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庄穆帝五年,大庄朝昌明隆盛,乃为太平盛世。京城上京更是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旧城内外街道集市阜盛,昼夜未有几时消静,尤以州桥到龙津桥最为繁盛,买卖直做到夜里三更十分才息。      从龙津桥顺蔡河往东,便至保康门街。街道两侧皆是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那保康门瓦子里[1],勾栏内正有一油头粉面的戏子说《孟子书》,底下桌席之上随处可闻笑闹之声。听到兴起处,大有呼啦拍着巴掌吆喝几声的。      桌席之间亦有唱小唱的风情女子,珠翠缀髻,手抱琵琶、弦子亦或月琴,低吟浅唱一番,然后屈膝俯腰拿得赏钱。唱得好了或着样貌俊些,被拉着再唱上几曲,再陪酒几杯调/情一番,也是最为常见的事情。      这会儿,勾栏最近的一桌便是几个官家之子,衣华服贵,直拉着那唱曲的姑娘往桌上拽。唱曲的姑娘发髻高绾,只在右侧簪了晶亮剔透珠翠带簪,鬓角碎发闲散垂下,衬着一张略施粉黛的精致脸庞,清丽之中又透着说不尽的妩媚风情。      “奴家不喝酒。”唇角带笑,语气却是不卑不亢,便是被拉到桌边,也硬是没一丝要上桌子的意思。   拉她的胖官哥儿不乐意了,只道:“陪咱们喝口酒,有的是你的银子。”   唱曲的姑娘不答话,低眉颔了下首:“不打扰了,你们慢喝。”   “诶诶诶……”那胖官哥儿还叫着声呢,姑娘已经转了身,入了一门不见了身影。      “能给你我唱个小曲,已经不错啦。”同桌的另一个月白色长衫的公子哥儿道。   胖官哥儿自行坐下,“切”了一声,“有什么了不得的,再被人抬举,那还是个风尘货!”   “那也是个不一般的风尘货。”月白色长衫公子端起面前的白瓷小酒杯,往胖官哥儿面前送了送。      再旁边一个青衫锦褂未说一句话的,也端起杯子往前送了送,仰脖喝下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放便站起了身子,“我得回去了,你们自个儿玩着。”   “这才什么时候?今儿这么早回去做什么?”胖官哥儿抬头看着他。   “家中有事,耽误不得。”      这说话就走的青衫锦褂男子,便是距离保康门瓦子不远的莱国府的大公子顾名扬。顾名扬也是上京官宦子弟中名声极响的一位,生了一张冷颜俊脸,品性行事也十分果敢老辣。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做了殿前都指挥使,与侍卫马军都指挥使和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共为三殿,率领禁军。      顾名扬能坐上殿前都指挥使的位置,一来确实是他实力可担此重任,二来便是庄穆帝登基后对大庄朝官员制度做了不少的调整改动。   庄穆帝登基头三年内,便动用手段把曾经帮他夺取皇位的禁军首领都撤了军职。随即提拔资历较浅易驾驭的上来当首领,军职也从之前的层层权力下放,直接换成了三个首领分管禁军,三人归皇帝直接管制。      却说顾名扬从保康门瓦子出来,便有贴身小厮牵马上来。他翻身上马,缰绳一扯调转马头顺着保康门街直往南去。越过麦秸巷,再走不多久,也就到了自家府邸——莱国府。   翻身下马,又有小厮牵了马往马棚去。顾名扬从正门东边角门而入,越过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再过穿堂,一路拐绕到了自己夫人的院子里。      “太太生了没有?”进了正房,顾名扬往炕床上一坐,右手顺势搭在炕床中间的小桌沿上。   蓝裙青衣外面罩一嫩粉色比甲的丫鬟过来给他斟茶,一面回道:“已经生一个多时辰了,还未听得孩子落地,奶奶也还在那边看着呢。”      顾名扬端起茶杯,把杯里的茶一口喝个大半,然后放下茶杯道:“你去瞧瞧,现在那边怎么个情形,回来告诉我。”   “诶。”这丫鬟微俯身应了,规规矩矩退出了屋子。      这丫鬟叫竹青,乃是顾名扬正室莫氏房里的一名一等丫鬟。因为莱国府大太太蒋氏高龄生子,莫氏早带了大丫鬟梅香、兰心守在蒋氏那边,自己院里留下竹青和菊苗照看着。      竹青得了顾名扬的令,这会儿便是一路小跑到蒋氏的院子里。到了院中,不知产房内是如何景象,产房之外那全是一张张焦急的脸,只盼着孩子降世。      不好打扰了主子们,竹青便悄悄碰了兰心的手,把她叫出去,拉着她问:“怎么个情况?孩子生了没有?”   “你看哪里像是生的?这会儿又歇下了,说是难产的。”兰心小声道,说完又问:“你怎么来了,不在院子里看着?”      “爷回来了,叫我来瞧瞧。”竹青也是小声说话,“都说太太年龄太高了些,生孩子怕是危险……”   “嘘……”兰心打了一下竹青的手,“别在这时候说这种话,出了什么事儿还说你乌鸦嘴呢。”      竹青忙噤了口,拉了兰心的手松开,“既这么着,我就回去了,给爷回个话。”   “去吧。”兰心也慢慢松开竹青的手,看着她出了院子,才又回去莫氏身边。      莫氏坐在正房炕床下的椅子上,瞧了兰心一眼并未说话。炕床上坐着家里的老太太高氏,这会儿正微眯着眼,面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一句话也不说。她不说话,下面坐着的人,那也没一个敢出声的。      安静了一阵,产房里又响起蒋氏那痛苦不堪的叫声,这会儿已经是把嗓子都叫哑了,还嘶嘶啦啦的。老太太高氏胸口起伏,长长出了口气。旁边的丫鬟忙上去倒了杯茶送到她手中,她接下茶杯,拿开杯盖并无心要喝的样子,又出了口气。      “老太太,您别担心,嫂子是个命好福长的。”瞧着高氏一直是在压着心里的不踏实,坐在炕床下左边第一个椅子上的顾家三太太阴氏开口道。   老太太半天把手里的杯子放到炕桌上,半口茶没喝,出了口气才说:“我不担心,我顾家的女人,都是福长的。”      虽这么说,老太太高氏的心里那还是不踏实。蒋氏生这一胎,不踏实的是全家上下,何止老太太一人。但若要论谁最不踏实,那还得数此时正在前院书房里等消息的顾国坤。   顾国坤便是莱国府的当家正主,袭了父亲莱国公的爵位。也便是顾名扬的亲爹,正在生孩子的蒋氏的丈夫。他和蒋氏已育有三子,两男一女,现在在生的这一胎,为第四胎。      顾国坤除了袭了顾家爵位,如今在朝中也是最为得宠的大臣,官至正一品太师,为三公[2]之首,拥有最高荣典,辅弼君王。   说到辅弼君王,顾国坤在朝中管的最多的是便是寻仙炼丹之事。平日里除了与皇上相会,管的最多的人,那也都是些传仙道说仙话炼仙丹的方士。      帝王皆是太平求长生,想生生世世把这片土地踩在自己脚下,不老不死,叱咤不息。寻仙问仙,炼丹制药,那是从始皇时便开始的活动。而汲汲营营半世,到头来不过都是一场虚妄。      庄穆帝登基之后,大庄王朝日渐繁盛,百姓富足,安居乐业,他也便在一些方士的诡辩言辞之中迷上了寻仙炼药。大臣之中,顾国坤也是深信此道之人,与庄穆帝一拍即合,所以才一路受宠至今,朝中无人能及。      许是诚心入了迷,自从蒋氏怀了这第四胎孩子开始,顾国坤就做了不少回怪梦。梦里种种迹象预示,这肚子里的孩子非凡胎,可助他成大事。所以孩子刚怀到四个月的时候,顾国坤已经把名字都准备好了,便是直接取名顾长生。      出口的话都是随风飘的,侯门贵府也从来不缺耳尖嘴杂的人。于是蒋氏肚子里的孩子没出生,就已经成了各家盼着见真身的对象。   这会儿遭遇了难产,心急心焦的可不就是一拨人么?在这一拨人焦心的时候,那也有在心里暗暗痛快的,自然不是人人都想蒋氏真生出个宝贝。生不出宝贝来打了脸,才是有些人想要的。      顾国坤在书房拿着狼毫大笔写字的时候手都在抖,他自然不觉得孩子是生不出的。既有仙人指示,那孩子必是会平安不恙。虽这么坚信,却也还是心有担心。孩子一刻不落地,他都心下难安。      就在手抖得狼毫都拢不住墨的时候,外头响起了闹嚷之声。顾国坤心头一紧,把笔随便往砚台上一搭,急忙往外去。毛笔不稳,从砚台上滚下来,酝湿了一大片宣纸。   到了外头,目光所及正院中蒋氏院子上方,只见忽地闪出一道白光,飞入天际不见了。      “你瞧见没有?是个什么东西?”前院中小厮聚在一起,交头接耳道。   “我瞧着是一只鸟,但没看仔细咯。”   “难道真如老爷说的,太太这胎是仙人转世?”      就在顾国坤眉心皱起来,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主抖起来,直掐成一个拳时。二门内有一小厮慌忙跑出来,冲到这边就大喘气道:“老爷,太太生了!”      ---   [1]瓦子:看戏听曲的娱乐场所,里面有围栏高台,为勾栏。又称,瓦子勾栏。   [2]三公:中国古代朝廷中最尊显的三个官职的合称,在本文就是太师、太傅、太保啦。 正文 第二章   顾国坤听了这话,哪里还有心情顾别的,拂袖就急急进了二门往正院里去。脚下步子生风,便是不歇半刻。那小厮微弓着腰慢跑着跟在他旁边,一直道:“说是个女孩儿,这会儿大夫正在里面瞧太太呢,想是没大碍的。”      顾国坤抿唇不说话,半天道:“你一直守在外头,可瞧见有什么异样没有?”   “有有有。”这小厮连声道:“太太屋里飞出只白凤凰,在场的人都瞧见了。”   顾国坤心底默默踏实了一点,心想仙人托梦,果真不是欺人的。如此这般,他腰杆子又挺直了几分。      到了蒋氏院中,下人通报一声,原本在蒋氏屋里的妇人们都去了暖阁回避,唯留下老太太高氏和一些丫鬟婆子。   顾国坤到屋里,见稳婆已经给孩子洗干净了身子,正放到早备好的红底白花绣样缎面的襁褓里打算包起来。他去到大夫那边,看着大夫问:“我家夫人怎么样?”      大夫断了脉,只道:“夫人失血有些多,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便是需得好好调理。接下来的日子,断不能劳累费心。稍有不慎,留下些病症来也未可知的。”      听了这话,顾国坤眉心蹙了蹙,又道:“劳烦您把方子开一下,再跟丫头们交代一番。”   大夫应声拿起药箱出去,蒋氏房里的大丫鬟珠玉跟出去,拿了方子记了大夫的话便派小厮去抓药,后又把药煎上。      屋里稳婆给孩子包襁褓的时候,但见孩子的一只手紧紧攥着,怎么也不松开。掰了半天无果,便只好就这么把孩子包了起来。      “老太太、老爷,姐儿这手劲真大,攥着个小拳头,死活掰不开。”稳婆把孩子往奶妈子怀里送,一边还笑着道。      老太太高氏却是眉心一跳,和顾国坤互看了一眼。才刚孩子落地的时候就有异常,可得要看个究竟的,便道:“你抱过来我们瞧瞧。”   “诶。”奶妈应上一声,麻利地把孩子抱到老太太和顾国坤面前。      顾国坤先伸出手来,见着这肉肉的一团孩子,有点无从下手之感。老太太高氏见了,抬手在他胳膊上打了两下,“你过去,我来看看。”      “是,老太太。”顾国坤只得往旁边退了一步。   奶妈子把孩子往高氏面前抱,高氏伸手慢慢把孩子的右胳膊拿出来。这嫩生生的小胳膊,真怕一不小心给拿碎了,高氏嘴里直说:“瞧瞧瞧瞧,真是个可人儿。”      孩子的右胳膊被高氏拿了出来,果真是攥着一个小拳头。高氏伸手去掰了一下,只觉这孩子攥得十分紧,愣是没掰动分毫。