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开端      第一章   开端      大唐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      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的安禄山借口“忧国之危”、讨伐杨国忠,于范阳起兵。      十二月十三日,叛军攻占东都洛阳。      天宝十五年元月初一,安禄山于洛阳称帝。同年,玄宗逃亡入蜀、安禄山攻占长安。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      江湖群侠挺身而出,摒弃恩怨、联手御敌,欲力挽狂澜、救国于危难。      至德二年五月,安禄山次子安庆绪率精兵十三万挥师南下、兵临雎阳。万花谷率所有成年弟子相助守城,拒叛军于江淮之外。至十月,无人来援、粮草尽绝,所有万花弟子并守城将士尽数战死,杀敌军十二万。      宝应二年,安史之乱平。      同年,万花闭谷,不再为外人所道。      ……      叶霖这个澡洗得有点久——为了手头的这个项目,他带着手下人起早贪黑了一个多月、几乎是天天加班,总算是在昨天顺利地交了项目。虽然叶氏本来就是他家的产业,但他并不是独子、还有个兄长始终在一旁虎视眈眈、让他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      不过好在刚交了项目,眼下至少是能够安安稳稳地好好休息一下了。      男人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擦干了身体,也不穿上衣、只是随手套了条长睡裤,难得没什么形象地裸-露着结实的上半身、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浴室里出来——虽然只是初春、但这几天的气温也并不算低;公寓又反正是只有他一个人住,难免就也随意了一些。      毕竟,前阵子实在是太累了。他现在就只想倒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觉。      只是当他才刚一踏进自己的卧室,只一瞬间就猛地停下了脚步——在他那张整洁的大床上,躺着一个人。      距离离得有些远,他一时看得并不太清楚。只能大致看见那人似乎是穿着一身繁复的黑色衣服、一头长而乌黑的头发披散在浅色的床单上,显得异常显眼。      看那头长发,想必应该是个女人。      但不管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是极不正常的——这公寓的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他去洗澡前床上明明还是空无一人。      他下意识抬眼看了看窗——和他去洗澡前一样,牢牢地关着。      他愣了愣,很快又忍不住微微摇头——他住的是十五楼,哪有什么小偷能从窗外摸进来?就算是真的摸进来了,难道就为了像现在这样睡一觉?      叶霖不是个胆小的人,在原地停顿了一会儿、放下擦头发擦到一半的毛巾,绷紧了浑身的神经慢慢往自己的床边走。      走得近了,他才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异常违和的地方——这人身上穿的衣服层层叠叠、繁复精致,根本不像是大家平时穿的。如果非要说的话,倒不如说像是……古装!      没错,就像是影视剧里的那些古装,但比起那些却又显然精致端庄了许多——叶霖的视线掠过那人衣服上考究精美的暗纹,心里古怪的念头越来越深、微微拧起了眉头。      那人似乎是睡得极沉、一直到男人都已经走到了床边也没有半点惊醒的征兆。      叶霖莫名地安心了一些,微微俯了身、低头想去看个究竟。      虽然通过那头长发已经猜到应该是个女人,但事情却仍旧有些令他意外——出乎意料地,这人居然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她看起来最多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五官长得极其精致漂亮,然而脸色却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是一片惨白、嘴唇淡得像是没有半点血色,看起来几乎有些令人心惊。      虽然仍旧是来路不明,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而且还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总是难免让人下意识地就降低了不少防备。叶霖弯了点腰、伸了手想要去叫醒她问个清楚:      “你……”      男人才刚出口一个字、刚伸到一半的手就和他的声音一起戛然而止、停滞在了半空之中——他只觉得有什么在眼前一闪而过、随即胸口一麻,下一刻,整个人就像是忽然僵住了一样怎么都动弹不了了!      不止是动不了,就连张口说话都办不到——不管他怎么尝试,半点都动作不了、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向来镇定从容的男人破天荒地有一瞬间的慌乱。      然后他就看见,躺在床上的女孩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长了一双略显狭长的凤眼,本来应该是极其柔美的眉眼——事实上,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时候,看起来确实安静秀美极了。然而出乎意料地,她这一睁眼,那一双凤眼里居然像是带着一股慑人的凛然杀气。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简直觉得像是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尸山血海,连他都忍不住为之心惊肉跳。      幸好,很快那双眼睛里的杀气就消退了下去,回到了与她相称的平静和清明。      “足下何人?”少女终于开了口——她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沙哑,像是连开口说话都艰难到了极点。只是说了这短短四个字的一句话,她惨白的额头上立刻就沁出了一层薄汗。      叶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目光晦暗不明——倒不是他不想说话,实在是根本就发不出声音。      少女微微顿了顿,似乎是也意识到了些什么,有些费劲地再一次慢慢开口:      “你若答应……不高声呼救,我便……替你解开穴道。”      这一次说的话有些长,显然对她来说更加艰难和痛苦,清丽姣好的脸上早已满是汗水。但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过半分,脸色平静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稍稍停顿下来歇了一会儿,很快又接着道:      “你当明白,我虽伤重,但取你性命亦不过举手之劳。”      她说完,见叶霖虽然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然而眼神镇定、显然并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之辈,心里也不免稍稍安定了一些,但却依然不敢有半分轻忽,最后一次向他确认着:      “你若答应,就眨眼两次。”      叶霖没有犹豫,连着眨了两次眼睛——显然这少女说的并不是凭空恐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答应他没有第二种选择。      见他答应了,少女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然后努力屏息提气——其实她并不是刚刚才醒,在这个男人踏进这屋子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然而她身上的伤实在太重、万不敢轻举妄动,这才闭着眼睛佯装仍在昏迷之中、待得这人放下戒心来查看时一招将他制住。      然而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不只看到了这个男人,更看清了这间屋子——她竟从来没有见过这周围的任何一件东西!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她怎么会忽然到了这里?她不是……早就应该已经死了吗?      围城五月、粮草尽绝、无人驰援——她还清晰地记得狼牙军□□-刺进自己胸口时的那种剧痛。      但不论如何,至少这人身无内力、不通拳脚,断然不会是狼牙军的人。少女心念电转,但却明白现在并不是去思考这些的时候,很快就定住了心神。先前点住他穴道的那一次出手几乎已经耗尽了她仅剩的一丁点力气和内力,这时候不得不再一次咬着牙努力催动内力。      叶霖沉默着看她。      又等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见到她艰难至极地慢慢抬起了手臂、伸了手并起食指和中指。她似乎是真的伤得极重,连指尖都微有些颤抖。      叶霖垂下眼帘,看着她的指尖点上自己的胸口。      下一刻,她像是终于再也没有力气支持,才刚点上他胸口的手一下子滑落。      叶霖瞳孔骤缩、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瞬间睁大——      他是在弯腰查看她情况的时候被“定”住的,重心本来就不稳。刚才不动的时候还勉强能维持平衡,可被她这时候手臂一带,整个人一瞬间就失去了平衡、“毫不犹豫”地就栽倒了下去。      “穴道”还没有解开,他既不能动也开不了口,只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栽倒下去,瞬间就摔在了床上、正压在那个少女的身上。      少女似乎是真的再也没有了力气,连躲都躲不开,登时就被“砸”了个正着。叶霖当然不胖,但毕竟是个一米八五、身形匀称的男人,这么一下结结实实地摔下来,少女立时就是闷哼一声、脸上血色尽失,一时间再也支持不住、居然就这么一下子昏迷了过去。      温香软玉在怀,叶霖却半点都没有那些迤逦的心思——男人僵着身子压在少女身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努力地抬起眼去看她的脸、期盼着她能尽快醒过来给自己解开所谓的穴道。然而他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一直到他看得恨不得连眼睛都开始抽筋了,这才终于不得不强迫着自己守护视线。而后又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像是终于认命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正文 威胁   第二章   威胁      叶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依稀记得至少他睡着前看向窗外时,所能看见的所有人家的灯光都已经彻底暗了下去——毕竟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能动弹,实在是太过煎熬了、根本无法入睡。一直到最后他实在是疲惫得支撑不住了,这才终于迷迷糊糊地陷入了睡眠,临入睡前最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居然是——幸好这天是周五,明天不用上班。      一连拼命了一个多月、前一天又极晚才入睡,第二天自然醒得也晚。大概是睡姿的关系,叶霖第二天上午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肌肉都酸痛得厉害、连脑袋都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忍不住伸了双臂想伸个懒腰舒展一下。可才刚一有动作,忽然就觉得手腕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男人猛地睁开了眼睛、第一时间抬头去看自己的双手。      他骤然睁眼,双眼里居然清明锐利得没有半点刚睡醒该有的朦胧迷茫。然而只是在下一刻——在他看清自己双手的下一刻,眼底的锐利一瞬间就全部换成了懊恼与震惊。      他的双手,居然被绑在了床头!      绑着左手的是自己的皮带、右手上缠着的是自己的衬衣——都是他昨天洗澡之前脱下来挂在一旁衣架上的。      这双手被绑在床头的姿势、再加上浑身的酸痛,场景实在是有些诡异得厉害。饶是叶霖一向镇定,这时候也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在心底里狠狠地爆了一句粗口——这到底都他-妈是个什么事儿!      不过好在叶二少到底是个能稳得住的人,最开始的震惊之后,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打量起了眼下的情况——      他一个人被绑着手躺在床上,昨天晚上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子已经不见了。有些出乎意料的是,他好像终于能动了,而且……身上居然还体贴地被盖上了被子。      叶霖双手用力挣了挣,然而在察觉到双手被绑得极劳、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开之后,他很干脆地就放弃了挣扎、给自己省下力气和精力,转头打量起周围的情形。      一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又看到了昨天好像凭空出现一样的那个女孩子。      