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金家有女 第一章   引子   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底,五旗参领金岳溪一家自松江扶灵北上扬州,想赶在清明节上将其母金曹氏,先帝御笔亲封奉国将军淑人者,葬入扬州祖坟。   时值义和拳暴民乱南京,八国洋匪进犯紫禁城,两宫圣驾西巡数月未归,号称一千三百万平方公里的大清疆土哀鸿遍野。   曾经的“天朝上国”,爱新觉罗氏清廷,已到了大厦倾颓的前一刻。   然蝼蚁小民,苟安一隅者甚众,无论当朝为官,或行贾商旅,皆为眼前生计疲于奔命。   如此境地下想要让一大家子人安全北上,若非有漕帮相助,金岳溪立于船头远眺,只怕有些困难。   可若是让他知道,谢礼需搭上女儿的半生幸福,不知他是不是还像现在这样自信于自己的明智?   第一章.   清明暮春里,怅望北山陲。   眼前浩瀚长江,水天一线,烟波淼淼令人不得不叹服造物神奇。却不知怎的,敏之脑子里首先反应出来的,竟是这句诗。   敏之便是那从三品参领家的小姐,金岳溪的宝贝女儿。因母亲早逝,便早早承袭其母“奉恩将军恭人”的封诰,已是大清的四品诰命了。   此刻这位十四岁的四品恭人正靠在栏杆上,出神望着江边黛山。   身边随侍的几个小丫头,都已被敏之赶去了舱房里头替自己做女红。此刻只余敏之一人,享受这长江上的孤帆碧空,闭上眼,耳边只有风帆带起的烈烈风声,这天地间只余我一人的想法,显然令敏之很满意,嘴角便不自觉的拉起了弧度。   伸手想抿一抿被吹乱的鬓发,却听到“叮—”一声脆响,带着颤颤尾音。   糟了。敏之回头望向二层,是自己的金护甲掉下去了,那是母亲的遗物。   敏之上下打量一番,此回金家阖府送祖母棺椁回扬州安葬,这一艘船上住的都是府中人。   于是便大了胆子,独自下二层去寻找。   绕到船尾,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敏之抬头看一看,正上方就是自己方才站的位置。二层比三层大一圈,接一个护甲而已,足够了。   低了头细细寻找,护甲没见到,倒是有一双皂靴映入眼帘。   “这是谁的靴子?”心里想着,眼睛便往上移,只见皂靴上头,是随风而起的白色长袍下摆,再往上,腰间佩的是一块羊脂白玉,看成色倒是不俗。   “小姐,你看什么呢?”不待敏之再看,眼前赫然一张大脸,嘴角咧得,都能望见后槽牙了。   猛然站直,敏之正色:“不知阁下何人,为何在此?”   话是这么问,但心中已想了一圈:此人既然能在这里,又穿戴不俗,必是他们漕帮中管事之人。此番护灵回扬州,得亏漕帮中人帮忙,否则陆路行走,多有不便。如此想来,敏之便不能太不客气了。   不想那人只拿扇子在左手掌心里拍了几下,并未马上回答,倒是一双眼睛将敏之上下打量了一番,直将敏之望得脸上泛起了红晕,才收回目光。   “本小姐问你是谁,怎么不答话!”从未有人敢对她如此无礼,敏之心中烦躁,便高声了些。   “不才倾倒于小姐美貌,竟忘了答话,真是该死。”那人嘴角上全是戏谑,眸子里却透着一股高傲,又看一眼敏之,才说,“不才在下乃是金府众位少爷请来护卫此船中金家女眷周全的,小姐可称呼在下陆铭。”神态甚是恭谨,若是不看他的眼睛。   敏之不忿,瞧他这样子,摆明了是嫌自己方才看了他几眼,有必要么?一个男人!   心中轻哼一声,膝上略福一福:“如此,陆公子有礼了。小女方才掉了一个金护甲下来,是这样的,不知陆公子可曾见到。”说着伸出自己的手,想将小指上那一个拿下来给他看。   不想那人动作倒快,直接接了敏之的手过去,就着那手上莹莹皮肤,将这金护甲细细端详了一番,最后放下敏之的手。   “不曾。”回答得倒是干脆,可怎的看了这么久。   敏之心中已是非常不快,便扬了扬眸子:“既然你闲着无事,就替本小姐找找吧。”也不等人答应,便转了身往前走。   陆铭心中好笑,答了声“遵命”便跟着去了。   前几日得着手下禀报,说这金府中还有个未出阁的小姐,若是少帮主无事,还是小心些别惊扰了人家。自己便留了心,也见着过几次背影。明明挺温婉端和的一个大家闺秀,原来在人后竟是这个样子。   倒不想想自己那几眼看得,哪怕是个佛爷,恐怕都要有脾气了。   在二层甲板上转了两圈,毫无收获。敏之已觉得自己过分了些,那位叫做陆铭的管事都那么仔细替她找了,搞不好是真的掉下了一层,更或者,船上风大,这护甲才几钱金子,还不给吹进长江里去了。   想到这里便有些悻悻的。转身无精打采地谢过了陆铭,就上了楼梯。   陆铭瞧着敏之走远,微微一笑,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金色小物,仔细一瞧,不正与敏之手上仅存的那一个一模一样吗?轻笑一声,又将那护甲收回袖中。   “出来!”不复方才的纨绔,此刻的声音里竟全然都是冷意。   楼梯上露出一个脑袋,手中捧着一个盘子,正中摆了一个信笺,想是刚从信鸽腿上解下来,还未展开。   “少东家,袁大人的回信到了。”那人恭谨说道。   陆铭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不许叫我少东家,就叫我陆铭。”   “是,少......陆铭。”   自家少主的名讳明明是姓陆,名隶铭,怎的要叫他“陆铭”呢?心里敢想,但不敢问,只将盘子往上举了举。   “去我舱房,避开人。”   说话间已不见方才玩笑神色,剑眉微蹙,凤目中尽是寒光。恍一打眼,竟似石刻一般。   “是。”来人不敢耽搁,头前引路。   舱中。   “方才取信时,可有人瞧见?”阅过信笺,即刻在灯上烧了。此时隶铭眼中已不见了方才的冷意,说话的语气也和悦了许多。   “卑职十分小心,未曾有人见到。”那人小心翼翼答道。   “是么,干得不错,赏!”隶铭随手拿起一个杯子,以右手中指沿着杯口一圈圈的摩挲。   来人正要松一口气,不想忽觉自己脖颈间一热,低头看时,正瞧见一大片鲜红喷涌而出,不过数息间,便只剩了躺在地上蹬腿的份儿了。   “不知道自己何时露了马脚?”隶铭戏谑地瞧着地上将死之人,“袁大人家的鸽子可不在自己身上刻名字,信笺上也没有,承蒙你来来回回数了几趟,倒还记得清这是回信。”   地上的人这才咽了气,也算瞑目了。   “下回别在舱房里,血腥味太重了,容易晕船。”隶铭吩咐身边亲卫,就仿佛在说烧鱼时候别忘了放葱姜一般随意。   “是!”   “退下吧。”   “是。”   隶铭出了舱门,在船尾处立着。又将袖袋中的金护甲掏出来细看:周身镂空云纹,没有宝石点缀,倒显得端方大气,不似一般俗物。   想不到东西漂亮,人更漂亮。   想到此处抬头一望,正看到小丫头垂头丧气的立在船尾。   是自己过分了?怎么可能,陆大少心中就没有这个概念。   船到镇江,有一批货物要交接。船队在此延宕一日,敏之便随着诸位嫂嫂商量要去哪儿游玩一番,最后定的,是那金山寺。   金家祖上金姓一脉,据说是当初随着努尔哈赤太祖征战四方时候的家奴,统一女真时赐姓“金”,又赐镶白旗出身,后虽自立府院,但仍以太祖家臣身份在朝中谋职。金家族谱中也出过几位人臣,最高者官居从二品散佚大臣,确实是富贵非常。除此以外,得太祖垂青,凡是为国尽过忠战死沙场的,或是曾朝中为官四品以上者,都随葬在沈阳,饷大清臣民香火。生前追随太祖,死后也要给太祖守门。   这样的世代武将家族,与之联姻的便都是尚武之家,武将之女一向就没有那些夭夭调调。是以敏之并几位嫂嫂下船时,并未刻意遮掩。几位老嬷嬷与马匹贩子讲价租马时,敏之更是伴着嫂嫂们站在一边。   镇江处在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的交点上,漕运频繁,市镇繁荣,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小地方。却忽地见到一群锦衣玉带的贵妇人,行动举止有礼有节却不令人畏惧,言辞笑容温柔谦和却让人不敢生出僭越之心,哪怕是带着的侍卫也不是紧护在身侧,而是远远跟在身后。   来往众人虽脚步不敢停留,心却是留在了方才擦身而过的人群里,莫不思量着,别是哪位王爷家的家眷吧?一些个眼神尤其毒的,早看到了人群里矮一头的一个瓷娃娃一般的小女孩儿:说她是粉雕玉琢都怕亵渎了她;将她与年画上头的小仙童作比,倒显得小仙童满脸稚气;若是她再长成些许,那鱼篮观音倒是有了个凡人的化身了......   贵妇小姐们翻身上马,倒是一溜烟走了,徒留下马蹄翻飞扬起的尘土,并四月天里一丝儿清幽脂粉香。   这一日间,镇江城里就流传开了这么个故事,说是仙童显灵,竟投身在哪个富贵人家家里了。 卷一 金家有女 第二章   金家女眷下船时,陆隶铭正躺在自己的舱里握了一卷兵法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倏地感到船外人群似是有点沸反盈天的味道,随手便挑起了帘子往外望。   码头上人来人往,各色服饰,高矮胖瘦不一而足,但就是那么打眼,随意一瞧便能瞧见一株水仙似的立于一旁的金敏之大小姐。   水仙羸弱,花枝纤细而花苞独立枝头,叶修长,花开时白瓣黄蕊清幽满溢,像极了码头上正站着的那位大小姐。   隶铭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一比贴切得很,不免为自己的眼光沾沾自喜。   