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捉虫   厚重的殿门关闭了一整夜, 第二天打开, 依旧能闻见空气里漂浮的青桂香。
  
  秦颂是却非殿掌管帝王听政事宜的黄门令, 他熟悉这个味道。主公爱香品, 不得青桂不视朝, 这大殿经年累月熏缭过后, 一桌一椅都沁入了芬芳。不像西宫的端肃, 北宫的奢靡,南宫反倒是整个皇城中最怡人的地方,至少在朝臣们浩浩入内前, 是这样的。
  
  他在南宫主事多年,从文帝到少帝,从皇建到元佑, 对于临朝前的准备, 一向驾轻就熟。站在复道边上指派,仅靠手势, 绝没有半点喧哗。底下当值的黄门个个手脚利索, 席垫怎么摆, 灯案怎么排, 基本不必他吩咐。他顺着台阶向上, 正中是少帝的御座, 他得亲自铺排。隐囊拍得蓬松些,脚垫四角的铜楔抽出来——最近主公个头长得很快,龙足已经能稳稳踏下, 可以不必承托了。
  
  转身四下查看, 各处井然,只待时辰一到,便可迎众臣入朝。
  中黄门朝御座旁的髹金椅努了努嘴,挨在边上悄声提点:“令官,君侯的座椅,今天就撤下了罢?”
  
  宫中人一向称辅政大臣为君侯,其实长策侯只是皇建年间文帝初封的爵位。后来他官拜中垒校尉、领京畿大都督,先帝临终托孤,元佑年少帝登基,便尊他为太师、丞相,由他摄政监国。
  
  大概因为主公年纪渐长的缘故吧,丞相欲归政,因此不再升座,只在诸臣首席设席垫。两个黄门将这把沉甸甸的交椅搬下去,再看时,大觉殿宇敞亮。各归各位,这才是最好的。
  
  殿中负责警跸的郎中们都按班就位了,秦颂出殿门,向常侍郎回禀。天街上角号如荡漾的涟漪,一波接着一波向远处扩散。不久章华门洞开,天色也逐渐清明起来。晨曦里见文臣武官从复道两腋缓步而来,又是赫赫煌煌的一天。
  
  秦颂退回殿内,迎少帝乘辇。帝王的御辇上覆着燕飞,看不见主公的脸,只看见一个清瘦的下颚,和一张紧抿的绣口。
  
  他垂下眼帘趋步上前,呵腰擎起手臂供少帝攀扶。少帝戴通天冠,着绛纱袍,从容下辇。待登上御座,便听见常侍郎一声咬字入骨的“跪——”,乌泱泱的官员们恰如齐齐被砍断了双腿,顿时矮下去半截;又是一声“拜——”,须眉匍匐在地,纷纷低入了尘埃里。
  
  只是这些人中,有一位掖手立在阶下,并不与他人同。晨光晕染他的脸,金银丝线盘桓的交领,衬得他姿容如电,眉间烽火粲然。“见君不跪,称臣不名,剑履上殿”,是先帝留给他的特权。别说叩拜,就是少帝相见,也要恭恭敬敬叫他一声相父。
  
  礼毕,众臣归位,少帝方开口:“相父辞座,实在令朕不忍,还是重新归座的好。”
  
  丞相长揖:“君臣不共坐,陛下厚爱,臣心领。往年因陛下尚年幼,臣惕惕然受命辅佐,无一日不惶恐。如今陛下年岁见长,自今日起,臣在下,君在上,礼不可废。”
  
  少帝年轻的脸上终于浮起笑意,不再相劝,视线调向肃立的众臣,压手命他们入座。也不必说什么,朝堂议事自然就开始了。
  
  太常起身奏报:“先帝晏驾已满十年,今年当行禘祭。上年宗庙祭祀,太后下令扩充五成,不知禘祭是沿用旧制,还是按着上年规制操办,望陛下明示。”
  
  朝堂之上倒并不全是棘手的边疆问题,好些朝政,少帝是可以治理的。可惜多年的陈疾,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痊愈,所以少帝还是微微侧过身,“请相父定夺。”
  
  丞相的政见和帝相同,“古来祭祀都有礼法,自然是沿用旧制。春秋祭和禘祭不一样,太后对天地赤诚,摊派杂费增加,也不无不可。”
  
  大鸿胪执笏上奏:“陛下威加海内,德布四方。车余诸属国求陛下隆恩,望派遣使节出使,广布中原文化,共修万年之好。”
  
  少帝沉吟了下,“这个提议甚好……”不过还是那句话,“请相父定夺。”
  
  其实王公大臣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嘴上喊着陛下,视线却投向丞相。少帝望在眼里,慢慢握紧了双拳。
  
  每次视朝总会有些高低起伏,之前的往往都是小事,到了最后才见骇浪。果然司徒起身,“武陵郡谋逆一案,现已将左将军严光、赵王源珩、广邑公主及驸马都尉上官明月父子四人等,悉数押解御城……”
  
  少帝终于抬起头来,“当初大司马曾回禀朕,武陵郡反案中,都尉府只有上官明月和上官鋆父子参与其中。这次押解进京的,怎么成了四人?”
  
  大司马忙出列应答:“起奏陛下,臣将案子移交廷尉审办前,确是如此。”
  
  少帝年幼时和驸马四公子上官照交好,这是人人皆知的。司徒看了丞相一眼,复向上拱手:“谋反一案非同小可,将他父子四人全数押解,也是为了便于审讯。”
  
  少帝怅然,转头问丞相:“依相父之见呢?”
  
  丞相直身正座,掖着笏板道:“父子是否同罪,还需严加审问。不参与,不见得不知情。如此滔天大罪,知情不报,等同谋反。陛下仁慈,臣等都知道,但此案一旦处置不当,便会动摇社稷根本,还请陛下稍安勿躁,且待会审过后,一切自然见分晓。 ”
  
  所以人还是扣押了,还是要过审,就算少帝打算徇私,也没人能卖这个面子。大殷的朝堂上,皇帝的话可以不遵,这十年来家常便饭一样,习惯了就好。少帝温吞点头,“相父言之有理,那朕就等相父消息,望相父秉公执法,不枉不纵。”
  
  少帝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愠色,但面和心不合,几乎是所有年轻帝王与摄政大臣的通病。散朝之后少帝负手而去,丞相也不理会,踏出却非殿时日光耀眼,他抬起手遮挡,手指的阴影投在脸上,他在那片阴影里眨了眨眼,曼声吩咐司直:“主公有令,不枉不纵。那个上官照,给孤好生着实审。”
  
  又是好生又是着实,可见上官照大不妙。丞相佯佯下丹陛走远了,中黄门耸肩伸舌,却不敢议论。帝王家的家事,谁能说得清呢。
  
  少帝和丞相,仿佛是叔侄,但认真要论,又隐隐算不上。当年丞相的母亲茹美人进宫时便带了遗腹子,丞相姓燕,主公姓源。不过世祖文皇帝对丞相颇器重,皇子封王时,丞相也封了侯。后来世祖驾崩,先帝即位,兄弟阋墙,反倒没有一个可信的人。先帝在位时间极短,不过区区四年罢了。临终仓促托孤,命大将军李季、丞相曹煊、长策侯燕相如共辅幼主。不过李季和曹煊十年间战死的战死,定罪的定罪,三人之中只剩君侯,自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相父相父,也不知少帝叫得是否甘愿。少帝是个内敛的人,悲喜不行于色,和谁都不亲近。以前年幼,小小的个子坐在阔大的龙椅上,单薄伶仃。现在长大了,身量高挑,相貌奇秀。只是瘦弱了些,善加颐养,他日必定像先帝一样,是个堂堂的伟男子。
  
  长风过境,一啸万里,初夏时节照旧没有收敛。但入夜却好些了,如果白天是个气势汹汹的战将,晚上则如同闺阁里吟唱的姑娘。
  
  章德殿的门扉已经半阖上,窗户却开着,有风缓缓淌过,纱幔轻摇,多了几分旖旎的色彩。
  
  章德殿是东宫前殿,作为天子居所,建得异常宏伟。初踏进这里,会对高大空旷产生切实的恐惧,唯恐某个看不清的角落里藏着鬼或异兽,在你不提防的时候突然奇袭,要了你的命。少帝甫入章德殿时,整夜睡不好觉。一个五岁的孩子,换做民间,还在娘怀里躺着呢,少帝却要独眠。没有近身的人,一个都没有,命宫婢多燃几盏灯,逐渐适应下来,十年便过去了。
  
  大殿里有蛐蛐的叫声,在摇曳的灯火里或长或短地鸣唱。少帝寂寞,只能养些虫子,夏夜里热闹些,好有个伴。小黄门提着蜂蜡进来,鞋底踩过墁砖,悄然无声。帘幔外的青铜树灯已经添过蜡了,接下来就是内寝。帐幔飘扬,绡纱的另一端,龙床在虚实之间,看不真切。
  
  黄门屏息入内,少帝浅眠,很容易惊醒,所以要尽量放轻手脚。蹑步上前,不经意一瞥,见床榻上空空如也,登时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来。
  
  “主公……”小黄门声儿也颤了,不敢放肆宣扬,只是慌张找寻,“主公……主公……”
  
  又是一阵猎猎的风,吹得油灯噗噗作响。床脚立柱上悬挂的承尘翕动,带起牙色轻缎,这才看见少帝抱着锦被站在床角,脸上木蹬蹬地,鬓角都被汗浸湿了。
  
  小黄门咽了口唾沫,“主公怎么了?”边说边四下顾盼,“……做噩梦了么?”
  
  少帝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垂下头自言自语着:“贯之有足智,传位给他,似乎很合适。还有魏王的儿子,我一直觉得魏世子比我聪明,比我更适合当皇帝……”
  
  小黄门听清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主公,您究竟怎么了,臣的肝儿快要吓碎了。”
  
  少帝不说话,半晌沉沉叹了口气:“你去吧,没有要事,不得入内。”
  
  小黄门迟迟应了声“诺”,却行退出内寝。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便闪身避到一旁窥探。见少帝瘫坐下来,手一松,锦被落在脚下,白洁的内里中央血污昭彰。少帝低头复看一眼,怕得闭上了眼睛。
  
  一道惊雷过耳,小黄门抱着袖子慌慌张张跑出了章德殿,立即招人过来:“快快快,速速回禀君侯……”俯唇叮嘱,声音压得极低,无法探出话里的内容了。
  
   正文 第 2 章   从东宫乐城门出苍龙门, 再至丞相府邸, 急报的话, 大约需要两柱香时候。这个时辰丞相应该已经安置了, 洗漱更衣打马入禁中, 最快也需半个时辰。
  
  少帝站在窗前眺望, 宫墙建得很高, 看不见外面灯火,只有中路两侧灯亭里的一星微茫连接成阵,像天上闪耀的星辰。
  
  初夏方到, 夜深之后其实没有那么热,空气里透出隐隐的凉意,仔细嗅, 能嗅见草上露水的味道。少帝侧耳听, 寂静一如往昔,偌大的宫殿群, 到了夜里就像酆都似的, 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有偶尔划过檐角铁马的叮当, 和笼里那两只促织细碎的鸣叫, 让人觉得还在阳世间活着。
  
  月上中天了, 少帝抬手阖上了直棂窗。转身去御案前, 一面走,一面感觉有血汩汩流出来。回头看,地板上星星点点, 她愣了下, 又换了方向到衣柜里翻找,把能找见的裤子都穿在身上,拿两根发带缚住了裤腿,然后抽出巾栉,把地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
  
  当皇帝,当得像她这么自力更生的很少见吧?以前她也有近身的人,但是在她登基之前,这些人都消失了。亲生母亲被“去母留子”,连带乳娘她们也被灭了口,她只有自己吃饭、自己穿衣、自己洗澡……就算没人伺候,她也可以做得很好。
  
  她曾经探究过,源家并不是没人了,为什么最后是她克成大统。多年后才知道那是先帝的私心,他为了讨文帝的欢喜谎称得男,那个“男”就是她。本打算继位之后再重立一子为太子的,不曾想还没等到后宫生育,他就已经走到了末路。为了继续隐瞒事实,也或者是为了保住更多人的性命,五岁的她被匆匆推上了皇位,这一坐,就坐了整整十年。
  
  十年啊,太久了,如果没有今天的事,简直要忘了自己是个姑娘。这些年来她在皇权和相权的夹缝中求生,有时候想想,之所以能活到现在,还是得益于先帝。先帝是个有城府的人,他在托孤之际对丞相说过,“阿婴身份若被揭穿,卿可取而代之”。倘或没有那句话,恐怕现在她坟头的草都快三尺高了。
  
  小小女子,区区幼帝,十分便于操控。少帝笑了笑,趺坐在长案前,打开卷轴研墨提笔,在缣帛上写下了四个字——朕以无德。
  
  少帝今日遇大疾,恐命不久矣,因此要立遗诏,指定下一位皇帝。刚才当着小黄门的面提起魏王世子和夏缨侯,自然有她的深意,夏缨侯和魏世子都已年至弱冠,如果让他们继位,则天下再也不需要人摄政,丞相岂不英雄无用武之地?如果把这两者和她放在一起做选择,丞相会选谁呢?帝王权术,难免剑走偏锋。如果她甘于当个受人牵制的傀儡,那么就任丞相摆布,反正他不至于害死她;但若是她想收回大权执掌天下,那她就得动动脑子,利用一切可用的机会,把风向掌握在自己手上。
  
  高坐云端,时间久了会生出无比的野心,人人都一样。她虽然是个女流,却切切实实是威烈皇帝的后嗣。当年先祖一枪一马打天下,她比之条件已经好了很多,难道还没有先祖一半的血性吗?她太懂得权力的好处了,只要江山在手,你喜欢的东西都会是你的,你喜欢的人,用尽办法,早晚也会成为你的。
  
  乐城门因大而沉重,每次开阖都会碾得门臼惨然呻/吟。终于有动静了,她屏息凝神,听见复道上传来一串脚步声,略微过了一会儿,那道身影投在了内寝之外的帘幔上。
  
  身形颀长,冠服俨然,看轮廓便知道是丞相来了。如果一个人的出现能够调动你全部的精力和斗志,那这个人非丞相莫属。少帝在外人眼里一向温和中庸,但要论真性情,恐怕最了解她的,也只有丞相了。
  
  她暗暗握起拳,用惊惶的语调喝了声,“是谁!”
  
