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丧钟
冬日的天, 本就黑的早, 还未用完晚膳, 屋里就得点起灯。
杨陈氏一边找火折子点灯, 一边在心里却是心疼的紧, 虽然这烛油瞧着不贵, 可一个月花在这烛油上的费用瞧着却是惊人, 如今天冷日头短,这烛油花销更不必说了。
想着家里越来越少的银钱,又想着越来越大的支出, 杨陈氏眉头不觉紧皱。可是要省了这笔开销却是万万不能,儿子要念书,自己和女儿做绣活……一家人的生计和希望还真不能够断。
灯点起, 杨陈氏面上立刻收起了愁苦, 抬头看向了面色憔悴的女儿与尚且稚幼的儿子,温声叮嘱道:“这天儿冷, 饭菜都该凉了, 快些用吧, 嘉言用完赶紧去做功课……”
叮嘱完儿子, 杨陈氏顿了顿方才看向了女儿杨蓁蓁, 面上只带着温和的笑容轻声道:“蓁蓁你身子还虚着, 晚上便不要和娘做绣活,早些歇息了。”
“娘,我身子早都好全了, 哪用那么早歇着。倒是您, 这白日里我瞧着您都眯了好几回眼了,您早些歇了,我正好做绣活打发时间!”杨蓁蓁闻言哪能应下,先时归家什么都没干,那是身子实在虚的下不了床,如今都已经好了大半,还光吃饭不做活她自己都没脸呆下去。
“你这月子里头尽受了罪,哪里是那么快就能好的,听娘的,咱们月子没养好,现在去补回来还来得及,不然等到年纪大了,你后悔都来不及。”杨陈氏一说到这事儿,眼眶子便忍不住泛红,可又怕惹起女儿的伤心事,于是便极力控制着情绪。
这李家实在是太糟践人了,她家好好的女儿嫁过去,结果被糟蹋成这样……
因着提及到了杨蓁蓁之前的事情,屋子里沉默了下来。
杨蓁蓁倒想安慰杨陈氏几句,毕竟如今离开那李家,对她来说等同于跳出火坑,只是,杨陈氏只怕很难接受这种说法,当初若非她差点被那家人作践的没了命,其实杨陈氏根本不会接她回家来,倒不是不疼她这个女儿,就是太疼了,所以在杨陈氏这样名声大过于天的观念看来,接她回家,对她才是最不好的。
而杨蓁蓁自己,想到还放在李家的女儿,她自己也没有那么想得开。
母女二人不说话,屋子里自然是没了声响,而在这个时候,倒是向来沉默寡言的杨嘉言开口说了一句:“娘和姐姐都早些睡,今日我去找书铺李老板说了,李老板答应让我给他抄书赚钱,笔墨老板会提供,每抄一本书就给十文钱。我想过了,抄书正好可以练字,也可以多看些书,而且还可以补贴家用,一举两得,所以我打算从明儿个起便从书铺里拿书回家来抄。”
杨嘉言的话,倒是让杨陈氏面上一喜:“还有这等好事,那咱们……咱们要好好谢谢李老板。”
杨蓁蓁面上却是没有半分笑意,反倒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她倒不是不赞成杨陈氏的话,李老板会答应此事,也的确应是出自好心。只是……这抄书的活儿却并不像自己弟弟说的那般轻松,先且不论这誉抄的书籍是否都是对学业有所裨益。只单从她对自己弟弟的了解而言,她便不可能答应。
杨嘉言资质不算差,可也决计算不得拔尖,家里让他念书,自是希望他能考取仕途,光耀门楣,可想要走上仕途,杨嘉言光靠资质却是难得很,唯有勤能补拙。抄书补贴家用,对他来说实属百害无一利。
不过杨蓁蓁心中虽然不赞成杨嘉言抄书补贴家用,却是赞成这份活计。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对杨嘉言开口道:“的确是该好好谢谢李老板,明日你去拿书回家来,只是你自己好好做功课学习,这书,姐姐来抄。”
“姐……”
杨嘉言闻言,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了杨蓁蓁,正要分辨几句,却恰好对上了杨蓁蓁的早已洞察的目光,最终讷讷低下了头。
杨蓁蓁见杨嘉言不说话,又将目光看向了自己的母亲,轻声开口解释道:“娘,嘉言每日里的功课就要花费许多时辰,哪还有精力抄书,不过这活计报酬赶得上咱们做绣活了,而且又不累,失去又可惜了。我的字习得也不错,李老板应该不会反对由我来抄。”
“可你爹生前不是说女儿家的书墨不能往外传吗……”
杨陈氏闻言,倒是立刻打消了儿子抄书补贴家用的念头,可由女儿来抄,她也是不赞成的……
“娘,你不说,我不说,弟弟也不说,外人如何知晓这书是我抄的呢!更何况,咱们家如今的情形,自然也顾不上这许多的规矩了。”
杨蓁蓁说完这话,倒是不让杨陈氏继续犹豫,便对杨嘉言开口道:“这事儿便这般定了。你明日便去问李老板要书,只是莫说是我抄的便是了。”
杨家如今当家人已然离世,能支撑门楣的杨嘉言尚且稚幼,杨陈氏又是个优柔寡断、没主意的性格,反倒是杨蓁蓁性格多像于父亲杨志德,所以自她归家后,家中之事大半的主意都是由她拿的,这事儿自然也不例外了。
杨蓁蓁言辞凿凿,杨陈氏与杨嘉言听着也都没了声音,沉默的用完了自己碗中的饭菜。
一等着用完饭菜,不等着杨蓁蓁起身收拾,杨陈氏便跟抢似得,飞快捡起了碗筷拿到了厨房里开始洗刷。
杨蓁蓁真有几分哭笑不得,心中却也忍不住开始酸涩,其实他们一家人才三口,又没有几个菜,洗个碗根本算不得什么活计,但自她回来,杨陈氏便什么都不想让她干,就唯恐累到她。
果然,等到杨陈氏洗完了碗回来,看到杨蓁蓁在屋里低头做绣活,立刻又开口赶起了人:“左右也不差这么一晚,你现在底子虚,赶紧回屋里躺着。”
一旁的杨嘉言闻言,也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是啊,方才我也说让姐姐别做了,姐姐就是不听。”
杨蓁蓁有些无奈辩解:“我哪有这么不堪用,更何况如今时辰尚早,让我回屋躺着,我也睡不着……”
杨蓁蓁的话音还未落下,突然,咚的一声,外边响起了沉沉悠远的撞钟之声。
杨蓁蓁神色微微一变,不由看向了杨陈氏。
而杨嘉言更是直接奇怪开口问起了杨陈氏:“娘,这么晚了,怎么会有撞钟声?”
杨蓁蓁与杨嘉言两姐弟,到底年岁小,经事不多,这样的情形,一次都没有经历过。
而在杨嘉言问完之后,很快,外边又响起了沉沉的一声撞钟之声,一声一声,竟是连续不断,一直撞着。
杨陈氏面上却是带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她没有回答杨嘉言,直接走到了门口,竟是不顾屋外严寒,推开了房门,就站在门口听着。
杨蓁蓁与杨嘉言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由自主披上外衣跟着杨陈氏站在了门口。
这一声又一声的,杨蓁蓁站在门口数着,连同在屋里听到的,整整撞了二十七下,方才停下来。
钟声停止,夜,重新恢复到了死寂。
而杨陈氏在这个时候,终于开口说了话:“二十七下,只有国丧之时,才会撞钟。”
“国丧……”
杨蓁蓁若有所思,丧礼规格够得上国丧的,也只有皇上、皇后以及太后这几位了。
“皇上正是壮年,太后娘娘据说也是保养得宜,娘之前听说过,皇后有了身孕,仿佛就是这些时日要临盆了……”
杨陈氏面上有些哀戚,看向了杨蓁蓁,似是询问,“你说,会不会是皇后娘娘出事了?”
杨蓁蓁看着杨陈氏这副难过的模样,心中却是有些不以为然。
虽然她们家和皇后家的确是一个姓氏,而且也的确是出自一个宗族,可皇后的那个杨家,是堂堂国公府杨家。他们这个杨家,只不过是京城西巷胡同里的杨家,如今穷的连下顿饭都要吃不起了。
若说硬要再找出点联系来,或许是还有一点。当年她爹刚考上举人时,曾去杨家家学执教过一些时日,但很快便被青山书院聘走。单单就这么几点微乎其微的联系,实在不足以称道,偏生杨陈氏弄得好像跟杨家是还没出五服的亲戚似得。
杨蓁蓁心中不觉摇头,语气倒并不直接,而是婉转说道:“娘,这到底是哪位去了,明日朝廷会发公文的吧?更何况,真是皇后娘娘,和咱们家也没太大关系吧!”
杨陈氏闻言,却也同样不以为然,反倒语重心长与杨蓁蓁开口道:“怎么没关系,咱们和皇后娘娘,说起来还是同个祖宗呢!更何况,送你爹走的时候,杨老太君身边还派了人过来看看呢!”
听着杨陈氏这话,杨蓁蓁倒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杨陈氏。大户人家本就是重颜面,只怕是府里的下人走了,主子都会派身边的奴才去瞧瞧。若那个国公府杨家真将他们家当成是杨家族人,便是派个杨家旁系不紧要的子弟来探望,其实都比派个所谓主子身边得力的奴才来瞧更加体面。
当然他们家也不值得让堂堂国公府里的人注重这份体面,就像杨陈氏所认为的,国公府里的人能记得他们家,其实算是给他们家颜面了。
杨蓁蓁虽然心中这样认为,但面上倒是笑着顺了杨陈氏的意思,这本也没有什么好争辩的。其实便是杨陈氏,这站在门口感叹了一番,感受到了屋外的寒冷,也很快将这件事情就这么轻轻抹过,带着儿女回屋继续做绣活、做功课,然后熄灯睡觉。
在这会儿,他们三人,谁都不会觉得,他们会与那个深受隆宠的国公府杨家、遥远的皇宫扯上什么关系。
正文 二、后薨
这一夜, 虽然许多的人都听到了丧钟, 可杨蓁蓁一家的反应, 或许就是多数百姓们的反应。
会议论, 但毕竟与自身并不相关, 讨论过了, 自是继续忙了手头的事情, 然后熄灯睡下。
但同样,在这偌大的京城之中,灯火通明的宅院、一宿未歇的人也有很多, 皇后不仅仅是后宫之主,与前朝关系也密不可分,最重要的是, 这位皇后, 还是生下了太子的皇后。
当今圣上八岁稚龄登位,生母懿容母后皇太后早逝, 外家式微, 全靠养母, 也就是如今的圣母皇太后——杨太后抚育护持。十三岁大婚亲政之时, 定下的嫡后便是杨家长女。二人是一块儿长大, 又是结发夫妻, 情谊自是非常。
但越是看似完美,其中所隐藏的遗憾却也越深,帝后虽然感情笃定, 但在子嗣上异常艰难。
自圣上十三大婚至今整整十个年头, 嫡子嫡女竟是一个都未能平安降临。
倒不是皇后不能生育,之前皇后也曾怀过三胎。
第一胎时,不知是皇后年龄尚幼,还是忙于后宫事务未护好身子,没给怀住,两个多月时便见了红。
第二胎时,正好赶上辅政大臣王维德作乱,皇后受了闯入宫廷的乱臣贼子惊吓,原本已经有了六个月大、早已经成型的孩子,就给吓得落了胎。
经过前两次流产落胎,饶是皇后身体再康健,也亏损了。她本应养好了身体,再考虑怀孕之事,偏生皇后硬是在落了第二胎后不足半年,又给怀上了第三胎。而这第三胎,皇后这次是小心再小心,总算熬到日子平平安安生了个公主。虽然是个公主,可毕竟是帝后第一个孩子,皇家自也欣喜万分,谁知母体亏损,这小公主也是康健不到哪里去,太医院全体出动,小心再小心看护着,还是没能留住。
要说这皇后倒也心性坚强,若是寻常女子,哪能接受孩子接二连三流产夭折,可她生生撑了下来。
这第四回,皇后倒是不急着怀上,足足养了三年的身体,直到太医说了可以怀孕,才放心怀上。而这一次,孩子也一直怀的很好,连负责给皇后请脉的太医都说皇后这一胎脉象强健,胎儿绝对康健。
可是谁知道,到了生育之时,竟然会难产,母子只能取其一。
若是寻常后宫嫔妃,皇家自是毫不犹豫选择留下孩子,但皇后尊贵,不是寻常嫔妃比得了,当时皇上选择的是留皇后。
但皇后可能也是知晓,自己这次倘若不能生下孩子,日后只怕没有机会了。所以,她硬是拼上自己的性命将孩子生了下来。
孩子平安降生,而且如皇后所期盼的,是个健康的皇子。
可太医用了无数珍贵药材,抢救了整整两天,还是没能挽留住皇后的性命。
原本后宫之主离世,是真悲伤难抑,还是暗暗兴奋,众生百态,可面上都应该是一片大怮。
但这会儿,所有的人并没有聚集在皇后的宜春宫前哀悼,而是围在宣和殿前,满脸焦急。
皇后离世后,皇上抱着刚刚被封的太子来到了宣和殿,将殿内所有宫人屏退,一人锁在了里边。
皇上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打击,还是独自在宣和殿中悲悼?
