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大秦,乾元十二年。      因着突如其来的一道选秀诏书,京兆尹谢一水谢大人已经连续三晚没捞着个好觉了。早晨起来一抹脸,对着水里两比荷包蛋还大的黑眼圈又是长长地唉了一声叹。      无怪乎他忧心忡忡至此,想谢家他这一房,虽然比不得阳夏本家风光体面,子孙遍布庙堂江湖。但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么。身为一个合格的世族官绅,鱼肉京城百姓鱼肉了这么多年,好歹也攒了那么点养老本。      也不知道是不是平时作孽太多,他这一支血脉单薄零丁得可怜。小妾娶了四五房,统共就出了两男娃。一个寒窗苦读今年即将参加科举,一个还在襁褓里吃奶。他本是有一个女儿的,奈何福薄命短,不到七岁一场风寒随她可怜的早逝母亲去了。      既没有女儿,那这道选秀圣旨是从何而来呢?      谢大人混迹官场几十栽,满腹经纶没有,才高八斗不是,但望风识趣的眼神多少还是有的。王谢两家世族从前朝女帝梁氏当朝斗到了今朝李氏光复大统,江山改朝换代,两家掐架不止。随着李氏皇族重新坐上那把龙椅,陇西李氏一脉随之崛起,成为一方新贵。朝廷这块鸡蛋饼就这么点大,王谢两家分着还嫌不够,多一个人来分一杯羹,怎一个糟心了得!      可没辙啊,谁让人背后靠山是皇帝老子呢?      这一任王家主事人心眼活络,一瞅这架势,趁着谢家还在观望不前,一爪子勾搭上李氏的小手。好嘛,两家内外沆瀣一气,硬生生气死了谢家这一任的当家人谢灵纯。      谢灵纯一死,各房各支馋涎他的位置已久,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没了个领头羊的谢家顷刻间乱成一锅粥。王李两家趁此在朝廷内外明理暗里修剪谢氏党羽,作为执掌京畿重地的谢一水首当其冲成为了出头鸟。      谢大人一口血呕出三升,辛辛苦苦熬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熬成个正四品,就想着到了年纪按时退休,抱着银子回老家安心做个土霸王。哪成想,人到晚年飞来此等横祸。      如今朝堂,王李二氏一手遮天,连今上都对他们忌惮三分。王家说太阳是方的,那就是方的;李家说豆腐脑就该吃甜的,那必须是甜的!何况你个小小的京兆尹,没女儿?      “没女儿?”散朝后,右相王崇眉头一皱,玉笏于掌心轻敲三下,两小眼滴溜溜地在唯唯诺诺的谢一水身上打转,皮笑肉不笑道,“谢大人说笑吧……本相可听说谢大人家中有一千金,貌美恭顺,贤良淑德。只是自幼在祖宅侍奉祖母,不得常见而已。”      谢一水心中咯噔一声响,千算万算没算到,王崇的手伸得那样长,竟将他这点底细摸了个干净。      王相爷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和颜悦色道:“令千金能入选秀女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若是有幸得了圣上垂幸,那谢大人今后可是皇亲贵戚了啊!”言罢便在一群王氏子弟簇拥中趾高气扬地走了。      户部侍郎谢渊站在一旁目送王崇那波人远去,幽幽道:“堂兄,别太难过了。他没让你把儿子送进宫里就不错了。”      谢一水:“……”      ┉┉ ∞ ∞┉┉┉┉ ∞ ∞┉┉┉      眼看选秀之期迫在眉睫,谢大人在家愁得头发掉得一把一把,都快能扎出个扫帚来了。京兆府内的功曹参军八字胡一捏,灵光一闪给出了个主意。      “大人,这王氏和我们谢家素来不对付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东边儿不灵西边亮,此次选秀虽说是王崇一干人推波助澜给您下的绊,但据说真正在陛下跟前提议主张此事的却是李英知啊!您要不,去求求他?”      李英知这个人来头大有讲究,明面上出身于陇西李氏的姑臧大房嫡系,玉树兰芝的翩翩名门贵公子。实际上,街头巷陌茶馆里传闻已久,说此人极有可能是当今圣上的私生子!      可能为了维护皇室体面,在李氏皇族光复大统后李英知并没有认祖归宗,却是入朝为官一路平步青云直上,以区区二十四不到的年纪做到了门下侍中一位。秦帝大概觉得对他的偏心还不够,不能体现他宽宏如海的深沉父爱,硬生生抵住御史台和翰林院两大嘴炮主力,生拉硬扯找了个理由,加封李英知为邵阳君,大笔一挥就把江南最富饶的那几座城划给他了。      太任性了是不是!太令人发指了是不是!但从某种程度来说,如果真的能求得这位邵阳君施以援手,料他个王崇老贼也不敢再从中作梗!      只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现实却往往残酷上许多。      “李英知是陇西李氏中人,这一次他们两家可是联手挤兑了我们谢家……”谢一水忧心忡忡。      功曹语重心长地劝道:“这亲兄弟都尚有阋墙之嫌,何况这邵阳君与李家本家走动又少,多下点功夫总还是有转机的。”      谢大人听罢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等不及明早赶着天没黑火急火燎地在自家小金库挑了一箱子奇珍异宝派人连夜送上府去。瞅着那沉甸甸的箱子离手时,谢大人的心刀割般的痛……      令他欣慰的是,邵阳君竟未婉拒他的示好,送礼人回来还传达了对方亲切的问候与关怀。失眠了这么久,谢大人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孰料第二天早朝还没上,一道圣旨宛如晴天霹雳落进了谢家,大致意思是:皇帝我听闻爱卿你家的闺女貌比寒宫婵娟,容胜貂蝉杨妃,赶紧的!给老子送进宫来。      日了个狗了!!!      谢大人白眼一翻,当即晕了过去。      ……      皇城之外,与皇帝下了半宿棋的某人伸了个懒腰,闲庭逸步地从宫中走出。时值早春三月,晨光熹微,一抹胭脂浅浅染红东天云絮,几只早起的云雀活泼地蹦在花红柳绿之中。忽然一柄折扇挑开纤纤柳梢,惊起一片雀啼,清凉的露水滚落而下,将将触及来人额头时却被折扇一撇而过,折扇挥过露出一双隐隐含笑的黑眸。      谢家女儿?呵。      ┉┉ ∞ ∞┉┉┉┉ ∞ ∞┉┉┉      圣旨一下,饶是谢一水再迟钝也知道这回是真没法可使了,可他实在又没有办法凭空生出个适龄的女儿来。若是往日也罢,找个差不多年纪的充数,有谢家这颗大树罩着,上下一打点,宫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今非昔比,大树将倾,旁边王李虎视眈眈,谢大人想使些手段都没那胆子。左思右想,一拍大腿,谢一水使唤来下人:“去去去,快马加鞭把谢安从老家给我接过来!仔细着点别让人瞅见!”      月黑风高之时,一辆不打眼的马车在京城绕了一下午,中途换了两辆车,方悠悠漫漫地驶入了谢府后巷。人一下车,兜帽一勾,正脸没露一个,悄无声息地随小厮从后门入了府。      谢一水负手立于中堂之上瞅着高悬的匾额出神。      厚积薄发,四个鎏金大字,正是匾额当中所书。落款人无姓氏,仅仅一个容字。      身后脚步声传来,谢一水复杂的脸色一扫而空,不高不低地咳嗽了声悠悠转身:“安儿,来了啊。”      裹着披风的人放下兜帽,露出张青山秀水似的明皙容颜:“阿爹。” 正文 第二章   谢一水一听她喊爹就隐隐蛋疼,头上的牌匾也好像摇摇欲坠要砸在他脑门上,忍了再三他方严肃问道:“近来可好?”      “尚可。”谢安眉眼微垂。      “女工做得如何了?”      默了默,答曰:“……也尚可。”      “《女则》可学完了?”      谢安继续不动声色:“大致……读完了。”      封皮,封底都翻了,应该也算是读完了吧,谢安颇为自信。      谢一水稍是满意地抚须点头,他打量着她的容貌身段。谢安的容色并不算太拔尖,但眉目轮廓分明,似有还无蕴藏着一抹英气,这一点不像她的母亲更像是另外一个人。唯一继承了她母亲的可能就是那双比常人微微浅淡的眸色,这种眸色倒也不算多么特别,大秦立国之初就主张兼容并蓄,国富民强而令万邦来朝,胡汉通婚并不是稀罕事。尤其是在梁氏两朝女帝治世期间,女帝尤喜胡邦男子,纳了不少在后宫之中以供享乐。      如是一想,谢一水少少地安心下来,唉地一声叹了口气:“安儿啊,你可知道我急找你入京所为何事?”      谢安迟疑一刹,摇摇头。      谢大人愁闷地看着她,那一脸欲说还休的便秘模样让谢安暗中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这种明显要卖了她数钱过年的脸色能不能稍微收敛一点点啊!      “唉,安儿你也知道如今我谢家在朝中局势艰难,爹仅仅是一四品京兆尹,可谓日日如履薄冰……”谢一水长长地叹了口气,别有深意地盯着谢安。      她不知道啊!谢安被他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爹啊有什么坑你就亮出来吧,她可以酌情考虑一下深浅再决定跳不跳嘛。      谢安静默须臾,善解人意地主动开口道:“爹……您可是有什么忧愁需要女儿分忧?”      谢一水露出一抹欣慰之色,轻声快语道:“即是如此,我也不妨直说了。其实呢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陛下登基也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有选秀。今年三月恰好是太后忌辰,陛下的意思便是想借此之机,广选秀女为皇室开枝散叶以慰太后的慈母之心。”谢大人砸吧砸吧嘴,暗示性地瞥了眼谢安,“正巧,这一次我们谢家榜上有名。”      短暂的愕然后,谢安禁不住暗暗扶额,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撺掇皇帝老子生出这种“娘啊,您在地下寂寞了吧,儿子给您娶几个儿媳妇高兴高兴”的混账想法的!      ……      谢安于京城初来乍到,谢一水掂量着那点所剩无几的“慈父之心”倒也没有立即逼她打包票、表决心,殷殷切切地关照了她几句,大手一挥放她去安歇了。      孟春夜寒,巷陌深处的梆子声伴着几声犬吠晃晃悠悠地散尽在长安风色之中。      谢安掩门而出并没有立即拾步而走,而是仰头看了许久的天空,西北方的京城不比江南水乡,风大沙重,连夜空都像罩了层灰蒙蒙的墨纸,几颗清光凄冷的星子寥落散布,一轮孤月静静地垂悬东方。      上一次离开京城之时她方四岁不足,而今一别十年重归,谢安多少生出些许唏嘘之情。假模假样地观望了会天象,谢安发现除了谢府占地面积更广了,谢一水人更猥琐了点外,似乎也没什么物是人非的感怀。      等候在垂花门下的珊瑚见着谢安伫立不语,只当这位被冷落了十年的姑娘挨训,赶紧着出声安慰:“小姐,您别伤心了,人回来了就有盼头了。”      谢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走了两步,又是一顿,欲言又止地又看了眼珊瑚。珊瑚一见她这情状,忙搀住她的手再三抚慰:“小姐,珊瑚知道您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不容易,有什么您尽管与奴婢说,千万别闷在心头,万一闷出个病来……”珊瑚眼眶一红,越说越是动情,全不顾谢安脸色自顾自地抹着眼泪,“您还没找到如意郎君,也没有诞下一儿半女,奴婢可如何与老夫人交代,嘤嘤嘤。”      “不是,”谢安慢吞吞道,“珊瑚,我只想问你,这次来王妈做的春饼你带了吗?呃,我饿了……”      “……”      初来京城第一日,谢安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除却窗外草丛墙头几只野猫极为躁动地嗷嗷叫/春,闹得她翻了好几个身,并无甚烦心事扰她好眠。      选秀,那算个鸟的事。      谢安砸吧下嘴,继续在睡梦里怀念十里秦淮市头一垒垒的青草饼。      ┉┉ ∞ ∞┉┉┉┉ ∞ ∞┉┉┉      乾元十二年的这个三月,京城六部各个衙门可谓忙碌得焦头烂额。      