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联姻   殷朝怀化二十三年初冬,十月初四,太子大婚。      卤簿仪仗浩浩荡荡从同文馆出,绵延数里,往大内太子所居庆宁宫而来。      太子妃所乘厌翟车由四匹骏马所驱驰,车中可容八人同乘,卧具茶具十分齐备,宽大舒适,郑司赞却如坐针毡,不时看一眼太子妃。      太子妃乃是异国公主,闺名君婼,从两千余里之外的大昭国,远嫁联姻而来。三日前抵东都,入住同文馆,皇后殿下派她前往,教导太子妃礼仪。      公主刚过及笄之年,秀美的脸上带些稚气,因长途劳顿,又不适应寒冷气候,脸色有些苍白,婚礼定的来年春日,郑司赞想着时候尚早,便与公主说歇息两日再着手引导不迟。      谁知昨日一早,庆寿宫一道懿旨,改为今日大婚,想来是皇上病势更沉,皇后殿下急着用喜事冲煞,好去除皇上的病气。      公主并不知情,鸿胪寺对大昭国送亲的使节言道,来年殷朝将推行新历,而依据新历,今冬立春,来年两头无春,不宜婚娶。      郑司赞隔着纱幔看一眼浩浩荡荡行进有序的迎亲队伍,想来大内六局这两日均是手忙脚乱,可别人终究是办成了,自己这差事眼看就要办砸。      贴身服侍公主的两位宫女,一位叫做摘星一位叫做采月,摘星活波跳动,是闲不住的性子,悄悄将纱幔扯起一条缝,低声嚷道:“公主快看,我们行走在东都有名的御街之上了,听说可容十余匹马并行呢,春日里的时候,两边御河中各色果树开花,最是好看,可惜如今是冬天,挂了喜幔看起来也光秃秃的。”      公主顺着摘星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另一位宫女采月性情沉稳,轻唤一声公主,看一眼郑司赞,低声提醒道:“今时不同往日,公主要格外注意仪态。”      公主嗳一声,忙交叉两手正襟危坐,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眸看向郑司赞,微笑说道:“有郑司赞教我,不会行错的。”      语音轻柔,听起来仿佛带一丝撒娇的意味,郑司赞看着公主,双博鬓上九树花钗葳蕤垂下,衬着精致俏丽的脸庞,细瘦的腰身上着了九重青色翟衣,裙裾层叠繁复,尊贵雍容之外,多了份弱不胜衣的楚楚之态。      虽说贵为公主,说到底是个孩子,郑司赞收敛了焦灼说道:“之前未来得及引导公主礼仪,眼看要入大内,奴婢唠叨几句,公主勿要嫌烦。”      君婼笑道:“郑司赞教导我便是帮我,怎会嫌烦?郑司赞尽管开口便是,我会洗耳恭听。”      说着话两手顽皮抚在耳廓上,做倾听状。郑司赞一笑,心头轻松许多。从跽坐到万福礼,样样说得仔细,君婼公主仔细倾听着,看郑司赞舔唇,便命摘星倒茶,郑司赞唇沾一下水面,又要接着讲,君婼轻轻摆手:“赴东都之前,母后曾请了熟识殷朝礼仪的鸿胪寺卿仔细讲解,不过鸿胪寺卿毕竟是粗手大脚的男子,不及郑司赞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说着话唤一声采月,笑道:“采月性情稳重,曾陪伴我一起受教,让采月将郑司赞刚刚所教礼仪一一演示,郑司赞在旁指点,我这花钗翟衣,实在行动不便,就看着牢记于心,郑司赞,可好吗?”      郑司赞喜出望外,采月已有模有样演示起来,竟是精通娴熟,郑司赞抚着胸口道:“这下就放心了,可吓死奴婢了。”      君婼笑起来,摘星在旁道:“郑司赞别看我们公主年纪小,要是想学什么,可是废寝忘食的劲头,就说我们公主的治香术,其精妙在大昭国,无人可比。”      采月说多嘴,君婼笑道:“让郑司赞知晓也没什么,听说,殷朝视治香术为邪术?”      郑司赞摇头:“也不是,大内各处殿宇都有金猊金兽,做熏香之用,洗过的衣服都要在熏笼上熏过,走起路来都带着香风。不过,因前朝的时候,发生过几起利用香方害人的事,是以大内的香统共就那么几种,何处用何香,都要由尚宫局裁制,并报由皇后殿下许可。”      君婼只点点头,瞧不出是否赞同,采月忙对摘星道:“日后我们一切依制而行,不可炫耀你那些治香的小伎俩,给公主添乱。”      摘星笑说知道了,君婼看一眼采月,“采月女史,我也知道了。”回头对郑司赞笑道,“采月不好说我,借着摘星敲打我呢,采月可是大昭皇宫有名的女史,背地里都叫女夫子,为人最是认真严谨一板一眼。”      采月脸上露出几分难为情,不依道:“公主又取笑奴婢。”      君婼揶揄看她一眼:“好采月,这殷朝大内又不是龙潭虎穴,你紧张什么?对吧,郑司赞?”      郑司赞笑笑,摘星却蹙了眉尖:“昨夜里就寝前,采月跟我说了,她最近便览史书,她说但凡远嫁异国的公主,下场没几个好的……公主,早知如此,我们求过皇后殿下,不要来到东都才好。”      采月斥声胡说,摘星分辨道:“我没有胡说。我还听说,如今的太子是二皇子,去岁大皇子俭太子暴薨三月后,二皇子被册封为太子,另有传闻,俭太子乃被二皇子所鸩杀,当今皇上,也是被二皇子气病的。”      这次不等采月说话,君婼皱眉道:“摘星妄语,素闻殷朝以仁孝治天下,怎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皆是坊间无聊的传言罢了。”      郑司赞重重点头:“谣言止于智者,公主慧明。”      君婼抿抿唇:“不过,我也很好奇,想问问郑司赞,太子,是怎样的性情?可好相处吗?”      说着话脸上浮起薄晕,羞赧得低下了头。      郑司赞看她含羞带怯的小女儿情状,沉吟着费了踌躇,说太子好性情好相处,那是假话,郑司赞不想骗她,可若说太子性情孤僻六亲不认,自己岂不成了搬弄口舌是非的恶奴?她是尚仪亲自□□出来的,断不会在背后说大内各位贵人的坏话。      君婼不闻郑司赞言语,抬头紧张看着郑司赞神情,可惜郑司赞神情滴水不漏,看不出丝毫端倪,郑司赞无奈一笑,敷衍道:“奴婢在内宫当差,与太子殿下所居庆宁宫素无往来,实在是不了解太子性情。”      君婼闻听抚额笑道:“是我糊涂了,让郑司赞为难。”      微阖了双目,面上隐有倦怠之意,御街长约十多里,队伍行进尚未过半。      郑司赞悄悄看她神色,公主极聪颖,想是从她先前的沉默中窥知太子性情,微微抿着唇,似乎有些失望。      没话找话笑问摘星道:“听闻大昭国皇帝皇上与皇后殿下,膝下只有一位公主,想来十分不舍。”      摘星笑道:“皇上与皇后殿下有多疼爱公主,听听我们的名字就知道了,采月摘星,恨不能将天下星月采摘下来给公主玩耍,还有两位皇子,如珠似宝一般捧在手心里。”      君婼端坐着轻咬了唇,郑司赞不由放柔了声音问道:“公主可是想念故土吗?”      君婼咬得更用力些,出一会儿神摇头笑道:“事有利弊好坏,我只想好的一面,我从小心慕殷朝文化,想到东都游历,这下得偿夙愿,果真是富庶繁荣如花似锦。郑司赞,跟我说说殷朝的习俗吧。”      她的忧伤稍纵即逝,郑司赞叹气,怎能不思乡呢?却不纵着自己愁苦,只去想欢快的,脸庞上转瞬已染了明媚的笑意。      郑司赞便说起公主刚来那日的暖炉会,依东都旧例,每年十月初一生火取暖,皇上给朝臣御赐锦袄,各衙门为官吏下发石炭,寻常百姓呢,则约了亲朋好友,将炭火烧红了,围坐着烧酒烤肉,吃喝笑谈。      君婼笑道:“怪不得刚来那日,看到临街商铺中,户户围炉而坐,看了心中好生温暖。”      郑司赞便提起冬至,说是如过年一般隆重,引得君婼一脸向往。闲话间,摘星喊一声下雪了,君婼侧过脸向外看去,就见零星细碎的雪花飘落,雀跃着欲要伸出手去,采月一挡,忙忙缩回来,看一眼郑司赞笑道:“大昭国四季如春,从不下雪,只见过山顶的积雪,盛夏时也留着一抹白。”      郑司赞笑道:“这是今冬的初雪呢,乃是公主带来的祥瑞。”      君婼双眸亮起,诚恳问道:“果真吗?下雪意味着祥瑞?”      郑司赞本来不过是一句应景的话,看着她双眸中的恳切,只得说了声是,君婼说声如此甚好,复侧过头去看雪。      郑司赞看着她脸上的兴奋,心中默默祈愿,但愿啊,但愿这场雪真能带来祥瑞,能让皇上龙体康复。    正文 牵巾   迎亲队伍穿过御街,到达大内正门宣德门,太子妃蒙了盖头下厌翟车。      采月与摘星抚着君婼登上镶金擔床,不由小声惊呼,里面竟可容纳六人共乘。君婼坐下来,郑司赞解开金鱼钩子上的紫色丝绦,珍珠帘子在君婼面前缓缓垂下,将擔床内外分割开来。      摘星笑嘻嘻掀起君婼的盖头,君婼透过帘子看向宣德门,但见巍峨高耸,深青色石墙碧色琉璃瓦,雕梁画栋朱栏彩槛,眺望着微笑道:“好生气派。”      外面礼赞官呼一声起轿,十二名天武官抬起擔床悠悠而行,君婼颇为遗憾放下盖头,笑言道:“没看够呢,也没数数屋脊上有多少个吻兽。”      郑司赞笑道:“每逢盛大节日,皇上皇后太子会登上宣德楼与民同乐,或者皇上慈悲大赦,也会登楼宣告,公主日后贵为太子妃,自然要同去的。”      君婼欣喜而笑,队伍绕过外宫墙往庆宁宫而来,庆宁宫愈来愈近,君婼有些紧张,交握的双手不由用力了些。      殷朝太子,未来的夫郎,究竟是怎样的人?传言说他孤僻冷酷,若如是,自己与他可合得来吗?      甫听到远嫁联姻的消息,她跑去央求父皇母后,以为撒撒娇,此事也就过去了。却正好听到父皇与母后争执,才知大昭国国力不济内忧外患,才知自己这十五年,享受了公主的尊荣,却未尽过一分公主的责任。      当母后抱着她哭泣的时候,她便笑着说:“若以一己之身,可换得大昭安稳繁荣,君婼求之不得。”      母后更加伤怀,君婼笑道:“仔细想想也不是坏事,可以到我向往的殷朝,又贵为太子妃,他日太子登基,我就是皇后,日后殷朝世世代代的君王,身上都流着大昭的血,都得善待咱们大昭国。”      她本该是哀伤的那个,却反过来安慰父皇母后,嬉笑着化解二皇兄的怒气,并积极研读殷朝风物志,并请来三位精通殷朝文化礼仪的先生教授她。      她多次想过问一问鸿胪寺卿,话到嘴边,又因女儿家的羞怯咽了回去。鸿胪寺卿似看出她的心事,临行前斟酌着言语道:“殷朝太子此人,幼时寄养在外,三年前回到东都,避居不问政事,去年俭太子暴薨,殷朝皇帝一病不起,现太子三月后册封,殷朝皇后无所出,太子生母为德妃。臣知道的只有这些。”      鸿胪寺卿就事论事,言语极为谨慎,不带任何偏颇,君婼知道再问也是徒劳,默默对自己说道,到了东都成了亲,就都知道了。      擔床稳稳停了下来,君婼松开双手,对自己鼓励一笑,定能合得来的,怎么会合不来?自己在大昭国可是人见人爱的,抵东都后入住同文馆,接触的殷朝各式人等,也没有厌烦自己的。      