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一大早醒来,秦昭只觉得屋里冷得厉害,钻出被窝便连打了几个喷嚏:“琥珀姐,快把我的衣服拿来,冷死了!”
  
  大丫鬟琥珀急忙走了进来,把熏笼上烤着的衣服递给秦昭:“大姑娘赶紧穿上,可别冻着了!”
  
  秦昭迅速地收拾好自己,想了想,又把已经穿好的外衫脱了下来:“换件素净的。”
  
  绿萝道:“姑娘已经出了孝,再穿那些素净的,有些忌讳呢。”
  
  秦昭叹道:“大伯母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过来了呢,万一正撞上我穿的花花绿绿的,多不好。”其实来客人的话自然要换衣服见客,哪里就撞得上,秦昭这么说,其实也是体贴她父亲的心情。
  
  去年春夏之交,西蛮人突袭大郑,只用了两天便攻下了云中府等数个郡县,烧杀抢掠了一番,大郑平民或许还能逃过一死,但是那些住豪宅穿绫罗的西北世家大族几乎被杀了个精光抢了个干净。七月份的时候,秦节得到了切实的消息:他的亲哥哥连同三个侄儿全部遇难,只有之前带了女儿侄女上山拜佛的秦大奶奶这几个人逃过一劫。
  
  消息传来,秦节当场便晕了过去,他自幼失怙,跟哥哥秦茂一起被祖父母养大,前些年,两位老人家相继去世,紧接着秦节的夫人林氏也因为难产而死,秦节考中进士十四年,期间跑回家守孝守了三次,如今一儿一女渐渐长大,女儿秦昭活泼可爱,从小病弱的儿子这几年身体也好多了,秦节好不容易松了口气,谁知道噩耗传来,自己的老家所有亲人被一勺烩,尤其是其中还包括他的亲哥哥父子四个,心中悲苦可想而知。
  
  北面死的人太多,以至于皇帝专门下了令,凡是家在北方,有亲人去世的官员,去世亲人亲疏远近,可以适当休息几天,但不得因此辞职请假,也不挨个下达夺情的旨意了,统一通告一声,大家都穿着素服办公就行了: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本来就是北方出事儿,若是再有一大批出身北地,熟悉北方情况的官员因为爹妈死了而跑去丁忧,那仗也不用打了,大家都等死吧!那段时间爹妈老婆孩子全死在家乡的官员都要硬着头皮继续上班呢,而像秦节这样子只是死了亲戚的,当然更没理由休息太久,所以尽管秦节的一个亲哥哥三个正经侄儿还有三个叔叔两个姑姑四个舅舅十几个堂兄弟表兄弟堂兄妹表兄妹还有数不清的远一点的侄儿侄女外甥们被这场战争夺走了性命,他也只能压下心头的悲愤,只在家里哭了几场,随即便老老实实穿上官服去上班--死了哥哥的,连穿着素服去上班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老实穿官服。
  
  秦昭想到父亲,心情抑郁,不过她一向是个开朗的的姑娘,很快便想起了别的事情:“琥珀姐,那个院子收拾好了么?我昨天去看的时候,好像里头的铺盖还没准备好。”
  
  琥珀微微一笑:“前两天就让人去铺子订做了,估计这一两天便能送来了。”
  
  秦昭点点头,坐到镜子跟前让琥珀给她梳头发,忍不住又问:“琥珀姐姐,大伯母她们什么时候能到啊?”
  
  琥珀一边给她梳头发一遍回答道:“谁知道呢,老爷一得到大奶奶她们逃过一劫的消息便使人去接了,这都过去三个月了,想来至多半个月,也就该接回来了!”
  
  秦昭叹气:“唉,最近可真不顺,穆叔叔去接大伯母,两个月都没个消息,洪管事去接连大哥,也是一去一个月没个消息……真是闹心。”
  
  琥珀轻声劝道:“朔州离这里足足有三千里,虽然可以走运河,可是旱路也有进千里地呢!便是一路通畅,来回也要就要两个月,谁能保证就没什么琐碎的事情要做呢?连大人家里的事儿也是这样,您想啊,连大人跟连夫人都不在了,那位连小郎便是肯过来,也总要把家里的事情处理一下吧?破家值万贯,哪里就能说走就走了。穆先生跟洪管事是个妥当的人,姑娘就不要着急了。”
  
  秦昭点点头:“听姐姐这么一说这么说,心里好受多了。”
  
  琥珀叹气:“大姑娘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秦昭不再纠缠这个问题,扭头又问一旁正在做针线的琉璃:“琉璃姐姐,你这几天怎么这么勤快?不是最讨厌做针线么?”
  