  那身影打起帘幔走进来,灯火辉煌,照亮满身锦绣,她看见玄端领褖云雷涌动,也看见襞积层叠虎纹森森。
  
  丞相的面貌,十年来似乎从未改变过。她还记得初次见他,少年都督战功赫赫,一身玄甲在日光下发出乌沉沉的光,连带整个人也是又冷又硬的。那时她还小,摇摇晃晃走过去摸甲上的鳞片,他低下头看她,凶悍狰狞的一张铁面,顿时把她吓哭了。
  
  在扶微的心里,只有丑陋的人为了遮羞才会戴面具,所以这个人一定长得比这铁面还要丑。她转身要逃,没想到被他抓住了,他和先帝私交很好,太子殿下也可以随便抱。于是他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提起来端在了胸前。扶微听见自己的哭声充斥整个德阳殿,却没有人来救她。他伸手摘面具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被吓死的准备。可是很意外,他的脸和这铁面一点都不像。后来听说,他的母亲茹美人是大殷有名的绝色,他随了他母亲的长相。因此在茹美人病逝后,文帝也依然很疼爱他。
  
  时间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公平,扶微庆幸的是自己终有一天能追上他,到时候势均力敌,她就再也不用忌惮他了。
  
  不过放下弓/弩抄起笏板的丞相,在气势方面并不逊于当年。他进殿来既不通传也不行礼,见了仅仅是一声主公,就表示已经很敬重她了。
  
  扶微站起来,满脸意外之色,“天这么晚了,相父怎么入禁中了?”
  
  丞相话不多,权臣那种目中无人的倨傲态度,就算掩饰得再好,也会从眼神里泄露出来。
  
  “臣听闻主公有恙,特来探望。”他掖着袖子问她,“已经入了夏,主公怎么穿这许多裤子?冷吗?”
  
  扶微低头看,鼓鼓囊囊十分显眼,也不打算掩饰,直言道:“肚子疼。”
  
  丞相点头:“果然是有恙。肚子疼就该请侍医,传令太医署了吗?”
  
  她说没有,“不是什么大事,传令太医署,必然惊动永安宫。夜这么深了,别叫太后为我担心。”
  
  丞相嗯了声,目光闲闲四下打量,最后视线落在了御案上,“朕以无德……主公要下罪己诏?”
  
  他说话一向很损,扶微已经见怪不怪了,“丞相劳苦功高,托相父的福,如今国泰民安,中朝晏然。这政绩足够青史留名,我再罪己,岂不辜负了相父吗。”一面敷衍,却也不说破,垂袖一扫,把卷轴卷了起来。
  
  君臣之间拿腔拿调,暗流汹涌,这十年间一直是这样。即便他权倾朝野,扶微的态度也只是爱戴,绝不逢迎,彼此交锋了几百回合,丞相知道她的性情。
  
  他复又拖着长腔嗯了声,从袖底掏出一个布包递了过来,“这是我朝府里婢女要的,可以解主公燃眉之急。”
  
  扶微揭开包裹,见里面并排放了好几块厚布。拿手捏了捏,内里中空,有沙沙的声响,掏出来看,是反复叠了好几层的奠用白纸。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研究,“相父这是何意呀?”
  
  一个孤伶伶长大的姑娘,不懂得身体上的变化应该怎么应对。丞相作为唯一的知情者,除了在国家大事上为她把关,平常生活里的难言之隐,也必须为她打点。
  
  他伸出两指,捏住布垫的一角提溜起来,“我专程请教过了,细带应该绑在腰间……”往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像这样。要绑紧,如此行动才不至于松脱。没人的时候要自查,如果血污浸透了,必须及时更换,千万不能耽搁,以免落了有心人的眼,再生事端。”说完又看她,“也不知臣来得可及时,主公今日身上血流不止,确有其事吧?”
  
  扶微红了脸:“果真什么都逃不过相父的眼睛,我正惶恐,不知怎么伤着了,所幸相父来了,我正好向相父请教。今晚上我饮食如常,也没见外臣。沐浴更衣后燃香安置,就觉得小腹酸痛,却也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入眠,合眼不久就溺湿了,掀开被褥查看,发现竟有血……”
  
  丞相身兼太师,少帝的课业都是他教授的,因此有什么不解之处,请教他合情合理。她描述得很详细,丞相虽然有些为难,但依旧耐心讲解:“主公放心,这不是病症,是姑娘大了,必要有的经历。以后每月都会如此,短则三日,长则七日,避忌生冷,自然就止住了。”
  
  她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血流如注,我担心会死在这上头。”
  
  丞相说不会,“那是污血,留着也无用。”
  
  少帝听完方略显宽慰,“相父果然学富五车,连这个都懂。不过既然是女科里的事,想必男人用不上这垫子。相父一下子讨了这么多,不怕别人起疑吗?”
  
  说起这个,丞相无波无澜的脸上浮起了尴尬的神色。半夜里去敲婢女的门讨要月事带,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头皮发麻。然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救得眼下的急,剩下的麻烦都好清理。
  
  他揖了揖手,“主公放心,绝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此事,一切臣都会收拾妥当。”
  
  看来那两个黄门是回不来了,少帝道好,“我再问相父,这血是不是叫月事?为什么姑娘都有这毛病?”
  
  丞相蹙眉想了想道:“《黄帝内经》上有记载,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发长。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
  
  扶微暗暗欢喜,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总算引到正轨上来了。她笑得意味深长,“故有子……这么说来自今日起,我就不是孩子了。相父前阵子身上不豫,我原想请相父入禁中,又恐相父不便。今天相父既然来了,说完了私事,我可否再与相父谈谈国事?”
  
  丞相颔首,“主公请讲。”
  
  她比手请他坐,为他斟了一盏茶送到面前,和声道:“自即位以来,我蒙相父多番照顾,相父待我亦师亦如父……相父可记得我的年岁么?”
  
  她五岁登基,视了整十年的朝,王侯将相们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可是那么精明的丞相,这上面竟装糊涂了,“若臣没记错的话,主公还未及笄罢?”
  
  扶微也不恼,含笑说:“相父国事纷扰,忘了今年十一月,我就年满十六了。”
  
  丞相很惊讶,“光阴荏苒啊,一转眼主公竟这么大了!”
  
  “正是呢。”她显得十分无奈,“大殷有祖制,帝王十六需选后,到了我这里,总不好乱了章程。我目前的处境,相父都看在眼里,越是有隐情,越不敢轻慢。别人不知我,相父知我。别人不怜我,相父怜我……我再三思量,恐再为相父添麻烦,莫如禅位的好。”她抬起眼,把那片灼灼的光含进了眼底,“夏缨侯源堰,魏世子源养正……相父看,谁更合适?”
  
   正文 第 3 章   确实是这样, 大殷帝王十六岁册立中宫, 一旦娶亲, 则意味着成人, 摄政大臣必须归政于帝王, 自此之后君君臣臣如天堑鸿沟, 再也无法逾越了。
  
  丞相不是个迟钝的人, 她出口问他记不记得她的年纪,他就料到她在打这个主意。也是自己疏忽,习惯了她的沉默和隐忍, 几乎要忘了她的存在。如今她以退为进,拿禅位来逼他表态,可见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抬起眼, 终于好好打量了她一回。灯下的少帝身着中衣, 束着头发,即便不在朝堂上, 打扮依旧是男人样式。论眉眼, 她小时候不怎么出挑, 那时他还奇怪, 她的父母都不难看, 为什么她的眼睛鼻子长得那么含糊。但年岁渐长, 那平庸的五官被抻开了,显出一种殊异的美。不是寻常女孩子的婉约和烂漫,是帝王气象覆盖了红妆, 隐隐透出肃杀之气。他这才发现长于他手的孩子渐渐把控不住, 她想自立于天下了。
  
  他吸了口气,“禅位之事非同小可,这是臣第一次听主公说起,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少帝垂眼说是,“若非走投无路了,我也不敢贸然同相父说这个。当年先帝将我托予相父,源氏各路诸侯虎视眈眈,朝廷能维持到今日,全是相父的汗马功劳,我虽不说,心里也知道。相父为了大殷,将近而立依旧孑然一身,我才这点年纪就急于娶亲,实在有些不像话。可是帝王之事,关乎社稷,这点相父比我更明白。我如今实在是太难了,无动于衷,怕朝臣们非议。果真立后,我自己这模样……如何对得起人家?相父是我恩师,教我治国经略、处世之道。倘或今日相父处在我的位置上,相父又当如何呢?”
  
  所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句话不是没来由的。丞相沉默了下,倒也爽快,“自然一切以大局为重。不知主公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三公九卿中哪家的姑娘主公喜欢,臣保媒,为主公迎入长秋宫。”
  
  简直顺利得出人意料,扶微原本还在思量怎么应对他接下来的刁难,没想到他竟一口答应了。
  
  莫不是有诈?容易过了头,反倒不可信。他应当知道帝王亲政后,摄政大臣会面临怎样的局面吧?就算依旧保有封驳谏诤的权力,但等她逐渐重用源氏架空他,他的那点封驳,便再也影响不了她了。
  
  少帝年轻的脸上显出模棱两可的况味来,“人选不急,还需从长计议,只要相父知我的心,我便无惧了。”她顿下来,轻轻眨了眨眼,“相父,我问你个问题。”
  
  这时候不像帝王,完全是少时在他门下求教的样子。丞相目光如水,淡得咂不出滋味来,“请主公指教。”
  
  她腼腆一笑,“我总在想,相父为何至今没有娶亲,是受过情伤吗?还是心里装着谁,苦于无法开口?”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讨论那样私密的事,在她看来这位权臣的感情是值得去深究的。以前她胆小不敢问,现在自觉成人了,应当有资格谈论那些了。
  
  丞相显然很敷衍,“臣不善经营,也没那么多闲工夫琢磨别人,所以对臣来说,没有家累是最好的。”
  
  连家口都不要,果真是个凉薄的人啊!
  
  “相父没有想过子嗣吗?娶了夫人,将来才好有人继承相父的衣钵。”
  
  丞相的回答很简练,“主公不必为臣忧心,要生儿子不难,等臣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府里随便找个女人就是了。”
  
  朝堂上铢锱必较,别的方面却那么敷衍,连娶妻生子这种事,丞相府也可内部消化,真不明白他热衷揽权是为了什么。
  
  扶微笑了笑,“这么说来,相父心里没有中意的姑娘。相父日日为国事操劳,回家怎么能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我受相父教导,不为相父忧心是万万做不到的。若不是肩上有重任,倒想亲自侍奉相父呢……且再等一等,等我这头的事办完了,一定为相父物色一位贤德的淑女,可好?”
  
