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沧海遗珠,微露胭脂一点红 心结
封丘门大街上,开着个蜜饯果子铺,两间的铺面,雇着一个年轻的小伙计,后面是个两进的小院子,住着掌柜一家。这果子铺主家姓林,名保生,因此铺子就叫林家果子铺。这样的铺子,在这上京城里,最是寻常不过。
林保生娶得妻房何氏,生了三女一子,最小的一双儿女乃是一对龙凤胎。
林家大姐儿名唤林碧云,二姐儿名唤林碧月,三姐儿名唤林碧落,与林碧落同胞的哥儿名唤林楠。
林家夫妻和睦,四个孩儿皆是聪明可爱,林大姐儿今年已经十三岁了,眼瞅着已经有好几家媒人上门,二姐儿十一岁,最小的林三姐儿与大郎林楠也已经八岁了,不出意外,林大姐儿便会在这一两年之内择婿,及笄之时嫁出门去了。
为此,林保生与何氏私下里已经商议着,要给林大姐儿慢慢置办嫁妆。
小户人家,不比大户人家,从女儿一出世开始就准备嫁妆,出嫁之时十里红妆,端的体面。林家的生活水平还没达到那种地步。
这日,林保生与何氏在房里商议的时候,便提到了一件事儿。
“大姐儿的嫁妆,当初那笔银子再不能动了……那是三姐儿她亲娘留给她的,总要给她留点儿……”
林保生亦同意了,就家中现有的银子如何支出更细致的计划,不防林碧落却闯了进来。
夫妻两个给唬了一大跳,再看林碧落,一头的汗,小脸蛋儿红通通的,笑嘻嘻偎了上去撒娇:“阿娘,楠哥儿又不听我话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只道她小孩子家家,心慌意乱跑进来,哪里还管这些头尾,况两人说的声音又小,一会林楠追了进来,淘小子扑到他三姐身边就要拖她,“三姐你输了还耍赖!快将你房里那个砚台给我!”
原来是姐弟两个在院子里踢毽子,定了赌约,林碧落输了又想赖帐,这才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何氏忙拿帕子替林碧落擦了汗,又拉过了林楠来擦汗:“大郎是男孩儿,怎么也不让着你三姐一些?”
林碧落听了这话,一扬小下巴儿,笑的极为得意。
林保生见她这小模样儿,跟朵鲜花似的,又感慨又好笑,拧了下她的小鼻子:“三姐儿怎么淘的跟个小子似的,一点也不似姑娘家?再这样儿,小心长大嫁不出去!”
林碧落一点也没被这话羞臊,转头从何氏怀里将林楠拉出去,又挤进了何氏怀里,得意的笑:“那我就一辈子陪着阿爹阿娘,将楠哥儿嫁出去得了!”
林保生与何氏被这话逗笑,林楠小脸蛋儿涨的通红:“三姐,我再也不跟你玩了!”让他一介男儿嫁出去,这是什么话?太欺负人了!
林楠涨红着脸蹬蹬蹬便跑了出去,林碧落眨巴着眼睛很是无辜的小模样:“哎呀呀楠哥儿生气了?阿爹阿娘我拿砚台去哄哄他……”说着人已经朝外面跑了。
林保生与何氏面面相窥,不禁松了一口气,看这情形,三姐儿压根没听到那句话。
这里林碧落出了房门,方才脸上的笑意便一扫而空,小肩膀也跨了下来。她跑回房去,将输给林楠的那方砚台拿过去,又笑着哄了几句。林楠眼馋她这方砚台,并非因着这方砚台有多名贵,乃是因为这砚台是塾馆里先生奖给林碧落的,他眼馋了许久。
林楠也不是多爱记仇的性子,拿了砚台又跟林碧落合好如初了。
晚饭的时候,林家一家五口人外带丫环迎儿一起吃完了饭,大姐儿二姐儿都回房去了,林碧落被林楠拉着在父母房里写大字,足写了三篇,才跟他手拉手回房。
林碧落与林楠的房间相邻,迎儿是双胞胎出生的那年来到林家的,对外只道何氏一个人照管不过来双胞胎,便买个小丫环来侍候。为此何氏的婆婆冯氏数落了儿媳妇好几次,找了好几次借口,想让迎儿过去侍候她,又或者教唆林保生将迎儿卖了,变卖几个钱。
林保生护妻,对冯氏的话充耳不闻,迎儿便在林家住了下来,从当初的十一岁的小丫头长成了十九岁的大姑娘。
迎儿分别替这姐弟俩端了洗脸水来,盯着他们分别上床歇息了,这才带上房门,悄悄出去了。
林碧落的房间并不大,摆着一张床,一个书桌,还有衣柜桌凳之物,空间便被占去了一半。
房间里黑漆漆的,林碧落睁着眼睛,看着床帐,有些呆滞的想:当年的事情,果真不是她的细想?
投胎这种事情,有人运气好,有人运气差,特别是二次投胎。林碧落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她在林家生活了八年,有时候还会梦到高楼大厦,车水如龙,怎么来到这世界的,她比别人还糊涂,坑爹的是她还是个胎穿。
穿过来的时候,婴儿视力还不好,看不清周遭环境就算了,最坑爹的是,她还没看清亲生爹娘的模样。
只知道周围有许多的婆子丫环,各种声音都往耳朵里灌,有人称她娘为“郡主”,她还曾经被塞到一个男人的怀里,被男人粗砺的指腹抚摸过眉眼脸蛋儿,在心里狂吐槽:这都是什么没教养的人呐?不知道婴儿的皮肤嫩的吗?当时就哇哇哇哭了起来,只慌的那个男人急忙撤了手。
旁边也不知道什么人在凑趣拍马,大意是,将军身上军威太过,大姐儿都被亲爹吓哭了!
——这么说,她亲爹原来是名将军?
林碧落大致知道了自己在封建社会的地位似乎还不低,可是没过几天好日子,就在某一天醒来之后,到了林家。怎么到林家的,比她穿越还离奇——她依旧一无所知。
只知道一个柔柔的女声抱着她喂奶,还指着旁边一个闭着眼睛的丑猴儿一般的孩子道:“三姐儿可知道,这是弟弟大郎……”
林碧落一直搞不清楚,她是睡了一觉又穿了一次呢,还是遭遇了穷摇阿姨的梅花烙一书里女主角的经历,又或者只是做了个梦,原本就是林家的小孩。反正林保生与何氏待她跟待林楠并无区别,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待她还更要好一些。
于是当初自以为投了个好胎的念头很快便被她抛到了脑后,老老实实做起了林家的小孩。
林家大姐儿二姐儿生的皆是寻常,唯独林碧落,小小年纪,肤白眼大,唇红齿玉,眉目如画,一看便是个美人胚子,甚至与她同胞的楠哥儿都不及这位姐姐。不及就算了,姐弟俩个长的也并不太像,不知道的人谁也看不出这是亲姐弟。
外头人议论起来,只道许多龙凤胎生的本来就不甚像,也没什么大出奇的。可是落在林碧落耳中,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若不是今儿误闯了进去,听到林保生与何氏的一番话,她还当自己真的是林家小孩呢。
卷一: 沧海遗珠,微露胭脂一点红 偏心
第二章
无论是遭遇了偷龙转凤的狗血戏码,还是别的什么变故,那都是婴儿时期的事情了,对于整个林家包括林碧落自己来说,都是急于掩盖的秘密,因此第二天起床,她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做回她高高兴兴的八岁小萝莉。
毕竟,现在的父母待她十分的好。
就拿上学这事来讲,林碧云林碧月可没有这福气,轮到林碧落跟林楠了,林保生便提出来:“这俩个小家伙见天在一块儿,楠哥儿要是上学去了,丢下三姐儿,可不急坏了这小疯丫头?不如让他们一起去上学?”
林碧云性子柔,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若是小妹不想去,横竖家里有我跟二妹妹带着她呢。”
何氏手巧,针线茶饭皆很精致,林碧云跟林碧月一直跟着她在家学,也没人提起过要送她们姐妹俩进学堂,因此林碧云便想当然的认为,林碧落小女孩子家家,学堂又不好玩,也没必要去。
林碧落那会只有五岁,对自己生活的这个时代尚有许多不了解,没想到这个时代也很是开明,女子原来也可以上学堂识字的,立即拉着林保生的手不放:“阿爹阿爹,我要跟楠哥儿去学堂!”实则内心喜极而泣:原来她也有机会摆脱文盲的身份啊!
“小丫头片子,你去什么学堂!”林碧月不干了,她自小就是个掐尖要强的,这会哪里肯退让:“楠哥儿上学堂就算了,小妹上什么学?家里有钱供小妹上学,怎的不供我跟大姐上学?阿爹你就惯着她?!”指着林碧落,很是不满。
林保生将林碧落抱了起来,搂在怀里,朝林碧月一笑:“你也没招个弟弟回来啊。”
林碧月被这样公然的偏心眼给刺激了,大哭着跑掉了…
小丫头才八岁,还没经历过这样不公平的待遇,哪想到林保生别有隐情,招个弟弟回来此语,纯属逗闺女玩的。别的借口……难道要他说,三姐儿亲娘早给了她上学堂的银子,咱可不能亏了她?
那时候林碧落还当自己是林保生的亲闺女,满心眼里觉得这阿爹真是又开明又慈爱,偏心眼儿这种事情做的光明正大,又有点想笑林碧月,小脸儿绷着,怪模怪样的,被林保生在额头弹了一下:“心里想什么呢?笑的这般古怪?”
林碧云也是抿唇一笑:“小妹这是能上学堂了,高兴的。”
林碧落连连点头:“对!对!我高兴的!”回头又去找林碧月:“二姐,我要在学堂里认了字,回来教你?”
“谁稀罕!”林碧月哭的很伤心。
不过等到林碧落真的从学堂里回来了,教林碧云跟林碧月认字,林碧云只学了几日便放弃了,比起识字来,她更喜欢绣花打络子。
林碧月虽然别扭,但学的倒是极为认真,只是她慢慢就发现,林碧落在学堂里认字似乎特别的快,连林楠也比不了,自己跟着学就更为吃力了,断断续续跟着林碧落学了一年多,勉强认得些字了,拿起笔来写的还是一个个墨团,东倒西歪,不比林碧落,已经能写的工工整整,听林楠说,在学堂里,连先生也赞她,林碧月也不肯学了。
她觉得林碧落学的这样快,自己当姐姐的反倒比不上她,心里始终憋着股气儿,学针线茶饭倒越发用心了,还给林保生做了个荷包,被林保生夸了好几回,又觉自己这方面的才艺林碧落大概是比不上了,心气儿遂平了许多。
林碧落到底并非懵懂小儿,直夸她针线做的好,又缠了她好几日:“二姐,也给我做个荷包嘛,你做的这样好,我也戴到学校去给同学夸一夸。”
林碧月勉强拒绝了好几次,觉得这小丫头着实缠人,心里也觉得美滋滋的还真裁了块红绸,上面扎了几朵小花,给林碧落做了个红彤彤的小荷包。
林碧落收到的时候欢天喜地,背过林碧月,拿着荷包端祥……小丫头的配色,红配绿黄,色彩缤纷而热闹,实在与学堂的氛围有点格格不入。
她哪里知道,林碧月想着她一个小丫头,自然爱鲜艳的颜色,这才特意配了这么个鲜艳的荷包。
迎儿常送了她们姐弟俩上学,见她小眉头皱的死紧,便给她出主意:“不如……三娘子送给要好的同窗,回来再让二娘子重做个颜色淡一点的?”
