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异能现   呜呜漏风的屋顶,动一动就嘎吱响的木床板,以及身上盖着的一块脏腻到发黑的破麻布。      苏青荷醒来后的第一反应是被绑架了。      她还记得她昏迷前,那辆冲她直冲而来的货车,明显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要她的命。她连人带车被撞下山崖,掉进了海中,难道是凶手见她命大,没死成,又索性把她绑架进了乡下山沟里?      然而脑袋里不断涌上来的陌生记忆,以及这副明显不属于她的、瘦到皮包骨的小身板,提醒着她一个更为糟糕的事实——她穿越了。      “阿姐,感觉好些了吗?”      没等苏青荷梳理完多出来的记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听到动静跑进屋来,趴在床边一脸关切地巴巴看她,声音软糯糯的,夹着一丝紧张。      小男孩很瘦,袖口裤管都在空荡荡地晃悠,双眼红肿,脸色惨白,活似一张被风一吹就倒的小纸片。      小男孩的脸与涌出来的记忆重合,苏青荷片刻就认了出来。他叫苏庭叶,是她的亲弟弟,而这副身体的原主人也叫苏青荷,年仅十四岁。      他们的父亲早在四年前被征了兵,到现在还了无音讯,多半死在了沙场上,而她娘秦氏带着一儿一女,多年来积劳成疾,全凭着喝苦药吊着一口气。      就在昨天,她娘亲喝完药睡下后便再也没有醒来,苏青荷因为受不了打击哭得昏厥过去,然而醒来后,苏青荷还是苏青荷,只是灵魂已全然不同。      穿越这个事实摆在面前,苏青荷认命般地长呼一口气,坐起身来,揉了揉苏庭叶毛茸茸地脑袋,强挤出个笑脸道:“我没事,别担心了。”      既然命运已是如此,自怜自哀毫无意义,且现下不是伤感追忆的时候,而是适应及生存。   如果多出来的记忆没错,她现在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      苏青荷穿上布鞋,站起身来,掀开隔帘,果然,一阵淡淡的尸臭味袭来,现在正是大暑天,她娘亲的身体不过一夜就隐隐的发臭了。      苏青荷走到秦氏的床榻前,扯过一旁的薄棉被,轻轻地罩在秦氏已经微微发硬的身体上。      秦氏不过才三十出头,脸上就有了很深的皱纹,在眉头上有个很深的川字,苏青荷记忆里对她的印象也都是紧蹙眉头,鲜有笑颜。   也是,任谁不到三十岁就当了活寡妇也不会天天乐呵呵,她父亲被募兵时苏庭叶还尚在襁褓之中,秦氏艰难地拉扯着一儿一女,自己省吃俭用,可少了男人这个顶梁柱,家里还是入不敷出。      苏青荷的印象里,秦氏并不是一个温柔体贴的母亲,却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母亲。   家里仅有两亩薄田,后来秦氏直到病重到下不了地时,才把田地交给了二叔父打理,每月只收点微薄的租金。可饶是在病榻之上,她也为了补贴家用做着绣工,十根手指全是针孔和厚茧。      秦氏安静地躺在那儿,嘴角似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眉头川字皱纹也舒展开来,似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苏青荷已经把多出来的记忆基本梳理归纳完毕,但某些细节还是混乱记不清楚。比如,她打开米缸,惊讶地发现里面早已结了蛛网,比如,她翻箱倒柜却只抠搜到了十三枚铜板。      灶台上有些刚摘回来的豆叶,坛子里还有一点腌制好的芥菜,苏青荷远远地能看见对面人家的梁上还挂着点腊肉和鱼干,而自家则是一点荤腥存货也无,真的是穷得叮当响。      想来也正常,秦氏病倒后,每次去镇里抓药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秦氏节俭,基本是一付中药煮了又煮,能连喝好几天,这也与她病情逐渐恶化有着直接关系。      思至此,苏青荷对这身体原先的主人萌生出怒其不争之感。在这个时代,苏青荷这个年纪再过一年都可以嫁人了,却还像没长大的孩童一样,好吃懒做,每天睡到正午才醒,然后照着镜子顾影自怜,或是搬了凳子坐在门前晒太阳。   自秦氏病重后,苏青荷统共也没烧过几次火、做过几次饭,把这担子理所当然地撂在年仅五岁的弟弟身上。      按苏青荷21世纪的审美来看,这副身体的样貌实在不敢恭维,五官和苏庭叶有几分相像,属于小巧清秀型,但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养成了小鸡仔加飞机场的身材,皮肤也是蜡黄暗淡。   浑身唯一的亮点就是乌黑而浓密的睫毛,但仍掩盖不住那双因过瘦而微微凹陷,黯淡无神的双眼。      直到秦氏歪头咽气的那一刻,苏青荷才恍然惊醒,铺天盖地的无助感袭来,打破了她一直给自己构筑的美梦,像是一直在背后支撑她肆无忌惮的那根芦苇被人生生折断。      她才发现这个家,早已不是父亲当年还在的时候的家,屋顶的漏洞好久没补上了,弟弟很久没穿过新衣裳了,好久没见过娘亲戴过首饰了,缸里的米面都在一天天的变少,原先在村里算得上富裕的家,不知何时变得如此穷困潦倒。   她原先还抱怨过秦氏是守财奴,守着积蓄不花,每日只给他们姐弟吃清粥腌菜,却不知,他们家真的已经穷到揭不开锅的境地了…      她疯狂地痛哭,懊悔自己没有早点醒悟,懊悔没有给娘做过一顿热乎的菜饭,懊悔半夜娘亲喊痛的时候,因为天黑而没有去镇里请郎中…      可那时,一切都迟了。      “阿姐去一趟二叔父家,你在家好好待着知道吗?”苏青荷转过身,对苏庭叶嘱咐道。      在她发现她们家全部的家当仅剩下十三个铜板时,想要给秦氏买副棺材好好安葬,也就只有借钱这条路了。      苏庭叶知道苏青荷是想去借钱,低头看着脚尖,踌躇地小声地答道:“我去找过二叔父了…”      苏青荷楞了下,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二叔父原本说是借的,但二婶婶说没有余钱了…”苏庭叶仰着巴掌大的小脸,扯出一丝笑来,“或许是真的没余钱了,这两年的收成不太好…”      苏青荷默然,她知道二婶婶向来吝啬,平时秦氏去讨要田地租子钱都很艰难,却没想到会尖酸无情到连棺材钱也不肯借。      患难时刻最见事态炎凉,对于这点,曾经混迹商战、见惯了大起大落的苏青荷深有体悟。现下连唯一的亲戚都不管不问,她不得不再考虑出路了。      把那两亩田地卖了?不行,田地对于乡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她姐弟二人还要靠这二亩地吃饭,这是最后的保障,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卖。   而家里其它值钱的东西…苏青荷灵光一闪,蹲下来开始翻找秦氏床底下的杂物。      片刻后,苏青荷撅着屁股,扒拉出一个还算做工精巧的桃木妆奁,上面落满了一层灰,可见很久没有用过了。打开第一层,空空如也,第二层平整地放着两张地契和田契,而第三层抽屉拉开后,里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婴儿脚掌大小的翡翠吊坠。      粗豆种,水头短,刻工粗糙,搁现代顶多一千多块,苏青荷只瞄了一眼便对这吊坠下了评价。   但已经是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了,秦氏剩下的最后一件嫁妆,不知道够不够买棺材的钱。      苏青荷拿起那块吊坠,在手指碰触到吊坠的一瞬间,突然一股熟悉的热流从指尖直达心底,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吊坠内部的画面。      黄豆大的颗粒密布,白绿色的短柱晶体交辉杂错,一切与玉坠的外表一样,但却像是用放大镜放大了数倍的镜像,映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苏青荷的手忍不住在发抖,她的异能居然没有随着她的穿越消失!她通过触摸还可以看到玉石的内部结构!      这是苏青荷自打出生从娘胎里就拥有的异能,只要手指触碰到玉石表面,就可以看到其内部景象,简直比堪比X光线。不过也仅限于玉石,苏青荷试过别的材料,如宝石、瓷器等,或是用除了手指的其他部位触摸,异能都无法触发。      也正是因为这个能力,她从十岁起就在赌石界崭露头角,可以说是因为她,才让原本日渐没落的苏家一越成为国内第一珠宝大亨,别人都道苏家出了个赌石天才,只有她父母家人知道,她的天才之名源于她的超能力。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随着苏家在珠宝界的地位水涨船高,苏青荷的父母意识到她的这种能力是多么可怖,为了保护她,命令她再也不许碰赌石。苏青荷以为苏家的防锁已经很严密了,不会有外人知道她的秘密,且她已宣布退出赌石圈,究竟是谁想要她的命呢?      苏青荷甩甩头,前世的问题已没必要去想,自己究竟是溺死海中还是被另一个苏青荷给占据,都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现在还拥有异能,这或许是摆脱现在困境最重要的契机。      可根据她的记忆,现在的朝代为西夏,她身处的国家叫夏国,是现今五大国之一,紧挨着的还有北疆、南曼、西越、东凪四大国,完全是历史上不存在的国家。      而赌石这种玩法,基本是从明清才开始盛行的,单从这个时代的农业发展来看,是远远没达到明清时候的程度的,耕作灌溉的工具基本是曲辕犁和水车,大概和隋唐时期相仿。   如果这个时代的人没有赌石的概念,都是现采现开,那她这身异能就完全无用武之地了,她总不能跑到哪个山沟沟的矿洞里去当个开采工人吧?何况采到也不归自己,也得上交给包矿场的大地主。      苏青荷就像兜头被浇了盆凉水,略感沮丧地把吊坠揣进怀里。      “阿姐,真的要把它当了吗?这是娘给我们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一旁的苏庭叶满眼不舍,秦氏在窘迫到这种地步也没想过要当掉这块吊坠,可见在其心中的重要性。      苏青荷伸手揉了揉他纠结成一团的包子脸,劝慰道:“别担心,阿姐迟早会把它赎回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让娘入土为安。”      自家阿姐从未对自己有过的这样亲密的举动,苏庭叶有些不适应,条件反射地微偏了下头,半响,抬眼定定地看她:“嗯,我相信你,阿姐。”      苏青荷悬在半空的手微僵了僵,不由得在心里叹口气,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他的表现未免也太平静了,平静到有些可怕。娘亲尸骨未凉,姐姐哭到昏厥,他居然第一时间想到是跑去二叔父家借棺材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五岁的小包子身上背负的太多,苏青荷感叹之余又有些心酸,不过现下也没有时间给小包子做心理辅导,她娘的尸体再耽搁下去就要彻底烂了,趁着现在太阳还未下山,必须快些赶到镇集去。   与小包子这尴尬又有些疏远的姐弟关系,只能日后慢慢地修补了。      苏青荷以防万一,揣上了那十三文钱,按着记忆里的方向,快步向镇集走去。 正文 典当行   步行了近一个时辰,苏青荷终于赶在日落前到达了阜水镇集。      此时夕阳残霞,行人稀落,苏青荷远远地便看见一面门墙上写着大大的“当”字,走近了,发现飘扬的旗帜上书“冯记当铺”四字,旁边绘着蝠鼠吊金钱的纹样。   按现在话来讲,冯记当铺就是夏国最有名的当铺连锁店,遍布全国大江南北,也是阜水镇唯一一家当铺。      阜水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穷乡僻壤,是兖州最贫瘠的地方之一,来这里光顾的基本都是附近几个乡的村民,能有几个有值钱的东西去当?因此当铺的生意并不好。      依苏青荷看,这冯记当铺的大当家要不是脑袋抽了,要不就是想彰显财大气粗,意在‘看,我家在小小的阜水都有分店’的炫耀。      苏青荷踏进大门时,掌柜正在柜台前,皱着眉头划拉着账本,余光瞟见苏青荷进来,头也未抬,沉声道:“要当什么?快些拿出来,你再晚来一刻就要打烊了!”      苏青荷连忙掏出怀中的玉坠,双手递到掌柜面前。      掌柜是个清癯的老头,不紧不慢地接过,随后从柜台下面掏出一把木柄放大镜,认真的看了两眼,遂问道:“姑娘要死当还是活当?”      