  少帝年轻,自己还没活明白,倒想着替别人做媒。不过她今日似乎与往日大不同,丞相嘴里虚应着,站起来拱手向她长揖,“臣的事无关紧要,还是当以社稷为重。册立长秋宫一事交由臣经办,请主公放心。夜深了,主公安置吧。”走了两步又回头一顾,“这么热的天,穿得太多了,提防起疹子。”
  
  扶微被他说得结舌,支吾了下起身道:“我送相父。”
  
  丞相说不必,也不待她让礼,卷着广袖扬长而去了。
  
  她站在窗前看他走出宫门,门上卫士点了火把迎上前来,人数竟比她夜游还要多。她轻轻牵了下嘴角,回身把案上的卷轴拎起来,投进了画筒里。
  
  大殷五日一上朝,作为没有亲政的皇帝,大多数时候还是以读书为主。偶尔去明光殿听上书奏事,要紧的政务早就被丞相拦截了,到她这里的,无非是粮仓结余多少存粮,太学又提拔了哪几位五经博士。
  
  以前因为没有指望,一切都显得冗长而无聊。现在至少有可图了,怀揣着大业,务必要找信得过的人商谈。
  
  她招了太傅张仲卿和宗正丁百药乐城殿觐见,这两位是看着她长大的,满朝文武有人屈服奸相,也有人一心捍卫皇权。老臣们相较更忠诚,经历了三朝,知遇之恩报之不尽。
  
  “昨夜丞相进宫,太傅和宗正知不知情?”作为皇帝,她笑得十分克己,也是想知道他的行踪,除了自己还有没有其他人暗中关注。
  
  朝廷是个风云诡谲的地方,一点芝麻绿豆的事,都会闹得人尽皆知。太傅拱手,“臣已经听说了,不知丞相是否是受主公召见?按着禁令,青锁门一闭,非军情紧急,朝臣不得入宫。丞相若是不请自到,陛下大可问他的罪,再将光禄勋刘寿革职,以儆效尤。”
  
  当真问罪,那岂不是连自己都饶进去了。少帝摇头,“丞相自小长在禁中的,就算昨夜贸然进宫,我也不好过多苛责。实不瞒二位,有件事我计较了多时,总有些难开口。昨夜丞相既然觐见,我便同他提了提。今日宣二位来,也想讨二位的主意。”
  
  帝王有命,怎么能不从?两位大臣立时起身,“听主公吩咐。”
  
  少帝绕室踱步,许久没有说话。
  
  太傅和宗正交换了下眼色,复向少帝看去,那珠玉做成的帝王半仰着头,紫金冠下朱紘垂委,映得两颊白如春雪。忽然回过头来,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记得太傅上月授课时,同我说起过册立长秋宫的事,我那时虽有心,却碍于丞相,不好轻易应允。我知道朝中大臣有此想法的不在少数,但又无人敢在殿上提议,所以斟酌再三,昨晚亲自同丞相说了。”
  
  少帝的脾气一向中庸谦和,现在竟有勇气和丞相交锋,令太傅大为吃惊。
  
  “丞相怎么说?我料他必然诸多推诿吧?”
  
  少帝摇头,“奇就奇在他居然答应了。”
  
  这是惊人的好消息,简直比天降祥瑞更令人振奋。娶亲便等于亲政,看来丞相蹦达的日子快到头了。太傅和宗正卿喜出望外,向少帝长揖下去,“臣等恭喜陛下。陛下果真长大成人了,先帝在天有灵,不知是何等的慰怀!”
  
  然而少帝依旧没有喜色,“丞相大权独揽多年,怎么可能轻易让我如愿。我料他必然要在皇后人选上动手脚。丞相府门客众多,挑一个亲信出来,把女儿送进宫,那大事就不妙了。所以我要托付二位,请二位为我物色。皇后内事五枚①,关乎国运,等闲不能疏忽。必要一个知根底的,才可放心册立。”
  
  两位大臣一计较,顿觉责任重大,赌咒发誓式的一手抚胸,一手指天,“臣等蒙先皇恩典,忠君之心天地可鉴。请主公放心,臣等即刻筹备,待拟好了名册,再呈主公御览。”
  
  少帝轻笑,缓声道:“我听闻荆州刺史黄钺有一女,和我同岁……”
  
  太傅听后恍然大悟,“主公此计甚妙,以力较力谓之正,出其不意谓之奇。荆州毗邻京畿,南下可勤王,西进可直取梁州。黄钺此人摇摆不定,倘或连了姻亲,他感念主公不计前嫌,自然唯主公马首是瞻。”
  
  这奇正之术还是从丞相那里学来的呢,如今也算学以致用了。少帝道:“丞相可举荐公侯之女,太傅和宗正怎么不能?这当口难分伯仲,最后终究还是要听一听我的意思。我还记得上年阿阁阅军,我与丞相政见相左,黄钺这老狐狸进退敷衍,叫朕十分下不得台。现下朕不计前嫌,立他女儿为后,也好叫朝臣们看看,朕是个容人的皇帝。他日丞相失势了,只要他们俯首,朕这里有他们一席之地。”
  
  或许这么做是有些残忍,那个选作中宫的女孩子要守一辈子活寡。然而政治里容不得妇人之仁,真要论,黄钺多番与她为敌,黄家满门抄斩都够得上了。如今舍了一个女儿,她许他们富贵,两下里也算相抵得过了。
  
  扶微精打细算,太傅和宗正也因少帝开窍振奋不已,君臣三人相谈甚欢,冁然而笑。但身上不便,确实是件很恼人的事。扶微的肚子又隐隐牵痛起来,这种痛难以言表,只得勉力遮掩,匆匆吩咐几句,把两位大臣打发了出去。
  
   正文 第 4 章   大殷已经十年没办喜事了, 这次少帝迎娶皇后, 实在值得举国上下大大欢庆一番。
  
  宫廷里, 处处都是秘密, 然而又处处藏不住秘密。如果一件事, 不那么刻意回避和隐瞒, 基本不消半日, 禁中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中人通禀,说太后来探望陛下的时候,扶微正蹲在桃花树下埋月事带。章德殿前有个很大的花坛子, 当初文帝的贞惠皇后喜欢侍弄花草,这桃花树就是她种下的。禁廷的岁月很无聊,扶微除了读书习武, 余下的时间无处消磨, 偶尔也会来坛子里除草种花。以前养成的爱好和习惯,现在正解决了她的大/麻烦。用剩的东西不方便清洗, 只有掩埋掉。黄门和御前尚仪们见惯了她在那里出没, 因此不会有任何怀疑。
  
  她把脚下的浮土踩实, 站起身扑了扑手, “请太后稍待, 我换了衣裳就来。”
  
  太后在乐城殿里安坐, 等得相当耐烦。
  
  乐城殿是东宫正殿,平时帝王见臣僚就在这里。这殿建得高深,盛夏将至前四面槛窗尽开, 有风吹过, 华盖下金银索子相击,发出清脆的声浪。太后微微眯起眼,颇有些遥想当年的惆怅。十几年前,她曾来过这里,虽然逗留的时间不长,但也是极可贵的一段记忆。如今皇帝换人做了,即便如此,对这东宫还是有种特殊的感情。
  
  她指了指王座的东首问内傅①:“你还记不记得,先帝升座见臣僚,最喜欢倚着那个把手?”
  
  太后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点笑意,仿佛那个人还坐在那里。内傅便顺着她的话头说是,“奴婢后来几回进东宫办事,见陛下也是那样坐姿,陛下和先帝真是像。”
  
  太后点了点头,“我那时总担心,怕阿婴将来的路不好走。现在这份心放下了一半,待皇后入宫,朝政大抵就尘埃落定了。”
  
  正说话,中路那头有人行来,细长的身姿,眉目朗朗。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果然是最好的妆点。那身玄端穿在身上,人便不显得单薄了,自小看大的孩子,终于长成了一代帝王。
  
  太后站起来相迎,眼里满是欣慰。少帝远远就拱了手,“母亲要召见,着人传臣就是了,怎么亲自来了?”
  
  梁太后是个端庄和气的人,只是微笑,“我听闻君侯进言册立长秋宫,特地来问陛下,果然属实吗?”
  
  少帝腼腆颔首,“属实,本来想等明日散朝后,亲自去永安宫向母亲回禀的,没想到您已经得到消息了。”
  
  “这样的好事,哪里还劳陛下来说。”太后欠身坐下道,“我前几日还在想,陛下将要年满十六,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不知君侯与朝中众臣是什么打算。我在禁中,无法得知前朝的消息,曾经想过托少府卿在朝上提一提,又恐这样做,引得君侯不满……眼下好了,既然是他的意思,我就可高枕无忧了。如何,人选定下了吗?是谁家的姑娘?”
  
  这位太后虽然不是她的生母,却一心维护她。不过这些年扶微藏着秘密,不敢过多和她亲近,但彼此间的情分还是有的。
  
  “臣传太傅和宗正议过,究竟是谁还未定,姑且请他们为臣物色。母亲放心,等人选定下了,一定即刻回禀。”她笑了笑,接过黄门送来的茶,恭恭敬敬呈到了太后手上,“少府是外家,所幸母亲没有交代他,万一和丞相正面为敌,到时候怕连累梁氏。现在朝中无波无澜,臣料想册立皇后一事没人反对。不过还是有些忌惮,恐怕最后丞相又不依,那也只能由他了。”
  
  梁太后听了怅然,“陛下就是太善性,因此总被人欺凌。揽权容易放权难,人的欲求无止无尽,你今日给他一座城,他明日想要一个郡,后日便想要整个天下。你还需提防,只怕为你立后,是为了暂时堵住悠悠众口。真如此,咱们还是要想想法子的……”说着顿下来,见少帝面上有忧色,转而又宽慰他,“我不过一说,也许未必是这样的呢。无论如何,这总是件喜事,陛下且高兴些。我还记得你幼时在他门下,他画了画儿教你学问——‘力有不逮,则需借力’。朝中三公九卿不能相助,逼不得已时还有各路诸侯。先帝曾同你说过,松弛有道,则可平衡天下,陛下还记得这句话吧?”
  
  扶微自然是记得的,也记得小时候不愿意读书,丞相把历代帝王如何励精图治的故事画成画儿教导她。现在回想起来,心头依旧有种奇异的感觉涌动,说也说不清楚。
  
  她对丞相,其实并没有外人理解的那样处得紧张,只是立场不同,难免有敌对的错觉罢了。丞相掌控朝政整十年,她也确实足足忍了他十年,但是她很有雅量,觉得你死我活大可不必,只要把大权拿回来,一切都迎刃而解了。丞相这人……怎么说呢,再跋扈她也没有真正恨过他,反而好奇没牙的老虎不知是什么样。长期被压制,会生出些古怪的念头,她很欣赏他那种耀武扬威的做派,也期待看到他被制服后的模样。如果你喜欢一个人,靠讨好和示弱,永远不能令他注意你。必要变得足够强大,和他势均力敌,他才会真正正视你……
  
  是啊,再恶的人,也有善的一面。譬如他画的那些童真稚气的画儿,太师做到那份上,总算是花了心思的。因为他的独断,朝中对他的评价大多不好,扶微倒觉得没什么,不管承不承认,他们其实是同一类人。丞相冷厉,事事做绝。她呢,顶着一张懦弱的脸,暗里獠牙毕露。
  
  “先帝的教诲,臣从来不敢忘。”她含笑道,“母亲也同臣一样……这乐城殿,让您想起什么了罢?”
  
  梁太后沉默下来,终是长长一叹。
  
  “我与先帝缘浅,只记得当年受封,就是在这乐城殿上。”
  
  有一种遗憾叫错过。太后和先帝的故事,扶微曾经听老宫人无意间说起。大殷的联姻,通常在宗室和望族之间进行。太后嫁给先帝时,先帝刚刚封王,贵女和皇子脾气不合,婚后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势同水火来形容。成婚九年,对垒了七年,视彼此为眼中钉肉中刺。太后甚至没想到,他称帝之后,会大发慈悲把她迎入长秋宫。
  
  如果一早预见爱情会变得那样浓烈,还情愿蹉跎七年岁月吗?太后说起这个就有些凄恻,“这世上最难看透的就是自己,不要因为固执为难自己,否则后悔可来不及了。陛下将要大婚,我很为你高兴。我那时没有领会,什么叫‘以柔婉之德,制龙虎之心’。夫妻之道不在谁强谁弱,在同心同德。愿新后与陛下敦睦,攘外必先安内,这个道理我不说,陛下也懂得。”
  
  太后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扶微却一直在咀嚼那句话。以柔婉之德,制龙虎之心,这是作为女人的策略。如果换到她身上呢?恐怕就得是以豺狼之势,制虎豹之心了吧!
  
  两日后上朝,朝上如预期的一样,谈及了少帝选后大事。
  
  太傅和宗正因扶微授意,纷纷举荐黄钺的女儿,但朝臣们有异议,“我朝以仁孝治天下,皇后必要德容兼美方可册立。黄钺一介武夫,治家恐有不足。”
  
  太傅一笑,“此言差矣,黄钺是武将,生女就不可为后吗?我等奏议的是黄氏女,又不是黄钺,这与武将不武将,有什么关系?”复向上揖手,“臣素闻黄氏有德,行事恭顺有礼,为人不骄不矜,作配我主,乃天作之合。”
  
  御座上的少帝长长呃了声,正要答,御史大夫却反驳:“当年世宗定柔然,黄氏不过是降将,归于世宗帐下即调转枪头攻打王廷,于旧主是不忠,此其一;其二,黄钺坐镇荆州,近年与诸侯过从甚密,恐有不轨之心,于新主又是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太傅竟要举荐他的女儿为后,莫非太傅是对朝廷有不满,对陛下有不满吗?”
  
