么要来送斗笠?” 这还要问?纭哥哥变傻了不成!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怯怯的声音带了几分委屈:“因为我看到下雨了……” “所以下雨天出门要戴斗笠是不是?” “是!”终于说明白了,她安心地大大点头,还兴奋地加了一句,浑没注意到月皓纭问话背后的深意,“还要穿蓑衣呢!可惜凌儿拿不动,不然——” “既然知道下雨天要戴斗笠,那你自己出门为什么不戴?!”贴近她的耳边低吼,这还是月皓纭长到十岁,第一次失控发这么大的火! 即使明知道凌儿这全是为了他着想,月皓纭也无法克制自己爆发的脾气。他发誓,如果她做事老是这样罔顾她自己的安危,他一定要替凌儿的爹娘好好地管教她一番!而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因为她的可怜或者眼泪而轻易放过她了! “你等着!回去以后看我怎么教训你!”风雨之中不宜做过多的纠缠,他的底子好就算了,瘦弱如她怕是抵不住寒雨的侵袭的。天知道在找到她之前,这傻丫头已经在林子里穿行了多久! 月皓纭蹲下身,不顾凌儿的挣扎将她背在了自己的背上,然后起身辨明方向,往家中急赶——即使在盛怒之中,他也未曾忽略她那双已经看不清原来颜色的丝履! 一路上,他始终紧绷着肌肉,趴伏在他背上的凌儿感受得一清二楚,所以在他面前一向都活泼爱娇的女孩难得地一言不发,只是竭力伸展身体,尽可能为他多遮挡一些冰冷的雨水。 到了家,月皓纭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娘,便背着凌儿头也不回地冲进灶头烧水。平日里舍不得用的柴火像是不要钱一样地往炉膛里丢,迅速烧开了一锅沸水。 “凌儿,”从背上放下女孩,他忙着将最大的一个木盆搬进房间,“还愣着干什么?快把湿衣服脱掉啊!” 然反应一下灵敏的凌儿,这次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斗笠和衣服上的水成串地往下滴着。怎么回事?凌儿是不是什么地方受伤了,而他却没有发现? 月皓纭一惊,正准备去屋外的水缸拎水的身形不由一顿,迅速地冲回凌儿的身边,探手向她的额际摸了过去。不料指间都还没有碰到,她却突然惊惶失色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双手环在自己的胸前,一脸戒备地看着他。 心底没由来地一抽,他怅然若失地收回手。“怎么了,凌儿?”刻意放柔声音,像是怕不小心吓到她。 “……纭哥哥,”好半响,她才眨了眨眼睛,软嚅地唤着他的名字,“纭哥哥,不要生凌儿的气,凌儿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知道,”见她出声,月皓纭这才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离开都城日久,他逐渐忘了自己那一身与生俱来的威仪曾经受过怎样高的的评价,而他竟然一时克制不住尽数发泄在了小凌儿的身上!“纭哥哥没有生气!纭哥哥怎么会生凌儿的气呢,不会的!” “……”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分明哀伤而防备,让他的浓眉禁不住又想打结。 但此时此刻,月皓纭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决不能再锁眉了,否则凌儿可就……努力深吸了一口气,他强迫自己的唇角裂开一个夸张的弧度,被批评笑得难看、别有用心都好,他一定要尽全力安抚眼前小小的人儿。 “凌儿,我真的没有生凌儿的气。纭哥哥发誓,永远都不会生凌儿的气,我发誓!”夸张的笑容逐渐隐没为淡然,但他的语气也因此显得更加诚挚。 “真的?” “当然是真的,纭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你也不会打我哦?” 打她?他怎么可能打——哑然失笑,他突然忆起自己刚才在漫天风雨中的威胁。原来如此,原来凌儿是怕他下黑手狠狠教训她可怜的小屁屁,这才躲他躲得那么远! 释怀地抚了一下自己的额,月皓纭板起脸说道:“我不会打你,但是如果你还站在这里,不去把湿衣服脱掉的话,我可就不敢保证自己的手是不是仍然听话了!” “啊——” 看她尖叫着跑开,恢复往日光彩的脸庞上有着他所熟悉的灿烂笑容,让月皓纭把最后一丝疑虑抛开,大笑着往屋外角落处的水缸走去。他还得为丫头张罗热水泡澡去呢!虽然她娘是神医,但他仍不希望她有任何一丝感染风寒的可能…… 前缘 四 杨柳青青 “凌儿!”刚做完一笔生意,抬眼就看见已经旬余都不曾出现的人儿突然俏生生地站在街对面,对着他甜甜地微笑,月皓纭忍不住欣喜地叫了一声,跨过摊位便朝她跑过去。 “纭哥哥。”她柔柔地唤了他一声,不知为何,那音色和笑容都让月皓纭觉得有些莫名的飘忽,然而她形于外的憔悴和消瘦却让他轻易忽略了这些。 “凌儿你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这才十几天不见,她圆圆的苹果脸就变成了西瓜子,让他看了浓眉直皱,“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你,是不是上次回去因为淋了雨、所以病了?” “……是啊!烧了好几天,娘都不让我出门。” “你啊!”又气又急,虽然明知道她今天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身体已经基本上痊愈了,但月皓纭却还是感到心里一阵不舒服。泡热水、熬姜汤,他已经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却还是没能保护好他的小凌儿。 “纭哥哥,你放心,凌儿已经没事了!有娘一直都照顾凌儿、看着凌儿,凌儿不会有事的!”她抬头看他,微笑着保证。 “别以为你娘是神医,你就可以不把生病当一回事!”苦口婆心地纠正她“错误”的观念,这丫头就是不会照顾自己,不是穿着件单薄的衣服在冬天的大街上闲逛,就是没事在河堤上玩惊险,从来不注意自己的身体。 月皓纭一边摇头一边牵着她的手走回自己的摊位,把凌儿按到小板凳上坐下。“快点坐好,大病初愈,再累着可怎么办?!陪纭哥哥坐一会,一会儿收摊了,我给你买点心吃。” “好。” “想吃什么?” “嗯……绿豆糕!” “啊?”又是这甜兹兹又油腻腻的糕点啊?他还得装出一副喜爱的样子陪着一起吃,哎!