这主意好!
林碧落改日上学,特意绕到铺子里去,往荷包里装了半荷包乌梅,到学堂里特意在要好的同窗孙玉娇面前打开,掏乌梅来吃。
孙玉娇是前街上绸缎铺子家的闺女,两家皆开着铺子,地位相当,又素来与林碧落玩在一块,不等林碧落吃第二颗,她连荷包一块儿抢走了。
林碧落诡计得逞,回来便拉着林碧月哭丧着个脸告状:“那个孙玉娇……就好像没见过荷包似的,直接把我的荷包抢走了……二姐你下次给我做个素一点的,她不定就不抢了!”
这种通过旁人的行为来侧面评夸奖了林碧月的荷包精致程度,林碧月很是受用,忙忙回屋找料子重新做。林碧云掩唇轻笑,点着她的额头:“你个鬼精灵!”
她是长姐,对弟妹们俱都十分和善温柔,自小就觉得,小妹妹是个异数,别人家小姑娘都喜欢鲜艳的颜色,偏她中意素净些的颜色,林碧月裁绸子的时候,她还在想,也不知道小妹会不会喜欢,哪知却是这种结果。
林碧月最喜欢鲜艳的颜色,因此给林碧落做的荷包也是自己最喜欢的颜色。再做一次,虽选了素淡一点的颜色,到底不合自己心意,在林碧云面前嘟嚷了好几次:“这荷包总归没有上次的精致漂亮。”
林碧云跟何氏提起此事,又是一乐:“小妹虽然年纪小,但鬼主意可真不少,比二妹还要灵醒些。”
何氏心里一叹,这孩子到底是不同的。
林碧落跟林楠在隔着两条巷子的塾馆里上学。
开塾馆的包先生中过进士,祖上积攒了些家业,开着两个铺子过活,十年寒窗,好不容易做了个七品县令,还没任满,阿父便过世了,守完三年孝期,不等候到吏部的缺儿,阿母又过世了……
包先生接连六年,父亡母丧,同年皆有升职,唯他候缺无望,其人又耿直,索性在家开了个塾馆,教些蒙童度日。
他又是个真正有本事的,这附近但凡殷实些的人家,都将孩子送到了他那里,足有二三十个孩子,男女各半。
林碧落来的久些,又在外面上了几年学,渐知道了些外面的世界。这个世界相对来说还是很开明的,女孩子们在没有订亲以前,也一样可以上学堂。只是这个时代也有女孩子十一二岁就已经订了亲,便回家习些女子针线厨事,无暇再来学堂了。那些十四五岁还没订亲的,也不屑与一帮小萝卜头们打闹,因此包先生这塾馆里的学生,大部分以五至十岁的孩子为主。
林碧落与林楠今年八岁,在塾馆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概因这姐弟俩是龙凤胎,别人提起来都道:“哦,那俩龙凤胎啊。”又顺口评论一句:“长的完全不像啊,弟弟怎么黑了那么多?”
实在并非林楠黑,而是林碧落太白。
她模样儿既出众,人又是个聪慧的,包先生又常夸她,一来二去,大部分孩子们都喜欢与她玩。
漂亮可爱的小萝莉,性格又好——她觉得没必要同这帮小屁孩儿们计较,孩子们却觉得她这优等生十分可亲,毫无架子——人缘出众,那简直是必然的。
这日林碧落与林楠依旧吃完早饭,背着书包去了学堂。才进了塾馆,便瞧见院子里闹成了一团,七八个孩子围着中间一个泥猴一般的男孩子取笑,那孩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张脸倒是吃的白胖,看见林碧落与林楠,便试图从人群中挤出来告状,没挤出来,便招手大叫:“三姐姐,大哥哥……”
林碧落看看身上新换的鹅黄衫儿月白裙子,眉头都皱了起来,林楠要过去,被她拉了一下:“阿弟莫动,我过去看看。”
林楠一笑:“三姐姐还当我是小孩子呢?”尾随在她身后跟了过去。
果然,那泥猴儿一见得这姐弟俩过来了,立时换了副神色,倒在地上撒起了泼来:“我哥哥姐姐来了,让你们再欺负我!”扑倒在地,抱着别人的裤腿儿,将鼻涕眼泪全糊了上去。
几个孩子忙要一哄而散,林碧落已经到了近前,看到同窗过来了,这些男孩子们下意识便不再取笑,似乎做了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被林碧落抓了个正着。
林碧落自己还没觉得,她自视自己是萝莉的身子成人的心,一般情况下都不与这些同窗计较,哪怕别人做了什么比较可气的事情,她只需轻飘飘一眼看过去,用眼神告诉你:姐不跟你这小屁孩儿计较!再坏的男孩子到了她面前也蔫了。
——那种成人的眼神,小屁孩子们做不出来,但又微妙的觉得,在这种眼神下不能被看扁,况又是被这样眉目如画的小萝莉看扁,自然不再做幼稚之举。
卷一: 沧海遗珠,微露胭脂一点红 堂弟
第三章
“各位请留步!”林碧落看着小孩子向她伸手求援的小泥爪子,再想到何氏要是看到今儿早晨才抱给她穿的新衣印上了那样的小泥印子,哪怕这个是小叔林佑生家的独子林勇,恐怕也会伤心的。
几个已经溜到半道上的同窗乖乖低垂头头走了过来,看到她伸出的白嫩的小手:“手帕——”乖乖从怀里将自己的手帕掏了出来,递到了她手里。
林碧落一手拿着同窗的手帕,一手将林勇从地上拉起来,在他的泥爪子还未印到自己身上之前板起脸来喝一声:“别动!”大小她也曾在公司里混过管理阶层,板起脸来也颇能唬人,知道气势最重要了。
果然,林勇乖乖立在那里,任由她替自己擦脸擦鼻涕,顺便不忘告状:“三姐姐,他们欺负我!”
那帮同窗们还立在那里,眼巴巴看她拿自己的帕子给泥猴做清洁工作,都面有不忍——实在替自己的帕子可惜,最近也不曾伤风,干净的帕子上连点鼻涕都没有。
住在这附近的人家家境都还过的去,因此这帮孩子们平常穿戴用的东西都很是齐全。
“住嘴!定然是你先辱骂在先,还有脸在我面前告状!你再这样屡教不改,我便将你送到先生面前去评理,先生的戒尺可不是吃素的!”
林碧落与这帮同窗们相处也有三年了,如何不知这帮同窗们,小孩子们虽然疯了一点,但也并不坏。坏就坏在自家人身上。
林勇一缩脖子,显然是想起了包先生的戒尺,目中便有几分畏缩兼气愤。
林碧落将他这神色尽收眼底,也大致能明白林勇心中所想,但她可不是林勇亲娘,一味只会胡搅蛮缠,宠孩子无边,跟着胡闹。
林佑生娶的媳妇儿江氏是个颇为嘴碎的妇人,说话也有几分刻薄,私下骂起人还会来几句不能入耳的市井俚语。林勇耳染目濡之下,小小年纪颇有乃母之风。况江氏止得这一个宝贝儿子,之后这么多年再未有孕,便将林勇如珠似宝捧在手心,护短护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再加上林大娘也格外疼这个幺孙,容不得他磕一点碰一点,林勇嘴里不但不饶人,还是个不能伤一点碰一点的霸王性子。
江氏几次来妯娌家串门,发现林楠懂事明理,干净乖巧,回头再瞧瞧自家宝贝疙瘩林勇,虽觉得他年纪还小,到底是被比下去了,痛定思痛,这才送到了包先生这里。
起初上课,林勇不但不听先生教导,还在课堂上大吃点心,包先生教导一句,他便顶十句回去,将包先生给气了个倒仰,一顿戒尺打下去,林勇哭的惊天动地……
包先生一怒之下,着童儿将林勇送回家去,直言:这样顽劣的弟子,包某教导不了!
江氏再是个胡搅蛮缠的妇人,也知包先生在这一代颇有清名,教出了不少上进的子弟,若因不听包先生的教导而被撵出门墙,再寻这附近的塾馆,恐怕别的先生们也不肯再收。
万般无奈,催了林佑生几次,前来给包先生道歉。
包先生起初不肯,后来被林佑生磨的厉害了,便撂下话:“若令郎非要包某来教,日后包某训戒的狠了,可别怪包某!”
林佑生耳根子绵软,在家皆听江氏或者老娘指派,夹在老娘跟媳妇中间,本来就是个没主意的,只盼包先生能收下林勇,好回去向媳妇复命,哪管包先生立下什么规矩?
更何况包先生一介书生,手上再有力气,也没铺子里掌柜的手上力气大吧?
林勇若是不读书,送到铺子里当学徒,还不得被打残了啊?还不如在塾馆里跟着包先生识字呢。
他早听说大兄的一双龙凤胎读书都好,总归是一根藤蔓上结的果,难道还能差得了?
林佑生与江氏皆认定了自家儿子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不输于林碧落与林楠,自然满口不迭答应了下来。回头再将林勇送到了塾馆,好生吓唬一番:“勇哥儿定要乖乖听话,若是被先生打了,阿爹阿娘可都护不了你!包先生连阿爹阿娘也敢打的!”
林勇自出世,在家里就是小霸王一样的存在,家里哪个人也不敢说个不字,平生头一回碰到个连阿爹阿娘也不敢得罪的包先生,戒尺挥起来着实疼,这才渐渐老实了下来。
可是他在先生面前老实,却不代表在同窗们面前老实。
私底下跟同窗相处,时不时就会冒出句难听的市井俚语,这些孩子们哪肯受这种侮辱,不上来教训他才怪。像今天这种情形,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了。
林碧落与林楠碰上了,就算再讨厌这个小堂弟,可是总归是一家子,不管又不行,只能每次都将闹事的孩子们轰走,却一丝一毫不肯助长林勇的气焰。
林勇也渐渐发现,这个三姐跟大哥在学堂人缘还不错,有事没事就喜欢粘在他们俩身后,颇有几分耀武扬威的气势,被林碧落训了几回,又当堂在包先生面前告了一状,林勇才渐渐对这位三姐也有了几分惧意。
林碧落替林勇草草收拾了一番,又忍着笑将这些手帕一一还到同窗手里。难得她记性好,居然没有还错。
那些男孩子们接过林碧落递过来的帕子,脸都绿了,感觉粘了一手的鼻涕一般。
内中有一个男孩子名唤邬柏的,长的比别的孩子都高了半个脑袋,比林碧落大了一岁,家中父兄皆在衙门做捕头,这个是次子,便送到了包先生这里来读书识字,扬手便将帕子扔到了林勇身上:“真恶心!林碧落你若不帮我洗干净,这帕子我便不要了。”
林碧落忍笑做和事佬:“要不你让林勇拿回家去,让我婶娘去洗?反正是她儿子的鼻涕,又不是我家阿弟的鼻涕。若是楠哥儿的鼻涕,我必定是要帮你洗干净还回来的!”
林楠真是躺着也中枪,红着脸辩驳:“阿姐,我可不流鼻涕。”朝林勇做个嫌弃的鬼脸——二叔真是生了个讨厌鬼!