皇帝选秀一事才定下个注意,转眼春闱报名也在早朝提上了日程。议上此事,为护着自家闺女,近日力求低调的诸位大人一反常态,各个伸长脖子献计献策,连消沉多日的谢氏中人也精神一振,使出浑身解数只盼老眼昏花的皇帝陛下能多看自己一眼。      原因无他,科举主考官那可是个炙手可热的香饽饽。虽说今时今日门阀世家子弟在朝中占据半壁江山,但若想为官正经途径主要还是走科举这条路。想来日录取的这三十名进士,明日的朝中栋梁,人人都要喊自个一声老师,睡着了都要笑醒了好吗。      故而无论是风头正胜的王李两家,还是寻找时机蓄力雄起的谢家,皆不会放过此次栽培未来势力的大好时机。      谷雨时节,老皇帝的风湿犯了,一个早朝眼皮耷拉,歪在龙椅上睡着了一般。听着底下七嘴八舌和菜市场一样吵了半天,皇帝陛下终于不紧不慢得咳嗽了一声,满场肃静。仔细一看,各色眼神四下乱飞,无一不紧张又期待地等着今上这一句金口玉言。      孰料,同庆帝昏昏的两眼往下一扫,问了个完全不搭边的问题:“英知他人呢?”      众人一傻,往门下省那一瞅,果不其然没见着红袍翩翩的李英知。众人扼腕,果然是万恶的皇亲贵族啊,人家也好想这么光明正大地翘早朝好吗!!!      一傻后反应快的心又是一凉,大叫不好,在这当口提起李英知的名字,陛下的意思已不言而喻了。      果然,就听同庆帝抹了抹龙袍上的褶子,抱怨似地道:“吵了半天也没见你们争出了个红长绿短来,干脆就李英知这小子得了,礼部帮衬着点。”      诸位臣工的脸鸭屎一样绿,心里更是苦得冒泡。选谁不好,偏选了李英知这么个油盐不进,滴水不漏的主。说他清正端方,却是长袖善舞,哪一方都不得罪;但若想拉拢于他,也是异想天开,至今没有人成功过的。      如果他身份仅止于李氏嫡系一脉也就罢了,偏他身份特殊。同庆帝择了他任此次主考,里头的意思可就大有讲究了。谁都知道,当今圣上已是六十有八,这两年更是病恶缠身。太子倒是早立了,奈何这名柔弱有余,魄力不足的太子并不得皇帝的欢心。如果没有宫里的王贵妃与宫外的王相爷撑腰,这个太子早被同庆帝废了八/九次了。      因而,在李英知一跃而至门下侍中一位时,许多人将眼光放在了他身上。此次科举陛下任命他做主考,艾玛变天了啊!这不是明摆着要替昭阳君争储的党羽吗!      ┉┉ ∞ ∞┉┉┉┉ ∞ ∞┉┉┉      与此同时,从西郊白马寺出来的李英知一身青衫质朴,却难掩其玉人之姿,发上仅以一柄白簪扣着匹垂冠。天生微扬的唇角令他看上去始终唇含薄笑,至于笑中真假那就不得而知了。      “少爷,您可出来了!”老早找过来又不敢擅自闯入寻人的小厮兼护卫白霜嗖地了一下蹿了上去,额头汗淋淋的,“门下省一早发了圣旨到府里,说是任命您主考这次科举。”白霜吸吸鼻子,一口气不带喘地叽叽喳喳道,“少爷下次您翘早朝能提前说一声吗,全叔一把年纪了找不到您差点没急得心梗!”      “哦?”李英知仍是笑意温浅,问出的话却很没有人情味,“死了吗?”      白霜猛地噎住:“……没。”      “那就不好了。”李英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白霜默默地可怜了一下全叔,再一抬头,“哎??少爷您去哪啊少爷!少爷,门下省的人还在府里等着您接旨呢!”      李英知回头,淡淡瞥来一眼。      白霜冷汗涔涔,顺溜地跟了过去。      ……      春闱在即,来自五湖四海的各地士子们齐聚京城之中,本就繁华熙攘的街市更是被各色的车马衣袍堵得水泄不通。其中最为艳丽的一道风景当属骑着果下马悠悠朝着皇城而去的服饰各异的姑娘们了。虽说女帝治世已是前朝之景,但难得是女子科举一制却被延续了下来,当然录取的比例大幅度缩水不能与男子相比。可即便如此,这少少的几个女进士名额也成了许多富有才情又不想早早嫁人度此一生女子们最好的出路。      改头换面一身胡服打扮的谢安正混迹于这些赶往礼部报名的女士子之中,想是谢一水以为她初来京城并无那胆子擅自出府,这才掉以轻心给她拾了漏子溜出了门。至于门口那两个侍卫究竟有没有看到她,谢安就不得而知了。      谢安的想法既简单又实用,让她嫁给当今六十八老不死皇帝是肯定不能的,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考科举!她盘算得甚好,若得中科举,那她便是朝廷命官,既是朝廷命官,那她理所当然地便不在选秀之列。她有安身立命之本,谢家又不用因她抗旨满门抄斩,如此皆大欢喜。      “哪个不长眼的,马头冲了我们家少爷的车架!”      瞅着时间尚早,栓马进文坊挑笔墨的谢安忽闻一声气势汹汹的暴喝。    正文 第三章   京城这种地方,王孙多如狗,大臣满地走。在这种随随便便打个酱油都能撞见个当朝四品大员的地盘,谢安自出门起便是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牵着马蹑手蹑脚专捡墙根走,导致与她擦肩而过的行人纷纷捂紧了口袋……      谢安走了两步发觉如此只能更招人耳目,装模作样地咳了声,端正姿态,毫无窘迫之色地走上了大路。      “啧,又是个脸皮厚的。”不远处无意中观摩到这有趣一幕的人作出如此评价。      旁边的小厮汗哒哒,您这又字到底是从何而来啊。      不成想刚入文坊一抹眼的功夫,祸事就自个儿地撞在了谢安身上。      头大如斗的她忙丢下才买好的玉版纸寻了出去,外头已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旁边书坊的肆家好心地小声提点了句:“小娘子可当心了,对方可是京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镇南王家的世孙。”      来不及说出一个谢字,驾车的小厮已然代主人趾高气扬地发难:“这匹衰马是你的?”      默默看了一眼这匹她亲手养大的良骏,谢安心想人家虽然名字叫浮云,外貌长得也略浮云了些,好歹也是九品名驹之一,怎么就衰了呢??这是诽谤知道吗!然而对方来头不小,强龙不压地头蛇更别说她这条水田里的泥鳅了。      低着头谢安先应了个是,又正正经经揖手赔了个不是。      谢安虽身着胡服但身腰纤柔一看即知是个女子,京城中的官宦子弟往往自诩风流人物,若遇此景往往也就不予计较了,至多再调笑两句。可这镇南王家的小世孙乃是个混账中的混账,又因连考三年科举皆落榜的缘故更是不待见谢安这类分走一部分名额的女士子,有意存心刁难。      马车动也未动地横在路中央,将本就不甚宽敞的东市街堵了个水泄不通,冷冷的声音从纹丝不动的锦花帘子后传出:“你也是来考科举的?”      一看这架势,谢安即知一时半会怕是脱不了身的,买个文具的时间她有,可配这纨绔子弟上演“当街欺压良家少女”的闲情她是分毫没有的啊!在心里掐着时辰,谢安硬着头皮回道:“是……”      “哼,”车里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我说这女人当朝就是没个正经,女人嘛就该在家里带带孩子暖暖坑头,出来和男人争什么事。”此言一出,围观人群里不少男人一齐起了哄来,里头夹杂了或多或少的下流话在里头。      这类话谢安听得多了去了,即便是在前朝女皇治下也少不了如是言语。她本想着低个头服个小就想将此事了了,可那王八王孙公子一见有人符合于他竟是起了劲地刁难,越多越难听的话让谢安觉得再不能做继续做包子了,她吸吸鼻子低眉垂眼地说了句:“小侯爷既是瞧不起女人,又为何怕与女人争进士之名呢?”      “你!”车中一时语塞,又急又狠地忙为自己辩解:“本侯爷何曾说过怕了你们女人!”      谢安立刻捡了竿子往上爬,毫不吝啬地拍起了马屁:“既是不怕,侯爷便放我走罢。以小侯爷之高才,想必在九日闱试中就将小人淘汰出局,岂不更是神清气爽,心中大快?!”      “那是自然。”对方傲然道,说完愣了一下总觉有哪里不对。这么一愣神间谢安已飞快地解下马缰,打了个哈哈就要溜。无奈人群拥挤,还未挤出个头去,反应也不算慢的小侯爷狠狠一撩帘子叫道:“慢着!!!”      谢安内心哀嚎了声,万分不甘心地停下脚步:“侯爷还有何吩咐?”      年轻公子哥气恼自己刚刚差点着了她的道,不愿如此轻易地放过她,阴沉沉道:“你那匹破马撞坏了我的马车,可还没有赔偿呢。”      谢安哎了声,立时反问:“侯爷很缺银子?”      众目睽睽之下,一鼓作气找茬的公子哥登时结巴了句:“……本,本侯爷自是不缺的。”      谢安摆出一副“我就知道您财大气粗”的了然神态来:“小人想来也是。”作势便又要溜。      “慢着!本侯爷说你能走了吗……”阴得滴出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这一次任谁都听出这声音里渗出了杀气。也是,被个默默无名的女士子当众再三忽悠,让这个镇南王府里的宝贝疙瘩这么下不了台,怎么能不见点血呢。      谢安叹气,都怪她师父天天告诉她,京城里的王孙们都是酒囊饭袋的混球,现在看来,饭桶也是有智商的好嘛。眼看日头一点点爬升,谢安心中和泼了滚油一样焦灼,今日是春闱报名的最后一日,若再不赶去,怕是礼部要收摊走人了。      “你……”      “你个混账子!!!又在这给老子丢人!!!”平地之上骤起一声虎啸,人群之中忽地杀出一中年皮甲武士,杀气腾腾地就冲着那小侯爷的车架而来,揪起他的耳朵往地上狠狠一带,“老子让你去围场练武,你却跑到这来撒泼,你说你文不能,武不行,还不如老子养只王八!”      诸人为此人之豪气目瞪口呆,无人发觉角落里一个猥琐的身形缩手缩脚地牵着马溜之大吉。      ┉┉ ∞ ∞┉┉┉┉ ∞ ∞┉┉┉      不早不晚,谢安踩着最后一点时间堪堪赶到了含光门内的穿堂,交了银钱按了手印,方落下一颗心来。      见她是谢氏中人,言行又有礼,收台的礼部书令史善意地念叨了句:““小娘子,不是我说你,日后春闱您可千万要踩准时辰。这次的主考是邵阳君,这位大人为人谦和,只最是不喜误时误点之人。”      谢安诺诺应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出了穿堂,晌午的春日已是热烈,紧赶慢赶来的她累出了一身汗,索性取下马背攮子里的皮带,择了个阴凉的台阶一屁股坐下,咕噜噜灌了几大口冷水才觉得痛快。      “小姐~”      突然阴影里飘来凉飕飕的一缕声音,轻淡淡的,吓得谢安一口水呛在嗓子里咳了好久方抹着嘴缓过气来,壮着胆子喝了一声:“是人是鬼!”      “……人。”      谢安只觉眼睛一花,跟前就立了个身量挺拔,面色黝黑的少年郎,手里拎着个沉甸甸的布袋。      “阁下是……”谢安疑惑。      少年郎双手呈上布袋:“这是小姐早时买好落下的纸墨,我家少爷命我送还给小姐。”      纸墨失而复得,谢安煞是高兴,忙不迭起身道谢,随口问了句:“贵家少爷是书坊的主人。”      “是的……”少年郎谨记自家大人的叮嘱。      “那便替我多谢他了。”      “少爷说这本是小姐之物,物归原主,不必言谢。”少年拘谨道,说完即告辞离去。      目送他脚步轻快地越走越远,谢安重新在台阶上坐下,奔波了半日她也有些饿了,便从布囊里又揪出个饼来一条条撕开就着凉水慢慢吃着。京城真是个有趣的地方,书坊的少爷却雇了个大内高手一样的书童,谢安边吃边感慨不已。      ……      白霜办完差事回到府上,李英知已换了身常服随意地翻阅着案头或是自荐或是推荐而来的各色文章。本朝科举制度对徇私舞弊虽是严格,但也允许士子们经过各种渠道将文章推荐给考官们阅读,一来是给自己造势,二来若真是文采出众得考官青眼,便是成功为自己在科举中加了不少的分。      李英知翻阅得这几篇都是朝中各个大臣们赶着时辰送上来的帖子,每翻一篇他就在个册子上勾一个名字,白霜来时他已勾了四五个了。      “这都是少爷赏识的吗?”白霜好奇。      “文章都写得还成,”李英知意兴阑珊,“但看着不顺眼黜落的。”      “……”少爷您这么任性真的好吗!      “东西给她了?”      “给了!”白霜挺胸收腹大声回道。      “反应如何?”      “托我多谢少爷您。”      李英知颔首:“还算识趣。”      “少爷……”      “想问我为什么帮她请来了镇南王?”      “是!”白霜其实想问的是,少爷您是不是看上这谢府的小姐了??可人家也正是因为您入了选秀名单才不得已去考科举的啊。      李英知摸摸下巴,蓦然一笑:“今日归元方丈告诉我近日有大难,须日行一善。”      少爷你能不能别笑得这么不怀好意地回答我啊!一看就知道是假话好嘛!      ┉┉ ∞ ∞┉┉┉┉ ∞ ∞┉┉┉      翌日,五更天,太极门外,两列朝臣队形工整地等候上朝。远远看上去严肃端重的诸位大人们,走近了却能听见他们如蚊嘤般的窃窃私语,连领队的几个紫袍郎们也不例外。      三师三公们仗着年纪大资历老,毫不避讳地津津乐道着最近皇帝陛下的闺闱秘事;后边左右二相则脸色沉重地商讨着河硕一带藩镇的军政;御史大夫则与身后的中丞抱怨近来牙痛得厉害,甚想提前退休……      忽而,嘤嘤不断的私语声因一人的到来骤然截止。      只见来人头戴远游官,繁冗老气的紫衣相袍穿在他身上却是大袖如羽,衣带当风,颇具古时贤圣之风。再观此人举止,眉目朗朗,岂非一派光风霁月,胸怀洒脱之像。      来人唇含浅笑,不是他人,正是昨日刚光明正大翘了早朝的门下侍中兼邵阳郡王——李英知。      虽说基本上日日在朝堂相见,但此时各位大人们仍不得不暗自感喟:无怪乎陛下如此宠信此人,邵阳君确实看上去更像一个贤君明主。      一路行来,李英知一一应和与他打招呼之人,直到走到前方诸位相公郎的位置时方谦谦有礼地主动与各位相公们行礼:“英知来迟,向诸位相公请罪。”      “哪里,哪里。”除却老神在在的三师三公,其他相公们忙摆手还礼,心说你他妈连早朝都敢翘,来迟算个蛋啊。      李英知遂在空出来的位置站定,自然好奇心过甚的相爷们少不了问询他昨日去向:“邵阳君昨日可是身体抱恙,陛下好生惦记呢。”      李英知愧疚道:“让相公们见笑了,春深夜寒,不小心染了风寒。”      他人纷纷慰问:“邵阳君定要保重贵体啊。”“极是极是,圣上还要倚重您呢。”      一来二去,不免谈起今次的科举,既讨不到主考之位,若能与李英知讨好关系,塞几个自家人入了闱也是不错的。如此闲谈片刻,李英知似想到了什么,随兴提了句:“昨日在礼部看到,今次科举报考的女士子可谓是卧虎藏龙,连谢大人的千金也在其中。”      此句刚落下,只听钟鼓响起,圣上宣百官入朝。      李英知言之无心,但听者却有意,右相王崇与身后官员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谢家千金? 正文 第四章   待到谢安优哉游哉晃回了谢府,等候她的是谢一水劈头盖脸的一顿好骂。这么大一个人,睡觉起来没了!惊呆了的谢大人险些又要一个白眼嗝屁了过去,派出找去的人还没回来复命,谢安自个倒是乖乖地自投罗网回来了。      “莫说现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咱谢府逮纰漏,就说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就这么大大咧咧晃荡在街上,成何体统你说!”谢一水唾沫星子直,桌子拍得震天响,越说越是情绪激动,若非脑门上那块牌匾时时提醒,他早就一巴掌呼死这不省心的主了,“穿什么不好,还穿个胡服,不男不女!将我们堂堂谢氏的颜面至于何处?!!”      这话谢安听了可就不高兴了:“女儿穿胡服不好看吗!”╭(╯^╰)╮      “还成。”谢一水瞄了一眼,嘴比心快。      虚荣心得到满足,谢安回得比他还顺溜:“谢阿爹夸奖!”      谢一水:“……”      谢大人晨起时额角隐隐跳动的青筋,终于在此刻爆跳了:“来人啊!请家法!”      ……      鸡飞狗跳地挨了近一个时辰的痛骂,谢安总算从谢一水的嘴皮子底下死里逃生。谢一水嚎得厉害,但真对谢安痛下打手却是不行,不说其他,就凭她待入宫的身份,身上哪块地别说疤了,连块青肿都是不能留下的。      连灌了两杯茶,谢大人勉强镇静下来,煞是没好气地把茶盏重重在桌上一按:“这两日你就给我在府里学学规矩,过两日宫里便要来人接你,别进了宫去丢我们谢家的颜面。”      谢安泪汪汪,小脸苦巴巴的和朵菊花似的:“阿爹,您真要安儿入宫去伺候那个七老八十还不死的皇帝老子吗?”      谢一水心底的火气隐约又要扑腾的趋势:“让你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敢对陛下大不敬,给旁人听了去,是想拉着我们阖府上下给你陪葬是不!”      谢安愁啊,谢安为难啊,谢安忸怩了半天,小心瞄着谢一水的脸色道:“可是女儿今日已经去了礼部报名参见了此次科举了。”      谢大人与她面面相觑,片刻后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再次掀翻了屋顶:“你个小兔崽子说什么!!!”      ┉┉ ∞ ∞┉┉┉┉ ∞ ∞┉┉┉      无论谢一水如何的震怒滔天,依旧改变不了谢安大名录入礼部春闱名单的事实。于是,这一夜他再一次失眠……      看样子,是时候卷铺盖跑路了啊~~谢大人忧心忡忡。      被放回去的谢安好吃好睡,一派轻松自在。左右出不了门蹦跶,闲得蛋疼的她没事端了碟瓜子,趴在围桌上磕得津津有味,随手还不忘丢两粒瓜子仁喂给歪在她脚边腻歪的卷毛小犬。      谢安这幅自甘堕落的姿态,连打小伺候她的珊瑚都看不下去了:“小姐,您既不想入宫便不要惹大人生气,说不定大人还能为您的事多走动走动。”      “哎嘿,他要是能走动也就不能将我召进京城来了。”谢安回答得漫不经心。      珊瑚捧着秀棚再想说什么,一想谢安说得又是不无道理。谢安这个小姐,从这简简单单的名字就看得出来,不提在整个谢氏中,就是在这小小谢府是个极不受重视的。谢氏与其他世族不同,天子换了多少人,与谢氏始终联姻不断,谢氏的女儿在家族中是极受看中的。谢一水这一房虽说在本家里说不上多少话,但到底占着京畿重地时时得见天颜的好处,许多次族中宗亲都催谢一水再添个闺女。      小妾娶了三四房,房中秘笈也读了不少,谢一水努力再努力,终也只能在“命中无女”上认栽。这便是珊瑚想不通,大人好容易就谢安这么一个姑娘,却从不放在眼里,打小送到老家祖母跟前养着,不逢个大节基本上就从不过问。老妇人常年吃斋念佛,对小姐也是不远不近。珊瑚记得特别清楚,许多年前的一个雷雨夜,她战战兢兢地去给谢安房里换蜡烛,一拉碧橱门就见着比她才小一岁的谢安裹着床被子直直地立在窗下。本被打雷声吓得心惊肉跳的珊瑚一下就被她这滑稽模样乐得笑出来,小声问:“小姐怎么还不睡呢,莫不也是被龙王出巡给吓到了?”      淮安那边管雷雨季节叫龙王出巡,专门来劈十恶不赦的恶徒。      小小的谢安慢吞吞转过来,漆黑的眼睛转了转咕哝句:“太静了,睡不着。”      那时候的珊瑚费解得不行,这雷声响彻八方,恨不得连地皮都给掀开,怎么会太静了呢?一些年后,跟在谢安身边久了,她模模糊糊地明白的那句话。偌大一个谢氏老宅对年幼的谢安来说确实太静了,知冷知热的人没两个,走几步都能听见回响声,想找个人说话都难得。珊瑚是谢安的贴身侍女,可她没读过书仅仅识得几个字,很多时候都是谢安一个人在那叨叨咕咕,想插上嘴也是有心无力。      索性大人终于想起来他还有这么一个女儿,本以为小姐千辛万苦熬出了头,来了京城却得知是要小姐为了谢氏门楣嫁入宫门。若是个正当年纪的王孙公子也罢,却是六十八有余的皇帝陛下!七十已是古来稀,就连她这个丫鬟都看出来,今上大限也就这两年,这不是让小姐去守一辈子活寡吗!      “珊瑚,珊瑚?”      谢安连叫了两声,见她惶惶回神,不由搁下书叹气道:“我是去考春闱,又不是奔赴法场,你做出这副明天就要去给我烧纸钱的丧气模样做什么?”      “呸呸呸!又说混话!”珊瑚作势要撕她的嘴。      谢安咳了声道:“好了好了,过两日等礼部核定名单后我就要去考春闱。初场即要关上三天,你去给我备上三天的干粮点心,据说贡院里的伙食差得很,我怕不是饿死就是中毒死了。”说完又补充了句,“茶水也给我备好。”      茶水都不给,朝廷竟小气成了这样?珊瑚嘀咕着,应命去了小厨房。      不想珊瑚才出去不到片刻,又撩了纱帘钻了进来,喜色盈盈道:“小姐,阿肆来了!”      谢氏女儿各个被寄予了入宫为妃为后的厚望,要辅佐君王必是要读两本书的,哪怕谢安这么个不受宠的女儿,从小也被指了书童,请了先生。阿肆即是谢安跟前的小厮,兼着书童。      谢安头才点下,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即窜了进来,打了个揖:“阿肆给小姐请安。”      “没个规矩的。”谢安学着她老爹的模样装模作样地骂了句。      阿肆憨憨一笑,挠挠头:“阿肆忘了这是京城了,规矩大,还当是淮安家中呢。”说着解开胸前的搭子,小心地抽出一封信递给谢安,“童老先生让我转交给小姐的信。”      童老,童映光是谢安家的坐馆,为人直爽,也是因为太过直爽早先年在朝廷里受尽排挤,一气之下撂挑子回老家淮安,说是要去种麻草。      为什么要去种麻草呢?排挤走童伟的狗官们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平安回到淮安的童映光隔空放出话来:“老子种麻草给你们编草席裹凉尸去喽!”      手下败将居然如此嚣张!!!狗官们气得胡子都翘了,奈何童映光到了淮安即被聘进谢府给谢安教书,憷着谢家这么尊大佛,也就只能背后刻两个童映光的小人扎扎出气了。      公正的说,童映光的才学是有的,否则也不能经常写文章嘲讽得素来看中修养的各位京官们气得暴跳如雷。但前面也说了,这人性格太直爽暴躁,又好上两杯,醉酒之后经常口无遮拦。借珊瑚的话,就是有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师父,才把谢安教得大家闺秀的端庄没有,小家碧玉的温婉也无,混账起来能气死人。      谢安也认为她这个师父不靠谱,但涉及到她终身大事他总会谨慎些吧,万没料到她终是高估了童映光这个老头的下限。      送来的信上仅龙飞凤舞的一行大字:如遇困境,为师送你一条锦囊妙计,见纸背。      谢安默默翻过纸张,只见一行端正楷书慎重无比:听天由命!      擦……      咔嚓,谢安手中的信纸裂了条缝。      看样子,她也就只有科举这条路可以走了。      谢安卷起信纸放在火烛上看着火苗一点点舔卷了纸张,黑色的灰烬静静飘下。      ┉┉ ∞ ∞┉┉┉┉ ∞ ∞┉┉┉      三月初九,春闱如期开考。      纵然谢一水有心阻拦,但白纸黑字的名单之上确实有她谢安两字大名,也只能盯着两熊猫似的青眼圈幽幽看着养精蓄锐,做足准备的谢安:“考……得尽力就成。”      天杀的,他想说的是,考你妹啊!!!      谢安虚情假意地谢了自家阿爹的勉励,骑着她的小浮云,不紧不慢地晃进了贡院。      今年女进士共招十名,整个大秦报名的五十人不足。这五十人依据童映光那老头的著作《三年科举,五年模拟》的分析,有一半是来打酱油的,还有一半的一半是来碰运气,还有一半的一半的一半是“老子爹是李刚!”家中有靠山的,剩下四个名额。      谢安觉着自己机会还是蛮大的嘛。      初九三天,十二日三天,十五日三天。      整整九天的春试考得所有考上如同炭火上的肥肉,流了三层油,脱了两层皮。      最后一天考出来的时候,谢安盯着自己宽松了两圈的腰,默默地去西市给自己又买了条腰带……      放榜那日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天梯街前人头攒动,寸步难行。谢安挤在一群亢奋得和嗑了药似的士子中间身心疲惫,前方拉着她的珊瑚倒是冲劲十足,十分勇猛地拖着自家小姐大杀四方挤到杏榜前,兴奋不已地问道:“小姐小姐,您快看看您在哪个位置!!!”      不及谢安去看,珊瑚已在艰难抉择:“您说您以后是做本朝第一个户部女尚书好呢,还是刑部女尚书好呢?“      众目睽睽下,谢安压力山大。 正文 第五章   此次春闱共八百余人参与,按以往比例,入殿试者不足百人。