  琉璃嘴角抽了抽:“大姑娘,我只是懒得给自己做针线罢了,你的东西,我不做谁做啊?难道你指望琥珀给你做么?她这阵子都忙死了。”
  
  秦昭笑道:“外头的绣房有的是绣娘,你陪陪我们说话嘛!”
  
  琥珀头大道:“我的大姑娘啊,我可怎么说你才好,自己不喜欢做针线也就罢了,丫头们做点针线你都要管!”
  
  琉璃也一脸纠结:“难不成我要到外面铺子给知府千金的姑娘买荷包买帕子,说出去笑掉人的大牙啊!”
  
  秦昭哼了一声:“有什么好笑的嘛,有几家的闺秀什么都不干光做针线啊!明摆着都是别人给做的,干嘛不让绣娘们赚这份钱?死要面子不到外面买,非要自己家的丫鬟绣,生怕被人说女工不好,我就纳闷了,谁规定姑娘家的小东西非要自己做了?”
  
  琉璃苦笑:“大姑娘,这话在家里说说就是了,到外面可别这么说了。”
  
  秦昭嗯了一声,看看镜子里自己脑袋两边的垂挂髻,不禁抱怨道:“怎么又梳成这样啊?前阵子看到文妹妹,她比我小三个月呢,头发也没梳成这小孩子的样子啊!”
  
  琥珀面无表情地看看秦昭头上的那两小团头发,呲牙道:“姑娘,您觉得您的头发能梳成双鬟么?或者您准备十二岁就带义髻?”
  
  秦昭顿时泪了:“为什么我长得一点都不像阿娘啊!我不是被捡来的吧?”
  
  琉璃忍不住吐槽道:“我觉得您长得很像夫人,主要的问题是看起来像八岁!”
  
  秦昭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毛绒绒的,个子瘦瘦小小的,垂在脸颊两侧的两挂头发也十分的细小,想起来前阵子父亲同事们家里的女孩子过来作客,比她小的女孩子都比她高一截,顿时十分丧气:“再这么下去,阿明都要比我高了。”
  
  秦昭收拾好自己,就跑去找父亲,结果到了父亲的院子一看,父亲秦节居然不在,弟弟也不在,问了父亲身边的大丫鬟紫鸢,才知道他去前衙加班了。
  
  秦昭想到弟弟还在父亲身边,怕他给父亲捣乱,便叫上琥珀,准备去前衙看看,顺便把弟弟接回来。
  
  琥珀有点不赞同:“大姑娘,前衙是老爷办公的地方,您这么过去怕是不合适。”
  
  秦昭笑道:“平时肯定是不合适的,可今天是休沐日啊,连弟弟都过去了,我过去看看有什么,再说我又不是没去过。”秦节确实带着秦昭到前衙去过。秦节觉得自己妻子不在了,平日里女儿闷在家里也就罢了,总不能谁都不认识吧?别的不说,她上个街荷包里的银子被偷了,好歹能立刻把正在巡查的捕头叫来忙帮不是?其实说穿了就是秦昭还小,所以秦节不太限制她就是了。
  
  琥珀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见秦昭坚持要过去,便跟着她朝前头走去。
  
  走到前衙后宅之间小门处,琥珀跟守门的打了声招呼,陪着秦昭走向秦节办公的地方。
  
  过了细长的夹道,秦昭来到了前衙,一眼便看到院子里有几个穿着皂衣的公人,正在院子里围成一团不知道在说什么,有人发现秦昭过来,停下说话,几个人都扭头过来,便有一个中年公人带头笑着打招呼:“大姑娘好!”
  
  秦昭认得这是衙门里头办差的刘捕头,也回了个礼:“刘叔好!”
  
  刘捕头咳了一声:“不敢当……”
  
  秦昭差点被他的回话给逗的笑出来,忍不住问道:“今天不是休沐日么?刘叔怎么跑来当差了?”
  
  刘捕头苦着脸道:“周通判上个月回乡奔丧了,新任通判走到半路上晕船晕的厉害,又拐回去了,据说已经求了吏部,给他另派了个不用坐船走的工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派来新的通判。如今衙门里攒了一堆的案子,秦大人看不下去了,说再这样下去要乱套了,就把这个月的案卷都调来审。消息不知道怎么着传出去了,结果一大帮子知道通判请假不能审案,所以一直忍着没告状的百姓一股脑全都过来告状了!这些人哪里知道什么休沐日啊……直接就跑来敲登闻鼓,简直岂有此理。”
  
  秦昭囧囧有神,虽然她不太懂官面上的事儿,也知道因为晕船什么的换工作这实在太搞笑了,不过这个问题轮不到她吐槽,她能吐槽的只有眼前的东西,小姑娘指着大门道:“刘叔,这个也叫登闻鼓?我以为只有阙门外头的那个鼓才能叫登闻鼓啊!”
  
