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折枝 第一章
彭蠡泽水光浩渺, 弥望无涯。已是黄昏时分, 血红的夕阳染遍绮丽晚霞, 又铺洒下万千金色鳞波。有雪白水鸟翩然掠过, 尖爪一探, 就抓起不断跃动的小鱼, 随风飞远。
夕阳一分分下坠, 满湖霞光荡漾变幻。西风渐紧,吹皱湖色,原本宁静的水面变得动荡, 天光云影渐次化为碎片。
不多时,浪卷翻飞,湖面上空的云层渐厚, 逐渐吞噬了夕阳, 遮蔽了整片天空。
风中传来愤怒的叫喊,十多条大小船只穿过风浪, 齐齐朝着同一方向疾行。最前的渔船上, 手持长矛的健壮男人伏在船边张望许久, 焦急回头问道:“水妖呢?怎么一眨眼就看不到踪迹?”
其余众人纷纷摇头, 有的没耐心的甚至咒骂起来, 似乎这样就可以激怒他们要追寻的妖物, 让它显身出水。
然而此时已是乌云满布,暗灰的水面汹涌起伏,一浪接着一浪打来, 白色水沫四溅, 就连风声也越加凌厉。船老大顶着巨风刚站上船头,一个大浪袭来,险些将他卷下水去,引得众人连声叫喊。
“噤声!”
不起眼的船舷下,有个低微却又清澈的声音响起。
船上的人不由回头,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紫衣少女原先一直望着湖面不出声,此时却缓缓站起身来。
粉颊似玉,眼眸灵动,眉心间五瓣小梅宛如朱砂。风吹得她的衣衫簌簌起舞,她左手轻轻一抬,身前就出现了一簇幽蓝的光。
星星点点,忽聚忽散。
“去!”指尖一动,蓝光随即飞射向斜前方的漩涡。
船老大惊愕地问:“这是仙子从玉京宫带来的宝物?它能帮我们抓住水妖?”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朝着四周船上的人喊:“小心了,那东西可能要比你们想象得厉害。”
话音未落,晦暗的湖水深处突现大片大片的蓝色光芒,水浪忽而急涌,渔船上的人们在惊慌中死死抓住船舷桅杆,否则必定要被甩下船去。
一声巨响,有硕大无比的黑影自湖底破水而出,状如蟒蛇,却身长数丈,粗如合抱之木,更有一双长满尖刺的巨翅,盘旋间卷起滔天浪潮,将附近的小船顷刻打翻。
*
原先还斗志满满的渔民们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景象,吓得面无人色。有大胆的奋力掷出钢叉长矛,但打在那怪物身上毫无作用,全数掉入了水中。
双翼巨蛇张开翅膀,震出水珠如箭,血口一开,径直咬向落水的那几个渔民。
船上已是哭喊连连,只有那个少女紧盯着巨蛇,双手骤然挽出日轮印,刹那间数道蓝光自水下激射而出,直刺向巨蛇的翅膀。
血光飞溅,巨蛇震颤了一下,旋即掉转方向朝着这条渔船扑来。它在空中扫出长尾,锋利如弯刀,只消一下就能将整船击毁。
然而少女忽振起云袖,踏着翻涌的波浪远离了船队。
在半空飘舞的蓝光绵延成线,一端回到了少女掌中,另一端则扑缠住巨蛇脖颈。
巨蛇翻卷起粗壮的尾部,横扫水面,水花扑天席卷,笼罩了少女全身。但她仍竭力控制着蓝光,同时拔出了背后盘印古纹的雪亮长剑。
拈诀,剑如疾电破空飞去,耀出刺目的亮光。
巨蛇被蓝光所束,正在翻腾挣扎之际,头顶乌云漫卷,雷声隐隐,身下的湖水急剧盘旋下沉,将渔船尽数吸入。渔民们的哀嚎还未飘散,再一瞬间,水柱冲天而起,将困束巨蛇的蓝光顷刻冲断。
长剑亦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冲击地倒飞而出,少女掠过水面牢牢握住剑柄,再一次向巨蛇刺去。
然而那水柱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急速地朝着少女所在之处卷来。轰隆隆雷声不断,天际一道闪电直劈而下,这耀眼光亮闪现的瞬间,她竟然看到了在那水柱中央,隐约有黑影闪现。
那轮廓,竟像是一个人!
她已顾不上那条巨蛇,手持利剑朝着水柱劈斩而下,用尽了全身力气。
雪浪纷纷,水柱中的“人”轻轻抬手,隔着薄薄的水色屏障,抵住了这一剑。
剑身耀出夺目白光,然而到了被“他”抵住的剑尖,光芒骤然黯淡。
趁着这个时机,双翼巨蛇振翅昂头,摆动长尾划过浪涛,朝着远方的岛屿飞腾而去。
水柱随即崩塌纷落,湖面上狂风肆虐,电闪雷鸣。
她像水珠般被甩出去几丈开外,再起身之际,四周尽是水浪扑卷,不见那“人”踪影。
*
瓢泼大雨倾倒而下,侥幸捡回性命的渔民们再不敢往前追踪,只有颜惜月驾着破败的小船独自驶向湖中心的小岛。
七点蓝光如萤火虫似的在船头飞舞,时而汇成莲花形状,时而聚集如火焰跃动,但不管风雨多大,始终都在指引着她的方向。
“本来只以为是条成精的水蛇,看那样子,竟像是上古遗留的妖物。”她朝着荧光托腮自语,“要是能将它收服,这次的试炼可算大有收获,你说是不是?”
她向来勤于修炼,但不知为何,师尊始终对她有所疏离。幼时的几年中,她甚至独自被留在宝丰岩,好像被人遗忘了一样。此番若不是师伯发话,只怕她连下山试炼的机会都得不到。
如今她筑基已成,却还未突破通智阶段,若是此番试炼能有所作为,回山后便能得到师尊亲自指引,想必定能有所大成。
遐想间,空中的荧光却不以为然地摇曳了几下,发出幼小的声音:“痴心妄想。”
她瞥了它一眼,又想到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水柱,以及隐藏在其中的人影,不由有些忐忑。
“水柱里的也是妖物?”
荧光静止在半空中,似乎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这倒是从未遇到过的情形。
非人?非妖?
颜惜月皱了皱眉,朝着前方望去。此时的湖面虽是风雨交加,却没有任何异动,只是云层间不时闪现的电光,还给她的心头增添了几分阴霾。
*
弃船登岸的时候,她特意回望了一眼,渔村早已没了踪影,一波一波的水浪下不知蕴含着什么景象。
据说,原本这一带很是太平,但今年开始,只要有船只靠近此岛,便会船毁人无。渔民们起先只是敬畏神灵,不敢再有所接近,可是上月以来,在其他水域捕鱼的渔民也渐次失踪,有人曾亲眼看到水中出现黑影,将人拖拽下去生生吞噬。
如今,眼前的这个孤岛在雷雨中仿佛蜷缩不语的巨鳌,满山的草木随风猛烈起伏,风声雨声雷声浪声交杂在一起,又像是有猛兽在咆哮。
“小七,我们走。”她握紧了长剑,抬手召唤了那团荧光,朝着岛上行进。
地上极为湿滑,杂草藤蔓交错生长,越是往里走,越是能感觉到草木被雨水浸透后的那种青涩气息。歪扭的树木枝桠在闪电光影中忽隐忽现,好几次都让她以为是有妖物隐藏其间。
荧光跳动着,在前方慢慢停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在一株古树上发现了踪迹。
有闪着银光的鳞片贴在枝桠间,她捻起闻了闻,带着明显的腥臭,还有血的味道。
顺着这株大树往前,穿过一片茂密的草丛,又有鳞片掉落在地。
果然,那条巨蛇受了伤,逃回了这个岛屿藏身。
颜惜月加快了脚步,一路寻找着残留的痕迹,只是越往林子深处,能找到的鳞片与血痕却越来越少。当她来到一处陡坡前的时候,前方已没有去路,而周围,尽是有半人多高的野草。
她狐疑地回过头看着在雨中闪烁着的荧光,刚想发问,却又闻到了一阵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雨刷刷地下着,颜惜月仔细辨别着味道传来的方向,终于确定了,那血腥味来自斜后方的草丛中。
她小心翼翼地往那边走了几步,刚想用剑拨开身前的野草,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往下坠去。
*
荧光爆出蓝芒,她在情急之中横过长剑,剑鞘贴着土石急速摩擦,减缓了她下坠的速度。饶是如此,跌落底部的那一刻,她还是被撞得头晕目眩。
上面长满野草,竟没料到这其中还有一个隐藏极深的地下洞穴。
她忍痛揉了揉撞伤的膝盖,扶着洞壁慢慢站起,借着那团幽蓝的光芒,隐约看到面前是绵长幽深的洞道,而在那洞口一侧,竟横七竖八的散落着血肉白骨,也不知是被那巨蛇拖来的渔民还是岛上原来的野兽。
有冰凉的风从幽深的洞道内吹来,带着浓厚的腥臭味。为了追寻到巨蛇的踪迹,她强忍着不适一步步朝里探寻。
头顶上的洞壁有天然的裂缝,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黑暗中激起诡异的回响。幽蓝的荧光本来一直跟随在她身边,可渐渐地,漂浮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怎么?”颜惜月察觉到了异样,同时停下了脚步。
于是四周只剩下雨滴落地的声音,寂静得可怕。然而就在这寂静之中,却又有一种声音自洞穴深处隐隐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地面行进。
沙沙沙沙,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颜惜月手中的长剑嗡嗡轻颤,珠玉般的流光贯穿剑身,身前七点蓝芒不待发令已倾泻而出,在半空盘旋照耀。
凹凸不平的石洞四壁上,大大小小的黑蛇飞速地从暗处涌出,如同翻涌起伏的黑色洪水。
她在震惊之余剑扫四方,和着蓝色光焰震飞无数黑蛇,但后继者依旧源源不断地朝着洞口方向急速行进,甚至没有停下来对她采取任何攻击。
甚至还有几条小蛇受伤从洞壁上跌落之后,又拼了命一样朝前滑动。
都是在亡命逃离?
就在这时,从石洞深处忽然传来了凄厉的嘶鸣,尖利而又痛苦。
荧光陡然放出耀眼的亮色,颜惜月知道,它必定是感觉到了妖物的气息。
还未及思索过多,整个石洞已经隆隆作响,有碎石从头顶砸落。洞穴的最深处,似乎正在发生着恶斗。
*
她飞奔在幽黑的石洞,身边的荧光一明一暗,频率越来越快。
深处的嘶鸣声一阵接着一阵,时不时地震得碎石掉落在她脚边。
前方已是道路尽头,忽一转弯,穿过一个狭小的洞穴,眼前竟是偌大的空旷地带,足有她们玉京宫习剑场一半以上大小。其间碎石遍地,间露白骨,中央有着一池寒水,巨大的双翼黑蛇正悬于水池半空,长满倒刺的翅膀却被两把利剑死死钉在了洞壁之上。
它扭动着粗壮的尾部,一次次地拍击水面,口中发出沉重的喘息。
而在它的正前方,有一块巨石耸立于碧清水中,石上一人背朝洞口而立。身姿挺拔,穿暗金盘纹的整肃黑衣,银冠巍然,乌发如墨。
他的右手微微抬起,三把流转金光的短剑在手边来回盘旋,摇曳出奇妙的光痕。
“什么人?!”颜惜月持剑而问,他本是负在背后的左手往斜处一划,无形的屏障从天而降,仿佛铜钟铁罩一般,将她死死困在原处。
面前的景象依旧清晰,巨蛇的嘶鸣却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重重山岩。她拼尽全力竟无法抬手迈步,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这在十多年的修炼生涯中,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没回头看她一眼,右手边的光剑还在半空徐徐浮动。
“幽霞在哪?”
他朝着巨蛇发问,声音清冷,如春寒料峭,带着几分雪意。
空折枝 第二章
巨蛇吐着血红的信子, 卷起长尾朝他扫来。他身形未动, 手边急旋的光剑倏然飞出, 重重地将那长尾钉在了石壁间。巨蛇痛苦挣扎, 震得洞顶的碎石再度纷落如雨。
“还想顽抗?”他轻轻说了一句, 剩下的两把光剑陡然耸立, 作势待发。
“不……不知道幽霞是谁……”灭了威风的巨蛇忽然吐着红信, 发出人类的沙哑声音。
“一百七十年前,你本在赤泽修炼,后来做过了什么, 总该记得!”他一边说着,一边屈起手指,钉在蛇身上的光剑, 突然间暴涨了数倍。
“嗬……嗬……”巨蛇挣扎着, 碧绿的眼睛紧盯于他,“那是奉翼叫我做的, 一百多年过去了, 我怎么会知道幽霞去了哪里……”
“奉翼?”他似乎略微怔了怔, 随即追问, “那他, 现在何处?”
