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生   陈毓是被一阵又臊又臭的味儿道给熏醒的,旋即就有些恼火——   倒不是陈毓矫情,只是读书人本就是爱干净的性子,再加上小时候的遭遇,即便半道上弃文习武,这个臭毛病也不但没改了,反而因为五感变强,变得更无法容忍稍微一点儿怪味儿。      昨日里是喝了些酒,可也不过微醺罢了,便是回房,陈毓也是自己个走回去的,根本没让人扶。自己的房间自己清楚,断然不可能有这样的腌臜味儿的。   会有这样的味儿道,定然是有旁人做了什么手脚。   脸色一寒,手下意识的摸向平常放宝剑的地方——      腿却是一软,人也一阵头晕目眩,陈毓一个把持不住,再次翻滚在地,一抬头,正好对上一双黑葡萄似的写满恐惧和绝望的大眼睛。   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身子就一下被人揪着提溜了起来,然后被人劈头盖脸的照着面颊上就狠狠的甩了两巴掌:   “小兔崽子,再敢闹,打死你扔到外面喂野狗!”   却是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汉子,正气势汹汹的冲陈毓喝骂。      骂完似是不解气,还想再打,却在瞧见陈毓直勾勾瞧着自己的眼神时愣了一下——   实在是眼前这孩子的眼神太吓人了些,明明不过五六岁的孩子罢了,那眼神里的阴毒却像是能浸出来似的,看得人心里瘮得慌,一时受惊之下,手一松,陈毓小小的身体就“嗵”的一声掉到地上。   许是太过疼痛,小小的身体顿时抖个不停。      “呸,娘的,吓了爷一跳——”那人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是太累了就会产生幻觉。自己就说嘛,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   话说那哥几个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回来?不就是去行院里带个人过来相看一下吗,不会是把自己撇下,他们找了姐儿享受了吧?越想越恼,又踹了陈毓一脚,这才哼着小曲儿往前面去了。      只是那人不知道的是,他刚一转过身来,地上的陈毓就抬起了头,两只眼睛里竟然不是害怕,而是终于能够大仇得报的疯狂——   虽然三十年过去了,可陈毓却是对这张脸一日不敢或忘!当初,若非这人在灯市上把自己掳走,爹爹就不会因急于寻找自己的下落,深夜赶路不慎失足落水而死;姐姐也不会被逼着嫁给那个畜生为妻,更因不堪打骂而投缳自尽;自己堂堂一个秀才也不会变成亡命之徒沦落江湖……      可以说,自己一生的悲剧全是和这个人有关。也因此,三十年了,这张面孔不独没有在脑海里变得模糊,反而愈发清晰。甚而这三十年来,陈毓也曾着意寻找过这人,却不知为何,却是找不到丝毫踪迹,甚而有传闻说,这男子早就被捉到京城,惨死在菜市口了。倒没料到,竟还会有遇见的一日。      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   怎么三十年了,这人的模样竟是没有丝毫变化,还是二十郎当岁的样子?而且方才太过震惊才完全忘了反应,这会儿却忽然记起,自己的拳脚功夫虽不是顶尖的好,却也能说的过去,平日里徒手打倒个十个八个还是不在话下的,怎么可能被一个明显一眼就能瞧出没什么本事的无赖一招就制住?   还有那人提起自己身形时,离开地面的凌空感——      陈毓眼睛一点点下移,却在看清长在自己身上胖嘟嘟的一双小短腿时,好险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这样的身形,分明应该是五六岁的小娃娃才有的身量!      五六岁?自己当初被人贩子拐走时,可不正是这个年纪?!似有所感的抬头,陈毓果然看到了摆在正中间的一个歪歪斜斜的神龛,上面还供着已经掉了皮的土地爷——   可不正是和自己当初被掳后的情形一般无二?      至于刺激自己醒来的那种又臊又臭的味儿道——记得不错的话,当时这些拍花子的足足拐来了十多个几岁的娃娃,在这破庙里一下关了好几天,期间吃喝拉撒就在这一间房子里,味儿道怎么会好到哪里去?   兴许就是这一段记忆太过可怖,以致成年后,别的陈毓都能忍,唯有那些气味儿,却是一刻也忍不得,不然就会冷汗淋淋,甚而噩梦连连。      饶是经过了太多风浪如陈毓,这会儿也有一种被雷劈的感觉——   自己的酒量就那么差吗?竟然一喝就把人喝死了!这还不算,还直接回到了小时候!转而又是一阵狂喜,那是不是说,爹爹现在,还活着?还有姐姐……      太过激动之下,陈毓浑身都开始哆嗦,甚而牙齿都咯咯响个不停。   直到身上一沉。      陈毓低头,却是方才那个长着一双好看眼睛的小女孩,正把小脑袋蹭过来,甚而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挂着两滴大大的泪珠。看陈毓瞧过来,小女孩又把身子往陈毓身上靠近了些,竟是把陈毓当成依靠的模样。   而小女孩下意识的靠近,也对陈毓过于激动的情绪起到了很好的缓解作用。      深吸了一口气,陈毓好歹又能进行思索了,也慢慢忆起了之所以破庙里只剩下自己和这小女孩两个人的原因——   本来按照这些拍花子的意思,自己和小女孩是这次拐卖来的孩子里生的最好的。却偏偏长途跋涉之下,两人竟是都生了病,小丫头是病恹恹的,自己更是高烧之下直接昏迷不醒。      以致人牙子相看时,愣是没看中自己两人,一是嫌两个都病怏怏的,活不活得下去都不好说,再者瞧着都是细皮嫩肉的,生恐担了什么干系,挑挑拣拣之下,竟是把自己两个撂了下来。   几个人贩子一合计,就准备把两人都卖到那风尘之地——好歹费了大力气弄到手的,怎么也不能砸到手里不是……      想到此处,不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眼下可得快些想法子离开这里,真是再和上一世一般,被卖到娼馆中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逃出去——   当初自己二人还是被卖到了那样见不得人的所在,虽然彼时自己年纪小,倒也没受什么磋磨,却还是好不容易才逃了出去,更是在外面流浪乞讨了一年之后,才偶遇爹爹好友颜子章,然后被一路护送回家,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等回到家里时才惊觉,自己和姐姐的天已经塌了,爹爹已死去一月有余……      当下顾不得小丫头大张的嘴巴,三下五除二,变戏法似的除去了捆绑着手脚的绳子——想着不过是些小孩子罢了,这些人贩子明显绑的有些心不在焉,陈毓好歹也算混过江湖的人,弄开这些小玩意儿自然轻松的紧。活动了下早已经发麻的手脚,这才冲旁边神情急切的小女孩摆了摆手,自己则猫着腰凑近窗棂处往外瞧——   外面大青石上,正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就着一盘烧鸡喝酒,可不正是当初在灯市上夹着自己就跑的那刀疤汉子?      陈毓眼睛都要绿了——被掳的这些天来,为防他们逃跑,一天就给喝一顿稀得能照出人影的汤水罢了,也就是这几天,许是怕两人还没卖出去呢就死了,才让两个人吃个半饱,却都是干的能噎死人的面饼子罢了。   方才只想着怎么脱身,这会儿乍一见到烧鸡,陈毓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恨不得一下扑过去,把烧鸡抢过来塞到自己嘴里才好。      好容易咽下一大口口水,刀疤那边也已经吃喝的差不多了,陈毓终于能够确定,眼下外面确然只有刀疤汉子一个罢了。   这样的机会,自己必须把握住,不然,真等他的同伙回来,怕是很难再逃出去。      又无比贪恋的瞧了那盘所剩无几的烧鸡,这才慢慢退回来,把小女孩身上的绳子也给解开,然后伏在小女孩的耳边小声道:   “小丫头,等会儿你按我说的做,然后我就带你跑出去找爹娘好不好——”      “安安——”小女孩傻愣愣的瞧着陈毓,半晌才小声咕哝了句。   安安?小丫头的名字吗?陈毓并没有在意,只嘱咐她活动一下手脚,就自顾自的在墙角那儿捡起一片尖利的瓦片,用力的在墙上磨了下,让棱角显得更锐利,然后又把绳子虚虚套回自己和小女孩身上,这才低声道:   “快哭,不然,就别想见爹娘——”      小丫头瘪了瘪嘴,泪珠在眼圈里打转,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大声哭出来。   陈毓顿时急了——这样闷不出声的流泪,就是哭死也不可能把刀疤汉子给引过来啊!眼睛转了一下,忽然眼睛一翻,竟是一头栽倒在小女孩的脚下。      小丫头受惊之下,忙低头去看,泪眼朦胧中,就见地上的陈毓脸颊青肿,眼白外翻,再配上嘴角被打出来的尚未干涸的鲜血和伸出来的舌头,当真是和偶尔听到的妈妈口中阴间的小鬼一般。再加上两人这么多天来好歹也算是相依为命,乍然见到陈毓这般模样,直吓得魂儿都飞了,无比恐惧之下,哪里还会注意到日日被家人告诫的仪态之类的东西?   竟是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而且许是之前生过病的缘故,小丫头声音本就有些嘶哑,还是在这破庙里,又有呼啸的寒风穿过窗棂子时的刺耳的哗啦声,配着这歇斯底里的哭泣,当真是让人有些瘮得慌。   外面的刀疤汉子正闭目小憩,听到这鬼哭狼嚎般的声音,一惊之下,一个拿捏不住,手里的酒壶“啪”的一声就掉在地上摔碎了,气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骂骂咧咧的就往庙里而来。      陈毓眼睛里杀意一闪而逝,捏紧了手里的瓦片——   很快,自己就可以亲手杀了这刀疤汉子!    正文 逃命   “嚎什么嚎?扰的爷吃个酒都不能尽兴!”刀疤汉子明显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有些趔趄。一眼瞧见瘫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和她脚下的陈毓,更是气儿不打一处来——   不是因为这俩小东西拖累,哥几个早拿着钱离开了,自己也不至于这大冷的天一个人守着间破庙。   本就一肚子的火,俩小东西倒好,还闹腾上了。照自己说,就该还像前些时日那般依旧饿着他们,也不至于刚有点儿力气就开始折腾。果然还是欠收拾,待会儿大耳光抽过去就都消停了。      越靠近两人,脸上的煞气越盛,右手更是运足了力气:   “以为爷是你们亲爹呢,就敢这么可着劲儿的哭!爷今儿个抽不死你——”   这世上但凡做这等伤天害理无本买卖的,多是好吃懒做之徒,心性更不是一般的黑,不然,又怎么会舍得对些天真孩童出手,做出这等断子绝孙损阴德的事?      小丫头这些日子以来也是被打怕了的,再加上年龄小,这会儿见刀疤汉子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小脸儿早吓得煞白,竟是指着地上的陈毓,除了没命的“啊啊”外,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      刀疤汉子却是看都不看地上的陈毓一眼,竟是俯身一下就捏住了小女孩细细的脖子,呲着一嘴黄板牙道:   “个千人弄的小□□,再敢吵,爷现在就办了——”      一句话未完,身形忽然慢慢歪倒,眼睛更是不敢置信的瞪大——   他的身前正站着神情冷酷的陈毓,而那块本来捏在陈毓手中的尖锐瓦片,正深深的扎人刀疤汉子的奇穴中。      刀疤汉子身形猛一痉挛,只觉脑袋顿时轰鸣不已,两只眼睛也变得一片红通通,宛若要滴下血来似的,踉跄一下丢开小女孩,劈手揪住陈毓的衣襟:   “小兔崽子,你找死——”   虽依旧是凶恶的语气,眼神已是有些涣散。      陈毓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果然人变小了,力气也随之变小,但凡力气大些,方才那一下就足以要了这人的命。却是并不慌张,只借着身体的冲力,合身往前一扑,手更是死死摁在瓦片之上,用力太大之下,竟是连自己手掌都刺破,顿时有鲜血顺着白皙的小手淌下,陈毓却似是毫无所觉,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刀疤汉子带着些鄙夷的眼神终于变为恐惧——   自己方才的感觉竟是真的,眼前这身量尚小的娃娃哪像个五六岁的孩子,这般冷酷的眼神,竟然比手里有过人命的自己还要凶残,分明是来自地狱的厉鬼还差不多。   求生的欲望令他想要讨饶,陈毓却是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手继续用力。      刀疤汉子慢慢歪倒在地,死不瞑目的双眼中全是骇然的气息——   实在是就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真的死在一个如此年幼的孩童手中!      一直到刀疤汉子再没有一点儿生气,陈毓才收回手,漫不经心的顺手把手上的鲜血朝自己身上一抹——   待会儿要逃到县城去,自然要怎么惨怎么来,众目睽睽之下,刀疤汉子的同伙即便追过来,也必然会受到些阻拦。但凡能捱到逃进县衙,自己的安全应该就可以无虞——      陈毓也是后来才知道,其实他当初被人掳走后,不过是被带到了临近的翼城县,与自己家也就相距一百多里罢了。