  殿上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扶微发现要定夺自己的终身大事,原来并不那么容易。她皱着眉半晌未语,转头看丞相,丞相掖着双手老神在在,不到紧要关头绝不发话,那是他的老规矩。
  
  “相父。”她唤了一声,“不知相父有何高见?”
  
  朝堂上终于安静下来,满朝文武眈眈望向丞相,丞相从容起身长揖,“臣这里,原本是拟了几个名单的,现如今看来,就算呈上去,对主公也没有任何助益。我大殷选后,历来注重门第风骨,既如此,臣就少不得毛遂自荐了。臣有一女,现年十四,自小由臣教导,才学稀松,品貌尚可,妄图高攀我主,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这句话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却非殿里一时鸦雀无声,连根针掉下来都会惊天动地。
  
  扶微是万万没想到,最后拐了个大弯,竟把自己弄得进退维谷了。太傅和宗正就算说干了唾沫,举荐的也不过是别人的女儿,怎么比得上丞相切肌切骨?
  
  她心里惊愕,面上却不动声色,“相父可是说笑了?朕记得相父尚未娶亲,哪里来这么大的女儿?”嘴里这样说,脑子里一瞬却是百样的想头。越想越觉得可怖,难道是私生女吗?他空有个单身的名头,其实外面养了一串儿女?也是啊,二十八/九的人了,有个十几岁的女儿很寻常。现在是怎么回事呢?丞相做腻了,打算弄个国丈当当吗?
  
  众人不敢私议,视线在少帝与丞相之间游走。既然是丞相悉心教导,何谈才学稀松,十个黄钺的女儿也被比下去了。丞相是这朝堂上真正的实权派,就算他推举个七品小吏的女儿,分量都比别人重,何况是他自己的爱女!
  
  太傅和宗正露出了失望的神情,自知大势已去,十分愧对主公。他们的计划终究赶不上丞相制造的变化,姓燕的老谋深算,看来不单朝堂,连禁中也逃不过他的魔掌了。
  
   正文 第 5 章   为了留住大权, 连埋得那样深的秘密都掏挖出来了, 丞相私藏一女, 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吧!先前忙于举荐的人都一脸讳莫如深, 手里笏板无精打采地搁在了肘弯里。想来同帝王联姻是不成了, 不过窥一窥丞相的隐私, 还是颇有趣致的。
  
  座上的少帝等他回答, 可他似乎很享受这种令她忐忑的时光,略待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臣说的女儿,并非臣亲生的, 是臣之养女。臣任京畿大都督时,手下有位极其倚重的副将,该将在朔方大战中因公殉职, 家中父母和夫人又都亡故了, 只剩一个幼女,无人照管。臣见那孩子可怜, 便接入丞相府抚养, 十年来悉心栽培, 视如己出。先前朝堂上, 有诸位股肱为陛下分忧, 臣本不想提她的, 奈何诸位多方商讨也没个结果,臣想这孩子虽愚拙些,倒也讨人喜欢。况且她父亲曾为大殷边关永固立下过汗马功劳, 功臣之后不当册立, 谁又当得?陛下是明君,王道荡荡,赏罚分明。将来立后诏书昭告天下,百姓谁人不为陛下歌功颂德呢?”
  
  少帝面无表情,大概也是被丞相的一番言论惊着了。
  
  如今是不立也得立了,降将后人,怎么能和功臣之后相提并论?扶微早就料到事情不会那么好办,只是他会弄出一个养女来,令她始料未及。黄钺的女儿,就算册封长秋宫,她也不会有半点愧疚之心。但然而丞相口中的女孩子则不同,如果来历属实,她怎么忍心让她入火坑?全家死得只剩她了,再让她断送一生的幸福,那不是堂而皇之欺负人家孤女吗!
  
  “立后非同小可,还需回禀永安宫,请太后定夺。”她看了丞相一眼,“相父,令千金如今在府中么?朕怎么从来不曾见过?”
  
  丞相唇角轻扬,“陛下国事繁忙,鲜少到臣府中,哪里有机会见到她?再说闺阁女子深居简出,她又尚年幼,唯恐冲撞了陛下,因此臣从不令她见贵客。”
  
  扶微笑起来,“原来如此,究竟还是朕疏忽了。丞相与众位的奏请,朕这里都记下了,五日之后自有决断。今日朝议便到此,武陵反案还需加紧审理……相父,一切有劳相父了。”
  
  少帝倚着椅上龙首向他偏过了身子,并不见任何不悦的神色。丞相看在眼里,心下感慨,孩子转变起来果真是一瞬的事,少帝长大了,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要拿捏势必更难。
  
  他长揖,“为主分忧,是臣之责,陛下放心。”
  
  少帝不再多言,起身便出了却非殿。回去的路上没有乘辇,漫步走在夹道里,边走边思量,看来又要费些思量了。原本立后是好事,被那位丞相大人一搅合,好事竟变成了败兴的圈套。燕相如这一生,就是为了让她不好过而存在的吗?源氏没有愧对他,他对大权欲罢不能,何不自己当皇帝呢!
  
  扶微低下头,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秦颂在一旁看着,轻声道:“主公可往永安宫?”
  
  太后从来没有临朝称制,她对政治的残酷也只停留在表面的理解,去同她诉苦,不过让她忧心罢了,没有任何帮助。
  
  扶微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当年朔方大乱,京畿抽调出去的将领里,当真有这个人吗……”
  
  二十八功臣中,从来没听说过身后如此惨淡的。如果丞相说的属实,她倒真想见见那位养女了。
  
  “建业!”她回身叫近前服侍的黄门令,“悄悄为朕准备轩车,朕要往丞相府走一趟。”
  
  既然是悄悄的,自然不便大动干戈。扶微回章德殿换了件深衣,黑缎边缘有细细的朱红镶滚,这是她所有便服里最好看的一件了。
  
  做人向来如此,得到一些,再失去一些,老天从来不会让你活得太如意。这万万人之上的荣耀,是她拿作为姑娘的快乐换来的。别人穿红戴绿的时候,她只有天子衮服;别人明珰垂挂的时候,她只有冕旒上的玉瑱充耳。她看见北宫那些宫人们画眉点唇,明明很好看,自己却不能像她们一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镜前一遍又一遍整理自己的衣冠,然后安慰自己,打扮得好看能听见山呼万岁吗?不能!所以比起红妆来,她还是更喜欢权力。
  
  从中东门出去,门外停了一辆车,她鲜少出宫,只记得九岁生日那天去丞相府邸做过客。丞相并不是个会照顾孩子的人,那日天气奇冷,好像还下了大雪,丞相说应当喝酒驱寒,给她满满斟了一大爵。九岁的孩子,哪里有什么酒量,她好胜心强,学他的样子一饮而尽,然后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如果那个功臣之女落在他手里,经他“悉心照料”,不知会照料成个什么样。
  
  轩车上了大道,一路微有颠簸。丞相府邸建在东城最繁华的那片,要说建造规模,实在很有僭越之嫌。扶微下车后,停在阶下审视,那门楣经过数次重修,现在竟颇具西宫承福殿的味道了。但这些终归是小事,也不去管他,她提了袍角上台阶,料想必有三千门客在院里等着她,谁知并没有。
  
  从临街的门阙到相府正房,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一眼望去,院子里连个站班守院的都没有,只有一个穿襕袍的人,对掖着袖子在檐下站着。长风吹起发冠两侧的缎带,轻飘飘,要飞上天去似的。
  
  她立即显得熟络万分,远远拱起了手,“啊,相父知道我要来,偏劳相父相迎了。”
  
  丞相揖手还了个礼,什么也没说。
  
  如果朝堂上他还愿意应付她,那么到了朝堂之下,丞相的态度就如那些一字千金的大文豪,即便你是皇帝,登门也像个点头哈腰求字画的。扶微一生和他打的交道最多,大致知道他的脾气,他冷你就得热,否则只怕连话都说不下去。
  
  她扣着腰上玉带环顾四周,“相父府上怎么这样冷清?可是护院不够?我传个令,命执金吾调遣一班缇骑来,给相父看门好不好?”
  
  丞相低头看她,“得了消息说主公要来,臣把人都支开了,免得陛下误以为我党羽众多,君臣再生嫌隙。”
  
  扶微被他说了个倒噎气,心道何必那么直接呢,委婉一些她也听得懂。她这是送上门来让他挖苦,罢了,为了一探究竟,忍气吞声也是值得的。
  
  他引她入室,她负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看看这雕梁画栋,日光在镂空的花纹里穿行,丞相是个很善于享乐的人。
  
  她回身一笑,“我今日来,是专程同相父商议朝上之事的。相父先前说的那个人,果真不是相父亲生的?”
  
  丞相的眼神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谁会把亲生女儿嫁给一个假男人,又不是疯了。他说:“臣没有家室,也没有红颜知己,主公都知道。既然没家没口,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来。”
  
  如此就麻烦了,她也不讳言,“我那天同相父提起立后的事,自己暗里也想过。我这……半残之躯,果真娶个好姑娘,会害了人家一辈子的。若相父保举的是个奸臣之后,我心里倒还自在些,可如今听下来,又全不是这样,叫我怎么办才好?我思来想去,恐怕还是要辜负相父美意了。我知道相父也是为我,怕立了不知根底的人,将来引出麻烦。然姑娘既是相父一手栽培的,相父对她的感情一定很深,我实不忍心坑了她,还望相父能见我的心,不要怪罪我才好。”
  
  所以这是要婉拒了么?小皇帝心思颇深,他早有准备,不过没想到这上头会分毫不让。
  
  丞相抿唇不语,垂下的双眼看不出所思所想,半晌才一叹:“大殷建朝六十年,历代帝王都以铁血平天下,主公是唯一至善之人。你不忍心害了别人,可还记得自己?社稷系在主公一身,如果主公的身世有半点泄露,各路诸侯还会像现在这么安分守己吗?皇后是离主公最近的人,不知心,便是一柄利刃,随时会取主公性命,主公真觉得有这必要冒险?为了天下大定,区区一人,何足挂齿!臣教过陛下,成大事者有可不为,亦有可为。孰轻孰重,还请陛下仔细斟酌。”
  
  扶微心里百般纠结起来,看这架势,丞相是势在必行了。他们君臣之间很多时候是这样,明明你知我知,嘴上却要装得大义凛然,简直有种互相唱大戏的尴尬感觉。倘或断然说不行,恐怕这项计划最后会胎死腹中。若答应了,叔侄变翁婿……想起来更觉得毛骨悚然。
  
  “相父料定此人可靠?”
  
  丞相点头,“且皇嗣是要务,只有早得皇子,大殷的江山才得永固。”
  
  扶微也算见过风浪的人了,饶是如此,依旧惊得咋舌。
  
  “皇嗣?相父忘了我有难处……两个女人……怎么生皇嗣?难道要抱养不成?”
  
  丞相说不,“必须是主公的骨肉,社稷才不至旁落。”
  
  她红着脸,忽然觉得他是有意让她难堪。这么做无非是在讽刺她,假凤虚凰还欲亲政,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够揭穿她吧。
  
  丞相冷眼打量她,她的局促不可深究,全当是女孩子害臊。他拱了拱手,“主公,可想见一见臣的养女?”
  
  什么三头六臂的夜叉,嫁个女人还能生孩子,确实得看一看。
  
  扶微踅身趺坐,“请出来一见也好。”
  
  丞相抬手拍掌,广袖垂坠,露出一双白洁修长的臂膀来。只是右臂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似乎是陈年旧疾,瘢痕逐渐隐退,变成了淡淡的肉红色。扶微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檐下传来脚步声。她转过头看,槛窗像连绵的画框,人在画中走,这头隐没,那头又出现了。
  
  她眯起眼,慢慢有种奇怪的感觉爬上脊梁。画中人生得很美,侧脸清秀,乌发如云。可她戴的为什么不是芙蓉冠子,而是爵弁?
  
   正文 第 6 章捉虫   她心下纳罕, 转过头审视丞相, 他脸上淡淡的, 连一点多余的表情也找不见。这人总是这样, 能卖关子的尽量不直说, 到最后见真章, 常令人有意外之惊吓。
  
  扶微这回, 是真的被他吓到了。
  
  门上进来的人,并不是她想象中柔美婉约的小娘子。当然柔美婉约也不欠多少,主要是性别出现了偏差。这世上除了她, 哪里会有姑娘一身男人打扮!来人穿的是深衣,天青的衣裾,上有缠枝镶滚, 温柔的颜色, 称出他朗朗如日月的好相貌。他实在长了一张美丽的脸,长眉秀目, 神光高洁。就像剑上镶玉, 肩吞①描彩, 站在那里, 竟有十分雌雄难辨的况味。
  
  扶微惊愕不已, 抬手指了过去, “这……相父是何意啊?”
  