下了擔床被扶上肩舆,由掌扇密密遮盖,感觉不到雪花,从盖头往下看,可看到采月与摘星的手一左一右扶着舆杠,郑司赞在左侧行走,脚步轻缓,红色罗裙轻轻摇曳,裙角却不会扫到地面,足上双履也不曾露出一点。      御街与宫道上喧天的鼓乐换为婉转的丝竹笙管,悠悠扬扬捧出喜气,升腾在庆宁宫上空,有孩童的蹦跳嬉闹声夹杂其中,更添热闹。      噼里啪啦的炮仗声突如其来,君婼身子一缩,郑司赞带着笑意低低说道:“刚刚经过庆宁正殿,按制先入寝宫坐喜床,之后牵巾拜堂。      君婼忙端正了身子,过了正殿下肩舆,脚下铺了赭黄色毡席,两名喜娘引领着,采月摘星搀扶,缓步进了寝宫,坐在喜床上。      寝殿里熏了苏合香,香气馥郁,君婼端坐着心想,取苏合香,大概因其和合之意,只是今日人多,苏合香味道稍浓,若是用清雅的梅花香,则令人神清气爽。      想起自小沉迷的治香术,唇角一翘,化解了紧张焦虑,与太子合得来则好,若是合不来,有喜爱的香谱香方和各种香料作伴,就算身处深宫,也不会孤寂无依。      正翘唇笑着,听到郑司赞扬声吩咐:“送公主过门的大昭国贵客,请快饮三杯,辞别公主。”      君婼心头一窒,听到二皇兄的声音响起:“君婼,二哥走了,以后,常来信……”      说到信字,声音已是发哽,吞咽一下方接着道:“二哥会常来东都探望……”      底下没了声息,君婼心中一急,唤一声二哥掀起盖头,只看到二哥的背影,采月与摘星带领随嫁众位宫女,跪倒在门外丹樨上,趴伏在地,口说:“恭送二皇子。”      二哥没有回头,只硬声道:“尔等须全心伺候公主,方可保尔等家人安稳。”      绣花红绫的袍服宽大,广绣似要曳地,逃一般疾步而去,君婼紧紧抿了唇,手抚上心口,里面拧得生疼,却流不出点滴眼泪。      郑司赞一叹,公主的性子好生刚强,身子挡在门口,待她和缓些,方招呼正在哭泣的采月摘星道:“眼看太子就要前来牵巾拜堂,还不快去伺候公主?”      二人这才回过神来,忙跟着郑司赞进来,摘星略略上掀盖头,采月长身跪坐于前,仰着脸为君婼匀一匀脸上妆容,刚说一声好,门外响起礼赞官的喊声:“太子殿下驾到。”      耳边传来笃笃的脚步声,沉稳而缓慢,君婼心头突突跳了起来,从盖头下些许的空地看过去,只看到一双赤色饰金高履,朱裳下摆的云纹被抬脚落脚带出波浪,仿佛大昭国昆弥川微风下的水面。      来人走得近了,停下脚步,身上没有戴香,许是衣裳沾了雪花之故,有清冽的气息飘过鼻翼,冲淡殿中浓郁的香气,冰冷得酣畅。      君婼深吸一口气,郑司赞将彩缎放入她手中,缓缓牵引着,须臾听喜娘唱道:“绾作同心结,连理结同心……”      许多人跟着唱和,唱和声中,彩缎被牵动,君婼跟着移步,郑司赞搀扶着,迈过毡席进入庆宁殿,仪式繁盛有序,郑司赞不时低声提醒,乐声中礼成,有中官进来焚香宣读册封太子妃圣旨,并授宝册宝印,君婼伏身大礼拜谢。      牵着彩缎回到寝殿,喜娘唱喏声中,交拜后坐于喜床,君婼身子僵直着,等待太子执玉如意挑开盖头,感觉轻风近前,突听有人唤一声太子殿下,玉如意哐当落地,然后是急而快的脚步声,向门外跑去。      门外传来杂沓的声响,慌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喊着,太子殿下前往紫宸宫,又有人大声嚷着什么,乐声停了下来,短暂的喧嚣之后一切回归寂静。      君婼心头有些慌乱,忙唤一声郑司赞,采月在旁道:“郑司赞带着摘星出去打听消息,嘱咐公主稍安勿躁。”      君婼低嗯一声静静坐着,采月拿一个大迎枕放在她身后,让她略靠着些,盖头并不敢除去,低声问道:“公主口渴吗?要不要喝水?”      君婼摇头:“喝了水万一小溲,这衣衫繁复,不好脱。采月,我再忍忍。”      采月拿汤匙舀了水为她润润嘴唇,君婼舔唇道:“这样就很好了。”      廊下铜灯燃起来的时候,郑司赞方和摘星回来,摘星嘴快,嚷道:“前殿的人都跟着太子进宫去了,只剩了我们这里还亮着灯,感觉大难临头似的。”      君婼一愣,就听郑司赞说道:“采月为太子妃去了盖头,摘星命人传膳,用膳后早些歇息,养足精神才好应付明日。”      盖头取下,君婼看向郑司赞:“出了何事,还请郑司赞直言相告。”      郑司赞压低声音道:“太子大婚之日被召进宫中,金吾卫又得到命令,待命准备全城戒严,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君婼点点头,启唇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便略略倚靠着迎枕,合眼假寐。      端着托盘的小宫女们鱼贯而入,饭菜的香味飘进鼻端,君婼起身移步到桌旁,在圈椅上坐着净了手,摘星捧着银碗银针,采月布菜,郑司赞在一旁随侍。      一日折腾下来,君婼早已饿极,却依然是秀气的吃相,小口小口细嚼慢咽,采月每道菜夹一两筷子,都不过三,君婼吃得六七分饱,说声好了,便起身擦牙簌口,然后小坐片刻,复起身在地下迈着细步,来回在殿中走动,消食后方吩咐沐浴更衣。      郑司赞连连点头赞许,看一切妥当,恭敬行万福礼告辞,君婼换一声采月,亲手将一对金锭递了过来,郑司赞笑着接过称谢,告退走出。      殿门关闭帐幔低垂,君婼吩咐摘星换了梅花香,很快陷入熟睡,沉而无梦。      沉睡中有人闯了进来,大力推着她,君婼勉强睁开眼,采月带着些惶急道:“来了几位中官在外候着,说是舆车已备好,请公主即刻进内宫去。”      君婼连忙坐起,迷惑中殿内纱灯盏盏亮起,借着灯光看向漏壶,漏刻尚未指到三更。      这时郑司赞捧了素衣走进,压低声音道:“先帝驾崩新皇即位,请君娘子移居内宫沉香阁。”    正文 哭灵   宫道上很静,只闻舆车车轮的辚辚之声,君婼尚有些迷糊,一觉醒来,喜庆的婚礼成了丧礼,发髻简单挽着没有任何饰物,素着一张脸,再看看身上的素衣,乃是白色的织锦做成,怎么看都觉得压抑。      她对殷朝皇权交替时的礼仪所知甚少,却也知道为人儿妇要服重孝,哭丧举哀。      她猛然一惊,从混沌状态中回过神,揭开小窗帷幔,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小雪早已停了,宫灯照着地面的青石板,没有积雪,只留微微的湿意。      回过头唤一声郑司赞,略有些紧张问道:“进了宫中,我是不是要披麻戴孝,到灵前为先帝举哀?”      郑司赞点头:“太后体弱多病,德太妃整日吃斋念佛,顶多早晚去灵前哭上一场,当今皇上以外,先帝尚遗两子,都未成年,其余每个时辰上香哭灵,带头的只能是君娘子了。”      君婼手揪住了衣带,看一眼采月,采月也正紧张看着她,摘星在一旁嚷道:“我们公主不会哭……”      采月瞪她一眼,底下的话就咽了回去,郑司赞正色道:“必须要哭的,这是身为儿妇的孝道伦常,若是民间,是要边哭边唱哀歌的,宫中自有中官代替,君娘子只需哭出头一声,底下自有命妇宫人们跟着。”      看君婼一脸为难之色,安抚道:“君娘子想想伤心事,比如千里远嫁,从此故国只在梦里。”      君婼叹口气,半晌悠悠说道:“郑司赞可听说过麋鹿?大昭国民间叫做四不象,头脸像马、角像鹿、颈像骆驼、尾像驴,十分有趣。”      郑司赞虽老成持重,也不过是二十岁的年纪,好奇问道:“这样有趣?当真想见上一见。”      君婼笑笑:“大昭国点苍山脚下有许多麋鹿,我八岁那年曾大病一场,病中有一头幼鹿闯入宫苑,我将牠养在身边,牠与我每日作伴,有牠为我解闷开怀,病很快好了起来。病好后嫌宫中憋闷,带着牠去山间游玩,碰到一头母麋鹿,可能是牠的娘亲,牠头也不回随着去了,我十分伤心,可是心中再疼,也流不出眼泪,太医说是大病一场落下了病根。从那以后,就没流过一滴眼泪。”      郑司赞惊讶不已,这世间竟有人不会哭吗?想起昨日大昭国二皇子走送,君娘子一滴眼泪没流,当时以为她性情刚强,谁知竟是不会哭?      历代的规矩,皇后居于坤宁殿,可庆寿殿传出的太后懿旨,让君娘子入宫住沉香阁,这就意味着不一定能册封为后,若是国丧期间表现不尽人意,她在大内就再无出头之日。      看一眼君婼,郑司赞郑重说道:“国丧非同小可,君娘子刚刚成亲,多少双眼睛盯着,上有太后与皇上,下有妃嫔命妇宫人,君娘子必须要哭,且要情真意切涕泪横流,带头的时候务必嘹亮哀切,待众人都哭起来,可不出声,但要有眼泪。”      君婼低了头,喃喃说道:“大昭国以佛教为国教,君民亡后,都举行火葬,简单而庄重,不过,我得入乡随俗,不是吗?”      她阖目沉吟,郑司赞斟酌着压低了声音:“奴婢有一个主意,将大葱大蒜捣成泥装在瓶中,哭的时候拔开瓶塞闻一闻,若是不行,在鼻尖抹上一些。”      摘星拊掌说好主意,郑司赞窘迫说道:“这是无奈之下,奴婢的馊主意,君娘子一听罢了。”      采月斟酌道:“主意是好,可大葱大蒜辛辣,别人闻见气味,岂不会生疑?”      郑司赞说也是,君婼依然闭着双目,似昏昏欲睡,摘星唤一声公主,君婼茫然睁开眼:“一时想不出法子来,我先补会儿觉,不养足了精神,怎么哭灵?”      说着话又闭了双眼,不大的功夫果真睡了过去,头跟着舆车摇晃东倒西歪,采月叹口气坐过去让她倚着后背,郑司赞看着公主的睡颜,这样情形下也能睡着,倒是有几分入主后宫的气魄。      沉香阁多年无人居住,宫人们已布置一新,并大开了门窗,阁内依然有些灰尘的气味,君婼吸吸鼻子笑道:“湿气过重,摘星,换个香炉吧。”      摘星答应一声,从一只大箱中拿出一座青铜博山炉,引燃了,须臾便有艾叶混着檀香的香气随鼻息缓缓而入,郑司赞要阻拦,君婼摆手道:“这会儿没有旁人,此香乃是祛疫避瘟香,可化湿清热,芳香辟秽,若是有关节风湿,常年熏之,每日避户一个时辰,虽不能痊愈,却能止陈痛。”      郑司赞似信非信,说话间,屋中灰尘湿气已去,只觉舒适。笑说道:“奴婢的师傅,是尚仪局的尚仪,患风湿之症多年,一到严冬雨雪天气,夜里疼得睡不着觉,白日里还要强撑着掌管事务,昨日一场雪,师傅她老人家不知怎么熬。”      君婼便吩咐摘星取一个锦盒过来,里面码着塔香,递给郑司赞,郑司赞看一眼漏壶,尚有些时辰,捧着锦盒脚步匆匆走了。      君婼唤采月过来,低低嘱咐道:“准备薄荷,樟木,桉叶,丁香,鹿角粉,辣角,胡荽子,一起煮了,越浓越好,加白醋装入小瓶中,口塞紧了,快去。”      采月说一声可是,君婼瞪她一眼,采月小声嘀咕着去了:“那样辛辣的香方,嗅久了,眼睛鼻子不烂了才怪……”      君婼笑笑,喝一盏茶吃几口小点,闭目养一会儿神,大宫女芳芸带着几位分派来的宫女进来拜见,君婼命摘星一一赏赐了,眼看已是四更。      