再怎么说爹爹也是远近闻名的举人老爷,这翼城县离得这么近,应该听过老爹的名头……   倒是上一世陈毓太过年幼,又从未出过远门,才会即便逃出来,却反而越跑离着家乡越远,若非碰见颜子章,怕是这辈子都别想重返家园。      只是后来即便回去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家却是已然不在了,留下的不过是孤苦伶仃受尽苦楚的姐弟俩……   也因此,这刀疤汉子在陈毓的心中根本就是等同于杀父仇人一般的存在,这会儿亲手杀了他,也算了了两世的心愿。      又在地上呆坐了会儿,陈毓身上终于恢复了些力气,这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再去瞧方才那小女孩,却因为刀疤汉子掼倒的力气太大,又惊又怕之下已是昏了过去。   陈毓叹了口气——   上一世的诸般折磨早把陈毓的心磨得没了一点儿热乎气,甚而陈毓自认根本就是一个冷酷自私的无情人,即便后来习武,也从未想过当个世人称道的仁义大侠,行事却是越发乖张偏执,竟是万事全凭自己喜怒决断,落到外人眼中,简直就是个性情反复无常的怪物。   而平生第一等不能容忍的事,就是拐卖孩童。甚而每次外出,但凡发现有吃这一路的,陈毓都必然会下手惩治,且手段铁血狠辣。      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曾经的经历让陈毓清楚,不管对什么样的家庭而言,孩子都是爹娘的心头肉,真是被人弄走了,就是和割心挖肺一般啊。就如同自己爹爹,平日里如何刻板的一个人,也会因为自己的猝然失踪而变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亏自己曾经还以为爹爹那般不苟言笑的模样,定然是不像娘一般爱自己才是,哪里想到,爹爹却是为了自己的丢失生生赔了一条性命……   以上种种使得陈毓坚信,这世上心肠最黑的莫过那些拍花子的,最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相对而言,便总自觉不自觉的对拍花子的拐来的孩童存着些善念……      这小女孩的家人眼下定然也和自己家人一般,不定怎样的痛不欲生呢!   陈毓的性子也不是拖泥带水的,既然有了决断,当下就再不迟疑,抬手朝小丫头人中处用力一掐,小女孩吃痛不住,果然一下睁开眼来,待看清面前的人是陈毓,双手伸出,就想往陈毓怀里扑,分明是求抱抱求抚摸求安慰的模样。   却被陈毓攥住手就从地上拽了起来,板着脸冲小姑娘道:   “你想不想找爹娘?”      看陈毓神情不善,女孩本来瘪着嘴想哭,却蓦然听见这句话,眼睛一下睁得溜圆,顿时生出无限的希望来,小脑袋更是鸡啄米似的点个不停,刚要张口说话,却被陈毓一下打断:   “我答应带你去找爹娘。只是你记得,待会儿要拼命的跟着我,要是你跟不上,我可不会管你的死活。”   能救下顺手救了便是,可不过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罢了,分量比起爹爹和姐姐来根本不值一提,陈毓可一点儿也不准备学那些仁义之士,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以致累的自己最爱的人伤心欲绝。      说完不待女孩反应,转身大踏步就往外走去。   小女孩愣了下,直到陈毓脚跨过门槛了才意识到什么,忙急叫道:“等等我——”   却是跑的太急了,一下绊倒在地。小嘴一瘪就要哭,抬眼就瞧见陈毓别说拉自己了,竟是回头瞧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这才朦朦胧胧意识到方才那小哥哥说的竟是真的,自己再不撵过去,可真就会被一个人丢在这里。      登时吓得哭都不敢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就追了过去。      陈毓也不理她,径直拐入一个少有人走的偏僻小路——   一则怕在官道上和刀疤汉子的同伙迎面碰上——自然,陈毓心里已然判了这些人渣死刑的,却也明白就自己这小身板,也就方才出其不意才能杀了刀疤汉子,真是对方有了准备,那真是一点儿胜算也没有。      至于这小路,虽是有些崎岖难行,却一来安全,二来比那官道可要近的多!   两人一路趔趔趄趄的跑着,虽是身小力单,可一个时辰下来,也跑了好几里地,前面是个岔道口,往左边拐正好和官道相交。      陈毓忽然站住脚,却是一阵咿咿呀呀的板车声正从前面不远处传来。   小丫头不知发生了什么,看陈毓停下,一屁股就瘫坐在地上——   跑了这么久,早累的快要昏过去了,却害怕被陈毓丢下,不得不拼命跟在后面,好不容易觑了个空,自然就赖在地上不想动了。却依旧提心吊胆,眼睛巴巴的瞧着陈毓,唯恐被丢下来。      陈毓蹙了下眉,挨着小姑娘趴在地上,死死盯着官道的方向——   两人前面正好是一丛灌木,虽然已经没几枚叶子了,遮住两个幼小的身形还是可以的。      看陈毓神情严肃,小丫头也顺着陈毓的眼神往那边瞧去,一看之下,脸色顿时惨白——   那驾车的精瘦汉子可不就是和庙里那个坏蛋一伙的?   过度惊吓之下,差点儿就叫出声来,唇上忽然一凉,却是被陈毓死死捂住,一直到车上的人看不见影子了,才松开。      如果说之前还不敢确认板车上几人的身份,小丫头的反应却让陈毓意识到,那些人必然是刀疤汉子的同伙。   经此一吓,陈毓也不敢再歇,爬起来继续没命似的朝官道跑去——   从这里上官道,再走半个时辰,两人应该能逃到翼城县城了。      小丫头本来早已没了力气的,这会儿也不要命的跟着陈毓狂奔——   当初带走了自己的人,可不就是那个阴森森的瘦子?      只是毕竟人小力单,明明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两人却跌跌撞撞的跑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等好不容易进了城,陈毓还能勉强站着,小丫头却是死活躺在地上,任陈毓喝骂威胁,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起来了。      陈毓急的没有办法,毕竟,那伙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回去发现丢了人,兄弟还死了,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真是追过来,说不好会把两人打死也不一定——   前世也见过这些人贩子的手法,即便有孩子跑出来向外人求助,他们也是不怕的,一例说是自己的孩子淘气,不懂事才胡说八道。      相较于语无伦次的小孩子,路人自然更愿意相信大人说的话。眼看着前面不远处就是县衙了,就是爬,可也得爬过去。   当下一咬牙,俯身拽住小丫头的脚就费力的往前拖,入手处却是一片濡湿——   陈毓低头,却是这么不要命的跑过来,小丫头的脚早已被磨得鲜血淋漓,又低头瞧自己的,可不是一个模样?那钻心的痛使得陈毓也恨不得躺在地上大哭一场。      却明白眼下可不是休息的好时候,眼看着离县衙已经不远了,可无论如何不能功亏一篑。正想再加把力,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陈毓似有所感,猝然回头,正好瞧见冲在最前面的尖嘴猴腮的瘦子,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可不正是刀疤一伙的?      瘦子也正好瞧见了陈毓两人,眼睛顿时一亮,远远的指着陈毓喝骂道:   “小兔崽子,让你在家看家,怎么就敢带着妹妹跑到这里来了,还不快跟我回去!”    正文 借刀杀人   糟了!   陈毓脸色顿时有些苍白,连带着看向小丫头的神情都有些不对——   果然就不该做那滥好人!这么点儿距离,竟然是连自己也跑不了了。      正自无奈,拐角处一阵脚步声传来,陈毓循声瞧去,顿时大喜过望,却是一队巡街的衙役正好转了出来。      当下顾不得小女孩,拼了命的朝那衙役的方向跑去。   神情阴狠的瘦子似是没有料到会有此变故,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却一挥手,先让人抓住小丫头,然后做出满脸愠怒的样子,快步追了过来:   “小兔崽子,你们这是上哪儿淘了,瞧瞧你妹子这一双脚,都成什么模样了!爹今儿个非得把你吊梁上打,看你还敢不敢这么皮!”      陈毓刚想叫破自己的身份,后背处却是一紧,下意识的身子一矮,眼睛的余光惊疑不定的瞟了旁边的衙差一眼——   方才怎么觉得对方好像要把自己给拿住的样子啊!   心里忽然警铃大作,却是那衙差瞧向瘦子的眼神明显颇为熟稔的模样,两人神情明显是相熟的。要么本就是熟人,要么这衙差根本就吃了瘦子的好处,知道瘦子做的是什么营生。      而不管是哪一种情形,自己的处境明显都极为不妙。   ——   有差人这个内应,自己怕是根本连喊破身份的机会都没有。   既然如此,就别怪自己心狠手辣!   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照样能让人死!所谓人命关天,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到时候,涉案人等自然一个也跑不了,别说一个小小的差人,便是翼城县太爷也不敢包庇!      自己竟然没抓住人?那差人怔了一下,本待有些怀疑,却在看到陈毓脸色惨白随时都会昏过去的模样时,又觉得自己想岔了,方才之所以失手,铁定是意外罢了。   只是已经失去最好的时机,再想出手,却无疑有些显眼。      又瞧见陈毓过于恐惧之下,身子都快缩成一团了,心愈发放了下来。却依旧装模作样的呵斥道:   “这是谁家的小娃娃,怎么就敢放他在街上乱闯,耽误了差事,便是你家大人也得抓来受板子。还不快家去。”      那瘦子也装模作样的迎上来,边冲差人作揖边点头哈腰道:   “哎哟,各位差官大哥,都是小的不懂事,没教好孩子,我这就带他走,还请各位大哥莫要怪罪——”   口中说着,摸出个荷包就要往差人手里递过去。又探手想去拽明显吓傻了的陈毓,却不料,就是在这片刻间,异变突生——      却是陈毓身形忽然往旁边一闪,似是想要躲到差人身后去,却不提防脚下一软,眼看就要摔倒,惊慌失措之下,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抱住个物事,却是正好拽住差人垂在一侧的刀鞘,用力过猛之下,一个把持不住,就坐倒在地,拽下的刀鞘也随之一偏,正好砸在差人的腰窝处。      差人下意识的按住腰刀,身子却不听使唤的往前边踉跄而去,和正好扑过来的瘦子一下撞了个正着。   耳听得“哎哟”一声惨叫,却是好巧不巧,那把刀竟是不偏不倚的插到了瘦子的肚子里。      此时天色尚不算晚,街上人也不少,方才虽是远远的听见这边的喝骂声,路人只当是哪家爹娘管教不听话的淘孩子,再没料到,不过眨眼的功夫,那找孩子的爹就血溅大街之上。      瘦子也完全没有想到会有此一劫,半晌才“嗷”的惨叫一声。   那差人也慌了神,下意识的往后一缩,刀子算是收了回来,瘦子的身体也跟着仆倒,却是肚子里的肠子都流出来了。      旁观诸人这才醒过神来,顿时有人大呼:   “啊呀,不好了,差爷当街杀人了!”      又有一早驻足看热闹的热心路人瞧陈毓还是脸色雪白的瘫倒在地上,以为这孩子亲眼见着亲爹被人杀了,定是吓得太狠,魔怔了,忙上前扶起:   “好孩子,你家住哪里,快去喊人来——”      那人也是个大嗓门的,这么一嗓子吆喝出去,场内顿时一静,围拢过来的人也全把怜悯的视线集中在陈毓身上——   瘦子真死了的话,这小娃娃以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不说这么大点儿年纪失去爹爹的庇护有多可怜,便是因为调皮累的亲爹惨死的名声,怕是就压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只是上下打量陈毓一番,又觉得有些不对——若然只是跑出来皮,这娃娃也把自己折腾的太凄惨了些吧?瞧瞧那鼻青脸肿的模样,还有一身的破衣烂衫,更不要说不知跑了多远的路,才会浸满了血渍的两只小脚丫子……      陈毓方才那样,不过是用力过度,头脑昏眩所致——   毕竟是个孩子,跑了这么久,陈毓早累的快要昏过去了,方才更是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才能同时算计这样两个人,却是已然超过身体的负荷,若然不是被这人搀着,陈毓根本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前的人已经个个摇晃起来,陈毓却明白,眼下还不能昏倒,强撑着用力一咬舌头,血腥的气息顿时充满口腔,人也随之清醒不少。   这会儿看众人都向自己瞧来,甚至于那差人也因为错手杀人而完全傻了的模样,明白眼下正是表明身份的最好时机,当即嘶声大叫道:   “他不是我爹,他是拍花子的,他活该!我爹是临河县举人陈清和,求求你们送我去找我爹陈清和,我爹是临河县举人,陈清和,必有,重谢——”   口中说着,身子一软,就歪倒在扶着自己的人怀里,完全失去了知觉。      那差人这才回神,转回头无比震惊的瞧着牙关紧咬昏死过去的陈毓,神情早已是慌张不已。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群却是一下全都懵了——   实在是眼前发生的事,简直和演大戏一般,方才还觉得那个爹真是苦命,不过是想把个淘孩子带回家,却倒霉催的把命丢到了这里。