“和幽霞一样, 都再也没见过。”巨蛇才说出这句,好像害怕他再度出手,紧接着喘息道, “小妖们前些年似乎看到过他, 就在彭蠡泽以南的地界。”
他沉默片刻没再说话,右手忽然一攥,两把光剑飞速刺入巨蛇心脏,溅出污血满地。再一抬臂,所有的光剑尽数飞回到他背后,如游龙般首尾相连,徐徐盘行。
跌落在池水中的巨蛇还在苟延残喘,被困在洞口的颜惜月浑身发冷。
那个人直至此时才仿佛再度留意到了她的存在,微微侧过脸,“不自量力的小妖,来此地做甚?”
——居然以为她是妖?这般行事狠辣,明明是他更像妖才对!
颜惜月心中气愤,可是那股力量还未散去,她勉强张开嘴,只发出喑哑的声音。
他冷哂了一声,一撩长袍,转身飞跃下巨石。
有细碎水珠在他身边飞溅散出,犹如数不清的一闪而逝的星光。
池水涟漪未止,他像空山冰雪,又似瑶池仙草,沾不得人间烟火,容不得半点亵渎。眼眸则是千年沉碧的潭水,倒映着苍穹寒月,静廖而深渺。
他朝着她一步步走来,水珠还在沿着墨黑衣襟缓缓滑落。那双深邃的眼始终平静地望着颜惜月,直至到了她近前。
颜惜月的神识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死死控制。一刹那头痛欲裂,仿佛坠入碧海深处,浪卷浪翻,铺天盖地将她包围,几乎就要把她撕碎成片。
这是……什么妖术?
在神志不清的时分,颜惜月用仅存的力气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尖。
一阵刺痛,鲜血涌出。她才略微清醒,挣扎着倒退半步,哑声道:“摄心术?”
“狐妖才会施此等低劣法术。”他显出鄙薄的神情,再度踏近一步,仔仔细细地审度着她,忽而扬起俊秀的眉,略带失望道:“奇怪……你不是妖?”
“你才是妖!”颜惜月避开他的视线厉声道,“我是洞宫山玉京宫弟子。之前在湖上卷起水柱,阻碍我擒拿妖蛇的就是你。对不对?!”
他丝毫没有触动,极为平静地点了点头,随意地一指已经死透不动的巨蛇,“现今它已经死了,要如何处置,随你喜欢。”
说罢,也再未瞧她一眼,径直从她身边走向洞口。
颜惜月想要追赶,然而全身却还是僵硬无力,耳听着微风一过,整个人才算从那种束缚中挣脱开来。而那个黑衣人,早就已经消失不见。
*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从那种恍惚的境况中慢慢恢复过来。
起初很是惶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么脆弱,是不是真的学术不精。然而再看看低垂在身边的荧光,就连它也黯淡了许多,便确信自己是遇到了真正厉害的敌手。
“喂,你看得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历吗?”她用手捅了捅荧光。它却缩了一下,飘到角落里不吭声,过了一阵才慢吞吞道:“懒得去看。”
颜惜月无语,知道其实它也不知对方真身,却还故作高傲。七盏莲华是灵霈师兄失踪前遗留下来的法宝,原本早已放回森罗塔内,但此次她与众师兄弟们下山试炼,师尊特意传以每人不同的防身法宝。因灵霈在洞宫山时最关照的人就是惜月,师尊便将此物转赐于她,好令她有所依护。
一路上,七盏莲华果然多次庇佑于她,然而在那个人强大的气势前,它竟也失去了力量。
——究竟是什么样的妖物,才能死死压制住七盏莲华,并有本领幻化成如此不染尘烟的美貌?
在她想来,能拥有这般俊秀脱俗样貌的只怕就是传说中的狐仙了,可他却一言否认。若是有幸将他打回原形,不知是何等样的凶狠丑陋……
她思忖着出了石洞,因怕还有其他蛇类修炼成妖为害渔民,便以符火燃了那隐藏的洞穴,再沿着岛屿寻了一圈,虽未再遇到那人,心里倒也有了盘算。
奉翼。彭蠡泽以南。
那条巨蛇是这般告诉他的。
看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必定是要去寻找那什么奉翼和幽霞。因此,她也有了追踪的方向。
*
上一次追踪妖物,还是在前月为了抓到一只白额蝙蝠妖。她施行法术急追过三座山峦,才收了它的元神,锁入随身携带的钧天宝镜之中。宝镜至今还轻盈无比,里面仅仅锁住了两只妖物的元神,按照这种进展,她就算在人间再周游几年,也难以在师尊面前交出满意的答卷。
若不是黑衣人从中作梗,或许她拼尽全力能斩获巨蛇,像这样凶猛的上古妖物,岂是轻易就能遇到?妖物一死,元神俱灭,她总不能拖着庞大的死蛇飞回洞宫山,冒名顶替说是自己所杀。
想来真是不能就这样放过黑衣人,也或许,更该潜行追踪,看他到底是何妖物。若他为害人间,凭着自身力量无法击败,便得急速回山加以禀告。
施法追踪三天之后,七盏莲华前行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寻不到他的妖气了?”她问它,荧光没精打采地摇了摇,缩成一团,像是耗尽了精力。
颜惜月无奈,果然传闻没错,这法宝通了人性,对温文尔雅的灵霈师兄死心塌地。有人说,它甚至还会跟着灵霈吟诗诵对,简直是个奇宝。可惜师兄失踪以后,它便一蹶不振,整日里光彩黯淡,好似失去了人生希望。此番带它重新出山,倒是希望能一振它昔日风华,更希望能凭着这点灵性找回灵霈师兄。然而被黑衣男子震慑后,莲华又陷入了萎靡之中。
她跃上高处眺望,又是黄昏时分,远山近水皆染了橘红,有寒泉自山间而来,潺潺流向前方。四野空旷,天际鸟群匆匆飞过,在急切地寻找着落脚之处。
忽一声短笛幽然,在山谷间回荡摇曳,继而有轻渺歌声响起,似吟哦,又似倾诉,高高低低,萦绕哀婉。
颜惜月循声望去,背阴的山间小道上,有一少女侧身骑骡缓缓行来。岩石间的树木遮挡了夕阳,斑驳灰影落在她黛绿衣衫上,印出千变万化的花。
她有着一张秀气的脸,肌肤微白,眉眼楚楚,低首轻唱时,鬓边的长发散落了几缕,似也带着惆怅。
空山中兀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少女,令颜惜月有些迟疑。还未等她开口,少女恰抬头望到了站在山峦上的她,于是止了歌吟,隔着泉流问:“客人从山外来?”
颜惜月怔了怔,含糊着点了点头。
“可曾见过子谦?”少女扬起脸,黑如点漆的眸子望着她,满含期盼。
“子谦?”颜惜月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得有些愕然,忽而想起了黑衣男子,“是个穿着金纹黑衣的男人吗?出手很厉害,手中有数把光剑,可自由出没……”
少女却怅惘摇头:“那不是我的子谦,他从不出手伤人,只会读书作诗。”
“那倒不认识。我也是偶然路经此地,并不是本乡人。”颜惜月说着,轻盈盈跃下山峦,到了少女近前。
离得近了,更觉她肌肤苍白,眸子倒是黑得浓郁。衣裙素雅,鬓角只簪了一朵鹅黄色的花,颈下却戴着大颗珠玉串成的项链,润洁如月。
“山野荒凉,姑娘怎么独自在这徘徊?”颜惜月打量着她,试探问道。
少女微微一笑,指着前方斜岔的小路,“我叫小夏,就住在前面,家中开了个小酒馆,要是不嫌弃乡野穷僻,可以过来歇歇脚。”
“酒馆?”她举目四望,山影重重,暮色已降,“这荒山野岭的,你开着酒馆能有生意吗?”
“此时虽没人,可有的时候,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他们都喜爱我酿的酒。”小夏轻轻拍了拍灰骡的脑袋,侧过脸朝她眉眼弯弯,“到了夜间会非常热闹呢,不信的话,你也可来看看。”
说罢,便骑着灰骡缓缓朝前方小路行去。
颜惜月瞥了一眼身侧,此前还黯淡无光的七盏莲华,簌簌然闪动蓝芒。
空折枝 第三章
长满青藤的山峦下有两间小屋, 木色古旧, 看上去已有不少年月。门前点着暗红的灯笼, 在夜风中飘飘摇摇, 转个不停。
小夏将灰骡拴在门边之后, 就撩起帘子请颜惜月进那间稍大一点的屋子。
屋内摆着数套桌椅, 沿墙排列了众多酒坛, 整个屋子都氤氲着浓郁醉人的酒香。
“坐呀。”她温柔地招呼着颜惜月,又拿起抹布干起活来。
她手脚麻利,干活一丝不苟, 然而颜惜月趁着这个机会打量四周,却见窗户间满是灰尘,墙角还结了蛛网。
“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她握着剑柄, 慢慢踱到小夏身后。
小夏还在擦拭桌椅, 头也没抬,“不是, 还有我爹爹和子谦。”
“那他们人呢?”
小夏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缓缓抬头, 看了看颜惜月, 道:“我爹爹死了。子谦……他说要进城买些笔墨, 可我等了他很久, 也没见他回来。”
颜惜月不知她所说的是否属实,无意间望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幅书画,纸张已经发黄斑驳, 还印有雨水侵染的痕迹, 只隐约看得出画的是山水。
极普通的一张画,小夏见她在看,眼里却露出欣悦的光润,“这是子谦送给我的,画的怎么样?”
颜惜月只好勉强赞美了几句,转而问道:“他是你丈夫?”
小夏的脸颊上浮现微红,低首道:“还未正式拜堂呢。”她又抬手摸了摸戴着的珠玉项链,轻声含笑:“这也是他送的。”
有很大的细爪蜘蛛慢慢从屋梁垂下,再爬过颜惜月裙边。她不惧妖精,却唯独恶心这种多足动物,不由往后退了退。小夏转而又搬来酒坛,想要请她饮酒,她瞅见酒坛边结着的蛛网,急忙婉言谢绝。
小夏有些失望,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那么,到夜间客人们都来了,你再过来坐坐,这样热闹些。”烛火映照着她的侧脸,有种久陷寂寞的哀愁。
“好。”
*
天渐渐黑了下来,满山树木为风吹动,哗哗作响。
颜惜月独自留在另一间小屋内,对面那间酒馆内一直很安静,除了偶尔传来小夏的歌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七盏莲华闪着微光飘在屋中,来来回回,最后停在她肩头,好像也累了。她抱着长剑倚床而坐,慢慢地困意袭来,神识开始迷糊。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石洞,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站在巨石上,神情倨傲,数把金色光剑在背后盘旋。她看他的时候好像隔着重重叠叠的纱,可是他一抬手,那些光剑便如离弦之箭般朝她心口刺来。
痛。
颜惜月挣扎着睁开眼,冷汗涔涔,虽是幻梦,醒后却还头痛欲裂,好像自己的灵魂被撕扯了似的。
风吹得窗纸微微抖动,外面传来了错杂的脚步声。
她怔了一怔,随后又听到了骡马叫声,男人们的谈笑声,以及小夏的招呼声。
——竟真有客人前来这深山酒馆歇脚?
透过窗户缝隙,她看到对面那间小屋前的灯笼越加明亮,屋内人影幢幢,杯盘交错间,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欢笑。
“走,去看看。”她轻声唤来了七盏莲华,将它收入袖中,推门走了出去。
*
芬芳的酒香从屋中满溢而出,颜惜月还未掀开那道门帘,便能感觉到里面的热闹场景。但她心中始终怀疑这屋内是否真有客商在饮酒欢闹。
轻轻撩起厚布帘子,光亮倾泻到身上,她站在门口,屋内的一群男人都回头望向这边。
高矮胖瘦皆有,看打扮确实是过路的商旅,地上还散放着行囊。小夏站在他们中间,手中还端着菜肴,朝着她微笑:“进来一起啊。”
她默默地点头,走到屋角,坐了下来。
男人们的目光始终追随于她,攫取般的,闪着异样的兴趣。屋子里很快又充满了谈笑,他们一边划拳,一边偷瞥着颜惜月。小夏忙里忙外的,忽又停下脚步,问那些人,“你们见过子谦吗?”