郑司赞匆匆回来,服侍君婼换了斩衰服,斩衰服用粗麻布制作,不缉边缝,君婼隔着夹衣,犹觉磨得皮肉生疼,发髻上系了丧带,脚上着菅屦,每走一步都象踩在荆棘上。      宫道两旁挂满了灵幡,大行皇帝停灵紫宸殿,紫宸殿前丹陛上铺了白毡,宫灯罩了白纱,殿内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风,白色的几案,服侍的宫人们头上缠了白布,腰间扎了白绫,因太子大婚又赶上国丧,个个累得脸色泛青,在一片白中若鬼魅幽灵。      君婼被引领来到灵台前,在右侧站立,随后进来几位披麻戴孝的女子,左侧站着两位未成年的孩童,一身重孝迷蒙着双眼,手掩着唇悄悄打哈欠。      随着左班都知一声喊,举哀,君婼愣住,这就要哭?郑司赞在旁捏一下她手臂,微微摇头,门外有人哭一声大行皇帝陛下,诸多女官簇拥着一位中年贵妇匆匆进来,郑司赞在耳边说一声太后,君婼忙忙拜下身去,太后扑过来扶棺大哭,又有宫女搀扶一位中年美妇哭着跟进,跪在太后身后大哭,不用说,这位,乃是皇帝的生母,德太妃。      又是一声喊,齐举哀,大殿中白牙牙跪倒一片,哀哭声中,殿外唱起挽歌,因为是首次哭灵,程序繁复,一重又过一重,君婼跪得双膝生疼,悄悄抬头,殿内不知何时已挤满了人,左侧是皇子宗室重臣,右侧乃是后妃内命妇外命妇,殿外也是哭声震天,阔大的丹陛上跪满了人,白茫茫一片,仿佛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宫内宫外倾朝而来,只不见一个人,刚刚即位的新皇。      太后哭得几度晕厥过去,被搀着走了,太后刚走,太妃也离去,众人起身到偏殿略略吃几口早膳,便又过来跪着守灵。      随着左班都知一声喊,郑司赞狠狠掐一把君婼,君婼愣愣扫过殿内,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举了袖子遮住脸,飞快扒开袖中瓶塞,深深嗅了一口,眼泪鼻涕涌了出来,张口一声哀嚎,大行皇帝陛下……      底下哭声响成一片,君婼如释重负,放下袖子面朝众人,任由眼泪哗啦啦流淌,殿中命妇看得赞叹不已。      初次告捷,以后三日哭灵便顺遂许多,只是君婼的情状狼狈,因不停嗅辛辣香料,不哭的时候也是鼻涕直流,双眸红肿只剩一条缝,一身细皮嫩肉被麻衣磨得全是红痕,膝盖上脚底下全是青紫。      守孝期间素斋并禁止沐浴,素斋倒罢了,禁止沐浴害苦了她,只觉从头到脚都是溲的,身上黏腻,夜里睡不安稳,白日到了灵前更苦,满殿的人都不沐浴换衣,弥漫着汗酸与脚臭味儿,即便鼻子不甚通畅,也能闻到,听说要停灵二十七日,真正是生不如死。      小敛三日就该大敛,大敛时辰一到,又是举哀,君婼驾轻就熟,举袖嗅瓶长嚎一声,便跪着低头静默,在众人哭声中,任眼泪鼻涕流淌。      郑司赞递过帕子,鼻涕没了,一股股异味钻入鼻中,不由蹙了眉尖,扫一眼殿中众人,想着且得哭呢,不如想些高兴的事。      便想起了阿麟,她收养那头小麋鹿,二皇兄瞧见笑说:“西周太师姜尚,传说以麟头兽为坐骑,这麟头兽,其实就是麋鹿。”      她便给小麋鹿取名阿麟,阿麟一点也没有麟头兽的威风,顽皮时以大欺小,吓唬苑中小兽小鸟,有一次欺负一只小锦鸡,不防母锦鸡冲了过来,扑棱着双翅啄牠,阿麟便哀声鸣叫着冲到她身边求助,一双兽眼湿漉漉得,十分委屈可怜。      君婼正偷笑,鼻端传来一股冷冽的清香,似乎在那儿闻到过,君婼满心愉悦抬头看去,殿门外进来一人,来人身形高瘦,深衣青裳外罩白麻,脚蹬乌头履,头戴白帢冠,察觉到君婼的目光,长长的浓眉微皱,一双深邃的眼朝君婼看了过来。    正文 赴宴   双目红肿鼻头通红,脸上东一道西一道,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唇角却翘着,眉间舒朗开阔,就这样一副怪异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哀伤又愉悦,毫不避讳盯着他看。      皇帝微微侧头,中官铭恩哈着腰趋前一步,低低说道:“是大昭国君婼公主。”      皇帝微不可察挑了挑眉,想起南诏国遣使请求联姻时带来的那幅画,画上昆弥川水面如镜,远处点苍山投映其中,山尖一抹白雪若云,与如洗碧空交相辉映,临水一位少女,着玉瑟半壁锦月色柳花裙,跽坐于象牙席上,身后是望不到头的花海,如茵绿草中各色玉茗花竞相怒放,衬托着少女比花朵更为娇艳的容颜。      那幅画工笔考究美轮美奂,令他印象深刻,在她身旁停下脚步又看一眼,依然在看着他,只是脸上添了忿忿之色,似乎有些不平?      君婼确实不平,此人穿了粗糙的斩衰服,竟也能这样好看,最主要的是他身上香喷喷的,他肯定沐浴了,想到沐浴,君婼又想哭,一低头,耳边传来一句话,意态由来画不成,归来却怪丹青手。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丝疲惫的嘶哑,君婼一愣,抬头就见他一挑唇,唇角一丝嘲讽稍纵即逝。      君婼张张口,他已移步至灵前上香,神态恭敬却无一丝哀戚,君婼待要仔细观察,身后郑司赞小声提醒:“不可直视天子龙颜。”      原来这就是新皇,自己的夫君,君婼再偷瞄一眼,低下头去心想,穿着斩衰服,还有身上清冷的气息,与牵巾拜堂那日一模一样,怎么就没想到?这几日被秽气缠绕,人也变笨了。      门外一声呼号,是太后来了,德太妃紧随其后,太后瞧见皇帝,便停了哭声,沉声道:“怎么?你今日得了空?”      似乎没听出她的语气不善,皇帝只微微点头,太后青着脸道:“这都三日了,你竟未来过先帝灵前。”      皇帝唤一声母后娘娘,哑着声音道:“天地君亲师,非是臣不孝。”      便抿了唇再不多说,太后怒不可遏:“怎么?未登基,就摆出君王架势?”      皇帝点头:“登基大典就在明日。”      太后气得身子轻颤,“你竟如此心切。”身后太妃趋前一步,小声为皇帝分辨,“麟这三日忙着前朝事务,一日只睡一个时辰,眼睛熬红了,这嗓子也哑了。”      皇帝不耐烦皱眉道:“打听得太多。”      太妃喏喏住口,君婼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想想大昭皇宫内帝后恩爱,兄友弟恭,父母子女其乐融融,殷朝口口声声仁孝治国,太后竟与新皇在先帝灵前争执。      皇帝上了香一摆手,左班都知呼一声大敛,哭声四起,殿内跪着的人都站起,按次序绕棺而哭,仪式隆重而冗长,一个多时辰方入殓阖棺,君婼跪回去的时候,直觉快要晕厥。      好在污浊的空气中,清冷的气息一直不去,且离她很近。      她又悄悄抬头,原来他很好看,好看得超出她的所有臆想,只是性情怪异,出言冷漠不逊,尤其是那抹嘲讽的笑意令她恼怒,为君王者,该海纳百川,他怎么那样乖戾?对自己的母妃都吝于一丝温和。      清冷的香气拂面而来渐渐远去,门外中官喊着,皇上起驾往福宁殿。      大敛礼毕可以休憩至黄昏,君婼爬一般上了肩舆,刚坐稳便沉沉睡着,到了沉香阁外,怎么推也唤不醒,采月与摘星索性将她抬了回去,郑司赞也搭一把手。      圣命下达的时候,君婼犹在酣睡,任由采月与摘星将她泡在浴桶中洗刷,用了三桶水才洗干净,最后一桶水中泡了玉茗花的干花瓣,洗得从头到脚飘着清香,织锦素衣用含露香薰了,穿好衣衫君婼方醒来,闻见自己香喷喷得,展颜笑道:“怪不得梦见沐浴,真舒畅。”      郑司赞在旁道:“君娘子起身梳妆吧,福宁殿设了素宴,皇上派人传旨,让君娘子过去。”      君婼缩一缩身子,小声道:“若是推说我身子不好……”      采月在旁道:“公主,此处不是大昭皇宫,公主使出撒娇必杀技,便能横行天下。”      她听到皇帝设宴,让公主前往,心中替公主高兴,言语间便轻快起来。君婼咬咬唇,无奈笑道:“是啊,君命不可违,对吧?”      坐到绣墩上,郑司赞为她简单挽了髻,白色丝带绑了,不能上妆也不带任何钗环首饰,君婼环顾四周,沉香阁中没有等身大铜镜,让采月与摘星一人捧一个,一上一下拼接,从镜中打量自己,自言自语道:“两眼还是肿着,鼻头也发红,冷热巾帕交替敷一敷,鼻头抹点粉,是不是好一些?”      郑司赞摇头:“不可,太后也会赴宴。”      君婼不解看了过来,郑司赞笑道:“国丧期间,君娘子若是太过风姿绰约,难免让太后不悦。”      君婼恍然大悟,忙笑道:“多谢郑司赞提点。”      郑司赞笑说不敢,君婼想着,郑司赞待人和气,又真心为我着想,呆会儿宴席后,若太后心情好,便请求将郑司赞派在沉香阁伺候,自己身旁也多个得力的人。      头一次正式拜见皇帝与太后,君婼心中紧张,一路沉默着来到福宁殿,采月与摘星不可入内,铭恩引领她进入大殿,大殿空旷,因在丧期,布置十分素净,皇帝听到通传,只在屏风后嗯了一声,吩咐道:“入席坐着吧,大礼免了,没空。”      君婼只得隔着屏风行个万福礼,席间各几上已摆了茶果,君婼不敢坐,只站着等候,又过一会儿,两位女官陪着太后走进,君婼待太后坐定了,忙过去大礼参拜,太后嗯了一声:“免礼吧,坐到我旁边来。”      君婼推辞不受,在下方右首几后做了,太后点点头:“因逢国丧,宫中忙乱,没来得及见你,这几日宫中对你颇有夸赞,说你知礼识矩,我甚放心。”      君婼忙说:“妾皆是分内之责,若何处行错了,请母后娘娘不吝指点。”      太后嗯了一声,便再无言语,不大的功夫,皇帝从屏风后走出,君婼忙起身下拜,皇帝也着了织锦的素衣,依然带着白袷冠,脚上换了云头履,较之白日所见随意了些,过来对太后见礼,太后只嗯一声。      皇帝对君婼说一声免礼,便自行入席,君婼看皇帝面无表情不辨喜怒,再看太后脸上神情刻板,心想是不是殷朝皇宫里的人都是这样表情?忙收了笑容正襟危坐。      御膳传了进来,皇帝只摆摆手,铭恩便吩咐众人退下,随侍的人瞬间退得干干净净。      无人举箸,僵持中皇帝唤一声铭恩,铭恩哈腰走进,皇帝微微点头,铭恩缓声说道:“太后殿下容禀,先皇病重数月,朝堂由胡国舅主政,秋冬交替之时,豫州徽州地方官奏报,言说数月无雨,只怕来年冬麦欠收,胡国舅言道,京城方圆百里风调雨顺,地方官一派胡言,传令将地方官撤职查办,豫州徽州干旱,以至麦苗枯死,户部尚书在先皇灵榻前哭求皇上,皇上即位后着手此事,该复职的复职,该查办的查办,发下赈银并命引渠浇灌补种。”      太后面无表情听着,暗中咬牙不止,自己肚子不争气,娘家兄弟也不争气,先帝厌恶太子,趁着先帝病重,在朝堂中托人多次举荐,他才有了机会,谁知竟愚蠢至此,我朝疆域万里,你只看百里之内,越想越怒,横眉道:“一个内宦,也敢妄议朝政。”      皇帝摇摇头:“臣不能多言,他只是转述臣的话。”      