她正闭着眼睛、盘着腿趺坐在床边的地上。      这时候的时间应该是已经不早了,往窗外看去,几乎都已经要日正中天。天气晴好,阳光毫不吝啬地从窗口倾洒进来,照在她的身上,看起来居然是意外的安静和温柔,好像连她那头披散的长发和身上黑色的衣袍都带上了一层光晕。      叶霖一时间居然看得失了神。      一直到那个女孩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她的情形看起来似乎是比昨天晚上好多了,脸色虽然还是一片苍白,但至少已经不像昨天那样惨白得有些吓人,就连说话都比昨晚连贯了不少,只是依然显得有些干涩和艰难,“穴道被封则气血不畅、久之伤身,因而我醒后解你穴道、将你缚住。此皆不得已而为之,还请见谅。”      她说这话时眼底带着歉意、显得诚恳极了,然而口吻中却又是一派坦然和理直气壮——显然她口中虽然说着“请见谅”、并且确实怀有歉意,但如果他“不见谅”,眼前这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姑娘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一睁眼,完全就不是刚才那种温柔秀美的样子——叶霖这时候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为自己刚才看她失神的举动懊恼不已。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一直到叶霖终于回过神来,目光沉沉地看向坐在地上的少女。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也开了口:“你有什么目的?”      他没有问她是谁——这时候,已经不是他想问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答案了。她是谁,说不说都已经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但她的目的,不管自己问或不问,却总是会说的。      少女闻言,忽然扬了扬眉。      很奇怪,她明明脸色苍白、虚弱得连说话都很艰难,可她这时候一挑眉,却忽然就让他有了一种意气飞扬的错觉。      “我有诸事不明,烦请为我解答。”少女“从善如流”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然而却似乎并不需要得到男人的答复与应允,已然毫不停顿地将话接了下去,“此间何地?”      她衣着与说话方式实在是太过违和,叶霖一时间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却来不及细想——这少女看起来年纪不大、又温柔清丽的长相、这会儿更加虚弱得厉害,但眼下这么被她定定地看着,他居然觉得有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和危机感、让他不得不集中了自己所有的精神与心思、全神贯注地和她周旋。      “这里是我家,”叶霖试探着说了一个近乎废话的回答,见那少女闻言并不动怒、只是不置可否地再一次扬了扬眉,他却莫名觉得压迫感一瞬间更重,立时压下心里的那些念头,沉声补充着,“如果你要问更大的范围,这里是江城城西的天地云庭小区。”      “江城?”少女微微皱了皱眉、低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眼底有着显而易见的疑惑,然而却并不追问,很快就转到了下一个问题,“如今是何年月?”      叶霖这一回没有再试探,老老实实地回答着:“二零一二年,三月十七日。”      少女原本蹙起的眉头一下子拧得更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问:“你可知道大唐至德年间?”      叶霖学生时代虽然成绩出众,但历史向来学得一般,对至德这个年号完全没有什么印象。不过好在唐朝他总是知道的,当即也就先应了一声,眼神却是忽然间一下子幽深了下来——这少女的衣着和言行举止、再加上她的这个问题,让他已经隐约有了一些猜想。      少女一双凤眼里忽然就显出了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惊喜的光彩来:“至德二年与如今,相隔多久?”      虽说历史知识的储备不足以让他记起这个至德二年到底是哪一年,但至少唐朝大概是什么时候他总还是有个概念的,这时候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      “一千多年了。”      他话音刚落,少女一下子猛然怔住。那张先前始终沉着从容、甚至有些意气飞扬的脸上,忽然就现出了一种无措到了极致的茫然。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居然有些不忍心看她的眼睛——那双凤眼里,好像根本不应该出现这样的茫然无措,甚至隐约带着……绝望。      从昨晚两人相遇开始,每一次的交锋都是这少女稳占上风、死死压着他一头。叶霖的理智告诉自己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开口为自己扳回些什么,强压下心里莫名的不忍正要开口,那少女忽然一眼看了过来——      她眼底的茫然无措,居然已经全数压了下去。      然后她站了起来,往床边走了过来。      她显然还是虚弱得厉害,连身形都还有些不稳、脚下的步子更是虚浮得略带踉跄。她有些费力地走到床边、在床沿慢慢地坐了下来,然后又俯了身慢慢凑了过来。      没有了阳光的晕染,她的脸色好像忽然又白了许多,甚至比昨天晚上都还要苍白。      “得罪了。”叶霖隐约听见她似乎是低声说了一句,然而还来不及细想,就见她忽然间伸了手、并起了食指和中指——她的手指白皙修长,好看得几乎让人有些晕眩。叶霖怔了怔,忽然觉得颈侧一麻、居然不由自主地张了嘴,然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忽然就被人一抬下巴、下意识地咽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喂进了自己嘴里的东西。      男人一瞬间瞳孔骤缩、浑身肌肉死死绷紧,却识趣地并没有开口说话、甚至都没有挣扎,只是紧抿着唇死死地盯着坐在床沿的少女。      “我知道你恐怕已猜出我的来历,我确是大唐年间生人。方才你服下的,乃是我师门秘药,若无解药则每月月圆之月子时发作,届时痛苦难当、生不如死。你本无辜,然而此事匪夷所思,一旦泄露,必陷我于危难。出此下策,实乃万不得已。”      大概是知道这一次的所作所为比先前绑住他的手更严重多了,这一回她索性连“还请见谅”都没有再说,显然是根本就已经没想过能得到他的原谅。      叶霖抿了抿唇,看着她再一次倾过身、慢慢地解开了绑着自己的皮带和衬衣。      少女坐在床沿,看着好不容易终于挣脱了桎梏的男人第一时间坐起身来、满脸戒备地死死盯着自己。      相比起男人的紧张戒备,少女的神色却平静得几乎有些不可思议,这时候语气自然得像是在陈述着某个事实一样:“我万花谷素以医毒称绝,此乃师门秘药,除我门人,莫说解毒、就连中毒都察觉不了。你若不信,可按住脑后正中、发际上一寸处。”      叶霖下意识顺着她说的话伸了手、按向了自己的脑后,眉头一下子锁得死紧。      少女的话却依然还在继续:“再分别按向两侧与其相平、相距两指宽处。是否皆是僵硬不已、疼痛难当?”      叶霖顺着她的话再一次找到了位置按下。      然后他终于在一瞬间彻底变了脸色。      她说的一点不错——她指的那三个地方,确实又疼又僵。       正文 没出息      第三章   没出息      叶霖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慢慢收回手、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至多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      片刻后,他的神色依然彻底恢复了正常,平静泰然得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正有着性命之忧,只是不紧不慢地沉声开口:“威胁我对你没有好处。现代医术的发达程度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你那点毒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只要我把你的事说出去,你以为你会有什么下场?”      少女闻言看了他一眼,眼底居然微微有些意外、不答反问:“你这——也是在威胁我?”      叶霖没有做声,显然是一种默认。      那头的少女却忽然间就轻声笑了起来。      ——这是从昨晚到现在,她第一次笑出声来。      她眉眼精致、容貌昳丽、又正是女孩子最美好的二八年华,笑起来的时候不止极美,甚至还带着一种异常夺目的神采:      “真不巧,我也不喜欢被人威胁。”      “你这样说,莫不是在催我下杀手灭口?”她说着,眉峰微挑,显得一双凤眼越发狭长,却偏又没有半点媚色,反倒只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若当真如你所说这点毒不算什么,那你就不会在此时与我对峙,反而只会满口答应、先将我哄住,而后寻人解了此毒,不再受制于我。况——纵使你真能解毒,那也没什么紧要。求生固然是人之本能,不过我早已是个死人了。能侥幸重活自然是好,如若不能——再死一次,又能如何?”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随意得几乎像是在闲话家常一样。而后微微一顿、斜斜一眼随意扫来:“只是,你却绝不想死。”      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但这男人处惊不变、气度从容,想来应当也不是寻常人家。而越是聪明、越是富贵、越是不凡的人,通常也都越是不想死。      “所以,你不会说。”末了,她毫不犹豫地径自下了定论。      叶霖几乎是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一种超出掌控的无力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只能无声地妥协了——没办法,赤脚的不怕穿鞋的。看得出来,她确实如她所说,对生死并不那么在意。但她不在意,他却不能也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在无可奈何的妥协之外,他也总要再占据一些主动。      “说说你的事。”叶霖开口,“然后我可以告诉你这里的情况。”      “嗯。”少女似乎也并不是咄咄逼人的性子,这时候见两人已经达成了共识,也就不再多做纠缠,只低低应了一声,当下就爽快地自报了家门,“在下凌霄。”      叶霖微有些意外:“凌霄花的凌霄?”      对面的少女闻言,似乎是微微愣了愣,随即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否认、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角微挑:“‘大丈夫有凌霄盖世之志’的凌霄。”      她容貌清丽、身形纤细,脸色苍白、身受重伤。然而说这话的时候眉目疏朗、神色间又像是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自负和狂态,却偏偏又让人看得移不开眼、对她的自负狂妄更生不起半点反感。好像——她就理所应当是这样狂且自负的。      名士风流——连叶霖都忍不住有些诧异一向文采平平的自己居然能在第一时间就找出这样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眼前这人,尽管……他以前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居然会把这个词放在这样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身上。      叶霖几乎是有些失神,一直到安静的屋子里忽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一声轻微又莫名的“咕咕”声,他这才终于彻底回过了神来、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看去。      穿着墨色衣袍的少女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一边也正抬眼看了过来。两人视线相触的一瞬间,少女精致却苍白的脸上居然泛起了几分像是不好意思的红晕、飞快地移开了目光不再和他对视:      “你……有没有吃的?”      刚才威胁着要杀人的时候还理直气壮,这时候只不过是要东西吃,却居然不好意思得连脸都红了——叶霖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她刚才身上那种理直气壮的自负好像就在这一刻全数消失不见。也好像只有到了这种时候,她才终于有了点这个年纪小姑娘身上该有的娇柔和羞怯。      “我很久没吃东西了,很饿……”凌霄小声解释着,脸上的红晕越发扩散开来,一边说着一边还悄悄偷眼看他。      ——看起来居然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      叶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和喉头——手腕被绑、被喂了□□的感觉还历历在目,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居然还可耻地觉得,她这时候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男人有时候,大概真的是视觉动物——只要脸好,其他不管是什么好像都是可以原谅的。      