三姐替勇哥儿擦鼻涕眼泪,他早看不过眼了。
邬柏家离林勇家不远,早见识过江氏的泼辣,这种要求提了,说不定还会惹不别的麻烦。虽然他家父兄的拳头硬,但家里阿娘阿姐的口才却不是一等一的,吵架骂人这种事情……实在不太在行。
看到林碧落拇指与食指捏着他的帕子又还了回来,白嫩嫩的小手指纤细可爱,终究含恨收下了帕子,跑到先生水井边去打水洗帕子去了。边搓边想到,林碧落那样白嫩嫩的小手来洗这么脏的帕子,似乎……似乎又有点可惜了……
见领头的邬柏都乖乖跑去洗帕子去了,其余的同窗也纷纷跟了上去,林勇巴巴蹭了过来,被林楠推开:“别弄脏了阿姐的衣裳。”他又缩回去了,一双眸子里流露出了羡慕之意。
林勇在家想要什么,家里人都会满足他。但是唯独一件事,家人满足不了他,那就是有个姐姐。
以前他跟着江氏去大伯父家串门,看到林碧落与林楠乖乖坐着习大字,或者读课文,两个小孩儿头并头,非常亲密的样子,何氏见他来了,必招呼:“三姐儿楠哥儿快收拾了书本,带着弟弟去玩。”
林碧落与林楠收拾完了课本,在一个面盆里洗手,林楠草草洗几下,林碧落还要将他的手扯过去,打上皂豆,细心将上面的墨汁洗干净。
林勇入了塾馆之后,回家习字,再洗起手来,眼前就不由浮现起出这一幕,虽然林碧落板着脸训人还有几分吓人,但假如他也有个亲姐姐……
林碧落与林楠是会带着他去玩,但是玩的项目皆是她们姐弟俩玩熟了的,只不过捎带上他,看着他不让胡闹的意思。林勇虽然是孩子,可是那种对他的客气疏离,与跟林楠的亲密无间,还是明显的感觉出来的。
回到家就大闹,要江氏给他生个姐姐。
江氏哭笑不得,追问再三,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心中恨的不行,偏自己肚子不争气,不说姐姐,连个妹妹也没办法生下来,只能向婆婆林大娘抱怨几句。
林大娘心疼林勇,跑到林保生这里大闹,骂何氏不晓事,又道林碧落欺负了勇哥儿,林碧落气不过,同她阿嬷拌嘴:“阿嬷这般骂阿娘与我,可是看到阿娘骂勇哥儿了还是打勇哥儿了?”
林大娘强自辩道:“她一个大人,当着你婶娘的面儿,又不是傻的,怎么会动手打勇哥儿?”
林碧落再问:“那阿嬷可是看见我在勇哥儿身上掐出青伤还是红印了?还是长姐蒸出来的点心没给他吃?”
林大娘语塞。
何氏无端被婆母骂,心中委屈,可是更怕自家小闺女受了委屈,忙要拦着她,林碧落却冷笑一声:“勇哥儿自进了家门,我与阿弟放下功课不做,陪着他玩,长姐蒸出来的点心,连阿爹也没吃到一块儿,勇哥儿说好吃,独自吃完了半盘子不说,走的时候还全包了起来拿回家去吃了,这就叫我欺负了勇哥儿?教我说,竟然是长姐点心做的太甜了,甜的勇哥儿的嘴巴都吃出苦味儿来了,这样的贵客,以后我们家可请不起!”
林大娘原是跑上门来教训小孙女儿,不成想却被小孙女堵了个哑口无言。那小丫头见她说不出话来,却又跑去倒了一杯茶来,奉了上来:“阿嬷心疼勇哥儿,我跟阿娘都知道。可是阿嬷也知道,勇哥儿是自小被婶娘与二叔捧在手心里的,他冷着了热着了婶娘最清楚,我们竟然是不知的,到了我们家,小孩子家家定然不习惯,这才顺嘴一说。我跟阿弟去二叔家,也会觉得不太习惯呢。阿嬷别介意才好,喝杯相国寺后山上的泉水烧出来的茶,润润喉吧!”
小孙女都给了她台阶,林大娘只得不情不愿的下了,吃了半杯茶,这才悻悻回转。
这里林保生与何氏都傻了一般。他们夫妇俩往常对上老娘,直接完败,每次都被骂的狗血淋头,万没想到这次竟然躲过一劫。小丫头竟然前一刻还恼着,后一刻就笑靥如花,虽然对着自家无理取闹的老娘,可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手段,决非遗传他们夫妇俩的。
卷一: 沧海遗珠,微露胭脂一点红 兄弟
第四章
林大娘走了之后,林楠还有几分气愤,“我跟三姐姐也没把勇哥儿怎么样,怎么就招的阿嬷来骂阿娘了?”还捎带上了三姐。
林碧月以已心忖度,“难道……婶娘觉得我家楠哥儿太聪明乖巧了,读书又好,心中不服,这才撺掇着阿嬷来骂阿娘?”她觉得大有可能,望着林保生与何氏的目光都带着几分俏皮:“怎么办呢?要不阿爹阿娘将楠哥儿教的笨一点?这样就不会引的婶娘不快了。”
“二姐——”
林楠被林碧月逗的一点脾气也没了。
恰林碧云端了重新蒸出来的点心进了屋,不见林大娘,一脸诧异:“点心才出锅,阿嬷就走了?”
林碧月取笑她:“阿姐你不会点心里糖放多了吧?阿嬷可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
其实老年人都喜欢软烂甜的食物,林大娘也不例外。
林碧云忙掰了一块来尝:“不甜啊!”
林保生与何氏方才的抑郁被儿女们不知不觉给消解了。又有长女亲手做的点心,林保生就着热热的茶水吃了好几块,肚中熨贴,还跟何氏取笑:“咱们家哪有相国寺后山上的泉水?三姐儿真是个鬼机灵。”
相国寺后山上有一眼山泉水,泉水甘冽清甜,乃是皇家与朝中权贵们煮茶专用,寻常百姓不过耳闻,哪得亲尝?
过后林保生进卧房歇息,何氏去教大姐儿二姐儿绣花,两个小的在外间炕桌坐着写字,他听到林碧落跟林楠嘱咐:“阿弟你以后可别犯傻。你当真是婶娘觉得你比勇哥儿聪明才让阿嬷来骂阿娘啊?才不是呢!在婶娘眼里啊,十个你都抵不上一个勇哥儿好。定然是勇哥儿不开心,跟婶娘告状了,这才有了这一出。”
林楠不解:“勇哥儿来了,我们都丢下功课陪他玩,还给他吃点心,怎么就惹的勇哥儿不高兴了?”
林碧落的声音压的很轻,大约是怕吵醒林保生,“阿爹阿娘都是憨厚的人,是万万想不到这一出的。他们只当勇哥儿是自家孩子,所以来了热情招待。但是我带着你跟勇哥儿玩,总还是有亲疏远近的。你还没发现勇哥儿的性子?他被婶娘教导的看到什么好东西,都当是自己的,又霸道又自私,见了你,难免会觉得,既然都是阿弟,我就应该对你冷淡一点,该像婶娘与二叔一样把他捧在手心才是。偏我就不让他如意,我就对他客气有礼,他虽然想不明白我对他的态度,可是总归觉着不舒服,不及咱们姐弟俩亲密,这才会告状的。”
林碧落是从一开始就反感她二叔二婶以及他家的宝贝儿子的,所以在相处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的有意摆出亲疏远近的距离。
但林楠与林勇都是小孩子,哪里能看穿这一点。
林楠是她弟弟,她自己不怕告诉他。
林楠听了这话,声音里都透着一丝笑意,“阿姐最好了!”
林保生几乎可以想象小儿子脸上的笑容,这个傻小子!
他轻轻翻个身,继续偷听一对小儿女说话。
“阿弟你要记得,勇哥儿是咱们的堂弟,待他不能远也不能近。他这种人,自小被家里人捧惯了的,还当谁都该理所当然的捧着他,小时候在家还没所谓,若是到外面去,就该是人人嫌弃的那种人了。咱们又不能在外对他绝情绝意,适当的时候还要表现下兄友,弟恭你就别指望了,勇哥儿对婶娘叔叔还没恭敬呢,哪轮得到你。但是又不能对他太亲热了,他这个性子,粘上都甩不脱,你对他不要太热情,也别太惯着他,他对你还有点距离,不好泼皮泼脸上来就拿你的东西。”
林楠似乎很困惑:“那要怎么待他才好?”
“反正你跟我在一块儿呢,我总不会让你吃勇哥儿的亏就好。”小丫头一副很有担当的语气:“就让二叔婶娘好生惯着勇哥儿吧。前十五年不用心,后五十年让他们操碎了心!”
林楠小朋友还对后面的五六十年完全没有过设想,只觉得听三姐的话准没错儿,点着小脑袋一脸的乖巧。
林碧落觉得可爱,忍不住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惹的林楠捂脸尖叫:“阿姐你干什么?”
“嘘——”林碧落食指抵唇,轻声笑道:“别吵醒了阿爹午睡。我就是觉得我家楠哥儿怎么这么可爱呢?!”
又庆幸一笑:“亏得咱家只有楠哥儿你一个,勇哥儿若是咱们家孩子,这样的性子,阿姐都要替你愁死了!”
林楠的脸都红了!又对这话大是不解:“你愁什么?”
“你想啊,有这样的阿弟,你吃的穿的用的,但凡好一点的,都被他抢了去,哪里能过的这么顺心如意?再长大了,娶妻生子,若是妻子是个性情和顺的,不跟这小叔子一般计较还好,若是个性子强的,小叔子再娶个厉害媳妇,这家还过不过了?天天掐架都来不及!”哪有空搞经济建设?
一家子陷入婆媳妯娌战争的汪洋大海,大家一生都不得舒心日子过了。
林保生在卧房里苦笑,三丫头真是出人意料的剔透。
这些事情,她随口说来,却不知,林保生就是这么长大的。
林佑生自小身子没有林保生壮,又是幺儿,林大娘跟已经过世的林老爹都非常惯着他,他这个长子反被晾到了一边。
从小,但凡家里有好吃的好喝的,都是林佑生的,林保生是长子,阿爹阿娘从小教导:当阿兄的自然要让着阿弟!
这一让,就让到了林保生成年娶妻。
林碧落说的一点也没错,纵何氏性子温柔,却不是个懦弱妇人,自进了林家门,目睹了他在家中的生活,倒不为自己鸣不平,只心疼自己的丈夫,多少次在房里为他流泪。
没两年,林佑生娶了江氏进门,她又是那么个不讲理的性子,但惯会阿谀人,好话跟不要钱似的往林大娘身上堆 ,林佑生也是自小会撒娇卖好,比林保生这种埋头苦干的儿子更受欢迎,更不用说林家大娘跟林老爹的心,无可避免的更偏了。
何氏怀着林碧云的时候,林老爹过世了,丧事一办,江氏便提出分家,不成想林大娘跟林佑生也同意了。
林家祖宅也是两进的院子,前院也有铺面,格局与如今林保生的家相似。按道理长子继承祖宅,奉养父母是正理。但是林佑生与江氏愣是挑唆的林大娘提出来,要另外补了银子给林保生夫妻,教他们分家另过,言自己离不开幼子,自然是林佑生与江氏在家服侍。
林保生孝顺,不愿惹老娘生气,何氏又有几分骨气,早厌烦了在林家祖宅的日子,拿着林佑生补的五十两银子离开了林家祖宅。
按理说,在封丘门附近,林家这样的祖宅加铺面是很值钱的,五十两银子……能抵什么?
但林保生与何氏愣是拿着这五十两,以及何氏的嫁妆,在外面赁了房子另过。
林碧云就是那时候生下来的。
她小时候林家家境并不好,林保生做了个货郎,到处贩些货物倒卖,再加上何氏原本便做过绣娘,绣功了得,再做些小东西搭着卖,日子尚切能过。
后来……
林保生叹息一声:不想也罢!