“不过这个比较油腻,你今天最多只可以吃——两块哦!” “好!”点头,对这个问题她难得如此好说话,让月皓纭禁不主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恰好此刻有一位大婶来问蘑菇的价格,想着也许是大病初愈的凌儿还不是很有精神,他也便没有太在意。 “那凌儿等一会儿,很快的!”一边麻利地过称,一边对她绽开一抹安抚的笑容。已经快黄昏了,他箩筐里最多还剩一、两斤,相信用不了多久的。十几天都没有和小丫头见面聊天了,他甭提有多想她了! 乖巧地点头,她无声无息地坐着、等着,静静地看月皓纭招揽生意,贱价将余下的菇类尽快销了出去,然后收摊背起箩筐。将木盒里的铜板一一点收放入怀中,他满脸笑容地牵起凌儿直奔丰乐楼的方向。 “给。”把满满一袋热腾腾的绿豆糕一股脑儿地交到凌儿的手上,月皓纭和她一起坐到河畔的杨柳树林下。 开春之后,绿芽抽得极快,一条条的垂柳在暖洋洋的春风中来回鼓荡,掀起一波一波的绿浪,让置身其中的人如同沉浸在一片明绿色的海洋之中,唯美极了。 就着纸袋小口小口地啃着甜甜的绿豆糕,凌儿的脸上泛着满足的笑容。当初,就是这抹笑容让月皓纭情不自禁地说出“喜欢”绿豆糕的言辞,结果如今时不时地得和她一同“共襄盛举”一番。 吃了两块之后,她立刻就把纸袋交给了月皓纭,令他讶异地扬了扬眉。怎么,平日里凌儿总是会耍赖一下,多吃个一块半块的,今天怎地如此听话? “生病很难过是不是?连最爱吃的绿豆糕都吃不下了?”放柔了嗓音,他不无怜惜抚摸着她柔软的发心,可怜的丫头,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再轻忽自己的身体了! “不是,我——”她想否认,却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怎么了,凌儿?”敏锐地发现今天的她似乎和往日大不相同,言行举止都好像藏着很重的心思,没有了曾经的灵动,“是不是身体还没有好?你娘怎么说的?你不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凌儿,快告诉纭哥哥!” “没有,纭哥哥,我真的没事!”看他急了,凌儿立刻表示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曲起双膝以手臂环绕,她将小小的下巴搁在膝头,用无尽哀伤地神情看向月皓纭。 心中一突,他本就不喜欢吃甜食,此刻对绿豆糕也就更加没了兴趣。随手把纸袋放在一边,他的视线透过空中上下飘扬的绿色枝条定在了那张似乎写满了千言万语的秀丽脸庞上。 凌儿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虽然她常常不修边幅,连头发也只是松松垮垮地披散在肩头,但是那吹弹可破的皮肤、晶亮有神的大眼、秀气挺立的翘鼻,再加上举手投足之间温润美好的气质,月皓纭相信,假以时日,他的小凌儿一定不会输给任何一个那些他曾在都城见过的绝世名花。 尤其是那张脸庞上的稚气被此刻的凝重所代替的时候,小女孩似乎凭空长大了几岁,容色亦明艳了三分,竟让他一时有些怔忡。 “纭哥哥……凌儿今天来找你,是特地、特地来和你告别的。”绵软的娃娃音失去了一贯的活力,不知为何,月皓纭居然从中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沧桑。然而这丝不甚明显的沧桑和话语本身所蕴含的冲击力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以至于立刻便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告别?!”原本斜倚在树干上的背脊瞬间挺得笔直,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才会听错了凌儿的话。 可是她脸上的表情虽然更加哀伤难过,却完全没有否认月皓纭反问的意思。“凌儿,要离开越州城了……” “为什么?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月皓纭不愿意相信,他和凌儿虽然才认识两个多月,但心里却早已经将她当成是自己不可或缺的亲人。上天既然给了这段缘分,为何又如此狠心地决绝斩断?! “当初我们搬来越州是为了爹的身体,”她挪动着靠近月皓纭,纤细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将小小的身躯整个埋在他的胸前。纭哥哥的身体,好温暖啊……“现在爹已经好了,弟弟们又不适应这里的寒冷,所以娘决定要搬去南方。” 之前凌儿提过,她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她娘在怀他们的时候动了胎气,所以这两个孩子先天不足,从出生开始就体弱多病。亏得齐神医妙手无双,才能有惊无险地长到五岁。如今若真是为了这双稚儿的身体,搬离越州倒也无可厚非。 “南方?什么地方?” “还不知道。”埋着的螓首摇了摇,“娘会一路行医,然后再决定吧!” “那、那纭哥哥不是找不到凌儿了吗?”清朗的音调中揉进了一丝颤抖,如果不是从小到大月皓纭已经经历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早就忍不住抱住凌儿再也不肯放开了! “……凌儿、凌儿到了那里,会给纭哥哥写信的。只不过,”她抬头,对着他可怜兮兮地微笑,“只不过纭哥哥可能要等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到时候,你不要心急、也不要担心,好不好?” 不好!你不走才好! ——月皓纭费了全身的气力,才能克制自己没有说出如此不可理喻的话。泄愤似地折下一根长长的柳条,他一片一片拔着上面细长的柳叶,随手丢弃在身旁的地上,很快便渲染出满目凌乱,一如他此刻惨绿至极的心情。 “别!”心疼地制止他的动作,凌儿不舍地执起他的手掌上下翻看。柳条虽细却别有韧性,他一不小心就会划伤的!更何况,柳树何辜,要离开的人是她,怎能要它为自己挡去纭哥哥的不忿? “凌儿!”手掌一翻,月皓纭反抓住她的双手,目光灼灼地望向她黑白分明的杏眼,“答应我,只要你安定下来,就一定要派人来越州给我送信!我也答应你,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好!”