  刘捕头咳嗽了一声:“这不听着气派么!别说咱们这儿,下头的县衙捕快都管自己的鼓叫登闻鼓呢。”
  
  秦昭装模作样地说:“逾越!”
  
  刘捕头哭笑不得:“哎呦大姑娘,您别逗我了,我还管西门外头的屯兵校尉叫将军呢!这不就是好个面子么?行了,我不耽误您的正事儿了,知府大人在西厢房查案卷,小郎君在东厢房看书呢,您去忙吧。”
  
  秦昭心说,我哪有什么正事儿,你嫌弃我耽误你的时间才是真的吧?怪不得爹爹说刘捕头最滑头,一点都没错!她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老老实实地跟刘捕头道别,一溜烟地跑去西厢房。 正文 第二章   秦昭一进门,便正看到两个恶贯满盈的县令正苦着脸查资料。
  
  所谓作恶多端附郭省城,十恶不赦附郭京师,这话传了好多个朝代;而本朝又加了一句:恶贯满盈附郭江宁。秦昭见到的这两位县令,便是全大郑最倒霉的上辈子恶贯满盈的附郭江宁的两位县令了。
  
  附郭是很苦逼的事儿,别看有人说什么县令是七品芝麻官,这说法不能说没道理吧,但绝对是很狭义的:对于小老百姓而言,“破家县令,灭门刺史”这个说法绝对不是开玩笑的。县令什么时候是芝麻官?广义上来说呢,是跟朝廷大员比,而其中比较狭义的一个解释呢,就有当他们作为附郭县令的时候。
  
  所谓附郭,那就是县衙与州、府、省等上级政府机构治所设置在同一个城池里的时候。比如苏州府城有元和、长洲、吴县三县附郭,这三个苦逼县令的县衙就在苏州城里头,想当破家县令?表开玩笑了!连归自己管的县城都没有好吧,三个县令分管苏州的三个城区,平日里在大BOSS苏州知府底下蹲着,头上还有同知,通判等等等等……这县令做的,别说破家灭门了,晚饭杀只鸡,搞不好第二天都会有上司问:“听说你家娘子油焖鸡做的不错,什么时候请我吃顿饭?”所以人们才说,上辈子作恶多端,这辈子才被罚了做附郭县令。
  
  当然,这种附郭府城还不算最惨,最惨的是附郭京城,比如祥符县的县令还有浚仪县县令,这个俩倒霉县令附郭京师开封。当然,倒霉中的倒霉还属祥符县县令,他自己的县衙在开封城里头也就罢了,位置尤其奇葩,旁边是京兆尹的办公处,对面是大理寺。片区里来个击鼓鸣冤的都要哆嗦一下,为毛哆嗦?我勒个去这种李太师的大堂哥告白丞相的小老婆的弟弟打了他的二侄子这种事儿是他一个七品县令管的么?五品满地走,六品多如狗,这祥符县的七品县令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在这么个鬼地方(喂天子脚下啊)负责居民日常事务!这位置那是分分钟得罪人,一不小心就要被罢官,运气再糟糕点儿,啥都没做就被砍了脑袋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比如二十年前楚王作乱,楚王藏兵的那个片区正属于祥符县县令管辖,更倒霉的是有两个皇子的住所也在祥符县,辖区,楚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两个侄儿砍了,等他被皇帝摁死,事后追究,倒霉催的祥符县县令辖区内出现谋逆,还死了俩皇子,这罪过能赦么?别扯了!祥符县县令就这么顺利成章地被砍了脑袋。这位县令冤枉死了,我了个大擦,一个王爷想逼宫,这玩意是我一个七品官管得了的么?但有啥办法,他任内出了这种事儿,不砍死他砍死谁,淑妃跟惠妃死了儿子,哭都要把皇帝哭疯了,楚王已经被当场射杀没法再撒气了,这个倒霉催的县令被砍头那是正常的,连他的上司京兆尹都丢官罢职了呢,事关谋逆大事,根本没道理可讲。
  
  所以说上辈子十恶不赦这辈子才附郭京师,这真是一点都不夸张,摊上这个官位,对许多人来讲真不如直接辞官回家呆着,总比掉脑袋强。
  
  话说回来,按级别江宁府附郭的上元县,江宁县这俩县令不该是作恶多端么?怎么是恶贯满盈呢?这听起来虽然比十恶不赦差点,但比作恶多端高级多了啊(喂)!
  