数丈长的名单从左到右密密麻麻看得珊瑚直呼眼花,一扭头发现谢安不慌不慢地往后钻忙喊道:“小姐,小姐您去哪??”      谢安摆摆手示意她过来,解释道:“女贡士的名单排在男贡士之后,从后面找来比较方便。”      珊瑚跺跺脚,看着拥挤在一堆,时不时还有猥琐地想借机蹭往春衫轻薄的女士子身边的一大群男人,忍不住憎恶又不平地瞪过去两眼:“朝廷既然开了女子科举录用女官,可见男人女人是一样的,前……”      谢安斜睨来一眼,珊瑚闭上嘴,须臾后尚尤不甘地小声念叨着:“连皇帝都能做,为何还要排在这些臭男人之后?!”      女贡士的名字仅有区区数十人,谢安一目十行过去,脸色沉了一分,再仔细一个个辨认过去,终于确定了……      “小,小姐,您的名字呢?”珊瑚脸色煞白。      谢安仰头看着比她还高出一个头的皇榜,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哪有她谢安两字所在。这个结果在她意料之外,内心短短的一刹惊涛骇浪后仔细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或许她高估了自己,又或许她低估了谢家如今的艰难情势……      想想也是,王李两家的当家人又不是智障,既然能逼着你谢一水把藏了十来年的女儿送入宫里,想从几十人的女士子中发掘出她谢安的身份着实算不上个事。      可是吧,谢安总觉得这事里里外外透着股说不出来的古怪。从她入京到她春闱落榜,说大了是朝廷朋党之争针对的谢家,可说小了怎么回回都是冲着她谢安来的啊。谢安很确定,她出门考试的那天没有踩狗屎……      珊瑚又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趴着找了一遍,顿时泪如雨下,揪着谢安的胳膊啼哭:“小姐,您说您怎么会没考上呢?童先生不是说您的才学并不亚于那些个臭男人吗?!”      此言一出,谢安霎时成为周围人的目光焦点,连一些看榜的女学生都不屑看来,拿捏着蚊蝇似的细语窃窃私语:      “说得好像来考即是一定考得上似的。”   “姊姊说得即是,考春闱的又有几个才学低的不是?”      顶不住群众目光炙烤的谢安跳了起来,火烧火燎地扯着珊瑚躲到个稍微僻静的地方:“那个老混蛋喝醉了酒说得胡话你都信啊!”      珊瑚抽泣,哭得像她落了榜似的伤心:“可小姐您这次没考上,不就要入宫嫁给那个老不死的皇帝吗?”      这倒真是个头疼事,一提起来谢安不禁没精打采地垮下了肩膀,沮丧片刻她抬起头拍拍珊瑚的肩,勉强笑了笑:“考我也考了,该尽的力我也尽了,天无绝人之路嘛,”她念念有词,不知是安慰珊瑚还是安慰着自己,“船到桥头总是有办法的。”      珊瑚擦擦泪痕,看她转身要走,忙跟上去问道:“小姐难不成还有其他的好办法?”      谢安心想,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干掉龙椅上那个王八蛋!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她只得敷衍着道:“实在没辙我就剃了头发入白马寺做尼姑去呗……哎哟!”      谢安猝不及防迎头撞上了个硬邦邦的物什,膈得脑门火辣辣的疼,不觉蹒跚后退一步,脚踝一歪针扎似的刺痛钻进了骨头里。身子歪了一半却是被双手好端端地扶住了,惊魂未定的谢安眼中泪水汪汪。      扶着她的是双精瘦而有力的手,虎口有茧看得出常年习武,鸦青袖口绕了圈精致的水纹苏绣,料子是惠州独有的天蛛缎,民间有价无市的稀罕物,大多上贡入宫。      那人做的是好事,说的话却煞是刺耳:“这位小娘子,落榜了再伤心也要看路的。”      声音雅致温润,如拂水之清风,低得只有他与谢安两人听见。      谢安心中一塞,塞归塞她也没理由迁怒到无辜路人身上人去,但她心情终归是不佳的,站直了身子闷头闷脑地道了声谢即要绕过他而去。      那人见她眉头虽是紧巴巴地皱着,但脸上却没有多少沮丧失落之色,不由好奇问道:“小娘子落榜了不伤心吗?这科举三年一考,尤其对女子而言,青春年华又有几个三年可度过?”他故作唏嘘了一声,“还不如年华正好,找个好人家嫁了即是。”      出门撞个人都能遇到个话唠是怎样一种运气啊,急于脱身的谢安叫苦不迭。看在这人刚刚帮过她份上,谢安勉强站住脚跟耐心回答他:“你们男子觉得女子时光宝贵,青春短暂,那是因为你们只看重她年轻时的姣好容颜,一旦时光老去便会惋惜。”可老子又不是为你们而活的,谢安在翻了个白眼,嘴上冷笑两声“于我而言,只不过从头再来一次罢了。”      说完拉起珊瑚急匆匆地重新挤入人群里,走了半天她头也没回问道:“珊瑚你怎么不说话?”心中飘飘然,莫非是为着我刚才义正言辞的说法所感动了,回想一下,自己方才气场颇足,形象伟岸,简直是当代独立自强杰出少女之表率!      过了片刻,只听珊瑚羞羞答答道:“小姐,刚刚那位公子样貌可真是好。”      谢安:“……”      这果然是个靠脸吃饭的时代啊,谢安洒泪。      她身后,鸦青衣袍的男子并未远去,注视着那个细条的身影灵活地钻入茫茫人海里。      “少爷,您手里拿的是什么?”白霜眼尖。      “咦?!”李英知露出惊奇的神色,挑起指尖玉铃铛晃了晃,唉了声道,“想是方才不小心,从那位姑娘身上刮下来的。人已走远,只能改日有机会再还她了。”      “……”太不要脸了!言语调戏了人家姑娘还顺走了人家东西。这么沉甸甸的一对铃铛,得多不小心才能‘刮’下来啊!      ┉┉ ∞ ∞┉┉┉┉ ∞ ∞┉┉┉      谢安落榜的消息,她还没回到家中谢一水就知道了。等她回了谢府,面对她的是一排三个腰杆笔直,容色肃穆的老嬷嬷。谢一水抽着旱烟,坐于高堂翘着脚尖颠啊颠的,“落榜了吧,死心了吧,从今儿起你就乖乖给我待在府里学规矩!”      谢安看着那三个胳膊比她腰还粗的老嬷嬷,惊慌欲绝。      半死不活地熬过一天,天色一黑,前一刻还挨在胡床上装死尸的谢安一跃而起,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快快,珊瑚把阿肆叫过来!!!”      考科举的这两日,阿肆这个书童除了陪谢安应考以外也没有闲着,不说把这偌大一个京城摸了个透,通过潜伏在各个茶肆酒铺间他大致将这京中权贵摸了个遍。      “如今风头正胜的,那肯定是王李两家,相比之下自然是树大根深的琅邪王氏稍占一头,如今的右相王崇即是王氏这一代的当家人。”阿肆一说起八卦来即是滔滔不绝,说及此不免义愤填膺,攥紧了拳头,呸了一口“就是这个老鸟气死了我们谢家当家,眼看都要花甲之年了还又娶了方才十五岁的小妾,真真是个畜生!小姐我和你说,据说这王崇一大把年纪了还养男宠……”      谢安不得不阻止他:“我对王崇娶不娶小妾,娶男娶女都没有兴趣,”她略一思索,试着问道:“这朝中,有没有能压过王崇的人物在,例如三公三师什么的……”      “自然是有了!”阿肆情绪极是激动,吓了谢安好一大跳,“若说这满朝之中最受陛下信任的,当属邵阳君李英知了!”      李英知……这个名字谢安曾有过耳闻,只不过是在街边路过少女的口中而已,只当又是一个受无知少女追捧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族子弟罢了。未曾想却是个有实权的……      “李英知,他是陇西李氏的人?”谢安一下就把握住了重点,自言自语道“这么说,陛下还是比较属意李氏的吗……”      心里盘算来盘算去,谢安始终抉择不定,她不由地叹气,抱大腿可也是门技术活啊。      被问到这,阿肆的神色神秘起来,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小姐这回可就想错了,李英知之所以得今上青眼,是因为他是陛下的私生子!”      谢安:“……”      ┉┉ ∞ ∞┉┉┉┉ ∞ ∞┉┉┉      四月初一,宜订婚嫁娶 赴任见贵求财。      四更天才过,风过无痕花落无声,京城各坊各宅皆是人音悄悄。许久,一声轻盈的扑翅声挥起,一团粉雪悠悠从枝头坠落,打碎在树下人乌黑的发髻上。      谢安裹着油皮披风大大地打了个呵欠,她已在树下歪了小半个时辰了,根据情报,再过一刻,她身后巷中的那两扇朱红大门即会准时打开,里面的主人会乘着软轿去上朝。      天尚未亮,她一人蜷缩在角落里张口连天,强撑的眼皮渐渐下滑,闭上去的那一刻谢安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又逼得自己泪涟涟地继续打张口。就这么半睡半醒着她隐约听见了一串不高不低的人声,朦朦胧胧将要合眼时她忽然一个激灵挣扎着爬了起来。      等她彻底清醒过来时,人已大大咧咧横挡在并不多宽敞的石路中央,那笔直的站姿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什么人敢拦我们家大人的轿!”前方两侍卫拔刀而出。      谢安给自己打了打气,张开双臂先示意自己没有带长剑之类的凶器,随手抱手一揖:“在下淮州谢安,贸然拦轿实属情非得已,但请见邵阳君一面。”      轿中静默片刻,传来轻轻一笑:“谢家女儿?”      谢安一怔,咦,这位邵阳君的声音貌似,有点,小耳熟?    正文 第六章   哎???      愣了须臾,谢安立即察觉哪里不对。她初来京城才一个月出头,除了科举之外她几乎在外露过面,可这邵阳君与她素昧平生,单单听她报上名号就大大方方点出了她的身份。      谢安忽然就有点不爽,虽说她已大致猜到此次她进士落榜十有八/九是有人冲着她背后的谢家从中作梗,但既然已经被你们坑了,可这么明明白白地摆出来岂不是在嘲笑之前百般折腾考科举的她就和跳梁小丑般白费功夫吗?      做人懂不懂含蓄啊,知不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给她这种国家未来栋梁留点颜面啊。不爽的谢安还没与这当朝红人邵阳君见上一面,便小心眼地将他记了一笔,开口却是温温和和:“邵阳君果然是深得圣宠的当朝红人,不仅善揣圣意,既竟未见过在下却能一口道出我的身份,也是有心了。”      这话表面上是夸,其实暗中讽刺他邵阳君是揣摩圣意阿谀奉承的小人,还不忘顺带指一指她科举落榜是他们王李两家插手的缘故。      轿中人不觉眉峰一扬,嘴角扯了一扯,早前看这丫头样貌秀弱温淳,举止也算进退有度,原来都是装的。到底是骨子里流着名门谢家的血脉,嘴皮子和以前的老家主谢灵纯一样利索不饶人。      谢安说完心里煞是爽快,但微垂的面庞仍是恭谦有加,等啊等了半天正纳闷那邵阳君是不是起的太早又睡过去了时才听着他缓缓悠悠的声音飘来,满满皆是诧异:“你说你名叫谢安,又是名女子,本君说你是谢家女儿,难不成有错?”      “……”谢安大惊失色,这天下居然还有比她还厚颜无耻之人??!心里又是嘀咕,难道她真得想太多了,然而惊归惊,她反应极是灵敏,满是惶恐忙不迭致歉道:“是在下出言不慎,这点连三岁孩童都想得到,邵阳君怎会想不到呢。”      以退为进,把他和三岁孩童相比……李英知嘴角抽了抽。      白霜一默,生平第一次觉得,在不要脸这件事上,他们家少爷棋逢对手了……      “罢了,本君宽宏大度不予你计较。”李英知假作没有听出谢安话里的夹棒带刺,适逢远处皇宫第一遍钟鼓声响起,他便顺手推舟,声音一沉隐隐有些不耐烦道,“你若无事便退下吧,若耽误本君上朝便莫怪连同无故拦轿之罪一并把你给治了。”      之前与她扯淡争口舌之利也不见着急,现在倒摆起了官架子来,真是好大的官威,谢安不屑地悄悄撇了一下嘴。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再,开门见山,双手并起深深一揖:“在下并非无故拦轿,古有孟尝君礼贤下士,养客三千。世人皆传邵阳君德行兼备,堪比孟尝信陵,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凤非梧桐不落。故在下此次前来便欲贤主而侍,投入邵阳君您门下。”      “你是凤凰吗?”李英问淡淡一语,一针见血,“本官为此次科举主考,若没记错,你谢安可是名落孙山。”      “……”谢安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但痛脚被踩了个结实仍不免心中一噎。