“怎么他还没回来?”喧哗中,有人不经意地问道。
小夏寂寥地摇摇头,转身给颜惜月端来了酒与菜。颜惜月低头看了看,乌绿浓汁流淌在漆黑的菜叶上,也不知究竟是以什么东西做成。倒是那杯清酒,醇香透亮,晶莹如玉液。
然而还是不敢喝。
“你的子谦走了多久?”她抬头问小夏。
小夏屈起手指算了又算,末了才叹:“记不清,他只是去买笔墨,叫我在这等他回来开酒馆,可为什么一去就不返了呢?”
“你……难道一直在这里,没有出去找过?”
她愣了愣神,好像这是个从未考虑过的问题,过了许久,才讪讪地笑了笑,转过身子。“山外的路太多,我找不到方向。”
*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小夏说是去厨房收拾,很快离开了屋子。那些客商们还在狼吞虎咽地吃喝,好像已经饿了好多天。
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酒杯来到颜惜月身前,要她也喝下杯中酒。
她不愿,众人竟纷纷站起,手中提着酒坛,将她围堵在角落。“喝下这美酒,保管你无忧无虑。”有人嘻嘻笑着凑过来,口中一股阴湿气味。
颜惜月盯着他们,忽而问道:“今天未曾下雨,为什么你们的衣服却在滴水?”
客商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屋内烛火通明,每一个人的衣衫下摆都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地上已经印染了清晰的痕迹。他们的脸色变得尴尬而又恐慌,忽然间,地上的水渍猛地暴涨如海,无数道污水自地下喷出,如箭一般射向颜惜月。
颜惜月早有防备,挥剑护身急退,剑光盛放出银亮丝网,污水喷射其上,化为阵阵黑雾。
袖间的七盏莲华倏然飞出,分射向近前众人,蓝色的光芒之下,那几个客商皮相尽散,俱是森森白骨。
整个屋子的地面的泥浆都已化开,商旅们面青牙白,一齐扑向颜惜月。尖利的指骨迫在眼前,她仰身后翻,蕴虹长剑震出万千光华,削过那一双双白骨手掌,斩落寸寸碎片。
丢了手掌的商旅们发出嚎叫,有人唇角裂开直至耳后,露出错杂的獠牙朝着她手腕咬去。
颜惜月侧身一让,手指弹动,一朵蓝光自斜后方急旋而来,嗤的一声穿透他面门。须臾之间,他的整个脑袋都爆裂开来,骨头碎片飞了一地。剑起剑落,一节又一节白骨断落于地。颜惜月催动口诀,七盏莲华的光芒亦越来越盛,终至满屋华光,耀得那些白骨商旅哀叫出声。
忽又有凄切歌声响起,梁间落下道道细流,水雾弥漫了整间小屋。
颜惜月急忙扬剑遮挡,待得水雾散去,她眼前已是空空荡荡。商旅、小屋均已不见,只剩满地泥泞,间杂诸多枯骨。
七盏莲华敛了光彩,在周围盘旋一阵,颇有些意兴阑珊地哼哼:“无胆鬼怪。”
颜惜月抬头,残月高悬,山岩黢黑。那缕缥缈哀伤的歌声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但静下心来再辨别,却只听到风吹叶动,萧萧呜咽。
她有些怅然,皱着眉问莲华:“小夏与他们是一伙的?那她说的子谦究竟是人还是鬼?”
“关我何事?”莲华依旧保持高傲姿态,飞啊飞的落在了枝叶间,一明一灭,像极夜光蝴蝶。
“除了灵霈师兄,世上就再没别的能引起你兴趣了?!”她屈起手指狠狠弹了它一下,提着剑朝前走。
莲华扑簌簌在树叶间打了个滚,见她头也不回,随即晃晃悠悠追了上去,袅袅叫道:“等等我啊……”
颜惜月故意不理它,在幽黑的林子里走得飞快,到了小路尽头,踏着嶙峋的山石爬到高处,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莲华在山岩下磨蹭了一会儿,自感没趣地飞起来,像蝴蝶一样轻轻落在她肩侧的石头上。
她瞥了它一眼,支着头问:“森罗塔里待了那么久,你天天都在做什么?”
莲华的光彩黯淡了一下,微微闪烁着,道:“睡觉,发呆。”
“不想着重见天日,再遇到灵霈师兄吗?”
本来还在起伏的莲华静止了下来,忽而一分二,二分四,变成了数不清的星点,随后慢慢凝聚成一个小小的、无瑕的幽蓝人形。
它只有蝴蝶大小,却俨然是精致而透明的少女模样。
颜惜月还是第一次见它幻化成人,有些惊讶,好奇地伸手碰触了一下,冰凉的,像是雪粒一般。
天上星河灿然,莲华飞到更高处,落在月光下,怅惘地道:“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什么?”颜惜月愣了愣,心中隐约不安,放低了声音问,“灵霈师兄的神识,连你都感觉不到了?”
莲华没有回答,恹恹地,独自转向那轮寒月。
——师兄,不会死的吧……
颜惜月心中默念,抱着双膝出神。树叶间漏下点点月影,寒意是渐渐浓重了,尽管困乏不已,她却难以入眠。
一阵风过,枝摇影碎,不知何方又起歌谣。
她悚然,握剑挺直了腰身,莲华人形一散,化作七点光芒,环绕在她身边。
空气中湿气弥散,濛濛的,沾湿了她的额发。
“小夏?”颜惜月望着前方黑暗,感觉到有气息在那里穿流。
空折枝 第四章
树叶微微动了动, 就像有人坐在上面一样。有声音怯生生地道:“你要走了吗?”
“你到底是……”颜惜月话问了一半, 却不知如何措词, 转而道, “那些商人, 与你是一伙的?”
“他们是过路人, 每天都来喝酒啊……”小夏的声音依旧纤柔, 似乎完全不明白她问话的含义。
颜惜月冷笑:“若我是个平常人,只怕早就被害了性命吧?”
小夏忙道:“他们喝醉了,若是打搅了你, 我替他们道歉。”
颜惜月抬了抬手中剑,“不管你们到底是鬼还是妖,但如果还想为非作歹, 我定不会轻易作罢。”
此话说罢, 过了许久也没再听到小夏开口,就在颜惜月以为她已被震慑得退去之时, 却又听到那极细弱的声音道:“我们……都出不了这座山了, 你要是见到了外面的人, 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子谦的下落……我真的, 等了他很久。”
“我又不认识, 怎么打听?”颜惜月有些厌烦。
“陆子谦, 山外的人都认识他。求你了。”小夏哀求着。
山间的湿意如风流转,一层层笼过来。颜惜月还未回答,七盏莲华骤然盛艳, 闪出灼灼的光华。那湿意为之一散, 水雾似的,转瞬即逝。
而小夏的声音,也没再响起。
*
金线似的阳光穿透云朵,照亮了层峦叠翠。
颜惜月带着莲华走出了山林。
四野还是荒凉,她沿着蜿蜒的小路行了半日,路边农田才开始出现收割粮食的村民。虽然昨夜的遭遇令人不悦,但心头的疑惑始终未能消散。她试着问了几个村民,却没人知道陆子谦,更没人听说过小夏。
倒是他们听她从那山里来,便面露惊讶,连连称她命大。
“我们就算是绕远路,也不会走到那山林里去!听说好多年前有几个人进去采药,后来无端端的没了踪影,也不知是被野兽吃了,还是被山鬼抓走……”
“山里有鬼?可曾有人见过那模样?”颜惜月问道。
村民吓得摆手,“嗬,谁会见过鬼的模样?只不过以前晚上的时候,在山脚能听到有人呜呜咽咽的唱歌,别提多渗人了!”“是啊,原先住在那边的人家都搬走了,那山就更荒凉了。”
颜惜月蹙眉,走了几步又不甘心,重新问道:“你们真没听说过陆子谦这个人吗?”
有个中年妇人费力地想了想,这才道:“咱们这姓陆的不多,要不,你去前面义庄找老陆头问问,说不定他能知道。”
义庄?
颜惜月感觉自己真是见了鬼,才从妖林中出来,又要去死人躺尸的地方。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光天白日的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鬼魂作祟,便谢过了众人,朝着他们指点的方向行去。
兜兜转转走了一阵,才找到了那个所谓的义庄。此处其实已经离镇子不远,但四周还是很荒芜,仅有那几间房子伫立着,墙体破败,木门两侧长满野草,风一吹过就瑟瑟发抖。
义庄内寂静无声,颜惜月站在义庄外犹豫了片刻,轻轻叩了叩门。里面响起了挪动凳子的声音,过了好一阵,才有人慢吞吞地走来,把木门开了一条缝。
“家里死人了?”门后面的老头弯腰驼背,眯着眼费劲地看她。
“不,不是。”颜惜月一边打量着门里的情形,一边道,“是想来向您打听个人。陆子谦,您认识吗?”
“陆……子谦?”老头明显地愣了一愣,过了片刻才纳闷道,“你是他什么人?”
听这语气,竟真是知道这个名字的!颜惜月忙道:“我也是受人之托来找他,听说他离开家很久都没回去,老伯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头浓眉紧皱,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小丫头,你听谁胡说的?什么离家已久,他可在京师待了几十年,我爹当年就一直伺候着他们全家!”
“……几十年?”颜惜月思绪有些混乱,“那他其实……”
*
老陆头拄着拐杖带颜惜月去了义庄后山的坟地。
与寻常百姓那种简陋的坟墓不同,这里的坟墓建构宏大,石料俱是上乘。她跟着他走过寂静的青石板路,来到了陆子谦的墓前。
老陆头朝墓碑拜了拜,向颜惜月解释道:“陆家是书香门第,旧宅就在前面的镇上。陆公子原先也在那儿住着,没到二十岁,就随着陆老爷进了京师,再后来他也做了官,从此再没回来,直到病故了才叶落归根葬回家乡。他们陆家本来就人丁不盛,公子一家去了京师后,旧宅也空了,又隔了那么多年,那些种地的只知道咱们这出过做官的陆大人,自然不知道他的名讳。”
颜惜月看着墓碑,有些怅惘。
那上面的抬头是“显考显妣”,分明是做儿子的给父母合葬所镌刻的墓碑。
这坟里睡着的是陆子谦与他的夫人王氏。
“陆夫人是什么样?您见过吗?”她这样问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小夏的模样。
老陆头擦擦眼角,“当然见过,夫人是真正的大家闺秀,那叫一个端庄贤惠,没人不敬重!”他顾自念叨了好一会儿,见颜惜月沉默不语,不由道:“你刚才说有人要打听陆公子,那到底是谁啊?”
“……小夏。”
“小夏是谁?没听说过啊!”老陆头晃了晃腰,捶着背往回走。颜惜月看了一眼坟墓,站在原地叫住了他:“她住在这附近的山里,说认识陆公子……您真的没听说过这个姑娘吗?”
老陆头停下脚步,细细想了片刻,迟疑道:“我只听我爹说起过,他曾经好几次陪着陆公子进山打猎,有一回还差点摔下悬崖。可山里的什么姑娘,却从来没提过。”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惊讶地望着颜惜月,“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就算有人跟陆公子是旧相识,那你算算得有多少年纪了?!”
*
颜惜月在村镇上又向许多老人询问,得到的讯息都与老陆头说的差不多。陆子谦十八岁随父进京,此后中举为官,又娶了门当户对的贤妻,直至去世才归葬故乡。而小夏,却无人记起。
倒是有个老人无意间说到,许多年前这里曾有一次山洪暴发,据说有商队误了住宿,恰好在山腰过夜,结果死得一个不剩。
那座山,从此渐渐荒凉,没人轻易敢进。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当她再度踏上进山道路的时候,又是黄昏时分。
夕阳沉到了断崖边,树木密密层层,光线昏暗,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幽深处里咕咕叫着,一声高,一声低。
七盏莲华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边,忽然没好气地道:“回来作甚?”
颜惜月吓了一跳,“开口前麻烦打个招呼!突然说话我还以为有鬼!”