哪知剧情却是片刻翻转,那孩子竟然说,这瘦子根本不是什么爹,而是罪该万死的拍花子的。      那差人虽是脸色难看,却也明显无可奈何,实在是陈毓这话,围观人群怕是有一多半都听见了的,而且,还大都相信了——   毕竟一个五六岁的娃娃罢了,再如何淘气,看见亲爹死了,也不可能一滴泪都不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出这样一番诛心的话来。      更何况,陈清和的名头人群里也有人听过的,毕竟翼城县和陈家所居的临河县搭界,两县联姻、互相结为亲家的有的是。再加上穷乡僻壤的,出个有出息的读书人也不容易,陈清和又是弱冠之年便中了秀才,二十出头便考上举人,虽说被挡在了进士的门槛外,可在临河县的名头却依旧颇为响亮,名声自然传扬到相距不远的翼城县去了。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也有那听过陈清和名头的,当下就道:   “临河县是有一位举人老爷叫陈清和,听说最是有才学的,我有亲戚就在临河县,说他们县的人都说那位陈老爷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   “对呀,我就瞧着这小孩有些不对劲呢,说不好,真是被人拐卖来的——”      “哎哟,真是人心不古啊,竟然连举人老爷家的少爷也敢偷来卖——”   “这些杀千刀的,这也算是罪有应得!”   “走,咱们一起跟着去县衙瞧瞧,要真是那人贩子,别说戳他一刀,就是再有千百刀也使得——偷人家的娃儿,这是挖人家的心啊!”   “我们家正好有亲戚就在临河县城,不然我待会儿就让人捎信去问一下,看看那陈老爷家丢没丢孩子,也算是一件善事不是?”   ……      “对了,”又有人想起,“好像这小男孩刚才是和个小丫头一处的,便是这瘦子好像也有同伙——”   当下忙四处去瞧,哪还有小丫头和那伙人的影子?当下越发印证了陈毓的话,众人心里已经认定,这两个娃娃十有八九是真被人给偷来的。      一面替陈毓庆幸之余,又纷纷悬心那已然不见的小丫头——   这世上谋生的法子多了去了,拐卖别人骨肉之事却无疑最是被深恶痛绝,竟是纷纷向捕快进言,赶紧去把瘦子的同伙也给抓来,把小丫头给救出来。   ……      陈毓却是对这些全无所知,等再次睁开眼时,才察觉到已是夜晚时分。意识到身下是一张床,又活动了一下手脚,伤口也明显被人包扎过了,心陡的一松——虽是没人搭理自己,明显却并不是牢房。   瞧这情形,虽是没有被多重视,却明显应该是信了几分自己话的——   老爹再是举人,和一县父母官比起来,身份无疑并不够看,这般对待自己倒也合情合理。      等消息传回家中,爹爹应该很快就能赶过来了吧?   一想到今生还可以再见到爹爹和姐姐的面,陈毓只觉得鼻头酸涩难当,竟是恨不得大哭一场才好。终是忍不住,拉了被子蒙着头低声呜咽起来,哭的太狠了,竟是整个被子都瑟瑟发抖的模样。更是止不住捏紧拳头——   既然上天仁慈,给了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那这辈子,自己无论如何要护好爹爹和姐姐二人……      “周大人,您往这边请——不过一个小娃娃,说的话怕是有不尽不实之处,我手下那差人说,这娃娃也有可能是被吓得傻了,才会胡言乱语——”   一阵说话声传来,然后是嘈杂的脚步,随着门咔哒一声响,被子忽然被人掀开,狼狈不堪、鼻涕泪水糊了一脸的陈毓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暴露在众人眼前。    正文 大人物   来人足有六七个,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神情凝重的中年男子,略略落后一步陪着的则是一个留着胡须的方脸男人,后面还跟着几个侍从打扮的人。      几个人进来后都没有开口,为首的中年男子更是细细端详着陈毓,似是在估量什么,良久才放缓表情慢慢开口:   “你说,你叫陈毓?是被拍花子的给偷来的?那些拍花子的都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和你在一起的,还有谁?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听中年人问的这么详细,方脸男子脸上肌肉哆嗦了一下,瞧向陈毓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喜——   本来哪个治下不会有些乱七八糟的糟污事?偏是自己就这么倒霉,出来个拍花子的就拍花子的吧,虽是可恶,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再料不到会变成一椿杀人案!这还不算,还正好被途经此处的的周大人给碰上了。虽说周大人并非自己的直属上司,可所谓官大一品压死人,人家好歹也是巡抚大人面前的熟人,嘴巴稍微那么一歪,怕是自己的前程就定然会大受影响。   本想着好歹先把这尊大佛给糊弄过去,却不料这位还是个死心眼的,非得亲眼见见这孩子。      这般想着,竟不觉对陈毓很是迁怒,连带着瞧向陈毓的眼神都有些阴郁:   “莫要害怕,从实说来便是。自有周大人和本官为你做主。”   只是话虽这么说,可是和之前那位周大人的慈和语气相比,方脸男子的的语气无疑太过刻板,再配上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令得陈毓无比“配合”的哆嗦了一下。      明显看出眼前的小孩子被县太爷给吓到了,那位周大人微不可查的蹙了下眉头,当下摆摆手,对方脸男子道:   “迟县令,你先下去吧。”      迟县令怔了一下,脸色顿时更不好,明白自己那点儿小心思怕是被周大人给看破了。无奈何,只得告了声退走出房间,却并不敢离开,只远远的在小径尽头的一个凉亭内候着。   心里却是暗暗思忖,人都说这周大人最是温文儒雅君子端方的一个人,怎么自己却觉得难缠的紧?且还有些小肚鸡肠,或者还是个好名声的浅薄之人,不然,何至于因为个举人家的小子就当众给自己难看?再说了,照自己看,这孩子是不是真的出身举人家还不一定呢。      却是不敢有丝毫不满,只更加迁怒于陈毓,连带着对素未谋面的那位临河县陈举人也颇为不喜。      陈毓怔了一下,心里顿时有些纳罕——能用这般语气和那迟县令说话,这人身份明显要比迟县令高得多——   即便由拍花子再到弄出人命案确然有些骇人视听,却也不应该这么快就惊动了上官啊……      却也明白,既然有大人物适逢其会,自己可得好好好抓住才是——看那迟县令的样子,明显对自己极为不耐——   也是,自己老爹再是举人,可跟进士出身的县令大人相比,身份上还是差得远。说不好这位周大人一离开,迟县令就会把自己丢到脑后,倒不如顺了这中年人的意思,回家一事自然也会多了重保障。而且借了这位周大人的力量把那些拍花子的一网打尽,也算出了自己心头一口恶气。      看陈毓久久不语,那位周大人却是会错了意,语气更加和蔼:“好孩子,莫要怕,把你知道的都说给伯伯听好不好——”      听周大人如此说,陈毓眼圈又红了,怯怯的神情中又带着孩子特有的依赖:   “伯伯,我,我想回家,找我爹——”   陈毓本就生的极好,虽是顶着脸上两个大大的巴掌印,这副泫然欲泣却又强忍着不敢哭的模样依旧惹人怜爱至极,便是周大人这般素居高位者也不由怜悯之情更盛。      “好,莫怕,莫怕,你只管把所有事都说给伯伯听,一切自有伯伯为你做主——”周大人点了点头,甚而还帮陈毓掖了掖被子了,“等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回家——”      陈毓顿时大喜——以这位周大人的身份,既然如此说了,应该不会食言——   只是既有这么多人插手,那几个拍花子的怕是一个也逃不了,连带的刀疤汉子的死怕是也瞒不了多久,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先在这位周大人面前备案,无论如何也得先在他心里留下个自己根本“无心”的印象:      “……那些人好坏,他们不许我见爹爹,还不许吃饭,还打人……还要把我和安儿妹妹都卖掉……”      “安儿?”周大人的手无意识的紧了一下,“那是谁?”      “和我一起的小妹妹……那个坏蛋,掐安儿的脖子,我扎他……我和安儿就跑了出来,一直跑啊跑啊……呜,我的脚好痛……可他们还是追了过来……”   虽然说得颠三倒四,却顺着周大人的意思,说清了剩余几人的长相,甚而颇有技巧性的把那明显和瘦子相熟的衙差也给牵扯了进来。      那位周大人并未久留,听完陈毓的话,便起身离开,却是吩咐那位迟县令马上给陈毓准备些粥饭来。      迟县令虽是心里越发嫌周大人小题大做,却是只能自认晦气——也不知这小子哪里就投了周大人的缘法!心里虽恼,却也不敢怠慢,很快命人把饭送了过来。陈毓虽是饿的狠了,可怕肠胃受不了,也不敢胡吃海塞,只用了两碗白粥,一点儿点心便又躺下,想了想,又把剩余的点心并盘子一块儿放到被窝里搂着——   既然是孩子,自然要像个孩子的样子,这里可不是自己家,还是要小心些为好。      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自己怕是睡不着,却没想到根本抵不过小孩子的本性,竟是很快就睡熟了,期间好似有什么人来过,还掀开了自己被子,陈毓只作不知,兀自呼呼大睡。      等到天光大亮,眼前却并没有人,不独那周大人,便是迟县令也没有出现。甚而整个县衙都是静悄悄的。   正自奇怪,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劲装男子推开门快步而入——正是昨夜见过的那位周大人的侍从之一——看到正坐在床上揉眼睛的陈毓,脸上的喜悦之情竟是无论如何止不住,探手过去一下把人抱起来,又高高举起,“吓得”陈毓嗷的叫了一声,探手就用力揪住那人的头发。      那人哈哈笑了起来,丝毫不以为忤,看起来心情不错:   “好小子,倒是个有福的。”      这句话说的莫名其妙,再加上男子熬得红通通的眼睛,明显应该是一夜未眠。   陈毓心里一动——莫不是那些拍花子的被抓着了?甚而,那死去的刀疤汉子也被发现了?可即便如此,这人也高兴的有些过了吧?   正想不通所以然,那人已然探手拍了拍陈毓的脑袋:   “走吧,我送你回家。”      陈毓脸色顿时很不好看——装小孩子是一回事,被人当成小孩子摸来摸去又是另一回事。刚要偏头躲开,却旋即被男子口中“回家”两字给震晕了——   回家,竟然真的要回家了呢!陈毓心都是哆嗦的,眼里更是酸涩难当。这么多年来,刻意压制着的思念瞬时喷薄而出,陈毓简直恨不得一步跨到家里……      临河县。   一个中年男子正牵着头毛驴步履蹒跚着往县城东边的陈家大宅而来。      男子明显是经过长途跋涉,身上的衣服,溅满泥点子,连颜色都看不出来了,不独胡子邋遢,眼睛中也布满血丝,更因为太过疲累之下,走路都是一脚高一脚低的,好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模样。   他身边那头毛驴也同样怪异的紧,除了前面,周身竟是贴满了上好的宣纸,那些宣纸上无一例外都画着一个眼睛圆溜溜瞧着很是灵秀的五六岁娃娃。      一人一驴的模样无疑都太过奇特,一进县城,顿时引得很多孩子追着跑:   “爹爹爹爹,快看,这儿有个疯子——”   “哎哟,大傻子,有个大傻子来了,快,拿石子砸他——”      只是任众人如何在背后笑话,甚至真有小孩子拿石子砸了过去,那人都始终毫无所觉似的垂着头,机械的向前走着。      也有大人被惊动后走出来,瞧了那明显快要累瘫下的男子后觉得可乐至极:   “果然是傻子吗?瞧瞧都累成什么德行了,还跟在驴后面跑,骑都不知道骑——”   却在看到驴身上驮着的娃娃画像时一下住了嘴,忙纷纷上前扯住自家孩子,瞧向男子的脸上顿时充满了同情——   怎么这几日没见,陈举人就成了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若非瞧见陈家小公子的画像,可不真要拿堂堂举人老爷当成傻子了。      有那心肠软的,已是红了眼眶——果然是痴心父母古来多,陈举人平日里是何等光风的一个人,这一丢了儿子,真真是和丢了魂一样啊。   也不知是那个杀千刀的狠心贼,就这么把人心肝剜了去。   恨恨的骂着那些人渣的同时,也更紧的扯了自家娃娃的手,同情的眼光一路追随着陈清和而去。      守在陈家门外的正是陈家老仆陈财——陈财本就老眼昏花,远远地瞧着,还以为来的是哪家想要打秋风的流浪汉,刚想上前赶人,待走近几步却又觉得有些熟悉,再细细一瞧,竟是主子回来了,陈财一个没忍住,老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这才多少时日啊,主子整个人就瘦脱了形。      忙忙的上前接过陈清和背上小小的包裹,又牵过毛驴,抖着嗓子道:   “老爷,老爷回来了!老爷快去后面坐着,老奴这就着人给老爷弄饭去——”   从小少爷出事,家里但凡能动的,全被主子打发出去寻人了,那些跑腿的活计,只能陈财这个管家一个人担了。      哪知刚转过身来,那毛驴却是虚弱的叫了声,便瘫倒在地。任凭陈财怎么拽都爬不起来了。陈财这才明白,怪不得主子不是骑着而是牵着毛驴走,却原来,这驴儿根本早就累的走不动道了。一个畜生尚且这样,主子一个读书人的情形又能好多少?   ——   老天爷,快把我们小少爷还回来吧,不然老爷怕是真的要撑不下去了!      正自难过,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传来:   “老大这是魔障了吗?