倒是吓着了身边的常随:自家少主往日里对着底下人就是个冷面郎君,这笑脸那是对着沪上名妓诸位小姐奶奶的,怎的今日倒是对着自己笑得尤其的开,别是哪里惹了他而不自知吧?想着不免哆嗦,那日起便尤其的勤勉。   再说金家诸人。   镇江并不大,更兼众人骑术堪称上佳,须臾便到了山寺门前。   几位嫂嫂自去礼佛,先在大雄宝殿内焚香许愿,之后自有小沙弥来请了入禅房听佛理。   走之前大嫂世兰再三嘱咐:只可在金山寺内游玩,不可出此山门。   敏之知道嫂嫂们此一去,没有两三个时辰怕是出不来,便丢下一众侍卫,只带了几个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小丫鬟,也不让近身,只远远跟着自己,信步沿山寺外拾级而上。   这金山寺,庙宇结构复杂,重重依山而建,与金山串通一气、浑然一体,有“金山寺裹山”一说。是以敏之信步在寺中石阶上,也等同于信步在山中,其景也妙,其境更妙。   正遍览胜境,忽然眼前一花,原是到了山道石阶一处拐弯,石阶在山崖背面蜿蜒而上,敏之走神,只以为已无路可走了,入眼处漫漫水泽,不知是那长江还是那大运河,或是哪个湖泊。一时愣怔,竟傻傻的将要跌下去。   后头的小丫头们尤未发觉状况,还在傻傻往前走。千钧一发间,一道白影越众而前,一双手稳稳将脚步已踉跄的敏之一把捞回安全范围内。   惊魂甫定,头顶上一个凉凉的声音已响起:“大小姐是怎么了,发呆到了不要命的地步么?”语气凉薄,刻意地隐去了那一丝儿关心,到底是叫敏之听出来了。   敏之后退数步,趁机理一理衣衫,并收拾了脸上那一派绯色,才向着隶铭郑重拜了一拜,到底是救命恩人:“多谢陆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自己听着这话都显得有些太见外了,又加一句:“陆公子怎的在此处?”   “哦......呵呵,我......”隶铭拿扇柄挠挠鼻翼,笑道,“父......帮主托我将一尊琉璃舍利塔交给本寺方丈,不想就这么凑巧遇上了大小姐游山。”   “那还真要感谢这凑巧,若非如此小女现下已躺在山崖下头了。”敏之顺着他的话说,“只是未曾想到贵帮副帮主竟与本寺方丈私交甚笃。”   隶铭听她如此说,笑得愈发灿烂:“确实确实,私交甚笃。”只是心中暗暗好笑,那大和尚收到他在山下街市随手买的一个舍利塔,不知脸上会是何种颜色。   二人沿着山道徐行,隶铭走在外侧。虽未明说,敏之也知道这是他陆公子在护着自己,是以好感便添了几分,言语往来间便不再似先前那般见外了。   “听闻令尊不久前才调任沪上,不知贵家原本是哪里人氏呢?”   “小女从小在天津长大,确实来到沪上并不久。”   “不知天津风土如何?”   敏之心中暗笑,他一个漕帮管事的,难不成日日躲在沪上?还要问自己天津风土,即便是搭讪也太蠢笨了些。如此想着,不免神色上便露了两分。   “可是陆某哪里唐突了,惹了小姐发笑?”   敏之并非不擅掩饰之人,可今日也不知怎的,他问,她便答了。   “我本以为,漕帮中人必定游历各处,熟知各地风土,原来是我错了,也有漕帮弟子是不曾出过松江府的。”   话中隐含的意思,隶铭如何听不出来,可是敏之言笑间姿容晏晏,双目如蒙了水雾顾盼生辉,唇如点绛、齿如皓贝......一时忘了回答,竟是看呆了。   敏之见他神色,也有些尴尬,便扯开了话头说其他的。   倒是隶铭回转神来,恨不得就此给自己两巴掌。看见他方才表现的,恐怕都不容易将此人与沪上惹得一众女校书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的罪魁祸首联系起来。确实幼齿了些。   隶铭轻笑两声,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竟在一个尚未笈茾的丫头跟前如此失态,可笑可笑!   又过一弯,敏之似是发现了宝贝一般:“不如在此处暂歇歇,如何?”回首时眸中有光芒闪过,若非隶铭及时掐了自己一把,只恐又要失态。   此刻,他只是合了折扇,打量两眼,扇子在左手一拍:“甚好。”   二人此刻歇息的地方乃是一处凉亭,建于山崖边一块向外伸出的巨石上,人处其中仿佛立于江水之上,滔滔长江水拍打石壁的声音就在脚下,莫说是男子,即便是敏之这样的小女子,都要生出“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的念头了。   只是亭中立有一石碑,上刻四字,因碍着了敏之远眺的视线,她便有些不待见那块碑,连那上头写的是什么都未曾留神看。   隶铭瞧着好笑,这大小姐的脾气还真是说来就来。便故意逗她问:“你可看见这碑上四字了?”   “恩,瞧见了,”抬眼扫一遍,“江天一览嘛。”   “那你可知,这四字是谁赐的?”   敏之这才抬眼仔细瞧了一遍,可惜这碑有些年代了,朱刻的部分经年江风侵蚀,便不太认得清。是以仔细看过之后,敏之才摇摇头:“不知道,看不清。”   隶铭险些笑出声,这丫头倒是实在。   “此碑正是圣祖康熙爷下江南时赐了在此的。”隶铭自然早已知道她金家祖上身份,原本是想看看金家大小姐在此地见着圣祖爷的御笔朱批是何反应。   不成想,敏之闻言先是一怔,震惊过后,一双柔荑却暗暗握紧了拳头。面上神色难辨,却怎么看都不是惊喜的模样。   隶铭看她不言语,唯恐是哪里得罪了她,良久,方才小心翼翼的问:“你没事吧?”   敏之恍然发觉自己反应过了头,可是喉间哽咽发声不易,想要收回神思更是困难,只呆呆望着那江水,似是呓语,又似向隶铭解释。   “敏之幼时,祖父尚在。彼时祖父任职京中,常有庶务往来各地。祖父武人,诗书不通,但武人忠义,于执务上便是绝无假公济私。是以那一次祖父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前去渤海边履职,祖母想起时每每便说他是吃错了药。”   说到这里,一双眸子略略抬起看了一眼隶铭,旋即又垂下,但隶铭眼尖,已见泪盈于睫,目中微红,虽不知为何,却实在是心生不忍。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也是第一次知道,长城竟是自渤海中而起。”敏之又向着隶铭艰难一笑,起身将手抚上石碑,“昔年圣祖立于此地,必是见江天一线,其景壮阔,胸中豪迈如何能抒,才赐字立碑以敬此景。若他地下有知,见到如今江山半壁,风雨飘扬,不知会作何感想......”   “敏之!”她所言岂止大逆不道,隶铭不得已出声喝止,叫出口才发觉自己僭越了。   “抱歉......”   “抱歉......”   二人同时道歉,隶铭是为的自己情急之下直呼她闺名,敏之是为的自己的胡言乱语。   “一时不察,说得太多了,叫陆公子见笑。”敏之收回心神,再次抱歉的福一福。   “无妨,只是别叫别人听去了即可。”   隶铭开了折扇,虚扇几下又“啪”地合上,心中不禁长叹:一小女子竟有如此胸襟,吾辈男子皆不如矣。   面上只是笑笑着道:“听闻扬州曹家诗礼世家,乃江南四大家之首,他家中女眷教养出来的后辈,果真不容我等小觑。”   敏之不免一惊,复又释然:漕帮中人,想要知道什么并非难事,由此足证先时这陆公子不过是在搭讪罢了。   不过仍然晗首谢过:“敏之当不起陆公子如此夸奖。”   隶铭见她自称“敏之”,心情大好:“若说大小姐当不起,便没人再当得起了。某先时还以为小姐是来游览山中景色,后来才发现小姐乃爱水之人。圣人有云: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如此看来,小姐不就是那智者么?”   敏之被他的牵强逗笑,先时的沉重便渐渐好了。 卷一 金家有女 第三章   天色不早,隶铭便护送敏之一行下山。   将要到大雄宝殿时,遥遥便望见几位嫂嫂已出了禅房,正在下头候着敏之。   见她平安归来,脸上方才有了安心神色。   “你去了哪里?护卫也不带,也不说一声就跑了。”世兰上前责备,才发现后头立了位公子。   “原来有陆公子作陪,那便放心了。只是现在人已回来,府中也有护卫,便不劳陆公子费心了。”世兰客气说话,但逐客令的意思明显得很。   “既然如此,某便自行回去了,就此别过。”   敏之还是觉得自家大嫂有些过分了,心中对隶铭存了歉意,未料到隶铭却一派无谓神色,自揖一揖,带了常随翩然而去。   “大嫂......”敏之惭愧,说话间便带了娇怯,“会不会太强硬了些?”   世兰回身在她额头一点,神态里已无先时倨傲:“还说呢!咱们家虽不至于太过看重男女大防这些,你一个小姐和人游山也属不妥,你不知道这世间之人口舌如何恶毒,好好的事情还能说得没个正经样子呢。”   敏之羞赧,才想起将方才山上发生的事情说给诸位嫂嫂知道。   “原来如此,竟是咱们错怪了他!”二嫂三嫂听得心惊,不由得抚住胸口。   世兰也是心惊,但此事实乃伺候的小丫头们不尽心,哪有由着主子小姐自己在前头走,还是在那山道上的!当下便罚了随侍的小奴婢一个月俸银。   罚过便罢,几人回至船上,用膳洗漱后就寝,不在话下。   敏之在这大船上就寝已不是第一日,船行水上微微晃动的感觉反而很是有助入眠。   是以这一夜忽然惊醒时,敏之恍然还以为是做了什么噩梦,心跳得厉害,头痛,喉咙也痛。   撩起窗前幔帐,想让外头的奴婢拿一杯水来,一瞧,脚踏上竟没有人。今夜似乎是墨玉值夜,许是去解手了。   