这是凌儿最常对月皓纭说得话,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说得泪流满面。扑进他的怀中,她将自己清晰的哽咽深埋,断断续续地说道,“凌儿好喜欢纭哥哥,凌儿不想离开纭哥哥!凌儿好难过、好难过,怎么办?怎么办?纭哥哥,呜呜……凌儿也没有办法,纭哥哥,别忘了凌儿、别生凌儿的气……凌儿好难过、好难过……” 埋首哭泣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少年向来坚毅的脸庞上同样布满了无尽的哀伤,一滴晶莹无声地划过他如玉的脸庞,坠在女孩的颈项间,消失不见。 多年之后,每次只要一想到那段漫长得仿佛永远都看不见希望曙光的分离,都让月皓纭感到痛得撕心裂肺。如果上天可以给他再选一次的机会,他绝不会那样轻易放手! 可是,这个天下最残忍的字眼,恐怕就是“如果”了…… 卷一 意料之外的相逢 五 庙堂上的逼婚(上) “当、当、当——”嘹亮的朝钟响彻整座皇城,宣告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在皇城正殿——星夜大殿的两侧按各自的级别高低站定,等待着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驾临。很快,御驾华盖的明黄缎面便清晰地进入眼帘,大殿上高高低低跪成一片,三呼万岁。 月落王朝第一十九代皇帝明腾帝月皓纭缓缓步入星夜殿,于高高在上的宝座上坐定,挥手示意一旁的大内总管大太监白仁嘉唱喏。白公公极有特色的嗓音立刻在大殿中抑扬顿挫地响彻:“有事起奏,无本退朝——” “臣户部尚书骆华启奏吾皇万岁,臣得江东总督奏报,今年洛水以南一十三省、二十七府皆报作物大收;洛水疏浚工程初见成效,府库内尚余治水拨款四万三千余两,恭请陛下圣裁。” “洛水治理为百年大计,如今只是初见成效;今夏风调雨顺、天公作美,才使江东大收,非治河已得全功。”低沉冷肃的男性嗓音从王座上传来,并未因为丰收的喜讯而稍作动容,“传朕旨意,余款皆转入第二阶段工程,另下拨白银三十万两,专款专用,工部主导、户部监理,务求尽快推进前期工程的竣工!” 两部尚书闻言立刻出列应是,同时将事先备好的奏折交到一旁当值的小太监手中。自此,各部官员的奏禀之声络绎不绝,事涉月落王朝的方方面面,月皓纭亦有条不紊地一一予以指示或驳回。至于有些一时无法解决的奏议,他也会留下奏折细看,或招各部官员下朝后入御书房再议。 当朝天子的勤政和纳谏人所共知,所以庙堂之上的气氛一向活跃,但今个儿看着下方讲得兴起、滔滔不绝的吏部侍郎,白仁嘉的细眉却是越皱越紧。 抬目望了王座上的月皓纭一眼,昨个儿南域边关传来八百里加急,镇南王冷戎大破紫霁国三十万精兵,生擒敌国兵马大元帅皇叔紫霄天,为时近一年的南疆之征立下了一座极具意义的里程碑。若不出意外,接下来两国外交上的让利和扯皮当然还会进行很长一段时间,但月落之崛起已成不可逆转之势。 捷报传来,月皓纭近年来难得如此开怀,当即宴请好友及宠臣护国上将军罗廷玉入宫畅谈了一整夜,喝得酩酊大醉。朝钟响时,罗将军尚睡得人事不知,皇帝亲下旨意免其今日应卯,自己却在连灌了三大杯浓茶之后,一丝不苟地履行起身为帝王的职责。 朝堂上的其他人并未发现月皓纭的脸色不佳,一来,没有多少人敢冒大不讳盯着皇帝直看;二来,月皓纭的脸色终年不变的冷寒,再冷一点的区别其实也并不是很大,等闲人等哪里分辨得出? 不过白公公到底是终年都跟在他身边的亲随,月皓纭眉宇间的憔悴和疲倦又岂能轻易瞒过这个善于揣摩上意的人精!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李侍郎一眼,同时轻轻地咳了一声,仿佛是在清嗓。 事实证明,年纪轻轻便混到吏部二把手位置的李逸绝对是机灵乖觉的人物,非但立马就领会了白公公的暗示不说,还非常妥帖地结束了话题,没有让任何人看出什么端倪。 当然,注意到白仁嘉这个小动作的绝不止李逸一人,加之真正紧要的大事一上来便“报告”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琐碎今天讲亦或明天讲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虽然众人大都并不清楚白公公这般制止的确切理由,但也没有一个人如此不识趣,非得去当那莽撞的出头鸟不可! 故而李侍郎退回队列之后便再无人应声奏报,白仁嘉甚是满意地含笑点头,例行公事地再喊了一遍“有事起奏、无本退朝”之后,拂尘一甩正准备宣布皇帝起驾,不料大殿左侧排在次席位置的某人,此刻却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白公公胸口一闷,正想细看究竟是何人如此不知情知趣,却在那头已然全白的头发映入眼帘之后,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也难怪,老人家年事已高,反应慢、动作慢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今日您老没事凑什么热闹?皇帝陛下此刻的精神差着呢! “老臣礼部慕容承渊有事启奏吾皇!” “……慕容尚书请说。”像是已经预料到他会说些什么了,月皓纭顿了一顿才应道,声音怎么听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没办法,人家是三朝元老、理学大家,坐下门生遍布天下,且为人一向治学严谨、清廉端方,除了某一点之外实是个大大的好人、好官,即使身为帝王,月皓纭也不能不让他在朝堂上说话吧?尽管他说的话,自己实在是不怎么想听就是了…… “臣启万岁,陛下登基至今已五年有余,然后宫空置、膝下尤虚,实非国家、百姓之福!天地初开即分阴阳,皇嗣更是立国之根本,老臣恳请陛下尽快选取秀女以充盈后宫,待皇嗣有继再行封后,为我月落未来天下一统奠定百年之计!”慕容承渊说得洋洋洒洒、头头是道,全然不顾月皓纭铁青的脸色。 黄袍下的胸膛起伏得厉害,他好容易才能克制住没有拂袖而去。礼部尚书大人将他的婚姻大事看得和国家兴亡一样重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动辄就向他进言不说,还每每大帽子一顶大过一顶,扣得月皓纭仿佛是月落国有史以来最大的罪人一样! “慕容尚书所言,朕会‘慎重’考虑。