苏青荷心道玻璃都发明出来了,可见这个时代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落后,面上未显,讨好地笑:“活当。”      “四钱银子。”掌柜终于舍得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咸不淡。      苏青荷瞪大了眼,失声道:“才四钱?”      市面上最便宜的棺材也要一钱银子,剩下三钱银子只够买一石多粳米,满打满算只够苏青荷姐弟二人吃五个月。      现在市场上的猪肉大概二十文一斤,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和现代的一千块钱差不多,意思是这吊坠只能当四百块钱?      “这坠子是豆种里的下品,刻工也一般。我们冯记当铺给的价格最是公道。”见她一脸苦色,老掌柜多解释了一句,把放大镜收进柜中,神色坦诚。      苏青荷闻言倒是愣了愣,这里翡翠的分类叫法居然也和现代一样。翡翠按质地好坏分,大致可分为豆种、糯种、冰种、玻璃种,除了这基本分类外,还有各种数不清的小门类品种,如狗屎地、芙蓉种马牙种等等。      按捺下心中的异动,装作若无其事,好奇宝宝的模样:“这翡翠还分品种?”      “那是自然,这翡翠里的学问可多着呢。”老掌柜老神在在地捋了捋胡子。      “其实…这块吊坠是家父偶然间得到了一小块翡翠原石,觉着可能会出绿就买了下来,”苏青荷面上一派天真无邪,心里无比纠结地编造着用词,一面专注观察着老掌柜的表情,“没想到真的切出了翡翠,就叫人打成了坠子,送给了娘亲。”      老掌柜略感意外地挑挑眉:“那令尊还真是赌运不错,只可惜这坠子太小,又是最平常的豆种,如果只是一小块原料的话,令尊也是稳赚不赔了。”      苏青荷只觉得心脏快要跳了出来,垂下眼睑,掩住眼中纷杂的情绪,抬起袖子作拭泪状,哑声道:“只是今日家中出了变故,迫不得已才来当这块玉坠,掌柜权当行行好,凑个整,算作五钱吧。”      老掌柜一听到钱这个字,立马面色一正,不去看她那可怜巴巴泫然欲泣的表情,为难道:“我这已经是最公道的价格了,不信姑娘可以再去别的当铺瞧瞧,”继而捻起胡须,泄出一丝精明的笑容,循循善诱,“姑娘何不死当?那样的话,价钱可以翻一倍。”      明知方圆百里就这一家当铺,她又急着用钱,笃定了她会卖,苏青荷明知被压价了也没办法。      苏青荷没忘记答应小包子的话,轻轻地摇了摇头:“死当就不必了,这坠子对娘亲来说很重要,麻烦掌柜了。”      “好吧。”老掌柜也没再多言,撩起袖口,沾了沾墨汁,疾笔如飞。      趁着老掌柜开字据的空挡,苏青荷斟酌着,继续旁敲侧击:“掌柜见多识广,不知掌柜有没有拣到漏的时候?”   原来的苏青荷自小在乡野长大,对外面的事的了解太匮乏,苏青荷没有从她的记忆中搜寻到任何关于赌石的信息,只知这时代的人对玉石有种狂热的追求,远甚金银珠宝,从秦氏变卖了各种银簪金钗,却唯独留下了那块成色并不好的翡翠坠子就可以看出。   她现在迫切想要知道,赌石究竟有没有形成一股潮流和体系,还是只套用了赌这个字,只存在于富商官僚之间闲暇之余玩的小游戏?      老掌柜呵呵干笑了两声,开口嘲讽味道甚浓:“赌石这行十赌九空,我可没令尊那样的胆气去沾。”      苏青荷状似腼腆地笑着,正欲再开口撬话,老掌柜却直接道出了一个让她振奋不已的消息。      “令尊凭一块原石也能切出绿来,想来也是有几分眼光的。三月后,在兖州城有一场斗石大会,令尊若是有兴趣,可以去那儿碰碰运气,说不定可一睹翻身,渡过难关。”   老掌柜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把盖完戳的凭据递给了她,外加四颗蚕豆大小的碎银子。      “斗石大会?”苏青荷的眼神唰地亮了。      见此,老掌柜心里不由得好笑,乡野丫头就是太没见识。兖州城里藏龙卧虎,更是有很多像她这样,抱着捡漏心态的人蜂拥前去,殊不知这斗石大会里有多少弯弯道道,笑到最后的一定会是那几大世家权贵,无背景又无多大卓识的平民百姓,只怕会被吞得连渣都不剩。      想到这,老掌柜心里有些触动,忍不住又提点了一句:“姑娘可要劝令尊量力而行,若去了,别是雪上加霜,把家底都亏进去喽。”      得到重要信息的苏青荷心情格外好,用凭据包住银子塞进怀里,笑眯眯地应是道谢,随即快步走出了当铺。      天色渐渐暗下来,苏青荷走到镇集南边的一家棺材铺时,掌柜正准备关门打烊,苏青荷连忙顶住门缝,钻了进去。      一番讨价还价后,一钱又十个铜板换得了一副柏木翘头棺材,附带两身麻衣孝服。      翘头棺材形似元宝,也有这类寓意在里面,秦氏一生过得清苦,希望下辈子投生到富庶的人家当大小姐,别再嫁给像她爹那般不靠谱的男人了,苏青荷如是想。      棺材铺的掌柜是个肥胖高大的中年妇人,听闻苏青荷父母双亡,家中仅有一幼弟,天色又晚,便亲赶了驴车,叫几个仆人抬了木棺,捎上苏青荷便往蘅泽乡驶去。      虽驮着几百斤重的棺材,但两个轱辘就是要比两条腿要快,不消半个时辰,苏青荷就瞧见了自家飘摇欲坠、萧条破败的茅草屋。      听到门外有动静,早就等得心慌的苏庭叶赶忙跑出门去,见苏青荷跳下驴车,车上好大一副榆木棺材,赶车的只有一个面善的妇人,极有眼色地开口道:“我去找二叔父来帮忙。”      “等等,你在这看着,我去。”苏青荷叫住了扭头欲跑的小包子,她可没忘记他上次去借钱,结果两手空空地回来,想来也没少被那刻薄的二婶婶阴阳怪气地奚落一番。      小包子外表上温吞软懦,其实骨子里比谁都要强,受了委屈从不会给别人说,就像以前的苏青荷背地里怎么压榨他当苦力,在秦氏面前,他从未说过她的不是。   不等小包子回应,苏青荷便转身向二叔父家的方向走去。      青砖泥瓦垒起来的大院子,圈养着十几只鸡,刚下了一窝崽儿的黑猪在哼哧哼哧地叫,三头大黄牛拴在草棚里,其中有一头还是借着租田耕地的名头从她家顺来的。      苏青荷敲响了院门,须臾,传来妇人的低声咒骂以及趿拉着布鞋的走路声,门栓卸下,有个矮胖的中年妇人探出头来,见是苏青荷,眉头一拧,神色更加不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火急火燎的,不能等明天再来?”   说罢,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嘴角一撇,冷冷道:“别是又来借钱的吧,正午的时候不跟叶哥儿说了吗,不是二婶子不帮忙,这年头收成不好,谁家也没余钱啊。”      “我找二叔父。”苏青荷睁大眼,十分无辜。      周氏忽然心思一动,拉开了门缝,抚上苏青荷手臂,迅速切换成慈祥长辈的口吻,叹息道:“你姐弟俩借钱不就是为了棺材钱么,你看这么着,你娘这一去,那两亩田地你们姐俩也照看不动,不若你把田契交给二婶,二婶子做主,保管明日就去镇里帮你们娘置副好棺木,风风光光的下葬。”      苏青荷不着痕迹地侧身抽回胳膊,讷讷地重复:“我找二叔父。”      “你这丫头怎么听不懂人话呢,”周氏有些急了,正欲再说时,苏俞成听见说话声走出屋来,见苏青荷孤身一人,瑟缩地站在院外,似是不敢进来,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苏青荷像见到了救星般,忙上前道:“二叔父,我去镇集买了木棺回来,正停在屋门口,麻烦二叔父叫上人去抬一抬,娘她…再不入土,过了今夜,怕是要彻底烂了…”      苏俞成闻言愣住了,他中午的时候明明叮嘱过周氏,让她叫人去苏青荷家帮忙抬人的啊。见周氏在一旁扯着袖子闭嘴不语,心中通透,不由得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头扯嗓子喊了两个儿子。   “你怎么有钱买了棺材?”周氏按捺不住尖声问道,她想借此来要到田契的算盘算是落空了。      “我当了娘的玉坠。”苏青荷敛眉道。      苏俞成转身见苏青荷形容憔悴,眼神呆滞,像是被吓傻了,心中更是百味杂陈,哑声道:“荷丫头,走吧。”      见几人走远,周氏不满地小声嘀咕:“都穷成这样了还瞎讲究,如今活人都吃不饱饭,哪还顾得上死人啊…”      ***      苏俞成带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又叫来几个关系好的乡亲,将秦氏的尸首抬进棺材,连夜刨坑铲土,匆匆将其下葬。      整个过程,苏青荷姐弟俩默不作声地围战在土坑旁,安安静静地看着棺材被一铲接一铲地填平。      几个来帮忙的村民都很纳罕,苏青荷也就罢了,昨日里她那惊天动地的哭声四周邻居都听得见,今日的沉默,众人只当她是哭干了泪,女儿家面皮薄,强作出来的镇定。可苏庭叶才多小的人儿啊,见亲娘下葬就如同在看一场衣影斑驳的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般的毫无动容。      附赠的两套孝衣都很宽大,苏青荷穿着尚可,苏庭叶穿着就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小小地缩在一堆褶皱里。油灯里随风飘忽的昏黄火光,越发衬得他小脸灰白。      苏青荷忽然握住了他藏在袖口中的手,他抬头望来,瞳孔映着的两簇灯火消失,如同这廖无繁星的夜幕一样黑沉幽深。      他的手很凉,有着寻常孩童柔若无骨的软,苏青荷身体往前倾了倾,左手搭在其肩上,把他半拥在怀里,附耳温声道:      “别怕。”清清淡淡的两个字,却如同这黑夜中的油灯,瞬间驱散了不少阴霾和凉意。      小包子没有吱声,却悄悄拉紧了她的袖口。 正文 五两银   是夜。      苏青荷和小包子并排躺在木板床上,虽疲累,却谁也没有睡着。      苏青荷瞪着呜呜漏风的屋顶出神,她多希望这都是一场梦,一觉醒来,她还是在信息科技飞速发展的21世纪,她还躺在自己柔软的席梦思大床上,在父母的庇护下,做着幸福自由的小米虫。      可歪过头,身边小包子像猫咪般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又是如此的真实。      “庭叶,以后你就和阿姐二人相依为命了。我们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黑暗中,苏青荷的声音透着一股清寒萧瑟。      假寐的苏庭叶闻声睁开眼,从鼻子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嗯。”      苏青荷沉默片刻,干脆转过身来,面对着小包子,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想明日把屋子田地变卖了,去兖州城谋生,你愿意吗?”      苏庭叶眼睛一眨一眨,半天才消化掉这个信息,愣愣道:“卖了屋子去兖州城?那我们住哪?”      “阿姐会找到好的营生,不会再让你再住茅草房,不会再让你冷着饿着,每天吃清粥腌菜,”苏青荷表情无比认真严肃,末了,补了一句,“至少顿顿都有肉。”      小包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失神,好像沉浸在顿顿吃肉的这个美好幻想里,小肚子十分应景地咕咕叫了两声。      黑暗中,小包子脸红了。      苏青荷虽看不见,但可以想象出他皱着眉头、捂着肚皮的糗样,很不客气地低笑了出来。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她和他都快两天没有吃饭了。      “可是……”对于出生就生活在蘅泽乡,最远只走到过阜水镇的小包子来说,卖掉田地去兖州那个以繁华富庶而闻名遐迩的五洲之一的都城,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尽管有阿姐的承诺在前,他还是觉着很不安。      夏国分有荆州、梁州、青州、冀州、兖州五个州,且每个州都设立其区域内最繁华的县城为都城,作为经济贸易往来的中心。除了被数座矿山包围的翡翠之城晋江城,兖州城是所有赌石爱好者们第二大向往的郡城。   那里的赌石文化远不是小小的阜水镇可以比拟的,尤其是五年一度的斗石大会,会吸引来全国各地的赌石爱好者们蜂拥而至。      但对于蘅泽乡的村民来说,兖州城是个只存在于镇上车夫间口头相传的存在,哪怕描绘得是多么璀璨耀眼的蓝图,不过也是镜中花月罢了,与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毫无干系。      小包子有些不理解,阿姐为什么要卖掉可以养活他们的田地,而去那村民们虽向往却顾忌,只闻好却看不见摸不着的县城?      苏青荷好容易知道了关于斗石大会的信息,无论如何她也要去兖州城里看一看,总好过于在这贫瘠的村庄,夙兴夜寐,兀兀穷年,过两年再嫁个庄稼汉,每日为茶米油盐发愁,过着一眼便望到底的人生。      