男人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有些烦躁地一把掀开被子下了床。      他不常在家里开伙、又是连着忙了一个多月,这时候家里也没剩什么新鲜的伙食了。叶霖开了冰箱、从冷冻仓里找了一包水饺出来。      他正要关门,却看见一只白皙好看的手从斜里伸了过来——是一路跟着他进了厨房的凌霄。      叶霖偏过头,就看见小姑娘试探性地伸了手凑到冷冻仓跟前,在感觉到冰箱传来的冷气时一下子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她也不说话,只是又试探着摸了摸冰箱,然后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大箱子”,看着智能冰箱面板上亮着的指示灯和温度,然后又试探着伸手摸了摸发光的地方。      动作间她似乎是不小心按到了调节温度的按钮,伴随着“滴”的一声提示音,面板上显示的温度立时就降低了一度。小姑娘似乎是被那提示音惊了一下,一双凤眼登时就睁得更大了、眼里的好奇简直恨不得就要溢了出来。      然而出乎意料地,她眼里满是好奇和疑惑,却并没有半点对全然未知的陌生事物的紧张和害怕——叶霖其实也是有意带她进来厨房、给她看这些“高科技”,说得深刻些,是想试探试探她的反应、以此摸清她的性子以思对策,说得幼稚一点,其实就是想吓吓她。      平心而论,如果换了是自己是她、忽然到了全然陌生的一千多年以后——他做不到像她这样镇定从容。      “这是冰箱。”眼看着小姑娘好奇得简直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到冰箱上去了,叶霖终于是也忍不住淡淡地笑了一下,低声解释了一句。      “冰箱?”凌霄把这两个字重复着念了一遍,试探着又拉开了冷藏室的门、伸手进去探了探,而后颇有同感地用力点了点头,“倒是贴切。”      叶霖没管她,这时候已经在锅里放好了水、开了火开始烧水,一边又忍不住下意识操心地一一解释着:“这是水龙头,这是燃气灶。”      出乎意料地,小姑娘似乎是对水龙头并不感兴趣、反而对他只扭了一下按钮就能生火感到好奇极了,一边小声嘟囔了一句“以管道引水入户,我谷中也早已有了。”一边好奇地扒着流理台盯着不停跃动着的火焰。      眼看着她好奇得简直恨不得把整颗脑袋都要埋到灶头去了、实在是危险得不得了,叶霖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一边手脚飞快地在水开后把水饺放了进去,一边还忍不住叮嘱着:“很危险,离远点。吃完了你有的是时间看。”      话一出口,他就有一种伸手按自己额角的冲动——他是被这人拿命威胁了、这才勉强和平共处的,怎么就又这么热心关心她危不危险了?      叶二少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骂自己没出息,凌霄却全然没有察觉这些。只是她似乎同样也对男人的关心感到意外。她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然后弯着眉眼对着男人露出了一个笑来、小声应了一声“好”。      ——这个笑,不是先前那样的自负张狂,反倒有些腼腆,甚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      真的是……挺可爱的。叶二少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一边却手脚麻利地掀开锅盖、在再一次煮沸了的水里倒了大半碗凉水继续煮着。      ……      凌霄似乎是真的饿得厉害——水饺煮熟后叶霖给她盛了一碗,她几乎是刚一接过就立时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然后一下子就“嘶”了一声。      刚出锅的水饺,自然还是滚烫滚烫的。      小姑娘忙不迭地吐着被烫到的舌头散热,一边却到底还是等不及,吹了吹水饺后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看得出来,她从前一定也不是普通人家,哪怕这时候饿狠了吃得再急、甚至还因为烫而时不时偷偷吐舌头,但她的动作却始终都斯文好看、没有半点粗俗的地方,一看就是从小就受到良好教养的。叶霖的目光在她因为烫而微微吐着的舌头上顿了顿,很快就移了开去、低头也默不作声地吃着自己碗里的水饺。       正文 心胸   第四章   心胸      一早上发生了太多的事,叶霖没有什么胃口,煮的水饺一大半全都盛给了凌霄。他吃完自己碗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水饺、抬起头来的时候,对面的小姑娘也正把最后一个水饺夹进嘴里。      她认认真真地吃完了水饺,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了一条精致的手帕、秀气斯文地擦干了嘴,然后也抬起了头。      大概是因为终于填饱了肚子,她苍白的脸上终于也有了几分血色;一双凤眼微微眯起、眼角微微上挑,看起来像是只终于餍足了的小狐狸。      叶霖对她微微点了点下巴、示意她吃饱了就把话继续说下去。      吃饱了的凌霄看起来心情不错,也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点了点头、撑着下巴道:      “我生于大唐天宝年间,师从青岩万花谷。”      说到“万花谷”三个字的时候,她特意又多看了叶霖一眼,却见他眼底微微有疑惑和茫然之色,显然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凌霄神色微黯,却并没有追问些什么,只是仍旧低声叙述着: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兵造反。至德二年,其子安庆绪挥师南下。雎阳乃江淮屏障、万不可失,然天下承平日久、守军寥寥,故而谷中师长率所有成年弟子奔赴襄助。守城五月,无人来援、粮草尽绝,十月终于城破。师长、同门、将士们……都死了。”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和神色都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没有半点波动,叶霖却仿佛要被那双凤眼生出的复杂情绪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却恍若未觉、仍然还在平静地陈述着,“我也本应早已死在最后一战中,却不知为何还会醒来、一睁眼便到了这里。”      她身负重伤、狼牙军最后当胸刺来的那一枪更是顷刻间就要了她的性命。可她今早醒来后查看自己的伤势,却发现当胸致命的那一枪竟根本没有了半点痕迹。而其余的伤势虽重,对于万花弟子来说却也并不算什么——江湖传言,万花医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并非全然夸大。      她没想过自己竟还能有再睁眼的那一刻,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无措。      “安史之乱我知道,但从来没听说过万花谷、史书里也没有提到过。”叶霖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半点都不顾忌小姑娘的心情、直言不讳。而后在她仰头看来的时候站了起来、转身进了书房。      凌霄微微犹豫了片刻,起身跟了进去。      叶霖这时候已经打开了电脑、搜到了安史之乱的相关史料,对着小姑娘招了招手:“这是史料记载,你可以自己看。”      凌霄应了一声,一时间也顾不得探究这是什么新奇的物件、只凑到他跟前有些迫不及待地去看屏幕。      然后叶霖就听见小姑娘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他低头看她,一下子就对上了少女微微发红的脸。      “这些字……我不认识。”饱读诗书十多年、却发现一夕之间自己就变成了文盲了的凌霄有些羞愧、又好像有些恼怒。      难得见她吃瘪,叶霖愣了愣,随即眼底也忍不住有了几分笑意,点了网页的设置、把文字改成了繁体。      这一回,终于没有别的障碍了。凌霄不再说话,盯着屏幕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认真看着。      叶霖的历史向来学得一般,对安史之乱也只知道个大概、细节却不清楚,这时候也饶有兴致地一起看着。等到看到雎阳之战的时候,却是猛然间抬了头去看凌霄。      少女的唇抿得死紧,脸色再一次回到了苍白。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良久,她这才低声开口:      “我们那时……没有吃过人。没有粮草、连树皮都吃完了,很多将士们、还有师兄师姐……还是都饿死了。但是……再饿,我们也没有想过。”      史书记载的安史之乱与凌霄所知完全吻合,却点都没有出现过关于万花的记录——不止万花,整个江湖都没有任何痕迹、像是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不止如此,在这里的记载中,因为被困城中、粮草断绝,两三个月后城中连树皮草根都已吃光,雎阳将士不止无力作战、饿死的更是不知凡几。最后——只能以有计划地将城中无力守城的老弱妇孺杀死、吃人肉来活命守城。      如果是平时,凌霄一定早已拍案而起、怒斥这样的行为丧尽天良。然而她是亲眼看过狼牙军的残暴、亲身经历过战争的惨烈的,一旦雎阳失守,不知还要有多少江南百姓立时命丧叛军之手。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该说这样的做法究竟是对是错,只是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低声喃喃:      “人命……关天。”      叶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着第一次露出疲色的小姑娘,微微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伸出了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凌霄睁了眼,有些意外地看他。      叶霖却已经立时就转过头去,搜索着打开了其他的网页。      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凌霄终于大致看完了自安史之乱至如今二十一世纪的历史。      没有任何关于万花谷的记载——整个江湖都从未被提及过。      出乎意料地,凌霄始终都平静和理智极了。直到现在全部看完了,也不过是因为乍然间接收的信息量太大、有些疲惫地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叹息着:“二十一世纪……”      她实在平静得有些超乎想象,叶霖低头看着她、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陡然间就生出了几分莫名的不快,再开口时几乎是带着一种露骨的恶意:      “你死在了战场上,到头来,还是免不了改朝换代。”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从来都不是这么刻薄的人,但话出了口,这里的恶意几乎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或许……是因为次次交锋都居于劣势,让他心底着实恼火。      “我……”叶霖立时就想要解释,凌霄却已经是仰头看了过来。      然后她扬了扬眉,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握了一止笔——他说不上那究竟是什么材质、看起来非金非铁,却完全是一支毛笔的模样,叶霖猜测她先前大概是一直都拢在宽大的衣袖里才始终没让他看到过。      凌霄随手转着笔——带着金属光泽的笔在她白皙修长的指间上下翻飞着,看起来几乎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朝代更替、兴亡更迭,本就是天道至理,有谁能做万世皇帝、续万代皇朝?我战场拼杀、丢了性命,是为护我无辜百姓、守我锦绣河山。若非狼牙军残暴不仁、所过之处民不聊生,那皇位之上坐的是谁,与我何干?”      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这时候只是一边坐着一边随手玩着笔,却好像在她微扬的眉眼间带出了一种几乎惊心动魄的美来:“而今山河犹在、国泰民安,我自心安欢喜,管他谁做皇帝、有没有皇帝?”      叶霖呆了呆,生平第一次居然有了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他一个大男人,心胸居然还远远不及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儿来得开阔大气。      “抱歉。”叶霖沉默了一会儿,真心实意地道歉。      凌霄不甚在意地扬了扬眉,而后眼巴巴地盯着他:“什么时候……再吃饭?动脑子——也极易饿的。”      刚才的高大形象一瞬间尽数崩塌。      叶霖有些无力地伸手按了按额角,转身就走:“等一会儿就吃晚饭。”      ……      周六总算是就这么过去了,勉强还算相安无事。大概是前一个晚上睡得不好有些着凉,这天半夜里叶霖惊醒时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估摸着自己多半是感冒了,男人下了床找了两片感冒药吃,回房的时候经过客房,就看见那门正虚掩着。      客房的门前阵子就已经坏了、总是关不上。