“你还怕鬼?”它上下飘飞了几下,摆出嘲讽姿态。
颜惜月只冷哼不回答,她还是沿着之前的小径走,可是直至夕阳坠落,天色发黑,也没听到小夏的歌声。她爬上山峦往四下张望,竟发现在那山坡下,昨夜消失的小酒馆重又出现了。
门前还是飘着艳红的灯笼,烛火幽幽亮起,映着门前的路。
只是今夜很是安静,弯月初升,小酒馆布帘低垂,一个客人都没来。
甚至没看到小夏进出忙碌,不知她是否还在。
颜惜月飞身轻轻跃下,躲到了对面的树林。酒馆里只有烛光亮着,一点声音也无。又等了一阵,却忽见有人自山上而来,踏着落叶,步履匆忙。
清冷的月光下,这年轻男子一身儒衫,面容清癯,颇为斯文。
他在山坡前停留了一下,环顾四周,随后来到酒馆前,敲响门扉。
“谁?”屋里传来了小夏的声音,带着些惶惑。
男子轻轻掀起布帘,朝着里面笑了笑,“小夏,是我回来了。”
屋里一声轻响,像是小夏错愕间打翻了什么。很快的,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内,手中还拿着未来得及放下的抹布,眼里满是惊喜。
“子谦?!”她这才扔下抹布,一下子抱住了他,微微扬起脸,细细看他。
子谦握了握她的手腕,低声道:“是我,让你久等了。”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那么久不回来?我还给你种了甜瓜,知道你只爱吃刚摘下的,很新鲜……”她絮絮说着,抬手想去抚摸他的面颊,却被他按住了手。
“进屋里说。”他温柔地说着,挽着她进了门。
木门被关上了,颜惜月愣了半晌,想起白天在陆子谦墓前说的话,心道这男人莫非一直不知小夏在山中苦等,听到了她与老头的对话,才心怀歉意,故此魂魄来和小夏重见?
小酒馆的窗户上有影影绰绰的影子,让她心中很是好奇。踟蹰了一会儿,怕靠近后惊扰了他们,便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一面手掌大小的古镜。七盏莲华见了,幽幽飞到镜上,镜面被蓝色光芒映照,很快浮现碧水波纹,荡漾后逐渐显出酒馆中的景象。
烛火摇曳,子谦坐在桌前,小夏站在他身后,低眉间含着幽怨。“你可知道我在这儿有多孤单?你走后不久,爹爹就过世了,只剩我一个人,守着这屋子……我怕你回来后找不到我,一直都没搬。你说的酒馆,我也独自开了起来,可你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是我的错,不该丢下你不管。”子谦叹着气,将她拉到身前,攥着她的手放到心前,“从今以后,我就在这陪着你。”
小夏的眼眸亮了许多,脸颊也微微泛红。“这次不会再走了?”
“自然不会。”他说着,视线移到了她颈下的珠玉项链那里。烛光下,这项链更是流光如水,尤其是中间最大的一颗明珠,烁烁生姿,隐泛绯红。
“你一直都戴着?”子谦微笑着站起,低声道,“摘下来,让我再仔细看看。”
小夏忸怩了一下,抬手去解,却一时取不下来。
“我来吧。”子谦说着,揽着她转过来,想要从后方替她取下项链。小夏顺从地低头站着,乖巧温柔,像是在枝头静静栖息的小雀。
子谦凝神屏息在解那搭扣,然而晃动的光影下,他双肩后的衣衫下却有尖耸的东西慢慢顶起。
衣衫被悄无声息地顶破,苍绿虬曲的树藤自他肩后生出,蔓延,突然间碧叶乱长,如蟒蛇般缠向小夏脖颈。
空折枝 第五章
肆意暴长的树藤攫住了小夏的项链。
她惊叫着挣扎, 但尖长如细爪的叶子飞速伸展, 将那绯红色的珍珠死死裹住, 猛地拽向前方。
“砰”的一声巨响, 窗棂四散飞出, 碎屑中七盏莲华凝聚如箭, 直射向子谦肩后。他霍然转身, 一瞬间肋下又钻出无数条藤蔓,啸叫着卷成旋涡,想将莲华狠狠搅碎。
莲华灵巧地穿过藤叶缝隙, 颜惜月自窗外飞剑直入,藤蔓盘曲着重又卷向她的腰身。她剑光一闪,斩落数条藤蔓, 子谦眉间厉色突现, 背后钻出更为粗壮的树藤,一下子将小夏的项链卷了过来。
巨大的树叶包裹住了绯红珠子, 突然间, 那枚珠子竟暴发出鲜红的光芒, 包着它的碧叶犹如被烈火灼烧了似的, 散着白烟蜷曲掉落。子谦脸色一变, 颜惜月趁势出剑挑向他心口。
子谦双臂暴长, 化为扭曲的树枝缠住了剑锋。颜惜月左指挽诀,半空中的七盏莲华汇聚成火焰,飞扑进藤蔓根部。
熊熊的蓝色光焰转眼燃起, 子谦的心口渐变乌黑, 哀嚎着连连倒退,枯叶散落飞旋。
颜惜月震剑出手,虹光笼罩之下,子谦身上的藤蔓尽数蜷缩,渐渐被七盏莲华的蓝光燃遍全身。在他的哀嚎声中,小夏苍白着脸想要上前,却被颜惜月迅速阻止。
“你还以为他是陆子谦?”
小夏惊慌失措,半张着唇说不出话,望着在光焰中逐渐干枯变形的子谦,眼里泛起隐隐泪光。
藤叶在蓝火中散飞成灰,子谦扭曲着身子,最后奋力挣扎着冲出几步,但刚刚到了门外就扑倒在地,乌烟弥漫,终至化为碎屑枯叶。
那颗绯红珠子滴溜溜在地上转了几圈,缓缓的,停在了小夏裙边。
她呆滞地俯身捡拾起珠子,紧紧攥在手中。
“好像是树妖。”颜惜月持着剑来到她身侧,看了看那堆枯叶残灰,“它想夺取你身上的珠子,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小夏的手微微发颤,她慢慢朝前走了几步,屋前的灯笼还在风中轻轻晃动,投下变幻的微光。
“我……我不知道。”她吃力地说着,满是疲惫,“为什么不是子谦……他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颜惜月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说道:“他早已去世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小夏震了震,那瞬间好像停止了呼吸。颜惜月等了片刻,她却始终未曾出声,也未曾回头,就像泥塑一般站在不断摇曳的灯影里。
“我见到了他的坟墓,就在前面的镇外。”颜惜月谨慎地向前走了一步,还待再说下去,小夏却忽然侧过脸,目光冷厉如针。
“不可能!”她咬牙切齿,声音竟变得低哑沉重,与原先判如两人。
颜惜月硬下心肠,继续道:“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去世,你何必还滞留在这里?他不会回来了,小夏,你也该赴往黄泉,早日归入轮回……”
“别说了!别说了!什么黄泉?什么轮回?我只知道他要我在山里等着,哪里都不去!”光影下的小夏重重地喘息着,原先娇美的脸颊上渐渐浮现青紫色斑痕,条条缕缕,状如蛛网。
“你也早就死了,跟那些商人一样,死在山洪中,是不是?!”颜惜月提高声音,将剑缓缓提起,剑锋隐隐颤动,寒光烁烁。“去该去的地方吧,别再留在这里苦等!”
“我没有死,我不是鬼!”小夏怒喊着,霍然回头。
她的眼里满是血红,脸色煞白,青紫色的斑痕已经爬满面颊,一头青丝倏然散飞,如无数触须在夜色中张开。
“我让你打听他的下落,不是让你回来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他还没有与我拜堂,怎么可以死?!你在骗我!”小夏面容扭曲,双手成爪掐向颜惜月咽喉。
颜惜月挽剑一挡急速后退,小夏青丝暴长,如海草般卷向颜惜月。七盏莲华急速飞来,弧光过处,青丝寸寸断落。然而小夏不顾一切地再度扑来,颜惜月背后已是陡坡,她仰身一倒已无退路,如流星般直坠下去。
风声凄厉,枝桠在身下急速断裂,小夏的灰影亦紧追而来,在半空中探爪伸向她的双目。
她足点山崖刚想出剑,却听有物自后方破空而来,寒意四起间,一道耀目金光紧贴着她的脸颊飞过,毫不停顿地正中小夏手掌。
小夏的手掌被那金光射穿,露出森森白骨。她惨叫着,发疯般再度出掌,又一道金光疾速飞来。这一次,直接射进了她的胸膛,将她死死钉在了陡峭的山崖上。
颜惜月落在岩石间,喘息着抬头。
苍松覆压的山崖上,寒月朗照。有人寂静地站在最险峻处,墨黑衣衫被山风拂动,与夜色相融。三把浅金色的剑在他的背后缓缓环绕浮行,漾着忽明忽暗的光。
小夏被胸前的利剑穿透了,发出痛楚的嘶叫。
“又是你!”颜惜月惊愕地望着那人。他似是低眉瞥了她一眼,随后身影一动,便出现在了她近前的枯松上。
浅金色的光晕如水云浮涌,那三把小剑就像是有生命的鱼,在空灵澄净中来回游动。
他却并未与她说话,朝着小夏冷淡道:“万物归宗,既已身死,为何还在这荒山淹留?就算你再等上百年千年,也是枉费时间。他死去已久,早就再世为人,你却还执迷不悟?”
缭乱的长发披覆了小夏的脸庞,她好似已被抽去了全部精力,隔了许久才虚弱地笑:“我以为,就算他死了,也会像我一样,忘不了许下的承诺,最终还会回到这里,找我……他说过,不喜欢城里的繁闹,愿意与我一起住在山中,再开个酒馆,请他的好友们过来喝我酿的酒……”
他冷哂,语声平静地不起一丝涟漪,“过了忘川,前尘往事俱已遗忘。你早该去往轮回,却在此化为怨鬼,难道想要永世不得轮回?”
“入了轮回我也找不到子谦了……”小夏以血红的眼睛幽幽看着颜惜月,祈问道,“他……是如何去世的?”
男子看了看颜惜月,颜惜月迟疑了一下,答道:“离开你不久之后,陆子谦就遇到意外而死,都没来得及跟家人说起过你。”
小夏牵动唇角,似是想要笑,可是泪水却涟涟而下,从布满瘢痕的脸上滑落。
“爹爹死了,他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可是山洪来了,隆隆的水夹着石头从山上冲下,我逃不了……”
她还在呓语,颜惜月有些不忍,男子已低垂眼帘,右手捻诀。
刺在她胸口的剑金光愈亮,刹那间化作万千星芒,飞快地穿透她全身。小夏痛苦地挣扎着,长发凌乱飞起,脸上的紫色瘢痕却渐渐消散。金色星芒越来越盛,骤然耀亮夜色,裹挟着一小团灿白的光,直飞向遥远的苍穹。
夜空下,那道光痕曳出长长的痕迹,最终与天河汇合,然后隐没不见。
颜惜月放下遮挡眼睛的手,对面的山崖上已经空无一物,但黢黑的松枝上方,却有一点绯红的光轻轻浮动。
讶异间,黑衣男子抬起手,那点红光好似还留恋那处,徘徊许久之后,才慢慢飞到他身前。
正是之前小夏佩戴的那颗珠子。
他翻掌将红珠收入,颜惜月见状,忍不住发声:“这是小夏的东西,你不能带走!”
男子侧过脸,眼里有寂静星芒。“没看到她的魂魄已去往地府了吗?”
“那也可以把珠子埋在山里,凭什么要被你收为己有?”颜惜月纵身掠到他近前,微微扬起下颔看他。半伸出悬崖的松枝在风中起伏,他却依旧身姿挺拔,站得平稳。
修长的手指一展,绯红的珠子在他掌心上方幽幽浮动,如水月光无声流转。
“这是穆棱东珠,对于凡人而言只是装饰,并无什么作用。但在夜间可吸纳星月光华,妖类若是得到了此物,对修炼大有裨益。”
颜惜月滞了滞,不信任地盯着他,道:“那你要将它带走?我又不知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难道还要放在这里,让那些树妖狐精夺去?”他说着,身形已倏然掠向远处沉翠山峦。
“不说清楚又要走?!”颜惜月眼含愠怒紧追不舍。寒月下,他在苍松翠柏间潇然穿掠,背后的剑光洒落一地星辉。
前方是莽莽青山,那身影却忽而凌空斜掠,在山岩尽头消失了踪影。颜惜月身形一顿,急唤:“小七!”