不过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朕尚无心理会此等‘琐事’。朕闻中土前朝有位霍将军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朕拟效仿先贤,暂以国家为重,徐图自身。”一番话说得不硬不软,听得懂的人自然能了解月皓纭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按理不该再置喙九五之尊的决定才对。但慕容承渊却不是普通人,老尚书年纪虽大,风骨却一向有的是。对于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即使对象是皇帝,等闲亦不肯让步—— 卷一 意料之外的相逢 六 庙堂上的逼婚(中) “陛下此言差矣!霍将军虽为一代人杰,但毕竟只是一介武夫;陛下身系月落举国上下之安危、皇嗣则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延续和光大,岂能与霍氏等同?!更何况如今洛水治理初显成效、南域之征又告大捷,此刻正值我月落海晏河清、举国欢庆之际,万岁实应乘此良辰,尽快筹备大婚才是!” “……尚书大人,朕今岁不过二十有二,且年少颠沛,全赖先太后陛下悉心教养,方有今日之成就。”月皓纭一字一顿说得极慢,显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母后身前曾对朕殷殷告诫,后宫之争不亚于血腥战场,兄弟之间竟尤胜生死仇敌,嘱朕务必慎而重之。” ——抱歉了,母后,反正现在死无对证,就暂时让儿子避避风头吧!更何况,您确实在我面前感叹过这些是非,所以也一定会赞同我的是吧!? “朕考虑到自己年纪尚轻,所以应该还有时间来‘遵循’先太后的教诲;当然,慕容尚书所言朕亦会酌情考量,还请大人放心。” 嘴上劝人放心,其实根本就没有做任何实质性的承诺,月皓纭的帝王心术算是修炼到家了,不过他的对手,毕竟已经是三朝的元老。慕容承渊老眼一翻,并没有就此顺势退下,反而更加上前了一步。皇帝既然以“孝”为突破口,他何妨表现一下“忠”呢? “陛下所言亦甚是在理,若非后宫争宠,先太后和陛下也不至于流落民间多年!然则正是因此,万岁才更应比常人清楚皇嗣的重要。”因为话语中有影射先皇的成分,所以慕容承渊说得有些暧昧不明,但这并不妨碍朝堂上的局中人意会他言辞中的含义。 “老臣并未要陛下不慎重,只是希望陛下开始挑选、比较,然后做出最为‘慎重’的决定。相信先太后陛下若依然在世,也会对自己的独子——也就是陛下您——提出类似的希望的。您说是吗,丞相大人?” 正听得津津有味的某人冷不防被拉下水,站在慕容承渊上首的相国郑醒之忍不住暗地里瞪了老友一眼,却不得不出列支持他的说法。双手执笏板做了个揖,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老臣亦以为慕容尚书言之有理!” 一听相国也发话了,余者左右看了下,俱都换上一副深以为然的表情,看得月皓纭的眼角不禁连抽了两下。这是在干吗?敢情今天百官们约好了要在早朝上“逼婚”不成?! 月落如今的朝廷之上,文官以郑相国为首,武将则以镇南王称雄。如今冷戎出征在外,握有军权的二把手上将军罗廷玉今天又正巧告假没来上朝,朝野之上会以郑醒之马首是瞻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再说,月落举国上下对于月皓纭这位年轻有为的帝王一向都赞誉有加,对其推行的政令亦奉行不渝;然则其空空如也的后宫也确实为一些老派人士所担忧不已。 今上为先皇仅存之血脉,虽说他如今春秋正隆,但若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以想见整个月落都会为此动荡不已,好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局势又有可能重回之前的民不聊生。心忧天下的士大夫们,如何能就因为皇帝的一句容后再议便袖手旁观?即使会因此得罪月皓纭,说不得,也要“虽千万人,吾往矣”了! 于是,一时间庙堂之上应者一片,个个出列口称附议,看得慕容承渊捻须直笑。他以理学宗师的身份出仕朝堂,巴不得看到天下人个个都能不顾一人、一家之安危,而以天下为己任。此刻看到自己主张的“正义”被这般肯定,当然得意非凡了! 过于热烈的气氛让场面有些失控,即使是平日里向来老成稳重的郑醒之都没能注意到月皓纭的眉宇间多了一个清晰的八字。 看来今天下旨让罗廷玉休息免去上朝实在是失策之举,否则现今的星夜殿里至少还能有一个人站在他的一边!月皓纭叹息,若有镇南王在,想必也一定会支持他的决定,只是……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冷戎在,局面也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慕容承渊即使再担心月落皇嗣的问题,也断不会不识趣地在镇南王面前提及这个话题,也便不会让坐在王座上的月皓纭倍感如坐针毡了…… “够了!”眼看下面的讨论愈演愈烈,几乎快把他这个正主儿当做不存在一样了,月皓纭忍不住狠狠击了一下龙椅的扶手,还顺势将一旁几案上的茶杯扫到了地上。 瓷器清脆悦耳的碎裂声瞬间将满殿的人声鼎沸彻底压了下去。见机极快的吏部侍郎李逸第一个跪下去连呼万岁,额头抵着大殿的金砖不敢抬起。左右文武见状不由面面相觑,但都知道此刻不宜再直挺挺地站着了,于是成片跪下口称恕罪,包括郑相国和慕容尚书。 冷冷地用鼻音哼了一声,月皓纭并没有出言让百官平身,反而直接起身往殿外走去,甚至都没有等白公公宣布起驾。 白仁嘉暗自一叹,皇帝虽然年轻,但一向谨言慎行,在庙堂之上更是从未有过如此失仪,怕是多少也和昨夜一宿都没有休息好有关吧!?知道主子这次气得不轻,他连忙拂尘一挥跟了上去,行走间急匆匆地交代了一声摆驾静夜宫。 回到自己的寝宫,月皓纭大马金刀地往书桌前一坐,双手环胸生着闷气,然过了许久却仍未感觉好一点,胸腹间像是有一股灼灼的烈火正在燃烧,狠狠地刺激着他濒临崩溃的理智。他们怎么敢这样做?怎么敢! 不过即使是火冒三丈的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显得淡漠得可以,让跟进寝殿的白仁嘉不得不迅速摈退左右,唯恐那些不开眼的奴才们不会看山水,冲撞了现时绝不能冲撞的皇帝。 掂了掂桌上的茶壶,白公公亲自动手为月皓纭沏了一杯茶,端到他的面前:“皇上。” “朕不渴!” 