他前阵子又恰巧正是最忙的时候、也没时间找人来修,这门锁就一直坏到了现在。      男人脚下的步子微微顿了顿,鬼使神差地上前几步、走到了客房门口。      这几天白天气好,晚上的月色也很不错,让他清晰地看见了那个趴在窗口身形。      到了晚上,他才忽然间觉得……那身形纤细得几乎有些无法想象。      无法想象——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子,是怎么上了战场、又是怎么在战场上生死拼杀的。      她今天下午说,她今年才十六岁。十六岁是什么概念?他一个发小家的妹妹今年也是十六岁——还只是刚刚上高中,每天的任务就只是用功学习、周末的时候和同学一起逛街出去玩,最大的烦恼和忧愁,大概也就是考试没考好、或者自己喜欢的那个男孩子究竟是不是也喜欢着自己。      但是这个人……      叶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把门又带上了一些,转身回了自己的卧室。      感冒药里的安眠成分很快就开始发挥了效果,让他昏昏沉沉地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客房里的凌霄回过头,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房门的方向,然后仰起头看了看月亮,慢慢地靠着墙坐到了地上,屈起双腿、低了头把自己蜷成一团,低声喃喃:      “师父,师兄师姐,你们……也会和我一样吗?”       正文 放屁!      第五章   放屁!      感冒药的药效似乎是出乎意料地好,叶霖第二天早上醒的时候就觉得浑身舒畅、全然没有了前一天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不止是他的病好了,就连昨天还脸色苍白、嗓音沙哑的凌霄脸上也已经泛起了几分红润的血色、嗓音也回到了这个年纪小姑娘该有的清甜软糯,看起来十足就是个健健康康的十六岁少女。      “你的伤好了?”叶霖有些诧异。      “内伤还需静养一个月方能痊愈,但日常行止已是无碍。”少女说着,见他满脸惊讶的表情、仿佛是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的伤势竟能好得这么快,习惯性地微微扬了扬眉、下巴微抬,“我万花医术素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谷中传授医术的医圣更是药王孙思邈师父。不过是区区内伤、无一致命,与我万花弟子而言算得了什么?”      哪怕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一旦提起孙思邈这个名字,只要是稍有常识的人都会觉得如雷贯耳。叶霖眼底的惊讶更甚,然而见到小姑娘下巴微扬、满脸骄傲张狂的样子,居然半点都不觉得她狂妄自大、惹人厌烦,反倒觉得她好像天生就应该是这样的,耀眼得让人有些移不开目光。      他忽然就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趴在窗口的那个纤细的、甚至是有些落寞的身影,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眉眼微挑、满脸骄傲的女孩子,居然不由自主地有一种终于松了口气的感觉。      叶二少生平第一次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是个颜控,而且——还是个无可救药的颜控。叶霖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终于是认命地去张罗早饭了。      两人刚吃过早饭没多久,敲门声就响了起来。叶霖去开了门,才想起来周五下班后他打过电话找人来修客房的门锁、约的就是周日上午。      修门的师傅换了鞋套进来,在看见凌霄身上的衣着时有一瞬间的怔愣。不过这年头喜欢穿什么的都有,这里又是出了名的房价高、住户都是非富即贵,他也不敢多看,赶紧定了心神、认认真真地看起门锁来。      凌霄这是来后第一次看到叶霖以外的人,这会儿好奇极了,忍不住就睁大了眼睛多看了几眼。      哪怕是经历了惨烈的战争,到底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更何况看她的样子,安史之乱前她在师门里恐怕是很受宠爱、无忧无虑长大的。叶霖在一旁看她满脸好奇的样子,下意识地伸了手——手刚一伸到半空中就猛然顿住,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      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敢像对一个小孩子那样摸摸她的脑袋——毕竟这不是个普通的、软萌的小姑娘,这个张起口来可就是要杀人的。      “这锁里面的锁芯坏了,修不了,”修锁的师傅没注意到两人这边的情况,只是一门心思认真地检查了一下门锁,然后摇了摇头,“只能换一个锁。”      叶霖顿时微微皱了皱眉——房门的门锁和门把手是连在一起的、一旦换了锁就要整个换掉。装修时家里的房门锁都是定做的,要是想换个一样的,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好,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空……      “你有什么锁?”没办法,叶霖只能皱着眉退而求其次,“找个类似的。”      修锁的师傅应了一声,低头在自己的包里翻找了起来,一边一一介绍着:“这个用的人家是最多的,性价比高;这个合金材质比前面那个好一点,就是价钱也要高一点……”      他正说着,两人忽然听到一旁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似乎是在拨弄着什么的声音、随即就是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响了起来。两人闻声转头看去,就见凌霄正把不知道什么工具塞回自己宽大的衣袖里去,而后伸手转了一下门把手、满意地点了点头,最后关上了门。      随着关门时门锁扣上的一声“咔哒”声,门就这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凌霄仰头看了过来,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已经习惯性地玩起了她那支特别的“笔”,微微扬眉:“修好了。”      叶霖一愣,直觉去看还在介绍各种门锁的修锁师傅。那师傅也愣了一下,第一时间就上前去检查门锁——好一会儿上上下下地把门锁都检查了个遍、硬是什么问题都掐不出来,这才干笑了一声、讪讪地拎着包走了。      屋里剩下的两人大眼瞪小眼。      良久,还是叶霖先开了口:“你会修?”      话一出口,叶二少就恨不得把自己刚说的话给吃回肚子里去——这修好的门锁都明摆着呢,她不会修、难道还是他自己修的不成?      果然,这话一出口,对面的小姑娘立时就斜斜一眼看了过来,叶霖确信自己在她的眼里看到了近乎鄙视的意味:“我谷中工圣乃是僧一行师父,天象历法、天工巧技无一不精。”      相比起孙思邈,僧一行这个名字听起来就着实有些陌生了。叶霖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而后趁着凌霄没注意的时候偷偷用手机上网查了一查,而后登时就有些懵了。      ——他好像……一不小心就捡了什么不得了的物种留在了家里。      ……      眼看着凌霄行动如常、伤势似乎并不怎么要紧了,叶霖想了想,还是带着她出了门。第一站,就是商场——总不能让她始终都穿着身上这套衣服到处跑。      凌霄的衣着自然是引人注目的,但这年头社会风气开放、大家只当这又是那个玩cosplay的小姑娘,再加大家对于漂亮姑娘的宽容度好像总是没有上限的,她就这么穿着一身万花谷的弟子服饰走在商场里,虽然引人注目极了,到却也没有什么人指指点点。      叶霖起初还有些担心凌霄会不习惯,但出乎意料地,这姑娘在众人注目的视线中居然半点都没有不自在,大大方方地走着自己的路,只是时不时有些好奇地看着路人的衣着。      这时候正是春天,虽然还是穿长袖的季节,但爱美的女孩子们却早就都已经换上了或长或短的裙子。      “怎么样?”叶霖看着刚刚从凌霄身边走过的一个穿着短裙的女孩子,忍不住低头问了她一句。      凌霄抬起头来,神色微有些茫然,显然是不太明白他在问什么。      “这里的衣着,”叶霖解释着,“习惯吗?”      “不习惯。”凌霄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但总要入乡随俗,况——我见她们穿着短裙,确然也美极了。”      叶霖愣了愣:“我以为你会觉得……”      他说了一半,后面的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倒是凌霄这时候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意思,接着问:“以为我会觉得这般衣着伤风败俗?”      叶霖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然后就见小姑娘扬了扬眉、轻轻“哼”了一声:“我虽初到此地,但也能看出来这些都是你们这里的寻常装束。更何况男子袒胸露乳无关紧要,女子露出双腿就是伤风败俗——这是哪来的道理?女子爱美自是天性,穿什么、露什么——与你们男人何干?”      这个唐代来的姑娘……观念好像比自己都要先进时髦——叶霖一时间几乎都有些恍惚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在小姑娘仰头看过来的、写满了“你们男人管的真宽”的视线里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板着脸一本正经道:      “我怕你不习惯。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      凌霄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说得认真,似乎确实只是担心自己不习惯、并没有看轻女子的意思,这才勉强接受地点点头应了一声、收回了目光。      叶霖咳了一声,带着她上电梯到了商场的二楼。      虽说对现代的衣服适应良好,不过凌霄自己挑衣服的时候到底还是选了长袖的上衣和及脚踝的长裙。她似乎是偏爱黑色,选中的都是极素净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她肤色越发瓷白。      除了买内衣时小姑娘终究还是晕满了粉色的脸之外,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凌霄的适应能力简直好得有些不科学——当然,叶霖倒也没拿买内衣的事来取笑她。凌霄被导购陪着进试衣间试内衣的时候他站在一排排款式各异的内衣之间,听着另一个导购笑盈盈地过来和他搭讪、夸他“真是个体贴妹妹的好哥哥”的时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尴尬。      买完了衣服,叶霖又带着她去了趟书店和文具店,给她买齐了笔墨纸砚和一只钢笔之外,又在凌霄的强烈要求之下,给她买了一本厚厚的字典、让她能尽快自己对照着学完简体字,顺路又给她配了一把自己公寓的钥匙。      凌霄是个好学的姑娘,一回到家就忍不住拿着钢笔对照着字典认认真真地学着写起了字。      叶霖敲门进来喊她吃晚饭的时候,就看见凌霄刚写过钢笔字的小楷簿被放在了一旁、她正小心地铺开了笔墨纸砚,熟练地磨着墨。      “吃饭了。休息会儿,不用这么用功。”叶霖看了那本已经写了一小半的小楷簿一眼,见上面的字有些歪歪扭扭并不好看、显然是她还没有习惯钢笔这样的硬笔。他在这姑娘身上不知道吃了多少个闷亏,难得见她也有搞不定的事,一时间居然也有些小孩子心性、忍不住幼稚地去挑衅她,“写不好不要紧,以前就有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凌霄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破天荒地居然没有反驳,只是忽然提起毛笔沾了墨汁、飞快地就落在了宣纸上。      笔走龙蛇、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她就已经搁了笔,然后叶霖就被一张宣纸给糊了满脸——凌霄这时候已然是越过他出了房间打算去吃饭了。      叶霖从脸上把那一大张宣纸扒拉下来,然后一下子就黑了整张脸——      宣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字迹遒劲、雍容大气,字里行间都带着一股子任性张狂的意味。      他家老爷子喜欢书画,他从小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一眼就看出来这字绝非凡品。然而这样飞扬雍容的字迹,写的两个大字却是——      “放屁”!      这就是小姑娘对于刚才那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回答。       正文 意外      第六章   意外      从认识到现在,凌霄哪怕说话再不客气,但至少在措辞上却始终都是斯文雅致的。叶霖根本没想到她会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一时间也有些愣神。不过叶二少是个讲道理的人,这一回完全是自己最贱、怨不得别人,当下也是难得地没脾气,看了眼手里的宣纸、有些哭笑不得地叹着气摇了摇头,顺手把纸放回了她桌上后也出了房间。      ——字写得真的是挺好看的。      然后他一出门,立时就对上了一双含笑的凤眼。      小姑娘的心情看起来还算不错,这时候一双凤眼都笑得眯了起来,活像是一只诡计得逞了的小狐狸——漂亮又狡猾。      