高氏心下生疑,又掰了一下,还是没掰动。   高氏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奶妈子,最后看向顾国坤:“你来掰掰看。”      “是,老太太。”顾国坤应了话,把袖子往上稍捋了一下,过来把孩子的小手捏在手指间。这手真的是太小了,却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劲。顾国坤先使劲掰了一下,纹丝不动。又掰了一下,这才有些松动。      高氏瞧着他也费劲,自己在椅子上动了动,坐正了身子看着顾国坤道:“大夫呢?快叫回来,叫他再瞧上一瞧。”   顾国坤忙又打发了丫鬟把刚走的大夫叫回来,大夫被带进屋,老太太便说:“还要麻烦你,快给我们瞧瞧,我这小孙女是不是个手心长一块儿了,怎么张不开呢?”      大夫应了声,又过去看刚出生的孩子。过去瞧了半天,也动了手,半天出声道:“老太太,手心没有长在一块儿,像是手里攥着个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快抠出来瞧瞧。”高氏听得大夫的话,眼睛一睁,急声道。      大夫和顾国坤都是费了半天力气,在要抠动孩子的手时,孩子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好似誓死不愿松开手里的宝贝。   孩子一哭,老太太高氏便心疼得慌,忙出声阻止道:“罢了罢了,就让她攥着吧。”      “可是……”顾国坤还是很想知道孩子手里攥的是什么的,他心心念念盼了这么久,只差这一步。但又转念一想孩子刚出来,他是有些过急了,便也松了手,把孩子胳膊塞进襁褓里。   这会儿没了大夫什么事,也就辞过拿上药箱退出了屋子。      大夫一走,老太太这才真真儿把注意力转移到孩子身上。她脸上带着笑,伸手让奶妈子把孩子抱过来,自己接了抱到怀里:“我的乖孙女儿,祖母抱……”   在高氏哄着孩子的时候,蒋氏的大丫鬟珠玉把煎好的药端进了屋子。顾国坤看着珠玉喂了蒋氏药,才有些安心下来。      高氏在旁边哄孩子哄得高兴,忽想起一件事来,便开口道:“你取的那不是女孩儿的名儿,快换个名字罢。”   “老太太,取好的名儿咱们改它干什么,你给姐儿取个乳名就成。”顾国坤是打定了主意不管男女都叫顾长生,这名字不改。      老太太拿他没法,只得自己给顾长生又取了个乳名。想想家里女孩儿都是草字头一个单字,最后就定了个“荀”,荀姐儿。   定了乳名,老太太也不再留顾国坤,便让他回前院去了。      顾国坤一走,避在暖阁的人这才又都到了屋中。早就躲着竖尖了耳朵听屋里的动静,这会儿便都争先恐后来看孩子。甭管真心假意,都是满脸喜切的笑容。      “老太太,你说咱们荀姐儿……是哪个神仙转世的?”   顾家三房三太太阴氏,从来就是老太太高氏面前的红人儿。老太太喜欢她,所以她常会有些别人不敢问不敢说的话。她语气场合得当,老太太也鲜少恼她的。   这会儿笑笑玩闹似地问出这话,老太太高氏便睨了她一眼,也是嘴角含笑道:“你别给咱们荀姐儿戴高帽子,咱们就是个普通的奶娃娃。”      阴氏脸上笑意不收,反而更盛了,只道:“看老太太您谦的,那飞出去的白凤凰还能是假的?咱们可都瞧着呢。”   因为蒋氏生了个宝贝,高氏心里是极欢喜的。这会儿不大表现,暗着乐罢了。      +++      顾名扬也是在竹青的叫唤下到院中瞧见了蒋氏院子里的异样,之后又在院子来回踱步许久,再到屋里喝了几杯茶。      大庄朝百姓愚昧者居多,鬼鬼神神仙仙的事情也是信者居多。当然,这些人当中不包含顾名扬。对于长生求仙之事,顾名扬一直是反对的。就他瞧着,当朝者很有可能因为寻仙之事误了朝政,误了国之建设!      就自家老子也痴迷寻仙炼丹之事,顾名扬一直希望出个事情让顾国坤清醒过来。之前家中传出蒋氏怀有仙胎的时候,他就一直等着这事打顾国坤的脸,好让他直不起腰搞那些仙仙鬼鬼的事情。可没成想,蒋氏院子里竟真飞出了白凤凰。      顾名扬的夫人莫氏一直在蒋氏屋里,一直等到老太太带着婆子媳妇奶妈子把孩子抱回自己院中,才跟着其他人一起散了。蒋氏则由自己房里丫鬟婆子照看着,先需静养。      这莫氏学名莫绮烟,比顾名扬小有三岁,父亲乃为正二品参知政事,与顾家门当户对。莫绮烟为人处事温柔稳重有分寸,平日里顾名扬对她也是相敬如宾、尊重有加。   这会儿从蒋氏院子里回来,莫绮烟进屋见得顾名扬还没睡,便道:“大爷,你还没歇下呢?”      那边梅香和兰心出去打水,顾名扬从床上起来,下了脚踏,到桌边坐下,仰头看着莫绮烟道:“太太生了个姐儿?当真是个仙胎?”   “怕是错不了。”莫绮烟也在桌边坐下,看着顾名扬:“孩子生出来那会,飞出个白凤凰。后来,手里还攥着个东西。”      “什么东西?”顾名扬微皱了下眉。   莫绮烟慢摇了一下头,“不知,老太太、老爷和大夫都看了,愣是没让荀姐儿把手张开,攥得死死的。”      “一个刚出生的毛孩子,那能有多大的劲儿?”顾名扬不信了。   莫绮烟还是看着他,“你劲大些她哭呀,老太太一看孩子哭,哪有不心疼的,便不让掰扯了。谁不好奇?都想那手里到底攥着个什么东西。”      顾名扬轻出了口气,“这事儿当真稀奇得紧。”   “有什么稀奇的,那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这些事呢。”莫绮烟笑着道。   这边说着话,梅香和兰心便把水打了来。顾名扬让到一边儿,两人服侍莫绮烟梳洗了,方泼了水退出了屋子去。      足足折腾了一个晚上,等夜再深些,府里各院的人才都歇下。除了各处上夜的婆子小厮以及在厨房煮红鸡蛋的婆子丫鬟还在闲说这事不能睡的,还有一个没睡的那便是刚刚重生出娘胎的顾长生了。      右手攥了那么久,可不是已经攥酸了么。她在襁褓里悄悄松了劲,用婴儿的眼睛看着这黑乎乎的屋子。模模糊糊的雕栏花窗,是她记忆中家里的样子。   拿不老不死换一回重生,她果真又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自然不能走前世走过的老路。前一世她也是个痴迷长生的,汲汲营营一生,确也是得到了,但代价是家破人亡。最后只剩孤身一人却又不能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拥有过。      这一世,她要保顾家一家平安,过最寻常富贵人家的日子才好。踏踏实实圆圆满满,嫁人生子,生死轮回。 正文 第三章   莱国府厨房,灯火不熄,摇得一屋子通亮。几个媳妇婆子正在几口大铁锅里煮鸡蛋,还有两个在中间案桌上剪红纸,一沓一沓地摞起来。这一边剪着红纸,那上眼皮和下眼皮就直打架,就要粘到一起去。      鸡蛋熟了,厨房的管事媳妇赵家的和另几个婆子一起,拿着大漏勺把鸡蛋都捞出来。赵家的没出声,那旁边的婆子捧了一篮子的鸡蛋往案桌上放去,一边开口道:“白日里已经做了那么些红鸡蛋,非要咱们熬着这通眼子再多做这几锅,折腾谁来?”      “还是大太太管家时好些,心慈能顾着些咱们的死活。这三太太,哪里把咱们当个人看。定好的规矩,她便是说改就改的,闹得咱们连个歇的时候都没有。”坐在案桌边的婆子拿起一个鸡蛋,用湿布子擦了擦,边拿了张红纸往上擦。      “咱们做奴才的,不就是主家的一条狗,你承望怎么着?把你当菩萨供起来不成?”那边管事媳妇赵家的还一直捞着鸡蛋,被锅里的热气蒸得满头汗。      擦红鸡蛋的婆子听了这话不乐意了,却也不好发作什么,只暗撇了了下嘴道:“是咱们当神仙似地供着他们,你这话不是成心臊我么?咱们不眠不休地在这里干活,还连句抱怨也不能有了?再者说了,一天从什么时候开始干活,干几个时辰的活,那都不是定好了的么?她随便一句话,就没我们日子过了。”      一提到神仙,那其他的人就想起了大太太蒋氏刚生的孩子,直无视了她的话道:“你们说呢,大太太还真是个有福气的。生的大爷年纪轻轻就做了三殿,大姑娘那也是知书达理水灵儿的人儿,二爷也是小小年纪就进了国子监读书。眼见着都是抱孙子的人了,又生了这么个宝贝。这福气,还真不是一般人比得来的。”      “大太太有福那是理应的,心慈人善,不像有些人。”擦鸡蛋的婆子又开口接话道。   “你有的怨言,咱们都有。”话题没绕开去,另一个擦鸡蛋的便接话道:“她管家这么些日子,那对她有怨言的能是只有你我?等大太太身子好了,也就没她什么事儿了,咱就等着吧。她一个三房的,迟早要分家搬出去的。”      “正是这话。”赵家的把鸡蛋捞完,拿过这边来放下,也坐到案桌边,摸了一沓红纸过去,“咱们急什么?忍也不过再忍几个月,等大太太身子好全。”      “说到这话,我竟有些不明白了。因着大太太怀身子才把这管家的差事给她的,又叫大奶奶从中协助着。她倒真把自己当正主了,那派头架势就不叫人喜欢,又是狠命严苛只把下人当狗的。她弄得全家上下都不满她,图什么呢?”鸡蛋煮好了,几人都坐下擦红纸。      “你说人图什么哟?自然是不图咱们下人喜欢不喜欢的。”赵家的又道:“人图的是老太太高兴,这回管家的事不就是老太太给她的。她作践我们下头人,还不都是为了上头人高兴。”      “老太太高兴又如何?能真把这整个家给她当不成?别说三老爷连大爷都不如,就她也是不能跟大太太比的。到府上也有三年了,不过就生了个姐儿。”      这话起头讲了起来,几人便是坐着擦红鸡蛋也没了之前那般强烈的困意,直把三太太阴氏祖宗八代都拿了出来在话里过过。      “咚!——咚!咚!咚!”   也不知说了多久的话,几锅的鸡蛋也都染了七七八八,外头便响起了四更天的梆子声。赵家的听到打更声,忙起身道:“今儿个十五,是老爷和大爷要上朝的日子,得把吃的做上。”      “你也是瞎忙活,做的东西老爷和大爷哪回吃过?觉都不够睡的,哪里能留出空来吃东西?哪次不是便宜了那些个饿嘴馋腮的?”另一个婆子道。   赵家的不管这话,自顾去洗了手把该做的东西做上。      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即便头一晚闹到很晚,顾国坤这一回还是挺早便起了床。丫鬟服侍梳洗罢,换上朝服拿了笏板,又有小厮搬了数筐红鸡蛋,跟着他一起往大内[1]去。   大内在旧城中部,莱国府在旧城外,需得入了朱雀门从御街一路往北。      照理说一家父子,上朝合该一路同行的,但顾国坤却是鲜少和顾名扬一起去上早朝。人也纳罕这事,但毕竟不知这父子是故意在朝中疏离只为避嫌,还是真的素来不合,余下只是猜测罢了。      于文武百官来说,上早朝是件苦差事。早起不说,行路也是个大工程。到了大内门前,自然是要下轿下马的,再徒步往朝堂里去。   每日能在宫门打开的时候到自然最好,但多者还是会早些到,毕竟上朝迟到惹得龙颜大怒那可承受不起。      原庄穆帝初登基那会儿,十分专心朝政,便是日日要早朝。后来朝中大小诸事慢慢得以掌控,后变为逢双日上早朝。到如今庄穆帝心在寻仙炼丹,忙时便还是逢双上朝,不忙时便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上三次便罢。若平时有要事,私下呈奏便可。      顾国坤带着红鸡蛋到宫门宣德门外时,早有好些朝臣在待漏院[2]等着了,交头接耳少有这天儿还没亮的时候商讨国家大事的,说的不过都是:“又冷又饿的,这宫门还得有几刻才能开,去吃个烫面吃不吃?”   “吃,我与你一块儿去。”听者附和道,随即便寻着卖粥粉的小贩而去。      见了顾国坤,又都稍停步子行礼招呼,又说:“顾大人,可是在家吃了东西来上早朝的?”   “诶?这回不止吃了东西,还给你们带了东西。”顾国坤说着就让自家小厮把带的红鸡蛋都拿出来,每人散两个。      人见了红鸡蛋都眼睛一亮,只道:“顾夫人生了不是?哥儿姐儿?”   “哥儿姐儿不重要。”顾国坤脸有笑意,总归是他的大福星。      “我可听说了,好些人瞧见莱国府上飞出了东西。”不在顾国坤面前的,接了红鸡蛋也议论起这事儿。   “早有闲话从莱国府里传出来,说顾夫人这一胎是仙胎。”另又有一人接话道,话刚说到这,瞧见顾名扬到了待漏院,忙拉过来问:“顾夫人真生了个神仙?”      顾名扬原就郁闷这事,哪里还想提它。再见着顾国坤乐呵呵地带红鸡蛋来发,真是闹不明白自家这老头子在干什么呢,心里更堵得慌。就这会儿瞧着,顾国坤哪里有太师的样子。他是冷沉严谨惯了的人,素来不喜欢这些俗务之事。      这事情没叫人议论透,宣德门便开了。文武百官把说话的声音一压,闲散架子收掉,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掌了灯结伴往宫里去。   原以前百官进宫上朝也不准掌灯,有人摸瞎掉进了御道上的御河中,吃了一嘴小鱼苗,这才让掌灯入宫。      到垂拱殿按位站立上早朝,与平常无异,不过是上奏商讨,你来我往。整个朝堂之上,敢说真话实话的人不多。多半都是保着官位,深知“伴君如伴虎”而小心翼翼的人。   这国家大事说着说着,不知谁的袖口里掉出个红鸡蛋,咕噜噜就滚到殿中间去了。庄穆帝的目光也便跟着红鸡蛋一直到殿中间,顿时朝堂内寂静一片,红鸡蛋成了主角。      殿里所有的大臣都绷着脸,微颔首谁也不敢抬起来,只敢用余光瞄一瞄那只大胆的鸡蛋。   庄穆帝的目光从鸡蛋身上移到百官身上,逡巡一番,最后对旁边微弓腰拿拂尘站着的大太监道:“罗福,捡上来。”      “是,皇上。”这叫罗福的大太监忙下了台阶,跑到殿中间把红鸡蛋捡起来,又跑上台阶把鸡蛋送到庄穆帝手中。那把红鸡蛋弄丢的大臣,早湿了后背,抱着笏板的手心里也全是汗。   庄穆帝捏着鸡蛋看了半晌,才慢悠悠开口道:“顾太师,假使我没记错,只有你家有这喜事吧?”      顾国坤见庄穆帝跟自己说话,忙去到殿中间,把腰更弯下一点,“是,皇上,此红鸡蛋确为微臣所散。”   庄穆帝瞧着顾国坤,把红鸡蛋握进手里,又说:“怎么没给朕准备两个?”   “皇上,臣不敢不惦记皇上,早给皇上准备了,打算下了朝给皇上。”顾国坤官腔满满道。      “好了。”庄穆帝把手搭到龙椅椅把儿上,“还有事要启奏没有,若是没有,退朝。”   文武百官无事启奏,这便退了朝,顾国坤却因为红鸡蛋的事儿没能走,而是跟着庄穆帝去了文德殿中。      “生的男孩儿女孩儿?可是如你梦中所说,是个仙胎?”到了文德殿,庄穆帝到炕床上坐下,开口便问这话。   顾国坤自然不敢私自坐下,站在庄穆帝面前微俯着腰道:“回皇上,生的女孩儿。出生之时屋里飞出个白凤凰,后发现手里攥着个东西。”   “什么东西?”      ————   [1]大内:皇宫皇城。   [2]待漏院:百官晨集准备朝拜之所,在宫门外。 正文 第四章   顾国坤少不得又在这圣人面前把顾长生出生时的种种说了,说罢仍旧微弓腰站着。庄穆帝稍看了顾国坤几眼,转身去端茶杯子,用杯盖拨了拨浮沫。一边喝茶一边在心里想道,别的帝王所没追求到的长生不死,莫不是真能叫他得到?那也是上天给的大恩赐了。      “你且回去再看看,你这闺女手里到底攥了个什么东西,再来跟朕说。”庄穆帝想罢,放下茶杯道。   “是,皇上。”顾国坤行礼应声便要出去,却刚要转身的时候又被叫住了。      庄穆帝面无甚表情地瞧着他,顾国坤不明所以,于是庄穆帝又稍稍挑了一下左眉。顾国坤真想抬手擦额角的汗了,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个意思?==      “给朕带的红鸡蛋呢?”庄穆帝幽幽开口道,还是那副表情瞧着顾国坤。   顾国坤真抬手擦了一下额角,忙地低头去袖子里掏红鸡蛋。亏得自己机警,带了两个进来,否则这还真下不来台呢。      庄穆帝接了顾国坤给他递过去的红鸡蛋,又瞧了他一眼道:“跟了朕这么久,怎地还这般不灵光?”   顾国坤额角又平添了几分汗意,一抬眉就知道在想什么的灵光程度,那得是肚子里的蛔虫才可办到啊!      +++      蒋氏是在天儿大明的时候醒过来的,只觉身子极虚极弱提不上一丝的劲儿,简直不是自己个儿的了。心里当下想的却是……自己生的那个小祖宗呢?      蒋氏的大丫鬟珠玉半睡半醒地在蒋氏的屋里守了一夜,这会儿正坐在蒋氏床前的杌子上托腮眯着眼打盹。正梦着自己掉进一泥沟子里,惊得浑身一抖,醒了,便见得蒋氏也睁开了眼。      “太太,你可算醒了。”   珠玉忙地起身,又唤来其他丫鬟,打水的打水,去厨房吩咐做吃的自去厨房。听着蒋氏要孩子,又支个小丫头去老太太屋里叫奶妈子把顾长生抱过来。      这会儿顾名扬下朝回来,正在老太太高氏屋里请安。道了声安也没要走的意思,只杵着说要瞧一瞧大太太给他新添的妹妹。   老太太笑着道:“你果真对弟弟妹妹上心些,就多带带名弘。”人老贼精的,哪里不知道顾名扬是想瞧顾长生手里攥着的东西。      只这孩子也蹊跷,死攥着手就是不松。即便睡着的时候松了些,等有人要碰时,又立马转醒大哭起来,警惕得很。见着如此,那老太太高氏更在心里认定了,这孩子定不是一般凡胎俗物。      顾长生自然也不买顾名扬的账,瞧着他要把自己的小胳膊拿出来,“哇”的一声就哭了。高老太太听得孙女儿哭,只管出声阻止:“名扬,荀姐儿不松手你也别硬着来。她还小着呢,你别伤着她。”      高老太太既这般说了,顾名扬没有再下手的道理。只瞧着这皱巴巴的肉团子,心里暗想道,难不成你能攥一辈子?若是真有东西,那必得要叫人瞧见的。若是没有,还真是刚生下来就会装神弄鬼,不愧是顾国坤的种!      如此这般,顾名扬便不再留,要出去。刚跨过门槛,迎面撞上高氏屋里的一个四等丫鬟,平常便做些洒扫喂雀传话的活计,便问她着急忙慌做什么。   见了顾名扬,这丫鬟自然依着礼数问声安,又说:“太太屋里的来传话,说是太太醒了,要看看荀姐儿,让奶娘给太太抱过去。”      高老太太在里头坐着就听到了外面说话,没等这小丫鬟进去,就对自己房里的大丫鬟道:“你让奶娘抱上荀姐儿,送过去。做亲妈的,还没瞧见孩子呢。”      “诶。”丫鬟应了,又去吩咐奶娘。   奶娘早把被顾名扬惹哭的顾长生哄好了,这会儿便抱着,并着另外几个婆子往蒋氏房里去。      因着蒋氏大伤了身子元气,高老太太早有话,叫顾名扬以及其他几个弟弟妹妹这段日子都不必去给蒋氏请安,让蒋氏静养着身子。便是其他人,也要少去劳烦她,别给她找事。因而顾名扬这会儿也不往蒋氏屋里去,自往前院书房去了。      奶娘抱着顾长生到蒋氏屋里的时候,珠玉已经服侍蒋氏擦了脸洗了手躺下了。也吃了些东西喝了药,全是回血补血的。   “老奶奶定了,叫荀姐儿是吧?”蒋氏有气无力道,没那力气哄孩子,便要过去放在自己旁边看着。      “是了,太太。”奶娘应道,又说:“姐儿落地的时候,还飞出个白凤凰呢。”   蒋氏面色偏白,嘴唇上也是白白的一层,嘴角含着寡淡的笑意,眼神里却是温暖不已。她看了顾长生半晌,并未搭奶娘的话。飞出白凤凰和手心里攥东西的事,珠玉早絮絮叨叨都跟她讲了。      “你们下去吧,留着荀姐儿让我看着解解闷儿。”看过顾长生,蒋氏方才看向奶娘这么说。   奶娘不放心,还有话说,珠玉却拦了道:“咱们先下去吧,荀姐儿若是饿了,太太必会叫你的。”   奶娘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弓了身子便跟珠玉一行人退出了房子。      蒋氏刚醒过来那会是念子心切,想见一见把她折磨得这么惨的小祖宗。后听珠玉说了那些奇事,便更想看看自己生的这娃娃,再看看她手里到底攥着什么东西。   如今瞧了一会,眼皮子便有些重,也没瞧出这孩子有什么不同来。      顾长生也盯着蒋氏,眼珠子一动不动的。见过了亲爹顾国坤,也见过了亲祖母高氏以及大哥哥顾名扬等人。这会儿再见着这亲妈,顾长生才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又活了。   有了这一大家子,她顾长生才能算是活着呀!      就前世来讲,顾长生是顾国坤老来得女,又是他口中所说的仙人转世,顾家这一家,从高老太太到蒋氏,到顾国坤到自己的大姐姐顾芸,再到二哥哥顾名弘,都是非常疼爱她的,只把她当个活宝贝宠。      亲兄妹中,便只有大哥哥顾名扬跟她的关系最是生疏。一来顾名扬年纪轻轻就在官场上混,锻造出了算计老成冷严的性子,多半亲近都是装出来的。二来,他也是不喜顾长生这不寻常的出生。三来,便是顾长生前世跟着顾国坤一起着迷寻仙炼丹药的事惹他不愿亲近。      如今顾国坤还是皇上面前最得脸最受宠的大臣,顾家的地位也是其他官宦之家不能比拟的,可谓如日中天。皇上对顾长生也是另有青眼,在庄穆帝仙去之前,顾家的日子都不难过。顾家落难,便是从庄穆帝仙去,太子登基开始的。      而这所有的一切,认真推算起来,那都跟顾长生有着环环结结的紧密关系。而顾长生觉得,那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胎里带出来的东西惹的。这一世,必不能叫它出来见了世咯。   若要它不能见世,如今能赌一下的,也就是蒋氏了。      前世的蒋氏虽也是个拜佛信道的,但她并不是十分赞成顾国坤和庄穆帝的寻仙炼丹活动。她不知这世上是否有仙山,仙山上是否住着神仙。她只知,活一时过一刻,能一世平安已是足矣,不奢望那长生不老的事儿。      居内之人,自不好多劝顾国坤这些话。于是蒋氏常跟顾长生讲,怎奈顾长生前世亦觉迷恋不老不死,钻进了了长生不老的套子里,再没出来过。   这一世,便要好好惜福才是了!      母女俩各有心思地对视了一阵,蒋氏嘴角笑意越发浓重,虚着气息开口道:“荀姐儿,你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呢?可能让为娘的一看?”   蒋氏不过是自说自话呢,刚出生的孩子,能听懂个什么?却不成想,顾长生蹬着腿笑开了嘴。      蒋氏一怔,当下便觉有戏,把头更偏了偏道:“荀姐儿能听懂我的话?”   顾长生费力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能说话可真是费劲得很呐,心里只盼着母女能同心。      蒋氏也是一步一试探,将顾长生的右胳膊从襁褓里拿出来。都说顾长生被人碰着手就是要大哭,这会儿却只是笑。蒋氏也在心里乐开花了,暗道果真是自己肚子里出的,还是跟自个儿最亲。      把顾长生的胳膊拿出来后,果见得她攥着手心呢。蒋氏将手移过去,也不掰,只道:“娘亲不叫旁人瞧见了,荀姐儿松个手罢。”      顾长生也没直接松了,虽她是有仙胎的名头,做出点出格的事情也算不得大事,但自己想着还是不要太出格得好。是仙还是妖,那还不全凭人嘴巴说的。      