太后不肯罢休:“只是户部尚书一面之词,未听说派人前往豫州徽州探访。”      皇帝施施然喝一口茶:“大昭国二皇子君冕带人前来送亲,途径徽州豫州,送亲队伍亲眼所见,二皇子没有理由捏造。”      皇帝多说了几句,声音又嘶哑起来,看向君婼说道:“怕太后娘娘不信,特邀了君娘子前来,太后娘娘与大昭国皇后乃是闺中密友,相交多年,两相来往密切,方促成此次联姻,自然能信得过大昭国公主的话。请问公主,来路上豫州徽州是否大旱?”      君婼愣住,从未听母后说过,与殷朝太后相识,这三日在灵前,太后也从未看过她一眼,没有她这个人一般,怎么突然就成了闺中密友?皇帝说这话何意?      看她发呆,皇帝又唤一声君娘子,君婼回过神来,皇帝耐心又问一遍:“请问公主,来路上豫州徽州是否大旱?”      太后脸上带出笑意,亲切唤她的闺名:“君婼,可要实话实说。”      因太子大婚之日夜里先皇崩逝,她恼恨之下怪罪在君婼头上,本来指望她能为宫中带来喜气,让先皇转危为安,谁知先皇病势加重撒手尘寰,想来是她福薄,便不打算册封为后,只让她居沉香阁,并吩咐下去,以君娘子呼之。      其实太子即位,太子妃移居内宫,册封为后之前可以殿下呼之,她特意如此吩咐,宫人们心领神会,知道这位异国公主入主中宫希望渺茫,差事上便只是敷衍,太后深谙此道,乃是特意为难于她。      不想今日被新皇将了一军,君婼一句话,牵扯着国舅的官途,便马上变出笑脸出言拉拢。      一边是太后,一边是皇帝,向着其中一个,便得罪另一个,君婼的犹豫只有一瞬间,便打定主意抬起头来。    正文 求方   君婼抬头说道:“来路上豫州徽州干旱,地面龟裂成纹,许多百姓捧着枯死的麦苗,跪在田地里哭。”      其实百姓一边哭一边骂皇帝昏君,此话却不能说,君婼看太后立目瞪了过来,又补充说道:“君婼以佛祖之名起誓,句句属实。”      皇帝与太后,她势必要得罪一个,想起路经旱地时的惨状,她选择实话实说。      眼看太后就要发难,君诺脖子一缩低了头,皇帝唇角浮起很淡的笑意,言道:“明日登基大典,想来庆寿殿已然做好筹备。”      太后深吸一口气:“祖制新君即位七后登基大典,皇帝恁地心急。”      皇帝笑了:“祖制不曾说过,若有人企图篡位改立,该几日后登基,是以臣擅自做主,改在明日,朝中几位重臣无异议。”      确无异议,只因皇帝此言一出,谁也不想冒着企图篡位的罪名拖延新皇登基,人头与祖制,自然先保住人头再说。      太后心中一惊,俭太子暴薨后,她曾想着拖延册封二皇子,等待三皇子成年,没曾想先帝因伤心一病不起,这二皇子不知使出何等手段,竟顺利册封。先皇驾崩那夜,本想着对太子封锁消息,不想先皇咽气前一刻,他冲了进来,不知是何人走漏了消息。      太后一声哀叹,都怪自己体弱,多年卧病在床,竟连内宫也把控不住,眼下先保住国舅的官职要紧,遂言道:“就依皇帝所言,皇帝可定了年号?”      “天圣。”皇帝淡定答罢,举箸夹菜。      啪得一声,太后拿起面前几上银箸,重重拍在几案上,声音失控有些尖利:“天圣?大言不惭,你置先帝于何处?”      皇帝慢条斯里用几汤匙石髓羹,方说道:“司天监说,天圣二字上承天地之灵,下秉江山之韵……”      又是啪得一声,太后怒道:“司天监那些孽臣,从来都是见风使舵逢迎拍马。”      皇帝叉一小块素肉,朝着太后指了指:“太后娘娘向来奉司天监如神明,臣出生的时候,若非太后娘娘请来司天监测臣的时辰八字,臣怎会被送出宫去?”      太后语塞,好半天板着脸道:“是宸妃那个贱人撺掇。”      皇帝嚼几口素肉:“登基大典后尊太后为上圣皇太后,德太妃为皇太后,太后娘娘以为如何?      太后没说话,神色却轻松许多,吩咐一声布菜,尚食带着众宫女弯腰走进,皇帝摆摆手,铭恩又带人退下,皇帝瞧着太后:“不过,胡国舅非撤职不可。”      太后面容又整肃起来,硬声说道:“无凭无据。”      皇帝摇头:“来往奏折文书,被罢黜的官员,枯死的麦苗,都是铁证,若是太后娘娘执意要眼见为实,可出宫往徽州一趟。”      皇帝说话多了,声音更加嘶哑,若砂纸磨过铁器,君婼按捺住要捂耳朵的冲动,等待太后继续与皇帝唇枪舌剑。      不想太后住口不言,抿了唇倔强坐着,本就黄的脸上,又刻出几丝皱纹,更见生硬。太后想的是,徽州有一处皇家行宫,皇帝这话,难不成是威胁老身?太后楞神间,皇帝吩咐一声,外面候着的人恭敬进来伺候,殿中人来人往,冲淡了僵硬肃冷。      太后豁然站起:“老身身子不适,先回宫去了。”      皇帝唇角一扯,眼眸中几多嘲讽,起身一揖:“恭送太后。”      君婼忙跟着起身恭送,太后没听到一般,也不用女官搀扶,挺直了后背傲然出殿,君婼有些无措看着太后的背影,知道太后与母后是闺中密友,太后在她眼中便多几分亲切,却转眼得罪了太后,瞧也不瞧她一眼,可如何是好?      那边皇帝说一声公主且坐,君婼忙复坐下,僵坐着不曾举箸,皇帝自顾用膳,约半盏茶功夫,皇帝放箸起身,绕过几案,来到君婼面前,君婼忙忙起身,皇帝探究看她一眼,别过脸说道:“朕还有事,公主慢用。      君婼行万福礼称妾遵命,皇帝点点头,抬脚往殿外而去,君婼吁一口气,坐下略略用了几口,欲要起身离去,一抬头吓一跳,皇帝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站在殿门口看怪物一样瞅着她,依然是探究的目光,君婼忙福身问道:“皇上可有吩咐?”      皇帝看着她似欲言又止,君婼别扭站着进退两难,为难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开口:“妾用好了,这就告退。”      皇帝摇摇头,说声等等,君婼看向他,四目相触,皇帝先躲开去,莫名说一句:“果真人靠衣装。”      君婼心中喜悦,自己今日在紫宸殿情状太过狼狈,不想夜宴上能挽回些美名。      喜悦着,便渗出几丝得意,又一福身告退,出了殿门采月与摘星迎了过来,未说话,身后有脚步声匆忙而来,君婼如今熟悉了那股清冽香味,知道是皇帝,站住回头,皇帝古怪看着她,对采月与摘星摆了摆手,二人忙远远避开。      皇帝十二分别扭,又顿了会儿,似下了决心,咬咬牙开口问道:“那个,是怎么做到的?”      “那个?”君婼愣愣看向皇上,随即忐忑说道,“皇上是问,人靠衣装吗?非是妾不懂规矩,郑司赞说既然皇上赐宴,妾可以沐浴梳妆,去了麻衣菅履,皇上若要怪罪,责罚妾就是,别责罚郑司赞……”      皇帝皱了眉头,摆手道:“不是,朕不是问那个,朕是问,公主如何做到不伤心的时候,还能涕泪横流?”      君婼大惊失色,忙忙跪了下来:“皇上错怪妾了,妾伤心的,十分伤心。”      皇帝嗤一声笑,略略弯下腰,盯着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十分伤心?先帝又不是大昭国皇帝,公主说伤心,自己信吗?”      君婼低下头,再抬头时已是一脸诚恳:“伤心与否,妾乃一片赤诚为先帝举哀,全力尽到妾之责任,妾想着千里之外的故国,自然便哭得出来。”      皇帝直起身子,手叉在广袖中看着她:“你当时,明明在笑,唇角翘起眉飞色舞。”      君婼知道死也不能承认,更加恳切说道:“妾没有。”      皇帝没说话,也不让她起身,一个站着一个跪着相对沉默,谁也不动。      良久皇帝缓声道:“朕幼时出宫寄养,十七岁方回东都,又因一些宫廷变故,与先帝没了半分父子亲情,哭不出来,明日登基大典后总要去哭一场,紫宸殿停灵二十七日,移梓宫至寿皇殿,也得哭。”      君婼不知皇帝此话何意,更低了头不敢说话,皇帝接着问道:“公主擅治香,是不是有能让人泪流不止的香方?”      君婼身子一震,抬头看向皇帝,皇帝双眸中带些急切,莫非他在试探我?我一旦招认,就以大不敬之罪和私自治香之罪处置我。      皇帝似看出她心思,皱眉道:“朕很忙,没有闲暇跟你兜圈子,许多臣工尚在垂拱殿候着,这样,太后刁钻刻薄,不好对付,刚刚你也瞧见了,朕对付她游刃有余,日后她若为难你,朕护着你,作为回报,如何呀?”      君婼决然道:“真的没有这样的香方,妾发誓。”      皇帝盯着她,逼近一步,清冷的香气席卷而来,君婼仰身向后躲避,就听皇帝说道,“你以佛祖名义起誓,朕就信你。”      大昭国尊佛教为国教,君婼从小礼佛,焉能用佛祖说假话,却也不肯承认,紧闭了唇不语,若老僧入定一般。      皇帝踱了几步,手捏紧了又放松,倒是小瞧她了,计划得不够周详,认真想了想,冷凝了声音道:“明日登基大典,朕方有些急切,没有也不要紧,朕不哭,大不了被说不孝,无人敢对朕如何,不过你……”      皇帝一声冷笑:“若强行搜查沉香阁,会坏了明日的大事。过了明日,朕便天天派人盯着你,一旦你露出蛛丝马迹,便派人搜身,罪证确凿后,赐下鸩酒白绫。”      君婼迅速权衡利弊,笑一笑说道:“皇上横竖是要妾一死,区别只在于是自己招认还是被查获罪证。”      数年没有情绪起伏的皇帝,不由有些急躁,竟如此难缠,绕着君婼踱步一圈方冷静下来,嘶哑的嗓音里带着刻意的冰冷,其实是掩藏恼怒,对君婼道:“殷朝大内不许私自治香,你可知晓?”      君婼点头说知道,皇帝嗯一声:“朕可许君娘子在沉香阁治香,所需香料,由内藏库充足供应,不遗余力。”      君婼惊喜抬起头来,殷朝大内禁止治香,原想着偷偷摸摸为之,自己所带的香料虽有几大箱,可总有用尽的时候,四时药草花瓣,都需要新鲜的,若有了皇帝的御命,殷朝物华天宝,自己可在沉香阁的后花园中任意施展。      接触到皇帝轻蔑的目光,忙低下头恭敬说道:“妾虽没有皇上所说的香方,不过妾确实会治香,既得皇上允许,妾这就回到沉香阁配置,明日一早必送至御前。”      皇帝抬脚就走,君婼忙趋前几步,更加恭敬说道:“妾盼着旨意早日下达,也好放开手脚配置香方。”      皇帝脚下未停,昂首阔步下了丹陛阶,君婼怅然望着,难不成惹恼了皇帝,不会有旨意了?再一想,死也不能承认自己是假哭,自己做得没错。      只是明日一早,这催泪的香要不要给皇帝送去?    正文 女官   皇帝惯独处,厌恶许多人跟着,两队小黄门只敢在阴影处徘徊,随时等候召唤,就连铭恩也不敢跟得太近,只隔着丈余尾随。      忽听皇帝一声唤,忙小跑步跟了上去,皇帝哑着声音说道:“铭恩探听得不实,这大昭公主并不傻。”      铭恩忙道:“小人没说过公主傻呀,小人说的是貌美聪慧。”      皇帝哂笑:“大昭国子民说她貌美,她站在月下,月亮便羞得躲入云层,她信以为真,夜里从不出屋门,不是傻,难道是聪慧?”      