叶霖怔了怔,忽然间就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就去了洗手间、一照镜子——      刚才那宣纸上的两个字才不过是刚写、根本就还没有干透,顿时就糊了他一脸的墨。      叶霖花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是把脸擦干净了,黑着脸回来的时候,凌霄正捧着下午买的一小盒果汁喝得津津有味、自在极了。      这是罪魁祸首对自己刚才的“恶行”压根儿就没有半点悔过之意啊!叶二少已然擦干净了的脸顿时就又黑了。      “吃饭了,少喝这些乱七八糟的饮料。”活像是个操心女儿的老妈子似的叮嘱了一句,叶霖顿了顿、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对女孩子来说杀伤力十足的恐吓,“最容易胖。”      小姑娘闻言扬了扬眉,显然是半点没有把他的恐吓放在心上,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过来、笑盈盈地仰着脸,一边咬着吸管一边伸了手,含含糊糊地取笑着:“还是没有擦干净!”      其实她看得出来,叶霖对女孩子并没有什么看轻的意思,说那些话都不过是想逗自己罢了,这才也和他开个玩笑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否则早就让他知道一下“女子该是什么样的”了,哪里还能有笑脸给他?      小姑娘的手指长得极漂亮——是那种每次在阳光下看着都几乎让他觉得有些目眩的漂亮。这时候她手指按在自己的脸上轻轻蹭掉墨迹,只带起了一阵细微的痒意;她咬着吸管口齿含糊,就显得声音越发软糯;她靠得也有些太近了,近得他好像都能闻到她身上隐约的花香——清甜好闻,半点不腻。      叶霖一时间几乎有些失神。      “以前,我们常常趁着师兄午睡的时候在他脸上胡乱画画,”凌霄似乎是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妥,叶霖还没彻底回过神来、她就已经飞快地收回了手、低声叹了口气,“其实我知道的,每次我们刚一靠的时候近师兄就醒了,可是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纵着我们胡闹。”      然后等师兄“醒来发现”了、“生气”了,他们几个年纪小的就撒娇卖痴地安抚他的“怒气”、一边乖乖地给他擦干净脸。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神色已然是有些低落,但却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笑意、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师兄……叶霖莫名地微微皱了皱眉,看着已然恢复了笑脸的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眼看着小姑娘跟炸了毛的小动物似的飞快地捂住了脑袋、抬头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叶二少登时就板起了脸、一本正经地从一旁的茶几上拿起了一个新手机递给她:      “我的手机号码已经存进去了。明天开始白天我要上班,你有事就打我电话,中午我会给你叫外卖。钱和钱包之前都已经给你了。出门不要走太远,万一迷路或者遇到不好解决的事也可以打110找警察,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来历……”      他一边教着她用手机,一边不厌其烦地一一叮嘱着各项事宜,唠叨得简直活像是一个操心女儿的更年期妇女。凌霄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半点不耐,乖巧地站在他身边、认真地听着他的话,然后一一点头答应。      叶霖低头,看着认真研究着手机的小姑娘、又低头看了看通讯录上那唯一的一个号码,感觉——心情意外地也挺不错的。      ……      周一一早叶霖出了门,第一件事却并不是去上班,而是先去了医院——哪怕现在相处得还算是不错,但那天她给他喂的那颗药却始终都如鲠在喉。所以他瞒着凌霄请了半天假、又预约了医生,第一时间做一次全面的检查。      意料之中地,初步的检查结果显示他健康得很,没有半点异常的地方。至于其他一些更复杂的检验,那要过几天才能拿到结果。      叶霖也说不出这个结果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但他心里其实隐约有一些猜测,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去证实。还有就是……也不知道凌霄一个人在家,现在怎么样了?看她适应良好的样子、人又聪明、武力值又逆天,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只是毕竟不熟悉高科技,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什么难题?      叶二少看着体检报告,一边心思不由自主地就跑偏了。      他约的时间很早,医院里又有他关系不错的朋友、行了不少方便,体检结束的时候才刚刚十点。叶霖看了看时间,直接回了公司。      “叶总,送到你家的外卖我已经订好了。”助理敲门进来、汇报了一下工作,立时就得到了叶霖满意的应声。      然而汇报完了的助理并没有出去。      他发现今天的顶头上司有些不正常——看着看着文件就开始走神、好半天了文件也没翻过几页;眉头还都是皱着的,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困扰的事情。      听说早晨去体检了,是身体不好?作为一个称职的助理,施骏犹豫了几次,终于还是决定开口、规劝上司身体为重:      “叶总,你……”      他才刚开了口,叶霖的电话就震动了起来。然后他看见叶霖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号码、居然微微扬了扬嘴角。只是电话才刚一接通,他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也不知道那头到底说了些什么,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只沉声确认了几句“公安局?”“我是凌霄的监护人,什么事?”,随即一下子猛地变了脸色,挂了电话就起身往外走:      “我出去一下!”      ……      叶霖去上班了,家里很快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凌霄想了想,干脆就收拾了一下、带着手机、钱包和钥匙出了门。      叶霖住的是有名的高档小区,黄金地段、环境也好,对面就是一个小公园。仿佛是为了配上这里的房价,公园不止绿树成荫、空气清新,各项设施也干净周到,很受附近住户的喜欢,晚饭后都喜欢来这里散步消食。      凌霄一个人出了门,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干脆就到周围逛了逛、熟悉一下附近的环境。      然后她在公园里走了没几分钟,忽然就听到了一声惊叫——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叫声,声音里满是惊恐。      凌霄神色微变,大致确认了一下声音的方向,眼看着四下无人、毫不犹豫地就运起了轻功。      万花谷的武功本就以巧见长,轻功施展开来更是飘逸轻盈,不过几个起落就已经看到了她要找的目标——一个女孩子站在草丛边,脸色煞白、满脸惊恐。而她眼前的草丛里,正躺着一个人——浑身是血的人。      距离有些远,她一时间不敢过于确定,但毕竟是经验丰富、心知那人多半是已经没气了。死了人自然不是好事,但至少眼下这姑娘也没什么危险。      “姑娘。”凌霄微微松了口气,上前了几步、柔声开口。那女孩子吓了一跳、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见喊自己的是个年纪比自己还要小的女孩子,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她很快就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咬着牙挪了几步。      凌霄有些诧异地看着对面的女孩子——她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模样、相貌清秀,看起来胆子也有些小。但哪怕这时候自己都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却仍旧还是咬着牙、硬着头皮挪着步子努力挡住地上的那具尸体,生怕吓到了她对面年纪还小的自己。      ——叶霖昨天已经说了,在这里,十八岁才刚成年,她还只是个小孩子。      这人性子真是温柔极了……凌霄心里叹息了一声,干脆又上前几步、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莫怕,”凌霄说了一句,想起叶霖叮嘱过自己注意说话的措辞,想了想很快就又改了口,放柔了声音安抚着,“别怕,已经没有危险了。没事了,别怕。”      她的表现太过镇定、声音也温柔极了,好像整个人都带着一股让人安定和信任的气息。那女孩子不由自主地稍稍镇定了一些,下意识地挽住了她的手腕、紧紧地挨着她,结结巴巴地问她:“怎、怎么办?报警吗?还是叫救护车?”      “先报警吧。”凌霄想了想道。然后她又伸手半抱住了那个女孩子、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了片刻,见她很快也镇定了下来、不再害怕得发抖,这才放开她,“我去看看,你打电话报警吧。别怕,没事的,我在这呢。”      那女孩子微微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是还有些不敢放手,但也知道现在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马上报警。她一咬牙,到底还是松了口开始打电话。凌霄对着她安抚性地笑了笑,随即就弯了腰探身去查看地上的那个人。      警察的效率还算不错,来得极快。凌霄才刚站起身来,立时就有一队穿着制服的人下了警车、跑了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五官英挺、眉目刚毅,一看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是你们报的警?说一下你们发现受害人的经过。”那人出示了一下自己的证件,随即就是开门见山——凌霄看了眼证件,一些简体字她还是不太认得、只能隐约估摸着大概是个什么队长,名字倒是都能认得,叫做张承。      “我前几天生病、在家里休息,今天感觉身体好了就想出来走走。到这里的时候觉得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下意识地稍微找了找,然后就看见、看见这人躺在了那里,身上都是血。”      张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视线转到了凌霄的身上:“你呢?”      “我也出来走走,听到她的惊叫声过来的。”凌霄说着,轻轻拍了拍姑娘的肩膀——那姑娘这时候正紧紧挽着她的手臂,显然是还是吓得厉害、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到安心一些似的。      男人应了一声,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还有什么相关情况要补充的吗?”      其实他也知道女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恐怕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了,这时候也不过只是例行公事地随口一说。谁知道他话音刚落,那个年纪小的、穿着黑色衣裙、长相清丽得小姑娘却是点点头、“哦”了一声,真的开了口:      “我大致查看了一下。以尸体的僵硬程度与尸斑来看,死亡时间应是三个时辰……六至十二个小时之前,即是死于昨夜九点至今晨三点之间。他死于内脏破损、同时大失血。以伤口而言,凶器应当是短刀或匕首一类的利刃。然而伤口凌乱、有深有浅、要害处伤口也并不多,因此凶手应当并无经验、并非惯犯,甚至可能本意并非杀人。死者身上财物全失、口袋有明线被翻找过的痕迹,以我之见恐怕凶手是为谋财。死者手腕处的手印显然是生前留下、并且十分用力,再加上草地被踩踏过的痕迹……”      “我想,当是凶手以刀挟持死者来到这个夜里无人的草地角落、令他交出身上钱财。然而不知何故——最大的可能是在凶手依言翻找死者口袋时一时放松、被死者趁机挣脱反抗,缠斗中终于还是用刀杀死了死者,然后卷走钱财逃逸了。”凌霄思路清晰地分析完了,末了还不忘体贴地做了个最后的总结。    正文 保护      第七章   保护      凌霄的声音其实不大,但胜在神色平静、不疾不徐,这段话一说完,当下就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张承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即一下子就皱起了眉头、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这个小姑娘。      凌霄微微扬了扬眉,半点都不退缩、仰着脸镇定坦然地和他对视,只觉得这人看自己的眼神实在是有些诡异,简直就好像是——在看什么危险分子一样。      其实现实生活中的案件并不像小说和影视剧那样扑朔迷离、手法精妙,绝大多数案件从动机、到手法都是相当简单、甚至有时是可以称之为粗糙的。