卷一 意料之外的相逢 七 庙堂上的逼婚(下) “不渴也喝一杯顺顺气!”自月皓纭出生起,白仁嘉就是先皇指派照顾他的大太监,即使那段在外流离失所的日子,远在宫中的白公公也从没有忘记过他。尽管白公公当时也并不得势,没什么俸禄好处,却硬是攒下些许金银,托人陆陆续续地接济着狄妃母子,经年日久。从小到大的情分摆在那里,所以白公公才能说这样的话:“慕容尚书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您和这老学究生什么气啊!” “朕、是朕要和他生气吗?你没见一开始朕怎么耐着性子和他解释的?连母后都抬出来了,他还不依不饶!”他气急握拳又捶了书桌一下,心情跌到谷底。 “哎呦我的陛下哦!”白公公夸张地大叫了一声,心疼地执起月皓纭的手左看右看,“您手不痛吗?受伤了可怎么办?刚才在大殿上您捶那么一下,公公我的心尖尖就是那么一疼!现在还来?!” “朕没事!”有些尴尬地抽回手,白公公什么都好,就是这大惊小怪的样子实在让人吃不消。还好,他也只在和自己独处的时候才有这毛病……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来,喝口茶,降火!” 不得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顶级的明前龙井此刻尝来只觉满嘴的苦涩,委实令月皓纭心中憋闷。放下杯子,他试图约束自己的情绪,其实这两天喜讯不少,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这种烦心事而伤神。 “派人去看看廷玉醒了没?”放下杯子,他自动自发地转移话题,省的一想到慕容承渊那张老脸就气不打一处来,“如果醒了,就让他过来一趟!” “是。”退到寝殿门口吩咐了宫女几句,白仁嘉立刻回到月皓纭的身边,殷勤地又为他沏了一杯茶,“今天正是不巧,若是罗将军在场,形势断不会一面倒向慕容尚书的!” “朕看未必!”冷冷一哼,他可没有这么乐观。 “尚书大人知道分寸的——” “他知道分寸?你没见相国也站在他一边吗?有他们两个人联手,廷玉又顶得什么用?!” “这——”白公公语塞,也是,罗廷玉虽然后来弃文从武,然郑醒之非但是他的启蒙恩师,且郑罗两家更是多年世交,朝堂之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真不好说。 “如今能压得住他们的人,朕估摸着也就镇南王一人了!”悠悠地说道,冷王爷出征将近已有一年,也该是时候回来了吧! 正想着,殿外通报罗将军到了,月皓纭直接将其召入寝殿赐了座,见他仍是以手抚额脸色铁青,不由嘲笑了一句:“你的酒量可真是愈发差了!” “去!”大概也只有罗廷玉敢对月皓纭如此大不敬了,但身为大内总管的白仁嘉却是视而不见,笑呵呵地在一旁帮罗廷玉整了一大杯浓茶——解酒!“王爷治军严谨,麾下帐中统领以上军官私下饮酒者就地正法,久而久之当然会差啊!谁像你,无法无天无人管!” “好好好,算我错!记着,下次我们再喝酒的时候,我先自罚三杯就是了!”对着罗廷玉,月皓纭连朕的自称都不用了,刚刚因慕容承渊而跌到谷底的心情也稍稍好转了一些。“现下有桩差事要拜托廷玉你。” “什么事?” “南域大捷,紫霁折了一位位高权重的皇叔,想是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了;朕的镇南王,也该回朝了!” “冷王爷?”端起浓茶一饮而尽,罗廷玉这才感到自己抽痛的额际好了一些,“有必要如此急吗?恩师在军中的威望无人可比,手段更是比我高明百倍,边关有他镇守你还不放心?” “我也知道他是最好的人选,”月皓纭喟叹,他也是没办法了才想到这一招的。难得朝堂之上没有君臣相嫉的无奈,冷戎对他这个皇帝忠心耿耿,他也并不担心镇南王功高震主,如今却不得不为了这样的事情而急召军中大将回朝,月皓纭怎么想都觉得哭笑不得。“可是除了他,还有谁能抗衡郑相国和慕容尚书的联手?” “联手?”罗廷玉先是一惊,随后立马意识到这两位持身方正的老大人断不可能有联手逼宫的行为,不由暗笑自己的大惊小怪。“不会又是要你选秀吧?” “你说呢?”看好友那张要笑不笑的脸,月皓纭就觉得恨得牙痒痒的。 “今天上朝的时候?” “不错!” 见月皓纭大方承认,罗廷玉禁不住扼腕——可惜!他怎么就因为睡觉而错过了如此一场好戏呢! “你敢给朕笑出声试试!”摩拳擦掌,月皓纭形状美好的唇线勾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毫不客气地出语威胁。 “不敢不敢!”连连摆手,他掩饰地想喝口茶,捧起杯子才发现里面早就空了。讪讪地垂手,他轻咳一声,道:“咳咳!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你即刻出发去接替冷王爷,负责和紫霁国的后续谈判事宜。”随口降下旨意,月皓纭看也不看好友垮下来的脸色——让你刚刚心里笑得那么开心,活该!“上次我去探望镇南王妃和凌星、凌辰的时候,看得出来他们都很记挂王爷,我那时就想尽快让他回来了!” “可是恩师和师娘……” “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我们做人小辈的不明究里,所以不宜插手。”月皓纭不赞同地摇头,“他们终究是夫妻,一直这样避不见面也不是办法。”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们之间,不像是没有感情啊!”罗廷玉一想到这个问题就满头雾水。 月落的镇南王冷戎出了名的酒色不沾,位高权重、仪表堂堂,却始终都只有这一位正妃。说他们感情不好吧,却共同孕育了三个子女,而且冷戎只要人在都城墨夜,一定归家和夫人一同用餐不说,也从不在外拈花惹草。逢年过节和王妃生日,他都会精心挑选礼物,同僚之间也经常能听见、看见他对于王妃关心爱重的言行举止。 卷一 意料之外的相逢 八 暂避其峰,离宫! 可说他们感情好吧,两个人在人前却很少对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难得出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双方都在刻意避免。因为就算偶尔“碰”见了,他们也会在第一时间各自别开视线。