这些事情都过去好多年了,后来的事情,唯有烂有肚里了。若不是三姐儿,他哪里还能想得起这么些旧事?
自他在封丘门大街买了房子,后过了一年又接了三姐儿到家,何氏生下了楠哥儿,一家人和和气气的过,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林保生是个好性儿的,待几个孩子都很和气,何氏又是个温柔妇人,哪怕性子像二姐儿一般掐尖要强,也从没被父母呵斥过一句。林家的四个孩子长这么大,在父母面前连句重话也没听过。
他们夫妇皆是心底厚道的人,人情世故上皆以已心度之,哪怕旧事并不愉快,也从来没在四个孩子们面前提过一句,说到底如今兄弟俩各过各的。
林佑生守着祖业这么多年也没见发财,且听说他的铺子并不如何赚。江氏是个刻薄妇人,在这一带都出了名的,与邻人都相处的不太和谐,更何况上门的客人,掏钱买货便笑的客气,进来货比三家并不掏钱的,自然听不到什么客气话,久而久之,生意便越发寥落了。
林大娘一直不明白,自家幼儿比长子聪明伶俐百倍,不比长子木讷话少,做生意怎么就比不上长子了呢?
若是她有机会能听到林碧落今日这番话,若再用心想一想,只怕会有茅塞洞开之时。
林保生心道,都说读书明理,他家三姐儿原本便是个聪明孩子,现在瞧来,人情世故上比之大姐儿二姐儿都还要通透,只是可惜了,这样聪慧的孩儿,若是富贵人家教养出来的,不知道得多么的出众。
卷一: 沧海遗珠,微露胭脂一点红 上门
第五章
无论如何,林楠此后待林勇,到底是留了心的。
这日林勇在学堂里与同窗打了架,回家江氏见到衣服上的污渍,便问了起来。起初林勇不肯说,被江氏追问了一晚上,他才吞吞吐吐道:“跟同学打架了!”
江氏脸都气白了,她早看出来宝贝儿子被人打了,当即怒不可遏:“你三姐姐跟楠哥儿呢?难道就看着你被人打?烂了肚肠的东西,没一个好的!”又安慰儿子:“勇哥儿别怕,你告诉阿娘谁打了你,阿娘去找他家父母理论!”
这下林勇更不肯说了。
他在塾馆里这么久,与同窗打过几次架,江氏每每知道了,不敢到包先生面前去理论,必要堵到这些学童家门口大骂,为儿子讨回公道。
偏包先生塾馆里的学生皆是附近的孩子,没几次江氏便将街坊四邻得罪了个遍。
林勇小小年纪,在学堂里除了林碧落姐弟俩不得不搭理他之外,别的同窗都甚少搭理他,他无形之中便被同窗孤立了。
他越被孤立,便越要讲些难听的话来,刺的别的同窗与他闹起来,又是一场风波,又或者欺负女同学,让小姑娘哭起来,才觉心中快意。
不过他也渐觉得,阿娘这样骂上同窗家门去,似乎不太好。他与同窗发生过多次冲突,也没见谁家的阿娘带着孩子来与他阿娘大吵。因此这一晚任凭江氏如何追问,林勇嘴巴闭的跟蚌壳一样,多一句话都不再说。
江氏觉得,这孩子自从进了学堂,性格越来越古怪了。晚上与林佑生商议:“别是被包先生吓着了吧?勇哥儿在家怎么话越来越少了呢?”
林佑生虽有几分怕老婆,可也觉得由着江氏与周围四邻三天两头为了孩子吵架,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将妇人搂在怀里,在她正是绵软之时,开玩笑道:“我瞅着是你话太多了,将勇哥儿的话都说完了,他才话越来越少的。”
“呸!我那是疼勇哥儿,不想他被人欺负。”江氏一指头戳在林佑生额头上:“你就是个软蛋!这家里若不是我撑着,哪有今日光景?你若有你大哥的半分本事,我就在家做个贤惠娘子,万事不用出头。看看你大嫂,啥事儿自有你大哥担着,她便做个泥菩萨,只笑就好。”
林佑生苦笑。
当年林保生一家离开祖宅在外赁房住时,林保生一个大男人见天挑个担子做货郎,不知道被江氏暗地里嘲笑过多少回。后来林保生争气,不但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出世,还在这封丘门大街上买了宅子开了铺子,日子越过越红火,江氏的话又转了风向,每每骂起林佑生来,便拿林保生做对照组。
妇人他是不敢得罪的,忙腆着脸搂到怀里去:“娘子别生气了!我是没有大哥有本事,可比大哥会疼媳妇儿不是?”翻身俯上,堵住了妇人的嘴。
第二日恰是学堂休息,江氏到底没忘了这茬,拉着林勇便要去林保生家找林碧落与林楠,林勇死活不肯去,挣脱了她的手,去林大娘房里躲着不肯出来,江氏无法,便只身往林保生家去了。
路过邬家的时候,看见陆家大郎与邬家二郎两个小子正说说笑笑从邬家出来。邬家二郎看到她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江氏朝这两个小子“呸!”的吐了口唾沫:“两个小泼皮!”径自昂头去了。
勇哥儿可不止一次被这两个小子欺负过了。
等江氏的身影去的远了,邬柏才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还当这泼妇又跑到我家来大闹了。”
陆家大郎名唤陆盛的,见邬柏这个样子,会心一笑:“你最近又欺负林家二郎了?”不然方才看到江氏,为何那么心虚?
陆盛便是前街上陆家酒楼的少东家了,虽然比邬柏大着一岁,与他却是同窗,又一向比较谈得来,兼之自小在酒楼耳濡目染,坏笑道:“林碧落没找你麻烦?”
以前他这样坏笑着提起林碧落,邬柏还大咧咧嘲笑他:“看不出来你还怕个小姑娘?”但是自从那天林碧落拿了他的帕子,又还了回来,他总是能想起林碧落那白生生的手指头,心中不由发虚,梗着脖子道:“她有什么可怕的?又不骂人又不打人!”
学堂里性格最泼辣的可不是林碧落,而是跟林碧落关系最要好的孙玉娇。
陆盛见邬柏还是傻小子一个,也不再说什么,只道:“我从舅舅家带了好东西给你,你跟我去家里挑。”他这些日子去外地舅舅家吃喜酒,请了好些日子的假,这才回来。
邬柏与陆盛并肩往外走,又伸长了脑袋看江氏去的方向,忽然福至心灵:“哎哎,你说那泼妇会不会去寻林碧落的麻烦?”
陆盛脚下一顿:“你担心她?”
邬柏摇摇头,“我就是好奇。难道江家二郎这次没跟他娘告状?他娘问不出来,所以去找林碧落的麻烦?”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不然这一大早的,这妇人急匆匆去做什么?
“这好办,回头去我家挑些东西,我们就道好些日子没见过楠哥儿了,我从舅家给同窗带的礼物,你的拿了,我们顺便将楠哥儿的给他送了过来。”
他们是小孩子,不投帖子登门拜访也没什么。况且这周围人家说到底从商者多,也没有读书人家那么多讲究。
“这主意好。”邬柏很是赞赏。
二人忙忙去陆家,挑了些小东西,装到匣子里,左不过是两对彩陶娃娃,以及木刻面具,还有两本江南书局新出的诗集,乃是南方新近崛起的诗人,听说在秦楼楚馆已有多名妓子在传唱他的诗作,书馆便牵头印了出来卖。京城没有的,陆盛便当特产一起置办了来送人。
他们以前也去过林家,知道林保生与何氏皆是很和气的长者,陆盛索性又拎了两匣子从南方带过来的糕点,到得林家门口,也无人禀报。林家本来便只有一个丫环迎儿,外带雇的小伙计,也无人守门,这两个少年长驱而入,到得二院门口,便听得江氏那尖厉的质问声:“三姐儿我问你,勇哥儿到底还是不是你弟弟?”
便听得林碧落那一贯淡然的口气,“婶这话说的,勇哥儿怎么不是我弟弟了?”
“那他被人打了,你为何不帮他?”
邬柏听到这话,脑袋便往后一缩,又觉得独自让林碧落这样的小姑娘面对母夜叉,说不定要吃亏,拖着陆盛便往里闯,一脚才踏进大门,便听到林碧落笑着反问:“二婶这话说的,我一个女孩子家,男孩子打架,难道要我捋着袖子上前去揍他们?人家提起来,还不得说我‘林家那个母夜叉’之类的话?”
陆盛面上掠过一抹笑意,邬柏差点笑出声,他敢肯定,林碧落这话绝对是影射江氏。
可是无凭无据,江氏又不能跳起来说:我就是林家那个母夜叉……
林家院子里,林碧云正端着沏好的茶过来,林碧月却站在林碧落身后,比好整整高出一个头,眼神有些发冷的盯着江氏,唯独林碧落笑眯眯的,好像一点也没生气。
何氏带着迎儿出门买菜还没回来,这一大早江氏杀上门,实在出人意料。
林碧落还以为,她今日要忙着跟四邻吵架,没空来她家。哪里料到勇哥儿竟然学乖了,不肯告诉婶娘谁欺负了他……于是,她就要做替罪羔羊么?
林碧云看到陆盛与邬柏,连忙招呼:“快请进来,盛哥儿柏哥儿这是来找楠哥儿的吗?他这会正在练大字呢,我带你们去他房里。”
事实上,从江氏的嗓门在院门口响起的那一刻起,正与林楠在写功课的林碧落当机立断,叮嘱林楠别出门,“凡事有阿姐呢,你千万别出来,不然二婶定然要问,你为何不帮着勇哥儿打别人,你怎么答?”
见林楠反对,她又小声安慰弟弟:“反正长姐二姐都在家呢,再不济阿娘一会买菜也该回来了,你可千万别出来啊,好男不跟女斗!”
“阿姐——”
“放心,你阿姐我扛得住!”林碧落灿笑。
林楠这会在房间里偷听,早急的抓耳挠腮的了,可是他向来听林碧落的话,既然答应了她,便只能隔窗观望,这会听得有同窗上门,喜的拉开门,见陆盛手里还拎着点心,不由傻笑:“陆大哥你来便来了,提什么点心啊?”
陆盛微微一笑:“这可不是你的,这是给林伯伯与林伯母提的,让他们也尝尝江南的点心。”将点心递给了林楠,又蹙眉:“我们可是……来的不巧?”
邬柏暗暗赞赏他的演技,也连连附合。
林楠一笑:“这种事情……你们又不是没经过,我听说上次邬二哥也被堵在家门口过……”
江氏骂人的功力是一等一的,寻常人家招架不住,邬柏阿娘阿姐根本不是个爱出头的妇人,最后还是邬柏阿爹黑着脸站在大门口,问了一句:“林江氏,你这可是要跟我们邬家打官司?”好歹他在衙门里还有几分颜面。
江氏是个厉害妇人不假,可到底见识短浅,怕见官,最后灰溜溜回去了。
林楠一手一个,拉了二人进房,又将房门关了起来,只留一条小缝,朝外张望。
卷一: 沧海遗珠,微露胭脂一点红 保护
第六章
自从林勇进了学堂,江氏与人吵过架,理论过,也无数次的在背地里骂过林碧落姐弟俩,骂他俩吃里扒外,不该在勇哥儿被人欺负时缩头不帮。在她看来,林勇跟人打架,林楠与林碧落就该同仇敌忾,与同窗对决到底。
以前每次都没借口前来找茬,又与四邻闹的不得安生,好不容易林勇昨晚不肯说实话,她这才有机会跑来质问林碧落。
“你一个女孩子不好打架,那我问你,楠哥儿呢?楠哥儿去哪了?他就是这样当大哥的?!”