不管环境多么恶劣,她总是不服输的。      “别想太多了,早些睡吧,明早阿姐给你做好吃的。”   苏青荷替小包子掖了掖背角,侧过身去,没有过多的解释,光凭一张嘴,如何能让小家伙相信原先好逸恶劳的姐姐,突然间有了可以让他们立足县城,鉴别玉石的能力?      小包子轻轻应了声,乖乖地闭上眼,没过一会儿,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      第二日一早,苏青荷因心里压着事,在第一轮鸡鸣声中便合衣起身,揣上银钱,没有吵醒熟睡的小包子,轻手轻脚地插上门,向镇集走去。      清晨的市集热闹非凡,来往的皆是身着草鞋麻衣的村民,充斥着淳朴乡味的吆喝叫卖声。      市集摊位前多是卖米肉蔬菜,也有少部分卖布匹绢巾,脂粉香料,大都不精细,浓重的花粉味混合着人流走动扬起的灰尘,钻入口鼻,直刺得苏青荷想打喷嚏。      苏青荷来回溜达了一圈,发现猪肉最贵,大概是二十三文钱一斤,因猪肉可炼油,肥肉总比瘦肉贵些。没有看见有卖牛肉的,许是朝廷有颁布不得宰杀耕牛的条令,家禽中以鸡鸭最便宜。      掂量下兜里的铜板,苏青荷挑了一只二斤的芦花鸡,舀了一小袋粳米,一大袋玉米面。      临走前,苏青荷想了想,还是绕到了猪肉摊前,指着堆放在一旁角落的猪肚猪肝,问正在剁肉的屠夫:“这些怎么卖?”      屠夫诧异地瞟了她一眼,手下动作不停,粗粝的嗓门喊道:“十文一斤。”      这里的人都对牲畜的内脏不感冒,许是嫌腥气,苏青荷方觉捡了个大便宜,忙称了一斤猪肚,乐颠颠地回了村。      回到茅屋,苏庭叶正在收拾衣物,短手短脚做起事来意外地麻利,苏青荷进里间时,就见他已归整好了一大一小两个包袱。      两个包袱里就一身苏庭叶的短衫,还有一件冬季的旧袄,她自己的衣物倒不少,这个季节能穿的薄衫有四件,衣料并非什么好料子,虽未到打补丁的程度,但也显得很陈旧了。      苏青荷把那些破烂的棉袄、长裙都拿了出来丢在一边,只带了路上能穿的方便行路的麻衣短衫。      整理完衣物,紧接着擦锅生火。煮了半锅水,把买来的一小袋粳米都放了进去,外加一大把的芥菜。拿起灶台上的刀,转过身想去门口杀鸡,却见苏庭叶面无表情地举着柴刀就要往鸡脖子上招呼。      “我来我来!”苏青荷吓了一挑,忙上前夺下他手中的刀。      果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柴刀足有七八斤重,她自己拿着都觉着压手,小包子单手举着竟丝毫没有吃力的样子,苏青荷无力地望天。      “杀鸡就交给阿姐,你过去看火就好。”苏青荷按住咯咯乱叫的芦花鸡,扭头道。      苏庭叶狐疑地看着她,眼中担忧味甚浓,他那阿姐什么时候会杀鸡了?她不是从小一见血就晕,每次杀鸡都躲得远远的吗?可架不住苏青荷的催促,小包子还是老实地回了屋。      苏庭叶刚蹲下来往灶台里加了一把柴火,就听屋外的鸡鸣声渐渐消失了,一盏茶的功夫,苏青荷拎着光溜溜地鸡走进来,摔在案台上,撸起袖子,大刀阔斧地开始剁鸡肉。      苏庭叶看着她卖力剁鸡的背影愣了半响,继而低头续柴,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先片下来两大块鸡脯肉切成丝,待锅中水沸腾了便加了进去,剩下的带骨鸡块,苏青荷打算和豆叶一起清炒。      但很快,苏青荷就悲催地发现,在这贫瘠单调的古代,不仅没有发酵粉等复合人工制品,像白糖之类的调料更是奢侈品,灶台上的陶罐里仅有一些粗盐,醋、酱油及葱姜调料,更别说八角、孜然、茴香之类的香料了。      半个时辰后,经她一番费劲心思的钻研鼓捣,一桌还算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总算上桌了。      凉拌猪肝猪肚,豆叶炒鸡块,鸡丝芥菜粥,还有厚厚一叠金黄喷香的玉米饽饽。      小包子看得眼神都直了。苏青荷舀了一大勺粥递给他,不像之前秦氏那般的清水粥,沉甸甸的一碗。      粥炖的时间久,每颗米粒都融进了鸡肉的味道,苏青荷没放盐,口感可能不比现代加了胡椒粉、麻油的味道好,但胜在原汁原味,配着荠菜特有的清香,十分爽口。      苏庭叶没把持住,接过就囫囵地吃起来,连喝了几大口才想起夹菜,夹了一筷子,半响才认出来是猪肚,疑惑道:“阿姐,你怎么买了猪肚,这个很腥的,没人吃。”      “你先尝尝,应该不会腥。”苏青荷拿了一块玉米饽饽,就着粥小口地吃起来。这两日实在是太疲累了,在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打击下,苏青荷觉着自己这原本就没几两肉的小身板似乎又瘦了点,还有小包子,脸色也太差了些,希望以后能从伙食上补回来。      思至此,苏青荷低头看了眼自己一马平川的胸膛,虽然这具身体不过十四岁,但也实在是太、平、了!想光靠改善伙食恢复到前世的C等级,苏青荷只觉得任重而道远……      前世的苏青荷除了赌石,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吃。一得空闲,就拉上一帮狐朋狗友,打着考察的名义四处觅食,而苏青荷其人又是出了名的懒,时间长了也厌得动弹,便尝试着自己做,吃过一次的菜品,自己便能做出七八分相似。      苏青荷万幸自己点亮了厨艺这个技能,否则现在这境地,莫不是要眼巴巴地看着还没灶台高的小包子忙上忙下,简直是太羞耻了。      小包子闻言,半信半疑地夹了一块猪肚,放入口中,果然没有腥黏的感觉,反而脆生生的,很有嚼头,不由得瞪了大眼:“真的没有腥味…”      看着他明显崇拜火热起来的眼神,苏青荷心里油然生出一阵满足感,心情好的同时食欲大开,俩人一通风卷残云,迅速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      苏庭叶从记事起便没吃过如此好的饭菜,这时候才露出了五岁小孩子应有的模样,两侧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嘴唇吃得油光锃亮。      收拾完碗筷,苏青荷取出了抽屉里的田契和地契,嘱咐了小包子几句,便又出了门。      走了约三里路,问了不少路过的乡亲村民,苏青荷总算找到了蘅泽乡的里正,徐长德。      由于阜水此地贫瘠,人丁也不兴旺,三个乡加起来不过二百来户,所以蘅泽乡和附近两个村庄共用一个里正,负责解决乡亲们的赋税农桑事宜。      徐长德在村民中的口碑很好,亲善公正,估计在这穷山恶水也贪不上什么赋役,住的草屋也只比周围邻居的好一点,用青砖垒了三面院墙。      听闻苏青荷的来意后,徐长德并不感到很意外,村里但凡有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传得很快,苏青荷家的事,他也是略有耳闻。随意披了件长衫,就跟着苏青荷出了门。      徐长德年纪六十有余,腿脚也不大利索,慢吞吞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下来跟村民们打招呼。   有好事的便凑过去问,这是要干嘛去?苏青荷也不藏着掖着,笑盈盈回:“卖地,请里正伯伯去看看。      一传十,十传百,苏青荷还未走到家,几乎三个乡的人都知道了。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乡里也都是祖祖辈辈扎根在此的土著,卖地可是一件稀罕事。      待走近她那间茅草屋时,二人身后已跟着十几位来瞧热闹或是有意买地的村民。徐长德负着手,揪着胡子在茅草屋周围转了一圈,口中啧啧不停,怪不得那小丫头要卖田地,穷成这样,若也没个亲戚照应,今后恐怕连饭也吃不上了。      “荷丫头,你这是要干啥?好端端的卖劳什子的地!”忽闻一阵熟悉的尖嗓音乍响在身后,苏青荷转身,果然是她那无事不上门的二婶婶。衣衫有些凌乱,鬓角的头发散垂了下来,显然是正睡着午觉,听闻动静慌忙跑来的。      她早就把苏家那两亩田地当做自己的了,苏青荷陡然要卖,相当于割她的肉,尤其是前月刚撒上麦种,她如何不急?      苏青荷淡淡地转过身,当做没看见。      周氏眼尖地一眼便瞅见苏青荷手里攥着的田契,碍于周围的村民,按捺住急火,扯着嘴角笑:“荷丫头莫不是怕你娘这一去没人照顾你了吧?放心,有你二婶婶呢,定不会叫你姐弟俩饿着,何苦卖那两亩地?”      不叫饿着,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光喝水就米糠也能吃饱不是?      “这些年多谢二叔父帮忙照料田地,之前二婶婶牵走的那头黄牛也不用还了,就当做给你们的谢礼。”苏青荷语气不咸不淡。      周氏语塞,没想到苏青荷会把牛那事搬出来,好在周氏脸皮够厚,硬顶着周围人的嗤笑,反唇道:“那时候秦妹子重病,不是想帮着照看嘛,好心帮忙还要落人话柄…”      有熟知周氏德行的村民,大声地揶揄:“现在人闺女都要卖田了,照看完了,那倒是还啊!”      周氏生怕苏青荷开口要牛,干脆紧闭上嘴,绷着脸斜眼望天。      “荷丫头,那两亩地打算卖多少钱啊?”见苏青荷打定主意要卖,几个手头富裕的村民瞬间围了上来,把周氏冷不丁撞得一个踉跄,挤在了人群后面。      苏青荷着实也不太懂,索性将田契地契一起交给了徐长德:“全请里正伯伯定夺。”      “这价钱嘛,自然是价高者得。”徐长德捋了捋胡子。      话音一落,几个糙汉子扯嗓子争相喊价,最后连茅屋加两亩地一共叫定了五两银子。      价格还算公道,每亩田地的价格普遍在二两左右,那间茅草屋实是年久失修破烂地不成样子,所幸房间还算大,里阔四间,跟田地添一块儿算作一两,单卖怕是没人要的。      徐长德看向苏青荷,后者轻点了点头。      于是那糙汉子忙一溜烟的奔回家,取了一块用方帕子包得严严实实的碎银子交给里正。徐长德掏出赋税薄,举笔一挥,将那二亩地划到那汉子名下,盖上小红戳,这买卖就板上定钉了。      人群渐渐散去,周氏气得直跺脚,却无可奈何。干完农活的苏俞成也闻讯前来,倒没有再提及田地之事,有些出乎意料地问了苏青荷一句:“你姐弟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兖州城,怎么过活?”      对于这个还顾念着点亲情、偶尔向他们表达出善意的中年男子,苏青荷维持着疏远地恭敬,颔首道:“娘临终前说在兖州城有位故交,嘱托我二人去投奔他,说是此番前去会探听到爹爹的消息也说不定。”      苏俞成并没有对她临时随口编造的谎言起疑,似乎除了有旧友长辈帮衬,没有什么可以解释她姐弟俩买掉田屋、贸然进城的举动了。      见她二人已收拾好包袱,似是打算即刻就动身,苏俞成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二钱银子想给她二人做路上的盘缠,可在周氏的阵阵眼刀和苏青荷的连连推却下,复又悻悻地塞进了怀中。      日薄西山,云蒸霞蔚。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携着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渐行渐远,消失在蘅泽乡山路的尽头。 正文 行路难   阜水镇的北边的驿站停靠着一辆双马并驱的四轮马车,两匹高大健硕的红棕马正低头咀嚼着干草,似是要为晚上的夜路拼命积蓄着能量。马夫打扮的高瘦男人正环臂依靠在马棚的支柱上,似跟面前一对中年夫妇商讨着价钱。      苏青荷二人来得恰是时候,驶向兖州城的马车一天只出两趟,一回清晨,一回黄昏,他们刚好赶上了黄昏出行的马车。      那一对中年夫妇像是在马夫那里碰了钉子,沉着脸从袖中摸出几块碎银子丢给马夫,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到驿站对面,等马夫套马装车。   被甩了银子的马夫似乎司空见惯,揣好银子,看向一旁站着的姐弟俩。见马夫抬眼望来,苏青荷忙牵着苏庭叶凑上前去询问。      “什么?一两银子?”苏青荷倒吸一口气。   马夫无视了她诧异的脸色,指了指苏庭叶,言简意赅地补充:“小孩,五钱。”      苏青荷心下腹诽这妥妥的是黒商,怪不得那对夫妇脸色那么差。吸取那对夫妇的教训,苏青荷没有多费口舌,乖乖地交了钱。从阜水到兖州如果光凭双脚走,要走上个把月,她能受得了,小包子未必受得了。      荷包瞬间缩水了三分之一,苏青荷心疼的无以复加。这可是她们全部的家当啊,照这节奏下去,她姐弟俩还没见到兖州城的影儿,就已经两兜空空,喝西北风去了!      又等了约一刻,马夫见没人再来,便走到路中央吆喝了一声,随即牵马出来装车,准备启程。      马夫这一声吆喝后,从旁边的客栈、沿街的茶水铺里呼拉拉地冒出来一大堆人,皆撩开裙袍爬上了马车。