敏之待要起来,忽然听到外头似乎是有什么声音,呼喝吵闹中,还伴有金属的砰砰声。   没来由就觉得心惊。   正在这时,墨玉由外头跑进来,穿着亵衣亵裤,披着的那件外袍袖子都拖到了地上也未发现。   “小姐,外头来了一帮匪人,正在一层那里呢!”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却还记得要回来通风报信。   “无妨,快穿好衣服。”   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祖先留在她体内的血让她本能地套上衣裤,束紧,又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柄小刀袖在手里。   走出几步,又折回身,将头上一支紫金钗拔下递到墨玉手里:“这个拿好,别让人近身。”   敏之出现在三层廊上时,诸位嫂嫂也已收拾妥当了立在那里,正挨着栏杆注意着一层甲板上的情势。世兰派了两个嬷嬷去守着楼梯,又吩咐了众人不许点灯。   “哥哥们呢?”敏之轻声问身边一个小丫鬟,许是哪位嫂嫂屋里的。   “几位爷都说今夜在城内斗酒,未曾回来。”   这可如何是好,哥哥们不在,父亲一早便被镇江守备请去了喝酒,断断不会回来的。   正思索间,守楼梯的嬷嬷来报:“大奶奶,陆公子求见。”   “请。”世兰此刻心中不虞,敏之问得虽轻,但她却已听见了。这种危急关头,自家夫君不在身边,倒要仰仗一个外人,此事如何心平?只能按奈住这无名业火。   “陆公子,这是怎么回事?”语气中也有惊慌,但掩饰得很好。   隶铭上前一揖,微笑回道:“在下已差人查看了,是一伙毛贼趁夜色断了我们与后头船队的联系,想爬上我们的船劫财,夫人们不用惊慌,只需守住楼梯就成,外头自有我漕帮弟兄在。”寥寥几句,已将形势澄清。且听他言语,似乎这一伙贼人不过乌合之众,是以众人都放下了些心。   世兰勉强一笑:“如此,便有劳少公子了。”   隶铭略一晗首,算作回答。再一挥手,先时随他上来的一队人便留下了一半把守,另一半人先他一步下了楼梯。   众女眷的注意力都被楼下吸引力,只有敏之一人站在阴影里头瞧着隶铭离开。众人只看到隶铭的温柔谦和从容淡定,也只敏之一人瞧见了他转身时双目中骤现的杀伐决断。方才听嫂嫂称他做“少公子”,这人果然不简单。   一层的胶着随着陆隶铭率亲卫前来而出现了明显的松动。他陆少帮主的这一支亲卫,共二十人,乃是他与师傅亲自挑选,一个个捶打出来的精英。单独一人,便是淬了毒的利刃;二十个人合起来,便是一支可独当一面的精兵。眼下虽然少了一半,但对付这区区数十人的毛贼还是不在话下,只一会儿便见对方只有挨打的份,而无招架之力了。   然这队人甚是奇怪,明明已无力抗衡,却仍不溃退,免力招架间竟还可见进退。陆隶铭心中狐疑暗道不好,可惜分不开身去查看周围。   三层上,敏之也在注意着底下情况。眼见贼人无力招架却仍视陆家少主的网开一面为无物,还有意无意的将漕帮众人引向船尾。敏之恍然,跑去船头查看,果然远远在船头正前偏左侧的地方看到有黑衣行者一个个翻身上船。敏之心中焦急,却又不敢叫喊,唯恐引起众人慌乱,扰了底下酣战者心神。   焦灼间,正看到陆隶铭留下的那一队人,于是疾步过去耳语几句。那人自然不会相信一个小丫头的话,来到船头方向一看,方才觉得心惊。于是留下两个守住楼梯,其余八人随领队一声哨音,直接顺着前侧桅杆滑到甲板,转眼间便将那十数个刚爬上甲板还未来得及歇一口气的黑衣人就地放倒。完事一数,正好二十人。领队随即发出一阵“啾啾”声,敏之虽不知其意,但猜测那八成是暗号。   果然哨音刚落,后面便传来隶铭的暴喝:“还在等你们的援军么?都被悉数放到了,正好二十个,要不要去瞧瞧!”一时漕帮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顷刻便是一面倒的趋势。   “如何,还不愿降么?”这一句声音不大,威势却足。   贼子头领知道今日之事已败,方才已错过了生机,此刻降了被押送官府,则诸事暴露,还不如就此自绝,也省了到牢里受罪。眼中愤恨不能自已,抽回长刀便想抹脖子。   不想还有更快的,只见两道白光瞬间到达眼前,便觉手上一麻,长刀应声落地。   众贼子见头领都降了,自己没有再战的道理,也就三三两两地丢了兵器。   战局已定,隶铭命人将活着的绑了,死了的抬去暗舱,明日到了扬州便送府衙。   查看的人来报,才知这伙人有备而来:十三道舷梯只留了一道,便是那“援军”上来的地方,其余尽数砍断。哪怕与后方船队的联系没有中断,他们要想上来帮忙,也还需费好些力气。   这才走向那胳膊上中了两支袖箭的贼人头领,却也不看他,只冷冷向身后人道:“押去舱底好好喂他些苦头尝尝,老山参汤只管灌,留他一条命,若是问不出我想要的,审他的人便自己发落了吧。”语气阴狠,连漕帮众人也听得脊背一凛。   但隶铭心中明白,每日有两队人交叉巡船,这次被砍断十二道舷梯却仍然没人来报,若说没有内鬼,只怕谁都不信;今日停船卸货,但镇江港水浅,大船都是停在江中心,以小舟卸货,四周船队不止他漕帮一支,这伙人随便就能摸准了,且还摸到了自己的所在,哪儿来的这么好的运气?且这伙贼人,看着像是杂碎,头领却宁愿自绝也不愿去官衙...总之重重疑点,若非亲卫项领发现得早,这一战谁死在谁手里还不知道呢。   此刻后面船上的漕帮弟子已陆续上来,隶铭安排好剩余的事情,才命人替自己换上一身干净衣衫,他还要替后头船上的老爷少爷们去安抚他家的女眷。   隶铭瞧着自己,微微摇头,那是他们金府的女眷,又不是他自己的。陆家少帮主就是这样,险情一过,脑子里便又不知道想到什么乌七八糟的了。   “诸位夫人小姐安心,贼人已退了。也请诸位早些安歇,底下自有我漕帮子弟周全。”说这话时态度谦恭,嘴角带笑,眼神里却是含着倨傲。敏之瞧着,觉得这人怎的如此捉摸不透,那眸中寒光闪过的一幕,她还牢牢记着呢。   “有劳少公子了,”世兰是金家长媳,帮中众人辛苦退敌,自己代表金家自然是要重谢的。侧首示意身后三位捧着小匣子的嬷嬷上前,只将盒盖子开一开随即关上,众人却都看见了隶铭脸上一闪而过的金光。   “帮中兄弟方才辛苦了,还请少帮主代为慰问,这便是大家的辛苦钱,若是有受伤的,另有汤药费。”   隶铭略一点头,算是谢过。   转身离开前,往敏之那里瞟了一眼。   唔,头发挽起来是不错,却没有方才一把青丝铺地的出水芙蓉模样了。   敏之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有些许尴尬,便低了低头。   隶铭将将转身,又笑着回过头,展了扇子虚扇两下,向着世兰那里说道:“听闻此次多亏金府女眷机敏,才发现了敌军之计。在下替帮中弟子在此谢过了。”   余光里似是见到敏之脸上一抹嫣红,这才满意离开。 卷一 金家有女 第四章   第二日卯时三刻左右,金家的男子们才赶到船上,虽已有随从来报,但城中宵禁,非军情险急不得出。因此虽然他们挺着急的,但出不来就是出不来,从三品五旗参领也没有办法。   有这么件事情一闹,金家众人都没什么心情再在扬州耽搁,捱到清明节上将老夫人下葬后,第二日就上了返沪的商船,万幸此次一路平安。   抵沪第二日,金岳溪就带着长子存斋并一车厚礼上了漕帮帮主陆炳坤家的大门。   金岳溪向来武人习气,看得顺眼的哪怕是叫花子也能称兄道弟,看不顺眼的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想搭理。这样的习气自然很合那些江湖中人的胃口。一来二往的,连带着家中女眷也热络起来。陆夫人李氏尤其的喜欢敏之,这小丫头模样也好,性子又和顺,礼数更是周全,实在找不到不喜欢的理由。   一日夜间,陆夫人与金家女眷听戏回来,正坐在妆台前卸头面。   陆帮主正在后头打一套“睡前拳”,见她面露喜色,不免出言提醒。   “别当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早些死了这条心吧,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门第,凭咱们还能高攀了去?”   陆夫人正摘下一对翡翠耳珰,还不及放下,就着镜子点着陆帮主:“你什么都好,就一样这妄自菲薄不好。是,咱们家门第是差了点,但你自己儿子的斤两你不知道?好,哪怕她大小姐不喜欢,不还有个小的呢,隶钊相貌不比他哥哥差,若是人家喜欢秀气些的,隶钊也不错。”一对耳珰打在玻璃镜面上,发出脆脆地响声。   “照你这么说,是非得把人给娶进咱们家门咯?”   陆帮主听着好笑,不想自家夫人却叹一口气。   “我也是看那小丫头可怜,听说她母亲生下她没几天就死于产后暴脱,或是褥症之类的,小小年纪就没了娘,打小就是在祖母身边教养,那位祖母,也是有朝廷封诰的,想必是名门闺秀,可这样教出来的孩子,行事是好,究竟还是少了些天真,你没瞧见她那少年老成的样子,小小年纪倒像心里有许多的事情憋着,这样看起来,跟隶铭倒是很像。”   “你又扯到哪里去了。”   “不信算了,有机会你自己见见吧。”陆夫人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今日他们家大奶奶还在问我有没有性子活泼些的丫头,许是觉得敏之自己性子冷淡,身边的小丫头们也没一个活泼的,我得留神些替她找一个。”   说完自顾自去洗漱,也不管身后将手搭在自己肩上的夫君了。   