  上元县,江宁县附郭江宁府,这俩县令原本确实应该是作恶多端的级别,这两个县的县令就跟所有的附郭县一样,并没有自己的县城,只有各自的县衙,分别管辖江宁府的东西两区。更倒霉的是,本朝开过没多久,江宁便闹了一场乱子,因为水灾,流民造反,占领了江宁,上元县衙江宁县衙全都被烧了,等到反民被镇压下去,新来的知府带着一干下属过来一看,哎呀两个县令没县衙?那就现在我这里办公吧!正好大乱初定,大家伙儿凑一起工作比较有安全感,再后来,那知府觉得这么办公实在方便,还非常节省开支,省去了不少冗余人缘,就上报了说我们这儿一个城里要俩县衙太浪费了,大家都跟着我办公就挺好。更神奇的是,当时的皇帝不知道那天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就把这么个明显违反规定的申请给批准了!两个县衙的废墟就这样被推平了,原址一个成了书院,一个盖了仓库仓库。
  
  所以大家才说附郭江宁是恶贯满盈,整个大郑只有这两个倒霉县令连自己的独立办公场所都没有,天天跟顶头上司混一起。连最苦逼的祥符县县令,浚仪这两个京师附郭县的县令,也没混到他们这个份上,到处都是得罪不起的人也就罢了,还忒玛跟顶头上司在一个地方办公。
  
  当然,尽管在一个院子办公,不过他们俩还是有自己的办公室的。可是今天是加班啊。既然都是加班,也不用担心下头有什么惯例性的工作汇报,大家都是为着你过一个目的加班的,索性就凑一起,商量事情也比较方便,当然,真正觉得方便的人,恐怕也只有江宁最大的BOSS,江宁知府秦节。
  
  秦昭没想到居然连这里都这么多人,门口的桌边坐着俩县令,屋里还有几个办事人员站在书架跟前整理资料。她的父亲则坐在正中央的大桌子上皱着眉毛看案卷,这会儿她也觉得不好意思了,跟秦节问了好,然后又同两位县令打招呼:“柏伯伯,薄伯伯好。”她不打招呼还好,一打招呼,两个县令的脸色更苦逼了。他们俩的姓发音本来就一样,平日里也就罢了,要是赶上别人叫伯伯,那简直是没法形容的纠结。两个拥有发音相同的奇怪姓氏的倒霉家伙苦逼地凑到了一起,然后沦落到最苦逼的地方做附郭县令……人生之灰暗莫过如此,不过每每看到对方总会有点安慰:总算有人跟我一样倒霉。
  
  上元县令姓薄,江宁县令姓柏,两两个人都四十出头了,故而秦昭叫他们伯伯。这两人其实挺喜欢秦昭的,这么小的小姑娘(看起来才七八岁= =+),记性极好,说起来这才是第二次见面,上次见面,还是秦节三个月前刚到江宁的时候,众人在城外迎接秦节,进了府衙后,秦节把一双儿女给这些同僚下属介绍了一圈,就只扫了那么一眼罢了,想不到时隔三个月,这孩子居然还记得他们两个--他们俩今天因为是休沐日,并没有穿官府,可见秦昭是当真记住了他们的长相身份。
  
  柏知县为人圆滑些,见秦昭这般,便也笑眯眯地跟她说了几句话,问她可上了学,学了什么,然后便对秦节夸道:“难怪使君要把令千金当做男孩子教养,果然聪慧非常。”
  
  秦节对自己的女儿自然是得意得很,但脸上却还是淡淡地,只笑道:“莫夸她,简直要上了天呢!”说着想起来一件事儿:“对了,宁远,镇中,不知道你们家里是怎么教女儿的?是请了先生在家读书,还是去女学?我家里请的那位先生年纪大了,这次我到江宁就任,他能跟着过来就已经很辛苦了,四书五经也就罢了,琴棋书画之类的太难为老人家了。”
  
  薄知县名镇,字镇中;柏知县名安,字宁远,两人见听秦节问起这个,面面相觑,薄镇中首先苦笑道:“仲德兄有所不知,我家只有一个女儿,我没中举的时候就已经嫁人了。我家贫,那会儿供我一个读书便已经相当不易,哪里还有心思让女孩子念书?琴棋书画就更别提了,只是自己有空的时候教她认了些字罢了!”
  
  柏宁远也很郁闷:“内子一口气给我生了七个女儿,都凑足七仙女了……光给她们攒嫁妆就要了我的老命了,哪里还敢送她们上学?春华女学一年十两银子,江宁学馆一年十五两!再加上平日里的笔墨纸张,上学的车马费用,每个人一年起码要再掏一二十的,我七个女儿,全送去女学,我们全家也得喝西北风了,倒不如省下钱来,多给她们置办点嫁妆。反正她们的娘也读过书,平日里教她们认几个字也就是了。”柏宁远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这方面,我们在外做官的,倒不比本地那些聚族而居的书香世家方便,这些人家往往自己族里办了族学。男孩子女孩子都有专人教养。府里那两所女学,书香门第的孩子不怎么去的……仲德兄还是给令爱再请个先生吧!莫要琢磨女学的事儿了,这儿的女学跟开封的不是一回事儿。”
  