江氏尖利的声音直穿门板,屋内的三名少年面面相窥,邬柏迟疑了:“她不会……不会打你三姐吧?”
林楠面色也不好,“她要是打我三姐,我就出去!”
“我帮你!”邬柏是个冲动派,立刻接口。
唯陆盛年纪大些,考虑的比较周全:“林伯父与伯母呢?要是有大人在,总归好些吧?”
外间院子里,林碧落被这位糊涂婶娘气笑了,“二婶,楠哥儿是去学堂求学的,可不是为了打架才去的学堂。”
“你个毛丫头!这是打架么?这是你弟弟被欺负了,你做姐姐的不但不帮着讨回公道,还在这里说风凉话!我这就去找大嫂,看她怎么教的你?”
江氏捋袖子,似乎有在这院里撒泼的准备,忽听一道带笑的声音:“大清早的,弟妹来可是有事?”
林楠大喜,“我阿娘回来了!”阿娘对上阿嬷完败,但对上这位婶娘,可不一定会败。
院子里,何氏与迎儿挎着个菜篮子进来了,看到江氏与林碧月站在林碧落身边的姿势,林碧云却又离江氏极近,姐妹三个似乎准备婶娘撒泼,先拦着她别伤到人的打算,何氏眉头便皱了起来。
“阿娘——”
三个女儿看到大人,总算大松了一口气。
江氏身高体胖,是个壮硕妇人,手上又有把子力气,这三个闺女加起来,都不够她打的。
“大嫂子来的正好,我今日过来是有件事情要问问三姐儿。昨儿勇哥儿被人打了,这孩子死活不肯告诉我谁打了他,我这才过来问一问三姐儿,昨儿到底谁打了勇哥儿?”
房里的邬柏一听这话,暗道要糟,这可真是羊入虎口,今儿被江氏给逮个正着。
陆盛朝他一笑,那意思是:小子,让你逞能!
林楠踮起脚尖来拍拍他的肩:“柏哥哥别担心,我三姐嘴最紧了,婶娘问不出来的。”
已听得林碧落语声清脆道:“这事儿勇哥儿都不肯告诉婶娘,我怎么能多嘴?婶娘若是想知道,就回去问勇哥儿去吧!他不告诉你,定然有他的想头。”
“想头个屁!他不过是被人打怕了,这才不敢回家来说!”
何氏走了过去,握住林碧落的小手,只觉小手微凉,暗道这泼妇定然是吓着了她家闺女,心中恼恨,却也不动声色的朝林碧月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去前院唤林保生过来。
林碧月早就讨厌江氏了,她家阿妹只有她能欺负,旁人欺上头来,却是万万不能。只是这会还没撕破脸,自然
还用不着她上场,悄悄绕过何氏跟林碧落,向前院而去。
这里林碧落却笑的好不天真:“勇哥儿怎么会怕呢?有婶娘这样一心为了儿子着想的阿娘,这样护他的周全,他还有何可怕的?”
“那是!”江氏不免得意。
她在四邻间嚣张惯了,从不懂反省,只知凡是吵架必不能输,只要骂的旁人对她生了惧意,自然不敢再欺负她儿子,哪里又想到过以和为贵呢。
房里陆盛“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楠哥儿,你这位婶娘竟然还当夸她呢。真是糊涂的紧!”他自小跟着其父陆井万在酒楼,见识比邬柏与林楠要高出一大截来,远超同龄人的成熟。
江氏还当小丫头服软了呢,逼近了两步:“快说,昨儿都是谁欺负了勇哥儿。你若不说,我就当你欺负了勇哥儿……”
林碧落被这样凶悍的妇人逼了过来,从心理上感觉到了紧张——她们娘俩个加起来,大概都打不过这位婶娘。她忙挡在何氏面前,手心都要出汗了,声音却仍旧镇定无比:“昨儿勇哥儿挨打的时候,我跟楠哥儿还没过去呢。等我们到的时候,勇哥儿就在泥地上躺着。婶娘若不信,大可回家问勇哥儿。”阿娘那么个柔弱性子,哪里是婶娘的对手。
何氏低头,只看得到她一头乌压压的发,只觉自己拉着的小手里都有了湿意,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揽:“弟妹还请回吧,别吓着了我家三姐儿,她还是个小孩子,哪里经得起吓?”这小丫头才几岁,就想着护她了?
江氏还不肯走,何氏又道:“弟妹如果觉得我家三姐儿不乖,不如去问问包先生,请他去教导学堂里的弟子,别再欺负勇哥儿了。”
江氏:“……”
这位包先生,她连面儿都见不到。
自从江氏的凶名在封丘门大街传开以后,她也曾就林勇挨打一事前去学堂找过他,哪知道包先生让童儿传出一句话来:“本人学识浅薄,教不了令公子,还请你家另请高明!”
江氏悻悻而回,与林佑生商议一回,也曾逼着林佑生去别的塾馆,但别处的先生一听连包先生都不肯收的学生,哪怕不知原因,他们也不肯收的。
包先生是中过进士的,而他们如今还不过是秀才而已。
最后迫不得已,林佑生只好亲自向包先生赔礼道歉,包先生也很干脆,只道他这是塾馆,不接待妇人。
意思就是,他可没功夫搭理江氏。
看在儿子的份上,又因为包先生也曾当过官,身份不比四邻,江氏这才没有上门去胡搅蛮缠。
这些事情,何氏都知道,才拿来刺江氏。
江氏一大早怒冲冲而来,铩羽而归,回到家里又去磨林勇,林勇钻进林大娘房里,竟然连她的话都不肯再听,直气的江氏在房里将睡懒觉的林佑生掐醒,骂了他一通,又跑到铺子里去将伙计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才觉得好了些。
林保生家里,林保生从前院赶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江氏出去,爱理不理对他招呼了一声便走了。他听了二姐儿报信,忙忙赶到了内院,见何氏搂着林碧落,正在那里训她:“以后碰上你婶娘来撒泼,你小孩子家家能躲就躲,实在躲不了也应该找爹娘来处理。你当你婶娘是什么良善人?前些日子还把邻居妇人一块头皮给揭了下来……”
林保生将林碧落拉到自己身后,责怪何氏:“三姐儿都吓坏了,你还在这里训她?!迎儿,去抓一副安神的药来,煎了给三姐儿喝。”
林碧落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从林保生身后探出头来,朝着何氏吐舌头,一脸求救的可怜小模样。
“阿娘——”
小丫头语调软软的央求,何氏又无奈又好笑:“你还不知道这丫头,方才她二婶逼问她,往前多走了两步,她竟然生怕弟妹打了我,拦到了我面前?我这做阿娘的就这般没用?护不住自家孩子还会被弟媳妇给打了?”
林保生还不知有些一节,内心百感交集,从身后拉过小丫头来,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小孩子家家,操恁多心?!阿爹阿娘要是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还怎么做人爹娘?你只管乖乖读书就好。”
夫妻两个都在她脑袋上揉了几把,对视一笑,何氏又催迎儿:“安神的药多抓两副来,她小孩子家家,万一半夜做噩梦怎么办?”
“阿爹——”
林碧落见求助阿娘无效,反倒又加了两副,忙又求助阿爹。
林碧云忙安慰她:“阿妹别怕,阿姐给你去铺子里拿蜜饯。”
林碧月心中好笑,还是不忘欺负她一下:“阿妹别怕,阿姐专给你盯着煎药,必煎的苦苦的!若不苦我再加把黄莲也行。”
明知林碧落最近喝药,还要吓唬她。
林碧落:“……”
林楠也从房里蹦跳着跑了过来,拉着林碧落傻笑,“三姐姐——”被林保生在额头上敲了一下:“傻小子,就知道躲在房里,这么点胆子,可如何是好?”
“是三姐不让我出来的,还说若是婶娘问起我为何不帮着勇哥儿打同学,婶娘万一打我……”
林楠一向对林碧落的话最为信服,而林碧落对林楠又从来爱护有加,林保生摸一摸一双儿女的小脑袋,内心感叹不已。
邬柏忽从房里走出来,一脸歉意:“都是我不好,昨儿是我跟同学打了林勇……”见林保生与何氏愕然瞧了过来,少年猛然间想起来:坏了,光想着林碧落替他背了黑锅,被江氏为难,却忘了这是林勇大伯家啊……
他心中惴惴,不成想林保生一笑:“我家勇哥儿有几分顽劣,他……”林保生词穷了,总不能在少年人面前说,他娘没把他教好?只好含糊道:“你们以后远着些他,就当没听到……”
林保生也知道林勇小孩子嘴里不干不净,但这事他管不了,只能提醒面前的少年。
邬柏一张脸儿迅速红了起来,连连点头:“多谢林伯父!”
这种事情,要是他家阿爹知道了,先来一顿棍子再说,林家伯父真是太慈祥了。
邬柏目光迅速在林碧落脸上扫过,只觉她在学堂的模样与在家完全不同,在家就完全是个可爱的会撒娇的小姑娘——还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
卷一: 沧海遗珠,微露胭脂一点红 噩耗
第七章
陆家在封丘门大街这一带算是富贵人家,酒楼彩门扎的最高,酒楼里菜色丰富,客似云来,日进斗金,又兼之陆盛只有一个妹妹陆琳,他在这一带街上妇人们的眼中,还是个标准的未来金龟婿,就不知最后便宜了哪家的闺女。
至于邬柏,家中父兄皆是吃公门饭的,小商小户的要与公门之中打交道,也多会烦请他家一二。况邬柏的娘是个和善妇人,他阿兄邬松一十六岁,至今尚未订亲,也算是这附近可堪婚配的忠厚男儿。
何氏家有三个闺女,除了林碧落小了些,婚事考虑的因素要更多一些之外,大姐儿已经是可以考虑的年纪了,街上的王媒婆虽然还未上过门,可是她私心里已经将这街上的少年郎都考虑过一番,有少年人来家做客,哪怕年纪小点,还不曾到婚配时候,何氏的目光也柔和的带了些“丈母娘”的温情。
林保生与何氏留他们吃过了午饭,又谢过陆盛的点心,临走之时何氏还给每人包了一包铺子里的果子蜜饯做回礼。
陆家酒楼也会有这种零嘴供食客们在等菜的时候打发时间,陆盛拿回家去,便随手赏给了房里丫环,倒是邬柏家什么东西都要从街上购,忽见邬柏提了蜜饯果子进来,他阿娘谷氏还当这孩子长大了,居然也知道给家里母姐带零嘴回来。
邬柏的阿姐邬媚一十三岁,拆开了蜜饯,尝了一口便笑:“阿娘,我早上还说想吃林家的蜜饯果子,不曾想阿弟出去一趟就买了回来。”
林家原来就是做蜜饯果子的,也算是祖传的手艺,到了林保生这一代,他被踢出家门,林佑生管着家中铺子,但做蜜饯果子这一行的,原料至关重要,顶好要自然长成的果子,最好不要用落果。
江氏妇人浅见,落果便宜,自然全用落果,味道便没有以前那么好,江氏又很是刻薄,渐渐的生意不好,她家老铺便不做果子蜜饯,只卖些零碎杂货,生意也未见好转。
反倒是后来买了房子开了铺子的林保生,家中卖的蜜饯果子严把原料关,味道又好,待人又和气,生意很是不错。
“你光记得吃零嘴儿,也不问问柏哥儿吃午饭了没?”谷氏记挂着邬柏。
邬柏一笑:“这蜜饯不是我买的,是何伯母送的。我今儿在楠哥儿家吃的饭。”
谷氏虽然很不喜江氏,但何氏一家倒颇具好感:“说起来,林大郎一家子倒是个忠厚的好人。”
这个林大郎,自然是指林保生。
没想到,过了两天,谷氏嘴里忠厚的好人林大郎便出事了……
林保生出事的那天早晨,一大早便与伙计驾车去乡间相熟的果农园里收果子,林碧落姐弟俩出门上学,铺子里暂时由迎儿看着,何氏在旁稍加看顾。
往年收果子的季节,林保生必要带着小伙计去,果园都在半山坡或者山上,来回路不好走,去了还要盯着果农装筐,等折腾完了,进城天都要黑了。
今年刚到下午,小伙计半边身子上都是血的闯进了铺子里,一头大喊:“掌柜娘子,掌柜的……掌柜的快不行了……”
何氏只觉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似乎血管爆了一般,有一霎都当自己出现幻听了,定了定神,手扶着柜台,能支撑着自己立定在那里,才有些迟疑的问:“掌柜的……掌柜的怎么了?”实则她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小伙计一头一脸的汗,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此刻眼睛也是红的,整个人狼狈极了,他就站在柜台外面,声音也是哑的,再次重复:“掌柜的……在果园里装车的时候,他就在车上,园子里有个小孩子在马脚下丢了个爆竹,马儿受惊,掌柜的拦马拦不住,从山上滚了下来,脑袋磕到了石头上……我把他送到了前街的保和堂……”
何氏只觉得手足俱软,好像有人抽掉了她的脊梁骨,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迎儿慌忙上前来扶住她,她定一定神,才知道问:“钱大夫怎么说?”