总之,就是有那么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尴尬…… 可是对于其中的原因,两个人却都是有志一同的讳莫如深,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知道确切的理由,包括他们的那对双生子凌星、凌辰,也包括月皓纭和罗廷玉。 “他们俩都不是普通人,胸中自有丘壑,你在这边再担心也没用。”拍拍好友的肩膀,他的冷脸难得笑得如此畅快,“朕只给你一个时辰回府打包行李,然后立刻出发——圣旨随后就会送到的,放心!” 不理会某人的怪叫,月皓纭心情大好地起身返回书桌,开始草拟圣旨。以他对罗廷玉的了解,好友也就是叫叫而已,这种国家大事罗廷玉真的去做了就断不会打折扣。 “送”走上将军后折返的白仁嘉,看到皇帝终于恢复正常,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陛下可是要奴才亲自去上将军府上颁旨?” 怪不得是从小伴着长大的亲随,白公公比任何人是了解这次“搬救兵”的举动绝不能闹得人尽皆知——即使是九五之尊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体制不是?所以他才提议由自己亲去传旨。 果然,月皓纭闻言立刻赞许地点头,放下手中已经书写完毕的明黄锦缎,明知四下无人的他还是压低声音道:“公公就辛苦一趟,待墨迹干了之后亲自把这道圣旨送去将军府;另外,朕准备暂时微服离宫。” “离宫?” “是!廷玉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去边关,他只身轻装,速度应该很快,但是边关毕竟路途遥远,一来一去少说也得十天左右的时间。”这还是基于这师徒两人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的前提下,“慕容尚书的脾气一向倔强,这次连郑相的支持都争取到了,就更不会罢手。朕不离宫,难道还让他们继续重复在早朝上演出今天这番闹剧吗?” 月皓纭早就看得通透,如果自己不离开,那急召镇南王回朝的行动就没有任何意义。他若是是非不明的昏君还好,可以耍无赖、也可以威胁甚至真的砍了这些国之栋梁;可既然他不是,那么等到十天后冷戎姗姗来迟的时候,他恐怕早就被逼得妥协了! “暂避其峰确实比硬碰硬好得多……” “不错,所以朕决定今晚就悄悄离宫。明日的早朝,你就替朕称病,今天闹了这一出,朕发发脾气停一天早朝也是正常的事情。”月皓纭眯了眯眼,视线看向殿外虚空中不知名的某一点,“到了后天,你就宣布说朕决定随上将军一同前往南域边关劳军。那时候天高‘皇帝’远,就算是郑相,也没有办法了……” 以白仁嘉的精明亦不得不承认,月皓纭此计连消带打、大妙不凡,只是——“陛下您一人孤身在外,奴才不放心啊!” “朕只是出外十天——” “十天可是一百二十个时辰,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真要有什么危险,一个对时就能要人无数次命了!脸上一直都是笑眯眯的白公公瞬间站直了身子,气势竟不输月皓纭般逼人。 “……朕微服前往云夜山庄狩猎,随行带上御前侍卫穆征等十人。公公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他笑得只见眉毛不见眼睛地躬身作揖,“那奴才便恭祝万岁爷旗开得胜、满载而归了!” * 策马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上奔驰,任凭凛冽的狂风迎面吹拂。身后的斗篷被鼓荡得猎猎作响,却毫不影响月皓纭感受自由的心情。高高在上的君王很少有机会可以如此放任自己驰骋,畅快的感觉令他稍稍放松缰绳,不对胯下的千里马做任何人为的约束。 月皓纭的爱马除四只马蹄外通体黑色,以国都而名之,也叫墨夜,奔驰起来犹如乌云踏雪,饶是以穆征为首的侍卫们拼命策马都跟不上。 “陛下!”急切之下,身材高大、一向沉默寡言的穆征也忍不住出言,希冀能让月皓纭的速度慢下一线。谁知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样,一晃眼便已经跑得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了。 “驾!”狠狠抽了自己的爱马一鞭子,出身军旅的穆征对坐驾一向爱护,但此刻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今时不同往日,皇帝身边没有前呼后拥的侍卫群,只有他们几个,若是有什么闪失,他回去可怎么向白公公交代!? 无限感激今天的天气,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这才让他们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失去月皓纭的踪迹。但是一直这样下去马力势必不能持久。穆征那张忠厚的黑脸已经急得满头大汗了:“陛下,请慢一点!” 行进间,远远的地平线上突然跳出一道碧浪,墨绿的色泽和青葱的牧草分际明显,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一片树林。月皓纭的马因此渐渐慢了下来,见状,穆征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他并没有放慢自己的马速,反而一鼓作气地冲到了主子的身边。 “吁……”费力拉住马缰,穆征他们有规律地围着月皓纭绕圈子,熟知马性的人都知道,疾驰之后不能让马匹立刻停在原地。“陛下,您骑得太快了!” 御前侍卫直截了当的指责让月皓纭略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墨夜的速度太快,他不过才稍稍放松缰绳,便甩开了和穆征他们的距离。明了他们职责在身,当皇帝的人很干脆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没办法,谁让他这个“明君”一向都是那么平易近人呢! “有劳穆侍卫,朕下次会注意。” “那陛下是要入林,还是返回行宫?” 月皓纭撇了撇唇,他们总是巴不得他整天都待在行宫里,好像只要一出宫,他就会碰到刺客一样!“天色尚早,今天说是要出来狩猎的,朕的弓都还没有开过,回去干吗?” 卷一 意料之外的相逢 九 奇特的森林 其实正值秋末的此刻,并非狩猎的好时节;月皓纭选在这个时候离宫,不过是为了逃避慕容承渊主导的“逼婚”而已。