不管是哪种结果,都是殿外多数人不愿意看到的。
姚贵妃一张端庄的面容上,满是担忧与焦急,攥在手中的帕子早已皱巴巴,可她这会儿自是没有心思在意这点细节。
她是姚相之女,甚至比皇后还要早入宫几个月。不过入宫之时,父亲还不是当朝宰相。后因其父在处置逆臣王维德时立下大功升了官,所以她在后宫也是水涨船高,升至贵妃,加之膝下早有养成的大皇子与大公主,皇后未生子之前,甚至还要避其锋芒。
只是,如今皇上竟然将一个还未长成的小奶娃封做了太子。
虽然姚贵妃知晓帝后二人之间的情分非她所能比。而如今皇后拼了命生下嫡子,封太子,不仅是为了告慰皇后,也是安抚杨家的意思,可若说心中丝毫没有芥蒂,是绝对不可能的。
当然,如今的局面,对于姚贵妃而言,还是有利的。
皇后一走,便是杨家重新送人进宫,也无法与她这个早已经在后宫中根深蒂固的贵妃相较量。而且,皇后一位空出,便是皇上不急于封后,后宫宫权也需要有人来掌管,杨太后虽威严甚重,可一直以来都是在慈宁宫中颐养,如今想要重新插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皇后当初怀孕之时,宫权早已分在她与杨德妃手中,杨德妃是杨家二房庶女,当初是因为皇后一直未有身孕才被送入宫中,性子向来怯弱,进宫之后才生了一个公主,底气不足。当初皇后尚在世时,杨德妃处理宫务都不敢与她争权,更逞论如今皇后已逝,没人给她撑腰了。
姚贵妃想到了这里,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诸位嫔妃,早隐隐有以她为首之态,心中不觉满意。
便是如今太子之位被占,但太子尚且稚嫩,能不能养成还是个问题。便是能够长大成人,一个没娘的孩子,会成什么样,更是难说,一切还是个未知数。
只是,姚贵妃唯一担忧的一点还是帝后之间的情谊。
按说皇家子嗣重过天,一个无子的皇后,便是对皇家有再多的贡献,也不可能安安稳稳把持后宫坐稳皇后之位。偏偏皇上对于这位皇后,真当情深意重,一直以来都是十分尊重,宠爱非常。
如今皇后逝世,皇上的态度,更让她觉得惊恐。
虽然死人不能够再做什么了,可是有一点她更清楚,那便是活人是永远争不过死人的,而那个死人,身份是与皇上情深意重的嫡后,还死在最好的时候。
这份情意,这份遗憾,未来能够转化成多少利益与实惠给还是小奶娃的太子,给早已根深叶茂的杨家,虽然还是未知数,却也足够让她感觉到惶恐。
越是这个时候,她越是不能够坐以待毙。
想到了这里,姚贵妃面上重新浮现了忧心与恭敬的神色,慢慢走到了杨太后身边,轻声开口道:“太后娘娘,皇上已经抱着太子殿下在殿内待了半个多时辰了。虽然皇后娘娘已经仙逝,但皇上身份尊贵,理应为社稷保重身体……”
姚贵妃的话还未说完,杨太后的目光,凌厉的落在了她的脸上。
姚贵妃低垂下脑袋,并未止口,只用更加卑谦的态度低声道:“更何况,里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便是皇上熬得住,年幼的太子殿下也没人照顾。”
显然姚贵妃的最后一句话,说动了杨太后。
虽然杨太后也知姚贵妃说这话只怕是别有目的,可这会儿她的确是担心在宣和殿内完全不知情形的皇上与太子。
姚贵妃瞧见杨太后面上的神色,也没有继续废话,干脆利落的退了下去。
杨太后收回落在姚贵妃身上的目光,扫了一眼站在后边,也是满脸急切与担忧望着她的嫔妃,最后她看向了自己的兄长杨国公,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她招来了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梁庸,开口吩咐:“皇上向来看重信任你,你去门口喊皇上。”
“太后娘娘……”
梁庸面带犹豫与苦色。
杨太后却似乎充耳未闻梁庸的为难,只闭着眼睛,声音威严:“去!有什么事情,哀家都给你担着,还怕皇上会处置你吗。”
话已至此,梁庸知晓自己的求饶无益。
他低着头退出几步,站在了大殿门前,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目光灼灼的众位贵主,慢慢伸手扣动大门门环,嘴里怯怯冲着门缝喊着:“皇上……皇上……”
一声一声,仿若猫叫似得。
门内依然寂静无声,梁庸想要退怯,刚退后一步,却撞上了站在他身后的杨国公爷。
梁庸苦了脸,只好上去,放大了声音冲着里边喊。
目光一边偷眼打量着那群贵主子,这会儿倒是都离得远远的,仿佛也是猜到了这个时候惹恼皇上的后果不是他们能够承受的,只苦了他这个做奴才的。
梁庸心中一边叫苦不堪,一边趴在门上叫着。
突然,门里边传出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进来。”
这一个声音,出现的突兀,也很快重新陷入寂静。
梁庸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可那的的确确是皇上的声音。
梁庸壮着胆子推门而入,身子刚钻进门里,身后又传来了熟悉的吩咐声:“把门合上。”
“是,皇上。”
梁庸连忙动作灵活的合上门,轻步走入了殿内。
皇帝萧恒坐在寝宫里,出人意料,这位年轻却威严极重的帝王并没有像外人所想象的那般颓废悲伤。
在昏暗的烛光中,皇帝硬朗的面容忽明忽暗,面无表情,也没有一丝悲伤。
梁庸踯躅走到了皇帝身边,张嘴刚喊出一个“皇”字眼,却瞧见皇帝抬手阻止。
梁庸连忙捂住了嘴巴,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此刻太子殿下早已被皇上放在龙床上熟睡。
他缩了缩脖子,下一刻,瞧见皇帝站起了身,他立马跟了上去,随着皇帝一道儿走到了外间。
随着皇帝脚步停下,梁庸正考虑着该如何开口转达外边各位贵主的诉求,皇帝却已经开了口吩咐:“让外边人都散了。”
梁庸立刻苦了脸,那群贵主谁能听进他一个奴才的话。
梁庸未来得及叫苦,皇帝转头看了他一眼,又道:“再传达三件事情。”
“第一,后宫所有事务,包括皇后身后之事,都暂且由姚贵妃主持操办。第二,太子自今日起,先且放在朕这边养着。至于第三件事情,你只需与太后、杨国公转达,让他们尽快择两名乳母进宫。”
“是。”
梁庸似懂非懂。前两件事情,他是懂了,但最后一件事情,他却是有糊涂了,按规矩而言,太子身边的乳母,是一早宫里便给备下的,而这一胎,皇后娘娘异常重视,这乳母据说早在孩子未出世前,便精心择好,当然说是宫中所出,只怕也是从自己的娘家杨家那边找了人过来。
可如今皇上却要换掉其中两个,偏生这新替换的人选,仍是让杨家自己寻好。
不过呆在皇帝身边,懂不懂并不重要,能够执行好才是最重要的,梁庸立刻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正文 三、故人
皇后薨逝, 翌日清晨, 朝廷讣告便在京中张贴, 也发往了全国各地。
又有衙门捕快临街告知, 国丧三月, 举国哀悼, 民间禁礼乐、嫁娶、屠宰等事宜, 期间百姓禁妆穿艳服。
虽然民间一下子多了不少的限制,但相较于之前国丧时的严格规定,倒宽泛许多。
杨陈氏在门口听得旁人议论, 也是连连点头冲着杨蓁蓁开口赞同:“当今圣上是仁君,倒没有那么多禁令,我记得未出嫁前也遭逢过一次国丧, 那一回咱们老百姓也要跟着披麻戴孝, 铺子里的麻衣都给抢光了。”
“圣上是仁君,自是百姓之福。”
杨蓁蓁微微点头, 她儿时虽然是跟着父亲念过书, 也学过一些政论社稷, 但对于时政却甚少点评。不过当今圣上, 的确是个好皇帝。至少如今京中的局势比她小时候平稳多了, 也甚少有权贵欺霸之事。
门口热闹瞧过, 杨蓁蓁也没有继续站在门口,只是冲着杨陈氏开口道:“娘,我回屋里去了。”
杨陈氏闻言回过神来, 瞧了瞧左邻右舍好奇张望着他们家门的样子, 连忙点头道:“好,你回屋去,把大门拴上,娘出去买个菜。”
杨家在这个西巷里住了多年,左邻右舍早已熟识,所以杨蓁蓁归家的事情根本瞒不了人。
杨蓁蓁是怎么回来的,邻居虽然并不能完全知晓内情,可大抵还是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如此一来,难免有些闲的没事儿干的妇人就想打听,常站在他们家门口张望。
今日因着官府要宣布朝廷告令,家里有人都得出来听着,杨蓁蓁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让旁人好不容易瞧见了风言风语里的主角,若是再慢一步,只怕早就被围上问东问西了。
杨陈氏一向都是个慢性子,今日却是难得手脚灵活了一回,顺手拿了放在门边的篮子,伸手便将大门合上了,也阻隔了旁人想要窥探的目光。
杨陈氏这般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杨蓁蓁却并没有像杨陈氏所想的那般在意。
她心态十分平和,既然她已经归家,可能以后就要住在家里了,早早晚晚也是要与邻舍撞上。
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直接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日后自然也不会再窥探。
只是这般,又是得惹杨陈氏伤心了。
杨蓁蓁心中叹了一口气,自己的母亲虽然不识字,但脑子里的观念却是十分古板。就像她父亲在世时所玩笑说的,自己母亲自小便跟在做秀才的外祖父身边,没学到别的,只学了一堆酸腐思想。
也不能说她这想法不对,名声自是重要,毕竟她的弟弟日后也要走科举这条路子,不过他们自己在如今情形下就不必太重视这些东西,不然也是自身凭白受累。
杨蓁蓁绣完手上昨夜绣了一半的帕子,瞧着时辰,估量杨陈氏也该买完菜回来了。
唯恐待会儿杨陈氏进不了家门,便拿起了一捆丝线,准备到门口一边理线,一边等着。
谁知,这边杨蓁蓁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杨陈氏的声音,而且好像还与旁人在说着话儿。
杨蓁蓁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听着杨陈氏的声音,仿佛是遇见了什么熟人,挺高兴的。
她也没有多想,伸手拿下了门栓,刚打开门,杨陈氏正好走到门边,她身边还站了一个身材有些胖的同龄妇人。
妇人面相虽然有些显老,像是受过风霜,但瞧着如今身上的衣物,以及头上戴着的一根足量实心的金钗,想来家境颇为殷实。
杨蓁蓁脑子里暗暗想着对方的身份,而那位夫人,也是满脸笑容的打量着杨蓁蓁。
虽是打量,但目光并不令人生厌,而且只看了一眼,很快便收了回来,她又很快看向杨陈氏笑道:“这便是蓁蓁吧!大姑娘了,我都快不认识了。”
说罢这话,不等着杨陈氏点头回答,那妇人又从自己篮中拿出了一根猪蹄,扔进了杨陈氏的篮子里,笑道:“我瞧着蓁蓁面色有些虚,拿去补补。”
“这……不不不……”
杨陈氏闻言,连连推拒,她不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而且一根猪蹄,便是蓁蓁父亲在世家境好时,也算得上是好物件。方才对方买下时,她就站在边上瞧着,可是足足花用一袋的铜钱。因着国丧从今日起便禁屠宰,这价格比之平时,还贵了两成,当时她心里还微微咋舌感叹。
谁知道,这猪蹄竟然是买来送给他们家的。
杨陈氏惊愣同时,下意识便想推拒。
那妇人却是不容推拒,直接仗着自己力气比杨陈氏还大些,连人带篮推进了门内,脸上还笑道:“又不是给你的,这是给你家蓁蓁和嘉言补身子的。”
说罢,便直接拿着篮子跑了,没一会儿功夫,消失在巷尾。
杨陈氏想追又怕动静太大,闹得左邻右舍都知道,只能够无奈的看着篮中烫手的猪蹄。
而杨蓁蓁则是有些好奇开口问了:“娘,方才那位婶子是谁啊,我瞧着怎么有几分面善?”