苏青荷数了数,加上她们总共有十二人。      好在是四轮并架的马车,十二个人窝在里面,竟也不是很拥挤,只是空气不流通,车厢里的味道并不好闻,有一股臭汗味和劣质脂粉混合的刺鼻气息。      最后上车的是一对年轻男女,衣着是这镇上鲜有的华贵丝绸。年轻女子身段窈窕,举止贵气,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发髻里插着的金钗上嵌得好大一颗明珠,圆润瑰丽的色泽衬得女子肤色莹白透嫩。      女子一掀起卷帘便迅速伸手掩鼻,眼里掩饰不住地嫌弃,皱着眉头环顾了一圈,最终选择了坐在看起来不那么脏的苏青荷姐弟俩旁边。      年轻男子也跟着坐了过来,右臂自然地揽过女子肩头,叹道:“湘宁,让你受委屈了。”语气尽是宠溺,且带着一丝自责。      此时马车已经开始前进,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清脆而富有节奏。苏青荷没有在意身边那对男女亲昵的姿态,帮小包子调整坐姿,微抬起手护住小包子的脑袋。      苏庭叶第一次坐马车,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满是好奇,不安分的一会身体前倾,一会掀开窗帘,出神地看那些一闪而过的商铺及行路人。      此时车上除了一开始见过了那对中年夫妻,同行的有三名身材高壮,长相有些凶恶的大汉,汗臭味基本就是从他三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紧靠着壮汉的是两名小商贩打扮的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瑟缩的眼神不时地瞟向那三人,带着明显的戒备和畏惧。      正坐在苏青荷对面的,是一个模样清俊的少年,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墨发干净利落地束在脑后,身上穿得也是名贵的缂丝料,只是袖口有些磨损的痕迹。少年的神色有些衰败颓然,一上车就闭上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想心事。      “这破箱子能叫马车吗?要不…我们别去兖州了。”被唤作湘宁的女子掏出绢帕掩住鼻底,白嫩的脸颊憋得有些发红。一想到要在这样恶劣的车厢里待上八天,她恨不得直接从车上跳下去。      “你后悔跟我了?你莫不是想回家认错,顺从你爹爹,嫁给那个二世祖?”年轻男子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狠,口中也不自觉地带上嫉羡的语气,感受到怀中的人儿身体僵直了,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陵郞,你在说什么?”      年轻男子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慌忙将她搂进怀中:“我只是觉着…你跟着我受苦了…”随后,极尽温柔地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语:“你放心,这次在兖州城的斗石大会上,我一定会夺得魁首,让你爹爹后悔当初说的话,然后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      女子脸上浮上一层羞涩的红晕,全然沉浸在男子编织地美好未来中,娇声唤道:“陵郞,我相信你…”      二人的声音极低,近似于呢喃,完全掩在马蹄声中,却被紧挨着的苏青荷听得一清二楚。      余光看见相拥的二人,略尴尬地偏过头去,原来是一对私奔在外的苦命鸳鸯啊。之前苏青荷还有些奇怪,穿着名贵的丝绸,家里怎会没有出行的马车,原是一出千金小姐恋上穷书生,被老丈人棒打鸳鸯的戏码。      据她所知,这大夏国男尊女卑的风气不似南边的南曼国那么严重,女人是可以随意出门走街串巷的,男女同席、女童入学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不是娼妓乐妓之流的贱民,哪怕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和不受宠的妾室,都是不能随意打杀发卖的。      男人虽可以三妻四妾,有权势的女人同样也可以豢养面首,只不过上不得台面来说,没有婚书聘书罢了,和离、寡妇再嫁更是十分常见的事。      更别提男女之间的私相授受,早已成为一股时尚自由、浪漫无拘的风气。   在相对偏远保守的乡镇,或许还保有浸猪笼这一陋习,但在兖州城这样的大州郡,正如那男子所说,若他在斗石大会上一举成名,他与富家小姐私奔一事,定会流传成一出风流佳话。      正是如此,那女子并不避讳与男子亲昵的举动,车里的众人也是熟视无睹,习以为常的姿态。      马车行驶了两个多时辰,在彻底黑沉下来的午夜,摇摇晃晃地抵达了一处城郊外的驿站。   一间房住宿一晚要二十文,当然也可以选择不住,随便在哪个柴火疙瘩里搭铺盖也没人管你,只要不怕半夜被狼叼走。   苏青荷付了一间房钱,和小包子挤一挤便睡下了。这客栈简陋的很,没有任何装饰器具,一眼望去就是木板搭建而成的,天花板的墙角都结了蛛网。      苏青荷的身体睡惯了硬邦邦的木板床,加上周天的劳顿,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苏庭叶躺在床上,抚摸着怀里那块翡翠吊坠,他娘的那件遗物,苏青荷没有食言,到达镇上的第一时间便去了冯记当铺将这块翡翠重新赎了回来。      或许是那块翡翠给了他力量,第一次远离家乡,苏庭叶并没有忐忑不安地失眠。毛茸茸的脑袋抵在苏青荷的肩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呼吸平稳延绵,很快陷入了睡梦中。第二日清晨,苏青荷一行人再次踏上了前往兖州的行程。      直到日渐中天,马车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幸而苏青荷早有准备,从包袱里掏出在锅里炕过,外加晒了一下午,十分耐储存的玉米饽饽,就着水,姐弟二人就这么在马车里吃了起来。      玉米饽饽最外的一层皮都被晒裂了,入嘴很硬,嚼起来却很香,名副其实的干粮,压饿又便于携带。      坐在苏青荷旁边的年轻女子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点着,秀眉轻扬:“这东西也能吃?”      车上众人闻声微哂,这小姐到底天天吃得是什么山珍海味,连玉米面饼都没见过呀?      姐弟二人没有应答,直接用行动告诉了她,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咬了一口饼,鼓着腮帮子呆呆地看她,像两只正在进食中毛茸茸的小仓鼠。      “可以…分我一块吗?”微带颤抖却无比清澈的嗓音传来。      苏青荷抬头,发现竟然是那位坐在她对面,从上车就没开过口的紫衣少年,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苏青荷手里的面饼,精致的喉结上下滚动,似是在默默吞咽口水。 正文 兖州城   苏青荷把在集市上买的那一大袋玉米面全烙成了饽饽,足有十斤装在包裹里,见少年如是说,直接递过去一块大的。      少年迷茫地眼神在落在玉米饼上时,变得有了神采,伸出双手接过,迟疑半刻,也学着她姐弟俩的模样,直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两个商贩打扮的男子也带了干粮,此时也掏出来吃着,其余众人或闭眼假寐,或默默忍着,没有人像少年那般神经大条地开口去问别人要。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马车才慢吞吞地在一家驿站前停下,同样也是郊外,除了那一小座平板楼房和一颗歪脖子松树,四周渺无人烟,荒凉空寂。      同样驿站里提供的吃食也是贵得要死,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只有那对年轻男女奢侈地点了两个菜,中年夫妇和壮汉只要了清粥就着腌菜。      有了那块玉米饽饽的情谊,在随后的行程中,紫衣少年跟苏青荷明显熟络了起来。一番唠家常后,苏青荷才知这位清秀寡言的少年的身世,简直是另一个自己。      紫衣少年名为卢骞,母亲早逝,父亲前些天因病去世,受父亲临终遗言所托,前去兖州城投奔多年不见的伯父,只不过他的家境要比她好得多,乃是阜水镇首屈一指的富商,只不过后来随着其父亲的病重而家道中落。      苏青荷对他说去兖州城是投奔亡母旧友,得知二人身世如此相像,卢骞似有触动,垂下颤抖的睫羽,也像是想通了般缓缓道:“时不我待,世事无常,生死轮回,这人终是躲不过。”      苏青荷也是后来得知,卢骞问她要玉米饽饽时,已经四天没吃饭了,整日浑浑噩噩,沉浸在双亲俱亡的悲痛中。那日,马车里若有若无传来的玉米香味,就像他黑暗中陡然亮起的火把,瞬间点燃了他的生欲,那句话也是不经思考,脱口而出。      之后卢骞向她连连道歉,不该如此鲁莽地讨要吃食,说这话的时候他脸红得几乎滴出水来。      “家父自幼教导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虽不知到了兖州城,我伯父那是怎样的情形,不过姑娘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苏青荷没太在意少年说的话,心里有些纳罕,一块玉米饽饽而已,至于这么认真吗?      在马车上迎来第八个黄昏后,一行人掀开卷帘,已可以瞧见兖州城巍峨耸立的城门。护城河绕着古朴厚重的城墙缓缓流淌,宛如一条翠绿的飘带,把这座偌大的城池当做孩童般,温柔地圈进怀中。      城门口照例有士兵们拦路检查,因世道太平,斗石大会在即,城门的出入检查都很宽松。马夫也跟那官兵们混了个脸熟,只挨个盘问了每人的来处,将车内粗略地用眼神扫了遍,便放了行。      过了城门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众人长舒一口气,挨个跳下马车,礼节性地点头道别,三三两两各自走远。      苏青荷望着卢骞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不由得有些担心,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是不好过。但愿他的伯父能比自己的二叔父家要强些吧,没有像她二婶婶那般刻薄寡情的伯母。      转过身来,扫了一圈,苏青荷才发现这兖州城真是大,这还没有到坊市中心,道夹两边摊位的来往行人,就要比阜水市集热闹数倍。      路边上有吹糖人的,有卖热气腾腾的炊饼的,也有行脚商蹲坐在角落大口喝着大碗茶,更意外的是,居然有不少冷饮摊,卖着“冰雪冷丸子”“雪泡梅花酒”“凉水荔枝膏”等苏青荷从来没听说过的稀奇玩意,光听着名字就让人垂涎欲滴。   别说小包子眼看直了,就连苏青荷自己都觉着眼花缭乱。      两层三层的青瓦高楼比比皆是,热闹却并不喧哗,偶尔抬头能看到酒楼窗边坐着举盏吟诗的锦衣公子,或是长裙曳地、歌喉婉转的乐姬,无论是灼灼盛开的海棠,还是无意间从酒坊内飘来的氤氲酒香,都带有一种疏懒静谧的质感,像极了她从画中看过的长安。      找到一家高悬着锦旆小客栈,掌柜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苏青荷先询问了价钱,下等房一晚上五十文。肉疼地付完房钱,进屋后,才发现房间意外地干净整洁,除了一张架子床外,还摆放一张柳木方桌及两个圆凳。      带路的小二公式化地解说着店内的福利,随时提供热水和第二日的早食。一听说有热水,俩人眼神唰地亮了,比起这几天住的郊外驿站,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数日没有洗澡,衣裳黏腻腻地贴在身上,苏青荷都能隐隐嗅到身上的异味。叫小二抬来几桶热水,倒入大木桶中,苏青荷原想帮苏庭叶好好擦洗一番,却被后者板着脸推搡了出去。      才五岁的小屁孩讲究什么男女之别啊!      苏青荷闷闷地在房门外站了半响,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小包子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无辜地瞟向她又瞟向木桶,示意:该你了。      苏青荷从他手里接过绢巾,叫小二来换了水,褪去衣物,滑进桶内,只露出个脑袋。