心中忿忿不已,老子要是考上科举吃上皇粮,轮到退而求此次来投奔你吗!她内心呵呵两声笑,话语仍是恭顺:“凤凰尚且须涅槃重逢方得现光彩,璞玉也须百日雕琢才能成型。科举虽能选优逐劣,但天下士子千人,进士才得几十人,机缘巧合之下邵阳君怎知没有才学出众之人被埋没呢?”      天地良心,最后几个字谢安竭尽全力才没说出咬牙切齿之感。如果不是你们王李两家捣鬼,老子也不必来这毕恭毕敬地求你。      还真把自己和凤凰,璞玉相比了,李英知啧啧摇头,这脸皮厚的。他悠悠一声叹气:“怕就怕你只是块顽石而已。”      信不信我拿石头砸死你啊!谢安肝火蹭蹭上涨,皮笑肉不笑道:“那就看邵阳君给不给一次验证在下是顽石还是璞玉的机会了。”      兜兜转转,问题还是回到这上面。      说老实话,从这一来一去间谢安已发觉对方并非是她想象中只会讨老皇帝欢心的酒囊饭袋,日后若入了他门下做幕僚指不定要受到多少刁难。可走到这一步,箭在弦上她已不得不发。再者,邵阳君确实是她千挑万选出的最好人选。一来他位高而权重,年纪轻轻已是门下侍中,前途无量;二来坊间传言他是老皇帝的私生子,真假待定,但就冲他没有皇室血缘却拿了那么一大块肥沃封底来看,八成他与皇帝的关系也不简单。到时候老皇帝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好抢人是不?      等了不知多久,谢安腿脚都站得酸麻了。外边朱雀大街上隐约传来了人声,早上巡逻的执金吾整齐划一的步伐声亦由至近,谢安内心暗暗焦躁,说好的赶着去上朝呢??答不答应给句话呀!      轻微的窸窣声在前响起:“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谢安不觉抬起头来,蓦然与一双不笑而弯的凤眸对了个正着。      春月西斜,天紫微白,落花无声,端坐轿中的青年面如脂玉,长眉飞扬入鬓,一袭华贵的紫色官袍穿在他身上只显风流,不显冗沉。明明是坐于轿中,谢安却觉得他在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谢安是吗?”      这便是街头巷陌传闻里的邵阳君吗?谢安心中微微惊讶,好生年轻。      而且,最重要的是,谢安觉得这人好眼熟。声音熟,相貌熟……      她脑中灵光一闪,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腰边,差点脱口而出:偷玉贼!      这不就是那日看榜时扶了她一把,顺手摸走了她玉铃铛的王八蛋吗!!!谢安的理智终究战胜了情感,忍了再三,她忍住了冲上前去揪起他领子让他还玉的冲动。      李英知看着谢安脸上复杂多变的神色,知道她大概是把他认出来了,可认出来又如何。李英知眼中的笑意不觉更浓了一些,咳了声淡淡不悦地问道:“你如此盯着本君作甚,看来谢家的规矩也不过如此。”      白霜在旁边快看不下去了,少爷你偷了人家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也就罢了,竟然还嘚瑟上来。你造不造这会带坏社会风气,教坏小朋友的啊!      谢安心中也如白霜一样愤慨,但要寄人篱下,人家既然摆出了不认识的模样,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地奉承了两句:“邵阳君天人之姿,叫在下一时看得出神,望邵阳君莫要怪罪。”      李英知沉下脸来,正气凛然:“只会阿谀奉承的人本君要你何用?”心中却是满意,这丫头人嘴皮子不讨人喜欢,眼色却还是有两分的。      现世报竟来得这样快,谢安泪流满面,她才嘲讽了他谄媚侍主,他就马上还给了她!多说多错,谢安索性以静待动,不吭声了。      谢安不吭声,李英知又不满意了:“怎么,无言以对了?”      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谢安牙齿咬得咯吱响,李英知心情愉悦地欣赏了会她咬牙切齿的神情,慢慢地用折扇敲着手背:“也罢,看你如此真情实意地求本君收留你,我也就给你一个机会。”      不是看在你是我未来靠山的份上,我现在只想真情实意地想弄死你,呵呵……谢安内心冷笑,面上又惊又喜:“在下多谢邵阳君……”      “谢字先别提,”李英知悠悠晃了一下折扇,“你要入我门下,先得过了本君这三关,看看你是否有真才实学为我所用。否则的话……”他不言而喻。      咦?谢安预感不妙。      ┉┉ ∞ ∞┉┉┉┉ ∞ ∞┉┉┉      李英知的第一关相当简单,整理他府中书库。      谢安心想,她可最喜欢这种简单粗暴不用脑的体力活了。而当她被白霜带到书库时,整个人登时就傻了。谁也想不到,一个门下侍中大夫府中的书库会比国子监里还要宽敞无边,看得谢安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别说三天了,给她三个月都整不完这么一个书山文海啊。算了,她还是收拾收拾回家嫁给老皇帝当小老婆好了。老皇帝看起来也没几年活头了,她费点心思河蟹掉他的大小老婆!实在不行再提前一步河蟹掉老皇帝及太子!随便找个宗室子弟扶持上皇位,然后……      呵呵呵,你个□□的李英知,谢安心里狰笑不已,到时候我是让你进宫做太监好呢,还是把你送去专门好男色的魏博节度使那去做男宠呢?      “谢姑娘,少爷让你只整理国史这一块。”白霜浑然不知道眼前这弱柳扶风似的江南姑娘已将自家少爷给河蟹掉了一百遍,内心还颇为同情落到李英知魔爪里的谢安,遂好心道:“少爷给姑娘三天时间,这三天里姑娘要什么只管吩咐外边的人。”      “哦,哦……”谢安的魂被拉了回来,忙道谢:“多谢小哥提点。”      白霜同情归同情,但不该说的,例如“姑娘你快走吧,我家少爷从小就不知道下限是啥,跟着他还不如去给皇帝做小老婆”这种不忠心的话他是绝对说不出口的。所以他只能同情地目送谢安瘦弱的背影隐没在一丛小山般的书架中。      唉,少爷,我说您多少也干点人事啊。 正文 第七章   且说李英知不早不晚踩着点入了太极门,尚未至宣政殿,便见百官两两三三折了回来。三师三公年纪大了不大上朝,左相崔凯去年冬天摔了腿告假至今,打头的便是右相王崇及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后面各部朝臣亦步亦趋地跟着。      这几人各个面色沉重少言寡语,李英知一见心中即明了几分,尚未上前,中书令先抬头发现了他:“邵阳君且回吧,今日陛下龙体欠安,休朝一日。”      李英知面露讶异并没有离去,而是眉头紧锁地遥望了一眼月华门后露出的宣政殿一角,嗓音压低道:“前几日陛下的气色看起来甚好啊。”      王崇这时似才瞧见李英知,咳了一声,本欲出口的中书令咽回了话。摆足了姿态的王崇这才捻须道:“邵阳君怕是不知,昨夜兵部工部两部急报,黄河下游的魏州河段决口,一夜水淹百里,灾情严重。”      黄河水患一直是本朝工事的一大难题,此河又被称为天上河悬河,两百年前文皇帝在时工部出过一位治水能人李泽,费十年之功,银钱亿万方将它疏通得当。而今百余年过去,上游河床砂石日益堆积,与下游落差越来越大。      每每一到冬末春初,上游雪山雪水融化,大量雪水涌入黄河,若是天公不作美,再下上连日暴雨,下游往往即是汪洋千里,一片民不聊生之象。又因本朝东都便处于此河下游,故而不论是前朝梁氏女帝,还是光复大统的同庆帝,当朝都没从放松过对黄河水患的治理。只可惜,工部之中再没有李泽这样的能干人,越治越堵,越堵水患越是严重。      可这说到底仅是工部之事,李英知满是不解:“这与兵部有何干系呢?”      王崇两绿豆大的小眼不动声色地在李英知脸上瞄了一瞄,发现他的诧异之色不似作假:“若是决口的是其他地方便也罢了,魏州是魏博节镇的要城,此地一决口当地的州牧便要调动府兵去救灾,孰知魏博的节帅竟按兵不动。这是什么?”说到这王崇脸上的肌肉抖了一抖,愤慨不已:“罔顾百姓性命,不听政令,这是造反!陛下听闻此事,气得头发发作,卧床不起。”      此言一出,几个朝中的要臣更是面如霜雪,有的长长叹下一口气。      大秦帝国虽还称大秦,但与两百多年文皇治世相较,已是今非昔比。外有突厥、吐蕃虎视眈眈;内有世家掌权,节镇林立,经历过女帝政变后更是军政紊乱,河硕河西几镇俨然有自立为王的趋势。      现在的大秦外表看起来依旧光鲜亮丽,内里却是一盘散沙,处处疮痍。前朝梁氏女帝在位时对着满地图的节镇便曾泫然欲泣:“吾国如孤叶,飘零何所至。”      水患本就是个难题,外加节镇似有异心,无怪乎同庆帝卧床不起。怕他不是气得起不来,而是吓得起不来。      “唉,眼下当务之急,是派个有声望又有才干的人去魏博稳住局势啊。”王崇重重叹气,周围一圈人皆变了神色,眼神躲闪。      中央朝廷想削藩不是一天两天,节镇也不是傻子自然也知道,听话乖巧的也便罢了,如魏博这般祖孙三代世袭经营下来的,怎可让你朝廷说削就削?外加魏博的老节帅与同庆帝他似乎还有些上辈恩怨在,从同庆帝登基到现在没少膈应他。现在这关头,明知魏博图谋不轨,还代朝廷去赈灾□□,那不是送死是什么。      王崇这话显然不是说给他们听的,李英知微微一笑,甚为赞同地用玉笏敲敲掌心:“相爷所言甚是,此等要紧之事想来必须要寻个陛下信得过的人去才可行。”      上钩了,王崇心喜,才要开口却听李英知又道:“我听闻右相家公子前日刚从外州调回京中,令郎在淮南时的政绩英知早有所闻,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越说王崇的脸越黑,将要插口之时李英知笑融融道,“右相是朝中股肱,又是陛下心腹之臣,若是令郎担此大任,想必陛下定是放心无忧啊。”      一句话,堵得王崇一口血含着咽下去又喷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呢,李英知都把他捧上天了,旁边谢家子弟若有若无的目光还往这在飘,他若说个不字,怕立即就会被逮着漏子告他王氏贪生怕死不为国尽忠。      “哈哈哈,此等要事想必陛下心中自有人选。”王崇打了个哈哈,一笔将此事带过,背后直冒冷汗,这李英知还真是陛下的亲儿子,笑里藏刀半分亏都吃不得。      “这是自然。”李英知笑意盈盈。      ┉┉ ∞ ∞┉┉┉┉ ∞ ∞┉┉┉      已被黜落出科举的谢安自然无缘这朝中的刀光剑影,也尚没有资格去为这风雨飘摇的国家忧国忧民,她此刻正坐在满地的书籍里,为能成为当朝最不要脸之人的幕僚而愁眉苦脸。      “仅是国史这一块”说得轻巧,李英知这府里的国史自西周诸侯各国至今千余年,正史、别史、杂史、野史,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没有的。谢安粗粗打量一番,足足不下数百本。眼下这数百本史书和从垃圾堆里刨出来一般,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地散落一地。这也便罢了,李英知这可恶的酷吏竟还要她一笔一划列出个书目,编个序列号,好方便日后查找。      这根本是短短三天常人无法完成的任务嘛!      “可恶!可恨!可耻!”谢安把桌子拍的啪啪响,“杀千刀的李……”想到现在身处的地方,她顿了一下继续嘛:“杀千刀的李叉叉你不得好死!”      外边的侍从听得心惊胆战,乖乖,这个小娘子看上去貌美文弱,骂起人来声势全不逊于男子。至于内容,虽说都知道骂的是他们家大人,骂的也甚是难听,但……既然白霜侍卫都没什么激烈反应,大家也就围观围观算了。      至于白霜嘛,望望天。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还是非常非常地……理解此时的谢安的。      骂了一会泄足了气,谢安定了定,默默地一本本拾起史书。      光收整这数百本史书就花了谢安一整天的时间,从早到晚,几乎没个休息的时间,中途就草草喝了两口水和啃了两口馒头就又投入到了整理书籍的大业之中。等外头的白霜催她回府时,她抬起酸痛的脖子才发现屋里早已上了灯,窗外已经黑透了。      