蒋氏见顾长生只是笑,没有其他动作。她又试探着上去掰顾长生的手,见顾长生不哭不闹的,这才放下了心把她手里的东西给抠了出来。      顾长生手里握着的东西样貌倒也不稀奇,形状便是个透色的水滴。但稀奇在它透到好似无物一般,中间裹着的一滴是血红色的,红得古怪又瘆人。   蒋氏在仔细瞧中间那一点红时,便是被惊得缩了下眸子,忙地一把攥住了。      心头空落落的,好一会儿才找着碰了地的感觉,蒋氏生生咽了口气。她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但觉得必定不是凡物。若是一般的东西,她瞧见了怎会如此不受控地心慌,眸子也要缩一缩呢?      而顾长生原本满实的手心空了,只在心里暗暗祈祷:太太您可别张扬别交出去啊! 正文 第五章   顾长生刚在心里默默祈祷罢,就见蒋氏悄悄把那东西塞进了枕头下,又顶了口气把珠玉叫进来,说:“镜台下有一排屉子,你去最右边那一个,里面有个荷包,紫底荷花绣面的,拿来给我。”      珠玉应了话,到底不知是什么珍贵物件,要劳烦蒋氏这么惦记着。这都躺下不能动了,还顶着气叫她进来拿个荷包。珠玉有心劝蒋氏静养着身子少操些心,便絮叨了几句,拿了荷包过来。      蒋氏接了荷包,又抿出些笑来说:“知你惦记我,少说两句罢,再说我耳朵该疼了。”   蒋氏为人极具亲和力,素来与珠玉也是主仆亲近,不似别个那般主是主仆是仆的。这会儿珠玉自是也没噤了口,只说:“太太自己念着身子不好,注意些,哪里需要我说这些话?”      “我没别个事了,你且去罢,有事再叫你便是了。”蒋氏接了荷包,并不留珠玉在屋里。   珠玉掀了帘子出去后,蒋氏便拉了荷包的紧口,从里头掏出个玉来。玉也不是甚好玉,成色平平,上头两面分别镌了四个字: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原这玉是蒋氏怀着顾长生的时候去旧城中的大相国寺里求来的,开过光,用来保平安的。后因为顾国坤一直怪梦道这胎非凡胎,蒋氏便没把这玉拿出来过,只因那玉上镌的八个字太“合时宜”了。      蒋氏也没那心思再细瞧这块玉,如今能救一救急的,也就剩这么个东西了。瞧着荀姐儿死攥着那东西就是不想叫它面世的,也正合了她心意。倒不如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给调了包,左右那寺里求来的玉是个死物件,不能叫人折腾出什么花来。      顾长生默默看着这一切的时候,蒋氏已经把玉塞进了她的右手心里。顾长生也乖乖攥了,动了动小脑袋,嘴里吐出些口水沫子来。      蒋氏把塞进枕头下的水滴子再拿出来,塞进荷包里,拉紧压到床席下,这才安了心。躺着长长悠悠地出了口气,再偏过头来看顾长生,又自顾自地说了句:“娘亲只想你过寻常日子,你可得明白你亲娘的苦心呢!”   谁个知道这小东西听得懂听不懂呢?      而顾长生见蒋氏正与自己同心,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也便落了地。总算总算,没白费她死攥了这么长时间。   心里的石头刚落地,那边就湿了裤子,于是只能以哭声来解一解心头尴尬。      奶娘听得哭声,自进来抱孩子,嘴里念叨道:“小祖宗诶,又是怎的了?”   “想是湿了尿布子。”蒋氏微偏了一下头说:“我也看乏了,要睡会,你且抱去老太太屋里哄着罢。等我好些,再抱过来我瞧瞧就是了。”      奶娘应着话,怕再扰着蒋氏,忙把顾长生抱往高老太太院里。进了屋便是解襁褓换尿布,好一阵忙活。      +++      顾国坤在宫里给了皇上红鸡蛋,下朝到家便听说蒋氏醒了,忙到蒋氏屋里去瞧瞧。瞧了蒋氏,又带着红鸡蛋等一应喜庆物件到蒋氏哥嫂家报喜。顾老太师老来得女,这一回可忙得不轻,倒也忙得乐呵。      外头的事由顾国坤张罗,那内院里的事,自然还是由掌着家的三太太阴氏管办,莫绮烟从旁协助。名头上说是协助,却因阴氏独断,莫绮烟性情温软不喜出头,又是刚过门不久的媳妇,能插手的地方便不见得有几处。      不消几日,旧城内外多数官宦之家便都得了顾府得女的喜讯。生养之事多是人见惯了的,没的稀奇可说。偏顾长生的出生的稀奇得要命,让很多人想要瞧上一瞧。   初次得见,自是顾长生的洗三礼。      人在那艾水盆子里瞧见这小肉团子,并未瞧出稀奇来。又有人稀奇她手里攥着的东西,只顾家人不拿它出来,别人也见不到,便又给诸位官家人留了道悬念——等满月礼再来瞧罢,兴许那时就松开手了。      直到满月礼那天,顾长生也未把手松开给大伙看。倒不是她不想松,而是旁人都惯着她,知道她不愿意松手,此后都没硬着来过。唯有平日里洗澡擦身子的时候,奶娘掰开给擦个手心,又把玉给塞回去,并不让它离了顾长生。   就像那在透色玻璃窗上撞久了的苍蝇,拿了玻璃倒也不敢去撞了。      “老夫人,奴才瞧着那是块玉咧。”奶娘抱着顾长生玩,这么跟高老太太说。   “你瞧见了?是什么玉?可有什么稀奇的?”高老太太听言,睁大了干皮褶皱的眼睛问。   奶娘摇头,“没瞧出来,等荀姐儿自个儿松了,再不攥着了,再叫人好好瞧瞧。”   高老太太应了,也不急这事儿。左右东西在顾长生手里,跑不到别人那里去。      于是顾长生就这么握着那块没什么大来头的玉,一握就握成了习惯。心里想着,算了罢,自己可算是骑虎难下了,就握着罢。等找着个好的机会,再张开给大伙瞧瞧,这真是个一点都不稀奇的物件儿呢!      顾长生过了满月,蒋氏自然也跟着出了月子。养了一个月,身子好个大半,还是不能劳累的。又因人也上了年纪,便更没有那精神去管这管那。好在,蒋氏是个心宽的,凡事有把握有分寸,鲜有着急上火的时候。      除了自个儿,蒋氏也多想了一层。她想着,顾名扬的媳妇都娶了,自是要锻炼她管家的,这何尝又不是个机会?有那个刁钻狠辣的阴氏在,也刚好叫莫绮烟明白为人妇之后,大院内宅的生存之道再与做小姐的时候不一样的。      于是,蒋氏真就落了个清闲。      作为新生儿的顾长生,协同自己亲娘藏了胎里带的水滴子之后,也就真正享受起了作为国公府受宠小姐的生活。前一世自打记事就没仔细感受体会过的东西,这一世通通都补回来!      +++      莱国府老太太高氏统共生了三儿两女,大儿子便是顾国坤,袭了爵位做了高官。二儿子顾国垣也是个出息的,凭科考中了进士,得了个户部小官,生生做到了现在的户部侍郎。在三儿子顾国圻娶了阴氏不久,得了高老太太的准,另置宅院搬出了莱国府,也就是分家另立户了。      附着那“龙生九子”的老话,顾国圻便是顾家不齐芽儿的一个。顾国圻也是高老太太老来得子,打小就受宠。比自个儿的大嫡孙子顾名扬只大了两岁,却是不能与顾名扬比肩的,到如今科考不成,也未得个一官半职,仗着家底子厚徒逍遥罢了。      顾国圻娶的阴氏却又是个极要强的,生得面容便是较别人凌厉上几分,眼型细长,侧目一视就能叫人打心底里生出些冷意来。因着顾国圻是个不甘家的,庄穆帝在政官制又严,便是买官无门捐官无路,所以阴氏从嫁进门开始就一直盘算怎么巴结好高老太太,怎么让三房地位稳实些。即便最后真要分家,也不能让自个儿日子太难过不是?      哄好高老太太是一方面,对大房自然也是要哄的。毕竟如今顾家的家主是顾国坤,在朝中得脸受宠的也是顾国坤。再则才是,顾名扬三殿之职,高老太太身有国太夫人爵位,蒋氏有国夫人爵位。林林总总这些,真是叫人嫉妒红了眼珠子,也只能干嫉妒。      即便是再憋屈自己个儿,阴氏都没有不讨好高老太太和大房的道理。蒋氏身子因孕渐重之后,高老太太便让她来当内院的家,可见此前的心思都是没白费的。如今蒋氏又因难产伤了身子,瞧着不像是再会接管家事的,更像是老天爷给的机会。阴氏只在心里盘算,凭她再来者是谁,这个家的管事权,她都不会再让出去!      顾长生的洗三、满月阴氏全都办得尽心,一家子的眼珠子,她自然也要当成自己的眼珠子。事情办得好,高老太太才可能将管事权一直放在她手中。      如今快到了顾长生的百日,阴氏早吩咐了下人搜罗布料给顾长生做百家衣。她也特意吩咐了,多搜罗些好人家的布片儿,别要那些穷人家的,没的要不来东西还给人添事。便是要来了,那粗布麻衣的,也不能叫她顾家的孩子穿了。      除了百家衣,还要给顾长生置个长命锁,锁命锁长生。这事儿顾国坤亲自着了手,并找高老太太细商一番。高老太太养儿养女的经验足,自然是跟顾国坤授了一番经——京城中顶好的首饰铺子那还得数州桥以东东大街上的唐家金银铺、长命锁的链子万不能用金的,孩子太小承不了那个重……      顾国坤一一记下,便带着小厮家丁,拿了金银往东大街去,找了高老太太口中的唐家金银铺子。铺子里打首饰的老师傅,听着是顾家的,自又有一番较对别个人不同的尽心尽力。      原蒋氏生头三个孩子的时候,顾国坤都没这般大小事全数放在心上。这回顾国坤是怎么个尽心,怎么个天天眉梢挂喜不退,顾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瞧在眼里呢,私下里不过都说“四姑娘是个活宝贝”“老太太太太老爷心尖儿上的人”“大爷二爷尚且都不能比”…… 正文 第六章   操办过顾长生洗三、满月之礼,再到这百日宴,阴氏这会儿已经算是得心应手了。席面上菜色选办、酒水多少、请多少人备多少礼、何处迎客、几时送客,都安排得妥妥的。      顾家下人虽对阴氏有诸多不满,但见她每次事情都办得井然有序,也便是有怨处都在她为人上。若真是挑正经错处,也是难。那明面上,更是惧她七分,日子过得难处复难处。      下人没处挑主子的错,即便有处挑也没处说去。但主子若是想挑下人的错处,那就是一句话,打罚皆可随意的事儿。      下人怕阴氏,也是因为在阴氏接管内宅之后,不知打发了多少奴才。因都是不得脸的小人物,也便是传不到高老太太耳中的。又是哪个人能这般没眼色,鸡毛蒜皮的事儿都往自家老夫人那里说呢?      百日宴之后,顾长生自觉自己的身子更是可控了许多。脖子上挂着顾国坤给她打来的纯金瓣角镶红宝石的长命锁,时常就是躺在床上蹬着脚吐口水泡泡。奶娘瞧着她长开了许多,嫩生生得越发可爱,也是爱不释手。      这会儿已是三伏天的时节,处处都是热气灼燥的。顾府大小院子房里都放了许多冰盘,降降屋里的暑气。奶娘在顾长生头下放了个白瓷枕驱暑,却并不让她直接睡在凉席上,怕凉了身子,只在她身下铺了块云纹降色毡子。      顾长生的奶娘家姓陈,顾府的丫鬟们都叫她一声陈妈妈。这陈妈妈也是蒋氏从外头千挑万选挑进来的,家里不算十分殷实,却是个好人家的媳妇。行事小心稳重,不十分爱嚼舌根子。      蒋氏管家有一手,用人挑人自也是有一手。想她管了顾府内院这么多人,多有下人说她好的,说不好的也有,但少见。若是有夸赞,多半也是发出心腹里。厨房管事赵家的先也是得了蒋氏提拔,管了厨房之后便是百般尽心尽力——不做好分内之责,岂不是徒废了自家太太对自己的恩惠?又有什么脸呢?      就连高老太太都说,老大家的是个能人。她提拔的奴才,管着家里大小诸事,即便有了些权可张扬的,却也是少有仗势欺人的。后宅内院里,非得有这样的人才好。说罢又对阴氏和莫绮烟说:“学着些,你们以后各自掌家了,不能让院子里乱了章法,也不能叫人人心有怨气。”      每每这时候,阴氏面上都笑着应,再一番诚恳不已的夸赞言辞,哄得高老太太和蒋氏都高兴。嘴上抹了蜜的话,谁不爱听?   