保和堂的钱大夫医术是祖传,在这一带很是出名,他如果说没希望了,那林保生就……
伙计眼里又滚下泪来:“钱大夫说……钱大夫说让赶快把掌柜的挪到家里来……”
他只是个伙计,钱大夫叮嘱的是,要叫当家主母来,招呼了人把林保生往家送,就凭他一个小伙计,万一半路上出了什么事,这责任太过重大,他担不住。
小伙计在林家铺子里做了五年了,从一个毛头小学徒到如今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一直很是勤恳,与林保生一家也处的很是融洽,哪知道却遭遇了这样的大事。
完全在意料之外的。
何氏虽是个柔弱妇人,这会全家也只能指望着她了,她指派小伙计:“快去老宅子里把小叔叫到保和堂去帮忙。”又指着迎儿:“你去塾馆里把俩孩子叫回家来,万一……万一也好叫他们见他阿爹最后一面……”自己转头去内院叫林碧云林碧月姐妹俩。
她们娘仨一路跑到保和堂的时候,林保生还有点意识,脑袋上已经不流血了,身上也有大片血迹,钱大夫一直在施针刺激他,这会见他家人来了,终于松了一口气,让到了一旁,目光饱含歉意。
他已经尽力了,但无能为力。
林保生似乎恍惚看到何氏进来了,此刻他已经不太清醒了,吃力的去伸手,小声呢喃:“春绣……”
这是何氏的闺名,林家姐妹俩还从未听到过这名字,见何氏流着泪上前去握住了林保生沾满血迹的手,:“保生哥——”
姐妹俩又吓又傻,呆呆立在一旁,只知流眼泪。
“……都怨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受苦了……春绣……”
何氏只知摇头,泪如雨下,呜咽难言:“保生哥,我没受苦!真没有!”
钱大夫在旁悲悯摇头,他虽见惯生死,但见到林保生这个年纪出了意外,又丢下四个孩子,也觉可怜。
不一会,林佑生也冲了进来,大叫:“阿兄……阿兄……”后面跟着哭天抢地的林大娘。
林大娘的哭声很是尖利,也不知道是母子连心,还是林大娘的哭声太过惊悚,林保生精神一震,竟然清醒了过来,看清楚面前哭的成了泪人一般的何氏,以及旁边立着的两闺女,强挤出个笑来:“我……不碍事儿的……都别哭了……”
林佑生上前来,与小伙计去抬林保生,林大娘便要往林保生身上扑:“保生我儿啊……你这是在剜为娘的肉啊……”
钱大夫忙使了个眼色,医馆里两名学徒上前去,将她架住了,林大娘还要撒泼,钱大夫喝一声:“人都快死了,还闹?!”
林大娘这才不再挣扎,只看着林保生落泪不止。
另有医馆里的学徒帮助小伙计与林佑生将林保生抬到了外面的板车上,那匹马儿受惊,林保生被颠下来受重伤之后,它便不跑了。小伙计便与果农把林保生抬到了板车上,驾车与小伙计运到了城里。
那果农姓孟,年约五旬,大家都叫他孟伯,与林保生合作多年,林家铺子每年都要从他们家进各种果子,万没料到今日会出现这种事情,其实整个人都有点呆傻。而且那个扔爆竹的孩子也并非是他家的,而是城里人家的孩子,到乡下去玩,家里仆人带他去果园买果子,事发突然,而小伙计与果农忙着照顾林保生,那仆人见闯了祸,早带着孩子跑了……
小伙计驱车,何氏上车去扶着林保生,其余人尾随在后,往家中赶,孟伯便也跟着去了,看能帮上什么忙。
塾馆里,林碧落与林楠正在上课,迎儿便闯了进来,向包先生请了假。包先生便放他们二人回家。引的一课室的孩子们都引颈张望,暗暗羡慕他们俩今日可以正大光明的逃课。
一路之上,林碧落与林楠追问请假缘由,迎儿只吱吱唔唔,见林楠才八岁,就算是个男丁,也当不得顶梁柱,不由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林碧落看迎儿脸色,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她到底经过了一世人情历练,内心其实不是小萝莉,拉住了弟弟软软的小手,轻声道:“迎儿既然不说,定有她的道理。阿弟一定要记得,不管什么时候,你可是男儿!”她是完全没往那方面想,只直觉迎儿神色郑重,大约就是林家欠债啊破产啊一朝回到解放前之类的经济问题,哪知道事实却比这个严重百倍。
两个孩子到家门口,只见铺子门已经关了起来,林碧落想着,总归一家人能够同甘共苦,便做好了要迎接暴穷的残酷现实,哪知进了内院,却听得房里林大娘的哭嚎声,真是要掀了屋顶的那种,心中骤然一紧,姐弟俩手拖手便往里冲……
卷一: 沧海遗珠,微露胭脂一点红 盘算
第八章
林保生到底还是去了,留下了一屋子的孤儿寡母,林碧落与林楠也只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事情来的太突然,林大娘日日在灵堂前恶毒咒骂何氏,事到如今,谁也没有力气同她计较。若不是有四个孩子,何氏都有追随林保生而去的念头。
铺子是暂时歇业了,林保生平日为人极好,骤然出了这事,四邻皆来帮忙,林佑生与江氏带着林勇也在丧事上张罗。
四个孩子在灵堂守灵,谢唁。何氏还要与林佑生商量治丧事宜,林保生这样年轻,这些东西并没有准备。内里的衣裳鞋袜,就用了何氏亲手做的,还未上身的装裹了。棺木寿衣皆从外面铺子里买了。
学堂里的同窗皆来吊唁,连包先生也来上了一柱香,遇上这样的事情,也只有叹息而已。
好不容易丧事忙忙碌碌办完了,何氏却病倒了,整个人都烧糊涂了,不拘抓着谁的手都呼“保生哥”,钱大夫来看了两回,开了方子煎了药灌下去,却收效甚微。看看身边守着的四个孩子,道:“你家阿娘这是心病,还需要你们来开解。”
近来治丧,孩子们经历丧父之痛,吃睡都顾不上,皆憔悴不少。钱大夫内心微悯,却也知孤儿寡母,若非自己坚强起来,别无他法。
何氏或许还可以朝前走一步,但是四个孩子就可怜了。
时人对寡妇改嫁皆习以常,便是和离,也不以为异,何氏这样的,孩子留给本家,便可出门。
待钱大夫走了,林碧云与迎儿下厨做些清淡小菜,林碧月与林碧落以及林楠守在身边。姐妹俩时不时换了何氏头上降温的帕子。
林碧云端着粥过来之后,林碧落轻摇何氏:“阿娘……阿娘……起来喝口粥……”
何氏兀自昏睡,四个孩子围坐在她床前,都眼泪汪汪的。还是迎儿年纪大一些,看不下去了,催促几个孩子:“大娘子二娘子三娘子,还有大郎都快来吃一点,若你们都病倒了,太太醒过来了不得心疼死?”
四个孩子强忍着伤心,喝了几口粥。
林楠与林碧落年纪小,林碧云便催促弟妹早早去睡,她与林碧月在这里守着。
林碧落不肯,何氏烧的这样凶险,她也睡不着。这个养母虽然不是亲生的,可是待她如亲生的一般无二,在林碧落心里,这便是她的亲娘,忽想起白酒可降烧,忙问林碧云:“大姐姐,家里可有年头久些的酒?度数高的?”
林碧云摇摇头:“阿爹平日也不怎么喝酒,家里全是果子酒,还是阿爹亲手酿的……”提起林保生,她又落泪了。
现在却不是流泪的时候了,林碧落摇了摇林碧云的手:“大姐,阿娘钱匣子的钥匙你拿着的吧?你能不能给我点一两银子?听说街上胡人开的店里,卖一种度数很高的烧刀子,是从边漠进过来的,那个酒说不定可以替阿娘降烧……”
林碧云一听能给何氏降温,忙去开钱匣子,从里面取了二两碎银给她,“要不,让迎儿去?”
林碧落再三叮嘱她:“一定要拿他们店里最烈的酒!”迎儿去了,她便催林楠去外间榻上躺会儿:“我跟大姐姐二姐姐给阿娘身上擦一擦,阿弟在这里也不方便,你就在外间榻上歪一会,等我们擦完了再叫你?”