所以一路奔驰而来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看到什么动物,虽然偶尔也有一、两只蹦跶的灰兔,但尚不足以吸引月皓纭引弓。 不过前方不远处那片茂密的树林却令他眼前一亮。时序已快进入冬令,按理大部分的树木都应该枯黄落叶了才对,然这片林子却仍像处在春季一般郁郁葱葱,虽然没有进入其间,但耳边隐隐约约的鸟鸣声,已经让月皓纭轻易感受到了它的生机勃勃。 云夜山庄及其周围广袤的草原和森林,一直都是皇室御用的狩猎场,月皓纭幼时也曾跟随先帝来过不止一次。继位之后,虽然百废待兴的国事异常繁忙,但深知军队素质对国家的重要性的他,对例行的春狩亦是极为重视,每年都会抽空驾临此地。 这片森林老实说他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只不过由于之前从未在秋末到过这里,所以还是第一次发现它的特殊。既是出于好奇,又因为没有猎物而心有不甘,月皓纭于是兴致勃勃地一头就往林子里扎。身后的穆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也只好埋头跟上。 进入之后,明朗的天光被茂密的参天大树一阻,顿时只剩下斑驳的光影。四周除了啾啾的鸟鸣之外,只有马蹄踩在树叶上的沙沙声,显得整齐而旷远。 一股温暖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为何让人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原始感,仿佛这股气息已经在这里穿越缭绕了很久很久……无论人和马,到此之后都下意识地收敛起自己的呼吸,没有对话,也没有鸣叫。 “陛下,”穆征皱眉小声地喊了走在他身前的月皓纭一声,自己却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虎背熊腰的他愣是浑身颤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这里好像不太对劲。” 其他九个侍卫闻言俱都深以为然地连连点头,看表情恨不得想拉了月皓纭就往林子外跑,看得艺高胆大的皇帝陛下几乎失笑。 “没事的!” “您不觉得这里的气氛很诡异吗?好像还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你也注意到了?”月皓纭的唇角弯了弯,眼神中闪过一道温暖怀念的光芒,“这是硫磺的味道。如果朕没有料错的话,这里的地下应该有一条热河,因为有地热的存在,所以这片森林才能在秋末仍有这样的生机!” “地热?”穆征一脸茫然,他自幼在墨夜城土生土长,对于月皓纭口中的名词完全是一头雾水。 “你没有去过越州,所以不知道。不过绀水河的大名,你总该听说过吧?” “您是说这里也有一条绀水?” “呵呵,没有那么夸张。绀水这样的胜景,天下也就只有越州城而已。这条热河应该是在地下深处,不过并不排除此地可能会有露出地表的泉眼。”见林间的小路越来越狭窄,月皓纭放慢速度走得更加小心,左手手掌更是安抚地轻梳爱马黑亮油滑的鬃毛,“如果真有的话就太好了,温泉可以让墨夜好好泡一泡,对它之前在战场上受得暗伤应该极有疗效。” “真的?”穆征眼前一亮,对于温泉的神奇,他多少也是有所耳闻的。 “当然!朕在越州住了好几年,对这股味道可是熟悉得很!”月皓纭的目光不断在左右巡视观察着,“不过你们要注意戒备,此地生机勃勃,食物丰富,可能会有大型的猛兽。” “嗯!”大力点头,穆征也不管走在他前面的月皓纭根本就看不见。他指挥属下将原本背在背上的强弓取下,更自箭囊取了羽箭搭在弦上,警戒的眼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如果为了寻找温泉而有什么伤亡,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只不过说他憨厚一点都没错,如果白仁嘉大总管这次也有跟过来的话,一定早就狠狠地教训这个傻大个了!他确实顾着四周警戒了,但竟粗心到让月皓纭去充当探路的先锋,一马当先地走在了最前面! 这个疏忽无疑是致命的—— “哇呜——”一声雷鸣般的虎啸突然在森林的上空响彻,激起群鸟高飞的同时,也将众人的马匹惊吓得彻底。 虽然都是久经训练的军马,但是某种动物之间天生的威压早就牢牢地刻印在了骨子里,马儿们在感受到那种位于食物链最顶端的王者的魄力后,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撒开蹄子——跑! 顾不得辨明方向,也顾不得背上的主人,每一匹马都是无头苍蝇一般地见空就钻,只想离开那个声音越远越好。而森林光暗不明的环境、盘根错节的根系、横七竖八的树枝,俱都是任何顶尖骑手的梦魇。既要安抚惊惶的爱马,又要保持身体的平衡,月皓纭费了全身的力气,好容易才堪堪控制住了局面。 然而,当松了一口气的他跳下马四下看了一眼后,却发现满目除了青翠欲滴的绿叶之外,再无其它!包括穆征在内的所有侍卫,竟都已不见了踪影。 轩昂的浓眉皱了皱,他并没有大吼大叫试图寻找侍卫们的下落,反而逐渐平缓自己的气息,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想也知道,这附近有老虎,可能还不止一只,他只有一个人,虽然自认弓马娴熟、武艺高超,但亦不会无谋到轻惹虎须。 反正他刚才虽然是盲目疾走、不辨方向,但这里是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来路上留下的痕迹清晰可见,只要顺着原路回去,未尝不能够找到穆征他们。而且,他精挑细选的御前侍卫都不是普通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一个在这静谧的林子里随便大叫着寻人的…… 空气里的硫磺味依然浓烈,但四周又像开始一样变得只剩悦耳的鸟鸣声了,仿佛刚才那声虎啸从不存在一般。不过月皓纭可不敢轻忽,辨明方向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墨夜的速度确实值得称道,在这种障碍频频的环境里,竟然还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跑出那么长一段距离,让沿路往回走的他由不得啧啧称奇。