  丞相不答,示意少年行礼。那少年舒袖稽首,“臣聂灵均, 叩见陛下。”
  
  扶微毕竟不是愚钝的人, 起先虽惊讶,转瞬就明白过来了,这是打算将错就错啊。既然皇帝是女人,那皇后就得是个男人。眼前这孩子年纪比她小,看来不过十三四岁,身量也是初长成的模样。这种介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状态正是恰到好处,倘或穿上皇后冠服,再抹上厚厚的一层粉,足可以以假乱真了。
  
  果然耍得一手好计谋,可惜扶微无法认同。她站起来,挣扎着摆了两下手,“太儿戏了,相父要我立一个男后吗?就算现在看不出什么,将来呢?他会越长越高,长出胡须来,到时候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丞相却不以为然,“禁中哪些地方宫人可往,哪些地方不可往,都由帝后说了算。只要皇嗣落地,皇后可称病不见外人,亲蚕等事宜也一概全免,如此就万无一失了。”
  
  “太后那里呢?总不能连太后都不见吧!眼下还可糊弄,等日子一长……我怕惊了太后,叫人说我有龙阳之好,那就难办了。”
  
  丞相却说不碍的,“灵均的样貌,这一年间不会起大变化,就算见太后也未必会被识破。太后盼的是皇孙,只要主公对列祖列宗有了交代,流言蜚语不攻自破,主公还怕什么?”
  
  还怕什么?她怕的太多了,原本只想找个正大光明的借口顺利亲政,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最后居然连自己都要赔进去了。
  
  她低头看地上伏拜的少年,垂手在他肘上虚扶了一把,愁眉对丞相道:“遮遮掩掩的日子太难熬了,相父没有经历过,不会懂得其中的悲苦。这件事于我来说尚可以应对,于一个堂堂须眉来说,困在禁中就如折断了翅膀,对他太不公平了。这些年我事事依仗相父,相父为我操尽了心。如今这事我不想麻烦相父了,还请相父容我自己解决。”
  
  她设身处地,说得很煽情,自觉这样还能博个贤德的名儿。没想到话刚说完,灵均噌地一声抽出佩剑就往自己脖子上抹。扶微吓得忙去夺,咦咦惊诧不已,“这是干什么,买卖不成就要以死相见么?”
  
  一个要自尽的人,居然可以那么平静。灵均道:“君侯有交代,陛下若不应允,为防我走漏消息,须得把嘴永远封起来。”
  
  这就是丞相的极端之处,不成功便成仁。如果她够狠,大可以视而不见。但若是不想让这人死,那除了迎他进宫,就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扶微冷冷哂笑,“相父也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丞相对掖着两手,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臣说过,为了社稷,牺牲一两个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扶微松开灵均,打量了他一眼。这美丽的少年眼里有果决的光,再待几年,大概更会长得天上有地下无吧。她要和他成亲吗?还要和他生孩子?她咬着嘴唇思量,甚是为难,“相父不知道,我喜欢年长一点的男人。”
  
  丞相道:“过两年灵均就长大了。”
  
  这笔账应该这么换算吗?她觉得有点灰心,“我的终身大事,还是让我自己做主吧,我心里有合适的人选。”
  
  丞相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社稷为重,君为轻,还请主公勉为其难。”
  
  所以在他眼里,她这个皇帝的分量真的不怎么重,究竟她喜欢的人是谁,他连问都懒得问。
  
  扶微负气,像挑选货物似的,围着灵均转了两圈。白璧无瑕的人,任何地方都挑不出瑕疵来。她又回头看丞相,觉得这少年就是缩小的燕相如,当年她初见他时,他就像今天的灵均,连眼神都一样。
  
  她抱胸嘀咕:“他真不是相父的儿子吗?为什么我看着竟那么像!不是五官,是神态。灵均的长相随了母亲吧?”
  
  丞相似乎不悦,抿着唇不说话,灵均却道:“陛下误会了,臣的父亲是聂韫。当年陈关之战中,八千骁骑战至三人三马不退半步,臣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这下子倒真不好说了,原来真的是忠良之后,难怪小小年纪如此坚定。
  
  扶微立刻敛尽笑意,清了清嗓门道:“我很敬佩三杰,所以更得提醒你,你还年幼,不要随意答应别人任何要求,免得将来后悔。你先下去,有些话,我要单独同丞相说。”
  
  灵均听丞相示下,见他没有什么表示,揖手道声诺,却行退了出去。
  
  堂上寂静无声,两下里都沉默。扶微慢慢踱步,踱进了门前那片明亮的光带里。她低头看,深衣之下有赤舄,因袍裾宽大,只露出轻轻的一点,依旧红得夺目。她一面侧身欣赏,一面问丞相,“相父说,只要有了皇嗣,我就不用怕了,是么?”
  
  她忽然换了一种语调,接下来总会发生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丞相心下有准备,仍旧点头,“臣是肺腑之言,一切都为了陛下。”
  
  “那么相父是觉得,我同谁生育皇嗣都不重要吗?”她仰起头,视线落在了那飘飘的帐幔上,“父精母血啊,要一个可心的孩子,首先必须择其父。普天之下,论治国韬略,有谁比得过相父?依我的意思,相父与其举荐聂灵均,倒不如举荐自己。我是相父看大的,相父最懂我。如今又是男未婚女未嫁,不如彼此将就,凑合过算了。”
  
  她知道这话会引得他大怒,大怒又如何,秘密埋在心里,太久了会发芽,变得愈发蓬蓬勃勃,不可控制。
  
  是啊,她喜欢这奸相,喜欢他不可一世的样子,也喜欢他四两拨千斤的手腕。或许有人不解,他把帝王尊严踏在脚下,说不定还有谋朝篡位的野心,她怎么能喜欢一个乱臣贼子,难道江山不要了吗?
  
  错了,其实都错了,只有拿捏住了他,才能守住这天下。鱼与熊掌必须兼得,这是几年前就悟出来的道理。她太寂寞了,连禁中的老黄门都觉得她可怜,她得找个人填补这寂寞。不可告人的真相有他一同坚守,不是缘分吗?另觅他人还得担新的风险,找他最最顺理成章。所以奸相在她眼里从未十恶不赦,反倒心心念念了很多年,因为苦于无处下手,经常倍感困扰。
  
  现在时候到了,她已经成人,他不能把她当小孩子了。她有时甚至庆幸,还好他一直未成婚,这是老天给她留下的唯一希望。如果他有了妻儿,那么这辈子只能和他成为仇敌,权力场上斗个两败俱伤。
  
  作为一个姑娘,其实开这个口很需要勇气,但她居然做到了。她觍着脸笑了笑,帝王的表情应该永远端庄平和,不该是这样的。这一笑笑开了她脖子上的枷锁,也笑得丞相心头打颤。
  
  丞相拧起眉头,大觉受到了亵渎:“陛下今日喝酒了?”
  
  扶微说没有,“我白天从来不沾酒。”
  
  “那怎么满口胡话?”
  
  怎么是说胡话呢,“这是我的真心话,就像相父一心为我好一样,我对相父的孺慕之情,也是天地可鉴啊。”
  
  丞相显然对她的口没遮拦很不满,但城府颇深的人,不会因这三言两语就恼羞成怒,只是惆怅地感慨:“陛下六岁到臣门下,这么多年了,臣连尊师重道都没有教会陛下,可见臣有多失败。陛下今日因灵均一事龙颜不悦,臣可以理解,陛下需要时间考虑,臣也没有催促陛下的意思……”
  
  当真用不着拐弯抹角,反正都敞开了说了,何不一针见血?扶微道:“相父不必为我开脱,我刚才的话,确实是我心中所想。相父说皇嗣要紧,我也深以为然。既然谁都可以是皇嗣的父亲,为什么偏偏相父不可以?”
  
  丞相略感无力,“因为陛下拜我为太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相父僭越了。”她嗒然而笑,“我阿翁②是先帝,他已经驾崩了。”
  
  丞相依旧不死心,“臣与陛下还是叔侄。”
  
  叔侄这种事,说出来太牵强了。当年文皇帝虽然厚待他,封他为王侯,但既不同祖又不同宗,源氏上下根本没人认他这门亲。扶微抬手抚了抚额,“我知道先帝和相父称兄道弟,可相父也不要忘了,我姓源,你姓燕,不在五服之内。就算亲厚过了头,也没人会怪罪你我的。”
  
  她大逆不道,丞相的脸白得发凉。这么荒唐的事,丞相大人应该连想都没有想过。朝堂上还在盘算着,怎么控制大殷未来的十年甚至二十年,结果没消两个时辰就被少帝反将了一军。各自都在赌,不过他的赌注压在了聂灵均身上,扶微的赌注只有她自己罢了。
  
  风过檐角,呼呼作响,僵持半晌,丞相下了逐客令:“恐怕要变天了,陛下请回吧!”
  
  扶微朝外看了眼,日头高悬,万里无云,并没有要变天的迹象,想来是丞相的心里堆叠起了乌云吧!她又追问了一句:“相父当真不考虑吗?我愿与相父同守这个秘密,将来皇嗣继位,相父不欢喜?”
  
  丞相虎着脸,有种山雨欲来的恐怖感,冷冷望着她,口气十分强硬:“臣绝不考虑,请主公及早打消这个念头。”
  
  她微有些失望的模样,“相父是怕乱了人伦?”
  
  他说倒也不尽然,“臣发过愿,此生非绝色不娶,因此对不住,只有辜负陛下美意了。”
  
   正文 第 7 章   架空皇权, 巩固相权, 一切公事公办。这期间帝王是对手, 是鱼肉, 应该摆在敌对面。所以她恶语相向倒是可以接受的, 毕竟人之常情, 谁也不会喜欢一个常年与你做对的人。但如果她本当恨你入骨, 却忽然表示想和你谈谈私事,甚至打算和你生个孩子,那么除了惊吓之余, 就应该考虑她究竟有什么居心,是不是除了夺回大权外,还有让你辞官还乡的意思。
  
  在大多数人眼里, 少帝是个寡言雌懦的人。朝堂上能够表决的事不多, 基本除了“请相父定夺”,就再也不会说其他的话了。丞相一度也和众人一样, 这小小的帝王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当初先帝托孤时, 她还是个身量不及他腰带高的孩子。先帝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引导她:“阿婴, 叫阿叔。日后只有阿叔能护你周全……叫阿叔……”少帝站在脚踏上, 怔着两眼, 嘴像贴上了封条, 直到先帝咽气,她都没有吭一声。当时他就想,这孩子小时不佳, 大也不足为惧。这些年来他为王佐, 替她处理国家大事,她的任务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书习字。
  
  丞相对少帝最初的设想,是“人主之体,重如山岳”,任何棘手的事都不劳她过问,当个现成的太平皇帝就可以。然而她似乎有她自己的想法,十岁那年起,校场上经常能见到她操练弓马的身影,他以为不过是小孩子排解寂寞,坚持不了多久,可她一练就是五六年,摔摔打打满身是伤,从来不言痛。丞相很疑惑,观察良久,觉得大概是“稍有恒心的排解寂寞”,并没有往心里去。结果现在似乎有些东西慢慢在改变了,从她要求立后,就必须换一种角度来审视她。从前的沉默是韬光养晦,是扮猪吃老虎,她的胆子和雄心一点一点在壮大。到如今公然的和他提这么不着边际的要求,这是彻底要同他打擂台了吧?
  
  丞相的骄傲和孤高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他看少帝,越来越不是滋味。
  
  扶微受到的打击也很大,细细揣摩他的意思,他是说她不够漂亮吗?她来前照了半天镜子,不能傅粉,好在她生得白净;不能抹口脂,好在她唇不点自红;不能画眉,好在她眉眼深邃匀停……究竟哪里不好看,让他嫌弃?
  
  她既是皇帝又是姑娘,别人评价你姿色欠缺,那还得了!
  
  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凉凉对丞相道:“相父想娶绝色?朕觉得朕就是绝色,难道相父看不见吗?”
  
  丞相不配合地别开了脸,态度很鲜明,他真的看不见。
  
  简直是个睁眼瞎啊,求才纳贤火眼金睛,对于美色的标准却那么堪忧!少帝憋闷地调开视线,望向聂灵均离开的方向,“也罢,相父举荐此人,我立他也未为不可,不过皇嗣一事,不知相父有什么打算?皇后怀不了孩子,皇帝大着肚子上朝,岂不天下哗然?或者我称病静养十个月,这期间的朝政请相父代劳,相父以为如何?”
  