杨蓁蓁虽然自小便住在这边,可与西巷里的其他人往来并不多,除非是就住在她家隔壁的那几家。可那妇人方才跑去的方向,显然与她家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杨陈氏听了杨蓁蓁的话,倒是点了点头解释道:“莫怪你有几分眼熟了,这是住在巷尾的李寡妇,你小的时候,咱们家还请过她帮工呢,后来她们家光景好了,也就没来了,倒没想到如今还记着情分。”
“李寡妇?”
杨蓁蓁闻言,若有所思。
杨陈氏这般说起,她倒是有几分记忆。
李寡妇有一个儿子如今在衙门里做捕快,在西巷里也是鼎鼎有名,算是个出息人物了,因着每日穿着官服,拎着一把大刀进出西巷,所以西巷人都管他叫李大刀,倒是忘记了李大刀本名叫什么。虽然如今李家因为出了个捕快,日子是好过多了,可早些年,不比他们现在好上多少。那会儿杨蓁蓁父亲还在世,家里有些余钱,所以请了李寡妇过来帮工。
李寡妇人倒是个利落人,心底也不错。不过杨蓁蓁记着,对方门槛儿十分紧,不仅对外人抠,对自家也省,这一点听说便是如今日子好过了,也没改过来。杨陈氏之前还说过李寡妇曾大清晨站在自家院子大动干戈骂自家儿媳妇倒了一盘菜的事情,虽然那盘菜只是一盘只剩了菜汤的馊菜。
想到了这里,杨蓁蓁倒是忍不住开口又问了一句:“我记得李婶子的儿媳妇,好像也怀上了,算着日子该是生了,这猪蹄合该她自己拿回家里去给她儿媳妇吃才是。”
杨蓁蓁话音未落,杨陈氏却是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哀伤轻声道:“人没了。你说最近这风水是怎么了,咱们这边李寡妇她儿媳妇生孩子生没了,宫里皇后娘娘也是生孩子给生没了。”
“人没了!”
杨蓁蓁有些吃惊,李婶子她儿媳妇在杨蓁蓁出嫁前便加进了西巷,是个小商户的女儿。人长得很清秀,说话温温柔柔的,杨蓁蓁出嫁前,她还来帮忙绣被套过,没想到这么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娘你之前怎么没和我说过这事情?”
杨蓁蓁忍不住开口追问了一句。
“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大刀她儿媳妇走了,家里还留个娃子。李寡妇也是个苦命人,好不容易养大儿子娶妻生子了,这转头又没了儿媳妇,孙子还小,还得她来带大。就刚刚和我出去买菜,还是赶着家里的娃子睡着的功夫。”杨陈氏说到了这里,倒是想到了什么,又是连声道,“瞧我这怎么给收下来了呢!他们家如今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咱们家也没帮上什么忙,又怎么收这么贵重的礼物。”
想到了这里,杨陈氏倒是将菜篮子往厨房里一放,拿了猪蹄用油纸包了起来,然后匆匆对杨蓁蓁道:“蓁蓁,你看着家,我去你李婶子家里把东西还回去。”
“嗯。”
杨蓁蓁点了点头,面上却是若有所思。
方才杨陈氏不说李家如今的情形,她顶多感觉到了一些奇怪,可是杨陈氏一说,她却觉得这李寡妇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给她们家送猪蹄来的。
不过既然杨陈氏现在已经把东西还回去,也必要深究。
杨蓁蓁轻轻摇了摇头,正打算将方才杨陈氏匆匆离开忘记关上的大门合上,却是听到门口传来了杨嘉言的声音:“姐,别关门别关门!”
杨蓁蓁奇怪皱起了眉头,杨嘉言这是提早放了学?
她重新打开大门,正好看到杨嘉言背着书袋子匆匆朝着这边跑了过来。但是在她看过杨嘉言一眼后,目光却是落在了他身后那道清俊的身影上。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杨蓁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可很快便意识到这会儿躲闪已经来不及。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面上却故作镇定,扬起一抹笑容,冲着来人轻声道:“顾师兄,你怎么来京城了?”
正文 四、人情
顾清明面上神色复杂, 他看着站在门口巧笑倩兮的杨蓁蓁, 几乎以为回到了当初他还在师父门下求学的日子。
他不觉也握紧手里拿着的书, 但饶是心中心虚万千, 这会儿他与杨蓁蓁一样都面上镇定, 脸上微笑, 只温声道:“我与母亲, 是昨日来京的,打算先在京中住下,等着会试。”
杨蓁蓁闻言, 面上有一丝恍然。
是了,之前听母亲说过,顾清明在回乡后第二年, 便考上了举人, 如今的确是马上要会试了,他进京赴考, 也不足为奇。
不过, 时间过得真快, 她记得顾清明第一次来京城, 拜在他父亲门下时, 还只是个秀才。一晃眼, 不仅身份变了,人也变了许多,从青涩少年, 变成了翩翩公子。
想到这里, 她面上依然故作平淡笑道:“师兄一定能金榜题名。父亲在世时,便常说师兄比他有本事多了。”
提到已经逝去的亲人,杨蓁蓁面上有几分黯然,而顾清明也浮起了伤怀与遗憾的神色。
“师父走时,我和娘亲已经在收拾行李打算进京赴考,可造化弄人,还是没能赶上送师父最后一程。”说到了这里,顾清明面上浮起一丝异样的情绪,看着杨蓁蓁轻声道:“师父对我有大恩,师父走了,日后便由我来照顾师妹一家。”
“师兄客气了,虽然爹走了,但我们家还是好好的。”
杨蓁蓁勉强笑着,她知晓顾清明说这话,并非是因为当年那些事情,也是真心实意是因为自己父亲曾与他的传道授业恩惠才会这般决定,但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他们这一家子的负担,都不应该压在顾清明的身上。
“师妹,我不是……”
顾清明以为杨蓁蓁误会了,下意识想要开口解释。
但杨蓁蓁却是立刻轻声打断了顾清明的话,只是道:“若是师兄有心,日后有空能够多指点指点嘉言,这便足够了。”
“姐,还是让顾大哥进屋来说话吧!顾大哥还帮我拿着书呢!”
杨嘉言看着自家姐姐与顾清明的情形,心中不觉着急,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他年纪尚小,尚且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姐姐要拒绝顾清明的帮助。顾清明当年拜师在他父亲名下时,就住在家里,和他同住一个屋子。
在他心中,顾清明就是他的亲大哥,也是他的家人。
杨嘉言说完这话,唯恐杨蓁蓁拒绝,连忙上前拉住顾清明的手,将人带进了屋子里,然后又招呼着顾清明的书童曾墨连连道:“曾墨,你也快进来,快把东西放下吧!”
杨蓁蓁这才瞧见,除了顾清明手上拿着书,顾清明身后还跟着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那少年身上挂着两个大包裹,手上则是拿满了书。
“这是……”
杨蓁蓁疑问的看向了杨嘉言。
杨嘉言连忙解释道:“昨日姐姐不是让我去书铺里拿书吗,我把书拿来了,正好遇上顾大哥,顾大哥便帮我拿了。曾墨身上的两个大包裹,都是顾大哥送给我们家的东西。”
说完这话,杨嘉言想了想,又是补充了一句:“曾墨是顾大哥考上举人后,顾婶婶给顾大哥买的书童。”
看着杨嘉言一副根本不把顾清明当外人的样子,杨蓁蓁只觉得脑门子都要开始泛疼。
偏生这个时候,杨嘉言还随口来了一句:“姐姐,你怎么对顾大哥这么客气,我记得你以前对顾大哥可不是这样的。”
“……”
杨蓁蓁默然无言,偷偷瞪了一眼杨嘉言,然后看向顾清明开口道:“师兄,你太客气了。这些东西你都拿回去吧,家里什么都不缺。反倒你和顾婶婶刚来京里,才是最需要添置东西的。”
杨蓁蓁说着,目光恰好对视上顾清明的眼睛,瞧见他的目光里带了一丝感伤,让她不敢直视。
顾清明却并没有依着杨蓁蓁所言,而是示意曾墨将包裹放在桌上,轻声开口道:“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只是从家乡带来的土仪,娘收拾了让我带来给你们的。”
说完这话,顾清明似乎是在犹豫,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道:“师妹,我不是外人,家里的情况,我都知道。”
初见顾清明时候的震惊,并没有让杨蓁蓁失色,可是这一句话,却是让她面色大变。
她眼眶有些泛红,有感动,但更多的是窘迫。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想过,再与顾清明见面,会是这样一幅尴尬的处境。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够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窘迫。
但其实杨蓁蓁不知道的是,她越是在意,越显得她有些无助可怜,顾清明心中一热,忍不住伸手探向了杨蓁蓁。
而杨蓁蓁却是下意识后退一步,面上有些惊恐。
一时之间,气氛重新陷入了尴尬之中。
顾清明到底是个君子,不忍见杨蓁蓁为难,面对此情此景,最终他选择避让,面上勉强笑道:“师妹,我与娘刚来京中,还未来得及收拾规整,便不久留先告辞了,日后再上门与师娘拜访。”
说罢这话,他甚至有些顾不得仪态,拉着还是一脸懵懂的书童曾墨匆匆离开。
“顾大哥……”
杨嘉言出声想要挽留,却被杨蓁蓁一把拉住。
“姐……”
杨嘉言想要抱怨,但瞧见杨蓁蓁有些泛红的眼眶时,杨嘉言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吱声,闭上了嘴巴。
杨蓁蓁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下心中的情绪,看向杨嘉言开口道:“家里的情形,是你告诉师兄的?”
“我没说……顾大哥在见到我时,便已经知晓了,还问了姐姐你的情形。”
最后一句,杨嘉言说的小声翼翼。
杨嘉言原本以为杨蓁蓁听了他的话,会有所触动。
却没有料到,杨蓁蓁在听完了他的话,只沉默了一会儿,便转开了话题,直接问起了别的话。
“你今日怎么下学这么早?”
“老师布置了课业,提早放我们回来了。我瞧着时辰还早,所以先去了书铺,回来的时候刚好碰见的顾大哥。”
杨嘉言向来怕自己这个姐姐,这会儿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是惹了她不开心,所以说起话来也是小声翼翼的,最后还忍不住问了一句,“姐姐,你没事吧?”
“姐姐无事。行了,你进里屋暖暖身子,去看书做功课吧。”
杨蓁蓁闻言,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神色倒是比方才和缓许多。
杨嘉言将信将疑的看了一眼杨蓁蓁,倒是慢慢进了里屋。
而杨蓁蓁站在原地,目光却是有些呆呆的看着顾清明方才留下的那些东西。
也不知道过了,直到杨陈氏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杨蓁蓁方才回了神。
杨陈氏走时是拿了油纸包裹着的猪蹄,回来的时候,手上依然拿着,显然东西并没有还给李家。
杨蓁蓁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有些疑惑。
而杨陈氏瞧见杨蓁蓁的时候,张了张嘴,下意识便想说起方才的事情,但目光在这时不小心扫到了放在桌子上的那堆东西,愣了一下反倒是问起了话:“方才是有谁来过了吗,怎么送了这么多东西?”