可地上还剩了近百来本没有收拾,谢安思量一下,揉着坐木了的腰,拖着发麻的腿挪到桌前,捡了笔墨迅速地写了个纸条递了出去:“麻烦小哥替我送往宜和坊十三巷的谢府交给谢一水谢大人。”      奉命盯人的白霜抱剑正对着月亮发呆,被谢安这一唤惊了一惊,接过纸条说了句:“谢姑娘唤我白霜即可。”      蓬头垢面的谢安想也没想答了句“哦,劳烦白霜小哥。”刷的,又缩回脑袋,留下白霜对着重新关上的书库门囧囧有神。      ……      白霜出府送信时恰好遇上了带着三分醉意回府的李英知,李英知边解披风边瞥了一眼他手中纸张:“给谁送信去?”      少爷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不是您让我去盯着谢小姐,除了给她还能是谁。白霜内心吐槽着,如实回答:“谢家小姐的。”      “拿来。”李英知伸手。      白霜犹豫了一下,终是默默双手奉上。      雪白信纸叠成个工工整整的长条,边角相扣严合,打开颇为费力。李英知扫过一眼,什么也没说慢条斯理地撕成数片丢于脚下,行凶完毕即施施然地走了。      白霜目瞪口呆,少爷您偷看别人家姑娘的家信就算了,竟然连还都不打算还吗!!!      李英知半道劫走了谢安的信,直接导致了从珊瑚嘴里逼问出谢安下落的谢一水寻上了门。上门的谢一水心情是复杂的,这邵阳君前不久摆明了坑了自己一把,这寻上门去岂不是自取其辱。可谢安她……这马上要进宫的姑娘在个年轻男子府上待了一整天现在还没回来,传出去给陛下知晓怪罪下来,他谢一水有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谢一水左思量右思量,最终还是带上份厚礼忐忐忑忑地登门找闺女来了。      谁想竟是连李英知的面都未见着,邵阳君幕下的家臣不卑不亢地对他道:“公子入宫还未回府,临走前让我传话给大人,令嫒白日贸然拦轿本该治罪但考虑到她年轻不懂事便让其在府中劳务稍作惩戒。侯府护卫百余人,定会护小姐无虞,还请大人放心。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谢一水不说好大一个官,但好歹也是堂堂四品大员,他们谢家还没倒台呢,竟就公然敢扣人!谢一水鼻子都气歪了,撸起袖子刚要发威,就听那家臣又高深莫测道:“公子说,这两日陛下可正为黄河水患治理人选的事发愁呢,谢大人莫不是想为君尽力?”      “……”谢一水瘪了,谢一水怂了,谢一水还想抱着几个小妾安度晚年,所以灰溜溜地走了。      对此浑然不知的谢安正对着昏黄烛光,将一本本史书分门别类放好。分着分着,她就着随手翻开的一本野史挪不开眼了,看到尽兴处不禁捧腹大笑,在看到其中主人公国破家亡时与爱妻分别时忍不住潸然泪下,抽抽搭搭。      又哭又笑,真是个疯子。      路过对面游廊的李英知无意目睹此幕,摇摇头摆袖而去。      夜深人静,累极了的谢安趴在摊开的书页上沉沉睡去。她手中攥着的那一页,上面不知谁提了一句前朝杜工部的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国破山河在……      谢安不知做了个什么样的梦,梦里的人站在高高的楼阁上也低低吟诵着这一句。      ┉┉ ∞ ∞┉┉┉┉ ∞ ∞┉┉┉      三天,不长不短,中间足以发生许多震撼朝野的事。      譬如魏州水患进一步加剧,有流民聚众起事,攻击州衙;又譬如当朝红人李英知在天灾人祸之时还与光禄大夫等人饮酒作乐,引得陛下龙颜大怒,被罚去魏博赈灾,不完成任务便要以死谢国;再譬如……      历经三天三夜,几乎不眠不休,谢安总算将那几百本国史整理完毕。      李英知随意翻了翻她递上去,抄写得工工整整的书录,就将它们丢到了一边。      这个混蛋!谢安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如此不受重视,心里狠狠骂了一句。      “字迹尚算工整,抄录得也算完整。”李英知敷衍地夸奖了两句,这位大人今早才被陛下当着百官的面训了一顿还被逼着立了军令状,现在看起来一点殊色都没有。      要么心够大的,要么……此人当真是深不可测,谢安暗自提了两分小心。      李英知摇摇扇子:“第一关就算你过了,那么第二关嘛……”      谢安忍着浑身上下的酸痛,心惊胆战,千万别再让她去把史书旁边那堆水文地理再给收拾了。      李英知吊了她半天胃口,薄唇一启,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世间是黑还是白?”      谢安头大如斗,从小她学动学西就是不爱学哲学,长大了也一样,最烦“我是谁,我从哪来,我到哪去”这类虚无缥缈的问题。与其有这个闲工夫,思量世间愁苦黑白,不如随着王妈多学做点点心慰劳她在课业中饱受摧残的身心。      与李英知面面相觑了一刻钟,在他将要不耐烦地起身时,谢安硬着头皮答道:“呃,把眼睛睁开,这世间就是亮的,闭上眼睛它自然就黑了。”      躲在房顶偷听的白霜差点没掉了下来,这谢家小姐回答也忒实诚了些吧。      才站起的李英知又重新坐了下来,狭长的凤眸就那么不喜不怒地看着谢安,看得她浑身发毛站不住时轻轻一笑:“有些意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谢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第二关,而第三关嘛,李英知说,这需要她亲身实践。实践的内容嘛,邵阳君优雅地端起青瓷茶盏吹了吹:“随我一同去魏博治水。”      眼下是个人都知道,以李英知京官的身份入魏博等于是入鬼门关。       正文 第八章   魏博节镇隶属河北道,下辖魏、博、贝、相等六州。谢安并不知道此地此时的水患与可能发生的兵变,但她知道这个河硕三镇之一的魏博镇从来都不是个好啃的骨头。      大秦节镇繁多,但最著名的便要数河西河硕这几镇,其中以河硕三镇势力最为庞大。据谢安所知,因为姻亲关系,魏博节镇是这三镇里比较亲近中央朝廷的一个,但这也是相比较而言。      打个比方,河硕其他二镇是老虎的话,魏博则是只老奸巨猾的狐狸。可有的时候,老虎与狐狸相比,谁厉害还真不好说。谢安的老师童映光曾对她说过:“如果当年梁氏女帝没有嫁个公主去魏博,现在的大秦可能就已经被河硕这三只老鸟给搞死了。可也就是因为嫁了这么一个公主,女帝没有狠下心来废了魏博,要不然现在也有可能仍是女帝当朝。”      十几年前,也就是这河硕三镇临时反水,率三十万大军协助同庆帝逼宫东都,光复了李氏正统皇朝。风水轮流转,十几年后,魏博又一次成为了皇帝的心腹大患。      “这藩镇与皇帝的关系,就好比一对怨侣。谁也离不了谁,谁也容不下谁舒坦。”童映光打了个自认为很恰当的比方,而谢安听后却随之联想到六十好几的同庆帝与藩镇五大三粗的节帅们执手相看泪眼,你一口“你个讨厌的冤家~”,我一口“你个烦人的死鬼~”此类情景,不由狠狠打了个寒颤。      扯淡到最后,童映光灌了好一大口的酒,下了个结论:“如果想坐稳这江山,河硕是一定要废的,但没有万全之策,它们万万不能动。”他刷地抽出腰间佩刀,在谢安惊恐的眼神里比划了两三下,“河北人凶悍起来,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我们这的娘炮子过去就是洗干净伸长脖子给人宰的。”      谢安老家淮洲也属于一方节镇,说起来离李英知的封底邵阳郡还挺近。淮洲的节帅历来是朝廷外派出的文官,管理政务有一套,打起仗来却不行,完全靠左右两边邵阳与洪岳帮衬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一带的节镇都没什么野心,也不喜欢动刀动枪,几十年来无战事。偶尔有西北,河北的过来抢地盘,大家抱成一团,倒也没吃多大亏。      一堂课上下来,谢安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不到万不得已,河硕三镇能不去招惹就不去。行走江湖安全第一!”      所以李英知提出这儿一个要求时,谢安一下就懵了。      “怎么,不敢去了?”李永志似早预见了她这反应,脸色淡淡,“做幕僚既是为主参事谋划,主家好吃好喝地供着,难不成就是留你在京中和其他小姐们一样读读诗赏赏花?既是不愿,便离去罢。”说完拿起一本书来再不看她。      谢安的脑筋转得飞快。她不是个傻子,河硕三镇与中央关系紧张,李英知是当朝宠臣,天下人又都知道他是皇帝的私生子。跟着他去魏博,等于羊入虎口,一旦魏博有反心直接就可以拿他们做人质。可治水而已,黄河泛滥已久,每年朝廷都有人去,况且治水向来是个油差,节镇对此等工事从来都是欢迎的。      也不见得都有多危险吧……短短片刻,谢安心中已下定了主意,双手一拱:“谢安愿随大人去治水。”      “当真?”李英知的脸依旧挡在书后,口气里充满了怀疑与一丝任谁都听得出的轻蔑,“你可思量清楚了,你好歹也是谢家人,莫要传出去让人以为是大人我逼你就范,坏了我与谢家的和气。”      你李家和王氏携手款款逼死谢氏当家人,又迫我入宫害我落榜沦落到抱你大腿,你与谢家还有和气可言??谢安内心冷笑连连,她总算认清这货的真面目了,说他邵阳君是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的人眼瞎了不成,此人分明是个奸险狡诈,      “大人若怕旁人非议,谢安立下文书,此行是我自愿而行,是生是死与大人全无半分干系!”谢安回击得也煞是豪爽。      “好!”没想到李英知竟真的唤来人呈上纸墨。      谢安气得笑了出来,笑了会觉得这人是个小人,但也小人得光明磊落。如此她也不拖泥带水,执起狼毫笔,刷刷不过片刻,一篇白纸黑字的生死状呈在李英知面前。      “字倒是不错。”李英知一眼看过去赞了一声。      王谢两家斗了几百年,大体不相上下,但王家总有一项是谢氏咬牙切齿也比不上的,便是书法。东晋时期,他们王氏还出了位著名的书圣,故世人总说谢氏风流,王氏风雅。      难得被李英知夸奖了句,谢安不喜不惊,也学他的模样淡淡来了句:“老师教的好而已。”      谢安的书法总体上是跟着童映光老先生练的,但她幼年时期便打下了不错的底子,随童映光读书时已隐约自成风格。童映光一瞧,便顺手推舟,教了她一手浑雄端正的颜体。      李英知说她写得好,便是因她自己与寻常女儿家喜爱的花间小楷完全不同,如果不是本人在他面前,他绝不会以为是出自个女子之手。      “要不要再按个手印?”李英知突发其想。      “……”谢安是完全没了脾气,悻悻道,“随便!”      “罢了,”李英知将生死张仔细叠好收起,温柔的善解人意道,“明日我们便启程去魏博,你看要不要回府去与你的家人通报一声告个别?”      明天就走!谢安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这般急?”      李英知摇头叹气,满脸胸怀天下忧国忧民之色:“人命关天之事,自然是急的。”      ┉┉ ∞ ∞┉┉┉┉ ∞ ∞┉┉┉      若说急也没这个急法啊,谢安怀揣着一腔不安在白霜的护送下回了谢府。谢一水自然是迎头痛骂,竹签在谢安面前拍的啪啪响,恨不得戳破谢安的脑门:“你说你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你是要进宫的人!他邵阳君再有权有势,能比得过天子吗!你……”      “阿爹,我要随邵阳君去魏博治水。”      “啊??你说什么?”谢一水猛地没拧过神来,茫然地看她,“你说你要去哪?”      谢安吸了口气,不带喘的一气说完:“女儿打算投入邵阳君门下做幕僚,此番即随他去魏博治水。”      谢一水怔怔地盯着她,气得翘起来的胡子滑稽地歪在嘴边,半晌一声震天怒吼捅破了舔:“你个孽子你说什么!!!!!”      谢安不动如山,又将原话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      “来人,把小姐给我关起来!不到入宫那日你别想踏出谢府一步!”谢一水拍桌。      “阿爹,别挣扎了,邵阳君你得罪不起。”