  丞相竟有些不好意思作答了,理论上是这样的,可是说出来,似乎又有图谋江山的嫌疑。
  
  他揖起两手恭敬作答:“可送至禁廷,由主公定夺。”
  
  扶微瞥了他一眼,幽幽叹息:“相父惊世风流,我本以为你是个有宏图的人,谁知我竟错了。”言罢不再多言,反剪两手踱出去,对着空空的院落大喊一声,“摆驾,回宫!”朝那长而深的甬道大步而去。
  
  丞相俯身长揖,待直起身时,帝王的轩车已经驶离相府大门了。
  
  身后传来肆意的笑声,隔扇后走出个锦衣华服的人,摸着下巴调侃:“小皇帝看上你了,这可如何是好!依我之见答应了也没什么,就如她说的,将来皇嗣继位,你明里辅政,暗里稳做太上皇,比起眼下劳心劳力还落得臭名昭著的下场,强了何止一星半点。”
  
  丞相抱着袖子和他错身而过,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郡中群龙无首一个多月,你该回天水了,总赖在御城不是办法。军饷和兵器的事,我正和大司农商议,不日就会有眉目。下次朝议上疏,应当就能解决了……”
  
  “军中的事先不谈,我们来谈谈今上吧。”他追到他面前,不依不饶,很有兴致,“我上年离京,走的时候她还是孩子模样,怎么一眨眼就长得这么大了。往年说话总显得没有底气,现如今侃侃而谈不见怯色,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又学少帝的语调消遣他,“谁都可以是皇嗣的父亲,相父为什么不可以?相父惊世风流,我愿与相父同守秘密,相父就从了我吧……”
  
  他絮絮叨叨,简直要烦死人。丞相拿手把他掸开了,“连峥,要不是念着往日的交情,我早就把你调到雁门关外吃沙子去了。你哪里来那么多的话,少说两句会憋死你么?”
  
  人这一世,总要有个把交生死的朋友,丞相恰好有一个,这人就是锦衣侯连峥。
  
  连峥是南山翁主的儿子,因母亲的缘故留养在禁中。那时的丞相名不正言不顺,和皇子们玩不到一处去,只有这个没心没肺的连峥与他最亲厚。他说“你我都是异类,你母亲不在了,我母亲也死了,以后咱们便相依为命吧”,于是互相拉扯,这一拉扯就拉扯了二十多年。结交一个损友是什么体验?就是他不断闯祸,你不断为他善后。从小到大,丞相已经数不清为他擦了多少次屁股,也许所有耐心都用在了他身上,因此对别人就再无耐心可言了。
  
  兄弟之间感情深,连峥也习惯了他满脸嫌弃的样子,并不拿他的恶言当真。他想要他闭嘴,那是不可能的,作为朋友,也时常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
  
  “你想过取而代之吗?”
  
  丞相牵袖,慢吞吞斟了一杯茶,“那得先把十二路诸侯全部铲除,你的天水铁骑够用吗?”
  
  连峥摇头,“悬殊太大。既然不能取而代之,另择一条终南捷径也不是不可行。”
  
  他知道他还在惦记少帝刚才那番话,有时实在不明白他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她不过借此讽刺我,你竟当真了?”
  
  “你说这是挑衅?”
  
  “不然你觉得呢?”丞相面色不豫,“我只是没想到她有这份胆识,乍一开口真吓了我一跳。”
  
  连峥又笑个不停,“能吓着丞相大人,可见小皇帝不简单。我看她很像先帝,不声不响,能办大事。你需小心了,果真被人惦记上,挣扎几下做做样子就算了。人家毕竟是皇帝,万一她细水长流的对付你,我怕你招架不住。”
  
  丞相很不屑,“一个孩子罢了,值得你这样危言耸听?她当初要学权谋,我只教了她一些皮毛,那点入门的道行,还奈何不了我。退一万步,她想当政,我只要袖手旁观,让她知道厉害,自然就消停了。”
  
  连峥似笑非笑看着他,“明谋暗斗,有的人天生就会,根本用不着刻意学。丞相英雄一世,留神阴沟里翻船,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他一张乌鸦嘴,从来就不盼着他好,顿了顿又想起来,“你刚才说什么绝色,多伤人!小皇帝要是打扮起来,姿容绝不比任何人逊色……你还没忘?这么多年了……”
  
  丞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有许多政务要处置,君侯若没旁的事就请回吧,不送。”
  
  连峥嗳嗳叫起来,“回去孤伶伶的也没意思,我今日打算在你这里蹭酒喝。”说罢提了提他的玄端,“我来时就注意了,你这件衣裳做得妙,是城里最新的样子?穿在身上颇有气度……”
  
  丞相二话不说把衣裳脱下来扔了过去。
  
  连峥又指了指,“还有发冠。”
  
  自己光棍一条,不知哪来的闲心忧国忧民,有那时间何不照顾好自己的吃穿,也免得每次回京都赖在他这里。
  
  丞相抽出发簪,把冠也扔了过去,“你还要什么,想好了拟个单子,我让府里长史照单承办。你上路的包袱,我会一并准备好,回头命人给你送去。你在天水好好带兵,不要想家,反正家里也没人了。也不要想我,我忙得很,没时间给你回信。桂花树下还有一坛酒,是你上年走时我埋下的,想喝的话自己去挖。今晚我要主持一场清谈,不能陪你,你喝酒的时候看着天上月亮,就当我在你身边吧!”
  
  丞相穿着中衣,披散着头发,饶是如此依旧如诗如画。不过话说得含糊,连峥很不满,“有人说你我关系暧昧,你听过没有?”
  
  他原本要回内室换衣裳,闻言站住了脚,振振衣袖道:“眼下这模样,不管谁看见都会坐实传闻的。你哪回来不看上我的穿戴,我就烧了高香了。要不是脚比我大,你连鞋都要,我真不知道你府里人是干什么吃的,不给你准备换洗衣裳吗?”
  
  连峥讪讪一笑,“他们准备的衣裳不及你的好看。”
  
  可能是人长得出众,就算穿上破衣烂衫依旧风味独到。连峥愧对锦衣侯这个封号,他是一介武夫,对穿戴毫无研究。当初在禁中时,丞相因得文帝宠爱,行头远比他多,他抢他的衣裳早就抢得得心应手,这毛病直到今天也没治好。所以丞相每次置办都是多多益善,因为得时刻准备着,等他抢夺过一轮,自己不至于落得无衣可穿。
  
  丞相看着他,天底下能让他灰心丧气的只有他了,“你还是娶位夫人吧,也不至于弄得鳏夫一样。带她一道去天水,这样就不必常回京了。等哪天我出关巡视,途径天水再来探望你,到时候老友重逢,岂不快哉?”
  
  “那还要等多久?我怕你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御城,我在天水等你,恐等到头发花白,你也不会来。”连峥摇着扇子咧嘴笑,“君不来就我,只好我来就君。让我长久等一个人,我没那份耐心,毕竟天底下只有一位柴桑翁主。”
  
  他是一时说溜了嘴,等出口后才意识到失言。有些人是不能在他面前提起的,近些年可能好多了,因为时间过去很久,该淡忘的淡忘了。换做当年,即便是最好的朋友,他也照样打得你鼻青脸肿。
  
  连峥小心观察他的神色,可惜他还是冷了眉眼。倒也未如何,淡淡道:“我是真忙,京里琐事太多,等哪天下定决心出关,该放下的也就放下了。你若有喜欢的,和我说,我来替你保媒。”
  
  连峥摇头,“罢了,姻缘天定,此处不开彼处开。今日看不上的,或许将来爱得不知怎么好,谁知道呢。”语毕意有所指地笑笑,招来丞相好大一个白眼。
  
   正文 第 8 章   无论如何, 后还是要立的。
  
  扶微回宫后仰在榻上计较, 现在办事好比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既然诏告了满朝文武, 中途放弃的话, 一来招非议, 让众人以为她彻底与丞相为敌;二来眼看到手的大权重又飞走, 下次再想夺回,丞相故技重施,她依旧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宰相摄政, 真是千古难题。如果当初另两位托孤大臣健在,朝堂三足鼎立尚可以平衡。眼下一家独大,燕相如身上还兼着京畿大都督, 整个皇城内军都在他的辖下。倘或哪天他生了反心夺宫拥立新帝, 那她岂不成了瓮中之鳖,再无还手之力了?
  
  权力巅峰的人, 即便再爱, 依旧不能免于算计。更何况这份爱是她一厢情愿, 根本得不到他的回应。他一定觉得她是想出卖自己来拉拢他吧, 真可笑, 江山固然重要, 如果她不爱,谁还能强逼她!可他说只娶绝色,她还不够漂亮……她越想越气, 翻身起来坐到镜前重新审视自己, 两手在面颊上摸了又摸,皮肤光滑,五官也周正,究竟哪里不好看?
  
  宫殿高高的门阙篆刻进铜镜的倒影里,她看见有人从廊下过来,弓腰迈进门槛,是随侍左右的中谒者。
  
  扶微坐正了身子,看那谒者近前来。他双手擎着漆盒,盒里是码放整齐的瓜果。御前的人都懂规矩,少帝少言寡语,一向不怎么理睬他们,因此放下东西即刻就走,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多嘴,小命至少是无虞的。
  
  谒者低垂着眼皮,把漆盒放在一旁的长案上,抚膝正要退出去,扶微叫了一声:“不害。”
  
  大概是因为少帝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不害抬起头,一瞬茫然。还不敢肯定究竟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直愕着两眼向上觑。见少帝也看着他,膝盖一软就跪下了,瑟缩着趴地叩头:“是,臣不害,听主公吩咐。”
  
  扶微皱了皱眉,“你抬起头来看我,我问你,我长得怎么样?”
  
  不害显然是被她问住了,也没想到向来冷漠的帝王,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他搜肠刮肚,把肚子里仅有的学问掏了出来,“主公美容仪,天下莫不知主公之英也。不知主公之英者,无目者也。”
  
  少帝听完了,似乎有点唾弃,“原话是说公孙阏的吧?读书就是好啊,要紧时候能救急……你是不是因为怕挨打,才有意捡好听的说?”
  
  不害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料想少帝是准备聘后了,才会这么在意自己的容貌。盲婚哑嫁嘛,在不了解性情的情况下,有张好脸就有好印象,少帝深谙此道。
  
  “臣不敢有半句诳语,主公之英姿,确实非一般人所能比。我曾听却非殿上侍奉的小黄门说过,放眼满堂王侯将相,个个长得半生不熟,唯有我主清净庄严,像壁画上的菩萨。”他讨好地笑了笑,双手合什,分外虔诚。
  
  扶微略感受用,又提了个更刁钻的问题:“比之丞相如何?”
  
  不害半张着嘴,仔细斟酌了下才道:“臣不敢妄议,但以臣拙见,主公风华正茂,君侯不可比。”
  
  扶微终于笑起来,这中谒者虽然满口阿谀,但总算说了句大实话。好得很,半斤对八两,丞相有什么道理嫌她丑?她还没嫌他老呢!
  
  少帝心情大好,背着手在殿里踱起了方步,不害暗暗松口气,掖着两手站在抱柱旁听令。不一会儿檐下传来脚步声,一个黄门垂袖通传,说太傅与廷尉正求见,少帝忙整了脸色,往乐城殿去了。
  
  君臣相见,太傅携廷尉正行礼如仪,扶微叫免了,请二位臣僚坐。太傅依然对早上的事忧心忡忡,“臣已经彻查过了,丞相在十余年前,果真收养过一孤女,就是今日早朝上奏议的那位。不知陛下对此事如何看待?臣以为,若立此女为后,恐对陛下亲政大不利。丞相今日所举,可见是蓄谋已久,天底下哪有那样巧合的事,陛下欲册封长秋宫,就冒出这么个适当的人选来!”
  
  他一通长篇大论,毫不不避忌有外人在场,看来这廷尉正是可以信赖的。
  
  说起养女,她去过一趟丞相府后,才发现丞相当真处处技高一筹。连彻查都没弄清皇后人选是男是女,太傅手底下那帮混吃混喝的探子是不是应当大整顿了?不过碍于真相和自己有牵扯,她不方便点明,只是叹息着:“我也觉得很难办,如果驳了他的奏议,不知这事还能不能成……我反复思量过,欲夺大权,必先自立。如今京师分南北两军,北军由执金吾掌徼巡,南军由卫尉掌屯兵。这两军俱听命于京畿大都督,我这个皇帝手上竟无一兵一卒,实在令我不安。我欲重设八校尉,分内史为三辅①,各置长史。这样一来实权由校尉分割,丞相的兵权削弱了,我就能稍稍喘口气了。”说完看了太傅一眼,笑道,“老师以为如何?”
  