林楠起初不肯,他是儿子,虽不用管大小事,可这些日子光在灵堂前跪着守灵就够他受了,这会吃了一点清粥小菜,早倦的不行,但挂心亲娘,又有三个阿姐都守着,就算是困也强撑着。被林碧落拖到外间榻上,拿了条褥子给他盖着,到底是小孩子,起先还强撑着,没一会便呼吸清浅,睡着了。
姐妹三个轻轻替何氏解了衣服,林碧落指挥重点要擦额头,颈部双侧腋下腹股沟以及关节处。又怕何氏着凉,边擦边盖,忙乎完了,便等迎儿回来,又拿了烧刀子来擦。
姐妹三个同心协力,擦完了,摸摸何氏的额头,似乎……没那么烫手了。
这一夜姐妹三个外加迎儿一起忙乎了一夜,隔半个时辰便替何氏擦一会,快天亮的时候,何氏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迎儿去厨房煮粥,预备何氏醒来吃,姐妹三个趴在何氏床头,睡了过去。
林碧落就在何氏枕头一侧,睡了也许还没一个时辰,朦胧中觉得似乎有人在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她睁开眼睛,看到何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双目清亮,虽仍带哀愁,但人却是清醒的。
“阿娘——”林碧落轻呼一声,只觉嗓子眼里似乎被什么卡住了,眼泪滚滚而下,轻轻握住了何氏的手,哑着声音低语:“阿娘就算不为我们三姐妹考虑,也要为楠哥儿考虑……”说着说着,泪却止不住,只恨自己年纪太小,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何氏一醒来,便看到房内油灯之下,床沿并排趴着的三个脑袋,皆面露倦意忧心,心中一酸,四下寻找林楠,不见他的身影,想着他也许回房去睡了,这些日子她都撑不住病倒了,何况楠哥儿。
说起来,三姐儿只比楠哥儿大了几天,也还是个孩子,这会趴在床头,说不出的可怜又可爱。何氏忍不住,便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哪知道这孩子警醒,一下便醒了过来,哭的泪人儿一般,又说了这些话,何氏哪里还能忍住不哭。
她眸中大颗大颗的泪滴了下来,轻声保证:“阿娘一定尽快好起来!你们三姐妹跟楠哥儿都是阿娘的心头肉,哪个都是乖孩子,阿娘不该有那样的念头!阿娘一定要好好将你们拉扯大,就算是将来去了下面,也好向你阿爹交待……”
娘俩相对泪流,忽听得身边还有轻泣声,林碧落转头去看,原来是林碧云与林碧月已经醒了过来,皆哭出声来。
何氏伸手,母女四人抱在一起,顿时哭成了一团,哭声吵醒了林楠,他还当何氏有什么不好,赤脚跑了进来,大喊一声:“阿娘——”惊的正在哭的母女四人皆抬起头来,他这才发现,原来何氏已经醒了过来,顿时又笑又哭。
“阿娘你吓死我们了……”
迎儿在厨下盯着小火熬好了粥,估摸着差不多了,便过来瞧瞧,听到房内的动静,母子五个都在哭,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忍不住抹了下眼角,这才回厨下去端热水。
娘几个哭完了,洗一洗,吃点东西才是要紧的。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们却还是要好生活下去的!
何氏这一病,好几日没爬起来,钱大夫都跑了几趟,左邻右舍的妇人们都前来探望,见林家四个孩子忙进忙出,照顾娘亲,回家不够感慨。
林大娘听说何氏病了,恨恨道:“克夫的扫帚星,早死了早好!孩子们有二郎,难道还会饿死不成?”她平日不觉得大儿子有多好,笨嘴拙舌,连个讨好的话儿都不会说,如今人乍然去了,却忽然想起林保生的许多好处来。
虽是个不会说甜话儿的,可是却最是心软憨厚,以前家里的许多辛苦活全都是大郎在做,二郎自小养的娇贵,后来他们家蜜饯果子做不下去,一方面是因为味道不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做蜜饯果子,从选原料到拿回来做成,活儿也不轻,林佑生根本懒的做。
逢年过节,哪怕她说话再不好听,林保生孝敬她的那一份儿,总不会少……
林大娘一头想些旧事,一头咒骂何氏,却不曾想,这话落在江氏耳中,倒让她眼前一亮。
林保生丧事之上,何氏往外拿银子,江氏没少掂量他们的家产。没想到这夫妻俩自从搬离林家祖宅,倒真积攒了些家业。
林佑生这些年没什么进项,江氏虽当着家,可也知道家中进项少出项多,早想着别的生财的路子,林保生过世之后,她想了又想,好几次想提出来,两家合一家,让何氏带着孩子们搬回来住,那边的房子铺面一卖,可不是一大进项?
何氏是个柔软性子,江氏早摸的透了,压根不是她的对手,下面几个孩子都不大,三个闺女将来草草打发了,还能赚几笔聘礼……这会她便恨起自己肚皮不争气来,怎不生个闺女?
这主意她从林保生丧事之上便在打算,已经悄悄与林佑生商量过了:“大哥这一过世,大嫂子一个妇人家带着孩子在外面过我还真不放心,不如让她们搬回来住?”
林佑生与江氏成亲多年,还真不相信她忽然之间变的这般善解人意了,“搬回来那边的房子跟铺面呢?”
江氏嗔怪的瞧一眼丈夫:“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那边的房子大不了卖掉,铺子里的货搬到这边老铺来,一家子和和气气的过,不好吗?”
林佑生迟疑了:“恐怕……大嫂不同意。”
江氏一撇嘴:“大嫂那边,只要阿娘去说,难道她还能违逆阿娘不成?”
按照以往的记录,只要林大娘出妈,何氏便只有低头挨骂的份儿,哪次不是被骂个狗血淋头?
结果,林大娘几句话,顿时让江氏开了窍:只要把何氏从林家弄走,只剩下林保生的四个孩子,还不是她说了算?
卷一: 沧海遗珠,微露胭脂一点红 成长
第九章
江氏开了窍之后,便撺掇林大娘去林保生家里大闹,只盼着何氏羞愤之下,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林大娘心里正恨着何氏,何氏又是个没娘家的,据说当年还曾做过富贵人家的绣娘,后来不知何故,被放了出来,认了酸枣巷子的一个孤寡婆子做了干娘,嫁给了林保生,没过两年孤寡婆子便过世了,再无人给她撑腰,骂了便骂了。
不像二儿媳江氏,娘家是开肉铺的,家里膀大腰圆四个阿兄,个顶个吓人,江氏这么多年跋扈,与她的四个娘家哥哥不无关系。
娘家人硬气了,便是林大娘,也不敢轻易把二儿媳妇怎么样。再说二儿媳妇嘴甜,比林佑生还会哄她开心,婆媳两个倒十分相得。
林大娘听了江氏的话,一股风一般跑到林保生家里,进门便觉得难过,儿子一手置办下了这么大的宅子铺子,最后却便宜了何氏这扫帚星!
进了二门,站在院子里她便开骂了,什么难听骂什么,其中许多市井俚语,林碧云与林碧月都羞红了脸,躲在厨房里不敢出来了。姐妹两个商量着给何氏做些补身子的滋补汤水,独留了林碧落在正房里,正端了粥碗给躺在床上的何氏喂。
林碧落听到阿嬷在院子里撒泼,阿娘才吃了几口粥,这会紧蹙着眉头,却推说没有胃口,她便故意尝了一口粥:“难道是迎儿姐姐盐放多了?咸的阿娘眉头都皱了起来?”见何氏的目光瞧过来,便淡淡道:“有的人呐,就盼着我们没爹没娘,到时候好攥到手里,这家里的东西,全划拉到自己怀里,没楠哥儿什么事儿了!”
办丧事的时候,林碧落虽然难过,可是江氏估量她们家的目光太过贪婪,她猛然之间想起一事,这个时代,是鼓励寡妇改嫁的。假如阿娘不在这个家里,那么她们姐弟四个都要归本家抚养,到时候还不得落到江氏手里?
林碧落想到这一节,顿时吓出一身冷汗,纵再悲痛,也时刻悄悄打量江氏。越打量,越觉得她不怀好意。
因着何氏一病,她心里哪怕再担忧,也不敢明说,这会四邻八坊都知道阿娘一病不起,阿嬷却趁此机会跑上门来大骂,这不是要逼死阿娘吗?
何氏极疼孩子们,被婆婆隔着窗户辱骂,顿时想死的心都有了。猛然间听得小闺女说这话,她顿时一怔,只觉醍醐灌顶,清醒了过来,再去瞧林碧落,见她小脸儿白着,面上却强笑着,眼眶里已经有了水泽,却硬是没哭出声,只倔强的将粥喂到了她嘴边,喃喃自语:“阿娘只有好好吃饭,快快把身子将养好了,都会好起来的!”
何氏眸中已经聚拢了水光,却将小闺女喂过来的粥吞了,笑道:“阿娘一定好好吃饭,三姐儿也要好好吃饭,快快长大!”
林碧落自行舀了一勺粥喂到自己嘴里,又舀了一勺喂何氏:“很久没听过唱大戏的了,今儿阿娘就当免费听了一场大戏。戏台子上那些唱的可还没阿嬷唱的好听呢。”
何氏与小闺女一人一口,很快一碗粥便见了底,连两盘小菜也吃干净了,外面林大娘的骂声还没停止,林碧落见何氏情绪稳定了,故意忧愁一叹:“那些戏台上唱戏的唱了一折之后,都要去后台喝点水歇一歇的,阿嬷这折子戏可有些长啊。”
“你个促狭鬼!”何氏笑着点了下她的额头:“你阿嬷听到你这话,可不要气死了?”
林碧落抱着何氏的胳膊撒娇:“这许她来气我阿娘,不许我气气她?这是哪家子德高望重的老人做出来的事情?哼!”
林大娘在院子里骂的嗓子都快冒烟了,不见人搭理,便要闯进室内来骂。林碧落听得脚步声靠了过来,立刻推何氏:“阿娘快装昏。”
何氏也实在不想面对婆婆,即刻便躺了下来,拉着被子将半张脸都遮了起来,她又几日未曾好生打理,办理丧事心力憔悴,此刻一脸病容闭着脸躺在那里,倒真有几分下世的光景,听得门帘掀起,林碧落便扑到何氏身上放声大哭:“阿娘你快醒醒……阿娘你快醒过来啊……阿娘……”声音清脆尖利,带着小孩子的惊慌失措。
林大娘一脚踏进来,便听得林碧落的哭声,她正口干舌燥,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淡漠道:“三姐儿哭什么?你阿娘死了,你还有阿嬷,你二叔二婶娘呢,怕什么?”
在厨房听到林碧落尖利的哭声,林碧云与林碧月再也呆不住了,急匆匆跑了过来,进门便听到阿嬷这句话,俩孩子顿时气的发抖,还未做出反应,便见林碧落已经像头小狮子一般一头冲了过来,一脸的泪水,眼睛都是红的,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恨,“你这是要逼死我阿娘啊!我阿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我跟着我阿爹一起去了!”狠狠撞到了林大娘的怀里。
林大娘被撞的坐了个屁股墩,只觉尾椎骨落地,都要碎了,顿时疼的哎哟哎哟,林碧云与林碧月见小妹妹发了疯一般,只管拿头去撞阿嬷,何氏又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好像昏了过去,一个去看何氏,一个去拉林碧落。
“阿妹快起来——”姐妹两个已经哭了起来。
林碧落今日打定了主意要教林大娘生出惧意来,这会不要命的去撞林大娘,嘴里一径边喊边哭着:“这是哪家子的规矩?把街坊四邻喊过来评评理,我阿娘哪里做的不到了,还是对阿嬷不够孝顺了?阿嬷青天白日要咒死了她,看着我们姐弟四个无爹无娘,心里就痛快了?谁家阿嬷能做出这么狠毒的事情来?二姐姐你也别拉我,我今日也不活了,横竖阿嬷也不让阿娘活,我这就陪着阿爹阿娘一起去了,也好过在这世上做个没爹没娘的孤鬼儿……”
小孩子的嗓音带着清脆的尖利声,真正喊起来,都要刺破人的耳膜,林碧落是用了全力去喊去闹,林大娘一见小孙女要跟她拼命,何氏也昏了过去,担上个逼死媳妇的名声已经不好听,若是再担上个逼死孙女的名声,她还出不出门了?