“看我本事!”莲华蓝光四溢,在夜色下旋转片刻,随即朝着西南方向的山峦直飞而去。
颜惜月循着它的踪迹掠过一座又一座山峦,穿过幽黑深林,踏过寒冷山溪,直追到夜色殆尽,东方微明。最后一道高崖就在眼前,西风荡荡,吹得人肌骨生寒。她已然精疲力尽,但见莲华飞到悬崖尽头倏然下坠,当即奋不顾身地扑掠向下,袖间银索斜射缠住崖间松树,身子便在风中来回摇晃。
“怎么回事?”她奋力攀着上方的树干,七盏莲华却在她头顶徘徊。
“不会又追丢了吧?”颜惜月懊恼沮丧,弯腰发力,想要跃上山崖。可这时,却忽觉自己紧紧抓住的那古松轻轻一沉。
有黑影覆压于上方。
“有妖有妖!”莲华在周围飞来飞去。颜惜月的心为之一沉,屏住呼吸抬头往上看。
于是,正撞上他俯视的目光。
东方云层透亮,赤彤色朝阳耀出千万道光芒,映射于他的晶莹眼眸。
他原是负手站在松枝上,斜睨间对七盏莲华有了兴趣,似乎想去触摸。悬在半空的颜惜月眼见莲华骤然紧缩,急得大叫:“别去摸它!”
可惜他置若罔闻,还是伸出了手,轻摸了它一下。
“禽兽禽兽!”莲华又羞又恼,狠命朝他撞了过去。蓝光流转中,他惊愕之余反身掠出,却正踏断了足下松枝。颜惜月才发出半声惊叫,就已经坠向深渺山底。
空折枝 第六章
风在她耳畔疾速呼啸, 袖间银索倏地弹出, 却扣不住任何依凭。仓皇间, 有黑影追随身旁, 在她腰间托了一把。她借力翻纵, 这才落到了积满枯叶的山底。
莲华晃晃悠悠飞下, 叹道:“好险好险……”
颜惜月瞪它一眼, 却听斜上方传来他的声音。“它会说话?真身是水精?”
抬头望去,他坐在高树碧叶间,身后的剑在树叶缝隙中盘旋生光。颜惜月招手将莲华唤回身后, 警惕地望着他道:“你看得出它的来历?”
他只微微点头,忽又伸出右手,绯红的东珠浮现于掌心。
“这个给你, 水精给我。如何?”
“想得美!”颜惜月赶紧屈指将莲华收入袖中, “这东珠本来就是你抢夺的,现在倒成了交易的东西?再说, 你知道这七盏莲华有多宝贵吗?就算拿一千颗东珠来换, 我也绝不会给你!”
他手一撑树枝, 翩然跃下。指尖微动, 左掌上方竟有水雾涌动, 渐渐地, 波光流转,竟成了一个圆形的碧蓝水球。更奇特的是,在那水中央, 还有一尾艳丽小鱼缓缓游动, 白首红嘴,本该长着鱼鳍的地方却有一双鸟翼,漾出道道水波。
他朝着看呆了的颜惜月道:“这是文鳐,生于西海,夜间能飞,声如鸾凤。要不要?”
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游动的小鱼,但听他问了,还是强迫自己侧过脸,冷冷道:“光是好玩有什么用?我的水精作用大得很!”
他想了想,正色道:“文鳐肉甘酸可口,食之可治疯病……”
颜惜月惊愕地看着他,过了一阵才道:“我看你应该自己留着用。”
“什么意思?”他皱眉,似乎真的很难理解她的想法,于是手指一收,那蓝色水球连同小鱼一同消失无影。颜惜月正待开口,他的掌心又缓缓长出一株黄色小花,状如海棠,婀娜多姿,周围隐隐有光。
“沙棠。果实可御水,食之使人不溺。”他的声音低沉动听,几乎就要让颜惜月缴械投降。
可她装出不屑一顾地神情抬头望天,“我会游水。”
“深海之中也能闭气潜行?”他看破她心虚似的嘲讽。
“我为什么要进深海?!我是人,又不是鱼!”颜惜月愠怒。
那掌心的沙棠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样又一样奇珍异物:符禺山的可治耳聋的文茎,天帝山的可以加速的杜蘅,还有身如鹊鸟长有十双翅膀的鰼鰼鱼,可以用来御火……
这些东西都是颜惜月幼时在师兄那里听闻过的,人生在世还是头一次亲眼看到,绚丽的光华在他手心不断闪耀,撩拨得她心间发痒。
“怎么样?如果愿意,这些都可以给你。我只要那个水精。”他略扬起眉梢,等她回答。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硬下心肠道:“说了不会跟你交换的,死心吧!”
“……那你想要什么?”他追问。
颜惜月双眉紧锁,“这法宝,原本是师尊赐予师兄的,你给我再多宝物我也不能交换。”
“哦?那你叫水精主人来。”
“他……失踪好些年了,我带着这七盏莲华就是为了能更快找到他的下落,明白吗?”颜惜月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有那么多宝物,为什么偏偏还想要它?”
他低着眼帘,将掌心光华收起,默然不语。
颜惜月怕他又要突然离去,上前道:“莫非与那条巨蛇说的话有关?”
他眉眼间隐隐流露抗拒之色,转身似是想要离开,才举步却又停下,回头道:“你还想杀更多的鬼怪吗?”
她想到试炼的要求,不由怔怔点了点头。他紧接着又道:“我可替你出手,但必要时你借我水精一用。”
“要是你出手了,那还算是我的成就吗?”颜惜月才说了一句,他蹙了蹙眉道:“那就只同行,不出手。”
“可我为什么要……”她错愕不已。
他却已经从容向前,一本正经自说自话:“好,就这样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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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然真就如此跟着颜惜月出了山谷。
朝阳渐渐升起,颜惜月一边走着,一边拿眼角余光窥视。转变来得太突然,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起初不是自己一路追踪他吗?而现在他主动同行,她却满怀敌意,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
心里有事,脚步就慢了一些,他离得近了,颜惜月立马警觉回头,低声喝道:“想干什么?”
他愣了愣,什么都没说,顾自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只是走了一程,便停下脚步,站在浓浅不一的树影下看她,眼神寂静。
她提心吊胆地避开那目光,故作自然地走着,问道:“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夙渊。”他淡漠回答,慢慢跟在她身后。颜惜月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的回问,便努起嘴:“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他静默片刻,答道:“不想。”
“……”
与这样的人同行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情。非但要提防着他有所异动,还时常会被气得无语。她带着他进了村镇,始终神情漠然的他,却时常呆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就连举着糖葫芦跑过的毛孩子,都能令他看上许久。
沿街的面馆生意兴隆,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想必味道不错。颜惜月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什么东西,刚踏进面馆,想起了身后的夙渊,勉强叫了他一声:“你要吃吗?”
他摇了摇头,却还是跟着她坐了下来。
过不多时,热气腾腾淋着葱油的面条摆在了桌上,颜惜月低头开始慢慢吃,可怎么吃,怎么觉着浑身别扭。抬眼一看,夙渊果然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像是在研究什么一样。
“你……真的不饿吗?”她讪讪地放下筷子,“我好像也没见你吃过东西。”
“我不吃这些。”
眼前虽然还是那张精致的脸,颜惜月的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可怕的画面。月光下夙渊显出原形,浑身长毛青面獠牙,嘶吼着把人撕成血淋淋的两半,一口咬了下去。
暖意融融的面馆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附近哪里有鱼?”他却忽然问道。
“鱼?”颜惜月愣了愣,“你问这个干什么?”可这时过来倒茶水的店小二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热情地指着斜对面,“走过这条街,前面就有卖鱼摊子,客官您记得去第三个摊位找胡大嫂,她的鱼最好!”
“鱼多吗?”夙渊抬头问。
“多!河里游的都有……咱们店就经常……”小二还在津津乐道,黑影一闪,夙渊早就出了大门。
——什么情况?
颜惜月一头雾水,下意识看看自己袖中的七盏莲华,它被憋了半天没法出来,正灰沉沉地睡着。周围应该没有什么异常,唯一异常的“人”忽然之间离开,难道要用鱼施行什么法术?
她三口两口吞了面条,出了馆子朝那条大街走。
早市正兴旺,人群络绎,颜惜月才到街角,却听前面一阵吵嚷。看热闹的人都朝着那边奔去,喧哗之中,有个尖利的女人嗓音喊道:“什么玩意儿?!白长得那么漂亮,光天化日的竟敢来这偷鱼,简直是吃了豹子胆!”
周围的人啧啧议论,颜惜月挤进去一看,一个人高马大的妇人正拎着一桶水,朝着摊位前的那人“哗啦”一下当头浇下。
“……夙渊?!”
望着那个背影,颜惜月惊的不轻。
*
好不容易把他从群嘲中带出城,颜惜月看着被淋得浑身湿透的夙渊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强盗吗?不给钱就拿人家的鱼,怎么想的呢?!如果你是修道之人,就更不应该做这样无耻的事!”她看看他还在滴水的衣衫,“行啊,就算你是妖吧。不会变点钱出来买东西吗?怎么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去抢?”
他抬手,掌心又浮出一枝晕着光环的碧绿小草。“我问她要不要杜蘅,她看都没看说不要,我就直接拿鱼了。”
“……卖鱼的要这干嘛?”她都不忍看他那双漂亮眼睛了,“人家要的是钱!”
夙渊愣了愣,“什么是钱?”
颜惜月无语,从怀里取出几枚铜钱,在他眼前摊开手掌。“看清楚没有?从没见过那么笨的妖。”
他却不悦起来,“我不是妖,以后不准这样说。”
“不是妖?那还能是什么?”她笑嘻嘻地将钱收回,“难道是天界的上仙?不食人间烟火,所以连钱都不知道。”
“也不是。”他不耐烦地转过身,走到路边拧了拧袖子上的水,又低头看看自己,忽然一言不发地,就把上衣脱了下来。
空折枝 第七章
一声断喝, 让他堪堪将衣服脱在了一半的地方。
“你……你要干嘛啊?!还有没有羞耻之心?”对方强健有力的肩背暴露在她眼前, 颜惜月绯红了脸, 急忙找了棵大树挡住自己的视线。
“穿着不舒服。”他诧异地回头, 见颜惜月躲在树后, 不由道, “有什么好害怕的?我这还是人的身体, 遇水不会变化。”
颜惜月不想跟他多啰嗦,捡起一块小石头就朝那边扔过去,“快把衣服穿上!”
石头砸在他脚边, 夙渊闷闷地将湿漉漉的衣衫重新穿好,坐在了路边草丛前。颜惜月这才从树后走出,用剑柄点着他道:“人的世界里男女有别, 男人不可以随随便便在女人面前脱衣服, 记住没有?”
他只瞥了她一眼,默不作声盘坐在那儿。掌心浮现出一颗透明的水球, 先是幽幽飞起, 随后幻化成一圈, 轻轻地在他身子周围转来转去。很快的, 他那被淋湿的黑衣又恢复了原样, 小水球们汇聚起来, 重又合为一颗,回到了他手里。
“你不会是装傻吧?怎么什么都不懂?”颜惜月疑惑道。
夙渊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的神情,冷峻而漠然, 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 独自往前走。
她追了几步,跟在他身后也不作声。隔了片刻看着他的孤单背影,莫名有些怜悯,于是拿剑拍拍他肩头,道:“看你这样,要是自己一个人在世间行走,还不知道会落魄成什么样呢!空有一身法术,却连拿钱买东西都不懂,真是笨妖……”
夙渊的脚步迟缓了一些,微微侧过头,耀眼的阳光浮起在他的眸中,竟折射出隐隐的墨绿,深渺似海。
“眼睛绿了……”她一惊,谨慎地提醒他,不知是什么状况。
夙渊怔了一下,随即闭上眼,静静呼吸了几下。再度睁眼之后,他的眼眸又恢复到了寻常的墨黑晶莹。
——他的眼睛会变化色泽?
颜惜月暗自揣测,忽又想到之前的闹剧,不经意问道:“刚才为什么要去找鱼?”
他起先不回答,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好奇。再度追问一遍之后,夙渊才略显烦躁地道:“你自己饿了要吃东西,我就不能去找?”
“为了吃鱼?”她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答案,然而脑海里很快蹦出一个词,使她终于想通了夙渊的真身。
原来是个猫妖!
*
同行几天之后,颜惜月对夙渊的戒心还未减轻,七盏莲华趁着夜间飞出她的袖子,在星空下熠熠生辉。其时夙渊暂时离开,她正在空地上点燃篝火,见状急忙低声道:“小七回来!万一他看到了,又想把你占为己有怎么办?”
莲华怏怏不乐地飞落在她身前,一闪一闪的,“想念灵霈。”
“……我也一样。”她伸出手指微微碰了碰它,“我答应你,一定要找回灵霈师兄,但你也不能任性……”话还没说完,隐隐听到脚步声响,便急忙又将莲华藏回袖中。
夜色下,夙渊站在草丛前,看了看她,淡漠道:“附近没有野兽,你可以睡觉了。”
颜惜月红着脸点头,钻进了身后简陋的帐篷。隔着薄薄的布幔,她看到夙渊独自坐在了篝火前,留下微微晃动的影子。
寂静中,火苗哔啵作响,她刚刚躺下,却听夙渊在外面道:“这几天,你的水精都没感觉到周围有妖气吗?”