四月秀蔓,五月鸣蜩,转眼已是仲夏。   敏之正与几位嫂嫂在园中水榭里头翻书刺绣,有小丫头来报:“陆夫人来了。”   世兰自襟口取下帕子,擦一擦针拿了许久已有些黏腻的手,笑着向小丫头道:“快请。”   二嫂文茵看见她这笑,拿团扇掩了口,说:“大嫂可别这么笑,不留神瞧见了,倒叫人以为是给敏之挑了好人家呢。”   “你惯爱说笑。”世兰朝她看一眼,却无笑意,“这些事也不是我能操心的,还有父亲在呢。”   “父亲哪管得了这些呢,听说陆夫人家里头有两位公子,生得都不错,要我说呢,挑个机会大家见一见,或许就叫咱们敏之看上了呢?”说着拿胳膊肘戳戳一边的三嫂,“你说呢?”   攸宁略笑一笑,不动声色坐开一些:“二嫂多虑了。”   敏之见惯了她们妯娌间这些明枪暗箭的,只做没听到,靠到栏杆边假装看鱼,倒是瞧见水榭边一片无花果树后头,似乎站了个人?敏之羞赧,先时祖母在世,众人还有些顾忌,现如今......   陆夫人也是见她们妯娌拌嘴不好进去才站在外头,却不想自己一番好意倒是带累了敏之。当下也不多言语,笑着进去:“瞧着你们倒是热闹。”   几位嫂嫂也不好再说,都换了笑脸起身相迎,一边小丫鬟们忙着撤了冷茶上果盘热茶,倒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先时大奶奶让我留意的人,已找了一个,今天就是带她过来给敏之瞧瞧的,若是满意呢,就留着用,若是不满意,咱们就再找。”陆夫人笑着抬抬手,就见一个梳了双髻丫鬟打扮的丫头轻快步入,先向诸位太太奶奶行礼,最后向着敏之甜甜一笑,口称“小姐”,低头便拜。   “瞧这丫头,生得周整,嘴巴又甜,陆夫人挑的人果真不错。”   “二奶奶嘴巴也甜,跟抹了蜜似的。”陆夫人只当没听见方才她编排敏之的那些话,笑吟吟回道。   “确实不错,敏之,你说呢?”世兰问。   “是不错,不知叫什么名字?”   “既然是你的丫头了,自然是你给她起个名字了。”   “既然如此,”敏之略一沉吟,这丫头生得俊俏,一笑起来便让人想起那一句“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就叫云莱吧。”   那丫头叩一叩首:“云莱谢小姐。”   “墨玉,先带去房里吧。”   “是。”   瞧着云莱她们走远了,陆夫人悠悠抿一口茶,才放下茶杯道:“这丫头是自家的家生丫头,老子娘都是老实本分的,想来女儿也不会太差,敏之就安心用着,若是有什么伺候的不周到的,不用客气,罚便是了。”停下又抿一口茶,才笑着向她几位嫂嫂道:“此其一,再有一事,就是我想认了敏之作干女儿,不知敏之是怎么想的,特地来探探口风。”言毕笑吟吟地望向敏之。   敏之倒未曾有什么,文茵脸上先流露了不自在起来:这哪是来问敏之的口风呢,这是方才听了自己的话,来给敏之撑腰来了吧!脸上的笑就有些撑不住,跟干了的粉似的“扑簌簌”的往下掉。   “如此大事,总要先问过父亲才好。”干娘不干娘的,于敏之倒是无可无不可,若是没看见陆夫人方才站在那里,敏之也只当是一件无所谓的事,但既然看到了,自然就知道这是她的好意,这样想来,心中竟有些感动。   不几日,漕帮大宴,说是为着庆贺帮主夫人新得了一个干女儿,三日流水席,广邀沪上名士,如今协理帮中事务的少帮主也亲自自京城返沪,排场做足,给足了这干女儿面子。   一日散席后,文茵回到房中。   “哟!没成想二爷竟然回来了。”   敏之的三位兄长,自来到了沪上,便染上了这儿公子哥儿的通病:长三堂子。被里头的风流校书们迷得七荤八素,险些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给忘了。   “席上多喝了酒,回来歇歇也不行?还是二奶奶觉得我应该去别处歇歇?”存志侧躺在榻上,眯了眼睛说话。   “二爷能回来,高兴还来不及。”文茵坐到存志身边,替他按太阳穴,“你说父亲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同意了一个漕帮的大老粗认敏之做干女儿呢?”   “你可别小瞧了他漕帮。”显然是按得很舒服,存志头歪在文茵腿上,“他们往来运粮穿越各府县,你听说过漕粮被扣么?那么多官府文牒,要没个内应也快不了。别瞧着他们是大老粗,里头管事的那些个,可都是人精。”   “凭他是什么,还不是要靠着官府吃饭。”   “怎么听你这话里话外的,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呀!”手不安分地在文茵身上揉搓。   “正经说话!”文茵伸了手去挡,“我不是怕那陆夫人有什么图谋么。”   存志将她的手一摔,冷笑一声:“哼,当我不知道你想的什么,妇人见识!”   文茵见他又起来,急着嚷道:“你又要上哪啊?”   “去个没这些碎嘴俗事的地方。”手杖在帽筒上一勾,镶蓝宝的瓜皮帽滴溜溜转了几圈,便随着主人消失在门口。   文茵气急,掷出去的一个鸡缸杯粉碎在外头廊子上,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前两日就是两家的长辈陪着各位来宾宴饮,第三日上才是重头,届时敏之会由陆夫人带着出来敬各位爷叔伯父的酒,漕帮中爷叔众多,到时候红包自然也多。   酒敬到一半,来了个常随模样的人,与陆夫人的贴身侍婢耳语了几句,就见那侍婢面带喜色来向陆夫人回禀。当时敏之正被陆夫人牵着,因此也听见了,回的话是:“大少爷已到前厅了。”   敏之已然听说,陆家有两个儿子,次子隶钊,前几日两家拜会时已经见过了的,长子似乎正在京中处理帮中事务,还未曾见过,名字叫做隶铭......   这么想着,当时在他漕帮船上见到的那白衣男子,名字似乎是陆铭?看他当时在船上管事的样子,原本还以为今日或许能见到呢。敏之回头四下一望,还未敬到的已没剩几桌,仿佛并没有那样年轻的男子。   忽然想起那日他没话找话跟自己搭讪时候,用的都是什么破理由啊!想到此处,忍不住嘴角上扬,同时心里有一丝轻微的酸涩。   还不及体会到心中道不明的隐隐失落,就听见头顶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听说母亲给我找了个妹妹,还当是谁呢。”   敏之欣喜回头,正对上当日那双隐含杀意的凤目,现在里头一派清明神色,正瞧着敏之微微的笑。    卷一 金家有女 第五章   酒敬过一圈,有些上头,敏之便吩咐墨玉云莱在花园月亮门那里等着,自己去园子里透透气。   廊子周围长了一丛丛不知名的小花,有点像爬山虎的藤蔓,却长出了一串串倒挂小钟似的花,摘下一朵,还未凑近鼻尖,便有一股幽香充斥四周,趁着酒劲,越发清雅悠远,叫人迷醉。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眼前忽地站了一个人,声音冷淡,听起来还有一丝不满。   “呀,是陆公子。”敏之起身福一福,又看着来人的眼睛,笑道,“哦不对,现在该叫义兄了。”   说着一抱拳:“义兄有礼,敏之见过义兄。”站得也是脚步踉跄。   隶铭没法子,扶了一把,带起敏之身上一股酒味:“你究竟是喝了多少酒?”说着不由得皱一皱鼻子。   “也没有多少,就是漕帮的各位爷爷叔叔各敬了一杯。”敏之伸了手指头出来,掰了一会儿,想是没算清楚,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其实初进园子时并没有这么晕,敏之虽脚步踉跄了些,但心中清醒,怎么现在忽然晕的这样呢?   隶铭唤过月亮门边两个侍婢:“小姐有些醉了,你们去弄点醒酒汤来。”   墨玉云莱答应一声便退下了。   隶铭瞧见敏之手上捏着的一朵小花,就着她的手轻轻一嗅,又看见脚边一丛丛全是这小花,立刻明白了,拿了那花远远丢开,又带着敏之坐到园中石凳上。   “敏之,好些了吗?”隶铭正开了折扇替她慢慢扇着,眼见着敏之脸上的红晕消去了好些,眼神也不似方才水雾氤氲,看着便骄矜了许多,不似方才那么......有情趣。   “好些了,我刚才是怎么了?”   “你摘的那花叫做野豌豆,香气扑鼻,又兼你喝了酒,就冲了,所以有些头晕吧。”隶铭含糊其辞,难道要告诉她那花提炼了常用作房中催情之物?好歹是义兄,做不出来。   “原来如此,多谢铭哥哥了。”好在敏之没有在意,只是方才她称呼自己什么?   隶铭好笑:“你方才,叫我什么?”   敏之思索一圈,自己的称呼没有错吧?既然已认了干娘,难不成还真一直要叫他“陆公子”或者“少帮主”?太傻了,干娘不会高兴的。   “......铭哥哥啊,有错么?”   “没有,”狭长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甚好。”   墨玉捧了一碗酸笋鸡皮汤过来,云莱伺候着敏之喝下。   “太酸了。”漱过口仍然觉得牙隐隐的软倒一片。   “谁让你自己太蠢,喝那么多酒还摘错花。”隶铭没事人一样在一旁看着她将一碗酸汤喝下。   “都是长辈,不喝不就是拿乔?”   “你不会用白水代替吗?蠢,母亲怎的给我找了这么个蠢妹妹。”末了叹息一声。   敏之给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喝完了快走,前面来人催了。”隶铭一把拉起敏之,见她嘴角边似有油腥,从袖袋里取出一方帕子,不由分说给她抹了一抹,“还说不是蠢?嘴都擦不干净。”   说得墨玉云莱都捂了嘴嗤嗤地笑。   