杨陈氏还以为是书院里的人过来探望了,下意识便放下手中的东西去翻包裹。
杨蓁蓁的父亲杨志德生前是青山书院的教书先生,因为书教得好,品德又出众,在学子中有些名声。
如今虽然人走了后,但书院以及一些学子,对她们家也算多有照拂,曾几次三番遣人过来探望。
这会儿杨陈氏瞧见东西,也是下意识以为是谁又过来看了,嘴里还念叨了一句:“这次怎么送了这么厚的礼?”
“不是书院的人,是顾师兄进京赴考了。”
杨蓁蓁压低了声音,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出这话,但杨陈氏闻言,面上还是忍不住再次愣住了,放在包裹上的手不觉攥紧了包裹皮。
杨陈氏下意识便去打量杨蓁蓁的神色,虽然看着杨蓁蓁虽然并未曾见异样,但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语气里也忍不住带上几分别扭开口道:“原来是清明那孩子来了,已经来过家里了,你怎么也不留人坐坐。”
“师兄说他们家里刚进京,还要去收拾,所以改日再过来。”
“这样……”
杨陈氏面上仍有几分讪讪,看着仍是一脸平静的杨蓁蓁,她却是有几分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轻声道:“蓁蓁,娘知道你和清明那孩子……现在也没个外人,你老实告诉娘亲,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杨蓁蓁闻言,低垂下眼睑,只低头收拾着桌上的书,语气平常道:“娘,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师兄哪有什么可能?师兄前途似锦,我不过是个被休弃的女人,早就没有什么可能了。师兄之所以来探望咱们,不过是因着爹当年对他有传道授业之恩罢了。”
杨蓁蓁说的越是平静,杨陈氏心中却越是酸涩。
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满脸后悔:“早知道今时今日,当初就不该听你爹的硬让你嫁去李家,清明多好的一个孩子……”
“娘……”
杨蓁蓁心中轻叹了一声,打断了杨陈氏的自怨自艾,依然用平淡的语气说了一句:“我和师兄之间没什么的。”
说罢这话,她的脸上重新浮现了笑容,手点了点放在桌上的猪蹄,问了一句:“您方才不是去还东西了,怎么又给原模原样带回来了?”
“对对对,差点忘记这事儿了。”
杨陈氏闻言,面上有些窘迫冲着自己女儿解释道,“你也知道那李寡妇力气有多大,我又说不出她,东西又让她塞我身上了。而且,那李寡妇这猪蹄,也不是白给的,她想找我们家帮个忙。”
“帮忙?”杨蓁蓁眉头忍不住又是皱了起来,看着杨陈氏问道,“什么忙?”
“她也不知道打哪里听来你奶水还没断掉,想给他们家大宝讨口奶水喝。”
正文 五、客来
杨蓁蓁闻言, 皱起的眉头不觉加深。
说来如果她身份不是这么尴尬, 邻居家孩子没了娘, 来要口奶喝倒不是什么大事。
可是她如今一个被休弃的女人, 这事儿就没这么简单了。
想到这里, 她忍不住看向杨陈氏问道:“娘, 您没答应人家吧?”
“这个倒是没有, 我总想着还是回来和你商量商量。”
杨陈氏瞧见杨蓁蓁的面色,便知事情有异,但还是小声道:“我知晓你最近打算断奶, 不过这大宝这么小,又从生下来便没了亲娘,想想挺可怜的。你这每日里挤出来的奶反正也是倒掉, 不若就让大宝先喝上一些时日, 再说你李婶子家和咱们家关系又那么好。”
杨蓁蓁闻言没有说话,杨陈氏以为她是不愿意, 想想也是, 这养着奶水又是费粮食又是麻烦, 而且她家妞妞都没吃过亲娘的奶水, 凭什么去喂个和自己没关系的孩子, 也确实挺为难自家姑娘的。
这么一想, 杨陈氏又连忙道:“没事没事,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去回了李婶子便是, 这猪蹄我再还回去。”
杨蓁蓁见杨陈氏误会, 连忙摇了摇头轻声解释:“不是不愿意,是不好。我现在身份尴尬,而李大哥那边又是刚丧妻的,瓜田李下,咱们街坊人多嘴杂您又不是不知道。”
到时候真让人瞧见了,说的好听些可能还说是她心善,但多数只怕又是流言霏霏,指不定还会说她一个被休妻的女人上赶着想嫁鳏夫。
这倒真不是杨蓁蓁多想,而是之前也确有这般的事情,人家的情况可比她这边还要清白呢!若真发展成这样,到了最后,要么她们家被是非纠缠,要么真将她和李大刀送作堆。但不管是哪种情况,反正都不是她所希望的。
所以与其等到那个时候被动,倒不如现在就清清楚楚拒绝了。
而杨蓁蓁这话,也是让杨陈氏面色一白,她光顾着心软,倒的确是忘记了这一茬。
她连连点头道:“对对对,都是娘想岔了,这猪蹄我现在就退回去。”
“嗯。”
杨蓁蓁点了点头,不过她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了一句,“我听别人说,这孩子便是不吃母乳,其实也可以长大的。而且李婶子家里条件宽裕,请个奶娘也没见多难吧。”
“没娘的孩子吃羊奶米糊倒是不少,不过听你李婶子说大宝那孩子不好养,这几日倒是牵了头羊来喂,但根本没喂进去多少,只有饿的不行了才肯吃些,生生瘦了一大圈!可请奶娘,你李婶子那人多省你又不是不知晓。而且现在请个奶娘跟普通仆妇哪里是一样的价钱,又要好吃好喝供着,又得付大笔工钱,也就大户人家请得起。”
杨陈氏说着说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说的无心,但杨蓁蓁听了杨陈氏的话,面上却若有所思:“现在奶娘的工钱真这么贵?”
“是啊,咱们西巷那户姓孙的小媳妇为了补贴家用,就去了一户姓钱的乡绅家里给他们少爷做奶娘,听说每个月能挣半两银子,主人家还给了不少的赏赐。每次回来都是大包小包拎着。”杨陈氏说着面上倒无半分艳羡,反倒摇了摇头叹气道,“不过可怜孙家的孩子,至今都没吃过一口亲娘的奶,全靠喝米糊羊奶长大的。”
杨陈氏感叹着感叹着,倒是突然后知后觉看向了杨蓁蓁,奇怪道:“你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你该不会……这可不行!”
杨陈氏不等杨蓁蓁开口,便立刻否定了这个主意。
杨蓁蓁知道杨陈氏已经猜到她的想法,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点了点头:“有什么不行的,妞妞我带不出李家,这奶水每日里挤着倒掉,倒不如用来赚些钱补贴家里。”
“家里的钱可以慢慢挣,让你去做奶娘,这怎么行!”杨陈氏难得态度坚决,二话不说再次否决杨蓁蓁的提议。
但杨蓁蓁似乎也已经下定了决心,闻言并不动摇,只耐心解释道:“娘,做奶娘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再说,家里的情况你我都知晓,靠咱们做绣活抄书赚钱,现在瞧着勉强过得去,可嘉言日后还要走科举,花费会越来越大……我也想攒一些钱,即使日后接不回妞妞,但等到妞妞出嫁,或是有点什么事情,我这个做娘的也能尽尽心。”
“可是……”
杨蓁蓁虽然说的句句在理,但杨陈氏却还是很难说服自己。
她只是觉得这样实在是太委屈自己女儿了。
见杨陈氏虽然还有犹豫,但面色显然松动,杨蓁蓁又道:“其实我也有私心。将妞妞留在李家,是我最迫不得已的事情。虽然妞妞现在由李家奶奶养着,但她年岁这么大了,日后若有个好歹,妞妞在李家就没人护着了。咱们家嘉言年岁也小,要等到他有出息,只怕妞妞也等不得,倒不如我这个做娘的尽心拼一把,找个有点权势的人家去做奶娘,将那家孩子奶大,日后那家能看在我劳心劳累的份上,帮帮我,帮帮妞妞。便是真不成……也好过如今什么都不做。”
“可李家有官身,你就是去别人家做事做的再好,旁人只怕也不会愿意和你与李家有冲突吧!”
杨陈氏心中还有一些担忧,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提出了顾虑,可又怕自己说出的这话,让女儿听了心灰意冷。
却不想杨蓁蓁闻言,冷笑了一声:“那李家算有什么官身,李坚他爹不过是个翰林院孔目,在京中就是个未入流的小小京官,真碰上有点权势的人家,只怕恨不得夹着尾巴走人。李坚和他弟弟,成日除了拿着读书做借口荒废度日,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们家也就是仗着咱们家没个当家人好欺负,才敢如此对我……”
说到这里,杨蓁蓁心中是真的恨,当初若不是因为她嫁入李家后太快怀上孩子,她又怎么可能在那个荒唐的李家忍耐,任由他们这般作践她。她原本也以为,她受点委屈根本没什么,只要孩子好便可以了,可是谁知道她爹走了,李家竟然还想作践死她好腾出位置来,甚至连自家亲骨肉都要一起作践。
杨陈氏心里其实最过不得杨蓁蓁提到李家那些事情,杨陈氏自己心善,也是没有料到竟然还有那般不要脸心恶的人家。
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就是被她和丈夫生生推入到李家那个火坑,杨陈氏心便一阵一阵的就疼,忍不住想要逃避:“我……我先去还东西吧!”
她说的有些结巴,慌慌张张便要出去。
杨蓁蓁闻言,倒是从回忆中回过了神,她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若说方才是因为怕瓜田李下才拒绝给大宝奶水,但这会儿,杨蓁蓁想到了自家女儿,倒是有些心软了。
想了想,她又对杨陈氏轻声开口道:“娘,东西你还回去,那奶水的事情,你只要和李婶子说一句,我每日的奶水,都是饭点前挤了扔在咱们家后门处,如今天冷,一时半会儿倒也不会坏掉。”
“这样合适吗?”
杨陈氏还是有些犹豫,杨蓁蓁却是摇了摇头轻声解释了一句:“我只是想要养好奶到时候好去招工,旁的事情,一概不知。”
自杨志德走了后,家里能拿主意的人只剩下了杨蓁蓁,杨陈氏性子向来柔顺,见女儿坚持,也没再说什么,只默默点了点头。
杨蓁蓁向来都是个行动派,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去做的事情,她便会立刻着手去做。
她虽然月子里亏了身子,在李家的时候奶水一直都不足,只能够让自己女儿吃米糊充饥。但归家后杨陈氏一直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给她吃用着,加上自小身体好,所以很快奶水和寻常生育过的妇人并无二般。但若是真要去当大户人家小主子的奶娘,这是远远不够的。
杨家如今几乎家徒四壁,好的东西自是吃用不起了,不过要养奶水,倒也不必非得吃鱼吃肉。杨蓁蓁找了几本妇科医书看了,便让杨陈氏每日里打一块豆腐熬汤喝着,又炒些花生不时嚼着。
没过两日,奶水看起起来果然充沛醇郁多了。
奶水养好,接下来便是要找一户合适的人家,但要找到既有点权势,又有小主子要喂养的人家,又谈何容易。
京中那些世家,杨蓁蓁自是进入无门。那样的人家,基本上都豢养着家奴。而奶娘不是普通的仆妇,即使是从外边买入,也要签了卖身契方才放心。
她自然不可能去签卖身契,所以世家她几乎不抱以希望。
普通的商户人家,倒是真有人家要她这样的奶娘,可这又与她的初衷不符。
杨陈氏见杨蓁蓁这般,也唯恐她心急上火,连连安抚,自己在脑子里也是思索着可以帮他们家的人。
可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会认识什么与权贵人家有关系的人。
杨陈氏这思来想去,倒还真想到了一个人。她也唯恐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并没有与杨蓁蓁说,只自己私下去联系了。
谁料到,等到了第二日,她寻的那人,竟然亲自登门来了他们家。
正文 六、打量
“陈嬷嬷, 您怎么来了?”