她撑起身子,“又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鬼怪妖精的,再说它最近一直在睡着,也没出来转过……”说到这里有些后悔,果然夙渊接下去道:“那你明天将它放出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会抢。”
许多疑惑在颜惜月心头萦绕,她克制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要借助莲华找什么?就是上次逼问黑蛇的那个幽霞?”
夙渊没有回话。
颜惜月撩起布幔,朝着他的背影道:“既然要莲华帮忙,总得让我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吧?我总不能帮你为非作歹。”
他折断手中的枯枝扔进火里,溅起星星火苗。“我只是要找到幽霞而已,你不要乱想。”
“那个……那个幽霞,与你是什么关系?”
夙渊回过头望她,眼神里有些迷茫,好像听不懂她的这个问题。
颜惜月正想要给他解释“关系”的意思,帐篷前的篝火忽忽蹿起,映得夙渊的身影也晃个不休。他凝神不语,侧身望向前方茫茫原野。
漆黑的夜幕下,连片的野草如同浪潮般起伏,有细小的声音随风而来。起先像是窃窃私语,渐渐地近了,竟是幼童清脆的笑声。
颜惜月紧抓着剑柄,半蹲在布幔后,低声道:“夙渊,你听到没有?”
他默默点头,俯身单膝跪地,右掌一按地面,水样波纹无声蔓延,转眼间升起透明的半圆形屏障,将他们两人笼罩其间。
“它们看不到我们了。”
*
流云如絮轻移,露出半轮冰月。风中又响起铜铃阵阵,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嬉笑声,竟有七八个穿着红肚兜的娃娃出现在荒径尽头。
粉雕玉琢,欢闹蹦跳。这西风渐紧的肃杀秋夜,娃娃们浑身上下只穿着鲜红的肚兜,白藕似的的胳膊与腿赤|裸着,却浑然不觉寒冷。有一个娃娃手中挑起青竹,末端晃晃悠悠悬着一串铜铃,荡漾出悦耳声响。众孩童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拍着手唱起歌谣。
“稻田东,稻田西,春山娘娘来听戏;风不停,雨不止,春山娘娘息息怒……”歌声稚嫩,和着那勾魂似的铜铃声,在这寂静夜间格外诡异。
“这是……过路的精灵?”颜惜月挪到夙渊身边,抱膝蹲着。
他摇头不语,此时七盏莲华像是感应到了外界的异常,徐徐从她袖中飞出,紧贴着那层透明屏障上下浮动,可惜就是出不去。
“有些奇怪。”夙渊抬起下颔,示意她再仔细看看。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娃娃们依旧边唱边跳,已经走到了小径那端。然而就在这时,颜惜月也发现了其中的异常。虽然每个娃娃都在拍手前行,但跟在最后的那个胖娃娃却与其他孩童不同,他的动作明显缓慢迟钝,唇角虽也带着笑,看起来却僵硬无比。
她悄悄伸出手,按在了透明屏障上,冷得像冰,手心却隐约有水流动之感。
夙渊瞥了她一眼,“不要枉费心力。”
颜惜月拧眉,用力再推了推,看似薄如蝉翼的屏障却纹丝不动。眼见那群奇怪的娃娃已经唱着歌谣越走越远,她不禁着急道:“就这样放他们走?”
夙渊反问:“你要抓他们?这些只是小妖,恐怕才修炼了一两百年,元神弄来了也没什么大作用。”
“知道是妖为什么还不抓?!再说我觉得其中有古怪!”颜惜月站起身,持剑朝着屏障凝神注力,剑尖与屏障相接处银光流动,好似平静的水面起了涟漪。她咬牙再度出剑,那道银光越来越强,波纹亦晃动不已。夙渊见状,拈指一挥,半圆形的屏障顿时消散,颜惜月一收长剑,纵身掠出。
可当她掠过成片的野草追到小径尽头,才发现那群娃娃早就没了踪影,飘渺的铜铃声一震一荡,也在转瞬间被风吹散。
她放出七盏莲华,它翩翩然在半空飞了一圈,却停在了道边叶间。
“怎么?找不到妖气了?”她上前托起莲华问道。
莲华似是十分沮丧,一声不出地蜷在她指尖。
身后响起脚步声,夙渊走了过来。颜惜月本就心情不悦,他却还很平常地说道:“大概是用了遁地术,因此莲华也感知不到了。”
“谁叫你起先不准我出去的?”她转过头瞪他,“前些天是谁使劲浑身解数跟在我身边的?说什么要帮我捉妖,我本就不要你插手,现在可好了,竟然又像在彭蠡泽那样横加阻拦,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墨黑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沉声道:“彭蠡泽的钩蛇凭你自己根本打不过,刚才那些小妖又没妨碍到你,何必一定要抓?”
颜惜月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藐视,就像洞宫山上的师兄师弟们一样,不由恨声道:“大的说我打不过,小的又说没必要抓!照你这样,我还在外面飘荡什么?不如早早回去,再守着后山打坐十年!”
“十年算很久吗?彭蠡泽的钩蛇至少修炼了八百年,你这浅薄的修为,在它面前可不就是弱不禁风一般?当初要不是我出手,只怕你早就死在了蛇洞,现在居然还来怪我?”夙渊似也发了怒,只是语声稍稍提高,很快又按捺下去。
他攥着拳在她身边走了几步,余光扫过,却见她紧抿着唇,眼里微微泛起晶莹。
他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她的眼睛这样看上去格外美丽。可隐隐间,又觉得她似是情绪低落,有意想要安慰一下,但不知应该如何才能缓和气氛,只好故作不屑地道:“大不了下次帮你降服一个大妖,好让你回山交差,这样就两不相欠。”
颜惜月强忍着泪水,声音也喑哑了许多。“不用!既然看不起我,就别死皮赖脸跟着,我不想再见到你!”
夙渊怔了怔,她没再说话,头也不回地朝着茫茫前方走。莲华闪着微光,悄无声息地随之飞去,只剩了他一人站在原处。
*
直到天亮后进了城,她也没回头看过一眼。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独自前行,又像以前一样。
袖中的莲华似乎又在沉睡,安静无声,只带着一丝凉意。
街边的商贩们在卖力的吆喝,让久居深山的她不胜其烦。可若是以往,夙渊定又会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喧嚣的一切。他就像是从未来到过世间一般,虽有着精致的面容,却在某些方面迟钝而笨拙,偏偏却还自负骄傲,好似主宰了一切。
“翡翠鱼片羹,又滑又鲜……”临街的饭馆门口香气扑鼻,小伙计在高声揽客。颜惜月听到鱼,就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侧身回头望了一眼。街上人来人往,有背着货物的商贩,挎着菜篮的老妪,挑着柴火的壮汉,可就是没有了夙渊的身影。
他竟真的没再跟着她了。
空折枝 第八章
“菜来了!”小伙计托着盘子一路小跑过来, 将清爽的素菜放在了颜惜月桌上。因为在玉京宫也吃不到多少美食, 在她看来, 这寻常小城的饭菜已经很是可口, 但她慢吞吞吃了许久, 还是高兴不起来。
沿街的窗户打开着, 叫卖声中却忽然有人在哭喊。
“你们谁见了我家阿巧?天还没亮就出了门, 到现在找不到了……”身着破旧布裙的妇人神情仓惶,抓着路边行人哭问。
很快就有许多人围住她问长问短,“你怎么敢让她一个人出门, 没听说最近城里城外都有孩子被拐走吗?”“阿巧是去干什么的?会不会贪玩忘记了时间?”“赶紧去报官吧!”“报官有什么用?那些衙役都是饭桶,先前那几个孩子一个都没找回来呢……”
妇人急得直抹泪,“她说趁着天没亮去多采些果子, 好卖个高价……我想跟她一块儿出去的, 可孩子爹病了,我还得熬药, 一转眼的功夫她就自己背着箩筐出门了!”
众人有的叹气, 有的还在出主意, “薛员外家特意请了两位过路的道长出城搜寻, 看那架势, 说不定孩子们都是被鬼怪给抓走了!要不你也去找找他们?”
妇人心慌意乱地问着那两名道士的去处, 但众人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颜惜月叫来伙计,指着窗外询问此事。伙计也连连摇头,“要我说这事还真奇怪, 先前几个孩子丢了之后, 人人都叮嘱自家小孩不准跟陌生人走。可就在昨天,薛员外的小孙子原本好端端在院子里玩,丫鬟才走开一会儿,他就这样凭空没了!也难怪薛员外要找道士帮忙了。”
孩子……颜惜月想到昨夜荒郊中忽然出现的那群娃娃,心中起了深深的怀疑。
街上的妇人还在无助地哭泣,她也吃不下饭菜,给过钱之后匆匆离去。
*
出了城之后,见四下无人,她才敢放出七盏莲华。白天的莲华看起来光彩略浅,甫一出袖,便如蝴蝶般飞向远处。颜惜月全力追踪,最后却发现又回到了昨晚休息的地方。
篝火残留的痕迹还在,野草萧萧,周围很是平静。
她踢了踢地上的枯枝,回头见莲华落在了枝头,不由问道:“为什么又回到这里?难道此处有妖气?”
莲华躲在阴影里,像一团小小的蓝色火焰。颜惜月又问了几遍,它既不出声,也不飞向别处,好似要在此处安家一样,动都不肯动。
颜惜月在四周搜寻一阵,也没发现有什么古怪。她想要抓住莲华再往别处,它却滴溜溜转来转去,就是躲着她不离开此处。颜惜月满心疑惑,却又不能丢下它不管,心想或许它真的感知到某种异常,只是妖气尚弱,故此只能先在此地静待。
于是也只得抱着宝剑倚在树后养精蓄锐,闭上眼睛,听着西风飒飒,深秋的寒意是愈加浓重了。
隐约间,好像有人在她身旁坐着。她一凛,睁目四顾,却唯有金黄的落叶从枝头飘下,划过肩前发缕,落在了裙边。
秋意染黄了片片树叶,远眺之下,浓浓浅浅,映着略显单薄的阳光,深沉寂静。
她想起了洞宫山那并无寒意的秋天,漫山遍野的紫荆树开了花,秾丽绚烂。站在高高山崖上眺望,绵延无尽的花海间,有师兄弟们凌亮的剑光。
而她那时还年幼,时常只是独自守着宝丰岩竹海,很多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只有灵霈师兄会抽空前来看她,带着从山下买来的新奇东西。泥娃娃、小风车,甚至还有过小金鱼。
她将小金鱼轻轻放进了化剑池,赤着双足在池畔高兴地转圈,溅起细小的水珠。他就坐在池边白石上,拉过她来,替她拭去脸上的水迹。
那时他大约有十五六岁,容貌清隽,长羽为簪,已俨然有着出尘的风范,而她才刚刚大病初愈,连自己究竟几岁都记不清了。
“师兄,你再去求求师尊,把我放出宝丰岩吧……在这里好孤单,都没人来说话。”她伏在灵霈膝前,睁着黑亮亮的眸子哀求。
他低头,阳光剪出柔和的轮廓,带着少年的青涩。“我昨天还跟师尊提起过,但他只是说,你需要静养,不能离开此地。”
“可我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呀,为什么还不让我出去?”她沮丧至极,将小石子踢进池中。
灵霈抚了抚她头顶双髻,道:“何必那么心急?我会时常来看你,还有小七。”说着,他紫衫轻扬,数点蓝光幽幽飞起,幻化成一朵莹亮的莲花,开在他手心。
“咦,你终于学会怎么控制它了?!”颜惜月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伸出手想去触碰,那莲花却微微晃动,好似害羞。灵霈笑了笑,“近日苦练碎星宝轴上的心法,总算能与它有所亲近,只是修为尚浅,还无法与它心灵相通。”
“师兄那么聪明,一定可以练成更深的修为。”颜惜月说着,想到自己,不免又低落下去,“可师尊却不肯教我,我不知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他不高兴……”
“哪里话,他只是在等你复原……过不了几年,惜月也能与我一同修炼,到那时,七盏莲华也该能听懂我的话语了。”
师兄当日是这样说的,后来,他的修为果然日益精进,七盏莲华也越来越有灵性。而师尊在某个深夜竟然也来到了寂静的化剑池畔,开始传授她碎星宝轴的心法……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梦想中的方向徐徐进展,可是,再后来,灵霈师兄却一去不再复返……
颜惜月用力捏了捏眉心,迫使自己从回忆的惘然之中清醒过来。
回头望去,七盏莲华又合拢为含苞莲花,晶莹剔透,栖息在叶尖。
*
夜色笼罩了荒野,晚归的鸟雀飞远之后,四下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寒意愈重,却愈能使她全神贯注。她潜藏在草丛后,时刻留心着周围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七盏莲华的光芒在悄无声息地闪耀着,色彩从浅蓝变至了深紫。
果然没过多久,夜风中又有稚嫩清脆的声音唱着歌谣。
“稻田东,稻田西,春山娘娘来听戏;风不停,雨不止,春山娘娘息息怒……”惨淡的月光下,白白嫩嫩的娃娃们依旧喜笑颜开而来,最前方的铜铃也依旧在青竹梢头泠泠作响。
“一、二、三、四、五、六……”颜惜月透过草叶间隙,默默数着人数,竟比昨夜又多了一个。细看之下,原先跟在最后的那个行动木讷的孩子旁边,又增加了一个梳着丫髻的女童,一样地拍手唱歌,神情也很呆滞。
她悄悄朝前挪动,正待出手之际,却听铜铃一阵疾响。那举着青竹的领头娃娃忽然停下脚步,朝着大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奶声奶气道:“春山娘娘等不及了,怪我们走得太慢,再不把礼物送去,她可要生气了!”