被热水包裹住,忍不住长呼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畅了,疲累一扫而光,人从木桶里出来的时候都觉轻快不少。      将擦得半干的长发随意地挽了个髻,命小包子乖乖地在屋内呆着,自己则带上了些碎银出了客栈。      连问了好几个路人,走了约一刻钟,苏青荷寻摸到了类似于玉石一条街的坊市。但令她感到无比意外的是,这条街上清冷萧瑟,只有寥寥几个行人,且大部分的店铺都紧闭户牗,铜环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书“打烊整顿”四字。      “伯伯,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铺子怎么都关门了呢?”她慌忙拉住一个走过她身旁的青衫老者,语气不由得有些急切。      “姑娘,一看你就是从外地来的吧?这些原本卖翡翠原石的店,如今一个个都憋足了劲儿囤货呢,想要买石头啊,等俩月后的斗石大会罢。”   老人并没有感到唐突,温和又耐心地解释。      “可…这两个月他们都不做生意了吗?”      “看你这年纪估计也没经历过,这斗石大会五年举办一次,轮流在五洲都郡举办,兖州城可足足盼了十五年,届时会有全国各地的玉石爱好者蜂拥前来,连带着客栈、酒坊、乃至裁缝铺都价位上涨,更别说这些重要的翡翠原石了,那些毛料商人精得跟猴似的,斗石大会那俩日的进账,除去这两个月的亏损,还能另赚得的盆满钵满。”   老者毫不掩饰对那些玉石商人的厌恶,顿了顿又道:“何况过两日,京都就要来人,把兖州城所有参赛的翡翠毛料陆续编号入库,待斗石大会的前一天再分运给各个店铺。”      这消息对苏青荷来说无疑是噩耗,她原先的打算是借着赌石,捡个小漏,在兖州城能安家落户,结果没想到斗石大会的影响里会那么大,导致所有的原石商铺都关门囤货。距离大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她带着苏庭叶要怎么生活?      住客栈是断然住不起的,她身上总共还有三两六钱银子,在这住两个月光住宿钱便要三两,就算她二人不吃不喝,剩下的几钱银子届时也不够买块翡翠毛料的啊。      何况听那老者说,大会那天毛料价格定会上涨,不知道会翻几番,手里这三两银子都不一定够用,万一到时遇到了好料子没钱买,那可真是要悔青肠子。      青衫老者慢悠悠地走远,只剩下苏青荷在原地蹙着眉头,踌躇半响,忽而抬头望向面前一个大敞着店门、上书“琳琅轩”的玉石店,似是下了决心,直接抬脚走了进去。 正文 相玉师   这几日,浮云逐风,骄阳融融。有许多斗石爱好者提前到来,感受兖州的人文风光,本就繁华的商业区更是热闹了许多。      然而,琳琅轩的曹掌柜近来却有些烦闷,臃肿的身材不安地在藤椅上扭动,短胖的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面前一块打磨好的翡翠原料。      足有十公斤重,顶好的冰种,甚至快达到了玻璃种的质地,颜色是通透的纯白,只有一抹惊艳的翠绿悬在中间,宛如羊脂玉盘子上撒了一颗青豆。      做首饰?做摆件?做如意?      几个想法刚冒出来,曹掌柜心里就自己否决了。      不行,都太普通了,按照那位少爷刁钻的口味,肯定被一棒子打回来。      曹掌柜抬手抓了下脑门的汗,顺带捋下来几根发丝,本就稀疏的头发,如今都快薅成秃瓢了。      曹掌柜第二十三次长叹口气,只怪自己没人脉,仅仅搭上两个走石商人,只得将这本就不大的店铺划成两块,一半卖毛料,一半收明料,赚点加工费。      如今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尤其是坊市中心号称是兖州最大的玉饰店“点翠楼”开张之后,明料加工生意被抢了大半,且他家的招牌相玉师又被挖了墙角,曹掌柜简直万念俱灰。      好在还有几个老主顾光顾,相玉师被挖一事被他兜着捂着,尚没被那几个主顾知道,否则手里这笔大单子再丢了,自己就可以直接卷铺盖关店,回老家种田去了。      视线再聚集在面前这块恼人的翡翠上,既要最大限度地利用石料,又要别出心裁,不失档次,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些。      “掌柜,请问你们这儿收刻工吗?”   思绪被打乱,曹掌柜不耐烦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门口,乌黑的睫羽下一双杏眼闪动,十分有灵气,只是面色暗黄,身材瘦削得不成样子,双眼微微凹陷,硬生生将这灵气打了折扣。      “你会琢玉?”曹掌柜扫了眼她袖口的补丁及快磨破的草鞋,嗤笑一声,带着不可置信和哂然。      “会一点…也会画一些花样。”苏青荷像是没听出他言语里的不屑,低头垂眼,老实地回答。      曹掌柜似笑非笑,语气更加古怪:“画花样,这么说,你会相玉喽?”      相玉,乍听见这词,苏青荷倒没深想,理解为相玉的质地品种,于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曹掌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肥肉都跟着在颤动,真是可笑,要是随便一个乡下来的穷丫头都会相玉,他何至于愁闷苦思至此!      笑声渐渐平息,曹掌柜眼皮也未抬,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转动右手拇指的碧玉扳指,哼哼道:“年轻人气盛,不知这天有多宽地有多厚,既然你这么有自信,就相下这块玉吧。”      言罢,随意地指了指面前那块烦扰了他多日的冰种翡翠。      苏青荷不知所云,斟酌着开口:“上等冰种,白底飘绿,重量大概十公斤……”      “我又不瞎!这些还用你说!”曹掌柜不耐地打断了苏青荷的话,指了指桌子上的笔墨砚台,“你方才说会画花样,现在画一个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青荷仿若没听见胖掌柜的喝骂,乖乖地过去执笔,端详那块翡翠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遂抬笔饱蘸了墨汁,轻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曹掌柜见她画得认真,下笔如行云流水般,没有一丝停顿,倒真像那么回事,便忍不住站起身来,凑近了去看。   而当他低头看请那宣纸上画着什么图案时,竟一时间怔愣住。      乍一看像是笔筒,但明显瘦长许多,顶端有六个小孔,上绘着牡丹缠枝的纹样,在一朵牡丹花的花蕊处,立着一只展翅欲飞、昂首欲啼的翠鸟。      “这是……花插?”看到那几个孔,曹掌柜才恍然出声。      “是。”勾完最后一片花瓣,苏青荷搁下笔,把未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吹,随即抖开,将宣纸履平,铺在那块翡翠上面。      那翠鸟的位置刚好对准那抹翠色,分毫不差,整个花插的长度也和翡翠相吻合,按照其设计的宽度,中间掏空的部分还可以再打四五对镯子。      “花插,花插……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曹掌柜仿若梦中人惊醒一般猛拍脑门,激动地来回走动,再抬眼时,看苏青荷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花插是近年来流行于贵族之间的玩意,可以固定花泥,将花卉凹成各种造型,其制作材料多是陶瓷、木材,但从未没听说过,有谁用翡翠制过花插。      曹掌柜可以想象出那位少爷看到成品后,会是怎样一副欣喜意外的神情,这可算得上一件突破性的设计,他也可以想象到一堆亮闪闪的银子在向他热情招手…      “不知姑娘,想要多少月钱?”      曹掌柜犹豫着开口,心里对苏青荷还是不太放心,相玉要看缘分,说不定她只是和这块玉有缘,一下撞了运呢?且这块玉形状周正,颜色均匀,难的是想法创意,技巧只占三分。      苏青荷沉吟片刻,答道:“二两,我还有个弟弟,我们需要有住的地方。”      二两,实是狮子大开口,她已做好了被曹掌柜压价的准备,却未料,后者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你放心!我这店铺后面就是个独立小院,原先的相玉师走了,正好空下来房间。就这么定了,包伙食和住宿,一月二两银子!”      曹掌柜心中暗喜,光这笔单子赚的钱,都够支她三年的月钱了!原先那位月钱就要十两,这下相玉的问题解决了,又省下了一大笔开销!      相玉师,是个只存在于大夏国的新兴行业。相玉,即给玉看相,根据其色泽、水种、形状、纹路等因素,将一块璞玉,赋予全新的含义和用途。      几百年来,由于赌石这门行业在大夏国的兴起,相玉师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朝廷甚至将宫廷御用的相玉师,授予了正二品的官职,同时一些权贵世家在得到一块品相不错的美玉后,都会请相玉师来相上一相,于是,一个眼光独到的相玉师可以说是权贵们争相拉拢的对象,富商侯爵们的座上宾。      赌石届的泰山北斗,也是青州薛家的掌门人薛定山,曾说过:      断品相,定姿容,以一副慧眼巧手,幻万千仪态,是谓相玉师。      一名合格的相玉师,不仅要有一副能画会描的巧手,一双独具匠心的慧眼,更重要的是“幻万千仪态”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这些并不是后天可以锻炼而成的,然而,世界上不可能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石,这便需要相玉师后天大量的经验积累,才能做到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翡翠,也能一眼看穿其本质,赋予最适合它、最能展现其魅力的含义。      天赋加努力,这便造就了相玉师千里挑一的原因,几个大夏国著名的相玉师皆是白鬓长须、年愈花甲,所以曹掌柜认为苏青荷仅仅具有相玉师的天赋,却没有数十年来积累的经验,眼光有限,没有被称作相玉师的资格。      看到曹掌柜眉飞色舞的神色,苏青荷就知道她要价要低了,但话已出口,反悔不得,且她姐弟二人能在寸土寸金的兖州有免费的住处,已经是走了大运了。      苏青荷已经隐约明白所谓相玉的含义,果然,穿越者是有福利的!      甭管是流传千年、博物馆里陈列的古玉,还是各大珠宝商行里摆出的各种别致新颖雕工的新玉,苏青荷都见过不少,尤其是自家的珠宝连锁店上市之后,但凡设计出的新品,都首先要拿给她过目。她所见过知道的翡翠成品样式,远远比十里路都要颠颠地坐上一个时辰马车的古人,要多得多。      在现代,玉雕师兼备着所谓相玉的职责,而在这大夏国应该是被分成了两个门类,苏青荷心道,多半是由于出行不方便的因素,相玉师受邀去稍微远些的地方相玉,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好几天,哪有多余的心思花在雕刻上?      且雕玉更是一门细水长流的功夫,苏青荷只会一点皮毛,比起爱钻研的古人怕是远远不及,凡事不能两全,苏青荷无比庆幸,这个时代有相玉师的存在,否则以她那糙劣的雕工,不知能不能换得一口饭吃。      与曹掌柜签订了一纸契约后,苏青荷复又回到了客栈,收拾好包袱,便牵着苏庭叶离开了客栈。      听闻苏青荷已找到了每月二两还包吃包住的工作,苏庭叶满脸的不相信,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巴掌大的小脸仰着看她,在等她一个解释。      “唔,这次是阿姐捡着了个便宜,那家玉石店的正好缺人,平时也不忙,就是给玉石画画样子,你以前不是见过阿姐绣过帕子吗?阿姐的这份工就是给玉石绣花…”      苏青荷借旧主喜爱女红的事,说得有模有样,苏庭叶到底年纪小,听她这番瞎掰扯竟也信了,回想起以前苏青荷绣过绢帕样子,那凫水嬉戏的鸳鸯、鹌鹑都活灵活现的,只道他家阿姐是个货真价实的金子,走到哪儿都会发光。      很小便有了金钱概念的苏庭叶,在听了苏青荷的解释后,小脸微微泛起激动的红晕,乌黑的瞳仁里漾着雀跃兴奋。      月例二两,他们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也赚不了这么多,虽说这城里物价高,但比起他们之前吃不饱饭、修不起屋顶的境遇,已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其实他也想过,只要不是流浪街头,又能比以前差到哪里呢?      