一个来历不明的臭丫头,值当的他这么护着?叫我说,我那宝贝孙儿不见了,说不好,就是那丫头在弄鬼,趁早打死了干净!他倒好,竟是护的紧!”   又想起什么,接着恨恨道:“真是读书读得傻了,连亲疏都不分——之前非要那丫头帮着管家,我就说嘛,外人怎么会跟我们一条心?人家偏是不信。怎么样,吃亏了吧?”      “可不——”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奉承道,“再怎么说,还是一家人用着放心,瞧那丫头生的一副狐媚样子,一瞧就是个不稳重的!要不怎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呢!经了这遭,大爷就会知道老太太的好了,怎么也不会再近着那丫头了。”      “知道我的好?不嫌弃我就不错了。当初我怎么说——这丫头就是个灾星,瞧瞧那命硬的,克死了亲生父母,连养父母都克死了,可是无论如何留不得,偏是他们两口子不信,硬是要接过来,瞧瞧,先是害的我媳妇儿没了,然后又害的我宝贝毓儿也不见了。”尖锐的声音中明显很是不满,“若非他们平日里那般娇纵,那丫头又焉会那般张狂——丢了我宝贝孙儿不说,还连我孙儿的救命钱也偷走,天下怎么会有这般恶毒的女子,当真是蛇蝎心肠!” 正文 灾星   灾星?偷钱?恶毒?蛇蝎心肠?陈清和越听脸色越难看,脚下一踉跄,吓得陈财忙上前扶住。触手之下,却是更加心酸——   老爷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幼年丧母,继母不慈,好不容易娶了一房贤妻,自己也考中了举人,却不料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呢,发妻又撒手尘寰,如今更是连唯一的儿子也下落不明……      搀着形销骨立、骨瘦如柴的陈清和,陈财难过之余,更对素日里颇有好感的李静文满是怨怼之意——不怪赵氏咒骂,便是自己这会儿也不由得信了,那李静文怕就是灾星降世,专门来祸害好人的。   自己真是瞎了眼,平日里还屡屡为她抱不平,以为她行事大气,是个有气度的主,还到处跟人说别看是义妹,可瞧着和夫人的亲妹妹也差不多了。却没料到,竟是个狼心狗肺的!      也不怪陈财做此想——李静文虽是姓李,之前却委实和陈清和发妻秦迎如同亲姐妹一般。秦家二老于她而言,更是恩重如山,说是再生父母一点儿也不为过——      据说李静文六岁随父母外出时路遇贼寇,一家老小几乎尽皆丧命,唯有年幼的李静文因晕了过去才逃过一劫,后来被途径此处的秦父所救,带回家中,认为义女。      秦家父母亡故后,秦迎不放心李静文独自一人守着老宅——秦迎乃是家中独女,并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又亲自八抬大轿的接到自家来,想着替妹子寻一门好亲事,哪知还没有相好人家,自己却又病倒,更在不久后亡故……      甚而即便秦迎离世,陈清和也并没有把外人说李静文是灾星的话听到心里去,反而处处照顾,当真是和自己亲妹妹一般无二,更让她和继母赵氏一同打理家中内务。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受陈家大恩的女人,却是闯下大祸,竟然把陈家的命根子陈毓给丢了……      如果说丢了小少爷已经让陈财这个护主的管家对李静文生出了厌憎之心,那之后卷走家里大笔银子私逃,更是让陈财生吃了李静文的心都有了——      茫茫人海,想要找一个人无疑于大海捞针,而除了踏破铁鞋、四处奔波,更少不了大笔的银子淌水似的花出去。   可就在两日前,陈财在接到陈清和让他送银子的书信后却惊恐的发现,府里账面上剩余的银子竟是一文不剩,足足数千两银子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查点之后更发现,连故去的夫人留给秀姐的贵重首饰也丢了不少……   陈财简直吓得魂儿都飞了,忙忙清点人数,却发现众人俱在,唯有李静文的房间里却是空荡荡的,早已是人去楼空——李静文竟然,连夜逃了!      只这般做法,委实太过丧心病狂,不独落井下石,令陈家的处境雪上加霜,更是令得找到小少爷的希望更加渺茫……      “你说什么?”陈清和眼睛都红了,直勾勾的瞧着陈财,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喃喃了声“毓儿”,竟是直挺挺栽倒在地。      “小家伙,好样的!”徐恒勒住马头,瞧了眼身前虽是脸色苍白却依旧咬牙坚持的陈毓,眼睛中闪过些许兴味来——   此次前往临河县,并不独是为了送陈毓回家,更因为周大人昨儿个连夜查知,有一条重要的线索,就在临河县。      而之所以会带上陈毓一道,一则顺路,二则陈清和既是临河县举人,在当地自然会有一定的人脉,因这起拍花子案很有可能牵涉到官场中人,周大人的意思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尽量先不要惊动官府,这般情形之下,在当地颇有声望的陈清和无疑会是自己的一大助力。      只是兵贵神速,兹事体大,自己并不敢耽搁,虽然考虑到陈毓年纪尚小,怕是不堪长途跋涉,因而采取了种种防护措施,可这么一路纵马疾驰,便是寻常大人也受不了,这小家伙倒好,愣是没叫一声苦。      眼瞧着前面就该进城了,徐恒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甚至有心情揉了揉陈毓的脑袋,虽是被不耐烦的推开,却不妨碍徐恒的好心情——   待这件拍花子案尘埃落定,自己也可以歇上数日……      只是这般轻松的心情却在看到城门旁“清丰县”三个大字后彻底终结——   卧槽,这是什么鬼!   明明自己要去的是临河县,怎么跑到什么清丰县了?      徐恒彻底傻眼之余,“嗷”的一声就抱住了头——老天,天下有自己这么蠢的人吗?竟然会相信一个孩子认得路!   坐在马上一遍又一遍的运气——毕竟,陈毓这孩子之前明明瞧着非常靠谱的样子啊!更在自己前两次问路时指的方向都和路旁行人说的方向一致,不然,自己也不会索性按着他说的方向打马而来。当下犹是不死心,抱了最后一线希望问道:   “那个,小子,莫不是,你们临河县还有个别名,叫,清丰县?”      老天,你可莫要玩我——来的时候,自己可是跟周大人打了包票,定然不会让大人失望,倒好,竟是一路狂奔,却跑到了和临河县风牛马不相及的清丰县。传出去,自己这个六扇门的后起之秀还不被人笑死!      “清丰县?”陈毓睁大黑白分明的眸子,神情明显比徐恒还要茫然,“你说我外公家吗?”      陈毓一句话出口,徐恒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好险没喷出一口老血来!忽然抬手,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本是整齐的发髻顿时散落下来,虬枝纵横之下,当真和徐恒的心情无比合拍——自己特马的就是这世上最蠢的人,没有之一!      太过别致的造型引得城门士兵也不由多看了几眼,又瞧瞧四起的暮色,哼了声就去关城门——外面这货明显瞧着就是个脑子不够数的,还是别放到城里添乱了。      刚关到一半,却是卡住,那士兵探头往外面一瞧,好险没气乐了,可不正是方才那个疯子?正连人带马面无表情的拼命往里挤,无奈何,只得开了城门,又把人放进去。      “徐叔叔——”陈毓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徐恒一下打断:   “闭嘴。我很生气,所以从现在起不许再说一个字。”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吃过一次亏,自己就绝不会上第二次当。从今儿起自己要是再信这小子一个字,就是混蛋王/八蛋!      “噢——”陈毓吓了一跳,忙低下头老老实实的坐好,眼睁睁的瞧着徐恒方才因挤城门太过用力而掉落在地上的那个颜色花俏的香囊被守城士兵捡起来,揣到了自己袖子里——   自己可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不让自己开口就不开口便是,看到时候着急上火的是那个?   而且这也算做了好事吧?不然真被正牌徐夫人发现了,可不得醋海翻波?瞧那香囊靡丽的香气,轻浮的色彩,明显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送的!      却在下一刻眼神一滞,一股极为强烈的说不清是狂喜还是苦涩的感情一下涌到心头——   却是前面客栈处,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身影一闪——虽然不过是一个侧面,可陈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女人,可不正是姨母李静文——   上一世从娘亲病重卧床到陈毓失踪,整个童年世界里正是李静文充当了母亲这个角色。      也因此,除了爹爹和姐姐的外,李静文就是陈毓黯淡漂泊的后半生里唯三念念不忘的人了。之所以这样,除了幼时的情结之外,陈毓更从姐姐口里得知,姨母李静文还是爹爹临死时的执念之一——   爹爹到死都放不下的人,第一个是自己,然后是姐姐,再其次,就是姨母李静文。      娘亲把这三个最亲的人托付给了爹爹,爹爹就认定必得拼了命的护在自己翼下,却哪里想到先是丢了自己,之后姨母李静文也跟着失踪——   正是因为被太多的愧疚压着,爹爹才会备受煎熬之下,魂不守舍,以致失足落水而亡吧?      后来自己回返家乡,姐姐唯恐自己伤心,便对姨母的事只字不提。自己也曾暗地里询问过,却不想被祖母劈头盖脸的责骂了一顿,甚而被罚饿了一天肚子。      当时朦朦胧胧想着,姨母兴许也跟爹爹一般去找娘亲了,待得长大后却又听说了关于姨母的另一个版本——   姨母是个忘恩负义的,在自己丢失急需用钱的时候,卷了家中的银子一个人跑了……      从那以后,自己便再也不许任何一个人提起李静文这个名字。直到有一天,又一次被那个畜生毒打后的姐姐忽然白着脸来看自己,拉着自己的手殷殷嘱托,最后离开时,又没头没尾的说了万花楼三个字,却终是咽住,失魂落魄的离开。      然后第二天,为了自己受尽屈辱的姐姐就投缳自尽而死。自己也一怒之下,动手杀了赵昌那个畜生。   虽然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那么一个人渣,怎么值得自己给他抵命?便任他暴尸荒野,自己也从此亡命江湖。      离开临河县后,自己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林州城的万花楼,然后才无比震惊的察觉,姐姐临死前会提到万花楼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万花楼的头牌花飞飞,很可能就是姨母李静文。   只是自己去的不巧,彼时花飞飞刚被人赎走。      因为刚犯了命案,自己并不敢在林州久留,只得匆忙离开,想着早晚有一日,要找到李静文的下落。弄清姐姐提到万花楼的原因。   却没想到,不过数日后,却听说万花楼被人一把火给烧了的消息。更离奇的是自己逃亡了数年后偶遇一昔日同窗,被认出后本想杀人灭口,却不料那同窗待自己却是亲热的紧,又一叠声的埋怨自己不够意思,说是即便外出游学,可既然都回去重修父母以及外祖父母和姐姐的坟墓了,怎么能不和他们这些同窗见见面、叙叙别情?      甚而告诉了自己一个“惊人”的消息——   当初那个谋夺自家财产进而逼死了姐姐的畜生赵昌,在出去办事的时候路遇强盗,竟是被人乱刃分尸而死!      自己当时就傻了眼——别人不知道,自己却清楚,那赵昌分明是被自己一刀割断喉咙而亡,什么时候变成强盗杀的了?   至于重修外祖父外祖母并爹娘和姐姐的坟墓——那是自己做梦都想做的事啊,却因为是罪徒之身,只敢深更半夜的跑回去烧个纸钱,哭一场罢了,何曾重修过坟墓?      前思后想之下,能这般做的也就只有一个人罢了,那就是失踪已久的姨母李静文——虽然不愿意承认,可这世上会念着外祖父母和爹娘,又会护着自己和姐姐的,怕是也就姨母罢了。      到了这时候,怎能不明白,当日姨母的事情必然另有隐情。既知晓了身上命案的包袱已经没有了,自己索性全身心的探查姨母的下落,却是越查越是心惊——   自己失踪后,姨母离开临河县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清丰县;而万花楼的花飞飞据说老家就是清丰县;还有那个畜生赵昌,死之前竟是每隔一段时日都会跑一趟林州城,然后便会拿些银子回来……      种种线索却全在万花楼被人一把火烧了后断掉。可即便是这些,也让陈毓推测出一个了不得的事实——   万花楼的头牌花飞飞十有八/九就是姨母李静文。      而赵昌那些来路不明的银两也很有可能便是从姨母手里拿到的——   姨母既然会给他银两,目的自然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和姐姐!   而姐姐之所以会想不开投缳自尽,除了赵昌的毒打和羞辱之外,更多的怕也是对姨母的歉疚——   为着自己两人,姨母要怎样屈辱的活着,还不得不把攒下的蕴含着血泪的银子递到赵昌那个畜生手里……      那之后自己再也没有找过姨母——既然能抹杀自己杀人的痕迹,又天衣无缝的掩盖起姨母曾经血泪斑斑的过往,那个带走了姨母的人一定爱极了她吧?   