敏之脸上红了一片,所幸园子里暗得很,看不清。   厅里头来往敬酒劝酒的此刻都停了,正按着一桌一桌的将备下的礼物抬到主桌边。敏之甫一进门,就被眼前光景吓了一跳。   “他们这是在干嘛?”   隶铭只是摇着折扇不说话,冷眼瞧着那些搬弄箱盒的人。   云莱也算漕帮中人,此刻看了一眼,便凑上去给敏之解惑:“这是给小姐的贺礼,原就是除了红包,还有贺礼的。”说着敛声退到一边。   陆夫人遥遥看到了敏之,便招手让敏之上前。   “上哪儿去了,怎的额上都是汗?”说着摘了帕子替敏之细细揩了。   “在园子里透气,碰上了铭哥哥。”   “别欺负你妹妹啊。”陆夫人朝隶铭狠狠瞪一眼。   “怎么会?疼还来不及。”隶铭无所谓的摇摇扇子,眼中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   “......苏州分舵,海上生明月刺绣屏风一扇......”   “......扬州分舵,白玉玲珑塔一座......”   “......淮安分舵,涟水鸡糕一担、金湖芡实一担、淮山药一担......”   “干娘,这样当众念出来,分舵的舵主们要生了攀比之心,就是敏之的罪过了。”   “就是要看看他们的孝心,你只管安心受着。”陆夫人正为着淮安分舵那一堆破东西生气,自己收个干女儿就送这些?真好意思!   “干娘......”眼见着那个淮安分舵的舵主脸红得似猪肝一样坐在人堆里,敏之心下不忍,小心翼翼道,“送礼不过是看心意,若是都送的特产,那就是一样的心意。只是我听说,芡实并非此时节之物,得之不易,运输保存更是不易,能得这一担,想必已是他们极限,心意到了就够了。”   陆夫人回头看一眼敏之,手抚上她的手背:“我的好孩子,真是个可人疼的。”   又转身招了隶铭身边那常随过来,向他耳语几句,那常随去了又来,向陆夫人恭恭敬敬说:“少主已想到了这一层,是以让人将太贵重的和太敷衍的都记下来了。方才淮安那位舵主,少主先时也派人查探过,确实是用心做事的,还请夫人放心。”   陆夫人见自己儿子做事情这么仔细,不免高兴;又见敏之与隶铭心思一致,不撮合成一对真是可惜,可是已然认了干女儿了,往后的事还不知道怎样,又不免有些失望。   “......福州分舵,脱胎漆箱笼一套,脱胎漆妆台一架......”   “好大的手笔!”敏之纳罕道。   回头正瞧见那福州分舵的舵主握了酒杯前来,向着金岳溪遥遥一举:“待大小姐出嫁时,鄙人再送一架脱胎漆千功床,哈哈哈哈。”被两侧的随侍请了下去,想是喝高了。   敏之看看边上一桌,隶铭好整以暇地坐着,拿了扇子闲闲扇着,眼睛盯着那脱胎漆器出神。   “夫人,礼单已经全对过了,请夫人过目。”方才唱单的那位老先生递了礼单过来,刚想退下。   “慢着,大少爷的怎么不在上头?”   “少主说了,他的礼原是京中备下的,但现在觉得不妥,临时改了。”   “这样......”陆夫人略一晗首,“老先生辛苦,您去坐吧。”   酒席又开,觥筹交错间一片和乐景象。   “隶铭,你的礼呢?”陆夫人向着隶铭招招手,隶铭便到了女眷这一桌坐下。还好敏之的几位嫂嫂都去后堂休息醒酒了,也不算太逾矩。   “就知道母亲会问,在这里。”隶铭托出一个鸡翅木盒,递给敏之,“打开瞧瞧。”   陆夫人瞧着这盒子眼熟得很,待敏之打开了凑过去一瞧,倒是唏嘘了一阵:盒中躺着的赫然是那块碧玉螭纹壁。   只听隶铭笑着说道:“此是传家之物,妹妹好生收好了。”   这玉璧敏之见过,隶铭惯常带着的那把扇子上就挂了一块,因此便以为是家中孩子都有的,没说什么便收下了。   夜间散了席回到卧室,陆帮主见自己夫人什么都不干,光托了个腮坐在榻上发呆,便上去推她。   “你知道隶铭今天送给敏之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说来听听。”   “就是他外祖去世前给他的那一块碧玉螭龙纹壁。”   “小子大方得很啊,不过那玉璧不是一对儿的吗?”   “是啊,你儿子送了一块。这玉璧他外公不是说了叫他给将来的媳妇儿么?你说他是忘了还是意有所指?”   “嘿!小子眼光不错。”陆帮主可能只听到第一句。   “问你话呢,死鬼!”   “睡吧,我说你操这么多心累不累,忘了也好意有所指也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管那么多呢!睡觉。”   “隶铭说出去送客人了,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陆夫人自顾自说。   陆府外登仕街上,一架马车飞驰而过,扬起一地尘土。   车中,一个女子给趴着按在椅背上,罗衣半腿,香肩玉乳粉白一片,鬓发凌乱。   此刻她正拼命咬着下唇,却也挡不住身体深处逐渐长出的那棵大树。   “喜不喜欢?唔?”身后的男子气息微乱,手上身下不停,却还不忘问这一句。   “喜......啊!......喜欢。”女子已是控制不住,叫出声。   “贱人!”眸中冷意一凛,男子抓住她的头发就往后提。   “啊!哥哥......”正销魂间吃痛,忍不住就伸手抓住男子腿根,手上没有轻重,长指甲抓破了男子皮肤。   男子猛地一把将她翻过身:“不许叫我哥哥。”   女子媚眼如丝,幽幽瞥了他一眼:“在园子里头听到她叫你哥哥,我还当你很喜欢。”   话音未落,脸颊上已留下四指红肿。   “带着你的东西,滚。”抬头时眼前男子已收拾好衣衫,把玩着那一块碧玉的扇坠子,眸中没有半点温度。   女子将衣衫拢在身前,左肩头的一点红痣在车顶一盏风灯的火光里,衬着她的莹白肌肤,流露出一抹妖异的嫣红,仿佛一滴血。    卷一 金家有女 第六章   自从认了干女儿,陆夫人便与金家女眷们走得更近了,尤其是敏之,时常被陆夫人接了去看戏品茶,这么消磨着,便到了七月上头。   从六月中起,府里头下人们之间就隐隐地在传一个谣言,说是老爷看上了长三书寓里头一位名叫映莲的校书,搞不好用不着几日,府里就要新添一位太太了。   那一日正好陆夫人带了新制的糕点来给敏之她们姑嫂几个尝鲜。天气已很热,因此便都摆在了湖边水榭里头。   这糕点是以藕粉绿豆粉调成糊后加入蜂蜜冻成的,颜色清爽口感清甜,正适合这炎炎夏日,可是金家几位都恹恹的,没尝几口就搁下不吃了。   “怎么了,是我做得不好吃?”陆夫人疑惑。她这一手糕点本事可是自幼跟着娘家府里大厨学的,那可是在紫禁城受过老佛爷钦点的点心师傅。   “没有没有,陆夫人做得很好吃。”世兰陪笑。   “大嫂,你这么遮掩,倒是把陆夫人当外人了,敏之都认了干娘了,自然也是我们的长辈,长辈想知道,又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说是不是?”   文茵素来眼红世兰当家,有事没事就要抬扛,若是放在平日,世兰也定会不冷不热回她几句,但今天毕竟有陆夫人在场,世兰只能忍下,只微微叹一口气,才开口道:“也实在是怕陆夫人听了笑话......”略略一思索,挑挑拣拣的就将老爷看上校书先生还想纳进门这事说了。   世兰将将说完,文茵便没好气的开口:“纳妾之事,本身实在是无可厚非,放眼瞧瞧这上海滩,哪怕是附近乡下吧,哪个乡绅大户还没个三四房小妾的,实在不值当说什么。可仙逝的老祖母还有他们兄妹几个的娘亲,若是在天有眼瞧见了,只怕是要给气死。”   陆夫人听她话里有话,正待细问,却听见往常都是坐在一边自己翻话本子的三嫂攸宁站了起来,向着自己行了行礼:“陆夫人,实在不好意思,我被这水榭外头的反光照得有些发晕,就先回去歇着了。”又向众人告一声罪,走出几步才又回头对着敏之道:“你也向来容易中暑,小心着些吧。”便径自走了。   敏之怎么会不知道文茵这是在拿自己当挡箭牌挑拨众人与那还没有影子的姨太太的关系,又不能当着干娘的面甩脸子给她看,正巧得了攸宁一句话,就装作也有些晕的样子,让干娘往自己屋子里去歇一歇。   见都走远了,世兰才笑笑地对文茵说:“二妹,我说你啊,就是太心急了,可得小心些,别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好。”说着扶了自己丫鬟的胳膊,袅袅婷婷走了。   没一会儿功夫,这水榭里就只剩了文茵一人,想想自己真是不值,若是那姨太太真的进府,难道就只有自己这一房受影响?若是那姨太太肚子争气,再生个儿子,好啊!分家产时候可热闹了,又多一房么!   越想越气,手里的盖碗在石桌上重重一磕,险些就碎了。   陆夫人随着敏之进了园子东北角上她自己的院子,上了二楼,眼见她吩咐人换水添茶,平静得像是没事人一样,就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瞧着她局促的样子,敏之自己倒先笑了。   “干娘,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你只管问就是了,母女之间,本就没什么是不好说的。”陆夫人待自己的慈爱,敏之不是没看到,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   “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方才你二嫂所说的,似乎是有什么隐情?是不是你爹答应了你亲娘不会纳妾?”   敏之还不待开口,一边的云莱却俏生生地先说上了:“夫人真是英明,还真教您给猜中了。