已到晚年不问世事的高老太太不管,蒋氏那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阴氏心里打什么盘算,她有什么猜不透的?      顾长生从出生到如今,家里的大小事情也是听了些许。她爹娘哥姐是什么样儿的人自不消被人说,她心里最清楚不过,都是上辈子处过的人了。但她不记得出生前后的事情,细算起来,只对三四岁时候的事情还有些影像。再往前的,有十分也忘了十一分。      陈妈妈这会儿给她喂了奶,又在床边哄着她午睡。又有一婆子姓宋,在床前桌边儿坐着,磕一盘瓜子。   陈妈妈哄了顾长生些时候见她没睡意,自己竟有些疲,便抬起头来说:“这伏暑天气你少吃些罢,没的吃出一嘴燎泡。”      “我内火可不旺,吃不出燎泡来。”宋婆子把磕出来的瓜子壳放到碟子里,也抬头看向陈妈妈:“姐儿睡了没有?”      陈妈妈转头看了一眼顾长生睁大了的眼珠子,笑着道:“精神着呢。”   “那就是不困了,你也别硬哄着她睡。”宋婆子伸手又去抓了一把瓜子。   陈妈妈果不哄顾长生了,逗了她一阵,又回过头来跟宋婆子说话。      宋婆子磕了几个瓜子,突压低了声音问:“这都多少时候了?咱们太太这真就打算撩开手不管家了?交给三太太了?我这瞧着,三太太那野心可是越来越大了。先前还遮上一遮,这会儿可不像还要遮的。”      “太太身子顶不住操劳……”陈妈妈刚说了这一句,便听得外头有丫鬟传话道:“太太,大奶奶来了。”于是忙闭了嘴,再不说话。      蒋氏原在正房里躺在软榻上,珠玉给她摇着扇子,她便小睡了一会儿。睡罢刚洗了脸,就听得莫绮烟来了,自又往炕床上去。珠玉给她倒了两杯凉茶,莫绮烟便到了炕床前。   蒋氏示意莫绮烟在椅子上坐了,又示意珠玉给她端了杯凉茶,珠玉说“要去厨房要些凉食来给太太奶奶吃”便退出了屋子。      “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遇着什么事了?”蒋氏轻拿杯盖,拨着茶水上的浮沫,低头喝了一口。莫绮烟这会儿来找她,非请安非串门,那自然是有事了。她清闲了这么久,莫绮烟才来找她,想来也是她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情。      暖阁里的宋婆子和陈妈妈噤了口,听到正房里的话,这会儿都亮着眸子竖尖了耳朵。当然,竖尖了耳朵的还有那个人都忽视的小不点顾长生。她的生活是顶没趣儿的,只能听些闲话来充实充实罢了。      正房里莫绮烟却是端着茶水不喝,放到椅子旁的几子上,半天开口道:“太太,老太太说了,您现在虽养好了身子却也是不能劳累,叫咱们别拿家里的事扰你。只是,这个事儿我琢磨着,不跟您说怕是不好。”      蒋氏确是因生顾长生大伤了身子,但她毕竟没到如高老太太那般不管不问只管颐享天年的年纪。家里又有三房在,偏高老太太又是个疼子心切的,她亲自有言不准人拿家里的琐事来扰蒋氏,面上是疼蒋氏,实则不过是放权给三房的意思。      蒋氏不管家的这段时间,宅子大大小小的事情,蒋氏虽不出声不过问,但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别个人不来说,珠玉也是耳聪目明带一张巧嘴的,没有听得十分说不全九分的事情。   这会儿蒋氏瞧着莫绮烟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眉心动了一下,只觉这事怕真不好,便道:“咱们娘儿俩还拘个什么?你说便是了。”      莫绮烟抿了抿唇,心里想着,来都来了,再不顾高老太太的话,且把家里如今的情况都跟蒋氏说了罢,于是开口道:“太太,自三太太管家之后,揪了不少下人的错处,能打发的都打发了……换上来的人……”      蒋氏这话听得明白,她知道阴氏在管家的过程中一直在暗暗给莱国府换血。从小角色开始,由下到上。高老太太怕是也知道零星点儿,只当不知情罢了。蒋氏也一直落得清闲当不知情,不过是觉得没动到管事的,还不需放在心上。      莫绮烟见蒋氏没的话搭,自己空咽了口气,又问:“太太当真不管这个家了?”      蒋氏听出莫绮烟这是盼着她出山呢,她却是有心无力的,只换了口气说:“我倒是想,却是不能。荀姐儿才这么点,我总要多活几年的。若是不能看着荀姐儿安心嫁人,我便是眼也闭不上了。所以,你得帮我接了这事儿不是?”      莫绮烟垂了垂眸,没把这事儿从自己肩头上卸下去,颇有些心神无力。原她被安排协助阴氏管家的时候,蒋氏就提点过她。性子温柔待人宽厚是好的,但不能没了度。凡事都有章法,只看怎么用。阴氏再刁钻狠辣强势的,她也要防着被全然挤出局。她虽矮一辈,却代表的是大房。      这会儿事情走偏了样子,莫绮烟眼瞅着自己这是没了站脚的地儿,没守得住一丝地位,平时性子再平稳也着急了,才来找的蒋氏。之前被揪错打发的还都是小奴才,但这次却是大事情。若是叫阴氏得了手,底下不知怎么作为呢!      蒋氏也是瞧出来莫绮烟在着急,却又不说究竟是何事,自己也有些被她温吞急了道:“还有别的事情没有?若是有,到底怎的了?你说与我听听,我才好给你拿主意。”      确定蒋氏不愿苦累着身子把管家之事收回手里,莫绮烟便只能自己个儿硬着头皮再揽着。心里又想到蒋氏虽不能亲自上阵插手,提点一二却费不了多少心力,便看着蒋氏,特还压了点声音说:      “荀姐儿百日宴之后,三太太核对了帐目与库房物件,说是多有东西不见其踪,与账面对不上的。一番询问私查下来,便认定是府上几位管事做了手脚,污了那些东西。只那几个管事的却又都不承认,说没拿家里的东西。三太太不像是要罢休的样子,我听说,她正与三老爷商量着,要去抄那几个位管事的家呢!”      暖阁里的陈妈妈和宋婆子听着外面说话声音小了,听不大真切,便知自家大奶奶和大太太咬耳朵。再竖尖了耳朵,也是听不到两人说的什么,便也作罢不听了。顾长生也蹬了蹬腿,嘴里吐出口水星子。      三人都没了偷听的心思,陈妈妈拿绢子给顾长生擦口水,宋婆子又继续磕起瓜子。没的一会,忽听“啪!”的一声,蒋氏怒道:“反了天了!” 正文 第七章   顾长生被吓得一惊,整个小身子连带粉团脸都抖了一下。陈妈妈见她人小怕被惊着了,忙把她抱怀里,嘴里一直念着“荀姐儿不怕不怕”“妈妈在这儿呢”……      宋婆子也被吓了一跳,这会儿瞪着一对干木眼愣在桌边,想着什么事儿能叫自家太太这般怒。转头看向陈妈妈,陈妈妈在专心哄着顾长生,她自又默默转回头来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儿。      蒋氏却在屋里起伏着胸口,大有压不下去之势。想莫绮烟会来找她,也是瞧出三房这举动,是想借她身子受损、莫绮烟刚进门争不到地位、顾老爷朝政缠身不问家中琐事,傍着高老太太把顾家内宅彻底换个主呢!      原以为阴氏只敢小打小闹挠个痒,哪知却也敢动这般心思,可不是反了天了么?!到底这个家还是顾国坤撑起来的,要不是,还不知怎么样呢!只怕狐狸尾巴也不能藏到这个时候,瞅着大房没人顶得起内宅,这才露出来。      莫绮烟眼活地上来给蒋氏顺气,只道:“太太莫气坏了身子,否则我便是那罪人了。以后再有事,还哪里敢再跟太太说呢?”   蒋氏闭眼缓了片刻方缓过来,冲莫绮烟摆摆手,叫她仍旧坐下:“这事儿我记下了,你再去试上一试,若是真不知深浅的……”下面的狠话蒋氏没说。      陈妈妈和宋婆子这话都听得稀里糊涂,也揣不出个一二三来。顾长生却知道,自己那心慈人善的老母亲是分人分事分时候的——真惹了她绝壁没好果子吃!      两人在房里又说了一阵话,便传来莫绮烟辞去的声音。珠玉也刚巧从外头回来,携了几盘子的冷食,留莫绮烟不住,便听得蒋氏吩咐:“端两盘给里头吃去。”      “诶。”听珠玉应了话,没的一会就进了暖阁,把东西放下道:“姐儿还睡呢?”   “姐儿精神头足,睡不了那么些。”宋婆子忙起身接了一下,又说:“劳烦姑娘给咱们送这些个。”      “过凉的东西太太吃不多,宋妈妈和陈妈妈多吃些,去去暑气,没那么些虚礼。”   “谢谢太太谢谢姑娘。”宋婆子一应把话都说了,珠玉到床边看了看顾长生,逗了她两下才又出去。      宋婆子端了一盘往陈妈妈手里放,定住了身子,在陈妈妈面前压低了声音说:“你猜三太太做了什么惹得大太太这般不高兴?大太太是要自个儿管家了?”      陈妈妈拿手在嘴边压了压,又皱眉摆了摆,意思是——咱别议论这个啦,主子们的事儿,凭他们去罢。嚼舌根子被听去了,恐会生事,不好!      +++      阴氏有这样的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是省时度势、温着火候,寻个可下手的机会。自从蒋氏有身孕不能管家至今,她也摸清了这顾府的门门道道。高老太太把家给她管,蒋氏非把莫绮烟塞进来,心思都摆在台面儿上。      阴氏也知道,比起莫绮烟,高老太太更偏爱她一些,不单单是因着她嘴巴甜会哄人。还因着高老太太打生了顾国圻,就多偏爱这小儿子一些。大儿子顾国坤是个有本事有出息,供着高老太太享福的。高老太太自己享福了,那也不能不惦记着自己的小儿子啊。      阴氏管家的时候,高老太太就说:“你放开了手做,没那畏畏缩缩的必要。把家管好,以后就让你帮衬着你嫂子。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让老大撵老三和你出去!老三不争气,你也给他争口气,知道么?”      原这话是预备着蒋氏顺利产下孩子休养好了再管家才说的,没想到天公作美,直接叫蒋氏难产伤了身子,再不能劳累。高老太太算是松了口气,想着三房以后再不会像先前那般没地位了,可喜的咧。      蒋氏不能亲自管家,那莫绮烟也是要防的。想着如今顾府里的下人管事,除了资历十分老是高老太太那时候的,余下有不少都是蒋氏和顾国坤提拔上来的。人心向着大房,这是个麻烦事儿。自己管家,可不能让一帮心腹里装着别的主子的人管事。      头晚跟顾国圻商量了这事,顾国圻觉得甚好,搂着她亲摸了两下说阴氏是个有本事的。今儿阴氏就在请安的时候话面好听地把话跟高老太太说了,说到“恨处”那都是真咬着牙的,说“那些填不饱的奴才,不知道坑了家里多少东西呢!”      高老太太漱着口,气定神闲地听了阴氏的话,并没什么情绪表现。以她人老贼精的,自然知道阴氏的打算。要说这府里真不拿主家分毫东西的奴才,只怕也有,但较真薅起来,又能薅出几个?      高老太太在心里做着权衡,抬手按了按自己额上的黑锦压边暗蓝绒抹额,仰头看着她说:“管家这么些时日,你也太费心了些。真个儿要把这家整顿忒严了,待会叫人没处喘口气,也是不好。”      阴氏笑了笑,过去给高老太太捏肩,“老太太,咱们虽是富贵人家,金子银子古董字画没短的,但也不能任由着旁人惦记不是?那些个下人,仗着姐姐管家不严,吃酒赌博的不在少数,没个样子。我这几番整顿下来,便是好了许多,再没有人敢不干活混玩的。现在这事儿,我也就是要杀鸡儆个猴儿,别叫那些下人真以为主家的东西就是他们的。若是再不管管,越发兴得他们什么手脚都敢动了。”      高老太太被阴氏捏得舒服,微合了一下眼,又睁开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你要查的那些个,可都是老大家那边儿的红人儿,你可是要去说一声儿的?”   