现在阿姐找到了好的营生,苏庭叶最后的一点顾虑也打消了,不知不觉间,他对苏青荷已越来越依赖。对于她的所说所做,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百分之百的信任。      二人相携着走到琳琅轩,押在客栈的五十文住宿钱算是打了水漂,这让苏青荷有些肉疼,不过当推开门,看到的清净雅致房间时,那点郁闷也烟消云散了。      看得出前任相玉师是个极风雅的人,三面墙上都挂着山湖石林的水墨画,画风淡雅空灵,那墨染的湖面仿佛被风一吹,就要粼粼晕开,署名皆是同一人。      香炉里还剩着几块迦南香,案台上一丝不苟地摆着纸笔砚台,旁边摞着一打古籍,苏青荷随意翻了翻,竟是讲伤寒病痛的医书。      这位相玉师还挺博学啊,苏青荷在心里感叹。      床铺并不宽,但睡她姐弟二人绰绰有余,被褥被卷在一起,显然是准备拿走却因为某种原因没带走。苏青荷可以忍受坐八天异味环绕的马车,不介意穿打补丁的衣物和破了洞的草鞋,但让她盖陌生男人睡过的被褥,心理上还是有点障碍。      正准备上街去购置点被褥衣物等生活用品,却未料,她的第一个客人上门了。    正文 水沫玉   一个二十多岁,身材瘦小的少年急吼吼地半掀开门帘,探出脑袋:“苏姑娘,别收拾东西了,掌柜让你快去前院,有急事!”      苏青荷回头一看,是这儿的账房先生兼跑腿小厮,徐景福。徐景福虽生得不高,但面容白净,五官端正淳厚,此时见他跑得气喘吁吁,面色微红,怕是真得有什么急事。      留下苏庭叶一人在收拾衣物,苏青荷匆匆跟着他走去前厅。      初来乍到,徐景福也与她不怎熟稔,嘴里只含糊道,有客人上门相玉,让她过去瞧一眼。      说是客人,可一迈进大厅,瞧见堂屋中间大喇喇端坐的一脸笑意的紫袍老者,及他身后五大三粗、面色不善地环臂,整齐地站着一排的仆人,一旁的曹掌柜则是一副阴郁得要滴出水来的愁容,苏青荷便知,怕不是来相玉的客人,而是来寻滋挑事的。      果然,紫袍老者见苏青荷进来,很不客气地眯眼大笑:“曹掌柜,这就是你新请的相玉师?莫不是以为我傅某人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了,随便找了个野丫头来诓我的罢!”      看着曹掌柜愈发黑沉的脸色,紫袍老者犹觉得不过瘾,呷了口茶,又继续说:“被挖了墙角,在咱们这行,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必这么藏着捂着?窗户纸总有捅破的一天,你说要是韩家少爷,知道他的那块宝贝翡翠,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外行丫头给相了,你这店还开得下去吗?”      “这就不用傅掌柜操心了。”曹掌柜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声来。      紫袍老者慢悠悠道:“这话可不对,你我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哪有看着老朋友掉火炕不拉一把的道理?眼见着你们琳琅轩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我傅某人心里也着急啊,这不今日,我亲自给你送来一笔大单。”      曹掌柜恨得牙痒痒,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呸!老不死的狐狸,谁和你是老交情!      那老狐狸显然是有备而来,不知他消息怎么那么快,苏青荷前脚刚搬进来,他后脚就领着一堆随从,浩浩汤汤地上门,其美名曰:相玉。      看着面前那足有二十多公斤的冰种翡翠,曹掌柜只觉得像烫手山芋,那老狐狸会那么好心?自己要是掉进火炕,他不踹一脚算仗义了,还伸手拉一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那紫袍老者乃是西街头漱玉坊的东家傅同祯,是这条玉石街上除了曹显德之外,唯一一家同时做毛料和明料加工生意的。   俩家一东一西,隔街对望了二十几年,无时无刻不想搞垮对方,眼见着琳琅轩的相玉师被翘了墙角,傅同祯怎么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还不快让你的小相玉师掌掌眼。”傅同祯看着气得发抖、还愣是找不到不妥的曹显德,乐得脸上的褶子快笑开了花。      曹显德在翡翠上有几斤几两,他这个老对头最清楚不过。曹显德要是能看出什么端倪,他傅姓便倒过来写!      曹显德能开起这玉石店,全凭着老丈人的蒙荫,其在玉石上的见解,实乃一肚子草芥,一窍不通。      若不是其借着老丈人搭线,靠上了韩家这座大山,恐怕二十年前就被他赶出这条街了,如今就算他丈人曾是韩二少的私塾先生又如何,相坏了一块珍稀翡翠,怕是不用他出手,琳琅轩也要关门大吉了。      雪中送炭的人少有,落井下石的人从来就不乏。      而袖手安静站在一旁的苏青荷,傅同祯暗哼了一声,压根没当一回事,估计是曹显德临时抱佛脚,不知从哪位相玉师那儿弄来的学徒吧,这个年纪不过初窥门径而已,能有几分眼力?      从进来就一直躺枪的苏青荷终于能说上一句话,在傅同祯发话的时候,她就不紧不慢地上前打量起了那块翡翠。      乍一看像是上好的冰种料子,还是水底飘蓝花,散发着幽幽淡淡的蓝光,像是一望无际、清澈见底的汪洋,水润通透,水头足到像是能掐出水来。      苏青荷微抿着唇,没有用异能接触,一双灵动的黑眸不断地扫视那翡翠的每个角落,待捕捉到那几块边角处不起眼的白色棉絮状的水沫点时,嘴角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笑意,笃定了一开始心中的猜测。      “是块不错的料子,”苏青荷冲傅掌柜笑了笑,淡定地收回手,“但它不是翡翠。”      “不是翡翠”四个字像是凭空炸响的惊雷,在场的众人俱是惊了一惊。      傅同祯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当下把茶盏重重一搁,戟指怒斥道:“你在胡说什么!无知!”      苏青荷没有理会,直接从博古架上拿下一只普通的翡翠碟子,用碟子边沿朝着那块“翡翠”,手下用力,狠狠地一划。      只见“翡翠”顿时出现了一丝肉眼可见的细小划痕,而翡翠碟子则丝毫未损。      “此乃水沫玉,硬度和密度都比翡翠要低得多,傅掌柜要还不信,可取来差不多大小的翡翠,来对比称称重量。”      “你…你竟敢…”      傅掌柜见她像对待一块破石头一样随意地就划了他的翡翠,胡子都气得一翘一翘,颤抖地指着她鼻子,一时间激愤地说不出话来。      苏青荷看到除了傅同祯外,其余人脸上或震惊或不解的表情,心下暗道不好。      水沫玉是翡翠的伴生矿,又称翡翠杀手,因为其水头足,透明度高,经常会被一些黑心商人充当冰种翡翠贩卖,外行人很难区分。      水沫玉因主要成分是钠长石(玻璃、陶瓷的原料),透明度很足,但没有翡翠特有的那种历史厚重感,加之玉石内部常有不规则棉絮状的白色水沫存在,因此并不被人们所喜,价格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个时代许多东西都在颠覆她的认知,或许这时的人们还并未普遍地见过水沫玉,或许压根就不叫它水沫玉,又或许压根就把它当做翡翠的一个种类。      苏青荷暗怪自己鲁莽,转身去看曹掌柜,只见他一愣一愣的,竟是还未反应过来。      水沫玉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但这玉石必定不是翡翠,翡翠乃断金断铁之物,怎么会轻易地就有划痕?      曹显德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二十多年从商的经验让他本能地没去深想,冲徐景福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搬起那块水沫玉,放在傅同祯面前的桌案上。      “琳琅轩只做翡翠生意,恕曹某人不接这单,傅掌柜,好走不送。”   曹显德腆着肚子冷哼,戳穿了傅同祯这副戏码,腰板难得地挺直了,直接下了逐客令。      傅同祯没吱声,紧紧盯着苏青荷看了好一会儿,半响,拂袖起身,带着那帮随从,大步流星地走了,连那块水沫玉都没拿。      苏青荷被他那最后一眼盯得很不舒服,像是被某种毒虫蛇蚁狠狠地蛰了一下,心中暗道,真是个阴鸷的老头。      傅同祯走后,曹掌柜像犯了癫痫似得,夸张地笑了半天,对苏青荷说话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和蔼:“你怎么知道那不是翡翠?”      “我曾跟着一个老前辈学相玉,见过此类的玉石。”   苏青荷现在编起谎来,可谓是脸不红气不喘。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若以后干起这行,必定一路与谎言为伍。      曹显德没有再细问,经此一事后,他不由得对苏青荷高看了几分,今日若是接下了这笔生意,待交货那日,傅同祯必会一口咬定他调包了翡翠,贼喊捉贼地污蔑他拿水沫玉假冒,琳琅轩的名声就彻底臭了。      一大帮人走了之后,琳琅轩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苏青荷便上街置办些被褥用品。      这俩月有了固定的工资来源,苏青荷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大出血地去裁缝店给自己和苏庭叶一人裁了两件新衣,一直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走在街上被人歧视的眼神总是不好受,有钱了没必要亏待自己。      正欲打道回府时,碰巧遇见买冷饮的摊主准备收摊,苏青荷便上前买了一碗冰雪冷丸子,准备回去带给小包子。      虽按大米猪肉的价格换算,一两银子等同于现世的一千块,但纯按购买力来说,像街边卖的小玩意、粗布衣料、客栈住宿等,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确实要大得多。像这样一大碗做的冷饮吃食,不过才两文钱,裁制的新衣是纯棉布料,比麻葛料要舒服贴身许多,四件短衣不过百文钱。      左手拎着新买的被罩衣服,右手端着一碗直冒冷气的小丸子,小小地满足了下购物欲的苏青荷心情很好,三步并作两步回了琳琅轩。      走进小院,苏庭叶正弯着腰,欲从井里打水,苏青荷连忙把手里的冰碗塞进他怀里,小包子顿时瞪大了眼,诧异地抬头看她。      “方才从街上买回来的,尝尝味道怎么样?”      苏青荷一副献殷勤完毕求表扬的神情,就差屁股后面摇尾巴了。      苏庭叶从未吃过冰碗,碍着她太过热情讨好的眼神,放到嘴边,抿了一小口,不料入口的美好滋味让他怔了一怔。   唇齿间甜意和凉意交织在一起,直沁到心底,那指甲盖大的小丸子软软的糯糯的,轻轻咬开,竟是满满的黄豆香,霎时驱散了不少暑热。      所谓的冰雪冷丸子,实是用黄豆和砂糖做的,把黄豆炒熟,去壳,磨成豆粉,用砂糖或者蜂蜜拌匀,加水团成小团子,最后浸到冰水里面。      糖在这个时代是奢侈品,苏庭叶从未尝过糖是什么滋味,那冰碗里放得糖极少,多是蜂蜜的甜味,但足够让这个男孩耽溺在这未知且美好的味觉体验中,久久没有回神。      苏青荷见他低着头半响不出声,不知他喜还是不喜,自己用勺子舀了,尝了一口,疑道味道挺好的呀,莫不是他不喜欢吃甜食?      默默地受挫了一把,苏青荷略忧伤地进了屋,换了被罩床单,一番拾掇后再出来,却发现小包子不见了踪影,一只小瓷碗干干净净地搁在水井边。      沮丧的心情瞬间由阴转晴,苏青荷弯起月牙似的眼睛,步伐轻快地走向了院子东边的灶屋。      灶屋里浓烟滚滚,徐婶正忙着切菜下锅,苏庭叶在帮着砍柴加火。小包子的性子,苏青荷摸得清楚,怕是不愿在店里白吃白住,力所能及地就尽量帮干着些。      徐婶是徐景福的娘,和店里唯一的玉雕师徐伯是一家三口,徐伯因与曹显德拐着弯的带点亲戚关系,似是在年轻时曾受过其父的恩惠,在琳琅轩开业时,徐伯便被曹显德请过来做事,这一呆就是二十年。不光如此,这老婆儿子,一个终日呆着灶屋,照料着伙食,一个自记事起就为琳琅轩跑上跑下,算账传话。      徐伯年约四十多岁,儒雅清瘦,带着股文人气,说话也慢吞吞的,行事谨小慎微,不然也干不来雕玉这么精细的活计,徐婶则有些大嗓门,说话做饭雷厉风行,夫妻二人都是极好相处的脾性。      