杨陈氏打开门后又惊又喜, 呆愣的都有几分手足无措。
杨蓁蓁站在杨陈氏身后, 好奇的打量了一眼这位被杨陈氏称为陈嬷嬷的人, 年纪瞧着比杨陈氏还要大些, 打扮朴素利落, 但通体的气派却不敢让人轻视, 瞧着便是大户人家家里的得力管事。
杨蓁蓁虽然并没有在对方身上停留太久目光,但她还是注意到了对方手腕上戴着的那支通体翠绿的翡翠玉镯,成色很好, 只怕是寻常的富贵人家都戴不起。
自己的母亲缘何会认识这般人物?
杨蓁蓁心中疑惑,不过面上倒是分毫不露,只安静的站在杨陈氏的身后。
杨蓁蓁目光打量了对方, 这位陈嬷嬷, 目光同样打量了一番杨蓁蓁。
不同于杨蓁蓁含蓄的目光,对方的目光显然更为直接露骨, 而且她的目光刚落在杨蓁蓁身上的时候, 杨蓁蓁明显的感觉到了对方目光中的惊讶, 但这份情绪消失的很快, 杨蓁蓁再看时, 对方目光早已恢复平静。
因为如今正是国丧期间, 而杨家自己也带着丧,杨蓁蓁身上只是穿了一件淡青色衣裙,头发全部束起包在了与衣衫同色的布巾里, 虽然打扮朴素, 但她五官秀丽,肌肤白皙,加之面上一抹淡淡温婉微笑,不骄不躁,让人瞧了便不由心生好感。
但陈嬷嬷的目光只在杨蓁蓁秀丽的面容上停留一瞬,很快落在了她身上所穿的干净衣裙以及脚上的鞋子,然后又看了一眼她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发髻以及交叠于腹部那双修剪圆润干净的手指,心中不由点了点头,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看向杨陈氏,面上轻笑着:“这位就是杨先生的千金吧!”
“陈嬷嬷真是客气了,您快请进!”
杨陈氏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一边嘴里还冲着杨蓁蓁开口吩咐道:“快给陈嬷嬷去倒杯热茶,如今天寒地冻的,您这一路可是受冻了!”
杨陈氏热情的近乎殷勤,而陈嬷嬷面上却依旧只带一丝微笑,不动声色。
杨蓁蓁虽然心中仍然不知对方是谁,但也瞧得出,这位陈嬷嬷只怕水不浅。
她笑着冲杨陈氏应了是,走进厨房里拿热水冲泡了两杯茶水,送进了里屋。
这个时候,杨陈氏和陈嬷嬷二人正坐在榻上说着话儿,看到杨蓁蓁进来,也没有停下交谈。陈嬷嬷笑着接过了杨蓁蓁送上的茶水,拿在手里往嘴里送了一口,然后轻笑道:“ 这茶喝着倒是不错。”
“是自家院子里种的菊花采了晒干拿来泡的,现在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只能够拿这等东西来招待您了。”杨陈氏有些不好意思。
而陈嬷嬷却是笑道:“我喝着便是挺好的,喝着和寻常的菊花茶,好像也不太一样。杨夫人您真是蕙质兰心。”
杨陈氏闻言,手上连连摆着否认,但面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这哪里是我做的,都是我这个女儿瞎鼓捣的。”
“原来是令千金做的。”
陈嬷嬷面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而这个表情很好的取悦了杨陈氏。
杨蓁蓁在边上安静的站着,心中对于这位陈嬷嬷的评价不觉更高了一层。
这位陈嬷嬷来家里究竟何事,她虽然不知,却也能从母亲的态度中揣测一二,分明便是自家托了事情,而且极有可能是与她那事儿有关。
按理而言,该是他们家敬着这位陈嬷嬷,但这位陈嬷嬷的态度却十分的客气,还恰到好处的推动屋里的气氛。这般八面玲珑的人物,绝对不是简单的人物。
杨陈氏倒没有像杨蓁蓁一般深想,只是单纯听到了陈嬷嬷夸自己的女儿,心中早就高兴极了,嘴上忍不住又道:“我这女儿,倒不是我自夸,自小便是心灵手巧,绣活做得好,八岁的时候便能给她爹做衣裳穿了。而且在灶上也有几分功夫,之前做的点心,我分给邻舍尝了,咱们巷口那家铺子的老板娘,非要和咱们家做生意……”
“那可真是极难得了。”
陈嬷嬷笑着点头应和,目光放在了一旁桌上放着抄了一半的书,似是好奇张望了几眼,笑道,“这是令郎写的吧,我瞧着这字真好,夫人真是好福气,有一对好儿女。”
陈嬷嬷说这话的时候,杨陈氏面上的笑容倒是有了几分尴尬,犹豫着该不该告诉陈默默真相。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杨蓁蓁,见杨蓁蓁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不好意思承认道:“这也是我这个女儿写的,小的时候她爹瞎胡闹,她也会学,就跟着他爹念了几天书。”
陈嬷嬷闻言,这一回面上倒是露出了一个真正的惊讶神色。
这年头女子会读书写字的可真少,莫说是寻常人家,甚至有些世家里的小姐,都未见得会去请先生来教书识字。
杨陈氏瞧见陈嬷嬷这一脸惊讶,以为自己说出来的事情有些太惊世骇俗了,连忙补救道:“孩子她爹就是教书的,这全是瞎胡闹……”
陈嬷嬷闻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夫人过虑了,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识文断字的姑娘那才是难得呢!我瞧着你家千金,真是样样都好。”
“是都好。”
杨陈氏闻言脸上笑容却是淡了一些,看着杨蓁蓁叹气,“只是女子要那么好做什么,命好就够了。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碰上了那么一家……”
“娘……”
杨陈氏一时感叹,不禁失言,杨蓁蓁连忙轻声提醒了。
杨陈氏回过神来,也连忙闭上嘴巴半分不再提方才的话题。
陈嬷嬷瞧着,心中更是点了点头,这杨家的事情,她来之前其实就打听过了,说来确实是杨蓁蓁那夫家作践人,但这杨家人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连对外抱怨,都不抱怨一声,可见是真厚道人家,品行也过得去。
原本跑这一趟,不过是因为手上实在没有凑手的人,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跑的这一趟。
这会儿瞧着,这一趟却是没白来。
不过这杨蓁蓁虽然瞧着万般好,身上的问题,却也不少。
这刚死了爹、又被休弃,怎么听着都有些晦气。可陈嬷嬷实在是有些惜才,这么好的人选,想再遇到可不容易,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手边还真没有其他的人选。
陈嬷嬷的目光不禁落在了杨蓁蓁的脸上,心中微微掂量着,或许还真能成。
想到这里,陈嬷嬷脸上重新露出笑容,温声道:“杨小姐的日子过了连一半都没到,这命好不好,哪里是这么快便可下结论的。你托我的事情,我都记在心上,这便给杨小姐留意。对了,现在杨小姐这奶水可有好好养着?”
“养着养着,现在这孩子每日里吃的用的,都注意着呢,连盐都甚少用。”
杨陈氏连忙点头应着。
陈嬷嬷闻言,笑着点了点头,赞同道:“这饮食是该注意。且等着,一有消息,我便过来通知你们。”
说完这话,她将手中喝完了的杯子放在了桌上,笑着站了起来。
杨陈氏和杨蓁蓁见此,连忙开口挽留:“这才来了多久,您再坐会儿,中午让蓁蓁下厨,也让您尝尝她的手艺。”
“下次吧,今日已经出来够久了,老太君在家里只怕要找人了!”
陈嬷嬷笑着摆手拒绝。
闻言,杨陈氏也实在不好再挽留,只能够一路相送将人送进了马车里。
陈嬷嬷坐上马车后,掀开了车帘子,冲着站在下方的杨陈氏与杨蓁蓁招手道:“行了行了,外边天冷,你们快进屋里去吧!”
“好。”
虽然嘴上应着,不过等着马车都离开了,杨陈氏他们还是站在门口看着。
陈嬷嬷含笑放下帘子,坐回马车内,看着方才杨蓁蓁塞进她手中的被包的严严实实的一大包菊花茶,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茶喝着确实不错,但更为难得的是,制茶人的七窍玲珑。
马车走远,渐渐消失在了西巷里,杨陈氏与杨蓁蓁收回了目光。
杨陈氏拍着芙蕖的手,脸上带着笑容连声道:“没想到这位陈嬷嬷肯这么帮咱们家的忙,咱们就在家里耐心等着便是了!”
“这位陈嬷嬷是……”
杨蓁蓁点了点头,趁机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哦,瞧娘方才高兴的,都忘记与你说了。”
杨陈氏闻言才恍然想起,连忙对芙蕖解释道,“之前你爹葬礼上,国公府里不是派人来瞧了吗!就是这位陈嬷嬷来的,这位陈嬷嬷可是杨老太君身边第一得力人。之前你爹在杨家族学里教书,她家小孙子跟在杨家小少爷身边做书童,你爹照顾过一次,加上她和我同姓,之前便和我结交了,还说有咱们家有什么困难就去寻她。我原以为只是个场面话,不想她是真实诚,这昨日我才托了她,今日她便上门来了。”
“是吗,那这陈嬷嬷真是好人。”杨蓁蓁虽然心中并不以为然,可也没有多想,可能就像她娘说的,对方想结一份善缘。
“是啊,还是好人多。”
杨陈氏点着头感叹,摸了摸杨蓁蓁有些变冷的手,也没再多说,打算拉着女儿进屋去。
不过,这脚步还未走入大门时,一阵叫声却是让二人都停下了脚步。
“师娘……”
杨陈氏与杨蓁蓁转头看去,一眼望见顾清明正带着书童往这边走来,瞧见她们停下了脚步,他加快了脚步,没几步,便走到了她们跟前。
正文 七、前缘
“清……清明。”
杨陈氏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只愣愣唤了一声。
而顾清明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眼里满是儒慕看着杨陈氏, 又叫了一声:“师娘。”
冲着杨陈氏打完了招呼, 顾明清的目光看向了杨蓁蓁, 满目柔情:“师妹。”
“师兄。”
杨蓁蓁低着头, 没有直视顾清明的目光, 只轻声回应。
见此,顾清明的眼里有一丝失望,但他很快重新扬起笑容, 也没有将目光继续放在杨蓁蓁身上让她为难,而是走到了杨陈氏身边,扶住了杨陈氏另一边手, 温声问道:“如今天气严寒, 师娘和师妹怎么站在门口,可有冻到?”
“哪有那么矜贵, 只是站了一会儿。”
杨陈氏目光温和看着顾清明, 轻声回道, “方才是家里有客人来, 我和蓁蓁刚将人送走, 不想你却是来了。师娘都许久未见你了。”
“是啊, 我和娘亲离京多年了。”
顾清明轻声回了,语气之中也带上了一份遗憾,他又是下意识看向了站在杨陈氏另一边的杨蓁蓁, 却瞧见她仍然低着头, 他眼中有一丝黯淡,嘴角的微笑也不由变成了苦笑。
杨陈氏站在顾清明与杨蓁蓁之间走着,却仿佛根本没有瞧见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只握着顾清明的手笑道:“这前几日便听蓁蓁说你和你娘进京了,这一晃眼,清明都这般大了,也出息了,这次进京是来会试的吧!”
“是。”
顾清明点了点头。
杨陈氏瞧着顾清明清俊且带着恭敬神情的侧脸,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嘴上也不由感叹:“蓁蓁她爹若是还活着,见到你这般有出息,定然开心。”
“师父……”
顾清明听到杨陈氏提到杨志德,心下也忍不住黯然,他轻声道:“当年我进京拜师,得师父心善收下我,师娘对我起居多有照顾,让我能无后顾之忧念书。可是师父走了,我竟没能赶上送师父一程,实在不孝。”
“这如何能怪你,你人在临江,如何能赶得过来。你师父知晓你的心意。”
杨陈氏将顾清明带进了屋里,又是笑道:“中午可不许走,留在家里吃饭。”
“好,许久未尝家里的手艺了。”
顾清明闻言笑着点头,毫无避讳只管把杨家称作是自己家。
而杨陈氏听得,脸上笑容不觉加深。
“好好好,你留在屋里,师娘去厨房里给你做饭。”
杨陈氏说着,便要站起身去厨房。
杨蓁蓁原本站在边上沉默,闻言却是连忙拦住了杨陈氏:“娘,我去便是了,你在屋里与师兄说话吧!”