以那人所表现出来的手段和动用的人脉,想要寻觅自己的话,定然也不是多大的难事,既然选择缄默,定然是不愿自己再去打扰姨母。      细细想来,自己分明就是个灾星,爹爹也好,姐姐也罢,还有姨母,何尝不是因为自己,才会先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遇之中?   即便被拐卖不是自己的本意,可自己得到的那么多的深爱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原罪?      便是找到了姨母又如何,左不过勾起她的伤心事,累及姨母继续为自己伤怀罢了,倒不如从此两不相见,也算是自己能为爱的人做的最大一件善事……      那之后,陈毓就拼命的告诫自己忘掉姨母,只当这世间就只有自己一个孤零零的罢了。只是所有的逃避却在看到李静文的那一刻尽数坍塌——   姨母,这一次,我定然不会再任你陷入那般生不如死的境地。还有那个曾经救你出火海的人,毓儿这次也要对不住他了,无论如何,今生你只能做毓儿的娘亲,即便未来他也同样爱你,毓儿也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把你带走!    正文 福星   “我要那个——”陈毓忽然挣扎着要从马上下来,眼睛更是直直的盯着迎面走过来的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挑担里的那张面具——   虽然元宵节已经过去多日了,可这种形象各异的面具还是孩子们的的最爱,大街上不时能看到和陈毓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脸上戴着面具,牵着爹娘的手,蹦蹦跳跳的在街上走。      这会儿陈毓指着的,明显就是个兔子形象的面具,长长的大耳朵,红红的三瓣嘴,虽是工艺有些粗糙,却意外的充满童趣。      徐恒心里有气,斜了一眼那面具,却是冷哼一声:   “不买——”   领着爷走了这么多冤枉路,还有功了不是?还想要玩具玩,想的倒美。      却不料一句话出口,陈毓两眼一红,泪珠“嘟噜”一声就下来了——   陈毓心里这会儿也要呕死了——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却为了要个上不得台面的兔子面具,当着外人面前掉金豆子,真是羞也羞死了。   却没有其他好的法子——      自己不但想要救姨母,更想看看那个藏在背后害人的到底是谁——虽然知道姨母孝顺,可现在也不是烧纸上坟的时节啊,姨母无缘无故怎么会一个人从临河县跑回来?更不要说还是这种爹爹疯了一样找自己的关键时刻。   除非是和自己的失踪有关,姨母才会不管不顾的这么一路追着,赶到这里来。   还有,自己料得不错的话,姨母当初,怕就是在老家清丰县遭人毒手,被掳掠走卖到万花楼那样见不得人的地方的。      有那千日做贼的,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虽然早已迫不及待想要和姨母相认,陈毓却分得清孰轻孰重——一定要借这个时机,把那个躲在背后的坏人给抓出来,不然,怕是自己回去,家里也别想有个安生日子。   甚而,陈毓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怀疑的对象……      这般要紧的时候,自然要防着被人认出来——不但是姨母,还有那个藏在暗处居心叵测的人。   要说改变自己容貌的方法,陈毓知道的自认没有十种也有八种,而且全都不是多复杂的事。      可眼下却有徐恒在身侧——   离了他,自己怎么折腾自然都没关系,这会儿却是人小力薄,还偏偏想做什么都得借他的力。而且一路上也发现了,这徐恒瞧着块头儿大,却是个精明的人,也就是因为自己是小孩子,他才没有防备,不然想要算计了他根本没有可能。      要是自己真一低头一抹脸,“唰”的就变了个模样,怕是立马就会引起怀疑,再结合之前死在手里的刀疤和那瘦子,不定引起怎样可怕的结果呢。   思来想去,还是乖乖的当个孩子罢了,便是想要改变模样,也只得没羞没臊的耍起孩子的手段。      徐恒也感到很是不可思议——   陈毓也会哭?之前被人拐卖时收拾的多惨啊,自己瞧见他血糊糊的脚和鼻青脸肿的模样时,都替他觉得疼得慌,可人陈毓这么点个娃娃,不过眼睛红了红,愣是没掉一滴泪。这一路上相伴,也沉稳懂事的紧,自己还想着,也不知父母是什么样子,怎么就能把这么漂亮娃娃教的跟个刻板小大人似的?      得,这会儿看到个丑丑的兔子却能哭成这个德性——还真是看走眼了。什么小大人,典型就一熊孩子!   不过话说回来,被坑了一遭后,再瞧这孩子哭鼻子,怎么就觉得心里特码的特别的爽呢。      心里平衡了,徐恒也就不再别扭,特爽快的掏钱要了两个面具——不开心的时候就得给自己找点儿开心的事情做。不但把那个大白兔的给陈毓买了,自己也恶趣味的买了个狐狸精的——小巧的狐狸脸配着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徐恒粗犷的面容,真真是怎么瞧怎么古怪。      徐恒却是浑不在意,任两边路人笑成一团,自顾自遛着马往客栈而去——      前面却是交叉口,陈毓方才不错眼的瞧见李静文往路左边那间悦来客栈去了,却故意一径瞧着路右边那间生意明显有些萧条的来福客栈——   “徐叔叔,我们住那间——”      徐恒的驴脾气果然上来了,白了一眼陈毓:   “你想住那间?我偏不。”      口中说着,果然打马往悦来客栈而去。待走到客栈门前,被殷勤的店小二接了马匹,又往客栈里让,徐恒简直悔的肠子都青了——   自己挣些钱容易吗!平日里出去办案,可是根本没住过店——省下的补贴钱自然可以直接进自己腰包了。至于说想抓什么人,变变形就好了吗,怎么碰上这小鬼后,明明平日里自认还是蛮精明的吗,怎么这会儿直接变傻缺了——      先是被哄着绕了个大圈错过临河县跑到清丰县,这会儿又直接变成了傻有钱——   就这么一夜,随便找个地方蹲一宿不就得了——背囊里还有几个大饼呢,大不了花上两文钱,买人家一大碗热水,运气好了,说不好还能替卖茶人夜里看着茶寮,到时候不是连住的地方都有了?   倒好,自己愣是傻了吧唧的跟着这小子进了这么个一看怕是一钱银子也不见得能摆平的地方。      已经迎出来的掌柜却是个机灵的,一看徐恒神情不对,当机立断,一面握住陈毓的手往客栈里送,一面帮着店小二掰开徐恒攥着马缰绳的手指,看着孩子和马匹全都被送了进去,才神清气爽的冲徐恒唱了个喏:   “哎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老客又来照顾小店生意了——这才多少日子没见啊?老客越发精神了啊——”      一句话引得旁边一个同样投宿的客人顿时笑场——   果然做生意的能把稻草说成黄金、死□□也能说出尿来,这人哪里是精神啊,分明是神经才对吗!儿子带个面具玩也就算了,偏是生的那么粗粗壮壮跟个树桩子似的爹也要戴,你说你戴就戴吧,戴什么不好,还弄个骚狐狸——就那呆呆的蠢样,也不怕惹毛了狐大仙爬出来找他算账!      徐恒:……   我的一世英名啊!      好在天色晚了,看热闹的人并不多,外人看到这一前一后进来的父子两人,更多是善意的微笑——一看就是宠孩子的那种老子,由着孩子胡闹罢了。   也有那操心多的,也不过在心里暗叹一声,都说慈母多败儿,这样不着调的老子,可不得把儿子惯坏。      陈毓却是根本没注意旁人的表情,从踏进大厅的那一刻就在紧张的寻觅李静文的影子,却是没有丝毫发现,这是,进了客房?      正想找个什么借口离开,耳朵却忽然被人揪住,下一刻,徐恒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臭小子,都是你胡闹,好了,现在如你的愿了,你爹我从今后再也没脸见人了!”      “爹?”陈毓怔了一下——即便是走错路,又赖着买了个面具,也不见得刺激就这么大吧?这家伙什么时候就成自己爹了?      原因定然只有一个,徐恒绝对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人物,所以才会找自己演戏!   微微转了下眼珠,朝着徐恒明显瞟了一眼的地方瞄去,却是个四十多的瞧着很是忠厚的汉子,方才瞧见模样古怪的父子俩,那人也跟旁人一样,嘻嘻笑个不住,根本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可偏偏徐恒的反应……      却不知徐恒手心里早已是捏了一把子汗,内心更是狂喜不已,简直恨不得仰首叉腰大笑三声!   ——这小陈毓还真是自己的福星,原想着走错路了,说不好会失了先机呢——      也是根据这起拍花子案顺藤摸瓜,自己才发现有些地方的作案手段颇似一个老对头,正好周大人收到一份谍报,说是临河县那里发现了一个可疑人物,曾在元宵节那日出现在灯市上,信中描述其种种特征,和自己那老对头可是像的紧。   周大人就把这件事交给了自己,说是真抓了那人,这案子就可以结了,到时候定然给自己再记一大功。      自己这才打着护送陈毓的名义赶往临河县。   本以为既然走错了路,想要抓老对头怕是更难,却哪里料到错有错着,竟是在这里也能碰上。而且正因为方才心情不好,自己形象也与往日里惯常装扮的模样差别太大,这会儿瞧着那滑的跟泥鳅一般精刁似鬼的家伙竟是丝毫没有对自己起疑!而这一切,全是拜之前被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抢白的陈毓所赐!      这般想着,瞧着陈毓的眼神简直温柔的能拧出水来。   惊得陈毓身子忙往后仰,强忍住转身就跑的冲动——这徐恒果然脑子有毛病对吧?瞧这是什么眼神,简直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却不防被徐恒双手一圈,一下抱起放在腿上,还腆着脸笑嘻嘻的冲挣扎着要下来的陈毓道:   “好了,乖啊!一生气连爹都不叫了!爹错了,爹不拧你耳朵了,也再不骂你,你就是爹的福星,最大最大的一颗福星好不好?爹是天上那长得最难看的长尾巴的扫把星……”      别人听着,只当这呆父亲拿天上的星星哄儿子,只是这么言之凿凿的说自己是扫把星的还是太滑稽。   却不知徐恒这番话说的当真是真心实意——      决定了,回去就做个陈毓牌儿带着,每天早晚两柱香——   天知道从自己出道以来,多想和六扇门无数前辈一样,成为人人闻风丧胆的第一神捕似的人物,却哪里知道不过小小的闯出了点儿名声,就在这个老对头面前狠狠的碰壁,竟是不止一次被耍的团团转。      这次被周大人秘密邀请来查案,也是不顺的紧,这么长日子都毫无头绪,本来周大人对自己的耐心都快到尽头了,正准备打发自己走,却不料就碰上了陈毓这档子事,顿时让案件峰回路转。听周大人的口气,这次自己可是碰到了大机缘。这还不算,你说连走错路,都能碰见送上门来的老对头,自己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好运气。      而这些从天上掉下来的砸的自己都快要幸福死了的大饼,可全是陈毓带来的,所以说陈毓不是福星又是什么。      旁人只顾瞧着这对儿耍宝的父子乐呵,完全没注意到一个长相平常的年轻男子快步从店里出来,朝着外面而去,男子刚刚消失在门外,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也从楼上下来,明显朝着和男子相同的方向而去,至于那个一个人占据了整张桌子的中年汉子,慢条斯理的喝了杯中最后一点酒,也从座位上站起来,结了帐,缓步朝外而去,却在看到前面那个跟在男子后面的女人时,眼中闪过一抹狠绝之色。      陈毓只觉整个人都快僵硬了——   到现在已经能确认,披斗篷的女子正是姨母李静文,而她追着的那个男子,可不是自己之前就怀疑的上一世强娶了姐姐又逼得姐姐投缳自尽的人渣姐夫,赵昌!   然而三人中让陈毓感觉最危险的,却是那个缀在最后的憨厚汉子!    正文 黄雀在后   陈毓一下从徐恒腿上跳了下来就往外跑。却不妨刚迈出去没两步就被一双大手铁钳一般揪住后衣领,笑骂道:   “臭小子,就知道你老实不下来,走吧,爹带你去外面转转——”      陈毓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拖着脚不沾地的走出了客栈。   等出了客栈,徐恒并未松开陈毓,背对着客栈站着,脸色却明显有些凝重:   “方才那人,你认识?”      正有求于人,陈毓并没有否认,却还是作出小孩子应有的胆怯嗫嚅道:“那个女子长得好像我姨母啊——我想看看是不是她……”      犹豫了下又怯怯道:   “还有那个男的我认得,是我家那个坏祖母的侄子,老是趁没有人的时候掐我……”   口中说着,小小的身体已是不自觉缩成一团,那般饱受惊吓的样子,瞧得徐恒心里也不由一动——这孩子,还真是个苦命的,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么多……      却不知道陈毓低垂着的眼中却是泛出些冷意来,又极快的眨掉——      爹娘活着时,自然是没人敢掐的。   祖母赵氏也好,赵氏的侄儿赵昌也罢,包括后来成了自己婶母的赵昌的妹妹赵秀芝,哪个见到自己和姐姐不是亲热的紧?      以致自己幼时还真就把赵氏当成了亲祖母,把赵氏的娘家人当成了亲戚。甚而对赵昌兄妹也亲近的紧。   却没料到一切不过是因为贪欲而故意做出的假象罢了!      ——事实却是,当初赵氏嫁了祖父做填房后不久就逼得爹爹净身出户。这偌大的家业,一多半是娘亲的嫁妆,还有一些是娘亲在手里的铺子赚了钱后陆续添置的,可以说跟老陈家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也因此,虽是后来赵氏想了法子也搬到了县城,大家一起住,主持中馈的却一直是娘亲。      