趁着林碧月扯住了小丫头,她慌忙爬起来,强忍着尾椎骨摔伤的痛意,恨声道:“孽障!我哪里逼死了你阿娘?她若死了那是她命薄,可怨不得我!”撂下这句话,她拍了两下屁股上的土,忙忙往外走,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口已经立着三个少年。
打头的少年正是林楠,只站在那里默默流泪,身边站着的一个是邬家二郎,一个是陆家大郎,皆是一脸震惊的看着这场闹剧。
三个孩子一字儿排开,倒把房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林大娘面上有些讪讪的,自家人关起院门来闹是一回事,让别人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哪怕是少年人,也觉得不太舒服。她推开楠哥儿,一言不发便往外走,房内林碧云还在一声声哭着喊:“阿娘你快醒过来啊阿娘……”
听得院子里的脚步声没有了,方才还在大声哭泣的林碧落抹了把泪,停止了哭。她被林碧月拉着,整个是个小泼妇的造型,头发也散了,脸也哭花了,这会当着同窗的面,却镇定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扭头朝床上喊一声:“阿娘,阿嬷已经走了。”
何氏睁开眼睛,心有余悸的往房门口瞧一眼,便瞧见了三个呆滞的少年。
林楠也忘记了流泪,只傻傻瞧着镇定的三姐姐,再看大姐二姐……这两个也傻了。
合着……这是阿娘与三姐姐合起伙来做戏?
他悄悄侧头去瞧邬柏与陆盛,却见陆盛嘴角笑意一闪而过,邬柏还有几分呆傻,盯着三姐姐猛瞧,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在学堂里从来端庄稳重时常以“成年人”的眼神秒杀所有同窗的林碧落,居然也会撒泼?
邬柏确实傻眼了。
林楠今日去向包先生送谢唁贴,顺便谈了谈以后的学习,父丧之后,他便不能再日日来学堂了。但包先生喜欢他学习勤勉,又是个灵醒孩子,便与他约好,以后一个月可去学堂两三回,向他请教不懂的地方,林碧落也同此例。
师徒二人聊了会儿,他便辞别了先生,离开学堂的时候,正逢学生们放学,邬柏与陆盛便道,听说何氏病了,准备前来探望一番。
林楠婉转回绝,二人却一定要来,又在街上买了包点心,这才一路走了回来,才进大门便听得林碧月的哭喊声。
林楠一听坏了,想都没想便冲了进来,邬柏与陆盛只当何氏真不好了,这种大事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也跟着冲了过来,哪知道却恰巧撞见这一幕……
卷一: 沧海遗珠,微露胭脂一点红 坚强
第十章
林家兵荒马乱,陆盛与邬柏也不好久待,放下了点心便离开了。
路上邬柏似乎还未从方才看到的场景中恢复过来,“林碧落——”她平时那副小模样,难道是装的?
撒泼的事情,江氏做过不少次,只会让人厌恶,可是小丫头做起来,似乎也不是特别讨人厌。
陆盛见邬柏这副样子,笑着打趣:“怎么了?被林碧落吓着了?没见过她这样儿?”,
邬柏点点头,“她方才那副要吃人的样子,连孙玉娇都比不上啊!”孙玉娇在学堂里与男同学吵起来,从来没输过,林碧落每次都在旁边笑眯眯装好人,他现在才觉得,厉害的不是孙玉娇,而是林碧落啊。
陆盛若有所思:“何伯母性子软糯,人尽皆知,碰上好赖不分的婆母,以前林伯父活着的时候,尽可以护她一二,如今林伯父过世了,办丧事的时候,咱们去吊丧,你也看到了,林大娘当着满堂宾客亲友,还不是随意辱骂儿媳,那时候就觉得林伯母不容易……”既不能与婆婆顶嘴,又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挨打受气的份儿。
那时候,陆盛甚至还觉得,林碧落与林楠她们姐弟四个恐怕要过苦日子了,可是今天瞧见了,却又觉得,似乎……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难呢。
难为她小丫头想到这主意。
哪怕周围邻居们听到了,也只会议论林大娘这做阿嬷的心肠歹毒,非要逼死儿媳,让孙儿孙女们无依无靠。
小孩子气愤上头,说几句话,也算不得大逆不道。
陆盛想的更多一点,比起邬柏这傻小子,只是被林碧落惊到了,似乎觉得曾经给他递过手帕的那白嫩嫩的小手指……像自己臆想之中的人物……
——林碧落有那么温柔吗?
却说林大娘一路跑回家里去,还觉得心有余悸,不比躺在床上的何氏受到的惊吓小。保生两口子都是软弱的性子,怎么能生出这么厉害的丫头?
江氏见她脸色不好的从林家回来了,关心婆婆战况,忙去冲了碗糖水端了来:“阿娘喝碗糖水,怎么走的这样急?”难道是何氏真被婆母气死了?
想至此,江氏不禁有几分喜形于色。
林大娘一抬头,看到二儿媳妇这模样,立刻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一口饮尽了碗里的糖水,才冷哼一声:“别做梦了!三姐儿这坏丫头,一头撞到了我身上来,说是要跟我拼命……我这会还觉得身上疼呢。”
“阿娘哪里疼?要不要紧?这天杀的贱丫头,我一会去问问大嫂子,怎么教孩子的,竟然连阿嬷也敢撞?还说是在学堂里学的知书识礼,不过传了个虚名儿!”又关切的去扶林大娘:“阿娘哪里疼?要不要我给你揉揉?”肚里却暗笑婆母,连个八岁的小丫头片子都收拾不了!
尾椎骨受了伤,林大娘不好意思跟江氏讲,只含含糊糊指了下胳膊腿,江氏殷勤上前去替她轻捏,暗中打量林大娘,大略也猜出了她伤在哪里,又问何氏如何了。
林大娘心中正气呢,自然更无好话,“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谁知是死是活,大约是死了罢。”她出来之时,听得孩子们还在那里哭,别是真死了吧?
想到这里,林大娘连忙推开江氏的手:“你快过去看看,要是何氏真去了,也要操办起来的,别让外人笑话了。”正好还可以把三丫头弄回来,好生收拾一番。
江氏一听,正是此理。忙去厨下拿了六个鸡蛋,揣在帕子里,便往林保生家赶。到了那边也好有借口,她这是给孩子们送几个鸡蛋来了,顺便看看大嫂子。
到了林家铺子前面,见两扇门关的严严实实,往日上门买吃食的络绎不绝,如今门庭冷落,还真让人有几分感叹呢。
林家自来人手不够,没有守门的人,江氏进了内院,只听得安安静静,也没有孩子们的哭声,心头打鼓:莫不是何氏还活着?正想着悄悄去正房窗根儿下面听听动静,不防门帘一掀,迎儿从里面走了出来,倒被她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给惊了一下,忙朝里面喊:“大娘子二娘子,二太太来了——”
方才邬柏与陆盛走了之后,林碧落便去自己房里梳洗了,林碧云与林碧月才正何氏追问此事,林楠却跟着林碧落过去了。
三姐姐今日做出这事,定然是被阿嬷逼的,他心里难受,虽然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但是年纪太小,当不了什么大事,阿娘又看着无碍,只能跟只小狗似的,跟紧了林碧落,才能觉得心里安稳一些。
林楠觉得,他三姐姐身上,似乎有一种什么都不怕的气势,莫名的让人觉得可靠。
林碧落在房里梳洗,又见小弟弟煞白的脸色,知道是被方才惊到了,便把他叫到身边安慰:“阿嬷在这当口跑来辱骂阿娘,定然不怀好意。楠哥儿虽然年纪小,也别怕事。无论如何,只要把阿娘的身子调养好了,咱们姐弟四个齐心协力,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林楠咬唇不语,良久,眼眶都有些红了,才低低道:“我今日从先生房里出来的时候,听到有同窗说……”
“说什么?”
林楠这模样,定然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林碧落比他更要熟知人情世敌,看着小弟委屈的模样,内心很是唏嘘。
无论如何,这么小的年纪,丧父之痛都是致命的打击。
“他们说……阿娘会改嫁……我们就会变成没人管的野孩子……”
林碧落冷笑,怎么会没人管呢?她家那位阿嬷与婶娘可是巴不得能有机会管她们姐弟四个呢,顺便好接收了家产。
但这话,她又觉得告诉楠哥儿,恐会伤他的心。便拉着他的小手缓缓抚摸,两个人的手其实长的很像,大小也差不多,只是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根骨便渐渐变硬,比起女孩子软软的手总归不同。
“你觉得,阿娘会舍得抛下咱们去别人家给别的孩子当后娘?”
何氏这个年纪再嫁,嫁个初婚是不可能的了,最好的结果就是做填房继室。本地男女成亲都早,跟何氏同龄或者比她大的男子不管是和离还是丧妻,总归都有了子嗣了。没有子嗣的极少。
林楠似乎也觉得这种事情不太可能。
林碧落缩回手来,捧着自己的脸,做个自夸的表情:“阿姐这么可爱,”又摸了一把林楠的脸蛋,“我家楠哥儿这么俊秀聪明,将来说不定是做状元的料,阿娘看到别人家蠢笨的小孩子,因为舍不得阿姐与楠哥儿,也会回来的!”
“噗——哪有这么夸自己的?”
林楠被她逗笑,想想又觉得林碧落说的非常有道理,方才那颗惶然的心便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这是继林保生亡故,办完丧事,何氏大病之后,姐弟俩个初次有暇坐在一起谈心。林碧落知道这种事情,对林楠来说影响巨大。她还好一些,哪怕内心再悲伤,已经是成年人的内心了,看到这一家子病的病,哭的哭,两个姐姐也是年纪尚幼,除了哭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不知不觉间,林碧落便觉得这个家成了自己的责任。
——这话她不曾告诉过家中任何人,只是在默默的暗中坚持。
可是弟弟还小,他总归是个小孩子,如果此事不好好引导,万一影响了性格,将来变的内伤敏感就不好了。
这种事情,也指望不上林碧云与林碧月,她们两个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姐弟两个谈心的时候,江氏被请到了何氏的房里。
何氏已经靠着被垛坐了起来,看到江氏仍是一脸病容,“弟妹前来,可是……有事?”
江氏见何氏竟然还活着,而且竟然坐了起来,内心颇觉失望,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把帕子里的鸡蛋掏出来,放到了桌上:“我想着……孩子们最近都没吃好睡好,家里省了几日的鸡蛋,给孩子们拿过来补补。”
几个鸡蛋,对林保生家来说,不过是常见的东西。他家平日在吃食上都尽可能的丰盛些,想着孩子们正在长身体。况且江氏平日可是半个鸡蛋都舍不得的,今日忽然这样大方,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经过婆婆方才大闹,林碧落拼命相护,何氏忽然之间就被这孩子身上的勇气给震憾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家平日最是文静的小闺女是这样烈的性子!
又或者,这孩子被逼到了绝望处,这才有了方才歇斯底里的爆发!
孩子尚且如此,她这做娘的要再懦弱下去,哪里能对得起她?!
打定了主意,又安抚了两个女儿一番,知道楠哥儿跟着林碧落去了,她们姐弟俩一向亲厚,楠哥儿有时候简直像是林碧落的小尾巴,事事信服他三姐,何氏便放下心来。
“多谢弟妹还记挂着孩子们,我这些日子病着,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方才钱大夫来扎了几针,我才醒过来。迎儿还说,阿娘过来了一趟呢,真是累的她老人家关心了,我方才昏睡着,可是一点也不知道。还要劳烦弟妹回去跟阿娘说一声。待我养几日,身子好些了,再去瞧阿娘。”
林碧云与林碧月在经历过了小妹妹变身一事的震惊之后,又亲眼目睹了阿娘撒谎,又一次傻眼了!
江氏一面在内心咒骂钱大夫这“老不死的”多管闲事,一面与江氏道别,悻悻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