铭恩叹口气,自己说这掌故出来,重在言说公主之美,岂料皇上听到的却是傻,忙道:“道听途说,也不见得是真。”      皇帝低笑一声:“朕倒相信确有其事,她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负,朕说人靠衣装……”      说到这个,皇帝脸上略略有一些些赧然,其实自己是为了索要香方,当时不好说出口,脱口来了那么一句,想自己这二十年,还没有如此绕着圈子求过人,想做什么放手去做,想要什么就去要,不给就抢,今日倒是开了先河,威逼利诱,险些就低三下四了……      昂头吁一口气,将尴尬不适抛在脑后,接着说道:“朕说人靠衣装,她就得意起来。”      铭恩小心翼翼试探:“小人觉得公主很美,乃是倾国倾城之姿。”      皇帝不说话,加快了脚步,倾国倾城?肿眼泡眯缝眼红鼻头,再想想今日灵前那一幕,皇帝摇头吩咐道:“铭恩,传旨意到沉香阁。”      君婼刚进阁,铭恩就携旨意来了,圣旨开篇很有诗意,言说明窗延静昼,默坐消尘缘,人之喜香,犹如蝶之恋花木之向阳,是以御命特准君娘子于沉香阁中研香治香,以作调和身心只用,切不可伤人害人,若犯,杀无赦。      君婼接旨叩谢,铭恩笑嘻嘻道:“小人替皇上另有一请,公主可有治喉疾的香丸?”      君婼未说话,郑司赞含笑说道:“太医院定有良方。”      铭恩摇头:“太医院的汤剂开了十几服,均不见效。”      其实见效与否,他也不知,只知道端到御前,回头铜盂就满了,他婉言提醒,皇帝怒道:“苦比黄连,再多话,赏给你喝。”      君婼笑着递过一个银盒:“这个是我做的糖霜,加了薄荷青果罗汉果,常含口中可防喉疾。不过我非郎中,只能防病不能医病。”      郑司赞急忙道:“皇上的药自有太医院定夺。”      君婼倒出一颗放入口中,笑道:“中贵人可放心?”      铭恩笑说放心,自己也拿一颗吞下,笑道:“沉香阁至垂拱殿,要两刻,正好是钦定的试食时辰,小人告退了。”      郑司赞看着铭恩背影,微蹙了眉头,觉得这位公主莽撞,新皇含了那糖霜,若治愈喉疾便罢,若是无效,再或者加重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回过头脸上含了笑:“皇上特意下旨准许君娘子治香,想来是与君娘子相谈甚欢。”      君婼懒懒倚了美人榻,准备养足精神应付黄昏时的哭灵,听到郑司赞此话,扶额苦笑道:“皇上与太后娘娘商量明日登基大典的事。”      郑司赞笑道:“太后娘娘可是有了尊号?”      君婼点头:“不错,太后娘娘很满意。”      郑司赞嗯了一声,试探着问道:“可提起册封皇后之事?”      看君婼摇头,想想刚刚的圣旨,御准君娘子在沉香阁治香,岂不是让她日后长住这沉香阁?再想想她行事轻率鲁莽,心下十分失望。      她求了尚仪引导太子妃礼仪,藏着一份私心,原想着将太子妃伺候好了,求太子妃留她在庆宁宫,庆宁宫与内宫不同,礼仪规矩松泛一些,她已经二十岁了,若太子妃高兴,一两年后放她出宫嫁人,她还能有后半辈子。      她不想象师傅一样,不过三十多岁,两鬓已染了青霜,还得强撑着掌管事务,虽有尚仪品阶,说到底依然是宫中仆役,一辈子望到头,老死宫中再无指望。      君婼不解郑司赞为何忧心忡忡,笑说道:“赴宴前本想着求了皇上,让郑司赞日后就在沉香阁管事,可今日时机不合,只好改日再说。”      郑司赞心中嘀咕,若她还是太子妃,自己求之不得,可她如今境遇不明,自己不敢在她身上押宝,紫宸殿停灵还有二十四日,这段日子察言观色,且看皇上如何待她,再做定夺。      当下跪倒在地磕头道:“君娘子瞧得起奴婢,奴婢感激涕零,只是师傅病痛缠身,奴婢想着这边的差事了结后,便回到尚仪局侍奉师傅她老人家。”      君婼含笑点头:“郑司赞孝心可嘉,那我便不勉强了。”      她倦意上来打个哈欠,趴在了迎枕上,歪头看一眼漏壶,满意笑说道:“我小睡半个时辰。”      不一会儿便睡得沉了,因连日劳累,鼻息略重,夹着小猫一般的呼噜声,郑司赞更是摇头,本朝勋贵世家的千金,睡觉时断不会有这样不雅的动静,再看一眼采月摘星,二人正在廊下烹煮什么,一个不停搅动陶罐,一个拿扇子吹火,低声笑谈着,对这样的动静充耳不闻,想来是习惯了。      郑司赞说声去探望师傅,出了沉香阁往尚仪局,途径后花园看到有人探头探脑,瞧见她便往大树后一躲,她掖了手唤一声:“锦绣?”      有人从树后探出头来:“看到我了?”      郑司赞摇头:“宫中都讲究大方行事,这样鬼鬼祟祟的,也就你了。”      锦绣叹一声,从大树后挪步出来,手指微抬指指沉香阁,低声问道:“郑姐姐,太子即位,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怎么上头吩咐下来,让称作君娘子?”      郑司赞笑道:“大家都心知肚明,怎么,锦绣有疑惑?”      锦绣笑笑:“我也明白的,只是,这刚成亲,又没犯什么错。”      郑司赞摇头:“你是只明白其一不明白其二,这其中文章可就多了。”      锦绣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当时皇上本不愿意,是太后拿不孝的大帽子扣下去,国舅又联络朝臣多番上表,才无奈应了联姻。”      郑司赞笑笑:“打听这些做什么?大昭公主貌美,本以为能讨得……”      二人站在树下说话,不防枯枝间寒鸦一声促叫,郑司赞惊得刹住了话头,她与锦绣八岁时同时进宫,相交多年,见到她便放松了警惕,可心中那些盘算,是对谁也不能说的。      顿一顿说道:“你不在景福殿呆着,跑出来打听沉香阁做什么?”      锦绣哎呀一声:“郑姐姐,自从俭太子出事,宸妃所居景福殿就成了冷宫,我在那儿等死不成?”      当年她与锦绣同被尚仪看重,宸妃所居景福殿缺掌事,在二人中挑选,宸妃是火一般的性子,喜爱锦绣爽直明快,便要了锦绣,当时宸妃乃是俭太子生母,又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能到景福殿掌事,在内宫是莫大的荣耀。      郑司赞没被挑中,还被宸妃说是性情刻板,生了大半年的闷气,看到锦绣也不搭理。锦绣一路风光,升到了掌设,不过,随着宸妃自尽,锦绣也就停在了掌设这个位置上,又因她是宸妃的心腹,太后便命她掌管景福殿,说是掌管,殿中只留一名半疯的中官,另有两名白了头发的宫女。      郑司赞生过闷气便想开了,一心伺候着师傅,师傅将看家本领都教给了她,因行事稳妥大方,很快升到司赞,比锦绣高了两阶,再见着锦绣方又亲密一些。      有时候远远瞧见景福殿,想起锦绣,觉得她是进了活死人墓,这辈子难以重见天日了,想来她也不甘心,就盯上了刚入宫的几位贵人,想着抱得粗腿,再翻身出人头地。      郑司赞了然一笑:“锦绣打得好算盘。”      锦绣叹口气:“再不想出路,难不成老死景福殿吗?师傅不肯理我,郑姐姐若有好事,也想着我些。”      郑司赞为她拂去肩头衰草,笑说道:“知道知道,能不想着你吗?眼下宫中大事一桩接着一桩,锦绣先回去吧,莫要惹事。”      锦绣望一眼沉香阁,犹不死心追问道:“太子妃入宫不册封为后,可有前例?”      郑司赞笑道:“虽少,也是有的,就算没有前例又如何?先帝丧三日,新皇举行登基大典,可有前例?”      锦绣啊一声:“明日吗?我竟不知。这些人眼里,再没了景福殿。”      郑司赞笑说不错:“锦绣是爱偷懒的性子,明日只需紧闭了景福殿大门,来或不来,没人会在意,我就不成了,这登基大典,宫中尚仪局最为忙乱,我瞧瞧去。”      说着话摆摆手摇曳而走,看锦绣嘀嘀咕咕走远了,方从一颗大树后绕出来,与锦绣一通唠叨,耽搁了时辰,来不及回到尚仪局,远望着沉香阁的飞檐静静站立一会儿,迈着小碎步匆匆回阁中而来。      进去时,君婼已换好斩衰服,正坐着看书,瞧见她额头细汗,笑说道:“郑司赞不用着急,还有一刻钟才到时辰。”    正文 糖霜   垂拱殿议事毕,皇帝回到福宁殿,御案上的奏折小山一般,在心中大骂国舅,自从让他主国政以来,他只忙着拉拢亲信排斥异己,是以积攒下这么多奏折。      府中新纳美姬无数,夜夜笙歌,对外说自己是监国,酒囊饭袋也能监国?      先帝崩那夜,他便将国舅下了狱,只瞒着太后,免得她在登基大典前添乱,今日宴席之上,先拿国舅罪名压着,再拿一顶上圣皇太后的高帽子一戴,她便乖乖就范了。      皇帝敛了眉眼翘了唇,在御案后盘膝坐了,埋头一本本批阅奏折,手中朱笔刷刷刷动得飞快,眼看着眼前小山矮了一截,放下朱笔活动一下手腕,伸手去拿一旁小几上的茶盏,茶盏旁放着一个银盒,可看到其中浅褐色的小方块,粒粒晶莹,拈一颗仔细瞧瞧,忍不住放在口中,清凉中带着甘苦,一颗下去,灼痛的喉咙舒适许多。      连吃几颗喝口茶起身踱步,殿外夜色已深,铭恩进来将连枝灯上烛火拨得更亮,瞥一眼几上小盒,糖霜已下去一小半,笑着退了出去。      皇帝踱步几圈,复坐回去,右手批阅奏折,左手不时伸出去拈一颗糖霜,伸着伸着手指头摸了空,歪头一瞧,银盒里已经空了,愣愣瞧着银盒,目测着大小,默默计算自己吃了多少颗。      唤一声铭恩,铭恩进来,也瞧着小几上的银盒发愣,怎么一颗不剩了?皇帝看他一眼,指指银盒:“可还有吗?”      铭恩笑道:“小人这就去沉香阁找公主讨去。”      皇帝沉了脸:“君娘子给的?”      铭恩忙道:“小人前去传旨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句,不想就有,皇上这会儿嗓音清亮了许多。”      皇帝摆摆手,铭恩又补充一句:“君娘子亲口吃了一颗,小人也吞一颗,余下的都穿了银针试毒。”      皇上不耐烦挑了双眉,铭恩忙告退,皇帝指指几上银盒,铭恩忙过去捧在掌心里,,乐颠颠出了殿门,径直往沉香阁而来。      公主哭灵回来已歇下,采月听说要糖霜,忙盛满一盒子,笑说道:“做这个很费时日,罐子里不多了,请皇上慢些用。”      回到福宁殿,皇帝的寝殿已放下帐幔,想来因明日登基大典,早早歇下了。      铭恩捧着银盒在殿门外暖阁中听候吩咐,三更刚过一半,就听到寝殿内传来响动,铭恩一瞧,是皇上起来了,忙说道:“时候还早,皇上再歇息一会儿,四更天起不迟。”      皇帝没瞧见他一般,穿着寝衣脚上只着了布袜,一声不响出了殿门,径直下了丹陛阶,铭恩拿了龙纹鹤氅赶紧追上,小声喊着,皇上倒是披件衣裳啊,依然不理会他,在甬道上闲庭信步一般……      一弯新月挂在夜空,高而阔的殿宇在御庭中投下巨大的阴影,铭恩看着皇帝全身僵直着,一步一步,莫名觉得有些瘆人,打个哆嗦心想,也许是冻的。      