  太傅被她一席话说得惊愕不已。
  
  少帝开蒙就拜在他门下,师生相处了这么多年,只知道少帝敏而好学,却胆识不足。他一度很担心,怕他将来的帝王之路困顿难行,但前两天他说起和丞相提议立后,又钦点了黄钺之女,就发觉他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譬如一柄初开锋的利剑,积蓄着力量,有横扫千军的气势。少帝的迅速成长,实在快得令人心惊。
  
  太傅沉默了下,神情难辨地望向少帝,“陛下有雄心壮志,是大殷万民之福。但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臣说过的那句话,愈是锋利的兵刃,愈是容易折断。当政也一样,力不可使尽,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扶微知道他的意思,他担心她根基浅薄,稍有造次,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权力变更本就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战败者就算苟且,也不一定能活命,所以输不起。她拱起双手,向他长揖下去,“我太急进了,多谢老师教诲。”
  
  太傅颔首,“陛下的宏图,臣都知道。臣以为,削减京畿大都督的兵权尚在其次,当务之急是组建智囊。光禄寺历来为朝廷提供候补官员,此一处由帝王亲自管辖,连丞相都不能插手。朝中文武大臣新旧更替在所难免,只要陛下有足够的耐心,假以时日朝堂之上必然皆为陛下亲信。那时区区一个燕相如,何足为惧?”
  
  是啊,一个人再聪明,脑力也有限,丞相门客三千,她怎么能甘于落他人之后!先前是太过浮躁了,经太傅点拨后沉淀下来,心便静成了一泓水。
  
  “老师说得很是,我也正有此意,只是碍于眼下处境,不敢莽撞。待立后之事办妥了,这些荒废了十余年的旧例,我都会逐样捡拾起来的。”她缓缓吸了口气,视线调向太傅身侧的廷尉正。那是个年轻的官员,天生一双鹰眼,即便不说话,也凌厉逼人。
  
  廷尉正是廷尉属官,掌议狱,正科条。扶微以前就曾留意过他,虽然秩从五品下,但光芒并未被廷尉掩盖。静水深流的人,办起案件来雷厉风行,手段甚为老辣。
  
  她带了微微一点笑意,“魏卿今日怎么会与太傅一同觐见?我记得廷尉府正监办武陵反案,现在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魏时行揖手向上回禀,“臣此来就是为武陵案,臣办案多年,郡国疑难也见识了不少,却从未有一件令臣感觉如此蹊跷。此案涉案宗亲官吏共计二十余人,但有半数并无切实的证据指正,怕不无借机挟私之嫌疑。臣来求陛下一道恩旨,望陛下令臣重审此案,请陛下恩准。”
  
  扶微听后沉默下来,半晌方道:“武陵案本是廷尉主审,你一个属官越俎代庖,不怕廷尉怪罪么?”
  
  魏时行轻蹙了眉,低声道:“丞相曾令彻查,所谓彻查,焉知没有暗中授意?”说完抬眼揣度龙颜,见少帝眼中雾霭沉沉,他霎时有些气馁,心便一截一截凉了下来。
  
  扶微的手指笃笃点击案面,利弊权衡再三,想起幼时的好友,很是割舍不下。那叩击的节奏间隔越来越长,终于握起了拳,“直接授命于你,恐怕你难承其重。我可以下令宽限时间,你暗中探访,便是去武陵实查也不无不可。只不过有一点,要当心自身安危,朕等你还朕一个公正的结果。”
  
  魏时行闻言大喜,振奋的模样,连带扶微也觉欣慰起来。
  
  这就是人间帝王啊,操控着黎民之生死沉浮。以前似乎没有那么切实的体会,一旦真正准备挑起江山,才觉重压扑面而来,没有万丈雄心抵挡不住。所幸她看到逐渐向她靠拢的人,她并不是孤军奋战的。
  
  “廷尉乃大殷律法最后一道屏障,如果这里守不住,社稷便乱了。”她和煦对魏时行道,“为朕把好这道关,不至刀下有冤魂,是朕对你的期盼。”
  
  如果拿以往的评价来衡量少帝,似乎已经不合时宜了。那君子三变,在他身上有了绝佳的体现。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魏时行俯首顿地,“臣定不负陛下所望,谢陛下厚爱。”
  
  扶微吐出一口浊气来,“廉士可以律贪夫,贤臣不能辅孱主。我有忠臣,若不自省,岂不成昏君了?”她侧身对太傅道,“光禄寺官吏要物色,就请老师为我留意,待我亲政后即刻组建,方不至于贻误。”伸手指了指魏时行,仰唇一笑,“我看他很好,日后三辅必有他。”
  
  太傅与魏时行领命告退后,她一人独坐在殿上良久。午后四方狂风骤起,吹得帐幔猎猎飞扬。她站起身踱到檐下,举目远眺,天边浮云翻滚,连日头都失了光芒,居然真的要下雨了。
  
  她叫了声建业,黄门令从廊子那头疾步而来,到了跟前揖手待命,“听主公吩咐。”
  
  “我今日心境不佳,夜里打算大醉一场。万一你拦不住我,当怎么办呢?”
  
  建业心领神会,“回禀主公,臣只好呈报君侯,请他入禁中劝解了。”
  
  所以黄门这种东西,留着还是有点作用的。她轻轻一哂,将视线投向了风雨里淼淼的永宁塔。
  
   正文 第 9 章   不知怎么, 这两日丞相的眼皮总是咚咚跳, 令他烦不胜烦。传府上侍医来看, 侍医把了半天的脉, 除了操劳过度外, 没有更好的解释。
  
  “所以还是当多休息啊, 君侯大任在肩, 切不能仗着盛年过度消耗。须知泉眼也有干涸的时候,君侯还未成家,身体一旦闹亏空……”侍医说了一半, 后面的就不再接下去言明了。大家都是男人嘛,这种事,心知肚明的。
  
  丞相抚了抚额, 虽然不太相信眼皮跳会影响那方面的功能, 但累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个国家,千机万机的政务要人决策, 刚开始那阵子他整夜睡不好, 连梦里都是奏牍。如今游刃有余了, 除了朝堂上的周旋, 还有朝堂下不可避免的私交维系。文人雅士, 高官名流, 没有名目的聚在一起是结党营私。为免授人以柄,凑成一局清谈吧,能从谈端谈锋①里发掘新的人才, 又可紧密与其他重臣的关系。
  
  午后一场豪雨下得水气磅礴, 及到傍晚时分才停住。天边霞光隐现,浩浩的火烧云蔓延半边天际,像锦鲤背上层叠递进的纹理。
  
  丞相的车辇乘着霞光出了府邸,直往春生叶彼端的抱朴去。春生叶是一片湖的名字,湖边有万株红枫,夏日景致是单纯的清凉,等到了秋天,碧水映照枫叶,蓝与红的碰撞和角力,会令人生出无边的惊叹来。文人们崇尚雅玩,因此极端注重场所。抱朴是阳夏名士温茸的别业,就建在枫林脚下,绿水之畔。丞相受邀主持清谈,不好推辞,夜色将至前赶到那里,临湖的凉亭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头上带着纶巾,手里摇着麈尾,不论谈辩的话题是什么,打扮绝对原汁原味。
  
  众人见宰相到了,忙出亭来相迎,热热闹闹的一顿寒暄,恭维的话说了好几担。丞相在这个圈子里尚且有个礼贤下士的好声望,他也不拿搪,揖手与众人还礼,然后众星拱月似的,被簇拥上了首席。
  
  “近日有扶风人刘唐,妖言惑众指责清谈误国,吾听后甚为不忿……”
  
  还未等他出声,已经有人按耐不住拍案而起。丞相索性不说话了,料想今日的往辄破的②是有了,韵音令辞③恐怕要泡汤了。
  
  文人不羁,这是早已有的共识,清谈也不是布衣们想象的那样,出席者人人高山流水,温文尔雅。群贤们相互辩论,激昂处手舞足蹈甚至口出秽语很常见。丞相有时就想,比起他们来,自己也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了吧。至少他从未失态,从未放浪形骸。其实和这些文疯子在一起,难免会感到压抑和茫然。
  
  面前的爵里斟上了酒,丞相看他们口沫横飞同仇敌忾,端起爵,轻轻抿了一口。要主持,主持不起来,群贤再也不会对老庄的谈证感兴趣了。丞相趺坐着,看了旁边的御史大夫一眼。
  
  御史大夫位三公之列,掌监察,兼为丞相之副,与丞相意气相投。两人默默碰了一杯,御史在一片喧哗里低声问丞相:“我听闻陛下前往贵府了?今早朝议立后的事,陛下究竟什么打算?”
  
  丞相想起这个便不悦,低垂眼睫漾那爵里清酒,亭上灯火在杯中破碎重组,盯久了微微有些头晕。
  
  “还未拿定主意,想是要再斟酌罢。终究是养女,朝中少不得有人反对。”
  
  御史一笑:“贺相门下,就算青砖也比人厚三分,谁敢置喙?朝中反对的声音,多来自太傅和宗正那些人,不足为惧。怕的是陛下自己有决断……近来陛下似乎与往日有不同了,相国可发觉?”
  
  怎么会没发现呢,她跑到他府上说了那通狂言,到现在还让他感觉耻辱。孩子长大了,开始试着反抗,没关系,这点小手段随便弹弹指头就能镇压。他只是想不明白,聂灵均是他千挑万选选中的,怎么入不了她的眼。
  
  “陛下年岁渐长,总会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若看不上养女,那孤便为她另寻。到底立后是大事……终身大事,孤要对得起先帝的托付。”
  
  他转过头,望向春生叶那片宁静的湖水。隔湖有莲灯盏盏,水榭上一个穿曲裾的丽人临水而立,倒影在湖面上徘徊,纤细而坚定的身形,竟让他想起一个人来。他心下一惊,猛然坐直了身子。灯火阑珊下看不清丽人眉眼,只觉脑子里一根荒置已久的弦被狠狠拨动,铮然作响。
  
  丞相向来四平八稳,这么大的动静,当然引得人侧目。温茸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压声道:“君候有意?”
  
  丞相喃喃:“叫孤想起一位故人来……”复问,“那是府上女郎吗?”
  
  温茸摇头,“春生叶由来有很多姑娘求姻缘,不能断定是哪家的女郎。君候要是属意,我即刻派人去打探。”
  
  丞相却重新坐下了,眼里的光也渐次黯淡,摆手说不必,“别为一时兴起叨扰人家……”目光依旧追随,见那丽人眺望良久,然后挑起灯,沿着堤岸缓缓去远了。
  
  故人故人,这个字眼总能够引发无限遐思。丞相今年二十八了,若说不识情滋味,似乎不太可信。但既然位高权重,就得懂得自保,因此关于他的一切,外界从来没有确切的定论。御史大夫虽然与他是同僚,了解也仅在公事上,见他走神不便多言,只往他爵里斟酒,颇为慷慨地劝他多饮。
  
  群贤们问候完了扶风人刘唐的祖宗十八代,终于平静下来,想起了这次清谈的主题——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丞相是主持,自然由他先抛谈锋。他倚着凭几思量了下,“既已不争,何知天下莫能与之争?若知天下莫能与之争,何可谓不争?”
  
  一人起头,后面就有百家谈助,群贤各执一词,证论奇巧,见解独到,丞相便从这些人里挑拣可造之才加以提携。所以想走上仕途,并非只有科举一条路,能够参与这类清谈,是怀抱壮志者的登天捷径。
  
  然而丞相今天似乎兴致不高,人虽在,心思却走远了。众人唇枪舌战的时候,他在独自饮酒,长史观望良久,悄声道:“君侯可是身上不爽利?这里有蔡御史等,君侯可先回府休息。”
  
  丞相轻轻拧了眉,“孤……”才刚开口,见侍曹脱了鞋,从通道那头疾步而来。
  
  侍曹掌通报事,这个时候出现,想必又有什么要务了。他坐直身子,那侍曹到了跟前,掖着广袖在他耳畔低语:“章德殿黄门令至相府求见丞相,未说明来意,单说务请丞相入宫一趟。”
  
  他听了即刻起身,向群贤揖手告罪,“孤有要务处理,需先行一步,还请恕罪。”说罢也不待众人回话,径直走出了亭子。边行边问:“眼下人在哪里?回禁中了么?”
  
  侍曹说没有,“跟到春生叶来了,就在前面等候消息。”
  
  丞相步履匆忙,赶到陌上时,建业正搓手挠耳围着车辇团团转。见他来了,急忙抱拳长揖,“可找见君侯了,君侯快救救小人的命吧!”
  
  丞相这些年没少为少帝操心,但凡禁中来人,用脚指头也想得出是扶微又出岔子了。毕竟帝王,有个闪失非同小可,不能不当回事。也来不及问情由,登上辇便往宫城方向赶。半道上才打听清了情况,据说少帝疯了,命人搬了十坛酒放在寝宫里,连耳杯都不用,抱起一坛就直着嗓子往下灌,任凭怎么劝说都无用,把御前的宫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谁也管不了她,太后轻易不敢惊动,于是只剩他能充当救兵了。丞相苦闷的坐在辇上想,照理说以他现在的权势,少帝应当很忌惮他,刻意疏远他才对。可不知为什么,这些年他渐渐成了她的傅母④,从家国到生理,没有一样是他不能参与的。
  
  他叹了口气,“醉了吗?”
  