至于赵氏和她那些想要吃白食的亲戚,自然处处对自己姐弟多方巴结奉承——   赵氏的目的是想要多划拉些产业留给叔叔陈清文,至于赵昌兄妹,则直接想侵吞了陈家的财产。      也因此,等爹娘先后故去,姨母又不知所踪,祖父倒是健在,却根本拿赵氏毫无办法,自己和姐姐也就由家里最受宠爱的少爷小姐变成了完全多余的人。   挨打受骂,根本就是家常便饭,甚而因为有姐姐和自己在,赵氏和赵秀芝连家里的仆人都精简了,而把本是下人做的粗活全压在姐姐和自己身上。   更在后来,赵昌死了妻子后,不顾礼义廉耻逼得姐姐嫁了他做填房。      因为自己还得在家里讨生活,姐姐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顺从祖母的安排。那时候自己想着,不管多苦多难,无论如何也要出人头地,考个功名出来再把相依为命的姐姐接出来。却不料想刚刚考中秀才,姐姐便再也坚持不下去,自尽而亡……   自己也在所有的努力都失去意义之后彻底崩溃,才会暴怒之下杀了赵昌……      “那个女的真的很像,我姨母,徐叔叔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终于见到亲人,陈毓眼神里的黯淡终于一扫而空,亮晶晶的眸子说不出的好看,里面更是写满渴望,“我姨母做的点心最好吃了,我想姨母了……还有那个坏蛋,他那么坏,他会不会欺负姨母啊……”   口中说着,就开始拼命的挣扎。      许是父子两人动作太大了,那已经走到街道尽头的中年汉子脚步顿了一下,徐恒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眼上,眼睛极快的在客栈内扫了一下,在角落处定了一瞬,忽然提起陈毓,“啪”的一声在屁股上响亮的打了一巴掌:   “臭小子,就你事多,这大晚上的哪有卖糖葫芦的?你是九代单传又怎么样?你爹我还是八代单传呢!没有我这个八代,你这个九代这会儿在那个旮旯里憋着还不一定呢,还敢跟我横——”   竟是和恼羞成怒的父亲终于受不了开始暴揍儿子的情形一般无二。      八代单传和九代单传的对决?客栈里的人“轰”的一声笑了开来,只觉多了这对儿耍宝的父子俩,寂寞的晚上顿时变得有趣了。   那中年汉子两肩也明显放松了下来,继续不紧不慢的向前走去。      徐恒长舒一口气,伏在因为太过震惊“爷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你个混蛋还敢打爷屁/股”而完全傻眼的陈毓耳朵旁小声道:   “我跟过去,你在这儿好好呆着,不然,我就不管你姨母。”      陈毓忙不迭点头,却依然手脚并用的挣扎着:   “我要吃糖葫芦,就要吃——你不带我去,我回去告诉爷爷,让爷爷把你吊梁上打——”      却不料屁股上“啪”的一声又挨了一下:   “把我吊梁上打?老子先把你吊梁上还差不多!”   边拖着上楼边气势汹汹道:“熊孩子就得打!看你还敢不敢跟老子叫板,再不听话,把你屁/股打成四半——”   两人一路鬼哭狼嚎着往客房而去。      那熊孩子也是个倔的,细细的呜咽声可不持续了盏茶功夫?   楼下便有好事的开始打赌:“你说是那八代单传的先服软,还是九代单传的先服软?”   只是那父子俩这次倒是没有再出洋相,耳听得一个有些粗噶的嗓音:   “睡觉。”   明显是那八代单传的粗壮汉子,又有孩子特有的清亮嗓音不清不楚的哼了一声,房间的灯便熄了。      那些打赌的看没了戏,只得各自回房休息了,唯有角落里两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结了帐往外面去了。      隔着窗户看徐恒小心翼翼的缀了上去,陈毓不禁咋舌——   怪不得徐恒要和自己演戏,原来这客栈里还有那人的眼线呢!也不是道徐恒是怎么察觉的。      又停了一会儿,陈毓也从房间里溜了出来——那可是自己亲娘一般的姨母,陈毓自认,怎么小心护着都不过分。      李静文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就这么不大会儿功夫,自己身后已是缀了一大串尾巴——毕竟之前一直是养在深闺的小姐罢了,能一路撵着赵昌到这里来,实在已是千难万险。      眼瞧着天色渐晚,街上行人也越来越少,李静文不由有些心慌,脚下略慢了慢,又要分心去记走过的街道标识——   这儿虽是自己老家,纵横的街道于李静文这样养在深闺的小姐而言,依旧是错综复杂的。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就这么不大会儿功夫,再抬头看去,前面的赵昌就不见了人影。      李静文脸一白,忙不迭的拔腿追了出去,却哪里料到,一直到长街尽头,都没有看到赵昌的影子。   记起刚才还跑过了一个小胡同,李静文忙掉头拐了回去。那胡同幽深狭长,一眼看去,竟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李静文瑟缩了一下——再如何智计百出,这会儿也不免心惊胆战。有心退回去,前面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依稀正是赵昌。      李静文一咬牙,眼前不期然闪过陈毓脆脆的叫着姨母的模样,抬手抹去脸上早已冷掉的眼泪,又摁了摁怀里藏着的尖刀,就头也不回的往胡同里而去——   找不回毓儿,陈家的天就塌了,自己就是死了,都对不住姐夫,更没脸去见地下的姐姐和爹娘……      哪知等追着跑了进去,赵昌的人再次凭空消失。   这会儿已是到了小巷深处,李静文忙站住脚,刚要四处探看,一道劲风忽然从背后袭来。      李静文根本来不及躲藏,就正正被人劈在脖颈上,竟是哼都没有哼一声,直挺挺朝地面栽倒。却是被一个后面的黑影一下接住……      再次睁开眼睛时,李静文有一瞬间的恍惚——无他,实在是眼前看到的景致太熟悉了——   檀香木的雕花大床,浅紫色的绣幔,下坠着深色调的流苏——   可不正是自己未被姐姐接过去时的闺房?      “怎么,醒了?”头顶上却是传来一声男人的yin笑。      跟踪,胡同,黑影——李静文的思绪瞬时回笼,看着俯身床上的赵昌,瞬时红了眼睛:   “是你,是你让人带走了毓儿对不对?”      赵昌却没有回答,反而探手在李静文凝脂一般的脸蛋上拧了一把:   “是我又怎么样?啧啧啧,哎哟,你说你怎么长的呢?生的这么勾人!我本来还想娶你当老婆好好疼呢,你这个臭□□倒好,竟然看不上我,还不要脸的想勾搭陈清和那个小白脸——”      惨白的月光下,赵昌的神情显得无比狰狞,狰狞之外,更有夙愿得偿的狂喜得意——   和秦迎那种大气典雅的北方美不同,李静文却是典型的温婉江南美人的形象,赵昌素日里所见,俱是自家姐妹那般容色平常的女子,哪见过这等人间殊色?   以致当日第一日在陈家见到时,便惊为天人。更是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娶来当媳妇。      却也明白以秦迎把这个妹子看的金豆似的,怕是所想不会顺当。无可奈何,只得求到姑母赵氏面前。   那赵氏向来是个护短的,总觉得自家子侄千好万好,而李静文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配自己侄子,还算便宜她了。   当下就满口答应。      赵昌不知道的是,和他一样心思的还有妹妹赵秀芝——虽则陈毓的记忆里,赵秀芝最后嫁的是叔叔陈清文,可一开始,赵秀芝相中的却是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陈清和——   前途无量、家资颇丰的举人老爷和镇日卧病在床的药罐子,傻子也知道怎么选。      两人想的倒美,却不料陈清和对赵氏帮赵昌和李静文做媒的事根本理都不理。更有当日在秦迎房里伺候的丫鬟说走了嘴,言说夫人过世时拉着李小姐和老爷的手泪流不止,希望二人能结为夫妇,共同养育两个孩子……      赵昌一下傻了眼——这要是陈清和和李静文真成了夫妻,还有他们兄妹两人什么事?两人一合计,怎么着也要拆散这桩姻缘!      最后竟是把眼睛盯到了陈毓身上——陈毓可是陈清和的命根子,真是在李静文手里出了问题,再如何疼惜自己小姨子,也肯定得翻脸。   因此才会趁元宵节灯会时对陈毓下了手。   本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想竟是被李静文察觉出蛛丝马迹,更一路跟踪自己来到这里,到了这时候,自然明白瞒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也就索性撕破脸皮。      因为手脚都被捆着,李静文只得拼命扭开头,想要躲避赵昌的魔爪,看向赵昌的眼神恨得能滴出血来:“果然是你带走了毓儿!赵昌,你把毓儿送哪儿去了?啊,你告诉我,他还那么小……”   说道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想知道?”赵昌越发得意——从前这女人何等高高在上,竟是连看自己一眼都不屑!这会儿却在自己面前哭成这个样子,“贱人,要是你早答应嫁给我,我也不至于对那个小崽子如何……要怪,就怪你和你那个奸夫姐夫……想知道那小子的下落,那就等我办完了正事,你来,求我,我就告诉你……”   口里说着,身上却是一阵燥热,倒没想到这小娘皮哭的时候比平日里还要更勾人,一个忍不住,竟是探手就往李静文胸前探去,却又在触手可及时堪堪停住,回头朝外面道:   “谁?”    正文 黄雀在后(二)   外面却是阒无人声。   赵昌蹙了下眉头,狐疑的瞧了一眼依旧恨恨的盯着自己的李静文,冷笑一声揪住李静文的头发用力一扯,迫使李静文柔软的脖颈弯曲成一个可怕的形状,恶狠狠的道: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一起来了?”      不会是陈清和也一块来了吧?可也不对呀,明明自己方才特意兜了个圈,绕了好大一段路,等确定身后并没有人跟着,才带着李静文来到秦家老宅——因秦父秦母故去,李静文又到临河县暂住,如今这偌大的宅子也就几个粗使仆人守着罢了,并不虞被人发现——      而且就自己瞧着,陈清和平日里自来以正人君子自居,又对这个小姨子看重的紧,方才看她如此狼狈,无论如何也会冲出来阻止,怎么可能忍得下去?   可除了陈清和之外,实在想不出李静文还会带什么人来。      越想心里越发毛,终是决定,还是往外面看一看,等没人了,自然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心意已决,随手拿了条毛巾塞上李静文的嘴,然后拉开门栓,手中大刀也同时举起,却在看清立在庭院里那个人影时怔了一下,旋即声音喜悦至极:   “钟大爷,竟然是你吗——”      虽然不知道这位钟大爷具体名字叫什么,便是来历也神秘的紧,却不妨碍赵昌明白,对方绝对是有大能为的,认识他这才多长时间啊,自己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说句不好听的,钟大爷的话,连衙门口那里都好使!      说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也不为过。且为人还大方的紧,不过是帮着做些跑腿送信之类的小活计,便有丰厚的报酬可拿。   人又仗义,不是钟大爷的手下帮忙,自己怎么能人不知鬼不觉的就把陈毓弄走卖了!      这么多天没见到人了,还以为钟大爷已经离开了呢,却不料前儿个接到口信,让自己来清丰县见他。   赵昌看向中年汉子的眼神除了满满的崇拜之情外还很是受宠若惊——要说钟大爷果然神了——      钟大爷眼皮高着呢,自己也是一个偶然机会才见到他,只是钟大爷的存在感太强大了,即便是一面之缘,却足够赵昌记忆犹新。   本来两人约定的地方是另外一个所在,再说时间还早着,无论如何没料到钟大爷竟会屈身驾临来见自己,还这么准的摸到了这里。      因为身体大半藏在阴影中,赵昌并没有瞧见钟大爷眼睛中的杀机并一缕狐疑——   早就隐隐意识到这次做的这件大生意应该会有危险,却是挡不住那丰厚报酬的诱惑——真是做成了,不独这辈子,便是下辈子的钱也够花了。      本想着做完这件大生意就金盆洗手,却没料到,竟然会平地起波澜——   从前几天起就觉得情形不对,昨日里更是得到消息,整个大周朝都数得上号的六扇门人正在向这一带云集。更有自己的眼线报上来,还有人去临河县调查过自己。      听了这消息,当时就唬了一跳——钱固然要紧,可性命却是更要紧。钱没了可以再挣,要是命没了,钱再多又有什么用?      却还抱着一线希望,想去见见当初联络自己做下这起拍花子案的人,却没料到那人早已杳无音讯,甚至那人的姓名全是假的。   到了这时候怎么不明白,这件拍花子案定然是牵涉到了不得的人,而因为那个神秘的指使者始终隐在幕后,自己反而成了最危险的人。      能惊动那么多大人物,自己这次怕是九死一生。为了自保,自然要消除掉所有潜在的可能威胁,而赵昌正是要除去的最后一个,慎重起见,自己就亲自来了,却没想到,会有意外发生——   方才看见赵昌挟了个女子到了这么一个大院落中,心里便有了计较——   两人相处的情形,明显有什么隐情,正好借来做成一桩完美无缺的jian杀案。      而方才被yu望烧昏了头脑的赵昌无疑正是最放松的时候,出手的话,定然能一击必杀。却不料自己刚要动手,对方却一下察觉!      