只不过不是答应的去世的夫人,乃是答应了老夫人的......”   “云莱!”人是自己送来的,却当着自己的面抓乖卖尖,换一个不清楚的,还当这是自己安在敏之身边的人呢,若是不趁此机会整治清楚了,往后给敏之惹了什么麻烦,打自己脸倒是其次,惹了敏之伤心那可不好了。   心中思量着,嘴上也严厉起来:“我顾念你是家中老仆的独身女,想着他们二人对我忠心半世,如今有这个机会才特地提拔了你到小姐身边来,你倒好!瞧着生得伶俐,不成想也是个绣花的枕头一包草,分不清哪个才是你的主子?”   敏之虽也疑心云莱是怎么知道了这件事情的,但总是自己干娘送来的人,又当着底下小丫鬟们的面这么骂过一顿了,罚也算罚过了,毕竟是丢了云莱自己的脸面,只怕也受了教训。便浅笑吟吟地去扯陆夫人的袖子,讨饶说:“干娘别生气了,横竖也是自己人,干娘这么骂云莱,倒是叫我多心了,怎么听几句不算秘辛的话也要动这么大的气。”   又转向墨玉:“带云莱下去洗洗吧,脸都哭花了。”   陆夫人见房中再无别人,叹一口气刮一下敏之的鼻子:“哎......我也是为你好,就怕那小丫头自以为是我送来的人,从此在你跟前就得脸了。来了这么多次,冷眼瞧你身边那些丫鬟,也都是些木讷不多言的,只怕也都和云莱一样的以为,你是小姐,太严厉了不好,但太柔弱了也不好,拿捏着分寸,威不可不立。干娘说的话,可都记下了?”   敏之自幼失怙,祖母虽也尽心抚养,可毕竟隔了一代,何曾跟她说过这样贴心的话。自此便将陆夫人在心里头真正当作了娘亲,此是后话了。   陆夫人走后,敏之让墨玉带了云莱上楼。   “我也知道今日干娘责骂你略过分了些,但你是那府里出来的,自然明白这恨铁不成钢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云莱只垂首不语,略点了点头。   “那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往后好好当差就是,下去吧。”   云莱答一声“是”,退下了。   “墨玉,”敏之看着墨玉铺床的身影,“云莱在干娘面前说的那些话,是你告诉她的?”   墨玉背影一僵,忙至敏之跟前跪下:“奴婢并不曾刻意说过,只是不知道......”抬头偷看一眼敏之,“有没有说漏嘴过。还请小姐责罚。”   “无妨,”敏之喝了口茶,想一想才说,“或许是云莱与其他哪房的丫头交好也未知,怎么就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呢,起来吧。”   “谢小姐。”墨玉自去铺床,伺候敏之歇下。 卷一 金家有女 第七章   那边敏之安然歇下了,这边陆夫人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后竟一把掐在陆帮主胳膊上,把他也生生弄醒了。   “轻点儿,你干什么!”   “就想问问你隶铭什么时候再回来。”陆夫人瞪着顶上幔帐,面无表情的说。   “怎么了,又替他看上了哪家的姑娘?”陆帮主揶揄道。   “德行!”陆夫人头也没回,翻了个白眼。   静默一会儿,又忽然说:“当家的?”   “恩?”   “你说咱们铭儿,会是个从一而终的吗?”   “你是吃了什么药啊?别是吃错了吧。”   陆夫人充耳不闻,只在心里计较着下午时候从敏之那里听来的话。原来那金岳溪,在敏之生母仙逝前,曾当着府中众人的面说过再也不会娶妻纳妾讨填房,如此也就算了,老祖母去世时,又拿他当初说的这话问他,他还是梗了脖子说是。彼时敏之十二,也在老祖母床前,就听见祖母对他父亲说:“我也不用你赌咒发誓,若是做得到就罢了,若是做不到,就得替敏之找一个真正疼她不会纳妾的好郎君。”   陆夫人黯然。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虽是个有才有貌有能耐的,却也特别招蜂引蝶,还来者不拒,沪上的幺二、长三,凡是上点档次的地界,略有些姿色才情的,无一不盼着他去做那入幕之宾;府里头的丫鬟也是,但凡他回来的日子,说话都特别柔声细语,自己也是女人,说这样子没有铭儿的招惹,连她自己都不信......   正出神间,却听陆帮主迷迷糊糊地说:“......别的不知道,可铭儿是个做大事的,他现在的样子瞧着是胡闹了点,可你是他娘,总没有娘不相信儿子的......”说着又睡了过去。   陆夫人想想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吧。   京城凤来楼。   “少帮主,您的耳朵怎么红成这样?”京中新晋花魁隐雯正替隶铭按摩太阳穴,不留神碰上了他的耳朵,才发现又红又烫。   “恩,有什么说法?”   “说是左耳红,就是有人在想你。”   “那右耳呢?”   “那就是那人想你想得牙痒痒,在骂你了呢。”   “是吗?”隶铭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一个镂空云纹护甲,不经意带上一抹笑。   “咦,这护甲好精巧......”隐雯眉心一动,“少帮主人在隐雯这里,心却不在。如此,倒是不方便再留您了,入画,送客。”   还不及丫头来请,隶铭就将隐雯重新扯回怀中,嗅着她身上一缕幽香:“你舍得?”   待伺候的小丫头上来欲将重重幔帐放下,内室里已是一派芙蓉帐暖、春宵苦短的情景。见到隐雯眼皮略朝桌上抬一抬,入画会意,将那枚护甲收去。   不日便是七月初七。   向来七夕夜,江浙一带就有赏灯拜月乞巧的习俗。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们,也就在这一日上能到集市逛逛,比上元灯会来得还齐。因是未婚女子的节日,来的小姐们固然多,市井泼皮也往往混迹其中,一时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墨玉云莱一左一右伴在敏之身侧,生怕拥挤的人流将她们与小姐冲散,走得分外艰辛。   “你们不用陪着我,就让我一个人逛逛吧。”敏之对她二人道。   “小姐......”不待云莱再说,墨玉拉了拉她的袖子,在她耳边道:“小姐不喜人多,我们在前头拐角那里等她。”   敏之见她二人退下,就由着自己边走边看,不留神被人流带进了一条小巷子。   她确实不喜欢人多,因此想穿过这一片拥挤的区域以后就往前头拐角的开阔地那里去,正是墨玉说的地方,却没想到被裹进了人流,走了很久,好不容易人群散了,却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哟,这位小娘子怎的独自在此。”声音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的样子,敏之转身欲走,却发现身后两个巷子里正有人走过来,不急不徐,约好了一般。   当下敏之便停住步伐,原地立着,一双眼睛定定瞧着向她面前走来的三个人。   “这小娘子自矜身份得很,哥儿几个,恐怕难搞啊?”   “呵呵,难不难搞,试试再说喽。”一人口中金牙一闪,已咧着嘴到了敏之身前。   敏之一言不发,只在那人将手伸向她的时候,忽然间自袖中抽出一物,在那人的手腕上划了一道。那人即刻就缩回了手,鲜血同时染红了他一个袖管。可是,也仅止于此而已。   敏之习骑射,却不会武功,那一划也只是赢在出其不意罢了。现在那三人都收敛了心神小心翼翼,她自知再没有可趁之机,回天乏力了。   低头瞧着手上握着的那柄短刀,刀柄镶了宝石,刀身轻薄,显而易见是特地为女子所锻造的,本是为了防身。敏之苦笑一下,将刀尖对准了自己,想不到竟有一日要用这把短刀来护卫自己清白,用这样一种方式。   三人中镶了金牙的那个发现了她的意图,呵呵一笑:“小娘子当真贞烈啊,够味儿!”另外两人脸上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淫笑,同时向她围拢过来。   敏之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刀尖向自己的胸口扎去。   有破空声传来,手上的刀同时被外力震开,紧接着有啾啾声响起,敏之诧异地睁开了眼。   果然是船上见过的那个亲卫首领。   敏之欣喜,四处张望。   “怎么,是在找我?”熟悉的声音和步态,令敏之心神一松。   她动了动嘴唇,想叫“铭哥哥”,却发现发不出声音。   隶铭瞧她神色有异,收敛了脸上的玩笑疾步上前,一番探查后。   “无妨,你只是吓傻了,一时失了声而已。”   看着他这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敏之懊恼。   “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敏之动了动嘴唇,没有声音。   “哦,原来是吓得腿都挪不动了啊。”隶铭好笑地看着她。   忽然敏之发现自己颠了个个儿,反应过来已在隶铭怀中了。   “不用担心,我是你义兄。”仿佛是知道她想说什么,隶铭在她头顶缓缓说出这几个字。   “少主,那三个人如何处置?”   “让他们到黄浦江里凉快凉快。”   “是!”   隶铭抱着敏之头也不回地走了。   巷子深处二楼一个窗口,赫然是京中花魁隐雯姑娘。   “小姐,”入画在她身后轻轻道,“奴婢问过了,方才那位是少帮主的义妹,陆家上下都很疼她。”   “是吗?”隐雯轻哼一声。   进了她秀阁的男人,除非是被她扔出去,断断没有自己走出去的道理。 卷一 金家有女 第八章   隶铭带了敏之回府,因夜色已深,只让常随去金府里头递了话,说是乞巧还要很晚,今夜就由陆夫人留下了,并未提敏之遇到歹人之事。   远远的在马车上看到陆府大门,就见两个丫鬟焦急的在门口张望,见自家小姐平安从车上下来,二人才舒了口气。幸好遇上了陆家大少爷的常随,否则情急之下回金府叫人,延误了找小姐不说,惊动起来必定对小姐声誉有碍。   “陆有,”隶铭吩咐身边常随,“你去请位大夫来......算了,项领去吧,脚程快些。”   “是!少主。”项领领命,低头的一瞬间眼中犹疑划过,最终没有出声。   “小姐怎么了,莫不是还伤着了?”墨玉着急上前查看。因为是她同意了让小姐一个人走的,为着这个云莱都埋怨了她一晚上了,此刻听到还受了伤,可不要急死。   “无妨,先进去吧,大夫一会儿就来。”隶铭声音冷冷响起,听得墨玉脊背一凛,仿佛肩膀后颈有蚂蚁爬过,立时收声不敢言语。   才转进后进,就看见陆夫人亟亟迎出来,一叠声“我的儿”,差一点眼泪要滚下来。   隶铭的眉头眼看着皱起来:“是谁泄露给夫人知道的?”语气低沉,看敏之正抬头看她,腮帮子鼓鼓的,语气便软下来,“一会儿再跟你们算账。”   敏之心想:你还不如严厉一点呢。   “母亲,无妨的,只是受了惊吓不能发声,大夫已着人去请了,一会儿就到。”隶铭上前搀了陆夫人的手,柔声道。   “小姐只是受了惊吓,气血倒行以致声带充血红肿,老朽开一张消肿散瘀的方子,一日两次照方抓药,不出两日即可痊愈。”老大夫起身去外间写方子。   敏之百无聊赖,也不能说话,只能看着顶上幔帐发呆:人人都说她受了惊吓,说得好像自己很没用一样,其实根本不是那样的好吗!   想着,脸上不免流露出郁闷神色。   忽然觉得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那带着好笑的玩味意味,不用看都知道是谁的。   “对了隶铭,你怎么会在这里?”送走了老大夫,丫鬟们也分头煎药去,陆夫人遣了剩下的几个贴身伺候的,才坐下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今日下午才到,因有七夕灯会,城中宵禁早,不曾来得及先回府请安。”隶铭摇起折扇,一本正经地满嘴跑火车。   这话骗骗旁人也就罢了,骗自己娘亲,能信?   “哼!”陆夫人在心中冷笑一声,看在能救下敏之的份上不跟他计较。   初初隶铭身边亲卫来报时,陆夫人已知道此事严重:亲卫必须在少主身旁十丈以内,否则就是渎职。送信的随便找个谁都行,他身边常随陆有便是个够快的,遣了亲卫来报,不是事态紧急,就是他陆隶铭关心则乱。   想到此处,陆夫人不禁扬起嘴角:这个死小子!   敏之瞧着陆夫人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最后又笑起来了,虽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好歹放下了心。   “你要什么?我去给你拿。”陆夫人见敏之四下张望,看了几遍口型又有些吃力。   “给你。”一边隶铭已经递了纸笔过来。   敏之一看,还好不是毛笔,乃是一支自来水笔,倒是方便了自己靠在床上写字。   ——那三人你杀了他们?   敏之写下一行字。   隶铭本想说是,一看敏之的眼睛,犹豫一下蹦出两个字:未曾。   ——那就好。   抬头给了隶铭一个笑。   被这一笑晃了眼睛,隶铭居然有些庆幸自己撒了谎,不过扔下去的时候还有气,能不能熬到自己游上来那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虽然确实够呛。这样想来自己并没有撒谎,便也无所谓的笑一笑。   敏之顿了一会儿,又写。   ——我的那柄短刀呢?   她只记得那刀被外力弹开,当时自顾都不暇就没有问起。   “那刀又是谁的遗物?”隶铭摇着扇子,随口道。   敏之摇摇头,在纸上写:   ——父亲在我十二岁生辰时给的。   但是他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又是谁的遗物呢?敏之不解其意。   “你放心养着,我让人去找找,不过估计够呛,那刀柄上镶着宝石吧,最大的可能是给人捡走了卖钱。”   ——谢谢。   敏之写下,顿一顿又提笔加上一句:   ——你眼力很好,那么黑都能看出来镶了宝石。   “咳咳。”   陆夫人看着二人你来我往,打哑谜一般,自捧了茶到窗下榻上坐了,边喝边笑。   “母亲,我回房去了,你也早些休息。”   似乎说起那柄刀以后,铭儿就有些不快?自己两个儿子,小的温顺听话没什么可说的,大的这个却从小就很有主意,且打定了便无论如何都要做到,脾气这么些年来就养得有些阴晴不定的。得找个机会说说他。   隶铭转出敏之现居的客房,前头就是自己的院子。回头望望小跨院二楼的灯光,隐约传来母亲说话的声音。想到此中关节,隶铭一笑:母亲八成是故意的吧。   西洋钟已敲了十一下,云莱仍听见床上传来翻身的悉簌声。   “小姐,你还没睡呢?”云莱轻声问。   敏之发不出声音,只好将挂蚊帐的鎏金钩子拨一下,打在花梨木床架上,发出“叮——”一声响。   赏灯时遇到的事情,敏之此时仍然心有余悸,比起往扬州时遇到的,这一次的寒意仿佛贴着自己的脊背在往上爬,若是当时自己快那么一点点......敏之想起那刀刃上的一抹寒光,便不敢再想下去。   墨玉睡在外间榻上,但今夜的事情她自责太过,仍未睡着,自然听到了云莱说话。想是小姐紧张过了头,睡不着吧?便举了灯过去,与云莱一起陪着敏之说话。   ——你们原先七夕都干什么呢?   “吃糕点、赏灯、拜月......”云莱掰了手指头数,“对了!还有一样乞巧。”   ——和我们天津那里也差不多。   敏之笑着写。   她小时候,祖母尚在时,每年七夕别的没什么,夜中必定要由祖母领着到院里最大的那棵梧桐下乞巧,将日间做好的香囊帕子,系在梧桐最高的那一枝上,若是织女星瞧上了带走,就能保佑她心灵手巧,将来得着一位好夫婿。   ——去乞巧吧。   墨玉见着小姐眸中神色黯了黯,想是想念祖母了,正不知怎么宽慰,又见她笑了写道,自然跑前跑后的准备。云莱伶俐,见墨玉不说,也帮着一起。 卷一 金家有女 第九章   因宿在陆府,没有特地备下的香囊帕子,敏之便将自己随身常带的一个香囊解了下来,那是自己十岁时绣的第一个成型的物件,虽说丑是丑了点,好歹是自己绣的。   苦笑一下,织女九成九是看不上的了。仍然命墨玉系了上去。   此时夜如泼墨,只一弯峨嵋月挂于东面天空之上,敏之瞧着墨玉云莱将条案摆好。   线香香炉都是现成,糕点么,有干娘做的藕粉糕在,原是怕自己半夜醒来饿了才备下的,先给织女供一供,这么好的手艺,神仙恐怕也爱。   三人在树下蒲团上跪好,各自在心中默念许愿,敏之居中,遥遥望着,清秀脱俗中隐隐一派大气天成。   敏之三人虔诚祷告,自然不会留意前院二楼上窗口站着的那个人。   “大少爷,都这么晚了,还请早点安歇吧。”陆有打着哈欠来请。   “没事,我再瞧瞧这景色。”隶铭一手酒壶,一手酒杯,自斟自饮逍遥得很。   陆有探身往外头一瞧:“嘿嘿大少爷,这景色是不错。”   “找死!”隶铭将手中酒杯往他头上一搁,“胡言乱语,顶着!”   “别介,少爷!”陆有自小陪着隶铭长大,名为主仆实则竹马竹马,什么大小事情有他不知道的?自家少爷这么些年,要说真的上心的,也就只有金家小姐这一位而已,只可惜夫人已认了干女儿,当真是可惜了儿的。   “别当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啊,”隶铭看他脸上一抹怅然,“一会儿就下去给我把那个香囊取下来。”   “嘿嘿,少爷,下头有三个呢,您说的是哪一个?”陆有腆着脸问。   “少来!你要是拿错了,今晚上就绣一个出来给我。”   不再多说,丢了酒壶酒杯,翻身上床安歇。   忽然觉得身下有什么硬物磕着,一瞧,是那柄短刀。   隶铭拿在手上,眼神中闪过一抹狠厉。   当时亲卫们都已靠近她身边,只待自己一声令下那三个市井泼皮就能毙命。没有早一点下令,确实是自己存了想要看看好戏的心情:每次见着她都是淡定安稳的样子,不知道逼急了会怎么样?却没想到她反手就将刀尖指向自己胸口。情急之下才从窗口掠出,也让项领他们为着避忌他,才没有一箭毙命。   短刀上闪过一抹寒光,隶铭瞧着,嘴角浮起一抹笑。若是此时有人瞧见,只怕要被这一笑给冻死。   如此精工细作的一柄短刀,为了讨得女子欢心,还镶了宝石、雕了云纹,明着看是个防身的物件,可是若非他金岳溪关照,危急时刻敏之怎会知道将它掉转了刀尖向着自己?   想到此处忽地心中烦躁,狠狠将短刀丢了出去,将端了洗脚水来的陆有吓了一跳。   “少爷,您这又是怎么啦?”自家大少爷从来阴晴不定,方才还好的,一转眼就这样,有时候,连夫人都降不住他。   陆有想着,放下脚盆,自去捡了短刀起来,一瞧那柄上一颗宝石已然掉了。   “诶哟少爷,这可如何是好。”   隶铭原想说,天亮了将那宝石镶上去,还给敏之就好。张了张嘴却没出声,最终说:“罢了,给我。”   陆有摸不着脑袋,只能依言递上去。   从前或许有用得着这刀的地方,往后......   