  建业点头如捣蒜,“醉得连人都不认得了。”
  
  “醉了怎么还不睡?”
  
  建业扯着马缰讪笑,“主公到处找君侯,找不着就不肯安置。”
  
  丞相的偏头痛又发作了,先前自己也喝了不少酒,本以为伤感的夜,多喝两杯回去可以倒头就睡,没想到宫里又出了变故。
  
  若要论少帝的酒量,应当不至于那么轻易被撂倒,但也架不住十坛海灌。想是在他这里不如意,欲立长秋宫,他塞了个男后给她;想出奇制胜令他难堪,又被他暗喻不够漂亮,因此遭受重创,一醉解千愁吧。
  
  到底是个姑娘,当初要是联合诸侯另立新君,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劳碌。他按着太阳穴,车毂颠簸震得他脑仁骤痛。原本禁廷入夜锁闭宫门,任何人不得通行的,但他出入一向不受限制。辇车才到苍龙门,那长而空阔的复道便无遮无挡呈现在他眼前。他下辇匆匆奔上去,穿过中东门进东宫,这条道经常走,所以即便光线晦暗,他也能顺利摸进章德殿。
  
  行至那翘角飞檐的天子居所,果然看见众多黄门和御人惶惶站在台阶下,他当即便不甚痛快了,挥袖道:“陛下不过略饮了点酒,是什么天大的事?都守在这里做什么?散了!”自己提了袍裾上丹陛,因褒衣博带行动不便,中途还不慎绊了一下。
  
  前殿的门半开着,他到槛外顿住脚,整了整衣冠才迈进门槛。
  
  殿内很幽静,博山炉里燃着蘼芜香,略微有些糜废的香气,他并不喜欢。少帝的内寝在重重帘幔后,如抽丝剥茧,需一层一层穿过。不知为什么,今天连鸣虫都哑了,殿宇里唯有黑舄踏在金砖上,无限放大的回响,短促的一声声,莫名让人感到无措。
  
  终于接近了,隐约能够看见帘后的光景。他抬手撩起最后一重纱幔,眼前豁然开朗,脖子上却一片冰凉。低头看,少帝的鹿卢剑架在了他肩上,持剑的人穿轻柔的寝衣,披散着长发,对他笑得分外温暖——
  
  “相父,你来了。”
  
   正文 第 10 章   年轻人的心, 很难让人摸透。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 处在那样俯瞰众生的位置, 她可以肆意妄为, 你却不能将她如何。
  
  丞相的两臂抄起来, 绕过剑锋向少帝做了一揖, “臣听闻主公今夜心境不佳, 放心不下主公,特入宫来看看。”一面说,一面远远望了眼床前东倒西歪的酒罐子, “酒是好东西,可舒筋,可助兴, 但请主公切记, 不可贪杯。饮酒过量对龙体无益,还请主公以大局为重。”
  
  少帝听后很不满, 鼓着腮帮子道:“相父闯进朕的闺房, 就是为了监督朕如何饮酒?那帮腐夫……”她把剑从他脖子上移开, 对着空空的大殿乱划了一气, “一定说朕醉得不成人形了, 找相父来压着朕, 是不是?”
  
  她话还说得拢,但口齿显然已经不清了。丞相道:“不是压着,是劝谏。如此饮酒, 怕主公的身体难以承受。”
  
  她大袖一挥, “胡说!朕……海量!相父看朕,哪里醉了?”
  
  她把脸凑到他面前,因为身量对他来说还是不够高,为了让他看清,用力蹦跶了两下。这一蹦,顿时酒气扑鼻,丞相只记得冕旒下寒潭一样的眼睛,竟从没见过酣醉后弥漫着红晕的面颊,和外面的酒鬼有什么两样?
  
  丞相有些生气,“臣说过,贩夫走卒饮酒误事,天下之主饮酒误国,主公可还记得?”
  
  少帝说记得,“你的话,一字一句我都放在心里,刻在骨头上……你不知道我有多看重你。”
  
  果然丞相眼里一片惊涛骇浪,扶微暗中大觉得意。酒后吐真言,她演得那么好,连自己都要信以为真了。反正不管他怎么想,她已经再三知会他了,他自己不加小心,以后出了什么意外,她可一概不负责的。
  
  所以就是为了能让他随传随到,她也得守住这帝位啊!她向后退了一步,笑眯眯看着他,宁静的夜,面前是自己肖想已久的人,真好!距离感这种东西,很多时候是左右人烘托出来的,丞相独自一人站在这里,她一点都不觉得遥远。不就是个男人么,现在越跋扈,将来越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她是真的喝了酒,因此心思像脱缰的野马,收也收不住。畅想一下未来,仿佛此人唾手可得。丞相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她的心情便愈发好了。
  
  “相父,我会舞剑,我舞给你看。”她把他推远一点,按在她的御座上,“你坐好,要是伤了你,我会心疼的。”说完腼腆一笑,收势退到了殿宇中央的重席上。
  
  灯树辉煌,照亮那身柳色长衣,两肩凝脂一样的皮肤隐隐透过经纬,撞进人眼里来。她自落地起,就被当作皇子教养,男人的深衣玉带她一样不缺,却从来没见她穿过女装。长衣是沐浴后的着装,也不能完全称作女装,不过穿于隐晦处,在男人身上有其闲适,在女人身上有其婉媚罢了。
  
  她振了振衣袖,绫罗翩翩,绕身飞扬。红妆舞剑,有种吊诡却融汇的感觉,不似剑客那样刚毅坚硬,她的一个剑花一个转身,都有柔软而辛辣的味道。丞相也算见多识广,并不是头回观赏这类表演,但舞剑的人身份这么特殊还是第一次。少帝一身傲骨,朝堂上永远高高昂着头,如今擒着帝王剑烟视媚行,竟让他浑身起了一层细栗。她的身姿很好,翩若惊鸿,宛若蛟龙,除了这两句话,再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了。赤足行于蒲草上,踽步回旋,犹自楚楚。丞相只觉头更晕了,从清谈会场赶到禁中,难道就是为了看她这些古怪的行径吗?
  
  他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延捱到结束,檐下的铁马依旧叮当,她扔了鹿卢,提起一坛酒坐到他身旁,笑问:“我跳得好不好?”
  
  丞相点头说好,“主公酒也喝了,舞也跳了,应当歇息了。”
  
  她没有理会他的话,仰脖又闷了一口。坛口太大,酒从嘴角倾泻而下,浇得衣襟一片淋漓。她仰下去,幽幽叹了口气,“相父在,我如何睡得着……”
  
  丞相回身看她,湿透的轻罗下抱腹①凸显,连边缘的银钩纹都看得清。丞相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恍惚想起,这小衣还是他送进来的,她的成长轨迹真是和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她嚣张荒唐,他也不能和一个酒醉的人计较。年轻孩子,总有那么几年看谁都不顺眼,等社稷的锋棱割伤了她,她就知道其中利害了。
  
  他说:“主公心里的苦闷,其实可以同臣说一说。臣一心为主公分忧,有时主公误解臣,把话说开,便没有那么多芥蒂了。”
  
  御座宽绰得很,扶微没有说话,侧过身子,悄悄抓住了他的袍角。
  
  丞相浑然未觉,曼声又道:“比如主公欲重整光禄寺,这样的事也可交由臣打点。太傅毕竟年老了,很多政务办起来不审慎。明明可以堂而皇之,却弄得遮遮掩掩,让群臣以为你我君臣不一心,多不好。”
  
  扶微早就知道他的眼线遍布整个御城,她要做成一件事惟其难。所以他点穿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只是当下不好回复他,闭上眼轻轻嗫嚅了声:“我困了……相父今夜就留宿这里吧!”
  
  丞相对出拳落空有些失望,“臣是外臣,不便留宿。主公困了,臣也当告退了。”
  
  他欲起身,她借酒盖脸,抢先一步搂住了他的腰。丞相身材不错,衣下精干挺拔,扶微心头雀跃,嘴上也没忘了敷衍:“阿叔封侯前在禁中住了整整十三年,那时候怎么没听说有什么不便?”
  
  她登基之后,十余年未和他这么亲近,今天忽然纠缠得厉害,丞相不由升起一点可怖的感觉。他推了她一下,急于摆脱,“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不一样了。”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仰起了唇角,他身上有淡淡的零和香,她很喜欢。深深嗅了嗅,含糊道:“明明一样……只要阿叔愿意,禁中还是阿叔的家。”
  
  她黏在身上摘不下来,丞相也不知道怎么成了这样,唯有一再提醒她:“请陛下勿失仪,让人看见成什么体统?快撒手……撒手……”
  
  男女授受不亲她究竟懂不懂?以前小也罢了,现在成了人,更要避嫌才对。他恼了,手上的力道用得大了些,扶微终于不情不愿坐起来,沉着脸道:“阿叔不是怕臣僚误以为我们君臣不和吗,你留在禁中,谣言便不攻自破了,强似惺惺作态的千言万语。阿叔到底怕什么?朕会吃了你吗?论权势,朕不及你;论武艺,朕……”她直着嗓子嚎啕起来,“只会刚才的花拳绣腿。我要立长秋宫了,想立你,你又不愿意……”
  
  她简直是发癫了,那么大的嗓门,唯恐别人听不见吗?丞相慌忙捂她的嘴,这个醉鬼太可恶,要不是废帝不在他的计划内,他早就忍不住弑君了。
  
  他咬牙切齿瞪着她,“陛下究竟想干什么?”
  
  那双盈盈的大眼睛里有泪光,细得脆弱的五指攀上来,扒开了他的手掌,“我要立你为后。”
  
  丞相喉头一阵腥甜,扔下她就走。走了几步听见她凉凉的笑声,嘲讪道:“东宫都锁起来了,阿叔有本事,插翅飞出去吧。”
  
  也许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少帝没有杀伤力,即便和丞相共处一室,丞相也不会吃亏,所以那些黄门和卫士听从她的吩咐,把宫门都下了钥。丞相这时才惊觉小看了她,长久以来营造的懦弱的假相不是毫无用处的,如果她有心除掉他,今天这种情况,埋伏死士刺杀他也不是难事。
  
  扶微看见他眼中冷冽的光,不以为然地一笑。侧身站在灯树旁,低着头,脸在灯火中半明半暗,“阿叔放心,没有人知道我是女人,毁不了阿叔清誉。”抱了一坛酒搁在案上,撩起广袖一拳打破了坛口的油封,“那些文人聒噪死了,阿叔先前喝得不痛不痒吧?我这里都是上好的御酒,再陪阿叔畅饮几杯。”
  
  她一口一个阿叔,可见包藏了祸心。他随时了解她的一举一动,他的行程也瞒不过她的眼睛。看来棋逢敌手了,这执政生涯也变得有趣起来。
  
  丞相踅过身,坦然在她对面跽坐,“今日中晌,臣接山海关奏报……”
  
  扶微抬了抬手,“辽东官员的罢免和任命,一向由阿叔说了算。眼下我忧心的是,下次朝议转瞬就到,是否当真要册封聂灵均。”
  
  丞相不答,不过淡淡看着她。
  
  她觉得困顿,蹙眉叹息:“谎越撒越大,不怕将来圆不回来吗?况且我觉得你会后悔,与其到时候万箭穿心,还不如现在悬崖勒马。”
  
  丞相细斟酌了她所谓的万箭穿心,不知道这个依据从何而来,因此十分笃定的模样,“臣一切都是为了主公,望主公体谅臣的一片心。”
  
  一片心……扶微笑了笑,“阿叔,你这辈子有过喜欢的人吗?”
  
  丞相沉默不语,垂眼看耳杯底部描绘的双鱼,心也变得空空的。如果愧疚和不甘算爱的话,他曾经也有过一个。可惜缘分太单薄,等他回身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随风散了,天涯海角再也找寻不到。这些年他一直这样孤单着,偶尔想起来,轻轻地牵痛一下,剩下的则是无边的遗憾。
  
  丞相眉心轻微的一点颦蹙都落进她眼里,扶微托着腮说:“不怕不欢而散,怕的是错过。所以我总在想,如果我不能喜欢上皇后,以后应当怎么办。”伸出一根手指,在彼此之间画了个框,“我和阿叔隔着一堵墙呐,我想去墙那边,阿叔却把墙越垒越高。”说罢也不顾他侧目,痛快躺下来,支起一条腿,把另一条腿挑在了膝头上,摇摇晃晃道,“阿叔与我共治天下多好……我主外,阿叔主内,多好!”
  
  她醉话连篇,丞相懒得理她,只管沉浸在悲伤的往事里。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记得了,睡梦里又梦见那个人,这次不再逃避了,探出手臂,小心翼翼把她掬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