真是见了鬼了——   正是因为直觉这次接手的生意不一般,才想多雇些人把水搅浑,到时候没什么意外发生,自己就当花个小钱买平安,若然真有个什么,这些小鱼小虾米也够官府忙活一阵的,等官府察觉不对,自己早遁出千里之外。      当然,但凡被选中搅混水的,并不可太聪明,不然,说不好不但利用不了,反而会坏事。而赵昌这样的地痞无赖自己见得多了,聪明没多少,却是贪心的紧,随便花几个小钱就能搞定。   怎么这会儿却是机灵的紧?是他深藏不露,还是有什么高人相助?      那边赵昌却是跟见了财神爷似的,不独随手把手里的大刀给扔了,还一脸兴奋的又是作揖又是拍胸脯:   “大爷有什么事派人知会我一声就行了,怎么敢劳动大爷亲自跑了来?”      似是又想起什么,神神秘秘的往房间里一指:   “对了,我今儿个弄了个尤物来,绝对是个处,大爷要不要先尝尝?”      虽然有些心疼,可也明白到了眼前这般处境,李静文是绝对不能留在自己身边了,但看她那想杀人的眼神,怕是自己要了她的身子,也不能让她低头。   虽然这会儿也是憋得难受,可要是借这个娘们儿伺候的钟大爷高兴了,自己以后可就发了。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美女不会有?      这般愚蠢的模样,也能算计自己?中年汉子的戒心终于慢慢淡去,至于说高人,自问凭自己现在的本事,跟踪自己却能不被发现的人也就那么两三个罢了——却是完全忘了,他那三个兄弟的反跟踪术却是差的紧……      看中年汉子不说话,赵昌以为对方应该是默认了,转身屁颠屁颠儿的就要领着对方往房间里而去。   却不防刚转身,后面的大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起方才赵昌丢在地上的大刀,朝着赵昌后心扎去——   待会儿“拿着”赵昌的手掐死里面那女人,再把大刀递到女人手里,嗯,完美。      却不防赵昌“嗷”的一声,身形猛的蹦了起来,汉子手里的刀收势不及,竟是正好从裤裆处扎了过去。      等赵昌反应过来,好险没痛的晕过去,却是下面的命根子被扎了个正着,仓促间回头瞧去,正好对上中年汉子冰冷的没有一丝情绪的眸子。      到了这时候就是再傻,赵昌也明白发生什么了,只觉宛若坠身冰窟,捂着下身拼命的就想往近在咫尺的房间里冲,却不防汉子脸上厉色一现——   今天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第一次失手也就罢了,第二次竟然又被躲开,到了这时候,汉子早后悔的不行,干嘛心血来潮要亲自走这一遭。      心绪浮躁之下,也顾不得布置什么完美的杀人现场,竟是不讲究章法的反手一刀,赵昌的两条腿顿时被齐齐切断——   心里实在发慌,还是赶紧杀了赵昌离开!      “啊!”赵昌惨叫着在地上不停打滚,蜿蜒的身体在地上留下一道血印——这会儿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地狱的滋味儿,眼泪鼻涕更是糊了一脸都是,“钟大爷,钟大爷,你饶了我——”      汉子却是举起刀,就要朝赵昌胸前插下,不防一声轻笑却忽然在身后响起:   “哎哟,老伙计,今儿个这性子可是有些急啊,我记得你杀人不是最讲究的吗,啧啧啧,瞧瞧现在这模样,怎么就那么难看呢!”      中年汉子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手里的刀一下定在了那里,下一刻一脚把鬼哭狼嚎的赵昌给踢开,耳听得“嗵”的一声响,好巧不巧,竟是直接滚进了屋子,满不在乎的吩咐道:   “杀了他。”      自己也借这一踢之力,身形陡的跃起——   既然跟踪自己来到这里,对方定然也能察觉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眼下就赌对方会不会相信自己方才的话——   对方的意思,分明并不想赵昌死,若是被自己引导,以为房间里还有自己的兄弟,就必然得分神,到时候自己也就有了一线生机。      却不想一阵钻心的痛随之传来,紧接着一只左脚一下飞出,汉子跃起的身形一下从空中跌落,却是没哼一声,强忍剧痛用力一柱大刀就站了起来,正好看见一张火红的狐狸面具,顿时一个没忍住惊道:   “是你?!”      竟然是客栈里那个一脸蠢样的八代单传的汉子!   而现在对方依旧是笑嘻嘻一副蠢蠢的无害的模样,却是让汉子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当下强忍了断脚的剧痛道:   “你到底是谁?我郑宏出道这么些年,自问也认得些六扇门的兄弟——”      “我们六扇门的人什么时候和你这样的人渣是兄弟了?”却被徐恒一下打断,朝地上用力吐了口唾沫,叉着腰得意洋洋的冲郑宏道,“老伙计,我就说过,早晚有一天,要让你栽在我手里!”      这贱贱的语气,怎么就那么熟悉呢?郑宏眼睛忽然一寒:   “你是那个自称千面狐狸的小子?”      “什么自称!”徐恒骄傲的一挺胸脯,“连你这么个狡猾的孙子都骗过去了,老子当然就是千面狐狸!”   说完又贱兮兮的“哈”的一笑:   “对了,忘了问你,今儿怎么会没有认出本狐狸呢?”   说着,又特意扶了扶脸上的狐狸面具——   “老子可是直接把招牌都给亮出来了!”      “果然是天要亡我。”那郑宏叹了口气,神情黯淡,脚下的鲜血更是早已流了满地都是,“竟然碰见了你——也罢,便是告诉你又如何?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你这人不管如何掩饰外貌,却总是为了不辜负狐狸的美名,弄成一副骚包的模样,还有从不离身的那臭香囊——”      狐狸吗,自然是要有狐臭的,变化成人了,自然就需要用香囊来掩盖,而且味儿道怎么浓烈怎么来。   徐恒彻底愣住了——最了解你的人果然是敌人。没想到自己的恶趣味竟成了对方识破自己的破绽。      忽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亏得这会儿抓住这个郑宏了,不然逮着时机,郑宏怕是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自己!   亏自己听陈毓说香囊掉到城门处了还大发雷霆!还有自己乱糟糟的妆容,脸上的狐狸面具……这么一想,小陈毓于自己的意义可不仅仅是福星,分明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啊!      正自愣怔,郑宏忽然一抬手,手中大刀化成一道寒芒朝着徐恒当胸刺来,同时强忍剧痛,身形一跃——   并不指望能伤到徐恒,只要有一丝逃命的机会就行。      徐恒漫不经心的一偏头,抬头看向堪堪够着围墙的郑宏,慢吞吞道:   “三,二,一,掉——”      话音一落,郑宏的身形果然“咚”的一声就从上面摔落尘埃。   徐恒摇头晃脑的上前,慢条斯理的从怀里拽出根绳子,边把一脸不敢置信的郑宏给捆起来边笑嘻嘻的道:   “我可是狐狸,自来只有我骗别人的,没有别人骗我的道理。”      还有房间里的人……   一念未必,就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声惨嚎!    正文 恶有恶报   被一脚踹进屋里的那一刻,赵昌痛不欲生之余,更有劫后余生的惊喜。   虽然不知道那位钟大爷到底招惹了什么人,可好歹能听出来必然是钟大爷的劲敌到了。至于房间里,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吗,分明就只有一个弱女子李静文罢了,还是被自己捆成了个粽子一般!      只是生生被砍去双腿的痛实在太难忍受了,还有十有八/九已经被废了的命根子,疼痛太过之下,赵昌竟是连昏过去都做不到,边毫无章法的胡乱叫骂着,边拼了命的张开手把住床沿,另一只手就想去抓李静文:   “贱人,哎哟,疼死我了,贱人,滚过来——”      手下好像一软,这是抓到了?   太过难受之下,赵昌不停嚎哭着,手更用力掐着攥着的物事:   “贱人,过来,我给你解开绳子,带我走,快,带我走,不然我就杀了你——”      却不想眼前一花,一阵痛彻心扉的感觉一下从左眼处传来,赵昌惨嚎一声就松开手歪倒地上,却是左眼上正正插着一把匕首,顿时有鲜血汩汩的从眼眶中流出,惨白月光下,衬得赵昌的模样尤其可怖。      而躺倒地上的赵昌也终于在这一刻隐隐约约看清了床上的情形——   李静文哪里是被绳子捆着,分明是毫发无损的坐在那里,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怀里还死死的搂着一个小男孩,不是被自己找人弄走的陈毓又是哪个?      却不知若非李静文太过激动之下抱陈毓抱的太紧,说不好赵昌这会儿连命都没有了——   到了这会儿陈毓如何不明白——      上一世姨母也定然是发现了赵昌身上的不妥,只是彼时爹爹出外寻找自己,赵氏又根本靠不住,不得已,只能一个人追上去。   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闺阁女子,又怎么会是赵昌这样心狠手辣之辈的对手?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姨母该是何等的伤心绝望?更在之后,竟然被卖到那样一个万恶的所在,甚至不得不用自己最卑微的活法换来的银两去供奉赵昌,以期让自己和姐姐的生活稍微舒服一些……   比起活的艰难的自己,姨母根本就是日日在地狱中煎熬啊!   还有上一世被逼的走上绝路的姐姐……      陈毓死死的盯着赵昌,牙齿却是咬的咯吱咯吱响,用力太大之下,竟是嘴角处都有鲜血汩汩流淌出来……      “毓儿,毓儿,你怎么了,别怕啊,别怕,有姨母在呢——”陈毓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怕,李静文心疼得什么似的,忙把陈毓抱在怀里,手一下下轻抚着陈毓僵硬的脊背——或者赵昌眼中,这会儿的陈毓简直和地狱中凶恶的小鬼一般无二,李静文心里却唯有满满的痛——能让毓儿那么乖巧的孩子变成这样,也不知是在这赵昌手里吃了多少苦头。      不停摸着陈毓的头,又去检查陈毓的手脚:   “好毓儿,告诉姨母,这坏坯打你哪里了?有没有伤着,还痛不痛?”   只觉手下全是硌人的骨头——到底吃了多少苦,孩子才会瘦成这样?李静文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许是李静文的怀抱太过温暖,陈毓终于从想把眼前人乱刃分尸的恐怖感觉中慢慢抽离出来,却在看清李静文身上一道又一道被绳子勒出的印痕,特别是白皙的手背上,刚被赵昌掐出的乌青一片时,眼神再次变得冰冷……      “哟,这小子还真惨——”徐恒迈步进屋,点燃火折子——对房间里多出了个陈毓的事不过微一诧异便不再去管——   方才路上已经察觉出这小家伙就跟在自己后面,只是一路行来,也能发现陈毓是个倔的,也就不管他了——      这小子,外表瞧着乖巧,却分明是个有心计的小家伙。   也是,不是机灵,外加有大福报,也不可能从那样一群组织严密的的人贩子手中脱身。而且这样的性子,还真投了自己胃口。      又颇感兴味的瞟了陈毓一眼,指了指扎在赵昌眼中的刀子,“你干的?”      陈毓尚未说话,李静文却是吓了一跳,唯恐徐恒会对陈毓下手,抖着嗓子道:   “是我,是我,做的,你别难为我的孩子——”      “贱人!”赵昌明显听到了李静文的话,却是翻滚着一下抱住了徐恒的脚脖子:   “大爷,救我,我,我是临河县衙差,来抓,贼,我,有钱,我有,很多钱,到时候,都给你——”      不得不说这赵昌也是个人物,即便整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却依旧能判断出,眼前这人是比郑宏还要厉害的角色。而且以郑宏日常所为,这人既然对他这么残忍,十有八九应该是官府中人,还是,相当可怕的官府中人。   赵昌自然不认为,李静文会认识这样厉害的人。至于陈毓,更不在赵昌考虑之中。   至于说赵昌的衙差身份,却是郑宏为了行事方便,前些日子才帮赵昌谋到的。      李静文也意识到这一点,身体瞬间僵硬——   所想却又不同,实在郑宏也好,徐恒也罢,手段都太过血腥,怕都不是什么好人。   一手更紧的搂住陈毓,另一手攥紧一根银钗——   待会儿稍有不对,自己拼死也要拖住那汉子,好让毓儿逃出去。      一片静默中,陈毓忽然探出头来,用手指点了下地上的赵昌:   “徐叔叔,这个人你要吗——”      “啊?”徐恒愣了一下,旋即想起陈毓口中那个爱私下里掐他的坏叔叔,顿时了然——这小家伙的性子,可也是个睚眦必报的——   “好小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我喜欢的性子。只是这个人我还有用,不过你放心,他既然敢打你,这口气,叔叔也一定会为你出——就先去了他的两只手如何?”      赵昌终于彻底绝望了——万想不到,这个穷凶极恶的人竟然同陈毓是一伙的,两人之间明显熟悉的紧!还有,去了自己两只手又是什么意思?      李静文松了一口气之余却是再次红了眼睛——倒不是因为自己逃出生天,实在是听那汉子的话,毓儿在赵昌手里不知受到了多少磋磨……      一念未毕,徐恒已经抬起脚来,耳听得咔嚓两声脆响,赵昌的惨嚎声再次响起,却是两只手已然尽皆折断——   小陈毓可是自己的福星兼救命恩人,若非这赵昌身上还有案子,真是把人给他留下也没什么打紧。      