知道皇帝的脾气,也不敢追上去披衣,带几名小黄门打了灯笼远远尾随,就见皇帝过了一重又一重宫殿,一直到了大庆殿,进殿中登上御阶,在髹金雕龙椅上端然坐了许久,复起身照原路返回,进了福宁殿,绕过碧纱橱,倒在龙榻上,又沉沉睡去了。      铭恩越想越觉得奇怪,怎么跟夜游似的?以前只是爱做噩梦,难道这几日太过劳累,恶化成夜游了?万一被人发觉,一国之君有这些怪毛病,传到某些人耳朵里,岂不成了拿捏皇上的把柄,铭恩打定主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琢磨一会儿,又安慰自己,兴许皇上只是去提前演示一下,不一定就是夜游,以后多观察才是。      四更天时,铭恩进去将银盒放在皇帝面前,服侍皇帝穿了白纱中单,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昨夜睡得可好?”      半晌皇帝嗯了一声,原来口里含着糖霜。      铭恩又试探道:“看守大庆殿的中官说,三更时看到皇上了。”      皇帝又嗯一声:“朕也梦到去大庆殿了。”      口中依然含着糖霜,铭恩说声可是,皇帝不耐烦道:“你近日越来越啰嗦了,是不是老糊涂了?”      铭恩只敢在心里分辨,我不过三十有四,怎么就老了?怎么就糊涂了?      就听皇帝道:“既老糊涂了,今日登基大典后,便回巩义继续守皇陵吧。”      铭恩一愣,皇帝吩咐道:“更衣。”      几个小黄门头顶着衮冕进来,之后是尚服局的诸位女官,众人默然有序围着皇帝忙碌,铭恩在旁看着皇帝上着曲领大袖青衣,下穿朱色裙裳,腰间系大带,蔽膝大绶,脚蹬高头赤舄,以傲视众生的尊贵,挺拔站立。      铭恩鼻子一酸,曾被弃之如敝履的皇子,终于要登基为帝,可惜日后不能在他身旁伺候了。      皇帝戴冕冠前,突然朝铭恩看了过来,唇角的笑意一闪而逝,铭恩揉了揉眼睛,许是看错了,十二旒的冠冕,垂下十二寸长藻,长藻上白珠成窜,将他与帝王隔开,他再不敢直视,哈腰低下头去。      紫宸殿今日垂帘丧事暂停,君婼换了盛装,依然是花钗翟衣双博鬓,跟着两宫太后在大庆典偏殿等候,德太妃今日容光焕发,待君婼拜见过,瞧着君婼对太后低笑道:“公主长得真好,在宫中许多年,美人走马灯似的,没一个能比得上她。”      太后娘娘也十分有兴致,点头说道:“早就跟你说过。有老身为皇上保媒,怎么会有错?”      君婼低着头似没听到一般,郑司赞随侍一旁,仔细察言观色,摘星悄悄向外探头探脑,采月卯足了精神,替公主留意,生怕她行错一步。      因是国丧期间,鼓乐设而不作,外面传来鸣鞭之声,众人起身向外,有礼赞官引领入大庆殿,殿内文武百官按次序站着迎候圣驾,君婼站在右首两宫太后之后,大殿外中官一声宣,皇上驾到。      皇帝走了进来,铭恩和左班都知一左一右虚扶着,君婼远远看着皇帝昂然而行,脚下步伐流云一般轻盈,冕上垂下的玉珠却只轻轻晃动。心想,难不成提前练过?      皇帝登上御阶,在髹金雕龙椅上端坐了,龙椅宽大,足可容三人坐下,两旁扶手形同虚设,铭恩瞧着皇帝身影一叹,这就是常说的孤家寡人四面不靠,远远瞧一眼君婼,前两次皇上与公主见面,公主情形颇为狼狈,今日装扮一新,但愿皇上能瞧见。      皇帝目不斜视,接受文武大臣各路使节表贺,颁下诏书宣布年号为天圣,尊太后为上圣皇太后,德太妃为皇太后,并大赦天下。      宣德楼上钟鼓齐鸣,登基大典礼成,皇帝还宫换回斩衰服,来到紫宸殿扶棺,面容沉静,未发一丝哀嚎,只定定看着先帝牌位,双泪长流不停,打湿了前襟,底下重臣命妇瞧着哀戚,跟着长声哀哭,两宫太后也嚎啕开来,君婼举袖掩面,从缝隙里瞧着皇帝,手掌不时捂一下鼻端,双泪汩汩而落,原来他将瓷瓶藏在了掌心,这样倒也便宜。      从紫宸殿出来,皇帝轻轻吁一口气,耳边传来铭恩不停的抽泣之声,皱了眉头硬声道:“铭恩十分伤心?”      铭恩哭道:“想到日后不能侍奉皇上,小人伤心……”      又哀哭起来,皇帝没理他,回到福宁殿,拿过一道圣旨对承恩道:“去,到外面丹陛上大声宣读。”      铭恩揉揉眼睛,皇帝说声快去,过一会儿铭恩哭着进来了,进门跪倒在地叩头谢恩,原来皇上下旨封他为左班都知,侍奉先帝的左班都知,奉御命看守皇陵去了。铭恩哭道:“原来皇上逗小人的。”      皇帝唤一声铭恩:“大昭国二皇子,贿赂你多少块大理石?”      铭恩心中一凛,忙忙说道:“小人的兄长在家乡为小人的爹娘建墓葬,小人确实想用几块大理石,小人也知道大昭国盛产大理石,可小人没收过大昭国的贿赂,连个大理石子儿都没见过。”      皇帝探究看着他,铭恩诚惶诚恐,半晌听皇帝说道:“不是逗你,是警告,日后只可尽心侍奉,不可私自与后宫来往,更不可帮着任何人来驾前邀宠。”      铭恩抬起头,帝王眼光沉沉,铭恩敛肃了情绪,趴在地上磕头道:“小人知道了,小人就算粉身碎骨……”      皇帝摆摆手,铭恩不敢再啰嗦,从地上爬起来往外退去,皇帝说声等等,将银盒掷了过来,铭恩小心说道:“皇上喉疾已愈,不可再吃糖霜了,皇上忘了,小时候牙疼……”      皇帝一拍桌子:“不许再提小时候的事。”      铭恩忙答应一声,捧着银盒出去,边走边想,小时候就爱吃糖,有一次从厨房偷了一罐,吃下去又吐又泄不说,夜半开始牙疼,疼得在炕上打滚,牙都换得比别人早,好在没有长歪。      我既是左班都知了,今日我就做主,不能再去沉香阁要糖吃。      皇帝看着书,手不时去几上拈来拈去,几次落空恼火不已,大喊一声铭恩,铭恩哈着腰走进,笑说道:“沉香阁没糖霜了,公主说,这种糖霜熬制繁杂,半年后才能再有。”      皇帝咬一下牙,似乎微微有些酸涩。      夜半皇帝就寝,铭恩在殿外伺候,正靠着暖炉昏昏欲睡,殿门哗啦一声大开,皇帝一手捂着腮帮,一手恼怒指着他说道:“都是你,好好的,给朕吃什么糖霜。”      ……    正文 雪茶   君婼早起觉得口干舌燥,簌了口含一颗糖霜,看着罐子唤声采月,采月忙过来道:“铭中官又来要过一盒子,就剩这些了。”      君婼诧异道:“吃那么多颗下去,不怕牙疼吗?”      采月笑道:“嘱咐了铭中官,让皇上慢些用。”      君婼说声妥当,换衣往紫宸殿而来,今日上圣皇太后分外和气,哭过一场便携了皇太后的手,唤了君婼,一起往偏殿而来。      众人坐下吃茶歇息,皇太后小心说道:“皇上昨夜牙疼,折腾了一宵没睡,我想着瞧瞧去,又怕……”      上圣皇太后斜她一眼:“自己的亲儿子,想瞧便瞧去,还要老身陪着你不成?”      太后忙忙应道:“正是此意,求姐姐陪我一道去。”      上圣太后摇头:“去做什么?碰一鼻子灰?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从出生便扔出去不闻不问,他难免怨忿,且慢慢来吧。”      君婼听到皇帝牙疼,敛了眉眼喝着茶,心中暗想,一天一夜吃了两盒子,也太嘴馋了,比摘星还馋,又一想高高在上的帝王那冷冰冰的面孔,断定不是嘴馋,应是急着治愈喉疾。      两位太后相携回宫,君婼唤来采月,嘱咐去福宁殿给铭恩送些青竹雪花茶,干嚼可以缓解吃糖过多引起的牙齿酸疼。铭恩笑眯眯收下了,进了殿中,却不敢说是来自沉香阁,只说是太医院送来的。      皇帝一听要干嚼茶叶,皱了眉头,茶叶冲泡尚可,干嚼则又苦又涩,说声搁在一旁,铭恩瞧一眼皇上脚下铜盂,忙揭开瓷罐道:“此茶名曰雪花,产自雪山之上,皇上瞧瞧?”      皇帝瞟了一眼,就见罐中一粒粒形如雪花的白色空心草,偏过身子仔细瞧了瞧,铭恩忙道:“此茶乃是杀青揉捻后装入生长一年的嫩甜竹筒内,用文火烘烤制成,味美清香,鲜嫩回甘,皇上尝尝?”      皇帝迟疑着,抚一下肿胀的腮帮,手指拈一粒放入口中,试探着嚼两下,舒展了眉头。      铭恩忙递过一把银勺,看皇上舀一大勺,抢一般捧起瓷罐,将一个小瓷盒装满,其余的攀着木梯放于博古架的最上层。      下了木梯看一眼皇上,埋头于御案,一手捂着腮帮,一手批阅奏折,心中暗自叹息,皇上嘴刁,御膳房每次传膳,动不了几筷子,怎么一碰公主给的东西,就成了馋嘴的孩子?大概果真是天作的姻缘。      可皇上已出言警告,他不敢再提起沉香阁半个字。      夜里瓷盒空了,第二日一早他进来奉茶,御案前茶盏中飘出清香,皇上正翘着唇角喝茶,抬头瞧一眼博古架,瓷罐已不见踪影。      铭恩出了殿门在廊下站着,心想,许是皇上顺利登基,心情愉悦,便带出一两分的孩子气,心下不由为皇上高兴。      早膳后在垂拱殿,听到豫州徽州今日降雪,皇上难得朝奏报的宰辅微笑了一下,礼部侍郎看龙颜大悦,忙奏报说黄河流经的吉县,近日挖出一座千年石像,石像额头上刻着天圣二字,预兆今日之殷朝,真龙诞于九天,帝王……”      皇帝掌击在御案上,啪一声巨响,礼部侍郎身子一抖,底下的话咽了回去,皇帝沉着脸盯着他,眼光锋利如剑,冷声道:“那么多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这样的无稽荒谬之谈,你也敢到朕面前来上奏。”      礼部侍郎吓得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果真是有啊,皇上,臣不敢捏造。”      “果真有也是巧合。”指指他道:“到吉县任县令去,为官一任该做些什么,想明白了再回朝。”      礼部侍郎谢恩后,哭着告退,吏部尚书瞧一瞧形势,忙奏道:“礼部主事张拱为官多年,饱读诗书克己奉公,臣奏请补礼部侍郎缺。”      皇帝哂笑:“张拱?皇太后之弟?朕的亲舅舅?”      吏部尚书说是,皇帝站起身:“他为礼部主事,都是白领朝廷俸禄,革职吧。”      吩咐毕拂袖而去,朝臣们看着皇帝背影,小声议论起来,宰辅尾随而来,婉言提醒:“皇上,国有国法官有官制,不可一言就立一言就废。”      皇帝倒没恼,点点头道:“宰辅说得有理,一应的程式公文,便后补吧。”      铭恩哈着腰远远跟着,看皇上进了福宁殿,还是这样的脾气,一丁点没改,不久殿内飘出淡淡的茶香,铭恩严肃望着天空高远,琢磨道:“皇上究竟将雪花茶藏哪儿了?若是用完了,再找我要,可如何是好?”      打发小黄门去内藏库太医院尚食局问过,晴天霹雳,都没有,内藏库正使让小黄门传话曰:“雪花茶产于雪山,产量极小,乃是大昭国皇宫御用之物。”      铭恩又多一层忧心,皇上博览群书,若知道此茶来自大昭国,又坐实了我欺君罔上的罪名。      