  秦节一听,大家伙都过得如此苦逼,他再说这个就没意思了,只得笑笑便不再提了。因为要忙公务,便打发女儿到西厢房陪儿子玩儿。
   正文 第三章   秦明今年四岁,秦昭的母亲就是生秦明的时候难产死了的,死前拽了秦节的手,直说万不要因为自己因这孩子死了,便迁怒于孩子,她挣了命才生出这个孩子,望丈夫一定要好好待他。
  
  秦节应下了妻子,此后的几年果然像他答应的那样,把儿子完全养在了自己身边,一开始由奶妈带着。等孩子断了奶,索性就放到了自己的屋子里,除去上班的时间,走到哪里便把儿子带到哪里。倒不是他不爱自己的女儿,只是男女有别,女儿哪里能像儿子似的塞到自己房间里啊!
  
  秦昭对这个弟弟是很喜欢,只是她脾气跳脱,总忍不住逗一逗弟弟,久而久之,秦明便最怕这个姐姐了,当然,怕也是相对他爹爹而言,他最喜欢的也是姐姐。所以秦昭一进门,便见秦明扑上前来:“阿姊阿姊,我就估计这你快过来了!我都快闷死了,咱们去外面玩好不好?”
  
  秦昭摇摇头:“不行,你得把今天的功课做完了。”
  
  秦明恳求道:“我已经背了一页三字经,另一页下午背好不好?”
  
  秦昭看看桌子上那本斗大字的三字经,不禁十分头大:“一页才八句,你也好意思拖到下午去!”
  
  秦明道:“可我才四岁,书看多了眼睛会变坏!”
  
  秦昭又一次看看再看看桌上那本三字经上斗大的字,还有顺着明瓦窗户透进来的明亮光线,越发头大,可还是抵不住弟弟亮晶晶的眼睛,退败了:“好吧,咱们到外头玩一会儿,只能一会儿啊!上午必须把另一页背完,不然你下午一觉睡到天黑,还学什么啊!”
  
  秦昭跟着父亲来到江宁刚刚两个月,教她的先生因为要安排家里的事情,所以并没有直接跟来,秦节新上任,忙的要死,也顾不得管儿女的学习问题,所以这阵子秦昭跟秦明处于放羊状态。幸好秦昭年纪大些,每天自己念书还不算,还尽量教弟弟一些东西,这才不至于让秦明玩疯了。尽管如此,秦明也还是会各种钻漏子不看书,他毕竟年纪小,说是四岁,可其实是在三年零一个月前出生的,这么大的孩子,有几个乐意整天背书的?所以秦节也没多管,反正女儿有这个心思教弟弟,当弟弟的居然也能耐下心完成姐姐每天安排的功课,他这个当父亲的已经很满意了。大概也只有秦昭这个做姐姐的急的不行,总怕自己做的不好,让弟弟荒废了————她自己才十二岁,哪里知道正常的这么大的孩子本来就是天天玩的。
  
  陪着弟弟在院子里上蹿下跳了一会儿,秦昭哄着弟弟回房间,正好秦节的书童明理忙完了手上的活儿,便把教秦明的事儿接过来,让秦昭自己看书去。秦昭松了口气,从书架上翻出本游记看了起来。
  
  秦昭安安静静地读书,正读着,秦节进来了,看女儿儿子都在老实看书,便笑道:“难得你们都这么安静。”
  
  秦昭看看弟弟:“你不是不喜欢看书么?我一教你你就不耐烦。”
  
  秦明奶声奶气地说:“明理哥哥教的仔细。”
  
  秦节便取笑秦昭:“看看,整天毛毛糙糙地,被弟弟嫌弃了吧!”
  
  秦昭嗤道:“哼,看我一个时辰不理他,他就得哭着闹着要跟我玩了。”
  
  明理见秦节过来了,便赶紧给秦明收拾东西,几个人一起朝后宅走去。秦昭看到父亲,本来是很开心的,却忽然想到刚才在东厢房两个县令说的话来,便有些闷闷不乐
  
  秦节看她似乎有心事,便笑道:“阿昭可是怪爹爹今天没陪你?要不然,我明天早点回来,带你去街上逛逛?”
  
  秦昭摇摇头:“还是等爹爹忙罢了这阵子吧!爹,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秦节笑问道:“哦,女儿想了什么问题?”
  
  秦昭便低下头开始想这个问题都到了秦节的外书房跟前了,她才勉强组织好语言:“刚才,我听柏伯伯说,他为了给女儿多攒些嫁妆,而不让她们上学。我就想了,不上学,不看书,整天做针线什么的,那日子该有多无趣?为了攒下些日后用的嫁妆,便荒废了现在的时光,真的值得么?”
  