说完这话,她不等杨陈氏再说什么,便直接自己朝着厨房跑去了。
杨陈氏见到杨蓁蓁这副样子,面上忍不住冲着顾清明讪笑:“你师妹这人,就是这样急性子,不过尝尝你师妹的手艺也好,她比我强多了!”
杨陈氏说完这话,目光忍不住打量着顾清明的神色,却瞧见顾清明虽然点头回应了,但神色却是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看着门口,那副样子瞧着,还有几分失魂落魄。
杨陈氏心中咯噔一声,面上忍不住开口试探:“清明,师娘记得你比蓁蓁还大些,大了五岁,对吗?”
“是。”顾清明收敛了神色,点头笑着应了。
杨陈氏闻言,又是笑道:“看来师娘是没记错了,记得小的时候,咱们家蓁蓁还小的时候,你总是牵着她去街边买糖人吃,就你宠着她。”
杨陈氏的话,让顾清明想起了曾经美好的回忆,他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可他也不敢冒犯杨蓁蓁,所以只对杨陈氏轻声道:“师妹自小便可爱,我将师妹当做亲妹妹一样疼。”
“这样。”
方才察觉到了顾清明对于杨蓁蓁的情愫时,杨陈氏心中有些惶恐,可是当她听到顾清明有意撇清关系的话时,心里也有几分失望。
她忍不住又是问了一句:“你现在都这般出息了,你娘一定急着让你娶妻生子吧。”
顾清明闻言,面上倒是忍不住有了几分羞窘,仿佛也是唯恐杨陈氏误会,连连解释道:“我娘并没有催我,还是以学业为重。”
“这倒也是,等你考上功名,到时候想要娶到好妻子,自是容易。到时候,你娘和你也该好好挑挑了。”
杨陈氏说到这里,心中也有些黯然,其实当初让顾清明给他当女婿,她是一千个一万个满意,可偏生造化弄人,如今人这般有出息了,他们家蓁蓁与他也越来越没有可能。
可是谁知,顾清明在听到杨陈氏这话后,面上却是认真开口道:“师母,清明娶妻,只想娶情投意合的女子。”
杨陈氏惊讶睁大了眼睛,看着顾清明。
这话听着却是分外耳熟,当年,顾清明也曾这样跪在她和蓁蓁她爹面前,告诉他们,他与自己女儿情投意合,请他们成全。
只是当年蓁蓁的亲事,蓁蓁她爹早已经与人做了约定,所以即使他们都是十分钟意顾清明,还是拒绝了。
没想到,今时今日,顾清明竟然还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杨陈氏心中有些激动,也有几分不敢确认。
当年,顾清明曾说他与蓁蓁情投意合,那么如今,他的心意还有没有改变呢?
她想要问出来,可又怕问出来,太过于直接不好看。
想了想,杨陈氏平复下心情,婉转问道:“将来若是那女子与清明你门不当户不对,你也愿意?”
杨陈氏面上虽极力压抑,但目光里,满是期待。
而顾清明在杨陈氏期待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坚定的点了点头。
“好,好,好。”
杨陈氏忍不住红了眼眶,她突然想到方才陈嬷嬷与她说的话。
的确,蓁蓁如今的日子才过了一半不到,如何能够说命好或是不好。
虽然如今的风气并不算开放,像蓁蓁被和离回家,难免被人风言风语议论。可是被和离、丧夫甚至是被休弃的妇人再嫁也是寻常事情,尤其是当今圣上执政之后,对于礼教不再那般束缚,倘若顾清明对蓁蓁真有这份情意,也能有这份勇气和决心,那蓁蓁的下半辈子,也就有依靠了。
想到了这里,杨陈氏看向顾清明的目光越发的热情与喜爱。
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连忙站了起来,冲着顾清明笑道:“瞧我这记性,你师妹如今身子弱,可不能累到,我去换她回来。”
杨陈氏站了起来,顾清明自然也跟着站了起来。
杨陈氏瞧见,又是连声道:“你坐着坐着,待会儿你和你师妹好好聊聊,你们也有好多年没见了,今日可得好好叙叙旧。”
“多谢师娘。”
顾清明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杨陈氏这会儿在顾清明处得了准信,自是想法设法想着撮合顾清明与杨蓁蓁。
可是未料,这事儿却在杨蓁蓁处碰了钉子。
杨蓁蓁沉默的听罢杨陈氏因为激动而语无伦次的说完方才在屋里与顾清明的那番话后,没有说话。
杨陈氏以为杨蓁蓁是没有听懂,连忙又轻声道:“蓁蓁,清明分明对你还余情未了,也愿意娶你,你……”
杨陈氏没有说下去,但接下来她的意思,其实也十分的明确。
显然杨陈氏是十分希望杨蓁蓁能与顾清明重新在一起。
杨蓁蓁放下手中洗干净的青菜,目光看着杨陈氏,脸上却是带着苦笑:“娘,别说了,我早已说过,我与师兄再无可能。”
“怎么会没有可能呢?”
杨陈氏不死心,还想劝说杨蓁蓁。
杨蓁蓁也没有多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娘,你别让我自己瞧不起自己。”
“你……”
杨陈氏似懂非懂,还想再劝些什么,大门口却突然传来了叫门声。
杨陈氏只能不甘心的闭上嘴巴,走出厨房去开门。
在杨陈氏离开后,杨蓁蓁却是目光呆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
说不心动,或许她自己都不相信。
她和顾清明师兄师妹同住一个屋檐下多年,顾清明长得好,学识好,最重要的是,待她也好,那个时候,她对于顾清明自是心怀倾慕。知晓顾清明要娶她,她也暗暗做过美梦,梦想过日后的日子。
可是也就是那一回,她才知晓,原来他爹当年和一个同窗好友曾经给她定下过亲事,虽然并未有过正式的仪式,却也交换了信物。她爹重信守诺了一辈子,作为女儿,她自然不忍让父亲为难。
也是她没有勇气坚持,所以最后她嫁进了李家,顾清明回了家乡。
如今,顾清明前途似锦,她又哪有脸去与人家重续前缘,倒不如都记着双方当初的好,日后也只当师兄师妹。
虽然心里想得开,只是……泪水却是有些忍不住。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手背上,杨蓁蓁正要伸手去擦,突然身后一个声音,让她浑身僵硬。
“师妹……”
正文 八、归宿
顾清明犹豫着走进了厨房, 他神色有些窘迫, 当他的目光落在芙蕖的脸上时, 却一下子从窘迫变成了焦急。
他朝着杨蓁蓁走了几步, 急切询问:“师妹, 你怎么了?”
“我没事。”
杨蓁蓁不觉后退了一步, 想要躲避。
但是顾清明今日, 却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难得不再之前那般谦谦君子,反而有些步步紧逼。他不容杨蓁蓁退怯, 又是走近两步:“师妹,自我回京后,你为什么总是避着我?”
“师兄多虑了, 只是你我二人男女有别, 是该避嫌。”
杨蓁蓁平复下心情,用平静的声音轻声开口。
明明之前, 他们并不是这样的……顾清明张了张嘴, 到底没把话说出来。
“师兄, 娘还没回来, 我去前边看看。”
而在这个时候, 杨蓁蓁却趁着他愣神的功夫, 不顾他满脸黯然,飞快走出了厨房。
走出厨房,杨蓁蓁并没有回屋, 也是怕与顾清明再撞上, 她是真的想要躲避顾清明,也不想给二人留有任何遐想的空间。
所以她在院子里呆站了一会儿,真的朝大门口走去。
不过等到杨蓁蓁走到大门口,看到门外除了杨陈氏还有一个男人的时候,下意识想要避让。
但杨陈氏看到杨蓁蓁的时候,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救星,连连叫了一声:“蓁蓁。”
杨蓁蓁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了杨陈氏身边。
这会儿杨陈氏正是满脸为难与人推拒着东西。
而站在门口那男人身材魁梧,身上穿了一件捕快官服,腰间别了大刀,看起来分外的威风。
虽然杨蓁蓁并不认识,却也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应是李寡妇的儿子李大刀。
杨陈氏满脸为难冲着杨蓁蓁抱怨:“蓁蓁,你说说,这大刀太客气了,非得给咱们家送东西。”
说着,她为难的举了举手上的东西。
虽然用油纸包着看不清里边是什么,可这一大包的,只怕值不少钱。
杨蓁蓁瞧见了,也是为难。
她给大宝供奶,本就是举手之劳,而且也不知道还能供多久,最重要的是,这事儿她根本便不想传出去。
可谁知李家非要送礼过来,这礼若是不收下,只怕下一回还得送来,可收下,却又烫手的很。
杨蓁蓁刚一出来,李大刀其实便注意到了。
这礼其实是他做主要送来,依着他娘的节约性子,自是能省则省。可李大刀到底是个厚道人,知晓这事儿自家是占了大便宜了,而且杨家的情况他也是听说过的。这杨家虽然以前境况不错,但自从杨家妹子出嫁陪了一大笔嫁妆,紧接着杨家大叔生病吃药拖拖延延了一年多,只怕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杨家妹子被休弃回家的时候,据说只带回一个小小的包裹,嫁妆半点都没抬回来,可杨家还有一个小儿要念书,根本就是个无底洞,靠两个女人做绣活填补,日子只怕过得紧巴巴。
他家要是再去占这个便宜,就说不过去了。
他虽是个粗人,但能到衙门里当捕快,凭的自然也不止是腿脚上的那点功夫,这一包裹的东西,瞧着是挺多,其实里边多是一些吃食,值不了什么钱。
这般准备,自也是有所考虑。
一来杨家不是爱占小便宜的人家,上回他娘送了猪蹄被退回他便瞧出来,送太贵重的东西,只怕杨家根本不会收。二来他也有几分心思,打算常来常往。只要这第一回收了,杨家口一开,等到第二次再送,自然比第一回容易许多,交情本就是来来往往中过来。
而且若说来时他打得心思是想让杨家人多多照看家中寡母幼儿,这会儿看到杨蓁蓁秀丽的面容时,心中却起了一分别样的心思。
李大刀虽然身材魁梧,瞧着吓人,可他生了一副憨厚老实、让人不由信任的相貌。
这会儿,他满脸诚恳,不等着杨蓁蓁与杨陈氏说出拒绝的话来,便立刻又道:“杨婶子、杨妹子,我知晓你们是善心人,可我们家也不能因着你家善心便占这便宜。这些东西只是普通吃食,值不了几个钱,你们一定要收下。”
“这……”
杨陈氏有些犹豫。
杨蓁蓁面色却是有些不好看,她看了一眼门外探头探脑的左邻右舍,心下却是忍不住有几分后悔发这善心。
也怪她想到自己的女儿,一时心软松了这个口。
想到了这里,杨蓁蓁看着李大刀干脆直接道:“李大哥,这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先时给你家大宝供了奶,那是因为本就是要倒掉,都是左邻右舍的,你家有难处,我家举手之劳相帮本就应该。不过,我们家已经托了人寻了人家,只怕再过几日,我也要去别人家做奶娘了,你们家还是另作打算为好。”
“这……”
李大刀没料到杨蓁蓁突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面色一变,倒还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毕竟杨蓁蓁一番话,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再把东西硬塞给人家,难免有人情绑架之意,可不塞,今日就白来了。
李大刀最为头疼的还是杨蓁蓁最后一句话,日后供不了奶水。
想想这几日因为有了奶水哺乳而逐渐白胖起来的儿子,李大刀这会儿根本顾不上想别的了。
之前他听着她娘的意思,分明便可以吃到大宝长大。可如今听着,好像是她娘会错了意,人家还真只是因为邻舍情谊暂且帮一下。
做奶娘赚的不少,这个他是知晓的,之前他们家也不是没有想过去请奶娘,但一打听工钱,只能作罢。而且要寻到合适的奶娘也极难,真正愿意给别人家喂奶的奶娘,那都是被大户人家请了去,每日里好吃好喝供着,还给了足量的银钱才肯舍自己的孩子去养别人家的孩子。
像他们平民百姓找的奶娘,多数还要喂自己孩子,都是自家孩子喂饱了再来喂他们家孩子,就这样,每个月的工钱还不少。
这开口让人家舍弃白白的工钱不要,给你家孩子喂奶,莫说是杨家这情况,就是杨家情况再好,李大刀也说不出口。而且杨蓁蓁自己孩子留在夫家,没办法喂奶,寻的人家肯定也是大户人家。
李大刀神色变幻莫测,但杨蓁蓁可不管他这会儿心中是怎么想的。
她有能力,自是会帮忙,可说到底他们家如今这情况,哪有什么余力去帮别人,而且这帮会麻烦上身的事情。
杨蓁蓁直接将杨陈氏手中的东西拿出,递给了李大刀,脸上冷淡笑道:“李大哥,所以这东西我家真不能收,收了以后我家哪有脸再和你家来往。”
杨蓁蓁说完这话,又是对杨陈氏反问了一句:“娘,你说对吗?”