铭恩忧虑重重,悄悄来到沉香阁拜见君婼,自从登基大典后,紫宸殿一应仪式松泛了些,君婼午时可回阁中稍事歇息,正懒懒歪在美人榻上,采月捏腰摘星捶腿,舒服得小声哼哼,听到铭恩求见,忙起身端坐了。      铭恩看到君婼,又犹豫了,不知能不能说,君婼看他一脸为难,便遣散左右,铭恩看君婼随和,心想公主虽未和皇上圆房,可是牵巾拜过堂的,是正经的夫妻,有何不能说的?      便絮絮从糖霜说到雪茶,又说皇上嘴刁,没见过对吃食上心,君婼手掩了唇:“原来皇上嗜甜吗?”      铭恩点头:“就是想问问公主,那雪茶,可还有?”      君婼笑着拿过又一个瓷罐,揭开来只剩了底儿:“采月与摘星喜欢,一路上只剩这些了。”      看铭恩苦着脸,笑说道:“且天气日趋寒冷,雪茶性凉,不宜多饮。我还有一种寿耳茶,温补养胃,皇上喜甜,冲泡前加一块糖霜即可。”      铭恩抱着寿耳茶,千恩万谢走了,摘星进来噘嘴道:“咱们的好东西,都给出去了。”      采月在一旁道:“不是给铭都知,是给皇上。摘星说说,皇上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就是脸太冷太硬,连亲娘都不认的人……”采月捂了她唇,摘星闷声嘀咕,“亲兄弟都可以杀的人……”      君婼蹙了眉:“摘星,不可再说这样的话。”      一个嗜甜的人,能有多坏?君婼眯了双眼趴到榻上,就听采月在耳边道:“公主可喜欢皇上吗?”      君婼摇头:“只见过几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不过,我不怕他。”      昏昏欲睡中唤一声采月:“可有书信吗?”      采月未回答,便没了声息,已是睡着了。      过了三日,皇帝找铭恩要雪花茶,听到铭恩说稀有,不悦道:“既稀有,又何必拿来,吊朕胃口?”      铭恩忙道:“是为了给皇上治牙疼,不是为了泡茶。”      皇帝更加不悦:“治牙疼,为何偏要拿茶过来?”      铭恩看寿耳茶饼通体发黑,知道让皇上瞧了定会不喜,便照着君婼所教之法冲泡,揭开壶盖芳香四溢,取一把扇子顺着殿门往里扇,不一会儿皇上踱步而出,皱眉看着他。      铭恩忙捧了茶水进去,只给茶水不给茶叶,且一日只有一盏。糖霜从一颗到半颗,渐渐便去了,皇帝也不觉,数日后,用膳胃口好了许多。      紫宸殿停灵二十七日后,梓宫移至寿皇殿,等着皇陵建成择日下葬。      那日,皇帝再次双泪长流,天公也在助他,零零洒洒飘下雪花,人皆曰,皇上孝心动天,苍天也为之垂泪哭泣。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皇帝守孝二十七日后,除了斩衰,开始临朝听政。      后宫中更松泛了些,君婼只用每日早晚前往寿皇殿,两宫太后逢七才往。      君婼补足了觉,便自得其乐,享受得来不易的清闲时光,时令入了十一月,已是严冬季节,一场大雪后,她带着采月摘星,去后苑扫树枝上的雪,以备治香之用。      从后苑回来,就见阁外梅树下站着两位女子,一位罩了雪貂斗篷,一位穿莲青斗纹穿花鹤氅,因在丧期,都是素净的颜色,站在含苞的红梅树下,分外好看。      君婼守灵时见过这两位女子,总跪在离她不远处,因其时情形狼狈,谁也顾不上理谁,只在心中猜测是先帝的嫔妾。      两位女子过来盈盈下拜,口称君姐姐,君婼一愣,郑司赞在旁小声说道:“这两位乃是婉娘子与蓉娘子,入宫后居流云阁,离沉香阁不远。”      君婼在大昭国听到的是,殷朝太子没有妃妾,怎么突然来了两位娘子?      郑司赞看着这两位娘子,婉娘子容貌妍丽性情活泼,蓉娘子温顺柔和举手投足间娇怯怯的,一动一静相得益彰,听说这两位在皇上为皇子时就在王府伺候,皇上册封太子后,跟着入住庆宁宫,虽无名无分,皆言太子待二人亲厚,如今入内宫有阁份,将来不是妃也是嫔。君婼公主虽说地位更尊,却比不上二人与皇上的情分。      今日二人不期而至,是何来意?    正文 二美   君婼微笑着回礼,婉娘子站直身子伶俐笑道:“近来宫中多事,未来得及拜见君姐姐,今日特来探望。”      蓉娘子垂着眼帘,似乎羞于与人对视,声音低弱说道:“失礼之处,还望君姐姐海涵。”      君婼请二人进了阁中,婉娘子踏进门槛,嗅一下笑道:“好香,听闻君姐姐擅治香,果真名不虚传。”      蓉娘子便笑着附和,君婼请二人坐了,命人上茶,进了寝室脱下湿了的鞋袜,换了衣衫出来,婉娘子赞叹不已,刚刚在外面一身青,依然掩不住她的明媚,这会儿换了衣衫,细钗软履,身上月色窄袖锦袄,同色裙,只裙角绣一枝鸢尾,飘逸而来,在榻上倚靠了,笑看着两位不速之客。      蓉娘子指甲悄悄掐进掌心,用足心思精心装扮,似乎都不及这公主随意的一颦一笑,为何要来?虽然她未入殿居住,可她以太子妃之尊入的东宫,自己拿什么跟她比?      君婼抿一口茶,看一眼两位娘子捧着的手炉,两手捂了茶盏,掌心渐暖,茶香在掌心温暖下更加馥郁,略略沉吟后笑说道:“我入东都之前,听闻殷朝太子没有妃妾,二位突然前来,倒叫我手足无措。”      二位娘子不想她如此直接,端着茶盏的手颤了一下,就听伶仃仃两声细想,婉娘子笑道:“皇上为王爷时,妾便入了王府,只是无名无分,蓉姐姐也是一样……”      蓉娘子接过话头笑道:“皇上一直待我们很好,虽无名无分,却也心满意足。”      婉娘子看她一眼,她假装不觉,只对着君婼羞涩一笑。      大昭国乃是一夫一妻,君婼虽知道殷朝男子三妻四妾,可听说太子没有妃妾,她便想着自己嫁过来,也不让再有就是,谁知竟然藏着没有名分的两位,不为外人所知,如今这情形,都叫她姐姐,只怕是要有名分了。      无端便对皇帝多出一分厌恶,既然左拥右抱,为何不明着三妻四妾,还要藏着掖着,这两位女子也好生奇怪,无名无分的,竟然说很满足,认为皇帝待她们很好。      婉娘子话多,问起君婼大昭国风土人情,君婼说起故国景致,婉娘子笑说有生之年要去瞧瞧,君婼笑道:“更有一桩与殷朝不同,大昭国男子只娶一妻,妻亡续弦,断不会纳妾。”      婉娘子不由神往,蓉娘子却咬了唇,她言外之意,难道是要独霸后宫吗?断不能让她得逞。      想着便怯生生说道:“妾二人身份卑微,虽心中惦记皇上,不敢前往福宁殿,君姐姐身份尊崇,若是见了皇上,不用提起妾二人,只要让妾二人知道皇上安好,妾二人便安心了。”      说着话已泪盈于睫,郑司赞心中一声冷笑,这是看着皇上守丧期满,过不了几日会来后宫,若来后宫,头一个来的,便是这沉香阁,牵巾拜堂后没有洞房,总要补上,才能给大昭国交待不是?      君婼一笑:“瞧得出来,蓉娘子相思辛苦,不过,我也从不去福宁殿。”      婉娘子在旁道:“蓉蓉若想皇上,自己去福宁殿瞧瞧就是,大不了被轰出来,皇上还能将你砍了头不成?”      蓉娘子一咬唇:“君心难测,妾不敢去。”      婉娘子笑嘻嘻道:“过会儿离了这里,我便去一趟。”      蓉娘子惶急看着她:“虽说皇上喜爱你直来直去的性子,也不是没给过你冷眼,就老实些吧。”      婉娘子登时放下脸来,不悦说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皇上那是与我顽笑,不是给我冷眼。”      蓉娘子笑道:“你自然是不肯认的,依皇上的性子,怎会跟人顽笑?”      婉娘子嗤一声笑:“你对皇上又知道多少?我与皇上情分不同,我以命救过皇上一命。”      蓉娘子不说话,婉娘子忿忿说道:“怎么?你当我是吹牛?那会儿俭太子提防皇上,欲要杀之而后快,我碰上了,便扑过去挡了一下……”      蓉娘子听她提起俭太子,起身过去一把捂住她嘴,低声道:“信口胡说,不要命了吗?”      婉娘子身子一个激灵,涨红了脸,低了头再不说话,蓉娘子歉然看向君婼,就见君婼手支了颐,似笑非笑看着二人,蓉娘子一惊,今日为何而来?怎么能当着她的面,与婉婉斗起嘴来?      怀了歉意说道:“妾二人这些年深居简出,被宠坏了,一时忘形,请君姐姐勿怪。”      君婼点点头,回头看一眼漏壶,蓉娘子忙站起身道:“君姐姐既疲乏了,妾二人这就告辞。君姐姐这屋中香气清雅,令人心旷神怡,可能赏妹妹一些?”      君婼笑道:“非是我小器,只是皇上准我治香,未准我随意赠人,这样,蓉娘子若能求得御准,我定派人送至流云阁。”      蓉娘子脸上泛出欣喜来,当真是一个去见皇上的好理由。      君婼送走二人,仰起头看摘星折梅,捧回到阁中插入案头梅瓶,看着艳红的花苞,枝桠间尚留着残雪,眉开眼笑赞叹道:“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当真好景致。”      蓉娘子与婉娘子没走几步,一位小宫女匆匆而来,瞧见蓉娘子定住脚步,欲言又止,婉娘子此时已忘了刚刚的惊怕,朗笑道:“蓉蓉害羞,调/教出的人也这般模样,有话就说。”      小宫女行个万福礼,恭敬说道:“太后的外甥女儿,夏大姑娘又进宫来了,打扮得仙女一般,去了庆寿殿。”      蓉娘子一个眼色,小宫女忙避得远远的,婉娘子嗤笑道:“当年先帝为太子指婚,夏家寻死觅活,死也不肯答应,最终以外祖母去世,守孝三年回绝了,她的母亲来自生番,谁知道她的外祖母真死假死,这会儿看皇上顺利登基,就又巴巴进宫来了,真是厚脸皮。”      蓉娘子点头:“上圣皇太后,这是想让外甥女做皇后呢。”      婉娘子问道:“难不成,要废掉大昭国公主?”      蓉娘子摇头:“尚未立,何用废?”      婉娘子愣住,蓉娘子笑道:“你且琢磨去吧,我到后苑走走。”      来到福宁殿外上了丹陛阶,铭恩瞧见她小跑步迎了出来,笑嘻嘻挡住去路:“皇上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蓉娘子请回吧。”      蓉娘子便问谁在殿内,铭恩摇头:“这个,蓉娘子不便打听。”      一个人哈着腰退了出来,原来是庆寿殿殿头方允,方允出了殿门,擦着额头冷汗对铭恩低声道:“不过一顿膳,怎么就气成这样?”      铭恩不说话,不防殿内一个茶盏掷了出来,听到皇上怒声说道:“朕这些日子就寝用膳都得掐算着时辰,她们倒有闲暇在后宫做文章,无知妇人。”      方允身子颤了一下,带着身后小黄门逃一般离去。蓉娘子瞧一眼殿内:“可是为夏大姑娘?”      铭恩点点头,蓉娘子面现喜色:“就知道皇上厌恶她。”      铭恩看她一眼,皇上是厌恶她,可皇上又何曾喜欢你?你有什么可高兴的?拱拱手客气说道:“蓉娘子请回吧。”      皇上唤一声铭恩,铭恩哈着腰跑了进去,听到皇上大声吩咐道:“传旨下去,朕要为先帝守孝三年,三年不会踏足后宫,让她们死心便罢。”      