曹显德在外另有府邸,一般都在打烊宵禁后归家,常住在琳琅轩的,除了徐伯一家三口,还有徐伯收的两个关门弟子,刻工都很不错,跟了徐伯十几年的那个,几乎快要达到玉雕师的水准。      另有两个粗使仆人住在最西边的角落房,皆是膀大腰圆的壮实汉子,平时负责搬运石料及解石护宅的工作。      随着徐婶的一声吆喝,热腾腾的大锅饭出炉,一共七个人围在一张矮圆桌上,热络地吃着饭菜。琳琅轩的伙食还真是不错,白米粥配白面馒头,两大盆热菜,土豆萝卜芥菜杂七杂八地炖在一块,扒拉扒拉还能发现几根肉丝。      这虽是苏青荷和苏庭叶在琳琅轩的第一顿饭菜,但她姐弟二人都不是怯生的人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白粥,还能精神头十足地回答徐婶及几个伙计的友善的问话。      姐弟俩都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胃口都出奇的好,一顿饭能吃进三个大馒头加两碗白粥,都快赶上那两个粗使汉子的饭量了。      一旁正准备歇店回家的曹掌柜看得直肉疼,直掰着手指算接下来两个月要多花出去的馒头钱。      这俩熊孩子面上看起来瘦怏怏的,怎么那么能吃?! 正文 韩二少   在琳琅轩的这几日,苏青荷姐弟二人过得十分悠哉恣意。      店内生意清冷,连带着伙计们都闲得无所事事。这几日仅有两个老主顾寻上门来相玉,苏青荷很快便画完了花样交给了徐伯,现在还正在赶工。      古代的用来琢玉的工具实在是十分原始和匮乏,尤其是翡翠这类密度高的硬玉,没有现代的电钻,只能用解玉砂来细细打磨。      据苏青荷了解,金刚石在古代也是一种稀缺物,且开采难度很大,但从琳琅轩里储备的金刚砂来看,好像并不是这样。      古人治玉的技法,在所有的古代手工技艺之中可说是难度最高的。如良渚的繁密刀法、游丝描、汉八刀等,以及汉代以前的谷纹、蒲纹、起墙、一面坡、双勾之类的技法,都为后世工匠所不能及。      而这种技艺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失传后,已经是一种无法再恢复的绝代技艺。      苏青荷很有幸见到了这传说中的手工跎碾技法。      玉雕师坐在旋车前,用长木棍(又叫木轴)的一端,装上圆形的钢盘,钢盘的周缘很薄,像刀口一样非常锋利。木轴上缠绕着两根绳子,绳子下端各系一片木板,叫做登板。      操作的时候,玉雕师的两只脚轮流踏着登板,靠麻绳牵动木轴旋转。用左手托拿着玉料,抵住正在旋转的钢盘的刃边。桌子的一端放着一个盛了水和解玉沙的盆子,玉雕师需要不时地用右手去舀沙,浇在玉料上。      坚硬的解玉沙,配上旋转而锋利的扎边刃,才能把玉料再切成方块或方条。      只有这样日复一日无数次地蹬、踩、磨、旋,才能让一件玉器初具雏形。      这是古人的勤劳和智慧凝结出来的结晶,苏青荷只有在看到徐伯挥汗如雨地跎碾时,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震撼和不易。      历时八日,由徐伯亲自雕琢,苏青荷相得第一块玉,那件牡丹缠枝翠鸟花插才算是彻底完工。      缠枝攀岩瓶身向上的花枝,线条流畅极具张力,有着蜿蜒向上的勃勃生机,那几株绽开的牡丹花,每一片花瓣都似冰片一般水润通透,仿若雪地里的冰雕一般流光动人,花蕊上立着的那只翠鸟神气活现,鸟尾处的那抹绿色宛若天成,任谁看了都忍不住爱不释手。      苏青荷设计的第一件宝贝,捧在手里还没捂热,就被曹掌柜一把夺过,塞进徐景福怀中,命他速速送去韩家府邸。      苏青荷不喜曹掌柜压榨苦力、急功近利的作态,背着他偷偷做了个鬼脸,徐伯看见了笑着直摇头。      除了观赏古人的结晶,跟徐伯偷师外,苏青荷借着前房主留下的便利,开始教小包子学认字。      这时代的文字和古代的繁体字几乎一样,苏青荷有些功底,手把手教苏庭叶写出来的字还像模像样。      因房里的书籍都是医书,苏青荷索性直接拿来医书来教,每天都抽出三个时辰的时间来教苏庭叶认字。      “这两个字叫白芨,”苏青荷先一笔一划写出白芨这两个字,又握着小包子的手写一遍,最后再让他对照着练几遍,“白芨呢,主要用于收敛止血,消肿生肌。”      苏青荷寓教于乐,每教他一个词,便顺带读一下药材的形态作用,这样小包子反倒学得很快。当然也有小包子本身就聪慧的缘故,短短七八日,已会写了一百多个药材名,相对应的功效竟也能说得八九不离十。      小包子似乎对于中医很感兴趣,且求知欲望很强烈,像这时候他就会问:“为什么白芨会止血消肿呢?它和同是消肿止血的田七有什么区别呢?”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而这个时候,苏青荷会作深沉状,努力维持住她在弟弟面前高大上的形象,道:“中医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三言两语道不尽其中奥妙,这些就需要你自己去钻研了。”      被搪塞的次数多了,小包子也不再指望从苏青荷那儿得到答案,反而更加努力地去学字,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从书中找到答案。      看着小包子还没书案高,踩着小凳子端着小手认真写字的模样,苏青荷心中暗自下了决定,待斗石大会后,便送小包子去上学堂。年底的时候,小包子就六岁了,正好是进学堂的年纪。      知道了小包子喜吃甜食的属性,基本每两日,苏青荷便会上街给他带蒸酥酪、桂花糖等小糕点,倒没再买冰碗,古代的冰皆是用的河里的天然冰,不怎干净,偶尔吃一次就好,吃多了要拉肚子的。      小包子近日来长了不少的肉,与大半月前那副面黄肌瘦的样子已大相径庭,白嫩的脸蛋在阳光下有淡淡健康的红晕,再也不是被风一吹就倒的小纸片了。      苏青荷自觉自己也胖了不少,她做得又不是体力活,只需要上手摸摸,仔细瞧瞧,画两副画便好,每天吃得好睡得好,闲的时候教小包子认认字,和徐婶唠唠家常,像是提前过上了老年妇女的生活,不长肉就怪了。      尤其是每当她看见胸前养出来的那二两肉时,心情就变得格外的好。虽然飞机场还是飞机场,但至少从一马平川的飞机场升级成了带点坡度的飞机场不是?      苏青荷表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未来还是有希望的。要知道,她现在还是个不到十五岁的萝莉,这是她唯一可以安慰振奋自己的理由。      正教小包子写字写得起劲,徐景福掀起门帘,朗声道:“苏姑娘,掌柜让你过去一趟,说是韩家少爷来了,点名要见你。”      原来是那位翡翠花插的主顾,苏青荷应了声,搁下笔,让小包子自己先练习。方抬脚跨出门,只见一位白衣公子摇着折扇,像是在逛自己院子一般惬意,直直从前厅穿过走到院中央,与她打了一个照面。      白衣男子身穿一袭锦缎对襟长衫,腰间束着一条象牙兽面束带,下缀着上好的阳绿金蝉玉佩,墨发被一支墨绿翡翠钗子挽起,眉眼清俊,眉梢和嘴角都微微上挑,勾勒出风流不羁的气质。      土豪,大土豪。——这是苏青荷对他的第一印象。      “嗬,你就是新来的相玉师?怎么年纪这般小,还是位姑娘。”白衣公子很是意外,把苏青荷上下打量了个遍,嘴里啧啧不停。      苏青荷闻言不着痕迹的挑了挑眉,你知道啥是新坛装陈酒么?      那少爷看起来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要知道她车祸穿越时已是二十八岁的大龄女青年了,喊他一声弟弟都不为过。      苏青荷面上不显,笑容无害:“韩公子可有事?”      面前的男人正是城东韩家的二公子,韩修白。韩家实是做酒楼生意,是兖州城的大世族,世代经商,富得流油。      早些年,韩家给长子捐了监生,那韩家大少也争气,从监生一路做到四品京官,如今韩家算得上是兖州城首屈一指的新贵。在兄长的光环下,二少爷韩修白就显得逊色许多,外人对其的评价惊人的相似:一个安逸的二世祖。      “我可是专门来道谢的,你相的那件翡翠花插,可让我在美人面前大大地得了脸面,你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来。”   韩修白霸气地抖开扇面,浑身散发着我是肥羊快来宰的气息。      苏青荷有些好笑,这大少爷亲自来一趟,定不是专门来犒赏的,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公子有话直说罢,可是来相玉?”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韩修白完全没有不自然,从怀中摸出一块比拳头略小些的翡翠石料,递过去,“劳烦姑娘帮我相相这块玉,做成什么物什好?”      苏青荷接过来定睛一瞧,啧,上好的黄翡,玻璃种的质地,颜色并非常见的褐黄色,而是耀眼的明黄色。解出来的原料天生地圆润,用手刚好盈盈一握,这形状决定了其很难做成其他饰品,好似只有玉佩和簪头这两个选择了。      苏青荷抬眼问:“是送给姑娘家的?”      韩修白一点也不窘迫,展颜轻笑:“正是,还是在下正在追求的姑娘。”顿了顿,用手托着下巴似在思索,“她不喜寻常女儿家用的镯子钗子,上次的花插就很得她的意,这次最好也是兖州,不,夏国独一份的东西。”      苏青荷嘴角抽了抽,她上哪儿给他整那么多独一份的东西?      把那块黄翡重新塞回他手中,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青荷眼拙技弱,办不来。还请韩公子另找高人罢。” 正文 点翠楼   韩修白愣了愣,没想到苏青荷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有些伤脑筋地摸摸鼻子,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俯身凑近,朝她耳语道:“姑娘莫非是想私底下赚点外快?你放心,银子不是问题,若这次办妥了,光赏钱我便给你这个数!”      韩修白伸出三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噙着“你懂得”的笑容,在苏青荷面前晃了晃。      苏青荷咽了咽口水,偏过头去哼了一声:“三十两银子算什么!有银子也不能强人所难啊。”      韩修白无辜地眨眨眼,他明明想说的是三两银子……      算了,为了能讨得美人欢心,这点小钱都不算啥。韩二少眼见有戏,连忙阔气地加价:“五十两,前提是独一无二!”      苏青荷在听到五十两时,彻底没了脾气,有气无力道:“……过几日,会直接把东西送到贵府。”      韩修白觉着她蹙着眉苦着脸纠结的模样甚是有趣,忍不住合扇大笑:“在下静候佳音,韩某的终身幸福就全靠姑娘了。”      说罢,转身就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徒留苏青荷一人站在院子里,对着那块半大黄翡发愁。      这韩家二少追女人也真恨得下手,前后脚两块翡翠的价值,比起后世那些富豪们一掷千万买豪宅金屋藏娇,也不遑多让了。   只是这样借花献佛,真的好吗?      在井边枯坐了一刻钟,苏青荷还是没有丝毫头绪,把黄翡收进怀里,决定不为难自己,转身出门,欲去街上散散心。      响午,正值大暑天,街上并没多少行人,连沿街小贩的叫卖声都有些无精打采。      苏青荷闷头走路,心里还在想那块黄翡的事,那可是整整五十两啊,做成了这单,她便完全不用担心斗石大会那日没钱买毛料了,整个一出翻身农奴把歌唱。      苏青荷边走边伸手入怀,把玩着那块黄翡,正苦思冥想时,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争执声,其中一位少年的声音格外的熟悉。      抬眼看去,竟是之前与她同坐一辆马车的腼腆少年,卢骞。      此时他右手拎着个水桶,左手拿着水瓢,面色尴尬地低垂着头。一副店小二打扮的矮瘦男人正不耐烦地双手环臂,眼带不屑地审度他。      “我说卢大少爷,你究竟会不会洒水啊?您把水都撒到客人身上了,我们这生意还怎么做啊!看来您这金贵身子,真不适合做我们奴才的粗活,等下我便回了老爷,您还是回府里享福去吧。”      说完,那店小二一把夺过卢骞手里的水瓢,扔进水桶里,拎起水桶就要转身进屋。      卢骞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声如蚊呐:“我能做好,别跟伯父说,刚刚只是不小心……”      店小二一把挣开了他的手,有意拔高了声调:“您别拉着我啊,我还得招呼客人哪,您也别在门口站着了,哪儿凉快在哪儿呆着吧,别扰了生意。”      