“对对对……”
杨陈氏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大刀,你娘和我都是老交情,这东西我家还真不能收,帮你家也只是顺手之劳,我家蓁蓁……”
“娘。”
为了避免杨陈氏多说多错,杨蓁蓁直接出声打断,又对李大刀说了一句:“李大哥,东西你还是拿回去吧。我家中有客人,便不多留你了。”
说罢这话,杨蓁蓁便示意杨陈氏关门。
杨陈氏倒是犹豫了一下,总觉得这样关门未免有赶客不近人情之意,可瞧瞧四周围观的邻舍愈多,她只好冲着李大刀抱歉的笑了笑,将大门合上了。
这边刚赶走了一个客人,杨陈氏刚回了屋里,却不想另一边的顾清明带着书童,也打算起身告辞。
杨陈氏面上着急,连连留客:“清明,不是说用过午饭再走吗?”
“师娘,我突然想起一件紧要的事情,还是下回吧!”顾清明说着这话,目光却是望着杨蓁蓁,但杨蓁蓁丝毫没有回应,他神色黯然,最终匆匆与杨陈氏告了别离去。
杨陈氏看着顾清明离去的身影,心中不觉有几分惆怅,也忍不住冲着杨蓁蓁开口道:“你这孩子,便是……也该留人吃顿饭。”
说罢这话,杨陈氏的目光突然发现了桌上多出的两包东西,她恍然记得,这两包东西,就是顾清明的书童手中拿着的。
这会儿落在这里,自不是忘记,只怕是存了心送来的。
杨陈氏打开里边的东西,神色愣住了。
顶上一小包,竟是整整一包干燕窝,而底下一包,则是一大包红糖。
全是给女人补气血用的,可得不少银子。
“清明这孩子,对你真是有心了。”
杨陈氏心中忍不住再次惋惜,这东西送给谁的,自是不言而喻。
杨蓁蓁月子里亏了身体,就算如今好了许多,但脸色到底不如从前红润,顾清明显然发现了这一点,才特地买来给她的。
杨蓁蓁闻言,神色未变,只冷漠说了一句:“娘你收着吧,等下次师兄来,让师兄拿回去给顾婶补身体。”
“可是……”
杨陈氏忍不住看向杨蓁蓁,有些不相信她当真没有一丝动容。
而杨蓁蓁哪里会不明白杨陈氏的想法,她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娘,我与师兄再无可能,便是师兄对我有意,可你想想顾婶,她又如何愿意让师兄和我在一起。而且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好好将嘉言供出来,让妞妞过得好些。”
“娘只是不希望你日后想起后悔,做人奶娘,总归不是什么好归宿。”
杨陈氏听得出杨蓁蓁话中的决心,心里也越发的不是滋味。
“怎么不是好归宿,娘不是已经托了陈嬷嬷给我寻人家了吗?她那么有本事,肯定会给我找到好人家的。”杨蓁蓁勉强撑起笑脸,安慰起了杨陈氏,而且这也不算安慰,想起今日陈嬷嬷过来的情形,对方分明便是慎重的考量着她,若是没个打算,肯定也不会在她身上花费这么多的功夫。
若说没有顾清明那事儿,杨陈氏这会儿听了这话,自然会觉得安慰,也会高兴,可是有了金玉在前,这事儿便显得没那么让人高兴了。
“找人家找人家,又不是让你嫁过去的人家,找的再好,便是给太子做奶娘,那也不是什么好归宿。”
杨陈氏瞧着杨蓁蓁的脸色,倒是不敢大声说出来,只敢小声的嘀咕着。
正文 九、惠宁
陈嬷嬷从杨家回来, 倒顾不上回自己屋里歇歇, 便直接去了慈安堂。
慈安堂是杨老太君如今荣养的居所, 也是陈嬷嬷在这个国公府里, 除了自家就常待住的地方。
杨老太君作为整个国公府里最年长的长辈, 地位自是不言而喻, 当然放在整个京城里, 人人见了也得恭敬的称她一声杨老太君。谁让这位杨老太君生了一个国公爷儿子,还有一个如今贵为太后的女儿,除此之外, 刚刚甍逝的皇后也是由杨老太君亲自教养出来的孙女。
陈嬷嬷作为杨老太君身边第一号得力人,这刚走入慈安堂,便有小丫鬟们迎了上来, 帮忙脱外衣的脱外衣, 递热茶的递热茶,全部亲亲热热围了上来说话。
陈嬷嬷为人向来和蔼亲切, 在小丫鬟中间很得人心, 就这坐在抱夏歇脚暖身子的功夫, 便有小丫鬟与她透风报信了。
“陈嬷嬷, 您方才刚刚出去, 郭嬷嬷便过来了, 老太君的午膳,还是她吩咐咱们摆上的。”
“是吗?”
陈嬷嬷闻言,面上虽则波澜不惊, 但心中到底在意了。
这位郭嬷嬷, 与她一样在杨老太君身边伺候着,虽不若她受重用,可杨老太君对于郭嬷嬷也十分的看重。
其实这一回,她之所以会亲自去杨家走一趟,也有郭嬷嬷的缘故。
郭嬷嬷的女儿刚刚生育三月,此次宫中传递出消息后,郭嬷嬷第一时间便与杨老太君推荐了自己的女儿,杨老太君虽然未给准信,可瞧着模样,分明便是中意了。
也是,这次宫中传递出的意思是让杨家推举两名深受杨家信任的乳母进宫侍奉太子,分明是皇上给予杨家的恩典。若说能得杨家信重的,哪里比得过身为杨家世代家奴的郭家人呢!
郭嬷嬷的女儿若是进了宫,莫说日后太子殿下登位后郭家会有怎么样的泼天富贵,便是单说这会儿,对于在慈安堂中她与郭嬷嬷之间的较量,显然她要差上一着了。
太子殿下如今是整个国公府最大的筹码与期望,郭嬷嬷的女儿成为太子殿下的乳母,不看僧面看佛面,杨老太君自然也会多看重郭嬷嬷一些。
除非,另一名奶娘的人选,是陈嬷嬷这边的人。
可一时之间,陈嬷嬷身边还真没有什么亲属可以推举做太子乳母的。
说来也是凑巧,这边陈嬷嬷正暗暗上火找寻着合适的人选,那边杨陈氏恰好托到这边给她女儿找差事。
杨家和陈嬷嬷自是没有多大的关系,可陈嬷嬷之前广结善缘,与杨陈氏关系还不错,也瞧得出杨家是纯善人家,不至于帮出个白眼狼来。最重要的还是,杨蓁蓁姓杨,和杨国公府还真能牵扯上几分关系来。
加之今日在杨家见到了人,陈嬷嬷心中更是添了几分信心。
想到了这里,陈嬷嬷倒也没有在抱夏多耽误时间,笑着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开口道:“行了行了,你们这群小丫头也别围着我了,不当值的都回屋去休息,年纪轻轻可得养好身子骨。我去老太君那儿瞧瞧。”
“多谢陈嬷嬷。”
小丫鬟们嬉笑着一哄而散。
陈嬷嬷走出抱夏,刚刚走入杨老太君的屋子时,看到杨老太君坐在大厅榻上,郭嬷嬷满脸笑容正与杨老太君说着什么。
杨老太君睡眼惺忪,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待陈嬷嬷走上几步,正好听到郭嬷嬷冲着杨老太君殷勤笑道:“老太君,您说这事儿可不是巧着呢!我老奴那侄媳妇刚生了个儿子,她人奴婢是了解的,性情最是和顺不过。奴婢那儿媳妇昨日去见过,回来和奴婢说,她身子可康健着呢,月子里养的白白胖胖,奶水也是充沛……”
“白白胖胖,不知道的还以为郭姐姐你是在说刚出生的小猪崽子呢!”
陈嬷嬷假笑两声,走到了杨老太君身边,直接伸手给杨老太君按了按肩膀,然后轻声道:“老太君,您到时辰该午歇了。”
说罢这话,她又将目光落在了郭嬷嬷身上,笑的和气:“郭姐姐以往没伺候过老太君午歇吧!这个时辰,老太君该歇下了,不然一个下午都会犯困呢!”
郭嬷嬷没陈嬷嬷沉得住气,一下子被她拿话驳了两次,脸上的笑容哪里挂得住。
而杨老太君睁开眼睛,却仿佛没瞧见二人之间的暗潮汹涌,笑着拍了拍陈嬷嬷的手,开口道:“你这丫头,一来满屋子都是你的声音了。”
陈嬷嬷也是自小便伺候着杨老太君,如今听着杨老太君这亲昵的称呼,脸上的笑容不觉加深,忍不住又笑道:“老太君可不许嫌奴婢吵,奴婢这是给老太君热闹热闹呢!”
“谁会嫌你啊,今早这是上哪家凑热闹去了,和我说说。”
杨老太君脸上带着笑容,心情十分愉悦。
陈嬷嬷倒是并不急着表现,只是看着郭嬷嬷又笑道:“郭姐姐,这会儿本就该是我当值,就不麻烦您了,您回去歇息吧!”
郭嬷嬷刚想争辩,杨老太君倒是睁开眼睛温和说了一句:“也是,郭丫头伺候我一个上午了,回去歇着吧,让陈丫头伺候就好。”
见杨老太君开口发了话,郭嬷嬷便是心中不甘,也只好低头应了是。
一等着郭嬷嬷离去,陈嬷嬷倒是立刻冲着杨老太君笑道:“老太君可猜得到奴婢今日是去了谁家?”
“还和我卖关子。”
杨老太君笑着摇了摇头,点了点陈嬷嬷的脑袋,开口又道,“还不快说,不然让人拿鸡毛掸子来打你。”
“老太君净是吓唬奴婢。”
陈嬷嬷假意笑着抱怨了一声,但也没有继续卖关子,又开口道:“说来也是一件巧事。之前曾在咱们国公府族学里教过书的杨先生去世时,老太君不是曾派我去吊唁过。那会儿奴婢和杨先生的遗孀杨夫人有了几分熟识,瞧着她孤儿寡母也甚是可怜,奴婢留了话说有什么困难就来找奴婢,奴婢会尽力相帮她。”
“你倒是热心。”
杨老太君睁开眼,说了一句。
陈嬷嬷面上只笑着,又继续道:“昨日里那杨夫人找了奴婢,想请奴婢帮她留意一下,好给她女儿找一份差事贴补家用……”
陈嬷嬷说到这里,目光忍不住偷偷望向杨老太君的面色,然后才接下去道:“那杨夫人的女儿,刚生完孩子不久,听说做奶娘工钱高,便想让奴婢给找个好人家,奴婢一想这事儿还真挺巧的。”
杨老太君脸上的笑容倒是渐渐淡了一些,她目光看向了陈嬷嬷,陈嬷嬷有些勉强笑着,说不下去,也止了口。
杨老太君在这个时候,却并未发怒,而是看着陈嬷嬷说了一句:“怎么不继续说了?”