“快走快走,娘娘发怒,我们遭殃!”小娃娃们叽叽喳喳乱跳,牵着手飞奔几步,顿化为数道灰影,直飞向幽暗前方。颜惜月飞身疾追,那群灰影好似发觉有人追踪,竟一下子分散逃窜。颜惜月早已认准了最前的那个,故此不管它如何钻林过河,始终都紧盯不放。
那灰影越行越快,如旋风般卷过沟壑,转眼间便投入黢黑密林。七盏莲华在空中遥遥跟随,颜惜月又追了一程,见灰影没入土丘之后不再出来,便纵身跃上树梢,伏在暗处观察四周情形。此处地形起伏不平,树木茂密,杂草丛生,其间又有河流蜿蜒缓行,映着那清冷月光,偶尔泛起点点水泡。
不多时,数道灰影自四面八方汇聚到此,落地即化为原先那群娃娃,却神色紧张,没了先前的愉悦。颜惜月正在诧异时,河流那头铃声回旋,有八名赤足黄衫的幼童踏着浅水,抬着软轿朝这边行来。
那软轿四角铜铃震颤,上有轻纱笼罩,中间一名丰肌杏目的绿衣美妇,虽神情慵懒地斜倚在湘妃竹椅上,目光之中却隐含寒意。
穿着红肚兜的娃娃们见了她,更是瑟缩在一起不敢吱声,倒是土丘后又钻出那个领头的娃娃,手中青竹一挥,板着脸道:“还不快给娘娘献上大礼?”
娃娃们如梦初醒,这才将后面那一男一女两个娃娃推出来,叽叽喳喳作揖道:“娘娘你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女娃娃已经找到了!”
春山娘娘支起腰身,抬手托着下颔,鲜红的指甲长而锋利。她审视了一番,嗤道:“呆头呆脑的,你们找来的是傻子吗?”
领头娃娃摆摆手,蹦跳着来到那两个孩子身前,青竹杖频频点头,铜铃不断发出响声。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好似听从了命令一般,竟笑逐颜开地跟着那铃声起舞,手牵手来到软轿前,叩拜道:“春山娘娘。”
春山娘娘俯身,用长长的指甲撩拨着孩童的脸颊,唇边这才露出笑意。“甚好,白白嫩嫩,眼神活泛。待我炼出他们的魂魄,剩下的身子就赏给你们吃了。”
众娃娃欢呼雀跃,春山娘娘玉手一挥,抬着轿子的孩童们齐齐转身。
颜惜月躲在树上看得真切,就在那一对孩童听着铃音迈步跟上之际,迅疾间弹指生风,七盏莲华便朝着春山娘娘那白皙的后颈疾飞而去。
蓝光四射,小娃娃们惊叫连连。
软轿上的春山娘娘倏然回头,朱唇一开,竟朝着莲华卷出足有两尺长的鲜红细舌。
*
猩红的细舌扑卷而来,莲华急速下沉才躲过一击。春山娘娘的长舌还待卷出,颜惜月已从树梢飞掠而下,长剑啸响,那软轿横杆当即断落。春山娘娘飞身而出,黄衫孩童们扑涌上来,却被她剑气扫荡,一个个震得倒滚出去,随即化为尘烟,凭空消失。
小娃娃们扔下那一男一女孩童顾自奔逃,七盏莲华似是惧怕那鲜红长舌,弃了春山娘娘朝着他们追去。而此时那春山娘娘自树间再度掠来,细长红舌骤然伸出,颜惜月恰好追击而上,见那猩红长舌扑面撩来,急忙仰身闪避。
木叶纷飞,红舌紧贴着她额头飞速掠过,颜惜月趁此机会挥出长剑。春山娘娘后退不及,舌尖生生被砍下一段,痛得她嘶声叫喊。眼见春山娘娘神情痛楚连连倒退,颜惜月念动金光咒,手中长剑隐隐震荡,便欲将她降服。
谁料这身材婀娜的美人嘶吼一声,转眼间就现出原形。
竟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蜥蜴。身长足有丈余,浑身碧绿,满是尖刺鳞甲,一双血红的眼睛瞪得老大。不等颜惜月出手,粗壮的四肢猛然蹬地,张开大嘴便扑了过来。
颜惜月身形急速后移,长剑自掌中盘旋飞出,带着漫天寒光直刺向蜥蜴利爪。那蜥蜴腿力惊人,竟避开一剑,长尾横扫而来。颜惜月攀着树枝凌空荡起,足尖猛地一扬,正踢中蜥蜴面部。
蜥蜴纵跃飞起,尖利的爪子一下子撕裂颜惜月小腿,鲜血顿时流注一地。她却咬牙借力纵出,抄起盘飞回来的长剑,反手就插|进了蜥蜴头顶。
寒光暴涨,巨大的蜥蜴在地上拼命翻滚,接连撞断几棵大树。颜惜月本已取下腰后的钧天宝镜,想要将蜥蜴元神收入,可余光一扫,却惊见那一对被迷魂术所惑的孩童还愣愣地站在林中,眼看倒掉的大树要向他们砸去,她急忙飞身去救。
大树轰然倒地,她拖着两个孩子从枝叶间钻出。那蜥蜴已然奄奄一息,倒在河流边垂死挣扎。
颜惜月松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朝那边走去,双指一抹钧天宝镜,镜面水波生纹。岂料此时林间忽然穿射出一道赤红光焰,飞至蜥蜴上方急速盘旋,本来还在扭动的蜥蜴顿时高昂头颅,也就在这刹那间,一点灵光自其体内幽然飞出,被那道赤红光焰顷刻吞灭。
那光焰竟抢先一步收了蜥蜴元神!
颜惜月大惊失色,扬剑直指密林,高声喝问:“是谁在林中作法?”
幽暗的树林中有人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看你的装束,莫非是洞宫山玉京宫门下?”
空折枝 第九章
说话间, 自晃动的树木后走出两个道士, 素衣黑巾, 背负长剑。前面的一人年纪略长, 面容瘦削, 双眼深邃。他打量了颜惜月几眼, 指尖微动, 那道赤红光焰便飞回他手,原是一张灵符。
“正是,不知两位道友来自何方宫观?”颜惜月心怀疑惑地问道。
那人却置若罔闻, 转手就将灵符交于身后的少年道士。颜惜月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抬手作势, “道长, 这蜥蜴妖怪是我击败的,请将它的元神交还给我, 我还要回山复命。”
那人扬唇一笑, 向少年道士道:“这倒奇怪, 有谁看到是她出手?分明是见我们收妖, 想来占个便宜吧!”
少年道士连连点头, “师兄说的一点没错, 我们辛辛苦苦搜寻遍山,终于降服此妖,没想到竟有人想不劳而获。这玉京宫的清阙真人也太没本事, 竟教出了这样的门人!”
颜惜月听得他居然这样说话, 长剑一震便挡在两人身前。
“非但抢我功劳,还敢对师尊出言不逊?!”她脸上稚气未尽,眉眼间却寒意森森,就连眉心那朵红梅亦好似染上了霜雪。
少年道士后退一步,那瘦削道士抬手,漫不经心道:“师弟莫怕,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朝我们动手。”
见他们如此有恃无恐,颜惜月又气又怒,霍然扬起剑尖,直指向那瘦削道士。“你们到底是何门派?”
“怎么,还真要比试比试?”瘦削道士浓眉一挑擎剑在手,耀出如火赤光,随即侧脸厉声道,“师弟,将朱雀灵符好生收起,切莫被她抢夺了去!”
“是!”少年道士应了一声,便将灵符收入袖中。
颜惜月忍无可忍,奋然出剑!
剑影如细丝银网,泼泼洒洒笼向那瘦削道士。他冷笑着袍袖震风,道道朱红灵符扑卷而出,飞在半空分化成无数火焰,尽朝着颜惜月攒射而去。她足踏枯树辗转挪移,剑光触处,火影暴涨,竟沿着寒凉剑身蔓延直上。
火舌狂舞间,眼前仿佛出现赤色巨蛇,怒睁圆目张开血口。
——幻像?!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她急速后掠,在烟雾中疾诵符咒。一声剑吟,寒光如注,她不顾半空飞火缭乱,持剑冲出。那瘦削道士双指一紧,手中赤剑应声刺出,直取颜惜月面门。
她以剑格挡,腰下却空出,在旁观战的少年道士见此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右手一扬便射出凌厉白光。
颜惜月已无暇分招,闪避间身形未定,对方的剑光又侵袭而至。
却在此时,后方满林树叶狂飞,如风雷滚动,席卷一切。数道金芒呼啸着自她头顶飞过,倏然缠向瘦削道士手中长剑。那道士脸色一变,左手拈诀右手凛然出剑,却见金芒肆意盘旋,猛然间汇聚成五爪蟠龙,口中红珠顿现,将那宝剑寒光尽数吸去。
一旁的少年道士急忙出剑相助,蟠龙霍然回首,红珠激射。他只觉强大光焰冲击而来,一下子倒跌进数丈外的水中,脸上尽是乌黑伤口。
瘦削道士情急之下连连出剑,无奈剑光已灭,被那蟠龙咆哮着一爪擒住,连人带剑猛力抛出,正撞在那死去的蜥蜴身上,沾了一身污血。
“何方妖物作祟?!”他撑起身子,哑着声音怒喊。
风吹叶落,金色蟠龙低吟着飞至颜惜月近旁。她正在惊诧,光华流转间,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忽然站在了她身前。那蟠龙绕着他盘飞一圈,便化作五把金色短剑,倏然飞回他的背后。
他背对着颜惜月,没有与她说话,只慢慢朝前一步,朝着对方沉声道:“把蜥蜴的元神还给她。”
*
瘦削道士唇角抽动几下,死死盯着夙渊,忽而冷笑起来。
“竟敢在此威胁本道爷?”他抓过掉在血泊中的宝剑,重重喘了几口气,“没想到玉京宫的人还会偷袭,简直是无耻之极!”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颜惜月越过夙渊就想往前去,却被他抬臂拦住。
“何必废话?”他冷冷睨了道士一眼,右掌凭空一抓,满地落叶忽然簌簌颤动。那道士察觉不妙想要逃离,却觉双足一沉,根本无法举步。低头一看,原本坚实的泥土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泥沼,无数棵碧绿的藤蔓自泥水中钻出,如蟒蛇般自他双腿直缠至腰间。
他惊慌挣扎,但越是发力,藤蔓越是纠缠入骨,转瞬间就将他半个身子拖拽进泥潭。
“云松师兄!”少年道士骇然,跌跌撞撞奔来,眼见泥水不断涌动,已经没到了他那师兄的心口。而此时藤蔓越发粗壮,枝叶间更是生出朵朵花苞,瘦削道士浑身发冷,嘶喊着挥剑去砍,谁料那嫣红花苞骤然绽开,里面竟是森森利齿,顿时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云松不禁惨叫,少年道士吓得面无人色,焦急喊道:“我把那元神交还,快将我师兄放了!”
夙渊冷哂:“口气倒还是狂妄。”
藤蔓已将云松咽喉死死缠住,少年道士无计可施,只得取出那张朱色灵符,哭丧着脸道:“请上仙饶命!小道们再也不敢抢夺妖物元神了!”