隶铭微微一笑,将短刀收进床边书柜一个小盒里:我的功夫很好。   直睡到日上三竿,敏之才醒过来,昨夜三人闹得有些晚,好在陆夫人已吩咐了下人,不得吵着敏之休息。   “小姐,你醒了?”墨玉细心,听见了那鎏金钩子的叮叮声,忙上前束起蚊帐,掺她起身。   “还是不能说话啊?”云莱听到动静,也过来伺候。   眼见着敏之抿了嘴摇摇头,云莱惭愧地吐一吐舌头。   想是为了引开敏之的注意力,云莱想起来什么似的,神神秘秘地说:“小姐,奴婢一早下去看过了,我和墨玉的两个香包还在,小姐的却不见了。”   敏之诧异地望向墨玉,墨玉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想是织女看上了小姐的手艺,收了去也未可知。”   前院二楼,隶铭将手中那个香囊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最后实在忍不住皱了眉头,将陆有招来。   “你确定没有拿错?”   瞧着自家大少爷眼中那满满的不信任,陆有的心拔凉拔凉的:自己趁着天没亮就下去偷香囊,跟登徒子有什么区别?到头来大少爷还觉得自己偷错了!   脸上立马弥漫了哀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大少爷,你说我容易吗?一大早的下楼偷东西,还被你说偷错了。”   “废那么多话干什么,”隶铭眸子一沉,“就问你有没有拿错,老实说就是了。”   “少爷,陆有我这眼睛你是知道的,认准了哪会错。”挠挠头,“别说少爷你不相信,奴才刚拿到手的时候也呆了一下,这位大小姐那手艺真是......啧啧,鸳鸯绣得跟个鸭子似的,要知道这样,还不如昨夜我给少爷你绣一个的......”   “滚!”隶铭笑着拿起手边一杯茶泼过去,“给点颜色你就开染坊了,我就觉得挺好......好歹,好歹还能认出来是个鸟。”   “是是是,少爷喜欢就好。”陆有换上一脸的谄媚,自退下了。   敏之这边,墨玉云莱正伺候她梳洗,陆夫人身边的含香进来回话。   “小姐,夫人说若是您洗漱毕了,就请前往饭厅用早膳。”   敏之含了笑点一点头,含香自退下了。   当下梳洗完毕,由墨玉云莱掺着,含香前头引路,往饭厅去。   敏之住的这院子,乃是陆府中最靠后的了,清静,是陆夫人特意选的。但是往饭厅去,中间要经过差不多整个陆府,亭台楼阁,树木山石,搭配细致精巧,见之忘俗。   云莱因是陆府家生丫头,自然熟悉府中一草一木,便由她作讲解,一一告诉给敏之听。   “小姐你瞧,这太湖石是大少爷亲自去长洲挑来的,说是雨后天晴时,会有烟雾袅袅生出呢。”   “小姐小姐,湖里刚刚一翻那一抹金色瞧见没?说是引自东瀛的一尾锦鲤鱼,有三尺来长呢,是大少爷一个东瀛的朋友送来的。”   “小姐你看那亭子上头的匾额,那是大少爷亲自题写的。”   敏之由着她四处指点,再一望那亭上匾额,上书“荷风四面亭”,又见这亭子确实位于湖中心,盛夏时节,可不就是荷风四面来么?这名字有趣得很。   四人款款而行,不多时到了首进院落,便收了笑声,由含香引着进去。   敏之见陆夫人已在桌边坐着,瞧着倒像是坐了有一阵子了,抱歉地福一福,做了个口型“干娘”,才在她身边落座。   陆夫人执了她的手,柔声安慰:“无妨的,我也是闲着没事,才多等一会儿,娘等女儿吃饭,有什么早晚呢?”   又叹一口气,敏之觉得奇怪,抬了头望向她。   陆夫人瞧出敏之的疑惑,也不好隐瞒:“早上你父亲那里来人说,让今夜晚膳必定要家里头吃,说是带个人给你们兄妹几人见一见。”   边说边觑着敏之神色,怕她心里烦恼。 卷一 金家有女 第十章   初听时,敏之胸口自然有些闷闷的,但是想一想便知道,没什么好纠结的,若是父亲真的在意自己的感受,就不会这样强硬要求大家都回家里去用饭。   敏之示意墨玉递上纸笔。   ——无妨的,干娘不必担心,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写罢,又笑一笑。   陆夫人看着眼前这个懂事可人疼的孩子,也不好多说,只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   “往后常来,干娘这里不是别处,就是你自己的家,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来找干娘。”   敏之靠在陆夫人怀中,眼中似乎有氤氲雾气,忙咬了嘴唇睁大眼睛,等待那一层水雾褪去。   饭厅前,一角天青色衣料闪过,里面两人都没有发现。   虽说是早饭,但敏之起身时已近中午,饭就用得有点晚,再套个车闲话两句,未时三刻左右便出了门,陆夫人特地命隶铭相送。   敏之已做好了准备路上要被这位义兄讽刺两句,回回见着他不是说她蠢就是说她傻,都已经习惯了。   却没想到隶铭只是安静地骑在马背上,虽然就在车窗边走着,若是他说话敏之定能听见,但是人家就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倒像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一样。   想着就郁闷,自己心里正烦着呢,没工夫伺候这位爷!因此到了府门前下车的时候,也没有抬头看一眼隶铭,径直走进去了。   隶铭目送她进去,直到望得瞧不见了才勒马转身。   敏之原想回去房里休息一会儿再下来,经过前厅时却发现三位本应在衙门的兄长此刻已经早早坐在里头正喝茶闲话,就拐进去请了个安。   金家众人已得了陆夫人递来的消息,说敏之吃伤了东西才会失声,并未提起遇到歹人之类,也吩咐了墨玉云莱切切不可说漏了嘴。   是以她三位兄长看见敏之时,纷纷打趣她:“妹妹是吃了什么才把嗓子都吃哑了啊?这么好吃下回带哥哥们也去尝尝?”   敏之面上含笑点头答应,心中却觉得烦躁无比。自己这三位兄长不靠谱是一向的,只是怎的从前没发现过他们三人如此无聊?连句问候的话都没有,哪里还有个为人兄长的样子!   心下烦闷,敏之起身纳福,只做身体不适的样子由丫鬟们扶着回房休息。   任由墨玉云莱将自己掺着在床上躺下,敏之却没有半点想睡觉的意思,示意取来纸笔,略一思索,写道:   ——那位新来的姨太太,你们听说过些什么没?   若说半点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自母亲生下自己后仙逝,父亲从未纳过妾,或许外头烟花地不是没有去过,但并未带过人回家里,且仆从之间都没有流言传出,想是一大半均是父亲的真心。这一次这一位,若是没有点真情,恐怕也降不住父亲。   世上男子普遍喜爱不通人事的女子,因自有一股娇憨可爱在,敏之这样的就是。她们只知道情义可动人,却不知道还有一种带着目的的情意,比真情流露的还要动人心魄、引人入胜,却每每令被爱的那个在发现真相时犹如万箭穿心。   “敏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敏之一惊,这不是三嫂的声音么?   三奶奶攸宁一向待人接物都是淡淡的,姑嫂之间坐在一块儿闲聊时于她也是可有可无,只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翻话本子。今日没有一声招呼忽然出现在敏之房里,难不成新来的这位姨太太竟能扰了她攸宁那堪称入了“专注一趣”的心境?   攸宁知道自己一贯性子冷淡,可敏之脸上神色也不必如此震惊吧?当下有些好笑地进门,也不理云莱搬至床前的绣墩,只在敏之那一墙的书架子上挑拣。   “虽说我平时是冷淡些,但也不至于得了你这样的表情,不过是话本子翻完了,来瞧瞧你这里有没有什么新的,顺道来探一探你的身子。”眼光扫过那一墙的书,颇瞧不上地撇撇嘴,“你小丫头样子,还看这么些古旧的典籍,倒不怕把自己闷坏了,罢了,你好好休养吧,得了闲我再来。”   话毕也不等敏之回礼,扶了丫鬟袅袅去了。   “三奶奶今天这是怎么了?一阵风似的来了又去。”云莱瞥着攸宁远去的背影莫名其妙。   同样不解的还有攸宁的贴身侍婢。   “三奶奶,我瞧着小姐好好的呢,不过是吃伤了嗓子,原不必这么特地跑来的啊?”   “吃伤了,哼,就你这样的会信吧。她才不是那么不自律的人,不过瞧着还好,应当是没什么大碍。”   敏之在床上又略躺了一会儿,楼下守门的小丫头就来回禀,说是老爷已带着姨太太来了,请小姐往前厅去。   心里偷偷瘪一瘪嘴,由着墨玉替自己换上颜色鲜亮的衣衫。   “墨玉,你挑的这个也太花哨了吧,小姐不喜欢这样颜色的。”云莱到底是个心里存不住事情的,看见了就说出来。   “就因为不喜欢,才要特地换上啊,要是仍旧穿太素净的,老爷可不要怪罪小姐不重视那新太太?要是个良善的还好,要是个背后下刀子的呢?往后小姐还不要给她拿捏死。”   墨玉难得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敏之听着很欢喜,是个忠心侍主的。   云莱见敏之脸上流露的赞许,垂了头绞手帕:“我没有墨玉姐姐那么细心,小姐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敏之压了笑意,取过一张花笺。   ——一个细致体贴,一个心思直爽,我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