“是。”
陈嬷嬷有些琢磨不透杨老太君的意思,但想了想,还是依言大着胆子继续道:“奴婢也知太子殿下的乳母肯定要精挑细选,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去做的。所以奴婢今日起早特地去了一趟杨家,倒是仔细看了那杨夫人的女儿。说实话,老奴活了这么大的年岁,还真没见过这般聪颖得体的女子。杨家本就是宽厚人家,这性情自是不必说了,最为难得的是,这位杨小姐还识文断字,颇有几分见识,行事更是让人觉得打心底里就舒服……”
陈嬷嬷说到这里,想了想又轻声道:“不过这杨先生刚逝,他们家还带着孝,奴婢也知是有些不合适……”
“这倒不是什么问题,咱们宫中规矩里,选乳母倒也没规定说不好选带了孝的,更何况,太子殿下如今也带了孝,倒也不怕冲了。”
“是是是。”
陈嬷嬷听着杨老太君这般说,连连点头,但她面上的神色却丝毫没有放松,犹豫着又说了一句:“只是,还有一事儿,却也有几分忌讳。那杨夫人的女儿,是生育了一女后,被休回家中。”
杨老太君闻言,睁开了眼睛,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陈嬷嬷。
陈嬷嬷头皮发胀,却还是勉强维持着笑脸轻声道:“奴婢知晓,这宫中选乳母,首要一条便是夫子俱全,这杨夫人的女儿确实不合条件。”
“既然知晓,你便不该提出来。”
杨老太君并没有留情面,只冷淡回了一句。
陈嬷嬷低着头没有说话。
见到陈嬷嬷这般,杨老太君反倒是没有再责问,而是叹了口气道:“说说吧,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老太君,奴婢遣人去探听过了,这杨小姐之所以被休回家,并非自身有什么过错,而是命不好遇上了不好的人家,而且她那夫家虽是写了休书,可官府里并未登记,此事还有待转圜。”
陈嬷嬷轻声开口解释着,杨老太君始终未发一言。
陈嬷嬷见此,咬了咬牙,凑到了杨老太君身边,轻声开口:“最重要的是,那杨小姐,长得实在像足了一个人,奴婢看着便忍不住想要帮帮她。”
“像谁?”
杨老太君漫不经心,显然没有了耐心在听陈嬷嬷继续说下去。
但在这个时候,陈嬷嬷嘴里说出的人,却是让杨老太君惊得坐正了身体。
“刚看到那杨小姐的时候,奴婢也是惊讶了好久,还以为惠宁小姐还活着,后来仔细瞧了,才发现这杨小姐只是眉眼间有六七成相似。”陈嬷嬷看着杨老太君面上难得露出的感伤,又是轻声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人面相就给生好的,这杨小姐成了亲,一样遇人不淑。”
正文 十、资格
马蹄声止, 马车停下, 也让杨蓁蓁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 自己竟然会有机会踏入杨国公府的大门, 她原本以为, 杨国公府对于她而言, 不过是她父母口中一个可望而不及的地方, 一个与他们家看似有联系,实则相差千里的杨家。
这一次,陈嬷嬷并没有亲自过来, 杨国公府的马车直接过来了,停在她家门口,随着马车一道儿过来的小丫鬟面带笑容, 态度温和, 说出来的话,却不容拒绝:“杨小姐, 杨老太君让奴婢请您过府。”
杨家三口人当时便惊呆了。
只是求着让杨老太君身边的陈嬷嬷帮忙寻个差事, 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缘何会惊动到杨老太君?
这是杨陈氏与杨蓁蓁怎么想都想不通的。
杨陈氏有些不安, 而杨蓁蓁想到了陈嬷嬷昨日过来时的情形, 虽然心头疑惑尚未解开, 却也没有那么的疑惑了。
当然这会儿,便是心头有再多的疑惑,杨老太君召见, 杨蓁蓁也只能够匆匆忙忙换了一身不那么破旧的衣裳, 理了发鬓随着丫鬟进了马车。
与杨蓁蓁一道儿坐在马车内的丫鬟在马车停下后,伸手掀开了门帘,往外探了一眼,然后面上露出了笑脸,冲着杨蓁蓁笑道:“杨小姐,到了。”
“好。”
杨蓁蓁点了点头,并没有犹豫,随着那丫鬟一道儿下了马车。
杨国公府大门,最引人瞩目的,不是门口那两座赫赫威风的石狮子,也不是需要人仰起头才能望到高度的红漆大门以及站在门口身穿统一服饰威风凛凛的守卫,而是挂在大门顶上的一座匾额。
上书“敕造杨国公府”,黑底金字,笔力穿透锋利,带着一股不可挡的气势,乃是当今圣上御笔钦赐。
杨国公府如今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虽然从杨家出去的皇后刚刚甍逝,可宫中太后健在、皇后所出之子刚加封太子,只怕杨国公府在未来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会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鼎盛。
杨蓁蓁原本是有些紧张的,可站在门口看着这番情景,心中却奇异的渐渐平静了下来。
领路小丫鬟依然面带微笑,冲着杨蓁蓁开口道:“杨小姐,这边请。”
杨蓁蓁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随着领路小丫鬟走入了大门边上小角门。
一进入杨国公府,迎面而来,却是园中盛景,虽是冬日,园中竟也是姹紫嫣红,百花盛开。杨蓁蓁心中难免诧异,但目光却是不敢多看,依然保持平静打量。
走过一段路,杨蓁蓁也终于打量清楚,原来这百花盛开之景,却也有真有假。
这梅菊二物,本就是严寒盛开,自是园丁挑拣了盛开争艳的植株或摆放或栽种园中,但像牡丹、芍药等不合时宜的花木,却皆由绢花制成,只因制作手艺精湛,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杨蓁蓁这边打量着,另一边,领路的丫鬟倒也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她。
瞧见杨蓁蓁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倒是真不敢小觑了。
莫看她这一路温和恭敬,但心中本也是不以为意,尤其是刚刚到达杨家时,看到杨家入口窄小的巷口、以及低矮房屋,她心中自是忍不住轻视。
杨家亲戚太多,上门打秋风的也不少,虽然杨蓁蓁是杨老太君亲自下吩咐来接的,可看到对方那一张脸,倒也不难猜测杨老太君为何会想见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杨小姐了。
她故意带着杨蓁蓁从园子里走过,也是想看看这位“没见过世面”的杨小姐在看到府里盛景时的神色,可是没有料到,杨蓁蓁真当淡定从容。
而仅凭着这个,莫怪对方是装的,还是真当性情平淡,小丫鬟都收起了心中的轻视。
小丫鬟也不敢带着杨蓁蓁绕路,穿过园子,直接将她带入了慈安堂。
刚踏入慈安堂里边,一股带有熏香的热风扑面而来,顿时驱散了身上的寒气,杨蓁蓁还未缓过身子,便瞧见陈嬷嬷满脸笑容从里间走了出来,看到杨蓁蓁的时候,语气亲昵问了一句:“可算来了,这一路可有冻到?”
杨蓁蓁闻言,面上下意识也露出了一个笑容,轻声回答:“都是坐马车过来的,车里有暖炉,不冷。”
陈嬷嬷笑着点了点头,又冲着杨蓁蓁轻声道:“老太君在屋里边等着你了,待会儿进去莫紧张,老太君最是和蔼亲切不过了。”
“嗯。”
杨蓁蓁轻声应了,脚步也不敢停留,跟着陈嬷嬷走入了里间。
里间比外间显然还要暖和,熏香的味道也更浓一些。
杨蓁蓁虽然身上衣物并不厚实,可在这样的温度下,背上也忍不住有些冒汗。
杨老太君坐在大厅正首的榻上,并未穿鞋子,盘腿坐在榻上。
她身上穿了一件百福对襟锦缎长褂裙,头上戴着一个抹额,抹额中间,镶嵌了一块碧绿剔透的翡翠,除此之外,身上却并没有其他昭示她显贵身份的饰物,简简单单、朴素的就如同寻常人家的老太太一般。而她的脸上,神色慈祥温和,真如陈嬷嬷所说一般,瞧着的确是位和蔼可亲的老太太。
但杨蓁蓁哪里敢真将杨老太君当成是普通的老太太。
她谨慎的走入大厅中间,正要与杨老太君行礼时,杨老太君却是朝着杨蓁蓁招了招手,声音温和:“站那么远做什么,走近些让我瞧瞧。”
杨蓁蓁低着头,轻声应了是,又朝前走了几步,在离杨老太君一米远处时,杨蓁蓁的跟前被搁下了一个锦团坐垫,这垫子并不是让杨蓁蓁坐的,而是让她用来行礼的。
杨蓁蓁从善入流,面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俯下了自己的身子,姿态优美的行完了这一礼。
杨老太君瞧着,微微点了点头,笑道:“好孩子,快起来吧,在我脚边坐下可好。”
“多谢老太君。”
杨蓁蓁笑着应了。
很快便有小丫鬟捧着小小的板凳搁在了杨老太君的脚下,虽然板凳很小,但杨蓁蓁却只坐了三分之一,背腰挺直,但姿态瞧着并不僵硬,只让人从中看出了恭敬与规矩。
杨老太君目光从杨蓁蓁的身上,渐渐落在了她的脸上,眯着眼瞧了一眼,而这一眼,倒真让她的心中升起了几分惊讶。
她原本以为陈嬷嬷所说,多少是有几分夸大的,可这会儿乍然一看,还真以为是惠宁那孩子还活着呢!
当然,若说完全像,还真不是。
二人的脸型瞧着便是不像。
惠宁是瓜子脸型,五官皆是小小,看起来小家碧玉、秀气一些,而杨蓁蓁是鹅蛋脸型,五官立体了许多,看起来却是秀丽大气一些。但眉眼那一块,确实是有六七成相似。
杨老太君倒是一点都不避讳,就这么目光直直看了杨蓁蓁好一会儿。
而杨蓁蓁也当真淡定如斯,被这么看着,也是大大方方抬着脸,由着杨老太君打量,神态怡然。
过了许久,杨老太君又是点了点头,收回了目光。
她伸手拿起了搁在手边的杯子,慢悠悠的用茶盖拨弄着茶碗中的茶叶沫子,然后开口说了一句:“陈嬷嬷说你在找差事,想给人当奶娘,好歹也是咱们杨家的姑娘,落到这样的地步传出去也不好听。若是家中真的困难,咱们国公府里也不好视而不见,别的没有,去账房里支些银子过日子,国公府里也不是供不起。”
杨老太君这话,带有几分奚落之意,说的倒并不温和。
杨蓁蓁闻言,面色却是半分不变,只是柔声回道:“国公府仁厚,只是都说救急不救穷,更何况小女家中早已与国公府里并无太大干系,如何有脸面来国公府中求援。”
“是吗?”
杨老太君不置可否,慢慢往嘴里送了一口茶水,然后重新搁于手边,目光也重新落回了杨蓁蓁的脸上。
杨蓁蓁微笑点头,又是轻声道:“更何况,小女觉得小女凭自己的能力,能养活寡母、供幼弟求学,传出去也不是什么不好听的事情。”
“你倒是不卑不亢,颇有几分气度。”
杨老太君面色放缓,虽然面上仍未流露出任何的情绪,不过站在一侧的陈嬷嬷却瞧出来,杨老太君这会儿心中对杨蓁蓁是有几分赞赏的,心中一口气稍稍也松了下来。
可是谁知道,杨老太君的下一句话,却是再次将陈嬷嬷、甚至是杨蓁蓁的心都给提了起来。
“你既然觉得靠做奶娘养活家人,是件好事,那我问你,你愿意进宫去做太子的奶娘吗?”
杨老太君语气平平说出,仿佛根本不是在宣布一件大事,而只是在说一件比吃饭喝水还小的事情。
陈嬷嬷差点忘记了呼吸,下意识便看向了杨蓁蓁。
杨蓁蓁面上也愣住了,心漏了半拍,过了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低头回话:“小女愿意。”
“老太君……”
陈嬷嬷再次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脸上浮起笑容,冲着杨老太君正要笑着说话。
杨老太君却是抬起手,制止陈嬷嬷开口,又将目光瞥向杨蓁蓁,只冷笑反问:“可是你一个如今带着孝还被休弃了的女人,又有什么资格进宫做太子的奶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