只要有了足够的线索,逻辑严密、思维敏捷的人要想推测作案经过、重构现场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更何况现在喜欢看推理剧和小说的人越来越多、耳濡目染地培养出了不错的推理能力也不奇怪。但这些东西是可以自发培养的,另一些却绝不可能——凌霄对死亡原因、死亡时间的判断,才是让张承脸色微变的真正原因。      理论知识可以告诉你尸僵和尸斑会随着死亡时间的变化而改变,死亡二到四小时开始出现尸斑、到扩散期需要十二小时……可你没有见过实物,光看书就能判断出什么样属于扩散期、几个小时又该扩散到什么程度?张承是刑警,和法医打交道是常事,就算是法医学科班出身的毕业生,他也从来没见过第一次出勘现场就能像这小姑娘一样镇定从容的,更不要说这么快就能确定死亡时间和死因的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抿着唇、忍不住又看了眼眼前的女孩子——不过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还没有成年,五官秀气漂亮、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这时候在他的注视下眉眼微扬,不止没有半点胆怯的意思,看起来简直像是还有些张狂。      ——反正起码是半点都不谦虚的,显然对自己的判断极有自信。      张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头问:“老陈,怎么样?”      “目前能看出来的小姑娘刚才都说了,你还想让我说什么?”原本蹲在尸体边的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一边脱了手套一边往几人身边走了几步。      他看起来似乎是比张承年纪稍大一些,戴着副眼镜、很斯文的模样。      张承闻言,立时就微微皱了皱眉,看向那人的视线里简直是赤-裸-裸地写着“要你何用”四个大字。      被叫做“老陈”的人倒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有些无奈地解释着:“初步检查的结果就是小姑娘刚才说的那样。但要回去殡仪馆解剖以后才能正式确认死亡原因,具体的死亡时间等筛过胃内容物之后、再结合尸源情况,应该也可以确定。”      “已经派人去查了,找到尸源问题不大。”张承点点头应了一声,也不再苛求些什么。倒是凌霄这时候眨了眨眼睛、显然是有些好奇、微微歪着脑袋提问:      “胃内容物?”      “就是切开死者的胃部,根据消化情况、再结合死者最后一次进餐时间来确认死亡时间,这个方法通常是比较准确的。”那人耐心地解释了一句,而后见小姑娘点了点头、恍然大悟地轻轻“哦”了一声,忍不住也有些好奇,温声问她,“你应该还在上中学吧?刚才判断得很准,家里有大人是法医、以前教过你?”      凌霄一时间还不太清楚“法医”究竟是个什么概念,生怕露出什么破绽暴露身份、也不敢多问,想了想只是回答道:“我自幼习医。”      “小姑娘很有天赋,想好大学念什么专业了吗?有没有想过以后来做法医?”那人闻言“哦”了一声,笑眯眯地问她,显然是对这个“好苗子”颇感兴趣。      凌霄向来聪明,这时候听了那人的几句话、大致也能猜出来“法医”是什么意思了——大概就是同从前的仵作差不多吧?小姑娘看了眼对面那人身上笔挺的警服,想了想,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那人也不生气,没有什么意外地点了点头——他们这一行确实是辛苦,看这姑娘的穿着显然是家境不错,想也是没必要这么难为自己。斯文的男人笑了笑,刚想说句“没关系”,谁知就看见对面的小姑娘又开了口:      “我脾气很不好,吃不了公门饭。”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诚恳极了、显然说得都是真心话,然而眼角微微上挑、显得一双凤眼越发狭长,看起来是对自己的“脾气不好”半点都没有愧疚的意思,没准儿还有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味道。      小姑娘长得柔柔弱弱的,原本还真是看不出有哪里“脾气很不好”,只觉得她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自己脾气不好的模样实在是有些好笑;只是这时候她眉眼微扬起来,倒却真的一下子就有了几分张狂。      ——偏偏又张狂得有一种莫名理直气壮的味道,并不让人生厌。      那人微微愣了愣,随即却终于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一边点了点头一边拍了一下张承的肩膀:“殡仪馆的同事过来了,我先过去,具体等解剖完再说。”      张承应了一声,回过头来又盯着凌霄看了看,却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伸手招呼了一个女警过来、指了指凌霄沉声交代着:“给她家长打个电话通知一下。”      凌霄毕竟还是个未成年人,碰到了这样的事,就算小姑娘表现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镇定,他们警方也总要通知一下监护人的。      于是叶霖匆匆赶来的时候,凌霄正和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子手挽着手低声说着些什么,她身旁站了个女警、似乎是正陪着两个女孩子;三人前方的草地边,是正在勘察现场的警方人员们。      叶霖先前在电话里已经问清楚了大致的情况、知道小姑娘是撞上了一起命案。哪怕明知道这姑娘是上过战场的、甚至手下也不知道究竟有过多少条人命,但他还是本能地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就往这里赶。      “凌霄,你怎么样?”叶二少按着小姑娘肩膀、盯着她的脸就是一阵猛瞧。眼看着小姑娘脸色平静,既没有受伤也没有被吓到,这才觉得稍稍松了口气、定了心神,“怎么回事?”      “我出来走走,不想撞见了命案。”凌霄不甚在意地答了一句,微微低头看了眼叶霖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叶二少莫名地打了个寒颤、迅速地松了手,然后就听小姑娘接着道,“我大致查看了一下,若无意外应是谋财害命。死者穿着随意,当是附近住户。你家境优渥,也应多加小心。”      她神色认真、甚至还微带关切之意,叶霖却不知道为什么听得有些心里发憷。      凌霄这时候却已经是再一次把话接了下去:“白日里应是无虞,若有晚归,我可以来接你。”      小姑娘这话一出,几乎是所有人都看了过来——视线的落点都是叶霖身上,投来的视线都是如出一辙的微妙。      一个大男人,居然还要小姑娘来接、要小姑娘保护……叶霖简直就能从这每一道视线里看出赤-裸-裸的鄙视来,当下只觉得心口一塞,然而低头对上了小姑娘略带关切的目光、又想起她那逆天的武力值,想反驳又觉得有些心虚,一时间简直是恨不得自己今天根本没有来过。      “快中午了,回去正好吃饭。”心塞得快要内伤的叶二少木着脸、粗-暴地转移了话题。      凌霄点头应了一声,却是把视线转向了身边的那个女孩子,声音也仿佛一下子就温柔了下来:“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那女孩子今天确实是被吓得厉害,也没有推辞、点了点头轻声报出了地址。      出乎意料地,她居然就住在叶霖公寓的前一幢楼。      凌霄和叶霖把她送到了家门口。凌霄想了想,伸手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一个人在家吗?下午要是还害怕,就给我打电话。我就住在你后面那幢楼,你一打电话,我很快就过来了。”      她说着,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小朵粉色的鲜花来、随手就簪在了那女孩子的鬓边,柔声道:“我刚才替你诊过脉,伤寒还未痊愈,吃过饭要好好睡一觉才好。”      那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脸上莫名有些发烫,却是在这个比自己年纪还要小一些的小姑娘关切的注视下轻轻应了一声。      凌霄说话时的表情实在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至少叶霖就没见小姑娘对自己这么温柔过。叶二少莫名地又有些心塞,眼见着那姑娘关上了门,忍不住斜斜看了身边的小姑娘一眼:      “挺会哄女孩子的,都是从哪学来的?”      “师姐教的。”凌霄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一边回头上了电梯准备下楼、一边认真回忆着,“谷中从前有一位柳师姐,是花圣宇晴师父的嫡传弟子,最是温柔体贴、谷中谷外的女孩子们没有不喜欢她的。”      凌霄说着,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就弯了眉眼:“我小时候还曾经说过——以后要嫁给师姐做新娘子呢!”       正文 万花谷      第八章   万花谷      上回是个师兄,这回居然还有个师姐……叶霖莫名有些心塞,闷不吭声地听着小姑娘兴致勃勃地回忆着“那时候大家都抢着想嫁给师姐做新娘子,差点都要打起来了呢!”,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沉声问了一句:      “后来呢?”      “后来裴师兄过来,说师姐带着我们胡闹、骂了我们一顿,这才把事情揭过去了。其实师兄骂人的时候一点都不凶、还是温柔极了,大家才不怕他呢!再后来……”凌霄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就低了下去,“有一年师姐出了谷,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正心塞着的叶霖闻言立时就是一愣,下意识地低声喊了她一句、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反倒是凌霄这时候,却一下子就又笑了起来、不甚在意地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随口道:“江湖之大、人之微末,出谷踏入江湖的那一日大家就早已都有了准备。我只希望大家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有一日不在了,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不知道究竟是万花谷的氛围使然、还是因为她已经“死过一次”,十六岁的少女居然是出乎意料地豁达,只是低垂着的脑袋和眼帘到底还是昭示了她并不那么平静的情绪。叶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趁着她情绪微有些低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说说万花谷吧。你提过医圣和工圣,你是谁的弟子?你们万花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说话间两人已经回了公寓。订的外卖还没有送来,叶霖看了看时间,索性就坐下来陪她一起等、打算看着她顺利吃上了饭再走、好让自己彻底安心一些。      “万花谷地处秦岭青岩的群山之中,谷中自谷主以下有琴棋书画医工花七圣、座下弟子分属商羽、星弈、书墨、丹青、杏林、天工与芳主七脉。此外还有奇人异士、名士隐者两百,弟子百人。凡我门人,万花武学与七艺均需修习,但可依个人喜好而各有偏重不同;客卿名士亦有授课讲学,弟子若有兴趣,即可自行前往。      除七圣嫡传的弘道弟子外,谷中弟子初入门为正意弟子,唯通过每年的端阳医试与重阳武试后方可依次晋升至归德、尚贤、执礼弟子,研习更为精深的技艺。另有万花七试——每年上元,七圣便会各出一道考题,无论是否为我谷中弟子、只要解开此题,便可于当年腊月之时进行万花七试。然——几十年来,除我万花弟子,从无外人通过。”      仿佛一说起万花谷,凌霄的话就一下子多了起来,一双本就有神的凤眼这时候更是亮得惊人,“我乃书墨一脉,为书圣颜真卿门下嫡传弘道弟子。”      她背脊挺直、下巴微抬、满脸的骄傲,浑身上下都显出一种自负的狂态来。叶霖却居然觉得有些理所当然——他在听见“颜真卿”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恍惚了。      所以,他这是——捡了一个琴棋书画医工花七项全能、外加武力值逆天、师门长辈牛逼得简直分分钟就能突破天际的……小姑娘回来?      一向对自己都颇为自信的叶二少一时间有些懵了,破天荒地居然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什么叶家二少、名校毕业、公司总经理……这时候听起来就都是个渣渣。      ……      叶霖其实有些弄不清自己心里那种又觉得有些与有荣焉、又觉得有些失落的微妙心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有些心塞地在小姑娘吃上午饭以后回了公司、心不在焉地做完了下午的工作,可回到家、看见家里亮起的灯光和纤细的身影时,却又莫名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安和放松。      只是这样的放松并没有能维持多久——吃完了晚饭,凌霄就在沙发上坐定、然后神色认真地看着他开了口:      “叶霖,我想去上学。”      “上学?”叶霖一愣,下意识有些犹豫,“你的年纪应该要上高中了——这里上学的规定和概念你知道吗?你完全没有基础,恐怕……”      叶霖也不是没有想过让她去上学,她毕竟年纪还小、正是该念书的时候。只是又想到她对这里的知识一窍不通、怕她实在跟不上,这才没有提起过。谁想小姑娘这时候倒是主动提了出来。      “我知道,阿蘅——哦,就是上午的那位姑娘,她叫宋蘅。