阴氏满脸堆笑,还是慢捏着高老太太的肩膀,“老太太,太太那要多养着身子,我这不是来跟您说了么?”      高老太太先出声劝了那一句,自然不是真怕阴氏压得家里下人喘不过气。奴才命的一个个,还真得不到高老太太这样人物的惦记。她想的也是这事儿不好叫蒋氏知道,她若知道了,必然不能叫阴氏这么做。      阴氏也明白这一层,心里才盘算着拉高老太太当靠山。就算蒋氏知道了这事儿,那也有话跟她说。总之,今晚顾国圻从外头回来,便叫他先查了那几家再说。翻出东西来,哭娘求娘都是再没用的。      哪知就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莫绮烟也恰巧来高老太太处请安,才稀稀拉拉听到了一些。凭着自己前前后后知道的一些事情推断,把事情还原了个大概,又思量一上午,午觉也是辗转未得入眠,才去找了蒋氏。      从蒋氏院里出来,心里算是松了口气。这事儿要是没叫她听到,让阴氏直接得了手,她这个代表大房帮衬管家的人,只怕要惹得自己婆婆蒋氏不高兴,此后又是费功夫的。      记着蒋氏叫她再去试一试阴氏那话,莫绮烟回自己院子擦了擦脸去暑,又细上一番状,才又往阴氏院子里。若不是还有蒋氏,莫绮烟当真觉得自个儿是有心无力只能叫阴氏算计的。      到了阴氏院中,几个婆子正在槐花荫下哄着阴氏家的闺女,教她说话玩儿。见着莫绮烟来了,忙叫还在廊上打盹的小丫鬟通报一声。      阴氏在屋里合了账本,往炕桌边一拉。莫绮烟进屋道了声“太太”,阴氏笑着让她炕床上坐。莫绮烟身为晚辈,自不去阴氏对面坐着,推辞两句要往椅子上坐去。   阴氏面容嗔怪,起身拉了她推到炕床另一边:“我才比你大几岁?你跟我讲这些虚礼?要不是咱们都进了顾家,我成了你婶子,那咱们还不跟姐妹一样?”      “太太抬举我了。”莫绮烟笑着回。   阴氏叫丫鬟上来倒了茶,才又看向莫绮烟,“我这儿也没什么,先吃口茶,还要吃什么,我叫去厨房要去。”      莫绮烟端茶杯喝了一口,放下道:“太太,可不必了,这伏暑炎炎,热得哪里有胃口吃什么?”   “那就吃点凉的。”阴氏说罢又叫自己房里丫鬟“去厨房要点绿豆冰沙来。”      “怎么?可是在自己房里闷了,找我说话儿来了?”阴氏这一脸可人儿的样子,看得莫绮烟只觉阴氏真是自己姐妹一般。偏自己不是来找她说话玩儿的,也装不长久,话头打的官腔来回几番,便说:“太太,账目上不对的地方,那几个管事可都认了没有?”      “嘴硬得很,不认。”阴氏看着莫绮烟,眼里满是无奈笑意,“又是姐姐亲信的人,我在想着,要不叫姐姐来处置?又怕她劳了心累了身子,我也正愁着呢。你也知道事情的人,可有其他良策没有?”      “要不……去他们家里抄抄看?能抄出库房里的东西,也未可知呢。抄到那就发卖了,抄不到咱不说什么,给赔个不是赏些钱。横竖他们都是奴才,就是被亏待些,被冤枉了,赏他们几两银子也就够了。”莫绮烟想了想,奉上良策。      阴氏眼底浮起墨色,嘴角含笑看着莫绮烟问:“那不是要得罪姐姐了?” 正文 第八章   阴氏这话问完,莫绮烟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只觉哪里不对。莫绮烟虽不善摆心计,但心思还算细致。她原想拿这话试一试阴氏,怎么如今瞧着,她像是要摆自己一道的样子。那心机满满的笑意,真是叫她不安心了。      果不是么,阴氏又说:“我看这法子甚好,既你想出来了,又怕姐姐大太太太劳累,便是放手去做就是。横竖你是她儿媳妇儿,又是如今肩挑管家的事,这个主儿还是可以做的。我依你,老太太不管这事儿,别人再不敢有话的。”      莫绮烟看着阴氏那满脸殷切诚意的表情,默默在脑海里给自己印了个“蠢”字。阴氏精明,怕是这会儿也给她戳了“蠢”字章,让她骑虎难下,要拿她当枪使呢。   阴氏瞧着她不说话,眼神有点空,便又问:“怎么?还有别的想法不是?”      莫绮烟忙笑了一下,换上“我不行”且“为难”的表情道:“我一个帮衬太太您管家的,就像平日里给你出主意罢了,哪里敢亲自上手做?太太不说什么,我也怕老太太和大太太知道了,要恼我不知轻重呢。”      “你可是这小心过头了。”阴氏轻松地笑出声,“都是一家人,老太太和太太都是老虎能吃了你不成?你也是少经事了,不如趁这回练练手,以后遇事自个儿也就有主意了。”   莫绮烟脸上红了红,到底是不能把话摊在桌面上说透,只能认了蠢说:“既太太给我这个权,那我便放手去做就是了。”      “成。”阴氏还是笑着,“有我给你撑腰,你最好是不必再叫大太太劳烦这事儿。但你若是果真踏实不下来,招呼她一声,也未尝不可。只是言辞语气要把握,别把她惹恼了。她那身子,再不是怒气火气能冲的。”      “太太您的话我记下了。”莫绮烟应道,又坐着与阴氏说了会闲话。   阴氏房里的丫鬟拿了绿豆冰沙来,金丝白釉碗,装了好几碗。给阴氏和莫绮烟一人面前摆了一个,阴氏又道:“拿些去给荧儿和她奶妈妈吃去。”   丫鬟应声,便拿着食盒去找阴氏的闺女顾荧以及照顾着她的奶妈子和几个婆子。      莫绮烟吃了半碗绿豆沙,通体透亮,又坐着与阴氏说了小半会话,便再闲谈不住,起身去了。莫绮烟一走,阴氏的大丫鬟金玲进了屋子,开口说:“我瞧着大奶奶走时面色不好,怎的了?”   “怕是知道了我的打算,来试我呢。”阴氏把绿豆沙推到炕桌中间。      金玲拿了花鸟绣面团扇过来,帮阴氏扇风,一边道:“那如何她面色不好?”   阴氏冷哼了一声:“骑虎难下了,可不就难看了?她要找大太太说去,少不了被一顿说。我有老太太撑腰,我怕什么?她啊,温吞小姐做惯了,哪里是管家的料。”      阴氏的料想是,莫绮烟定不会接了这差事,她没这个胆儿。而她之所以顺话稍叫莫绮烟下不来台,不过就是想叫她去大太太蒋氏面前挨顿熊,实在为难,再来这边把事儿给推了,说不能这么做。至于到底能不能做,还是她三太太说了算。   说白了,她就是玩莫绮烟呢。      “还是太太你行。”金玲听了阴氏的话笑着道:“等明儿家里的下人都成了咱们的心腹,大太太年岁加身,大奶奶再是个不成器的……那这家不就是咱们的了?”   “混说!”阴氏瞪了金玲一下,“叫人听去了,没好果子吃!”   金玲被阴氏这么一训,忙闭紧了嘴,只摇着扇子。      +++      晚间顾国圻从外头混了一遭回来,正瞧见自己的奶娘张婆子坐在屋里椅子上和阴氏讲话。见了顾国圻回来,忙和阴氏一道起身,问句安。   阴氏把顾国圻迎到屋里炕床上坐下,才说:“老爷,你且先坐下吃口茶,我叫人往厨房拿晚饭去。”      奶娘张婆子见时候也不早了,该说的话也说了不少些,自不留下扰人清静。阴氏客气留她一留,便也让她去了。   “张妈妈来做什么?”顾国圻吃了口茶,放下杯子道。      阴氏往他对面坐下,“时常来跟我说说话,没有什么大事。也就是,叫我给她在家里再谋个差事。”   “谋个差事?”顾国圻看着阴氏,“她倒不愿闲着?想做什么呢?”   “厨房赵家的那份差事,她看着眼红呢。”阴氏声音小了小,“我今儿跟老太太说过了,她准咱们那么做。”      顾国圻想了想,“有老太太的准,这事儿倒好一些。既这么着,我带些人,闷不吭声咱给那几家抄了。若是提前招呼了,怕是会转移赃物。抄出东西来,换了那几个管事,大太太那边儿也没话好说。”      阴氏也是这么想的,和顾国圻正想到了一块儿。眼下瞧着也是夜长梦多,两人便合计了:就今晚天黑了透的时候,便把这事儿给做了,免得再出什么幺蛾子。   吃了晚饭,顾国圻便去招呼了一帮服侍他三房的小厮家丁。说是晚上有大事儿做,打起精神候着,有召就行动。      阴氏和顾国圻把事情计划得十分好,却在掐着点的时候,事儿坏了。金玲进了屋中,说了句“老爷太太,出事儿了!”阴氏心里就沉了一下。   “大晚上咋咋呼呼的,出什么事儿了?”阴氏不耐道。   金玲微喘了几口气,“大奶奶……大奶奶她……她带人把那几个管事的家,给抄了!”      阴氏登时脸就绿了,顾国圻也黑了脸皱起眉,上来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金玲把头低了低,小声又说了一遍:“大奶奶让大爷,带人把那几个管事的家抄了。”   阴氏腿上一软,险些没站住。顾国圻脸更黑了黑,转头看向阴氏:“这是怎么回事?”      阴氏扶了一下额头,原只是想让莫绮烟下不来台,晾着她没胆子做这事。谁能想到,那温吞的女人,竟能顺水推舟真把这事儿给干了呢!依莫绮烟的性子,自是干不出这事儿的。她走的时候,那脸色难看得也不像假的。      是蒋氏!一定是蒋氏!      “现在是怎么样了?”阴氏没法回答顾国圻的话,只得又问金玲。   金玲把头抬起来,“该打的都打了,该罚的也罚了,没有发卖撤职的,都还管着事呢。说是不准再有下次,若是再有,必不轻饶。这头一次,还可原谅。”      天也晚了下来,这会儿全家上下也差不多都歇下了。阴氏再想找谁理论这事,都不是时候。只得和顾国圻一起憋着一肚子的懊糟劲,梳洗歇下。      +++      顾长生就是被抱着躺着趴着,瞪着眼珠子,便从身边婆子的嘴里把这件事听了个七七八八。阴氏想□□,在顾府里无疑于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虽蒋氏身子不好,那权力岂又是旁人想夺就能夺去的?      这回被顺水推了舟,不但让莫绮烟在家中下人面前一下子树立了威信,还保住了大房的忠心奴才。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蒋氏也没有借着这件事儿就把阴氏手里的官家权抠下来,她既然想被用,那就且再用一用她。莫绮烟总归是要在磨练上一阵子,还得给她蒋氏生个孙子不是?      就顾长生有记忆开始,家里管事的就一直是自己的大嫂子莫绮烟。等她再大些,能分辨是非好坏的时候,莫绮烟也不像现在这般力不从心,还要蒋氏从中指点。那时候的她,俨然一副见惯了是是非非样子,家事管得得心应手。      莫绮烟又是敬着高老太太和蒋氏的好脾性,全家没有不赞的。只是她和大哥哥顾名扬的感情生活,并没有蒋氏和顾国坤这般好。这个说起来,又是一桩冤孽之事。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顾名扬会开始这段孽缘。      顾长生在高老太太怀里,看着她绿了脸跟阴氏说:“胳膊拗不过大腿啊,你且老实些罢!我也老了,再不要折腾我。若是把你大哥大嫂惹恼了,没你们日子过!我能帮你一处,能处处帮你?”      结果把阴氏说红了脸,只得称是。这事儿要是成了,高老太太必给阴氏个赞,没别的话说。但这事儿没成,白折腾了一番,便在高老太太心里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若是把大房惹恼了,虐三房跟虐小鸡仔一样儿!      顾长生在高老太太怀里笑,凭她高老太太偏心谁不偏心谁,家里怎么个闹法。反正,她顾长生该有的宠爱,那都不会受到影响。只求——时光时光快些罢,整天瞪眼蹬腿咧嘴的生活,过够啦!      顾长生就这么握着她那块大相国寺求来的玉石,眼巴巴看着伏暑过去,立秋再立冬。她手里的那块玉,顾府多数人也都见识了,没人瞧出有什么不寻常来。只是见着顾长生总爱握着,也就让她握着。      顾长生自个儿琢磨着这件事情,心里想着,要想让自己手里的这块玉更不值钱些,她还得在抓周的时候来个惊人举动才行。