谢安不得不指出一个残酷的现实。      谢一水怒:“难不成你以为你老子就能得罪起皇帝了吗!”      “阿爹,我已经给邵阳君签下生死状了。”谢安叹了口气,“您别先吼,我若给邵阳君做了幕僚便是他的人了,日后皇帝找麻烦也找不到您头上去。”      “他的人了……”谢一水敏锐地捕捉到一句不得了的话,脸气得通红,“你昨晚果真与他做了不知廉耻之事吗!你当真要气死老子是不?!”      “……”谢安头痛,“阿爹你想多了……”      谢一水怎生不想多,谢安刚过及笄之年,姿容秀丽,而李英知二十有余,至今无妻无妾,男未婚女未嫁,孤男寡欲共处一室,干柴烈火……简直了!      谢安不理解,她阿爹是把李英知府上数百奴仆都当死人了不是?      两人僵持了一会,谢一水哗啦啦灌了好几盏茶,什么滋味没品到,反正他现在心里只有黄连一样的苦。都说儿大不由娘,谁也没告诉他,女大也不由爹啊。尤其是谢安这么个“女儿”,初时他就觉得是个烫手山芋,小时候在老家养着倒也平平安安,本以为如其他女儿家嫁人生子度此一生就算了,天意难测今时今日竟闹成如此局面。      “你当真下定决心要跟那个混小子了?”谢一水有气无力地问。      这话问得怎么好像我要和李英知私奔了似的,谢安腹诽,嘴上应了声:“嗯。”      谢一水看神情坚毅的她,又看看头上的牌匾,忽然觉得自己当真是老了。看着此时的谢安他不禁想起了许多年前刚考上进士那会,那时的东都还没有经历过战火的洗劫,满树满树的梨花开满了大明宫内外,那人站在日华门下扶住险些被他撞掉的帽子抬头一笑:“你是今年的新科探花?”      “罢了,你滚吧,就当我谢一水没你这么个女儿!”谢一水大手一挥,干脆决断。      谢安沉默了良久,跪下来不声不响地磕了三个头:“阿爹保重。”      ……      谢安从淮安来,本就没带多少东西,如今离开谢府行李更是少的可怜。珊瑚眼里泛红,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谢安瞧不过去对她道:“我去魏博生死难料,祖母年事已高,你不如回淮安也好照料她。”      “不!小姐去哪我就去哪!”珊瑚忙拭泪,异常坚定道,“小姐本就是个邋遢人,离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呢!”      “……”谢安失笑,只叹了句道:“做幕僚还带丫鬟,定又是要被李英知嘲讽的。”      出府前,谢安碰上个意想不到的人,乃是她没怎么谋过面谢府大公子谢时。谢时似乎在门房处等了许久,东张西望时见谢安来了走上两步:“安妹。”      虽说几乎没打过交道,但这位谢氏公子倒没什么其他世家子弟的顽劣习性,为人也平易近人,谢安便停下步伐唤了声:“阿兄。”      谢时将一个包袱递了过来,谢安不解,他坦然道:“母亲听说安妹此次要去魏博,日遥路远,便收拾些药物衣裳好备不时之需。”      谢安一怔,谢时的母亲她更是见之少少,怎会突然送来行李,又怎知她要去魏博。转念一想,她心中明了,接过包裹诚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谢时腼腆地笑了笑,在谢安跨出府门时他突然在背后道:“安妹。”      谢安回头,谢时道:“以一己之身远赴藩镇,是许多男儿都不敢为之事。兄长很是敬佩,路上珍重。”      谢安也笑了,朝后使劲挥挥手:“谢谢阿兄,日后有缘再见!”      ┉┉ ∞ ∞┉┉┉┉ ∞ ∞┉┉┉      邵阳君府中。      “公子当真要带谢安去魏博吗?”问话的人是之前拦走谢一水的家臣,范无就。此刻书房中只有他,白霜与李英知三人,范无就一指宽的粗眉锁成个川字,“一个世家小姐,手无缚鸡之力,去了只能是拖累啊公子。”      李英知不以为然道:“你也说她是个女子,若一个女子都拖累我,此番魏博我不去也罢。”      范无就仍不肯放弃劝说:“公子,你利用选秀一事加深世家不和的目的既已达到,谢安此人就不便留在身边了。毕竟她是谢氏女儿,女流之辈短短见识,何能做得了幕僚?”      白霜此时按捺不住出来为谢安说了句公道话:“范先生此言差矣,公子之前看过谢安的考卷不也说了吗,她文章做得不赖,若非王崇使了手段,她此次定是榜上有名。”      范无就瞪眼:“文章做得漂亮又有何用,做幕僚需要的是谋略算计。她一个不知世事深浅的深闺小姐懂什么朝政格局,国家大事,又如何去谋算与那些老奸巨猾的世家藩镇。”      李英知把玩着手里的铃铛笑了起来,目光定格在刻在铃铛内部一个不易察觉的“容”字上,意味深长道:“我倒认为,世事深浅她知的很呢。”    正文 第九章   “此去魏博凶吉难料,白霜与我同去,无就你则携我手令赶去天策一字营中找主将秦明。万一河硕兵马有异动,一字营中五千精兵直发虎牢关口,以备不测。”      “是。”      李英知几人将将敲定明日行程,府中下人便来通报说谢安来了,诸人不免一怔,李英知一笑:“没看出来倒是个急性子的。”随后吩咐道,“在东苑备下一间客房给她,稍作休息后让她来正堂见我。”      此言一出,范无就神色闪烁:“公子告知她是今夜启程?”      李英知摇头:“今夜启程是临时变动,本想她耽搁一夜再追来也无妨,未曾想到她自个儿眼巴巴先跑来了。”他想着又笑了笑,“真是有意思,莫非怕我跑了不成?”      范无就不言不语,李英知话里的意思他明白。如果这个谢安是误打误撞也罢,假使她是有意而为之就不得不多对此人多存上两分心了,或是心思深沉细腻,或是……范无就眼光一寒,邵阳府里有此人的眼线。      李英知岂能看不出范无就的心思,他未点破只因自己对谢安这个人也是存了两分好奇的。只是一个十六不到的小姑娘,现在身家性命说捏在他手里也不为过,若与她太过较真说出去也未免招人笑柄。      事实上他们还真是想多了,谢安急匆匆赶回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归根结底是她……打小爱赖床而已。今日不同往昔,既要拜入李英知门下做幕僚,日后便是为人所用,又是去魏博治水这样的大事,谢安自认马虎不得,索性提前一日在李英知府上蹲着,好过明日慌慌张张地赶过来误了事。      邵阳君府是原来的程阳王府改建而成,百多年前程阳王辅佐文皇帝南征北战是为开国元勋,不想百年后族中凋敝连个继承爵位的子嗣都没有,昔日齐整宽敞的王府也日渐淹没在时间的尘埃中。      李英知封爵后,同庆帝本想给他建个新宅子的,不料他本人主动请旨要了这座老王府,里外修葺一新,奢华非凡。如今谢安走在其中,再寻不得一丝当日偷溜入其中的荒凉之景。      饶是珊瑚这样打小在谢氏此等门阀中伺候的,见了邵阳府中的雕栏玉砌亦咂舌称奇:“怪不得说邵阳君深得圣宠,这样大的宅子这样大的装饰,可比王谢两家还要气派?”      谢安心中揣着事,回应得敷衍:“你又没见过王家庭院,都说琅邪王氏的山水园领巧夺天工,举世无双,哪像这里……”漫不经心地往精雕细琢的宝山玉石上一睨,分外嫌弃,轻轻吐出一句,“俗不可耐。”      隔着两重游廊李英知瞧见此景,虽然谢安的话语他听得不大清,但她面上的鄙夷却一览无遗“她说什么?”      耳力甚好的白霜额冒冷汗,舔舔唇飞快地说道:“谢姑娘说,说您的宅邸,俗不可耐!”      “呵。”李英知冷笑。      ┉┉ ∞ ∞┉┉┉┉ ∞ ∞┉┉┉      在东苑稍作休整,用冷水泼了一遭脸,谢安记着小厮传的话,起身往正堂而去。虽说旧宅翻新,但东南西北谢安尚有些许印象,东拐西转,转到了悬着同庆帝亲笔所书的“光风霁月”牌匾下。      谢安默默看了一眼那四个狂草大字,想起李英知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在心里呸了一声“衣冠禽兽”。将要跨过门槛时,她的背后飘来幽幽一句话:      “你在骂我?”      谢安三魂吓飞了两魂,差点没站住,险些爆出粗口来,隐忍再三,木木道:“公子出现也不吱个声,吓死小人了。”      李英知微微狭窄的凤眸瞥了惊魂未定的她一眼,轻轻地哼笑了一声,从她身边入了正堂:“米粒大的胆子。”      “……”谢安在心里边把李英知大卸八块,默默跟着他迈过门槛。      入了正堂李英知没有停住步伐,而是绕过左侧一架八骏奔驰图的屏风,径自踢了木屐隐没了身形。谢安一呆,嘀咕了声也不知该不该进,就听李英知在里头颇有微词道:“自己不进还等着我请你不成?”      谢安一咬牙,恨恨过去,脱鞋时她偷偷在李英知的小叶紫檀木屐上狠狠踩了两脚方觉解气。      正堂后边原来别有洞天,小小一间暖室,地板下通着火龙,驱走了三月春寒,煞是舒服。东头窗下摆着棋盘,上面黑白子散落着成一面残局;月牙形的凭几下旁搁着着一个矮矮的鎏金兽首香炉,淡淡香气升起即寻不得痕迹;而现在李英知就懒懒散散地倚在这凭几上,面前摆了一桌的珍馐美食。      劳累了三天,今日还没吃上一口的谢安觉得自己有点……饿。      “坐。”李英知示意。      谢安马上又觉得这可能是一出鸿门宴……      果然,让谢安坐下后的李英知自行拾了象牙做的筷箸优雅地用起了晚膳。      如李英知这般懂得享受又喜于享受之人,平日吃穿用度自然是往极致极好而去的,银壶盛着温好的乌麻酒,糖醋调得蟹肉羹醇厚扑鼻,刻花金碗里的炙鹿肉肥瘦相宜,透明的生鱼片一卷卷沾着酱料精致可人,水灵灵的樱桃堆满了雪一样的瓷碟里……      有荤有素,样样竟还都是谢安爱吃的!食物勾人的香味引得谢安腹中馋虫蠢蠢欲动,空无一物的肚子愈发的饥肠辘辘,难熬了……      恍如没有谢安这个人般,李英知吃得有滋有味。      杀千刀的狗官啊!明日老子就写匿名信送到御史台,告你不知节俭,奢靡铺张。谢安在心里边骂边算,以李英知一年的供奉,养这么一个宅子再吃这么好的膳食,没贪污没腐败鬼信啊!      谢安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暗暗用拳头抵住饿得发疼的胃,面无表情地干巴巴问道:“大人唤小人过来就是来欣赏大人用膳的吗?”      李英知一脸被人打扰了进食的不愉快之情,拿着布巾轻轻拭了拭嘴:“本君让你不用晚膳了吗?”随意丢掉布巾,捧着消食的橘皮汤李英知浅浅皱眉,“你若做我幕僚,如此呆蠢不知变通可不行。”      “……”可你他娘的也没叫我吃啊!!!!谢安大怒。      李英知瞧着她一脸的不可置信,心中顿觉愉悦许多,不再捉弄于她,宽容大度道:“吃吧,莫要传出本君苛待下属的恶名来。”      不吃!谢安很想有骨气地把这么一句甩在他脸上,可转念一想,不吃白不吃!今日再不比从前在谢家的日子,这么好吃好喝的一顿吃一次便少一次,此去魏博日夜奔波路上顶多啃些干粮而已,到了河北饮食怕更是粗糙了。      如此一想,谢安不再忸怩,大大方方地拿起筷箸大快朵颐。谢安今日是饿得狠了,一动起筷子就停不下来,方才的拘谨瞬间抛到了脑后。      李英知晚膳进的一贯不多,见谢安吃得香了自己似又有了一些胃口,便也不声不响地与她一同再进了一些。边吃边留眼看着对面的谢安,她虽吃得很快但举箸间有礼有节,默然无声。      这谢一水是个钻钱眼的庸碌人,养的女儿倒却与他截然不同。      吃饱喝足,谢安满足地摸摸鼓起来的胃,搁下筷子,待下人撤走食案她吸吸鼻子也起身告辞:“多谢邵阳君款待。”      “……”李英知抽抽嘴角,白霜说得对,这姑娘真是实在,坑了他一顿饭就想跑,哪有这个道理,“说起来我与谢姑娘你见面数次,并未正式详谈过。既然日后可能要依仗谢姑娘为本君出谋划策,不妨借此机会你我二人秉烛夜谈,也好加深与对方的了解?”      谢安其实心里亮堂的很,李英知不会无缘无故叫她过来就为了吃一顿饭。但这人吧,表面上看是个胸襟开阔的正人君子,实则狡黠如狐很不好应付。谢安没想着借他东风之力步步高升做出一番成就来,投靠他只是权宜之计,躲开入宫这事暂时混碗饭吃而已。打与此人照面来,谢安便时刻提醒自己要与他保持距离。      “呃……”谢安看看天色,推脱道,“时辰不早,若不日后再……”      “唉……”李英知连连摇头,“谢姑娘既是要做我入幕之宾,便无男女之分,本君都不在乎你在乎作甚?”      入,入幕之宾,话虽这么说没错但从这人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有那么不和谐的感觉呢。