店小二话音方落,另外几个小厮丫鬟打扮的人低声嗤嗤笑了起来,店内大堂中央,有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则像是见怪不怪,低头拨弄着算盘。      苏青荷抬头看了眼那家店铺的匾额,上书烫金的三个大字:点翠坊。三层的玲珑阁楼,装点得富丽堂皇,屋檐翘起的望兽竟然是拿五色琉璃打造的,在烈烈日头下,折射出如钻石般的光斑,简直要闪花她的眼。      苏青荷诧然,原来这挖了琳琅轩墙角的点翠坊,竟是卢骞的伯父开的。      此番看来,卢骞在兖州城的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连店里一个跑腿的小二都敢如此出言讥讽,在卢家府邸还不知怎样被苛待冷遇。      见卢骞脸色涨红,有些不知所措地袖手站在门口的角落处,苏青荷有些不忍,欲上前和他言语几句,又见刚刚那店小二放回水桶,重新出来迎客,扯着嗓子在门前吆喝。当听清那小二吆喝的内容时,苏青荷刚迈出的脚又定在了原地。      “客官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啦!本店又出新品,翠鸟牡丹缠枝翡翠花插!各种料子都有,兖州城独一无二,仅此一家!”      目光越过店小二,可以看到店铺中央的货架上琳琅满目,但最显眼的还是那一溜儿通体翠绿的翡翠花插,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和小姐们围看着,店内的几个伙计忙得满头大汗,不停从货架上取下花插拿给少爷公子们把玩。      虽然相隔甚远,苏青荷还是一眼看出,那些翡翠花插与她设计的花样如出一辙,几乎一模一样。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琳琅轩昨日刚做好翡翠花插给韩修白送去,点翠楼今日就出了新品?      有这样的雷霆手段,点翠楼不愧是现今兖州城首屈一指的玉石店。只是,用这样阴损的竞争手段,其他店家还有活路吗?      头顶的好似骄阳更艳了,在日头下呆久了,有些眩晕感,是快中暑的症状。苏青荷忽然没了上前和卢骞攀谈的心思,陡然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周遭景物有些恍惚地掠过眼前,苏青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琳琅轩的,好似一眨眼就到了。曹掌柜一如往常那样守着冷冷清清的店铺,趴在案桌上假寐。      院子里,隐约传来徐伯窸窸窣窣、打磨玉石的声响,应该是在做傅同祯留下的那块水沫玉。水沫玉虽说不值钱,但胜在光泽润,水水嫩嫩的很好看,徐伯说,反正那傅掌柜也不要了,得空做个摆件,摆在店里充个门面。      徐婶蹲在灶房门口的石阶上在剥玉米,动作很熟练,玉米粒在她粗胖的手指中掉落翻飞。徐景福举着靶子,有些没精打采地把晒着的谷物堆一点点铺开。      走进屋子,苏庭叶许是见她好久未归,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小拳头里还紧紧攥着毛笔,被他压着的宣纸上好大一摊墨迹。      看着小包子安静的睡颜,苏青荷的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乍看见那事,她心中不是没有气愤感,但她又能如何呢?她不过是个小小的相玉师,现今全靠那每月二两银子的工钱过活,若论气愤,曹掌柜才应该是气得跳脚的那个。      何况要说被偷师被剽窃,她才是剽窃了无数古人的流传下来的结晶、无数21世纪珠宝设计师的构想。   正是因见过那些古玉新玉的样式,她才能相出那样一件翡翠花插。      掏出怀中那块冰种黄翡,心思突然就通透了,有一副精美绝伦的画卷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与面前这块黄翡完美地贴合在了一起…      拿起笔架上的毫最细的笔,直接在沾了墨迹的那张纸上,手腕微动,那线条仿佛活了一般,如同细小的墨蛇在白色汪洋里肆意游走,其所到之处留下若有若无的余香。      半响,苏青荷搁下笔,却不料轻轻搁笔的声响,惊醒了熟睡中的小包子。      鼻间萦绕着淡淡墨香,苏庭叶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从瞌睡中转醒了过来。视线渐渐聚焦,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苏庭叶率先看到了苏青荷那张放大版的脸,条件反射地挺直了小身板。      紧接着视线下移,落在桌面上那张原本应是一团墨迹的白纸上……      一瞬间,苏庭叶屏住了呼吸。 正文 翠香囊   原本应是墨迹的地方,被勾勒出一只托着长羽的凤鸟,凤鸟周围驾着些许祥云,似遨游在霞光氤氲的九天之上,百鸟之王的富贵祥瑞之态毕现,而紧挨着凤鸟的空白部分,好似画着屋檐户牗的纹路,寓意着祥瑞临门、有凤来仪之意。      整个画面不足手掌心大,状似扇形,有墨迹的半边像是浮雕,空白的半边是镂雕,下方坠着珊瑚米珠串成的流苏穗,穗下系着翠坠角。      “阿姐,这是……香囊?”小包子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      “没错。”      苏青荷微微一笑,为小包子的眼力和机智点了个赞。其实她一开始就想到了香囊,情人之间送信物,香囊和荷包绝对是出镜率最高且最具意义的。      但她不确定翡翠香囊在这个时代是不是独一无二,方才上街转了一圈,才注意到无论是妇人少女,还是贫民贵族,身上所配的香囊俱是刺绣的,只是布料有优有劣,绣工的精细度不同而已。      她所设计的这块翡翠香囊,是女人们颇为偏爱的扇形,像个袖珍的小盒子,可扣合,里面用来储存香料。香气会从镂雕的窗户格孔中溢出,配上那祥云瑞凤,以徐伯的雕工和那黄翡本身近似于鸡油黄的色泽,雕成后的成品只怕会比她纸上画的,还要灵动臻美三分。      苏青荷相信,哪怕是韩修白口中那位寻常物入不得眼的美人,也会为它折腰。      这翡翠香囊唯一的缺憾就是制作起来有些费玉料,中间掏空的那块料子算是什么也做不成了,但考虑到韩家二少的土豪属性,苏青荷完全把这点小不足给忽略掉了。      将那张图纸收起,夹进一旁的书页里,此时,院子里准时响起了徐婶招牌时的大嗓门:“开饭啦!”      众伙计纷纷方向手中的活计,净手进屋,围坐在圆桌旁准备大快朵颐。      苏青荷刚往碗里添了碗粥,就见曹掌柜远远地走了过来,边走边骂:“那姓卢的一家真不是东西!整天做些挖人墙角、偷鸡摸狗的勾当!也不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积积德!早晚有天遭报应!”      苏青荷眨了眨眼,果然,曹掌柜知道了那翡翠花插的事,点翠楼做得那么招摇,曹掌柜要不知道,那才是稀奇事。      曹掌柜一屁股坐在条凳上,差点把条凳那头正吸溜着喝粥的苏青荷翘飞了出去,      曹掌柜丝毫未觉,伸手抓了只大白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接着骂道:“不就有两个臭钱吗?还是靠卖女儿换来的,我呸!”      在兖州城呆了大半个月,有徐婶这个话篓子在,苏青荷别的没学到,这贵族名流之间的八卦倒听了不少。   那卢家原本只是个寻常的商贾人家,家主卢远舟年轻是个走石商人,慢慢的有了积蓄才开了一间不大不小的玉石店。      卢远舟之所以到现在这般能独揽兖州城明料加工生意的地步,全靠他生了一个花容月貌、倾国倾城的女儿。卢氏夫妇皆是貌不惊人,能生出这么个女儿,也只能说是天意。   其女在十岁时便美名远扬,被冠以兖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后来待其及笄,被当今圣上收入后宫,现居妃位。      有了一个当宠妃子当靠山,卢家的地位在兖州城顿时变得不一样了,先是卢家的长子被授了七品的官职,远调京都,卢家的性质一下从商家变为了官家,兖州城的贵族乃至知府衙门,都频频向其示好,卢家逐渐步入了上流贵族阶层,直到现在,占了坊市中心最好的一块地皮,开了兖州城最大的玉石店。      苏青荷初听这八卦时,心中只有一个感叹:原来这也是个看脸的时代啊!一介商家女入宫,凭借美貌和智慧,位及贵妃,简直是小说里才存在的励志情节啊!      曹掌柜依旧恨骂不止,嘴里的馒头屑四处喷,苏青荷默默地往外挪了挪位置,离他远了一点。      听闻曹掌柜的老婆,也就是他们老板娘,家规甚严,因此曹掌柜很少晚上留在店里吃饭。      这次曹掌柜真是气急了,又不敢回家对着老婆甩脸子,便在伙计们面前像是倒豆子一般,把这些日子受的闷气,狠狠地发泄了出来。      几个年轻伙计识相地没搭茬,低头默默扒饭。      酒足饭饱后,曹掌柜骂舒畅了,打着饱嗝问苏青荷:“韩家少爷的那块黄翡,你相得怎么样了?”      苏青荷帮着徐婶收拾碗筷,随口回道:“方有一点头绪,估摸着最快也要十日。”      曹掌柜起身,清清吃得有些油腻的嗓子:“你且慢慢相着,那韩二少也太强人所难了,要什么独一无二,我没敢应,他便直接去找了你,没想到你倒一口应承了下来。”      苏青荷作乖宝宝状点头,暗自庆幸曹掌柜一定还不知道她有五十两小费的事。      一般的相玉师相玉时间短则四五天,长则三个月半年都有,曹掌柜并未觉着苏青荷所说得十日有何不妥。      相玉其实是一件在翡翠上进行的创作,设计出的图案不仅要符合整块玉的质感纹理,最难得的是体现相玉师个人的思想感情,把他想表达的东西通过玉石传达给众人。      这时做出来的玉器,便不止被称为玉器,而是一件艺术品。      不过苏青荷还未达到这程度,她只是把她曾见过的玉器样式直接套用了过来,稀奇在创新、独一无二,成品与玉石的契合度并不高,比如那件翡翠香囊,用拳头大小的玻璃种黄翡,只做出一件空心的香囊,实在有点暴殄天物。      而苏青荷对此表示很无辜,拳头大小的玉石,又要独一无二,又要表达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她想到的便只有翠香囊了。      且为了变相告诉韩二少爷,她相这块玉是多么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也为了断绝他再来找自己相独一无二的玉,苏青荷硬是把那翡翠香囊的图样足足拖了二十日,才通过曹掌柜交给了韩修白。      听曹掌柜说,韩修白看了图样赞不绝口,让徐伯尽快雕琢好,届时他亲自来取。      直到斗石大会的前夕,那件翡翠凤鸟祥云的香囊才制作完毕,韩修白没有食言,取走翡翠香囊的同时,支走了曹掌柜,递给了她一张面值五十两的银票。      “明日的斗石大会,你可有兴趣去参加?”   看青荷无比小心地把银票折了对折,妥帖地放进怀中,韩修白笑着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她最初来兖州城的目的就是为了斗石大会,这两个月在琳琅轩做事,终究也是为了明日一睹。      “那你明日不如与我同去?若解出好的翡翠料子,也好让你替我掌掌眼。”韩修白一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模样。      想着韩家门路广,韩修白又酷爱翡翠,这斗石大会的事,他应该能知道不少,于是苏青荷点点头:“也好,我初到兖州城人生地不熟,还要靠韩少爷指点路子。”      韩修白一向对夸赞的话很受用,尤其是从苏青荷嘴里说出来‘指点’二字,韩修白嘴角都快翘上天了。      “术业有专攻,你相玉很有一套,但赌石这块,你还真得跟我学学。都说相玉师往往最不懂赌石,这话果真一点都不假。”韩修白一双桃花眼里满是自得,想着那天自己求她相玉的模样,啧啧,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喜爱翡翠的人不赌石,赌石的人大都分两种,一是寻求刺激、爱好所致,比如他韩修白,二则是妄图一赌翻身,一夜暴富。      苏青荷应是属于那第二种人,韩修白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好奇,相玉师在大夏国的待遇是非常不错的,虽谈不上锦衣玉食,可也足够她一个姑娘家过上安逸的生活了,她为何还要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去赌石?      苏青荷自然不知韩修白此时心中所想,只见他清俊的眉眼似是在审度自己,片刻后欣然起身,留下一句“明早在揽月楼见”便施施然离开了。      没想到这韩二少爷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