因而,她就眼巴巴地再等着二月十四,等着自己过周岁罢了。 正文 第九章   顾长生周睟之日,京城内外早已没了年下年上的年味儿,诚然又恢复了往日繁荣之景。顾府按旧例喜庆摆宴,置请宾客,主角儿还是小不点荀姐儿——套了一身新衣,粉嫩嫩的一团,脖上挂着明晃晃的镶红宝石长命锁。      顾长生见着人就笑,甭管认识不认识,嘴一咧就露出稀稀拉拉的小乳牙。这十足的精神头和可爱的模样,直招得人都要上来抱一抱。又有人来看她手里的玉,她也是毫不吝啬,谁要看便松手给谁。人也都知道这是她在手里攥着玩了一年的宝贝,看罢了又给塞回她手里。      原就是重生来弥补前世过寻常日子的,顾长生自是尽力避掉能出风头的事情。按着大概的时候开口讲话,做着年岁相仿的事情,不出奇不出格。      “荀姐儿,会说话了没?”来者见着笑意闲问。   陈妈妈掖一掖顾长生脖子里的围兜,哄着说:“荀姐儿,说会。”   顾长生动一下脑袋,便是很生硬复了句:“会……”   宾客皆笑。      周岁宴上最大的活动,那不过就是抓周。顾家早备好了大案子,上头摆了许多的针线刀尺、脂粉钗环、笔墨书籍、戥子算盘,以至金银钱物之类。   陈妈妈把顾长生抱去案上,周围人群皆看她会选哪一个。顾长生到案上就整个表情都一亮,眼睛睁得圆圆的。人被她逗得一乐,笑着道:“这副欣喜摸样,可是瞧见什么宝贝了?”      话音却是刚刚落尽,顾长生便把手里的玉一甩,毫不怜惜地丢出了案子。瞧着那副模样,就是见了更好的东西喜新厌旧的。人都一呆,便眼见着顾长生爬到金元宝前,一把抱到了怀里,十分喜欢。      高老太太:……   蒋氏:……   顾国坤:==   顾名扬:怎的不像顾国坤的种了?   众人:(⊙⊙)敢情她娘胎里带来的东西,还没金元宝值钱?      就在人都傻眼了的时候,顾长生又去抓了个发簪,没的稀奇。还是陈妈妈先缓过来,笑着出声说:“咱们姐儿是个富贵命!”   这话一出,无人不称是附和。只是那被遗弃的玉,略有些可怜,被人稀奇了那么久,竟就这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顾国坤亲自去弯腰捡了那玉,往自己怀里揣。顾长生便抱着自己抓的元宝,在陈妈妈怀里,看着这么多人给自己贺了周日之喜。心里大松一口气——可算把那东西给丢了,真是快哉!还是这金元宝抱着,踏实!      宾客入席,直到席尽人散,讲的不少话都是关于顾长生这抓周故事的。瞧顾长生抓的东西,那真是一点出彩之处都没有。自往来看,人也知道抓周这东西不可尽信。主要话题点都在她胎来带的玉上,自己都觉得没金子好,那还能真是什么宝贝不成?      顾国坤的心里也是敲着小鼓点,不停歇。便是筵席未终,他就揣着这块被顾长生丢弃的玉到宫中找了皇上。   庄穆帝把那玉捏在手里看了半晌,最后看向顾国坤,“攥了一年的东西,真是这玩意儿?”   “可不就是这个么?”顾国坤道:“先前她不让拿走,这会儿竟不要了。臣拿来给皇上您瞧瞧,有什么稀奇之处没有。”      庄穆帝把玉放到桌案上,自行脑补了一下顾长生见钱眼开丢玉的场景,自顾笑了一下,再看向顾国坤说:“留在朕这儿,朕找人瞧瞧。若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朕再让人给你送回去便是。”      “是,皇上。”顾国坤退出御书房,怎么砸吧嘴怎么觉得不对味儿。原本觉得她是闺女是个神人来着,怎么这过了一年,越发平庸了呢?      出大内,走保康门出旧城回到莱国府,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家中宾客散尽,桌碗瓢盆一应都收拾了个干净。   午间吃得腻了,这晚上也不想多吃什么,便叫厨房做了清粥小菜,自个儿在前院吃了,又琢磨了一阵,才往正院蒋氏院中去。      因为蒋氏正房的抱厦中已经住了大姑娘顾芸二姑娘顾芊,高老太太说她带的孩子多了,身子又不好,便让顾长生随自己住。有时间蒋氏想带带孩子,才会接过来,让陈妈妈哄着在自己暖阁里。      这会儿顾长生过了周岁礼,还是被高老太太抱了回去。顾芸和顾芊两姐妹正在自己房里,说话下棋,不打扰蒋氏。   蒋氏见着顾国坤从外头回来,忙上去替他更衣,叫珠玉去打水来。顾国坤换上寝衣,又洗漱一番,才闲下来跟蒋氏说话。      “玉拿去给皇上了,皇上说了什么没有?”蒋氏往床沿上坐,看着顾国坤问。   顾国坤也踩上脚踏,往床沿上一坐,摇头道:“皇上说要找人再瞧瞧,我看是没什么稀奇的。”   “没什么稀奇也好,让荀儿过点踏实日子。”蒋氏道。      顾国坤却是低着头,半天抬起来看向蒋氏:“若玉没什么稀奇,我想着,稀奇的那还是荀儿这个人,必是不凡。”   蒋氏愣了愣,道:“一个女孩儿家,不做官不上战场的,能有什么不凡?”   顾国坤又拧眉深思片刻,开口道:“不知道,总归必是不凡的!”   蒋氏:……      +++      顾长生经此一举,洗刷了一半自己不凡的名头。瞧着众宾客的脸就知道,再不觉她是多么不一般的娃了。因而,这会儿便是轻松不已,亢奋得在床上爬来爬去,然后又跟陈妈妈说要“抱抱”。      陈妈妈抱着她,哄着问:“姐儿要去哪儿?”   “哥哥……”顾长生便是有意无意出口,都是碎裂的句子,没有丝毫完整性,也是为着契合小孩子特性。   陈妈妈甭管听懂没听懂,抱着顾长生就往外去。      顾长生装呆也没注意,玩着自己手里的元宝。因为攥玉攥出了习惯,手里不拿点东西玩玩还真不舒服。心里琢磨着,这个坏习惯要不得,必得慢慢戒掉才好。   就这么想着,听到陈妈妈说:“大爷大奶奶睡下没?荀姐儿要来看看大爷。”      顾长生猛地抬起头,可不是已经到莫绮烟院子里了么?给陈妈妈带路的丫鬟还说:“没有这么早睡下的,荀姐儿想大爷了?”   “对,要哥哥呢。”陈妈妈笑着道。      “不……”顾长生瞪大了眼睛开口道,又及时卡住了下面的话。只好在心里泪牛满面——亲妈妈啊,不是大哥哥,是二哥哥啊!二哥哥就在她祖母的抱厦里,为什么要跑这么远来找大哥哥呢?!      旁边的丫鬟瞧着顾长生略惊恐的表情,被逗得一笑道:“荀姐儿真逗呢!”   顾长生把眼睛睁得更大了一点——你才逗!      被丫鬟领着进了正房,掀了红毡棉门帘让她进去。刚进了屋,就见莫绮烟迎了上来,伸手来抱顾长生。   陈妈妈笑了笑,并没松手:“大奶奶可抱过孩子?”   莫绮烟笑了笑,“抱过,没事儿!”      陈妈妈这才把顾长生给她,又瞧了眼正从里间出来的顾名扬,笑着说了句:“大爷,姐儿想哥哥了,叫我抱她来看看你呢。”   “哦?是吗?”顾名扬走去莫绮烟旁边,瞧了两眼顾长生。他跟这小不点一点交情都没有,还会想他?      四目相对的时候,顾长生把眼一瞪。顾名扬微愣了一下,伸手轻按了一下她的眉心,小声说了句:“瞪什么瞪?”   顾长生被他按过,摇了一下脑袋,又瞪了顾名扬一下。顾名扬只觉有趣,自笑了一下,“看来是真想我了。”   顾长生:……      从嫁进顾家开始,莫绮烟这倒是头一次瞧见顾名扬也有不冷沉的时候。她嘴角也含了一丝笑,想着原来顾名扬心里原来也有一方柔软之地,只是自己没发现罢了。若是自己生了孩子,他该也是这样的。      在莫绮烟想着这些的时候,顾长生也有想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不友好的模样惹起了顾名扬的兴趣,总归在她的记忆中,顾名扬是没有对自己有过这种态度的。又或者是,自己前世太小,顾名扬也这样过,只是自己不记得罢了。      陈妈妈带她看过了顾名扬和莫绮烟,吃了回茶,又把她抱回去。入了暖阁,收拾收拾打算哄顾长生睡觉,高老太太进来瞧了道:“下回她再要这晚上见谁,哄着别叫见去。抱进抱出的,外头又冷,冻着可就麻烦了。”      “是,老太太,我记下了。”陈妈妈应道。   “那就成,哄着睡下罢,我也回去歇着了。”高老太太说着从床沿上起来,陈妈妈把她送出去,才又回来哄顾长生。      顾长生躺着蹬了蹬腿,想着自己没能跟二哥哥顾名弘玩玩,却得了大哥哥顾名扬那一笑,也是足了。便心满意足闭眼睡觉,再不折腾陈妈妈。      +++      朝中无事,皇上无召,顾国坤便在家安闲了两日。又两日后,宫里就来了个太监,原是罗福吩咐了来送东西的。送的也不是别的物件,便是顾长生手里攥的那块玉。   顾国坤郑重迎进家里,正房待客,便见这太监拿了锦盒出来,说:“皇上找人看了,说这就是普通玉石,且算不上好的,并没什么稀奇。”      “这样……”顾国坤低声道,接了锦盒打开看了一下。玉还是那块玉,只是打了个金锁,把玉嵌在了锁里。他合了盒子,才对这太监说:“劳烦公公跑一趟,不如晚上留下歇过再走。”   “不了。”这太监站起来,“宫里头的差事,哪是能缺了人的。我来跑个腿,事完成了,就该回去。”   顾国坤又客气留了几声,并未留住,便把这送玉的太监送到了大门上。      送走了人,又拿着那装玉的盒子去高老太太院里。   丫鬟回报一声,见得高老太太嘀咕,“这会儿来找我做什么?可是外头有什么事?”   顾国坤进了屋,把盒子往高老太太手里放,开口说:“圣上找人验过了,不是稀罕物件。便赏了锁,叫姐儿戴上罢。”      高老太太把漆木锦盒打开,瞧了一眼,便说:“宫里的什么都比外头金贵,可比东大街唐家金银铺打的金锁精致多了。当今圣上宠着你,连带咱们姐儿也得福泽。我这便叫奴才把荀儿脖子上的金锁拿下,以后便戴这个,也是咱们家的脸面。”      搁下金锁,顾国坤又去瞧了瞧顾长生,逗了她一回,方才又往前院去。走的时候,高老太太还说:“你也别太逼着咱们名弘,别学成书呆子了。白日里在国子监学得还不够?怎么回来还日日挑着灯看书呢?我怕他看伤了脑子。”      顾名扬和顾名弘都是从小就在高老太太这边养着到大的,顾名扬成了家,便就剩了顾名弘在高老太太手下。成日天除了去国子监上学读书,回家也是书本不离身。想来也是懂事得早,见着自己亲爹和亲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己也不能落了后。      在顾长生眼里,她这个二哥哥可比大哥哥顾名扬要可爱得太多了。打小就爱读书,学识渊博、浑身的书卷气,讲书论道没人谈得过他。但撇开讲书论道,平常时候就会无意中露出些呆意来,甚萌。      顾名弘比顾长生大了十岁,对她这个小妹妹是极好的。前世就喜爱教她念书,凡事都护着她,比亲姐姐顾芸对她还好些。所以,在所有这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中,顾长生最喜欢的就是她这个二哥哥,喜欢粘着他。      当然,在姐姐妹妹哥哥弟弟中,也难免不会有叫她讨厌的人。最讨厌的,要数三太太阴氏家的闺女顾荧。顾荧比顾长生大三岁,是阴氏自己养大的,整个就一尖酸自大目中无人的姑娘,没事儿爱给人个脸色瞧。   当然,阴氏的两面三刀她也是习得了几分,面上也是会撒娇耍憨的。      顾长生想着,这一世必是要灭了灭她这个三姐姐的威风。不管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她这个三姐姐都不敢在明面上怎么着她。上一世的时候顾荧总给自己来阴的,这一世她顾长生就全来明的。前一世没心思跟她玩儿,这一世就逗上一逗,也未尝不是件好玩的事儿。      