不过他很当心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没有和众人会和之前,他必须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才行! 卷一 意料之外的相逢 十 巧遇,白虎相伴的女子 周围的树丛开始变得凌乱起来,月皓纭心中定了一定,看来此地离他们之前失散的位置已经不远了。可是拨开最后一片遮挡视线的大芭蕉叶之后,他整个人却瞬间僵直,半举在空中的手一动都不敢动。 一只体态优雅的老虎半伏在地上,因为听到动静而转头,墨绿色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一人一马,喉间发出“呼呼”的低吼声,看情形像是随时都会扑上来一样。 月皓纭见过的老虎虽然不多,但是虎皮倒是摸过不少,然而记忆里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生物:阳光穿过层层掩映的绿叶照射在它的身上,额头上的“王”字和一身黑白交错的皮毛随着它的呼吸起伏荡漾,给人一种无以名状的韵律感。 人说虎过必带腥风,没有老虎是不嗜血的,然眼前的这只白虎带给月皓纭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的干净与优雅。但感觉归感觉,这毕竟是食肉的猛兽,他还不至于天真到认为自己可以轻易地全身而退。 以极慢极慢的动作收回手掌按在自己的腰侧,宝剑剑柄冰冷的触感令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但他并没有轻举妄动去拔剑,而是静静站在原地回视那对墨绿色的大眼,不曾流露出任何一丝慌乱或者害怕的情绪。 平心而论,月皓纭此刻的选择一点都没有错,面对面的对峙比把自己的后背买给对方可要明智得太多了!可是他万万不该忽略身边还跟着的墨夜——再名贵的千里宝马对老虎来说,都只是食物而已。 眼看自己就要变成一顿美味的晚餐了,通灵的墨夜如何能不着急万分?它不像主人如此沉得住气,天性中的恐惧促使它拼命挣扎着想逃离,即使此刻缰绳仍被牢牢地握在月皓纭的手中。 冷不防传来的大力让他脚下一个趔趄,随即便松开了马缰,没有了束缚的墨夜一个欢嘶,拔腿就往相反的方向跑。可正在这时,斜后方的树丛里却突然窜出一个闪电般的影子,月皓纭只觉眼前一花,再次定睛看的时候,便发现自己的爱马已经被扑倒在草地上啾啾哀鸣了。 然而,尚来不及哀悼墨夜的遭遇,一股大力便从他背后袭来。尽管月皓纭反应极快地侧身想避开,但他快,白虎却更快,优雅的身躯在空中不带烟火气的一个转折,已经牢牢地锁定住了他的位置。 白虎本身的重量和扑击的冲力生生撞在月皓纭的背上,迫使他不得不伏首卧倒在地上。眼角的余光看着和自己同病相怜的爱马,感受到颈间传来某种有规律的温热气息,月皓纭的脑中一片空白——没想到啊,自己没死在暗杀下、没死在战场上,却沦落为老虎的口中食…… “相思、清狂,你们在干什么?快点回来!” 如天籁一般的甜美声音蓦地在空旷的森林中响起,一开始月皓纭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但是背上突然消失的重压却是不容人忽略的真实。只是一时之间,他仍不敢相信自己已然脱离危险,直到一只沁凉的手掌探向他的额头后,才惊醒了思绪有些游离的月落王。 “你没事吧?抱歉,相思没有恶意的,它只是想和你一起玩一玩!” 这声音甜美软糯,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竟让他的心瞬间漏跳了一拍。扬首看向跪坐在身边的女孩,然正好有一道阳光自她的斜后方射来,让月皓纭不得已眯起了眼,以至于看不清她的容颜。 晃了晃有些晕眩的头,他在女孩的搀扶下起身,背后突然蹭过来一个大家伙,黑黑的长脸靠着他的手臂不肯离开。可怜的墨夜,这次被吓得不轻,这种玩法,人和马都消受不起啊! 月皓纭苦笑地伸手抚了抚爱马的鬃毛,将指掌下墨夜的颤抖感受得一清二楚。回身一瞥,刚刚那两只耀武扬威的白虎,此刻正一只比一只更乖地趴伏在地上,懒洋洋的神情仿佛两只无害的大猫。身后的长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似乎正享受午后暖暖的日光浴。 嘴角无奈地抽了一下,他低头准备向仍搀扶着自己的女孩道谢。虽然刚刚着实慌乱,但如果到现在他还判断不出来这两只白虎是有主的,那他也就不是月落的一代明君明腾帝月皓纭了! “谢谢你,我——”清朗的声音在女孩扬起螓首后蓦地消失。他眼神中先是闪过一道狂喜,继而是哀伤,随后却又被惊疑所取代。怎么可能?她、她竟然、竟然——“凌儿?!” “你知道我的名字?”美得令人屏息的脸庞上闪过一抹似讶异似惊喜的神情。上天竟如此眷顾她,不但赐予她甜美可人的声音,更赋予她一张媲美月神一般的美丽容颜! 她抽出系在自己脖颈间一根红绳,一块温润莹白的玉佩出现在月皓纭的眼前,目光敏锐的他立刻注意到了那上面刻着一个清晰的“凌”字。 眼神黯了一黯,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伸手抚上她清丽无邪的容颜,笑得怀念而温暖:“凌儿!” 她怔怔地看着月皓纭,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一些莫名的发热。眨去迷蒙的水光,她皱了皱秀气可爱的小鼻子,咬着下唇说道:“我生过病,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你认识以前的我吗?” 他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你的家人呢?” “没有家人……我只有相思和清狂。” “相思和清狂?”之前就听到过这两个名字了,只是他发现自己很难将两个如此诗意的词和那对威风凛凛的白虎联系在一起……“它们?” “对!”一直独居的她从来都没有和人相处的经验,早已习惯了冷情冷心。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见到月皓纭之后她竟如此轻易地便学会了笑容。当然,这和他“知道”自己的名字有关系,在她看来,他一定认识以前的她!一定知道那段她怎么回忆都无法忆起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