再说了,你个大男人在乎名声个毛线啊!      谢安心中无奈,只得重新扶膝坐下:“邵阳君所言甚是,是在下太过拘于小节。”      ……      整整两个时辰,谢安绷紧神经,小心应付,结果就是陪李英知东拉西扯,扯淡了整整两个时辰!从“谢姑娘年方几何”到“小时候读了什么书”“爱吃什么,喝什么”到“平日是喜欢下象棋还是下围棋”,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得谢安昏昏欲睡。      终于李英知意犹未尽地放下茶盏:“此番与谢姑娘相谈甚欢,真真是相见恨晚。”      谢安强打起精神来:“好说好说。”      “方才谢姑娘来时我在后面见你行走自如,似对此地甚为熟悉,敢问谢姑娘曾来过我府中吗?”李英知看似无意一问。      谢安昏昏然的脑子蓦然一震,她抬起头,对上李英知被烛火染得昏黄的眸子,撑在膝上的手悄悄揉紧袖口,她也微微笑道:“邵阳君怕是困了,谢安之前提过,自小养于淮州老家。邵阳君府邸建于两年前,谢安怎会拜访过呢?要说熟,只能说这京中宅邸大致都相差不多罢了。”      李英知与她相视一笑:“如此这般。”      “如此这般。”谢安笑得假情假意。      就在谢安再欲离去时,白霜的声音突然响起在珠帘外,“公子,一切准备妥当。”      谢安诧异,李英知施施然地揉揉膝头手腕起身,抬起手臂示意:“谢姑娘,走吧,该去魏博了。”      说好的明日启程呢!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谢安看着黑魆魆的夜空,油然而生一种被忽悠的愤怒感! 正文 第十章   四月开头的深夜,春鸟被冉冉升起的月色所惊,凄凄啼叫了声蜷了翅膀又伏入巢中。马车外悬着的灯笼像两点鬼火,飘忽在疾驰而过的风色中,      三刻钟前,谢安对着一匹通体纯白,长鬃飘逸的骏马愁眉苦脸。马是千里好马,同属白马,但她的那匹小浮云显然不能与这匹养于太仆寺里,高头宽额的照夜白相提并论。然而,从刚才起这匹马兄便摆出一副高岭之花,浑然不可侵犯的姿态,谢安稍作接近,它就暴躁地甩毛甩蹄。谢安战战兢兢,生怕它一马蹄把她给踹死!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德行的马!谢安满腹怨气,与这匹足足比她高出两个头的照夜白两大眼瞪小眼,双方皆试图用恶毒的眼神将对方置之于死地。      路过往马车而去的李英知瞧见此幕,温柔体贴地问道:“谢姑娘不会骑马吗?”      谢安眼珠子一转,顺手推舟地作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公子英明!谢安自小只随师父读了些《春秋》《诗经》,不曾习得过马术。”这臭马脾气不好就算了,看李英知这兆头似乎是想避开谁连夜赶路。谢安想象了一下在马背上颠婆了一夜后自己的屁股,觉着适当的时候服个软也没不会少块肉,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李英知瞧瞧谢安纤瘦得风一吹就倒一样的身形,又看看身高体壮的照夜白,回想起春闱报考那日她骑在那匹小浮云上惬意的姿态,嘴角笑意不禁更是温柔:“如此这般啊……”      谢安的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      李英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骑马就好比做学问,非一日之功就能有所成,也没什么捷径可走……”      谢安顿觉不妙。      只听李英知用扇子敲敲她的肩,真挚而诚恳地勉励道:“多骑骑也就会了。此行路途遥远,时间紧迫,就为难谢姑娘多努力努力了。”说完姿态优雅地打了个张口,拖拉着步子朝那辆低调而不失精致的宽敞马车走去。      “……”谢安眼睁睁地看着李英知身形一闪入了马车,抚了胸口再三,默默地对自己说了一遍“我不生气”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极度不不配合的照夜白。      许是她这一眼气势如虹,照夜白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也就任谢安老态龙钟地爬了上去。      石青色的帘子挑开一线,点漆般的凤眸凉凉地瞅着马背上萎靡不振的那一坨。谢家到底哪里来的自信,把这么个货安插在他身边?李英知想了一想,即放下扇子,靠在车中闭目养神。      养了没多久,白霜刻意的咳嗽声响起在车外,李英知眼仍是闭着的:“怎么了?”      “公子,谢、谢姑娘她,睡着了……”白霜囧囧地回答。      “……”在马背上都能睡着,李英知波澜不惊,“由她睡。”      真要摔死了倒也省了一笔麻烦,想一想谢家那帮子老狐狸们得知这个消息后的表情,真是有意思,李英知冷笑。      过了一会,白霜又过来咳咳咳:“公子,呃……”      “怎么,摔死了?”不用问李英知就知道说的是谁。      白霜纠结了下,挑了个委婉点的说法:“谢姑娘她没事……她,她用缰绳把自己拴在了马上,所以……”      所以可怜的照夜白已经快要被她给勒死了……      “……”李英知沉默良久,揉着跳动的额角,“把她给我丢进来!”      ┉┉ ∞ ∞┉┉┉┉ ∞ ∞┉┉┉      于是,呼呼大睡的谢安毫无防备地被丢进了马车上,硬邦邦的木板霎时撞在了她膝盖上,霎时人就醒了。眼没睁,人麻溜地在地板上滚了一遭,缩成个团:“谁!”      李英知冷冷瞧着她那熟稔而又猥琐至极的打滚姿势,又一次质疑了谢家人的挑人眼光,慵懒道:“我。”      车里飘动着稠而不腻的香气,是安西都护府进贡的上好乳香,助神安眠的好物什。声音耳熟,谢安浑身戒备的身体在盈盈香气中慢慢放松。捶捶晕乎乎的脑袋,借着外头灯笼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她隐约瞧清了说话的模样,顿时清醒了过来:“公子!”      她忙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不巧马车一个颠簸,人又重新跪坐了下去,才受伤的膝盖再受重创,整个人歪在地上登时眼泪飞了出来:“嘶。”      李英知冷眼看着她折腾得死去活来,看够了戏方慢悠悠地伸出一只手来:“起来。”      谢安疼得泪花直泛,心里却亮堂堂的很,不是李英知白霜怎么敢和丢破布袋子似的把自己丢进来啊。熬夜赶路赶得头昏,又是在气头上,谢安想也没想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不用!”      冷冷的声调和寒天腊月里的冰冻似的,说完自己扶着枕靠一瘸一拐地慢慢蹭了上来。      李英知看看自己被打开的手,这谢安看着瘦弱劲倒不小。掌心碰触的那一刹那,李英知还感觉到她的虎口处似乎有层薄茧。世家子弟,尤其被看中培养的嫡系男子们,哪一个不是文武并重。这层薄茧意味着什么,李英知再清楚不过了。      两人的手一触即离,谢安已哼哧哼哧地爬起来,半趴半倚在软垫上。趴了一小心会,觉着气氛不对,想想自己方才的话和举动确实不太客气。马车里没有点灯,黑黝黝的,谢安偷窥着李英知的神色,无果。      敌不进我进,谢安一咬牙,主动赔罪:“公子,方才我失礼了,请公子不要怪罪。”      “谢姑娘何罪之有,本君怎么没看出来,”凉飕飕的声音一听就是来找茬的,“谢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谢安沉默,心中生气,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聊天啊。我都主动赔罪了,你摆个谱就着台阶下就好了。要我说什么啊,要我说,打你算轻的,我想的是砍死你啊!      于是,她索性装作愧疚得说不出话来,继续当自己的哑巴。      装聋做耳,李英知瞥了她一眼,却没有再斤斤计较下去。来日方长,总有一天会露出小狐狸尾巴来,邵阳君大人优哉游哉地闭目继续养神。      谢安也闭着眼,心却如擂鼓般噗通噗通直跳,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李英知仿佛看穿了她什么。在这个人面前,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啊。揣着对未来满满的不确定性,谢安再度陷入了沉睡。      这回她是真睡着了,在她的背后,那座宛如棋盘般规格严整宏伟的大秦帝京离得越来越远。      可她知道,她终究会再回到这里的。      从始至终,她,都是属于这里的。      ┉┉ ∞ ∞┉┉┉┉ ∞ ∞┉┉┉      从西京往魏博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直取官道,一路向东,此路最为平坦也最为快捷;二是从黄河分之的洛水,扬帆而下,过东都,成德最后再至魏博。如在平时,取径洛水,坐个小船赏个河景,吃吃河鲜,自然惬意非常。然而现下这分秒必争之时,且又逢洛水春汛,水流湍急,走官道是最合适的选择。      可李英知选的却是水道,出了西京到码头时天蒙蒙亮,一艘满载货物,船头挂着沈字锦旗的中型货船正静静地泊于岸边。李英知毫不客气地敲醒了谢安,揪着她领子也不管人醒没醒就提上了船,起锚走人,一丝停留都没有。      谢安倒也乖巧,晕头转向地被拎上了船不吵也不闹,瞅着天色未明,便自顾找出个干净的地方蜷了起来继续睡。      李英知终于维持不住他的贵族风范了,一盏凉茶泼了过去,从上马睡到上船,这得多大的能耐啊!      “你是猪吗!”      半柱香后,谢安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李英知旁,慢腾腾地用巾子擦净脸上的水珠。      相处短短得时间内,李英知已看出她是有点脾气的,可能脾气还不小。这就是了,哪个世家女没点娇纵性子。谢安这样圆滑识时务,懂得见风使舵的,反倒让他万分不放心。      谢安被泼了冷水,人也彻底清醒了,心中恶狠狠地踩了李英知无数脚,面上定定的,甚至还舔了舔挂在唇上的茶水,面不改色地夸了一句:“好茶。”      对,她就是猪,要不然也不会脸皮这么厚。      李英知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叫谢安起来,他两眼飞速地打量了一番谢安,青色的僕头,素色的男式胡服,上面还斑驳地染着茶色,再看她一脸无赖相,哪里有半分世家女的气质来,分明是个破皮无赖。      他看了一眼就眼睛疼,挥挥手:“内仓里有襦裙,给我换了去。”      谢安一愣,看看自己,不乐意了。他管天管地,还管自己穿什么啊:“公子,您都说要赶路,穿胡服比较方便。”      李英知淡淡瞥来:“让你换你就换,哪来那么多话。”      得,谁让他是她的衣食父母了。谢安纵满心不乐意,也听命地去了内仓。正将胸前的丝带系好,船身一晃,虽然幅度极是轻微但谢安仍是察觉到了,船停了?      水声涛涛,外间的响动听得不大分明。谢安随手套上半臂,悄悄走到舷窗前,看了一眼紧合的门后,轻轻拨开了一寸窗。      清晨,河面上飘着浓淡不均的雾,视野模糊。但谢安费劲地瞅了半天,仍然瞧见在船舷左侧有片灰蒙蒙的影子,不大,像是渔家出河的船。船头立了两个人,虽看不清面目,但可见一人腰间配了把约有两尺长的刀。      这种刀在中原不常见,宽柄窄刃,刀头半弯,刀身沉重,是胡人喜欢用的刀。      另一个人则穿着与中原人差不多的衣裳,正昂着头与船上人说着什么。      谢安正瞧得仔细,忽然佩刀的高个似有所觉朝她这边看了一眼。谢安心噗通一声跳,慢慢的,轻轻的,挨着船壁退回到原位……      站定没有片刻,甲板上响起脚步声,随后入了她与李英知的船室。谢安尚在思量着来者是何人,就听李英知含笑的声音柔柔响起在门外:“让你换个衣服怎么换了这样久?”      那声音温柔得谢安顿时毛骨悚然,分明是黄鼠给鸡拜年的口吻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