李静文被赵昌的凄厉叫声吓得一哆嗦,还没回过神来,怀里就多了个小脑袋,顾不得去看徐恒把赵昌怎么了,忙不迭温柔的抱在怀里小声哄着……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也旋即在外面响起——   却是这会儿正值夜深人静,那样的嚎叫声实在太过惨烈吓人,早惊动了看守院子的仆人并四邻,并进而引来了官府的人。      跑在最前面的正是清丰县捕头张兴——   这深更半夜的被从被窝里揪起来,张兴委实有些恼火——也不知是那个不长眼的,这般扰人清梦!      待按着仆人的指点冲进院子,灯笼火把的照耀下,顿时被院子里惨烈的景象给吓得呆了——   偌大的院落里,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甚而眼前不远处还有两条断腿并一只断脚,再往前些的院墙下,还躺着个被捆的结结实实浑身血迹斑斑的男子,也不知是死是活。      不过是一个小县城的捕头,张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一时两腿不住打颤,更有身后胆小的捕快,差点儿没吐出来——   到底是怎样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才会做出这等骇人听闻的凶杀案?      房间里的陈毓却是皱了一下眉头——姨母这会儿可依旧是闺阁小姐,真是被人发现竟然出现在凶案现场,即便是以被害者的身份存在,也必然有损清誉。   也因此,在听到外面动静的第一时间,陈毓先最快速度的吹熄徐恒手中的火折子,然后轻轻道:   “徐叔叔,外面的人还得请徐叔叔想法子帮着打发了——”      黑暗中,徐恒眼睛中闪过一抹激赏——这小家伙处事,简直比自己这个大人还要周全。又想起之前死在破庙里的那个刀疤汉子,以及那个错手杀了人贩子的衙差,或许,那一切,并不仅仅是巧合……      而房间里灯火的熄灭也令得外面的张兴等人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正想着是不是回去禀明县太爷,房门却咔哒一声自己开了,就见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倒提了个血葫芦似的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救我,我是,临河县衙差——”赵昌挣扎着求救。   一句话出口,张兴等人更是吓得一哆嗦——这歹徒也太猖狂了吧?竟敢公然打杀官府中人不说,还这么有恃无恐!      张兴吓得手里的大刀一下举起,刀尖正指着徐恒。至于围观的众人,则哗啦一下纷纷往后退。   “何方匪徒,当真胆大包天——”      还要再说,却见对方从怀里摸出一个腰牌,神情冷漠而凛然:   “镇抚司办案。”   一句话出口,张兴等人脸色一白,再不敢多说一句话。至于赵昌,终于彻底绝望的晕了过去——   大周朝谁人不知,镇抚司“专理诏狱”,但凡镇抚司的人插手,定然是发生了惊世大案。   而自己今日竟然惹上了传说中的镇抚司不说,那镇抚司使者,更是,陈毓口中的“叔叔”!    正文 祸害遗千年   秦家老宅发生凶杀案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清丰县城。连本来还在睡觉的县令听说后也一身冷汗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因为镇抚司的特殊性,便是里面随随便便出来一个杂役也会让人惊吓莫名,更不要说那人可是镇抚司的百户大人!      而受惊吓更大的则是秦家看管老宅的那些忠心仆人——   要是秦家真被镇抚司的人盯上了,说不好连姑爷那边都会受牵累,惊吓之下,忙悄悄连夜派人赶往临河县报信。   又想着这件案子毕竟是在秦家老宅发生的,说不好自己等人也会锒铛入狱,越想越惶恐之下,竟是一夜无眠。      谁知一直到天光大亮,镇抚司的人倒是没再来,却等来了二小姐和孙少爷。甚而不久之后,清丰县县令大人也亲自驾临,不过不是来抓人的,却是来安抚的——   众人实在闹不清楚这戏法是怎么变得,只知道自来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待二小姐和孙少爷俱都客气的紧,还一再道歉,说是“防护不周,致使奸人惊扰民宅,还请二位见谅”云云。      一番作为,不但令得四邻安心,便是上门来本欲兴师问罪的族长瞧着李静文的面色都和煦不少——   不怪族长如此,先头听说这件事,委实吓得魂儿都飞了——但凡镇抚司插手的案子,十有八九都会牵连甚广,哪知道正自忧心如焚,事情竟又峰回路转——秦家外孙陈毓竟然是镇抚司贵人看重的子侄辈!      一开始还有些不信,直到徐恒在县太爷的恭敬引导下,亲自过来安排李静文和陈毓回家事宜,族长惊得脸儿都白了,说是手足无措也不为过,一叠声的拍着胸脯保证,让贵人只管去忙,自己一定派人把李静文和陈毓平平安安送回临河县。更是打定主意——      当初,因为秦家二老膝下只有秦迎这么一个女儿,可是不少被欺负,甚而秦迎会接李静文离开老宅到临河县自家住,就有这样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这其中固然有族人们的贪心,可和族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也不无关系。   等贵人离开,一定要严令他们,尽管这一房没有子嗣,也要好生供养,不独要另眼相待,便是原来利用种种名头贪占的便宜也要尽数吐出来——   那可是镇抚司啊,招惹上这个衙门,抄家灭族都是有的。      族长的识时务让徐恒很是满意,连刻板的神情都缓和了些,却是瞧得陈毓一阵肝儿疼——面前这个高高在上一副凛然不可侵犯朝廷命官模样的人真是之前那个别扭小性,连自己这么个小孩都要计较的家伙?      不意正好被徐恒看到,竟是上前一步,不顾陈毓的躲闪,一下把陈毓抱起来,嘴角也微微上挑——这可是自己名副其实的福星啊——      以郑宏的性子,想要活捉他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本来想着,能带回去个死的就不错了,却再没有料到,能够将人生擒。   ——逮了这么条大鱼,真是想不得意都不行啊。      而且,这小家伙,委实投了自己的性子——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把送陈毓回家当成一个任务,这会儿却委实有些惺惺相惜——   瞧得不错的话,假以时日,这小子必非池中之物:   “我先着人送你回家,稍后再去看你。”   说着亲自抱着陈毓送到了马车上。      旁边的秦氏族长简直吓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便是旁边的县太爷也暗暗心惊,连带着对陈清和的名字也记在了心上——   倒不知一个举人,竟有这么了不得的关系。有机会了可要好好结交一番才是。      李静文已经坐在马车上候着了,看陈毓被徐恒送过来,忙要伸手去接,却不防陈毓已经挣开徐恒的手,自己巴着车门跳了进来——   昨天情非得已也就罢了,这会儿朗朗晴天,可不能让徐恒瞧见了姨母的模样才是——      那个后来接走了姨母并把她如珠似玉的藏着的人始终是陈毓心里的一根刺——能做到那般程度,自然必是位高权重之人,自己可得防着点,还是尽量不要让姨母的容貌被外人看到的好。      一念未毕,早被李静文抱过来搂到怀里——实在是昨日刺激太大了,李静文只觉得始终处于恍惚的状态,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一场梦。   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有了逃出生天的意识!      相较而言,陈毓倒更像是大人,忙不迭的张开小手抱住一直不停流泪的李静文:   “姨母莫怕,我们很快就回家了,很快就能见到爹爹和姐姐了……”      虽是力持镇定,却也同样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   终于要见到爹爹和姐姐了,陈毓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和李静文一般,唯恐是做了一场梦?      两人全然不知,这会儿临河县陈家已是乱成了一锅粥相仿——   却是秦家仆人果然忠心,连夜把信送到陈家。      陈财接到消息,登时就傻了眼——   忙紧急派人去外面寻找陈清和——那日陈清和昏倒之后,等清醒过来,连停都没在家停,便再次踏上了寻找儿子的路,甚而陈财还隐隐猜测,老爷的模样,明显并不相信李静文会卷了家中的钱逃走,不然也不会严令赵氏绝不可告官,甚而说不好,还有连带着寻找李静文的意图……      又赶紧派人去回禀赵氏——   赵氏这几天心里有事,本就有些睡不着觉,听了陈财的回禀,又急又怕又气,连带的死去的秦迎都被骂了进去:   “哎哟,这都造了什么孽啊,一个两个全是害人精!一个偷我家的钱,另一个就是死了也不让人安生——亏清和还看重的什么似的,叫我瞧着,这秦家女子根本就是和老陈家相克,来败坏我们家的还差不多——”      陈财听着,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不说夫人当日如何怜老惜贫,宽容气度根本就是赵氏所不能比的,重要的是,哪有这么埋汰一个过世的人的?   以为别人不知道吗,陈家现在虽也算是家业昌隆,可这家业里十成倒有九成九是来自于秦家——      陈清和的生母卢氏,是个颇为贤惠的女人,却在陈清和刚考上童生时故去,那之后,父亲陈正德就娶了邻村另一富户家的女儿赵氏做续弦。      只是虽然对外而言,两家家境相当,都有数顷良田,过得颇为殷实,但陈正德家因为人口少,陈正德又是个老实能干的,小日子过得还是相当不错的。赵家却是子孙众多——赵氏是老大,她的下面,母亲一气儿生了足足七个儿子!   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那么点儿家底,早就入不敷出,也就在外面强撑着罢了。不然,赵家又怎么肯把女儿给了陈正德做填房?说句不好听的,赵氏平日里在家里,甚而连个囫囵布块儿裁的衣服都没穿过!      也就是那样的家庭,生生养出了赵氏精打细算、一心钻到钱眼里的悭吝性子——   只有一点,这悭吝只是对着陈正德、陈清和父子,对她自己生的儿子陈清文还有娘家人却是大方的紧。   而且赵氏年轻时也颇有些手段,竟是甫一嫁入陈家,马上就从老实的陈正德手里接过去了掌家大权。而自从她接掌内务,陈正德父子俩吃的饭菜里就再不见半点儿油星。      偏是还半句说不得——谁让人家娘家厉害呢——      陈正德心疼儿子之下,也曾下决心要收拾婆娘一番,哪知道不过是刚想振一下夫纲,赵氏娘家七个兄弟就掂着家伙打过来了,不独把陈正德爷俩揍了一顿,还扬言再敢欺负他们姐姐,说不好杀人的事也能干得出来——反正赵家旁的不多,男人有的是,到时候即便以命抵命折了俩,还有五个支撑门户的。   一番狠话,直把陈正德吓得做了好多天噩梦,从那以后,再不敢兴起半点儿反抗婆娘的心思。甚而儿子读书的束脩,都是偷偷典当了身上的棉袍才换了来。      可事情被赵氏知道,竟又是关在房间里好一阵厮打,更是借这个机会,立逼着把陈清和分了出去。   也亏得陈清和生的一表人才,更兼书读得好,竟是入了城中富户秦家的眼,在陈清和未中秀才时就直接请人做媒。   外人本以为这并非是一桩好姻缘,毕竟,商贾家的女儿可大多是重利轻义的,一个小户人家的赵氏就把老陈家差点儿折腾零散了,再来个刁蛮的商家女,怕是儿子也得毁了。      倒不想那秦氏却是个温婉贤惠的,无论是相夫教子还是持家打理中馈,全是一把好手,竟是和陈清和举案齐眉恩爱和谐,夫妻两个感情当真是好的紧。也正是有了秦氏这个贤妻,陈清和才能一门心思的钻到书本里去。      赵氏听说后自然酸的不得了,有心想沾些便宜,可陈清和当年可是净身出户,这会儿再拉下脸来还真是不好找借口。也曾撺掇陈正德,可无论怎么说,陈正德要么根本不吭声,要么就闷声闷气来一句“我只有清文一个儿子,陈清和的爹早死了”。   直把赵氏堵的心窝子都疼了。      时间长了心里越来越不舒服的紧,竟是到处跟人乱说,说继子是个白眼狼,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了,又说儿媳蛮横,不懂的为媳之道了……   只可惜她当年所为全都落在族人村人眼中,再加上陈清和今时今日的地位,竟是同情的少,看笑话嘲笑她自作自受的多。      赵氏又羞又愧之下,竟是把一腔邪火全烧到了陈正德身上——从把长子分出去后,赵氏待陈正德倒是好多了,也颇有个婆娘的样子。这次却是又开始折腾起来,竟是即便农忙时也赌气不雇长工,家里家外的活全压到陈正德身上,甚而干了一天活,回到家里还不给老爷子吃饱。陈正德本就有些上岁数了,这样的日子哪里吃得消?   等消息传到陈清和耳朵里,陈正德已经卧病在床月余,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      生怕她再闹出什么幺蛾子,陈清和只得妥协,接了老爹一家三口到县城来。   虽说在赵氏手上吃了太多苦头,可看在老父和幼弟的面上,陈清和也好,秦迎也罢,都没有算旧账的意思,赵氏在这府里,除了没有掌家权,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倒不料,赵氏非但一点也不感恩,还说出这般诛心之语!果然是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