  秦节没想到女儿的竟问了这样的问题,想了想,便反过来问秦昭:“那么阿昭,如果是你,你想怎么样呢?我的意思是,假如爹爹没有这么多的家产,所有的钱勉强只够你读个女学,要么去上学日后没什么嫁妆,两手空空地嫁人去;要么不上学,日后嫁人好歹能有点傍身钱,你选哪个?”
  
  秦昭歪歪头想了想:“都不选。”
  
  秦节没多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让女儿继续。
  
  秦昭站住了,十分认真地说:“我想念书,但我不想嫁人,我还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呢,才不想嫁人!”她说完也觉得自己回答的不太好,似乎跑题了,于是又补充道:“不过一定要二选一的话,我还是选读书。”
  
  秦节笑笑:“为什么呢?”
  
  秦昭认真地说:“钱财终有花光的时候,可是学问却永远是自己的。再说了,勉强够上学的钱,怕是也没多少,指望那点钱傍身,我还不如读点书,以后去做个女先生给人家姑娘教课也能赚回本呢!”
  
  秦节又笑了一下,轻声道:“我的女儿很有志气。”却并不再提这个话题。
  
  秦昭想得简单,可实际上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儿?薄县令大小还是个官儿呢,准备七个女儿的嫁妆都让他捉襟见肘。说什么上学的话,以后能赚钱,要多落魄的人家才要靠妻子赚钱?况且连嫁妆都备不起,这最紧要的一条,“嫁什么样子的人”都要受到很大的影响。而对于大部分女孩子来说,她们根本没有机会对读书还是要嫁妆做出选择,读书根本是妄想,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几件新衣服几样不值钱的首饰再加上几样简陋的家具,或许就算一份丰厚的嫁妆了,哪里还能过去想书本这些奢侈的东西。可这些话,秦节却没跟女儿说,女儿今天到前衙转了一圈儿,蛮高兴的,他不想让女儿扫兴。她从出生起就不停地守孝,门都没怎么出过,不懂这些太正常了,算了,以后慢慢告诉她吧!
  
  一家人才回到秦节的院子里,也就到了午饭的时间。一家人坐到一起吃饭,只是秦明筷子用的不太好,几下子夹不到便记得用手去抓,一手便抓到了菜盘子里。秦节赶紧伸手去拦,谁知道秦明反手一抓,满手菜汤全抹到了秦节的胡子上。
  
  秦节身材修长,面白如玉,下巴上留了三缕长须,原本看着如同神仙人物一般,这一抓不要紧,三缕长须顿时沾成了一绺一绺的,十分喜感。绿萝赶紧拿了热毛巾过来给秦节擦,秦昭忍不住笑了起来:“阿明还是这么喜欢在爹爹的胡子上蹭手!”
  
  秦节叹气:“可不是,手脏了不去找帕子,一扭脸就往我胡子上蹭,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秦昭笑道:“什么毛病,欠揍呗!您要是舍得打他一顿屁股,保证他下次不敢再犯!”
  
  秦明捂着屁股蹿到了一边:“阿爹,姐姐又要打我屁股,救命!”
  
  一般的孩子三四岁了早该会自己吃饭了,只是秦明从小身体不好,动不动就生病,总是生病的孩子胃口自然不好,便是别人把饭给他喂到嘴里他都不想吃呢,更不要说自己夹菜了!那会儿他每每吃饭都是秦节,秦昭想尽办法哄着他多吃一点,哪里还顾得上让练习筷子?这大半年来,或许是因孩子大了身体自然好了些,再加上快离开杭州的那半年给秦明请的郑医生医术高明,他的身体渐渐好了,现在看起来跟普通孩子差不多。只是因为毕竟在床上躺的时间太长,手脚比同龄孩子笨一些,跑起来容易摔跤,这阵子学着拿筷子,总是拿不好。
  
  秦节听秦明耍宝,便也板起脸看向他:“谁要救你,你抹了我这么多的菜汤,以后我可不敢带你出去吃饭了!”
  
  这话果然很灵,秦明赶紧乖乖地坐好,老老实实地拿起筷子吃饭了。他其实只是调皮,想要跟父亲玩闹罢了,要是因为这个,父亲就不带他出去玩,那可太划不来了。
  
  一家人吃完晚饭,秦明不肯老实坐着,一溜烟又跑到院子里玩去了,丫鬟们赶紧跟了出去,秦昭本想也跟着出去看着弟弟,却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爹,您前阵子不是说让人把连伯伯的儿子接过来念书么?连家哥哥大概也要过来了吧!到时候是不是跟我一起读书啊!”
  