先前下午时,她都已同我解释过了。”凌霄点了点头,脸上却并没有什么为难的神色,“你们这里,按我的年岁当是去读高中的。阿蘅说,小学同初□□是九年,大致的学习内容她同我讲了一些、我回来后也用手机查了一些。”      叶霖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末了却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皱着眉问:“你不知道这些常识,她没有起疑?”      “我说自幼长在深山之中,如今亲人都亡故了才下了山、被你好心收留了下来。山中与世隔绝,因而没见过世面。”      她嘴上说着“没见过世面”,一边却是眉眼微扬、一手随意地把玩着自己的那支笔……叶霖看了眼几乎是满身都写着“风流”两个大字的小姑娘,半点都没看出来哪里像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也真亏她能这么坦然地说出口。他正要张口反驳,开了口却又发现一阵语塞——她说的……好像还真就都是事实、好有道理,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叶二少心塞地闭上了嘴,沉默着不说话。      凌霄似乎是也并没有指望他的回答,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阿蘅说她如今大四、已然保研,故而颇为空闲、可以为我讲课。我想——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我应能于家中补完这九年的课程,不求出类拔萃、只需不漏破绽即可。届时便可正常入学,此后再细细补课不迟。”      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考虑得清清楚楚、周到得没有任何遗漏,甚至连接下来的安排都已经全数布置了个妥当。      叶霖沉默了一会儿,微有些迟疑、却到底还是开了口:“毕竟是将近十年的课程,你只用一年……”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但话里的意思却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凌霄也不生气,只是扬了扬眉、下巴微抬,轻轻地笑了一声:“我已看过,许是如今年满十八方为成年,小学、初中之时尚处稚龄,课程多为基础、并不艰深。我能以十五之龄通过万花七试,如何不能于一年之内学完你们的基础教育?”      她长得漂亮,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美极了,但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个颜控的叶霖这一次却破天荒地没有看着她失神——也许是因为这两天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依靠着自己,让他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飘飘然。直到这时候她扬着眉、笑着说完了这些,他才忽然意识到,凌霄这不是在征求自己的帮助、甚至都不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而只是单纯地在通知自己她的决定。      她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做好了所有周到的准备和安排。      她根本不用依靠他,自己就能顺利地解决一切问题、过得好好的。      叶霖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站起了身来,一边往自己的房间走、一边低声交代了一句:“你早点休息。”      脚下微微顿了顿,他到底还是又补了一句:“我已经托朋友去给你办身份证和户口,到时候你就不是黑户、可以正常上学了。”      说完,人已经回了房间。      凌霄一手转着笔、一手撑着下巴,看着他关上房门的方向,微微有些茫然地皱起了眉头。      ——他为什么……好像不太高兴?      ……      第二天上午,宋蘅带着凌霄去买齐了教材。      其实她说那通“山里来的没见过世面”的“鬼话”,也不是真的就随口说的——别忘了她还在人家面前分析过一桩凶案呢!说是山里来的什么都不懂,怎么可能真的会有人相信?只是宋蘅是个温柔体贴有分寸的人,不会追问打听或是多嘴些什么,凌霄也并不想编造些什么来骗她,这才选了这个折衷的说辞。      显然,凌霄看起人来还是极准的——宋蘅听后只是温柔地笑着应了一声,只说自己可以给她补课、再也没有多问些什么。      买齐了教材,凌霄很快就正式进入了学习的状态。      叶霖知道凌霄很聪明——他敢说,如果凌霄去测智商,少说也得在一百二以上、属于明显高于常人的范围。可聪明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不仅聪明、而且还努力。      远比一般人努力得多——叶霖甚至都不知道,这些天凌霄究竟都是几点睡的。因为至少他每天睡着的时候,透过窗台都能隐约看到并排着的隔壁房间里,灯是亮着的。      她能在一年里做到,或许只要半年就可以——叶霖现在丝毫都不怀疑这一点。      然后……她就更加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了。男人垂下眼帘,看了眼自己手里新办好的身份证和户口簿,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敲响了房门。       正文 木甲鸟   第九章   木甲鸟      房间里很快就传来了凌霄的应答声。      叶霖推门进去,小姑娘正趴在书桌前认真地做着习题。叶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在一旁耐心地站着、顺便微微低了头去看她的功课——两个多星期的时间似乎让她已经开始渐渐习惯了硬笔的书写,这时候的字迹早就已经没了最初时的歪歪扭扭,看起来居然像是慢慢和她先前写的那一手毛笔字一点一点重合起来——雍容大气,筋骨毕现。      叶霖有些意外地微微怔了怔,下意识里却又好像有一种“本来就该如此”的理所当然。      ——毕竟是……颜真卿的嫡传弟子。      “有什么事吗?”他正有些出神,凌霄却忽然开了口——她大概是刚好做完了手头的习题,这时候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坐在椅子上仰着脸有些意外地看他。      她身上穿着他带她去买的家居服,不是她平时偏爱的黑色、而是娇嫩的粉色——女孩子的家居服,不是粉红就是粉蓝,总之店里绝大多数都是这样软萌的颜色;书桌上的台灯是他特地给她挑的护眼灯,明亮清晰却不刺眼,这时候好像照得连她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少了平时的英气和随性、多了几分乖巧,看起来倒真有些像是一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女。      ——用功,懂事,软萌。      可惜只要一对上她的那双凤眼,就会让人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幻觉——那双眼睛清亮得几乎有些惊人,全然是不该属于一个小女孩的自负和平静。      “你的身份证和户口已经办好了。”叶霖随手把崭新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放到桌上、低声解释了一句。      凌霄有些好奇地看着身份证上自己的照片,而后又翻开了户口簿——然后看着自己名字后面 “户主或与户主关系” 那一栏里的“户主”两个字,有些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何意?”      “我的户口和父母在一起,这房子本来没有人的户口。所以你的户口落在这,自然就会是户主。”也许是难得又看见了她略显茫然和懵懂的模样,叶霖一下子又觉得莫名地有些愉悦,居然九尾地又有了点开玩笑的心情,“现在你是户主了,以后要是我要把户口迁过来,还要你到场同意。”      “那就是你还要看我的脸色行事了?”凌霄微微愣了愣,随即点点头“哦”了一声、配合地微微抬起了下巴、斜斜看了他一眼,很是“入戏”地摆出了一副颐指气使的口吻,“既是如此,那你就先说说——近来心情不好?”      她说话间总是习惯性地微微扬眉,显得有些自负,但却并没有什么居高临下、让人不快的意味。      叶霖却一下子就沉默了下来。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向别人袒露心情的人,更何况……就算愿意袒露,他也有些说不清楚自己最近莫名的失落都是怎么回事。      不过好在凌霄似乎也并没有非要追问的意思。见他不说话,小姑娘只是摸着下巴“唔”了一声,而后随即就轻声笑了起来——几乎就是在她笑起来的同一个瞬间,她翻了翻手。      她的动作太快,叶霖几乎看得有些眼花、根本不知道在那一瞬间她究竟是做了些什么,只能看到她似乎只是随意一翻手,掌心里忽然就出现了一只鸟。      一只木质的、精致的、栩栩如生的小鸟。      还没等他来得及思考那是什么,凌霄就又有了动作——她像是在不经意间随手将手里的那只木鸟轻轻一抛。      然后叶霖一下子就愣住了——那只木鸟居然挥动起了翅膀、就这么轻盈地飞了起来!      木鸟绕着他不紧不慢地飞了两圈,而后忽然间就落在了他的肩头。在他的肩头站稳之后,它回过头啄了啄自己的翅膀、似乎是在梳理着“羽毛”,而后很快又转过头来、用喙轻轻地啄了一下他的脸、张开翅膀扑棱了两下。      这是……在安慰自己?没来由地,叶霖心里忽然就跳出了这个念头。      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凌霄。      小姑娘这时候已经又伸了个懒腰,索性转了椅子、歪歪斜斜地靠在桌边,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他。      见他也看过来,小姑娘一双凤眼带着笑意微微眯起、看起来显得越发狭长狡黠:      “这是我万花独有的木甲鸟。它看起来挺喜欢你的,那就送与你吧。”      “唔……”她说着顿了顿,似是在不经意之间随口道,“苦着脸也解决不了问题,笑一笑——至少大家都赏心悦目?”      叶霖似乎是根本没想到她会忽然关心自己、一时间有些怔忪,眉头却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一下子就舒展了开来、甚至连嘴角忍不住有了几分弧度。      然而他很快就像是想起了什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努力板起了自己的脸好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沉声开口:“我今天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是省公安厅法医科的科长陈颀——我找人查了一下,身份和电话都没有问题。他让我转告你,两周前的命案破了。凶手是对面小区在建的新楼盘工地上的民工,欠了赌债还不起就想到了抢劫,没想到失手杀了人。人已经抓到了。”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这才又接着道:“他说——解剖验尸的结果、作案过程和你那天说的完全一样。”      凌霄没说话,只是微微歪了歪头、撑着下巴“哦”了一声。      她的反应实在是太过平淡,叶霖却死死地盯着她:“那天我来之前——你说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要特地告诉你案情?”      “那日……我只是简单查看了一下尸体和现场,之后给出了一些合理的推测罢了。”凌霄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句,一边伸了手、随手去逗仍然还站在叶霖肩膀上的木甲鸟——那鸟是木头做的、浑身上下严丝合缝,看不出究竟驱动它的能源和动力是什么。它似乎很喜欢凌霄,扑棱着翅膀去啄小姑娘伸来逗它的修长手指,一边还低着头用脑袋去蹭她的掌心,看起来居然像是——很享受的模样。      这东西聪明灵活得有些过分——智能的?叶霖一时间也有些恍惚,只是觉得小姑娘的手几乎就贴着他的颈侧、一低头就是她眉眼含笑的模样,衬着夜里的灯光,显得有一种少见的亲近和放松。      男人犹豫了一会儿,伸了手也想去摸那只木甲鸟——谁知那木甲鸟忽然间低了头、用力地在他掌心里啄了一下,随即却是又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凌霄收回手,撑着下巴仰着脸看着木甲鸟在空中盘旋着飞了两圈,然后毫不犹豫地落了下来,落点是——      叶霖的头顶。      叶霖一下子有些发懵、没能反应过来,木甲鸟却已经不止是停在他的头顶、更是变本加厉地又在他脑袋上蹦跶着跳了两下,而后似乎是对他的脑袋满意极了,对着凌霄仰着头挥了挥翅膀,然后——      毫不犹豫地就在他头顶蹲了下来。      ——那动作,就跟孵蛋似地窝在了他的头顶上。      相貌俊朗、满身精英气息的男人头顶上窝了一只木甲鸟,怎么看都滑稽得不得了——等到叶霖反应过来的时候,凌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阵地转移到了床上,这时候笑得简直恨不得就要在床上打滚了。      叶霖一瞬间黑了脸色,伸手就想要去把那只木甲鸟抓下来。谁知道那鸟居然是出乎意料地灵活,他才刚一伸手,它刷拉一下就扑棱着翅膀腾空而起、明目张胆地盘旋在他伸手够不到的地方。然后等到叶霖一收回手——它立时就又是一个俯冲下来,高高兴兴地蹲到了男人的头上。      如是反复了几次,被耍得团团转的叶二少心塞地最后一次收回手、黑着一张跟锅底似的的脸看向歪在床上恨不得笑得打个滚的小姑娘。      “我谷中机甲都有自己的思想,聪明极了。”