蓉娘子腿一软,紧紧攥住丹陛石栏,三年,三年后自己二十有一,还有何指望?远远眺望着庆寿殿方向,或许投靠太后是个不错的主意。      皇帝守孝旨意一下,前朝大赞皇帝孝心动天,后宫却各有打算。      上圣皇太后因夏大姑娘进宫,才知自家兄弟早已被发配到边疆,只是对她封锁了消息,心下暗恨不已,听到皇帝要守孝三年,暗自高兴,也好,这三年不用担心皇嗣出生,有些事还可缓缓图谋。      皇太后心中担忧,想到皇帝的冷脸,也不敢说什么,生怕说多了,惹他更厌恶自己。      郑司赞斟酌一番形势,自请回到尚仪局去,未几,被调往庆寿宫当差。      惟君婼自得其乐,梅花香中加了雪水,香气更加清雅,萦绕满室,与采月摘星围炉而坐,烹茶品书,带来的一箱子书读完大半,不觉已是腊月。      这日收到大昭国来的书信,皇后在心中殷切思念,君婼读着信,心口钝钝得闷痛,信末,皇后叮嘱,君婼与殷朝皇帝恩爱齐眉,共保两国江山安稳。      说到底,是要保一国江山,大昭于殷朝而言,可有可无,而殷朝于大昭,乃是依靠。      君婼恍然,自己是带着使命嫁过来的,何以竟忘了?一直以为,皇帝登基她便是皇后,可宫人们一直以君娘子呼之,让采月问过,原来皇帝册封后才是皇后,若皇帝不册封,就只能是娘子的身份了。      皇后与妃子或者宠妃区别何在?皇后才是这后宫的主人,所有妃子说到底,不过是皇后的臣属,即便有两宫太后,这宫中也是皇后的天下。      既然区别如此之大,似乎只有做皇后,才能达成使命。      可如何做到?她向来被宠着疼爱着,不知如何去讨好他人?思来想去,皇帝嗜甜,若是为他研制出几样特殊吃食,另外,再来几场偶遇,可能讨他欢心?      君婼看着铜镜中,据说这容颜,可倾倒众生,这殷朝皇帝,可是众生中的一员?    正文 示好   君婼颇费了些心思,从大昭来东都沿路的美食都写下来,仔细回味着,最后选定一样,泰宁糍粑,不过她下了功夫进行加工改良。      皇帝爱吃糖霜,爱喝雪花茶,他的口味偏甜,但是清甜,要做到甜而不腻,再带些清香气。      雪水煮茶倒入糯米中蒸饭,蒸熟后趁热捣碎,捏糍粑的时候包入糖浆,糖浆中加了青果去腻,掺了刺玫花汁上色,她嘱咐宫女们捏得小一些,龙眼一般大小,圆圆的白白的,一粒粒排列整齐,一股股清香扑鼻,宫女们一般捏一边悄悄咽口水,捏好后再用雪花茶熏蒸,出锅后表皮晶莹剔透,隐隐可看到其中一抹粉红。      摘星不停伸出手,都被采月打了回去,君婼待晾凉尝了一个,蹙眉道:“滋味尚可,只是这糖汁儿晾凉后便凝结成团,不好,若是一咬能流出来,就更妙了。”      宫女们七嘴八舌出主意,这个说再加些水,那个说不如加些油,另一个笑道,加油更得凝结成块,芳芸笑道:“前几日去御膳房,西域进贡一种柰油,油而不腻,这样冷天也不结块,闻着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君婼眼睛一亮,殷朝宫中御膳房,多用牛油羊油猪油,柰乃是果木,提炼出的油定会不同,便吩咐芳芸去御膳房讨一些来。做好的一盘子糍粑便赏给了宫女们,众人欢天喜地围坐着大饱口福。      饱口福还在后头,君婼下足了功夫,做了十数次方满意,装入双层的镶金紫檀食盒,早想好一个雅名,叫做玉香糍。      挑半上午的时候去,估计这会儿皇帝下朝后正好饿了,一身素净的装扮,披了月白的鹤氅,带着采月摘星往福宁宫而来,铭恩远远瞧见,从丹陛上迎了下来,瞧着摘星手中食盒,伸臂虚拦一下,笑道:“公主这是……”      君婼前行几步,采月和摘星往静处避了避,君婼瞧着铭恩神色,笑问道:“铭都知,是不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铭恩含笑道:“公主专程来为皇上送吃的?”      君婼点头:“我在沉香阁做了三日,试了十数次方做出来,该是合皇上的胃口。”      铭恩摇摇头:“公主若早几日来,兴许是好事,如今却是来的不是时候。”      看君婼疑惑,压低声音道:“这几日的事,公主未听说?”      自从皇上守孝三年圣命下达后,这宫中便再没什么人跟她来往,就连郑司赞,君婼在心中都当她是自己人了,不想到了庆寿殿当值,在寿皇殿遇见过几回,见了她十分客气,好似忘了沉香阁近月余的相处,君婼心中有些难受,只是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笑一笑说道:“还请铭都知指点一二。”      铭恩忙道:“指点不敢说,皇上守孝三年不入后宫,都急了,蓉娘子来送过一次参汤,婉娘子呢,等在皇上前往龙章阁的路上,皇上对两位娘子客气些,虽不悦倒没发作,只说下不为例。不想那夏大姑娘也来这一手,带人托着食盒等在皇上下朝后回福宁殿的御道上,还说是奉了上圣皇太后懿旨,皇上碍于人多没有发作,径直前行,夏大姑娘就在身后跟着,黏上了一般,甩都甩不掉,仗着上圣皇太后,有恃无恐……”      那日皇帝上了丹陛阶跨进福宁殿,回头一瞧,夏大姑娘也跟了进来,坐下来笑了一笑:“装的什么?打开来瞧瞧。”      夏大姑娘一喜,忙忙屏退宫女,亲手揭开食盒盖,乃是精致的四色小点,皇帝拈起一颗,瞧着夏大姑娘十指上朱红的丹蔻:“是你亲手所做?”      夏大姑娘红着脸点了点头,皇帝笑道:“指甲上的丹蔻可和到了面中?”      夏大姑娘张了张口,尴尬失措,皇帝手上小点扔进口中,一下没嚼便吐了出来:“甜腻糊牙,手艺太差,拿着食盒回去吧。”      夏大姑娘眼泪都要下来了,皇帝瞧她一眼:“这就受不了了?下次再来,便不会这样客气,太后若再召你进宫,找个托辞推了,否则,夏家跟你舅父家一般下场,去吧。”      夏大姑娘慌得顾不上唤人伺候,捂了脸便走,皇帝唤声等等,指指食盒道:“带上你的东西。”      夏大姑娘臊着脸过来,皇帝好整以暇看她抖着手盖食盒,唇角微微一扯,说道:“三年前朕初回到东都,上巳节的时候,俭太子的伴读出言羞辱,其余人作壁上观,夏姑娘仗义执言,虽说你意在引起俭太子注目,却也算是帮朕解围,是以朕今日待你客气,听说那日夏姑娘脚下扔了多株兰草,回去嫁了人再进宫来,朕会对你更客气些。”      铭恩在外瞧着夏大姑娘捂嘴哭着出来,下丹陛阶的时候踉跄着脚步,后背一直在颤抖,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替她庆幸,今日皇上在早朝听到奏报,豫州徽州一场雪后,补种的冬麦苗泛青,另有奏报说粮草冬衣抵达边城,戍边将士军心振奋,皇上心情大好,若非如是,不知会如何对待这位夏大姑娘,在御街上将食盒扔她脚下也是极有可能。      君婼听到铭恩一番话,看来这位皇帝讨好不得,唤摘星过来,将食盒递给铭恩,笑道:“若非铭都知善意提醒,我也得灰头土脸出来,这玉香糍送于铭都知尝尝,以表我的谢意。”      铭恩茫然道:“玉香词?竟是写的诗词吗?”      摘星笑道:“糍粑的糍,是我们公主想的雅名。”      铭恩笑说果真雅,君婼看他接了过去,忙带着采月摘星抽身就走,边走边想,好在有铭都知,不过有郑司赞在前,这铭都知可不可信,她也不那么笃定。      又想到皇帝对夏大姑娘一番话,果真是一点脸面也不留,还说是客气,不客气会怎样?将她带的东西扔到脸上?看来皇帝非怜香惜玉之人,自己还是安生呆着,泰然处之,日后时光长着呢。      当日福宁宫一场素宴,她觉得上圣皇太后非皇帝对手,不过再怎么也是太后,是后宫中最尊贵的人,她与母后是闺中密友,应该照拂我吧,君婼自我安慰。      沉香阁遥遥在望,摘星笑道:“这玉香糍,我学会做了,回去蒸一大锅来吃。”      采月就笑,君婼思忖着笑道:“母后定会给上圣皇太后来信吧?”      采月笑容略滞,进了阁中摘星跑远了,采月方道:“皇后殿下与上圣皇太后虽有交情,可鞭长莫及,上圣皇太后待公主如何,如今也能看出几分眉目,公主,万事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君婼点头说有理,采月忧心忡忡:“这沉香阁若一座孤岛,我们孤立无援。”      君婼笑道:“别苦着脸,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先熬到梓宫移至皇陵安葬,早晚不用前往哭灵,得了闲暇再慢慢打算。“      采月叹口气:“安葬后,公主便得每日前往庆寿宫与宝慈宫,晨昏定省,风雨无论。”      君婼笑道:“不用哭就是好事,再说了,到两宫太后处多走动,方能探听虚实,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采月不说话,君婼推她去与摘星凑热闹捏糍粑去,看着采月过去,听着宫女们低低的说笑声,君婼逗弄着廊下的画眉,尚有三载,后位,可徐徐图之。      铭恩揭开食盒悄悄尝了一个,美妙的滋味从舌尖通过喉咙进入肚腹,从头到脚都轻快起来,不敢再尝第二个,这样的美味只有皇上能用,膳点传过来的时候,铭恩添一碟香玉糍,为皇上斟一盏寿耳,端了进去。      半个时辰后进去,皇帝正埋头写字,御案旁小几上茶已喝干,膳点一下未动,只有那香玉糍,一粒没剩。      铭恩瞧着光盘子直笑,这事儿可就奇了,好象但凡经了公主玉手的吃食,皇上就喜欢得不得了。      看皇帝姿态闲适,小心说道:“后苑中红梅绽放,皇上可要去瞧瞧?”      皇帝头也不抬:“看花赏月,故作风雅。”      铭恩便不敢再说话。      第二日膳点端来,皇帝瞅一眼问道:“昨日那个圆子……”      铭恩忙笑着回禀:“叫做香玉糍。”      本以为皇帝又要说附庸风雅,谁料竟笑了笑:“那圆子确实取了香之精玉之魂,滋味美妙,名也甚好,哪位御厨做的,传下去打赏。”      铭恩不敢提沉香阁,背着人将剩下的几个圆子吃了,只吃得口舌生津眉开眼笑。      亲自将赏赐送到沉香阁去,笑对君婼说皇上十分喜欢,君婼一笑,心中暗想,只喜欢不成,离不开才好,回馈铭恩一盒柏子愈疾香,笑说是:“此香强经壮气,乃是我为自小服侍我的中官所治,中官如今年近八十,没有遗淋之痛。”      这宦人去势,老来都有淋尿的毛病,身体弱些的,三十来岁夏日腰间就得裹着厚厚的巾帕,铭恩也常怀担忧。他出了沉香阁,打开香盒,就见盒盖里面详细写了用法,想来是公主怕他尴尬,便没有口述,      铭恩抹着眼泪,一抬头瞧见后苑疏木掩映下的太清楼,太清楼藏书无数,皇上忙过这阵,总得去吧?皇上生活极有规律,一旦养成规律,公主也按规律去后苑游玩,总能碰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