  秦节不禁笑了:“你可真是想有个哥哥想疯了,你连伯伯的儿子已经十六岁了,他前年便考中了秀才,等过几个月出了孝,说不准这一期都能参加秋闱了,哪里能跟你一起读书。”
  
  秦昭有些不服气:“爹还说我要是个男孩子,考进士绝对没问题呢!怎么就不能一起读书了。”
  
  秦节道:“我那是夸你聪明来着,可你四书都没读完呢!你连大哥都读了十年书了,哪能跟你混一处,给你当先生还差不多!别胡思乱想了,等他过来,你可以跟他请教功课。”
  
  秦昭吐吐舌头:“也是,算了算了,反正他平时能有空就陪陪我,会爬树,能帮我把小黄鸟放回到窝里,也就行了。”
  
  秦节哭笑不得:“你还在记恨上次我不许你爬树的事儿呢?那多危险啊!”
  
  秦昭道:“我不是记恨啦,反正最后您不还是请了赵大哥帮忙把黄鸟放回去了么?您看那黄鸟夫妇,孩子掉到地上多着急啊,若是我摔倒了,阿爹也一样心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想着吧,要是有哥哥,就不用麻烦您找人了!”
  
  秦节摆手:“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及人之老,不是及鸟之老。算了不说这个,就算有哥哥也不能随便爬树,太危险了!”
  
  秦昭歪歪脑袋:“可您当时说的是‘女孩子不能爬树,太丑’。”
  
  秦节大汗,有一个记性好的女儿真是亚历山大,这都几个月了,记性也太好了吧!想起前阵子让仆人们去接人的事儿,他觉得有些着急,这都多少天了还没消息?这速度也太慢了吧。老友连曾去世了,他的妻子在他之前就已经过世了,连曾本人当初就是个清水官,家里不过那么几十亩地,只有这么个庶子带着生母过日子,做主人的年纪小,年纪大的又从没当家做主过,不知道过得要多难呢!那孩子又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这样的情况下,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不到他这里来啊! 正文 第四章   想起老友连曾,秦节心中十分难过。
  
  连曾是个好人,更是个好官,但他确实太耿直了,若不是这样,一个探花郎,哪里会沦落到那些个穷乡僻壤当县令?县令一口气做了十一年,换了三个地方,全是穷的叮当响的下县,每次走的时候百姓都哭着送他,可那又怎么样?他不讨上官的欢喜,做得再好,考评也只能拿个中,每每调任,给他的都是没人稀罕去的地方。连曾清廉到什么地步呢?他好歹也是个县令,可他穿的衣服全都是一妻一妾亲手做的,他家里里外外也只有两个粗使女仆干活。请不起先生,所以儿子的功课都是他跟妻子教的。好不容易在第十个年头正好被调到秦节所辖的县,这才稍微转了一点运气,秦节跟连曾是同年考中进士的,两人本就投缘,秦节又相当钦佩连曾的人品,连着两年都给了他“优”的考评,最后一年帮他打点上头,想着这次能让他换个好地方,谁知道正当口,连曾的老母亲死了,连曾只得老老实实报了丁忧,回乡守孝去,好不容易三年孝期结束,谁知道连曾的妻子又生了一场大病,没几天就去了,连曾连遭打击,很快便也一病不起……
  
  连曾临死前实在放不下自己的唯一的儿子,便写了信给秦节,求他把儿子接去,他实在没办法了,连曾的儿子连瑜读书很不错,一出了祖母的孝便考中了秀才,那会儿才十四岁,堪称神童。可这孩子太孝顺了,为了给父亲看病,竟把家里仅剩下的几十亩地都给卖了一大半儿。这么个只会读书的老实孩子,身边只有个只会做针线的妾,可怎么活?说起来,连那个妾,都是连曾妻子当日从街边救下的灾民,连夫人因为结婚十几年没生出一男半女,这才硬逼了丈夫纳下做妾。这么一个地位卑微的女人,可怎么护得住连曾唯一的儿子?
  
  这封信,在前年就被捎出来了,可是信送到临淄,秦节已经被调到了杭州做同知。捎信的人只得又把信托给去杭州做生意的老客,那老客走了半截遇到笔大买卖,又拐去开封了,等那老客好不容易到了杭州,秦节已经补上了意外去世的江宁知府的缺,跑去了江宁。一来二去,等到秦节得到老友死去的消息的时候,老友已经去世快两年了。得到信的秦节被又是伤心又是着急,这么久了,这母子俩得糟多少罪啊?赶紧派人去接,可是管事出发一个月了,按时间算,够打两个来回了,到现在还没消息,就算那孩子不肯来或者有别的什么问题,也该传个消息回来吧?
  