只是,瞧着自己这张不开的短胳膊短腿,还是先慢慢长大吧。      +++      高老太太觉得,这养孩子最犯难的一件事儿就是断奶这件事情。若是心疼叫孩子一直吃着奶,那是长不大的,还要被人听去笑话一番。   而顾长生在这件事情上,却是太干脆顺利不过了。眼瞅着时间差不多了,自己罢奶了。哪怕就是塞到嘴里,坚决吐出来不吃!      高老太太乐了,“荀姐儿真是个省心又省事的!”   陈妈妈也乐,原本这事儿做起来那是要心疼下不去手的。这下倒好,人家自个儿不爱吃了。不爱吃就不爱吃罢,刚好就给她喂饭来。饭也吃得香,可不就是又省心又省事么?      高老太太觉得,她家的荀姐儿不管是不是神仙转世,她都是爱到了骨子里了。每天就是瞧着她,那就能有好心情。再懊糟的事儿,荀姐儿张嘴一笑,就被这一笑给全灭了。便是这般的好福相,更是招人喜欢。      这一天便是跟着陈妈妈以及其他几个婆子,学些简单的话说说,吐出来的都是支离破碎的几个字几个字,婆子还笑说“咱们荀姐儿聪明”。顾长生可知道自己的表现聪明不聪明,婆子们不过都是找喜话说呢。      学说话学了一阵,有丫鬟报说:“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来了。”   大姑娘是顾芸,蒋氏的第二个孩子,比顾名弘大三岁。二姑娘是顾芊,顾国坤唯一的姨娘王姨娘生的,比顾芸小一岁。三姑娘便是顾荧了,刚快满四周岁,矮矮的一点点,跟在顾芸和顾芊旁边。      “荀姐儿还小,好好玩儿,别乖着碰着她了。”高老太太交代两句,才放了三人去顾长生房里。到了屋里,几个婆子都招呼了一声,让开身来。      顾长生的生活是太枯燥了,腿长在自己身上,但去哪还得靠别人。这会儿见着人来看她,找她玩儿,便是兴奋不已。   顾芸带头坐到床沿上,看着顾长生一对眼睛晶晶亮的,拉了一下她的小手道:“四妹妹,咱们来跟你玩了。”      顾长生站起身来,趔趄两步往顾芸身上一趴,“姐姐……”   顾芸乐了,揉了揉她的小脸,“再叫一声儿。”   顾长生笑了一声,又说:“姐姐……”      顾芊看着好玩,却不大敢往上凑,只在旁边看着。顾芸伸手拉了她一下,“过来玩儿啊,站着干什么呢?”   顾芊这才上去,半天憋出三字:“四妹妹……”      旁边婆子一笑,“二姑娘,你还没荀姐儿能说话呢。”   原就是玩笑,顾芊却是脸上一红,心里所想不说,咬了一下唇没再说话。也是尴尬,不知道再要说什么了。      顾荧端着矮小的身子,也往前凑了凑,盯着顾长生看,然后说:“我听妈妈们说,四妹妹跟咱们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我看着还没我好看,怎么都偏疼她呢?” 正文 第十章   顾荧也是顾家嫡女,常听着家里人说大太太生的荀姐儿种种,心里早有些愤愤。又不是一娘所出,即便是一娘所出,她也不爱见着有人更招人疼爱。原她这个年纪的就她一个,别的都是哥哥姐姐,凡事都让着她,老太太也多宠她。   现在倒好,有了这个荀妹妹,她再不是家里最小的,都没人关注她啦!      顾荧这年纪也想不深了去,只知道自己是被夺了宠,而这个人就后她出生的顾长生,便自然把这前后种种都怨到了顾长生身上。私下里想着,她必是不对这个妹妹好的,谁叫那么多人都对她好呢?      便是现在瞧着顾长生,心里那也是多有不喜欢的情绪在。顾荧又是小小年纪爱要个强,说完那话见没人搭理她,又伸手去拉扯顾长生脖子上的玉锁,嘀咕着:“到底什么好东西,让我仔细看看。”      顾荧这嘀咕来嘀咕去的,也没人十分在意地搭她话。不过一个四岁孩童,又有什么要紧话要去处处搭的?于是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顾长生身上,看她腻在顾芸身上,在顾芸的逗乐下笑着,姐妹俩不好欢喜。      而顾荧瞧了一阵那金锁和玉,连个字都看不懂,自然是瞎看看。她也不止看一回了,每回见了都要看看。看罢也就罢了,没个下文。真宝贝还是假宝贝,现今也没多少人再把这玉放在心上,不过当个装饰物件儿。      平常看了也就罢了,这回顾荧看完正要放手时,抬头看到顾芸和顾长生笑得正欢,再有周围的婆子都盯宝贝一样盯着顾长生。心里就陡生不快来,便攥了攥手里的金锁,想了片刻,一把拽了过来。      这没轻没重地一拉扯,顾长生没设防地整个人就摔趴在了床上,摔了个狗啃褥子。      “哎呀,三妹妹你慢着点,下手要知轻重!”顾芸叫了一声,那边陈妈妈已经赶紧过来扶起了顾长生。顾长生扁了扁嘴,表情略委屈,到底没哭。   陈妈妈把顾长生抱起来,哄道:“荀姐儿,没事没事……”      顾荧被顾芸这一唬,脸色当即就不好了。心里更有不愤,却也不敢太造次,噘着嘴嘀咕:“我就是想看看那个玉罢了,又没故意摔四妹妹,大姐姐你唬我作甚?”      顾芸这会儿年有十四,是标准的大姑娘了。见着顾荧被自己吓到的模样,想着这也是个孩子,不可太惊着,便又压下声音道:“这趴在床上还好些,要是被你拉扯掉下去呢?你虽还小,但做事也不可毛手毛脚的,你可知道?”      “我知道。”顾荧咕哝一句,哪里爱听她这大房的姐姐说自己这些。自也是不觉得是为自个儿好的,那便是护着她的四妹妹来训自己呢。她又抬眼瞥了顾长生一眼,瞧着她在陈妈妈怀里被哄着的样子,心里又怄上几分气来——怎的没把她脸磕破呢?      那宋婆子瞧着她被顾芸教训得不开心,想着调节下气氛,可别叫几个姑娘姐儿的为这小事闹个不开心。再闹得奶奶太太们知道,可见是不好的。却想了一番,便嬉笑着上来说:“三姑娘,且都是来找荀姐儿玩的,可别怄上气了。叫老太太听到了,要罚的。”      宋婆子自来嘴碎,又是不太会说时宜话的。这话一说,顾荧脸复又一黑,想着长姐训自己也就罢了,怎么到了还要被一顾长生的婆子这番不给脸地威胁呢?她也不哭不委屈,眸子凌厉往宋婆子脸上一扫,尖声撒火道:“你是哪一个?府上买来的狗奴才,也本分些,倒也能来说我的不是!”      在场的人都被顾荧骂得一愣,宋婆子脸都青了。再怎么说,她也是顾长生的教导嬷嬷,那般好着语气地劝顾荧两句,实则不为过。但顾荧到底是主子,被骂也是白被骂了,即便嗓子眼里有只苍蝇在爬一样,也只能闷声咽了。      旁人都不敢出声,顾芸伸手拉扯了一下顾荧,“谁教你说的这些话来?我倒要问问你的妈妈们。”      顾荧怄着气不出声,怎的她训下人也不能了?她这长姐又来训她,可见是因为她欺负了顾长生身边的嬷嬷,所以才训她呢!      高老太太听到暖阁里的动静,也不知道怎的了。怕姐儿几个玩得不合会吵的,忙叫丫鬟搀扶了自己进来。进屋就见顾芸与顾荧对峙着,顾芊退在一边儿,陈妈妈抱着顾长生在哄,其他的婆子更是一句话都不说。      见了高老太太进来,婆子们自不出声,顾芸起身迎过来道:“老太太,你怎么进来了?”   “我听着你们玩的不好?”高老太太到床沿边坐下,看了顾芸一眼。   这边顾芸还没搭话,顾荧就四行清泪落下,抽嗒嗒哭了起来。      高老太太取了手绢给她擦了两下,“你又怎的了?”   顾荧只是哭,万分委屈,蹭过去抱着高老太太的腿:“大姐姐和宋妈妈骂我。”   大姐姐和宋妈妈:==      “凡事都有个因,骂你是为何?”高老太太看她哭得可怜见的,哄着道:“若是她们不对,祖母替你打她们!”   顾荧伸手抹了一下眼泪,“我看了四妹妹的玉。”      顾芸直接要气个仰倒,这毛孩子,不单会说谎,倒还会先发制人呢!也不知道都谁教的,骂人骂得溜不说,还有小心机。这么小就有心机,断断不能说是件好事啊!这顾芸想来想去,竟还是在为顾荧操心的。      高老太太倒是情绪平平的,抬头看了眼陈妈妈,开口道:“小孩子家稀奇那东西,叫她看看没什么。便是戴一戴,也未为不可。”   陈妈妈:…… 她是最无辜的。      陈妈妈心里的无辜劲儿还没过,顾长生在她怀里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高老太太傻了,然后又乐了,笑着道:“我说她奶娘,她倒先嚎上了。”   顾长生嚎了两声,委屈出声:“四姐姐……”      “怎么?”高老太太收了收笑,逗趣似地接顾长生的话。   顾长生又抽了两下,继续委屈道:“说我丑!”说完表情耷拉着,整个一“囧”字神还原。      高老太太呆立片刻,随即又笑出来。旁人也被顾长生逗得暗笑,只不敢出了声。高老太太笑罢,伸了伸手示意陈妈妈给抱过去,“可见抓周时候那珠钗是没抓错的,才刚几岁,就知道美丑了。”      陈妈妈把顾长生送到高老太太怀里,高老太太接了刚让顾长生在自己腿上坐正了,脸就黑了个彻底。旁人还都笑着,不知怎么回事,就听得高老太太怒道:“陈妈妈,怎么回事?!”      顾长生在她怀里被吓得一惊,心道又怎么了?她不是成功把话题扯开了么?这下又是发生什么坑爹事了?   陈妈妈也是被吓得双腿一哆嗦,忙上前,“老太太,如何?”      “你瞧瞧荀姐儿的后脖子!”高老太太这会儿的怒气直往外蹿,可一丁点儿假都不掺的,“还不差人去找大夫!”   顾长生听到这里心里一凉,心想难道不是只被拽疼了一下,还破了皮么?这下可不好,陈妈妈要遭殃了!      高老太太吼完,还是宋婆子最先反应过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哪里还敢问,忙地拉了另一个婆子一起,出门去找大夫。      陈妈妈被这么一吼,也忙过去看顾长生的脖子。一看那金锁链子下是一道深深红印子,有两处还破了皮,整个人当场傻了。   “你是荀姐儿的奶娘,我问你,怎么回事儿?!”   陈妈妈是真懵了,懵完“扑通”一声跪在高老太太面前,也不知该怎么说,就看了顾荧一眼。      顾荧见事情不好,正往外退,却被高老太太目光锁得再不敢动。   “荧儿,你弄的?”   顾荧低着头,“老太太,不是我,我只是看了四妹妹的玉。”      高老太太看了她半天,直看得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还是咬死口。不咬死口就承认她有错了,有错就要挨骂被罚,她是知道,所以她才不松口呢!      高老太太拿她没办法,只得叫人把她送回阴氏院子里,让阴氏好生看管。阴氏问了半天也没问出顾荧犯了什么错了,只得把她骂了一顿,又心平气和哄了一番,才罢。      那边大夫来看了顾长生脖子上的伤,只说孩子皮子嫩,上些药不碰水,没大碍的。   “留疤不留?”高老太太惦记着自己这孙女儿爱美,可不能留疤了。   大夫道:“留不下什么,便是留了,不仔细瞧也是看不出的。”   高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      这顾家姐妹团闹了些矛盾不要紧,殃及的却是无辜之人——陈妈妈。既见了血,那顾长生这事儿就算不得小事。顾荧只能交给阴氏管教一番,管与不管,别人也不知道。总归都是顾家的孩子,没什么过不去的。      但陈妈妈没照顾好顾长生,就是大事儿了!   瞧着高老太太的意思,那是要把陈妈妈打发回家,给顾长生再寻个奶娘的。这事儿别说陈妈妈自个儿委屈心里不情愿,那蒋氏的面上也不好看,便是小不点顾长生也不乐意。就处了这么些时日来看,陈妈妈是个好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