小姑娘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活像是一只诡计得逞了的小狐狸,这时候努力地正了正神色,诚恳地、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亦无法操控。”      叶霖一时间也弄不清楚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像是终于有些认命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神色如常地站起身来往门口走:      “很晚了,早点休息。我明晚和朋友在外面吃饭。”      说话间他正走到门口,似乎是微微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她:“你也一起去吧,也该出去走走放松一下。”      在哪里吃饭凌霄倒是都不怎么在意,见他既然开了口,也就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应了一声。      叶霖带上门、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才刚一关上自己的房门,就立时感到头顶一轻——木甲鸟已经挥着翅膀飞了下来、很快就落在了他房间的桌上。它梗着脖子在他桌上走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仰着脑袋看他。      “怪不得都说物似主人形,”叶霖“啧”了一声,伸手戳了戳那只鸟的脑袋、感觉好像自己就是在戳着睡在隔壁的那个小姑娘的脑袋一样,皱着眉低声道,“这嚣张的样子,和你主人简直是如出一辙。”      木甲鸟扑棱了一下翅膀、头抬得更高了,看起来居然像是有些得意的样子,显然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叶霖简直就被这一人一鸟闹得没脾气,看着它扬着的脑袋、有些认命地叹了口气,弯腰从一旁的抽屉里找了衣服准备去洗澡,关上浴室门的一瞬间却又忽然僵了一下。      刚才凌霄说:笑一笑,大家都赏心悦目——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调侃过的叶二少直到这时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些什么。      她的意思,是——他笑的时候,她觉得挺赏心悦目的?      男人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微微扬眉,伸手打开了水龙头——那下意识扬眉的动作,意外地居然和凌霄有几分神似。       正文 喝酒      第十章   喝酒      第二天傍晚,叶霖下班后回了家、接了凌霄出去吃饭——凌霄的适应能力好得惊人,像是坐公交车出门这样的日常小事其实早就已经是轻车熟路、没有任何问题了,但叶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放心、执意非要亲自回来接了人才觉得安心。      两人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有人比他们先坐下了——是一男一女。      男人看起来约莫是要比叶霖稍大上一两岁,五官英挺、眉目肃然,哪怕是随意地坐着,这时候也是背脊挺直、坐姿端正,衬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就连衣领也平整得仿佛带着棱角。      他身边坐着的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和凌霄差不多大、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五官之间和那男人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比起男人的英朗刚毅要柔和得多了,倒是个极漂亮又娇俏的女孩子。      听见有人进屋的脚步声,两人同一时间抬了头——男人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小姑娘却是一下子就笑了起来,甜甜地叫了一声“叶霖哥”,然后似乎是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见跟在叶霖身后进门的凌霄时一下子顿住。      小姑娘轻轻咬了咬唇,有些迟疑地指了指凌霄问:“叶霖哥,她……是谁?”      “这是凌霄。”叶霖对着她笑了笑,而后回过头来、低声向着凌霄解释,“这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沈湛,这是他妹妹沈清,和你一样大。”      他说着微微顿了顿,又解释了一句:“沈湛现在在公安系统,你的户口本和身份证就是我找他办的。”      凌霄有些恍然地应了一声,对着那头的男人微微颔首:“多谢相助,有劳。”      沈湛没说话,只是同样也点了点头算作是应答。      凌霄也没把他的冷淡放在心上,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一边跟着叶霖坐了下来——叶霖订的是最小的包厢,桌子不过是一张四人桌而已。那兄妹俩本是相邻而坐,凌霄跟着叶霖坐下后,对面就是沈湛、另一边却是沈清。      凌霄微微侧过头,就见小姑娘正托着下巴、微微拧着眉头看自己,时不时地还偷偷把目光落在叶霖身上、来来回回地打量着。      那头两个男人已经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聊了起来,凌霄也不说话,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喝着、好整以暇地由着小姑娘打量自己。      片刻后,小姑娘终于没能沉住气、睁大了一双眼睛有些狐疑地开了口:      “你没有身份证和户口吗?怎么会要我哥哥去办?”      户口也就算了,这年头迁户口确实难办。可只要年满十六周岁,谁都可以、也应该自己去办身份证,有什么地方是需要沈湛帮忙去办的?      凌霄惬意地喝了口茶,而后淡淡道:“我是山里来的——山里与世隔绝,因而没有身份证,也没见过世面。叶霖心善,便收留了我。”      她说这话时习惯性地微微扬了扬眉、硬是带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风流与自负;说到自己“没见过世面”时,更是满脸的坦然。      原本正在和叶霖说话的沈湛一下子看了过来,冷厉肃然的脸上居然也有了几分意外和惊愕,微微皱着眉头、仔细地打量着凌霄。他破天荒地盯着一个小女孩儿看了半天,着实是没能从这个满脸惬意和自在的女孩子身上看出半点“没见过世面”的痕迹来。      他皱着眉收回视线的时候,就见叶霖正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      “虽然并不完全是她说的那样,但是……”叶霖似乎是想解释些什么,想了想后却又觉得有些无法反驳、只能叹着气道,“好吧……差不多就是她说的那样。”      说完他下意识地看了凌霄一眼,这时候少女正捧着杯子、弯着眉眼笑盈盈地看着沈清,浑身上下都自在极了,显得他刚才的那番话越发没有说服力——叶霖对上沈湛明显不相信的视线,有些自暴自弃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一脸的生无可恋:      “先吃饭吧。”      ……      沈湛显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过看得出来和叶霖的感情很好,两人谈话间有来有往、并不冷场。沈清性格活泼,一顿饭下来反倒是她说话最多。但她虽然活泼,却也很有分寸,饭吃了一半、兄长和叶霖谈起了正事的时候,她立时就乖巧地安静了下来、低着头专心吃饭并不打断。      不说话,就总要找点什么别的事做。沈清吃了口鱼,悄悄抬起头来、偷偷看了眼坐在自己身边那个几乎没有怎么说过话的女孩子,微微愣了愣后、一下子就睁大了眼睛——      凌霄面前空着的那只酒杯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倒了小半杯的红酒!      男人吃饭,总是多多少少要喝点小酒,所以一来就开了一瓶红酒不紧不慢地喝着。可——喝酒的只有他们两个男人,她和凌霄这两个女孩子、又是未成年,杯子里明明倒的都是果汁,怎么会有酒?      “你……”      沈清微微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开了口。可刚说了一个“你”字,却一下子就顿住了——凌霄轻轻“嗯?”了一声,一边端起酒杯随手晃了晃,一边已经微微侧着头看了过来。      这个叫凌霄的女孩子,手长得异常好看,端着酒杯轻轻晃着的时候,一下子就衬得手更白、酒更红了,好看得让她几乎有些晕眩;她“嗯?”的那一声拖得有些长、尾音微微上扬,再加上笑盈盈地看着自己的一双凤眼……      沈清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莫名地有些烫。      “你怎么喝酒了?”小姑娘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微微皱着眉小声嘀咕着,“喝醉了怎么办?”      凌霄举着杯子轻轻晃了晃、低头浅浅地呷了一口,不甚在意地笑了起来:“不必担心,我酒量——尚算不错。”      “谁担心你了?自作多情!”小姑娘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白了她一眼,末了又看了眼她杯子里的酒、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好奇,悄悄问她,“那个——好喝吗?”      凌霄看她一眼,微微倾过身凑得近了一些,对着她举了举杯子:“尝尝?”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有些蠢蠢欲动。      那头两个男人像是忽然间发现了什么,一下子齐齐转头看了过来——然后就见穿着黑色衣裙的少女脸色微红、带着微醺的酒意凑在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少女身边、笑盈盈地递过倒了小半杯红酒的酒杯。      粉色连衣裙的小姑娘有些跃跃欲试。      “清清。”沈湛沉声喊了一句。      沈清伸到一半的手嗖的一下缩了回去、乖乖巧巧地坐正了身子,有些撒娇地冲着兄长吐了吐舌头。      “凌霄。”叶霖也喊了一声。      凌霄扬着眉看了过来,半晌后才有些慵懒地收回手、不紧不慢地坐回原处,而后举起杯子神色自若地又喝了一口。      同样是喊了小姑娘一句,人家是立时就乖乖坐好、还撒娇卖萌,自己这就……变本加厉地又多喝了一口、这是完全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叶二少看了看别人家的妹妹,又看了看自家的姑娘,“人比人”之下只觉得心塞得不行、忍不住又皱着眉操心地唠叨着:“小孩子家家……”      喝什么酒……最后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凌霄忽然就抬眼看了过来。四目相对,叶霖那四个字在嘴边拐了个弯、最终还是又咽了下去,叹了口气认命地问她:“好吧——觉得怎么样”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她念了两句后微微一顿,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酒杯,随即仰头又灌下了一大口,这才笑着又随口扬声接了下去,“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酒是好酒,可惜——不是夜光杯。”      叶霖和沈湛立时就是一怔、视线齐齐地落在她的身上——她似乎只是随口念了首诗、语气里带着微醺的醉意和漫不经心,可念到最后两句的时候,却像是带着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轻狂、豪气、壮烈、甚至是杀气——都在那像是随口吟出的两句诗里。      沈湛微微皱了皱眉、再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      叶霖沉默了片刻,忽然也叹了口气、居然是出乎意料地体贴:“你要是想要,我可以替你找来。”      ——别人念这首诗,或许只是随口一说,可她不一样:她上过战场、见过也许他们一生都无法想象的壮烈和惨烈。      凌霄似乎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摇了摇头:“不必了。酒之优劣,只在酒本身,并不因酒杯而判。佳酿名杯,自是锦上添花;如若没有——美人纵是蓬服垢面,亦不掩天姿国色。”      “酒是好酒——便已足够。”她说着笑了起来,举起酒杯对着两人遥遥致意,“当浮一大白!”      说罢——一饮而尽。      她说话间已经接连喝了好几口,杯子里剩下的酒并不算太多——但也不算太少,至少也是寻常三四口的量。这时候她仰着头一饮而尽、没有半分犹豫,转眼间酒杯就已见了底。      她收回酒杯放到桌上、随手又拿起酒瓶倒了半杯——半杯红酒喝完,她唇色越发殷红、脸上也泛起了几抹绯色、眼底带着微醺的酒意,但眼神却还是一片清明。      凌霄给自己倒完了酒,微微一侧头就看见沈清正有些呆呆地看着自己、懵然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好笑——她也没硬憋着,当即就笑了起来,抬手给小姑娘喝了一大半的杯子里再一次倒满了果汁。      小姑娘一下子回过神来,莫名地红了脸、有些手忙脚乱地埋头喝了一大口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