颜惜月贴近夙渊身边,小声道:“不要真的害他性命。”
夙渊一抬手,那张灵符便悠悠飞来,飘到颜惜月身前。她默念心诀,钧天宝镜的镜面变幻千万,如湖水一波一波荡出清涟。忽一瞬间华光璀璨,宝镜自行浮起,那灵符中有一点红光若隐若现,最终挣脱束缚,被宝镜缓缓吸入。
失去了法力的朱雀灵符迅速枯萎,碎成灰烬飘然散去。
与此同时,已将云松缠得半死的碧绿藤蔓倏然消失,地面上亦恢复原样,仍是落叶纷杂,竟不见半点泥水。
可云松却早已瘫倒在地,脸色发白,半天站不起来。
夙渊负手藐视,“不是擅使幻术吗?竟连这景象是真是假都看不出。如此修行还敢说来降妖除魔,真正可笑。”
“你,你在道爷面前使诈,看我不……”云松还待嘴硬,少年道士赶忙与他附耳低语,随后将他扶起。云松瞥了瞥夙渊与颜惜月,哼了一声,这才悻悻然踉跄离去。
*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远去,颜惜月才从那光怪陆离的景象中回过神来。抬头望了望静默在旁的夙渊,原是想要感谢,但想起自己先前对他说过的气话,又尴尬万分。
两人一时都没开口,昏暗之中,却有点点蓝光从远处飞来。颜惜月见了,不由又气恼:“小七,关键时候你跑哪里去了?!真是贪生怕死!”
七盏莲华委屈至极,嘤嘤道:“人家胆小……”
“以前跟着灵霈师兄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颜惜月低声嘀咕,又皱起秀眉。之前听那道士说到朱雀灵符,如今想来这两人莫非是太符观弟子?
这太符观亦是修仙门派中的翘楚,但隶属北派,向来以炼心炼性为始基,与南派的玉京宫并非同类。加之前代观主与颜惜月的师祖曾因除妖之事有过嫌隙,两派之间就更少来往。倘若刚才那两人正是太符观弟子,只怕不会就此罢休……
她正在思忖,七盏莲华却又转回来时方向,忽闪忽闪地飞去,像是要带她去寻找什么。颜惜月心中疑惑,跟着它走了几步又想起那先前救下的孩子,回头看时,却见夙渊背后金光飞出,如细索般绕着他们一圈又一圈,很快那两个孩子就已消失无踪。
“你把他们怎么了?”颜惜月惊愕道。
“送回城了,你不是也想着这样做?”夙渊一边说,一边随着莲华慢慢走。
她惊讶于夙渊竟好似能看透她的心思,忽担心道:“但我看他们痴痴呆呆的,不知道能不能恢复……”
“魂魄还完整,应该只是被幻术迷了心神,妖物已死,他们自然会渐渐复原……”他说着,感觉到颜惜月没有跟上,便回过身望了一眼。
她正咬着牙撑住身旁大树。
刚才被那巨型蜥蜴狠狠抓伤了左侧小腿,后来又奋力打斗,倒是忘记了伤痛。如今一旦放松下来,这伤口撕扯得厉害,她弯腰一摸,满手是血。
她抹了抹额上冷汗,瘸着腿才迈步,却听夙渊说道:“等一下。”
颜惜月愣了愣,抬头看他。参天的枝叶遮挡了月色,他等了一会儿,见她怔怔站着不动,便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边,随后蹲了下去。
“你干嘛……”颜惜月话还没说完,夙渊已经伸出了手,轻触了她伤口一下。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倚着树干坐在了荒草丛中。他却依然沉默不言,屈膝半跪于地,右手覆在她伤处上方,仅有寸余的距离。
雾气飘渺如轻纱,一粒粒的澄澈水滴宛如明珠,绕着她的数道伤口缓缓浮动。这些水滴虽未碰到伤处,但一丝丝清冷渗入肌肤,就好像使得那痛感也凝结了一般。
天上行云缓缓,枝叶间疏落月华,寂静之中,她颇为忐忑。但夙渊却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只是静静地半跪着,低着眉眼,专心致志地为她疗伤。
看着他的侧颜,颜惜月的心跳忽忽慢了几拍,随即又连跳了几下。
自有完整记忆以来,除了灵霈师兄,很少有人会如此温柔相待。
然而就在昨夜,她还冷着脸面地将夙渊赶走,说再也不想见到他。
夜风浮起晶莹水珠,颜惜月垂下眼帘,心中的感觉难以言说。似是有风微动,缭绕起霭霭云烟,轻轻拂过眉睫,却又转瞬不见。
空折枝 第十章
沿河流上行了许久, 她终于在莲华的指引下找到了一个深凹的洞穴。洞口狭小, 望进去一片漆黑。夙渊抬手, 穆棱东珠灼灼生光, 宛如绯红明烛。
借着这光亮, 颜惜月看到里面横七竖八倒毙着小兽的尸体, 皆是黄色皮毛, 身子瘦长,拖着细细的尾巴。
她小心翼翼地踢了踢,“黄鼬?”
夙渊却不回应, 只是看着它们,像是从未见过一样。她数了数黄鼬尸体的个数,回头问莲华:“这就是那群小娃娃?”
莲华上下浮动表示正确, 不等颜惜月再问, 很快地飞入了洞穴深处。她与夙渊紧随其后,在最深处的圆洞内, 竟发现还有两个男娃, 都只有四五岁大小, 站在阴暗的角落, 神情呆滞。
颜惜月上前摸了摸他们的脸颊, 柔声道:“妖怪已经被打死了, 送你们回家可好?”
两个孩子却一言不发地瞪着前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们也是被幻术迷惑了神志?”她蹙眉回头问道。
夙渊静静地站在那儿,背后五把光剑依旧徐徐浮动, 光华由浅入深, 忽而一亮,随即又黯淡了几分。
他摇了摇头,望着孩子道:“没有用了。”
“怎么……”颜惜月心头一紧。他走过来,身后光华曳动,“他们的三魂七魄如今只剩主掌寿命的生魂,因此等同于两具无知无觉的躯壳。”
颜惜月想起春山娘娘之前说过的炼魂之事,再看看两个面无表情的孩子,焦急道:“那怎么办?其余魂魄找不回来,这两个孩子就只能这样木呆呆的活着了吗?”说话间,又取下腰畔悬着的钧天镜,双指一点镜面,便默念心诀。
“做什么?”夙渊皱眉。
镜面微起涟漪,颜惜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头也不抬地道:“那妖物用童男童女来炼魂提升修为,我将她的元神放出来,还回孩子魂魄。”
夙渊却一下子按住镜面,“她既然已将魂魄炼出,便已经与她自己的元神融为一体。你就算将其放出,难道要把蜥蜴的魂魄一分为二给这两个孩子?到时候他们成了半人半妖,根本不会恢复原状。”
颜惜月心底一沉,无力地倚在洞壁间,望着两个没有了知觉的孩子发怔。
夙渊略一思索,慢慢抬起右手,背后光剑随之上升。颜惜月忽然回过神来,惊愕发问:“你想干什么?”
他微微侧过脸,“既然已经形同僵尸,不如就此了断,以免……”
“你怎么能杀了他们?!”颜惜月骇然,一把抓住身旁孩子的小手,举得高高的,“他还在呼吸,活生生地站着!我们本是来除妖救人的,怎能就这样取他们性命?!”
“除了呼吸,他们还剩什么?”夙渊反问,“无知无觉地活下去,难道就比重新轮回要好?”
“……可是,这不该由你我做主……”她内心异常痛苦,颓然低下了头。
*
她最终还是将这两个男童带回了城里。
先前的那一对童男童女正是薛员外的孙子与那穷苦妇人的女儿阿巧,两人出现在街上后,马上就被惊讶的人们送回了家中。如今颜惜月带着另外两个孩子回城,立即引来众人围观,过不多时,孩子的家人们闻讯飞奔而来,抱着两个男童悲喜交加。
围观的人们纷纷感谢她出手相助,她自觉有愧,神情黯淡。
很快,男童们的家人发觉了孩子的异常,不停地唤着他们的小名,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有母亲焦急哭问这是怎么回事,她却不忍说出真相,犹豫许久才道:“被妖物迷惑了心神,所以认不得亲人了……”
“哦哦,刚才阿巧也是这样,但回到家不久就认出她爹娘了!不要紧,不要紧!”“是啊,回去给他抓点药,安安神就没事了。”热心的街坊在边上劝慰。那两个孩子的家人这才略微放下心里石头,朝着颜惜月千恩万谢。
看着孩子母亲的泪眼,又听着周围人的赞誉,她简直心如刀割,勉强应了几声,便挤出人群。
想想又不放心,忍不住回头道:“若是今后还有异常,带孩子们来洞宫山玉京宫,我再请师尊想办法救治。”
除了做父母的再度道谢,其他人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顾着逗引两个孩子开口。
朝阳初升,街市渐渐热闹起来。她情绪低落地踽踽而行,在街角处看到了静默等候的夙渊。
颜惜月没有说话,依旧低着头往前走,他就慢慢地跟在她身后。
直至出了城门,面对绵延向远方的道路,她才怔然站住,仿佛不知该往哪里去。
晴云飘渺,秋阳的光芒落在眼里,格外刺目。刚才那两户人家抱着孩子又喜又悲的面容,始终留在她心里,难以挥去。
她黯然,眼睫湿润,沾上星星点点的晶莹。
“你还在怪我之前的举动?”夙渊的话音带着几分犹豫。
颜惜月摇摇头,深深呼吸了一下,哑声道:“其实现在……我也不知道将那两个孩子还给家人,到底对不对……也许他们这辈子都不能恢复正常,就像行尸走肉一般……我真想帮他们,可是,丢失的魂魄又怎么找的回来?”
她第一次感到无助,原来世上还有许多事是再厉害的法术都难以弥补的。
夙渊静默片刻,道:“你的师尊,会移魂之术?”
她怔了怔,苦涩道:“那是禁术,任何人不得随意修习。我只是,想让孩子的父母发现真相后不至于太过绝望,也或许师尊能有别的办法帮助他们……”说到此,她声音越加低落,含在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夙渊走到她身前,这才发觉了她的异样。
“这是……”他迟疑着抬手,拂过她脸颊,指间沾了她温热的泪水。
她一惊,侧过脸去,他却看着那滴泪水从指间缓缓滑落,“这就是眼泪?要怎样才会流出来?”
颜惜月自觉有些难堪,低声道:“自然是伤心的时候。你周围难道没人掉过泪水,怎么连这也不懂?”
夙渊遥望着天际浮云,似是认真地想了想,隔了片刻才道:“果真没见过,我不懂什么叫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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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许多天,颜惜月都郁郁寡欢,就连七盏莲华变幻出各种姿态,都没法吸引她的目光。
夙渊却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边。
其时他们已经到了彭蠡最南端,浩瀚万顷的水泽分岔出众多河流湖泊,青岚湖便如澄澈碧玉般铺陈于苍莽秋色之中。迎风站在湖畔,远处山抹微云,峰岭绵延,青山金叶落影水面,摇幻出无穷绚丽。
她觉得累了,便坐在了湖边,身后是层层如雪的芦苇,在风里轻轻起伏。
平静的水面微起涟漪,有锦鳞鱼儿吐着水泡游过,画出道道波痕。颜惜月抱着双膝出了一会儿神,夙渊亦坐在了不远处的石头上,侧颜被苇丛掩映。
莲华灵巧如蝴蝶,忽高忽低地绕着她盘飞,待她侧过脸来看,便曳出长长的蓝影,往夙渊那边飞去。
“……夙渊。”她犹豫着叫了他一声,他闻声望来,颜惜月才又道:“这些天莲华好像一直寻不到什么妖气……那条黑蛇不会是在骗你吧?”
他摇了摇头,“不管是真是假,我也只能先在彭蠡泽以南寻找。奉翼修为不浅,身上的妖气应该也能隐藏大半,因此我才需要借助七盏莲华探寻它的下落。”
“你说的奉翼,比之前的那个春山娘娘要厉害很多?”
“那是自然。”夙渊的眼神中带些不屑,“那蜥蜴最多不过五百年修为,但一百多年前幽霞向我提及奉翼时,就说他法力高深,足以幻化千般了。”
颜惜月摸了摸微冷的脸颊,脑子还是有点乱。“幽霞到底是你什么人?”
夙渊侧过脸来,微微蹙眉,似乎这问题让他很难解答。过了片刻,他才迟疑道:“很久以前我独自守在无涯,幽霞经过那里的时候,会告诉我外面的天地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