  自己的老友亲缘淡薄,虽是聚族而居,可是最亲的亲戚都快出五服了,实在是孤苦的很……想到此处秦节越发难过,在这一点上,他其实也是感同身受。
  
  秦节自幼失怙,跟哥哥秦茂由祖父母养大,秦老爷跟秦老太在前些年已经相继离世了,秦节跟大哥秦茂的感情很好,秦茂为人正直端方,但脑子很是一般,勉强考中个秀才就老实地娶妻生子去了。秦节这个做弟弟的在读书上却极有天赋,科举上一路顺畅,案首,解元,进士,没绊一跤,顺顺利利地考了上去,二十一岁就开始做官,而在读书上不是很擅长的秦茂则守着家业在太原太太平平过日子。
  
  要么说怎么秦节跟连曾同病相怜呢?连曾是一个寡母把他拉扯大,好不容易孩子大了,娶了媳妇,儿子当官当得极为苦逼,带着老太太净在穷乡僻壤蹲着了,好不容易有了升官的希望,老太太却去了,然后连曾老婆死了,自己也死了;而秦节呢,这方面他也很惨,秦节没出生呢,他爹就死了,他是遗腹子,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秦节争气啊,科举上一个跟头都没栽,二十一岁就中了二甲进士,而且是第五名的好成绩,那叫个生猛,在翰林院混了一年,一扭头就进了御史台,人们都说他是下一任的御史大夫,这明明就有着封侯拜相的未来啊,结果呢?他入仕十四年,十四年里他回乡成亲跑了一趟,然后又请假奔了三次丧。祖父祖母妻子相继死去,而去年,西蛮进犯,他的哥哥侄儿连同下人们全都被一勺烩——唯有当时去山上拜佛的秦茂的妻子秦大奶奶,以及家里三个女孩子逃过一劫。
  
  秦节几次请长假,对仕途的影响是巨大的,路途遥远,再加上葬礼麻烦,每每一折腾就是几个月甚至大半年,刚中进士的时候他特特地在御前请假回乡完婚,何尝不是怕白相再选中他?而这样的手段又能瞒得了谁去?等他回来,果然白相对他处处为难,最后硬是把秦节也给外放了。好不容易白相倒台,朝堂大换血,秦节有了返京的机会,谁知道正赶上祖父去世,他又一次奔丧,把这次可能回京的机会给错过去了。一般人在仕途上被这么连番折腾早就萎了,可秦节这家伙不愧是那一届最年轻的进士,读书他厉害,做官他依然在行,尽管仕途屡屡受挫,但三十六岁的秦节还是做到了正四品的杭州知府,可见这家伙确实不是一般的会做人会当官,在这方面,一个秦节绝对可以把一百个连曾轰成渣渣。
  
  说起来也是奇怪,这么两个命运近似偏偏走的路完全不一样的家伙偏就是好朋友,连曾死了,秦节十分伤心,这会儿,他想起老友,越想越难过,连曾去了四个地方为官,万民伞收了四把,可是他的功绩,除了他为官地的百姓,还有谁记得住?自己当日认认真真为他写的考评,恐怕现在也在档案室里被虫啃了吧?
  
  秦昭发现秦节走神,便伸手拽拽他的衣袖:“爹,您怎么了?又想起娘了?”
  
  秦节摇摇头,他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儿跟女儿撒谎:“爹是想起你连伯伯家的哥哥了,老洪都过去一个月了,怎么还没回?我心里有点儿慌。”
  
  秦昭道:“阿爹莫要胡思乱想,连家哥哥怕只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您想啊,他总得安排安排吧!我上个街还得换身衣服呢。”
  
  秦节勉强笑了笑:“可不是,能出什么事儿呢?是爹爹太胡思乱想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越发地不安。这年头,这年头最不保险的就是人命了,他从出生起就不停地守孝,爹病死娘难产死祖父病死祖母病死自己的妻子难产死,就一个亲哥哥身强体壮,结果来了群蛮子给砍死了……连曾的儿子今年才十六岁,连家里的地都给卖了大半儿,那么个小东西守着个做妾的生母,当真能平安熬过两年?穷山恶水多刁民,连曾的老家依山傍水,那种地方风景虽好,但是村民刁恶绝对是难免的。
  
  秦节脑子里一团乱麻,想来想去,决定再等几天,若是过了三月三还没消息,便再派几个人过去看看是出了什么事儿。
  
  秦节心中烦乱,却还是尽量想让女儿开心,便对她说:“阿昭,爹本想着休沐日能带你出去,结果一忙就忙到了这么晚……这样吧,过几日便是三月三,我忙完了迎春礼,便带你跟阿明到外头玩玩,如何?”
  
  秦昭虽然很想出去,不过也不至于就急在这一天,听到父亲这么说,便笑道:“好啊,正好新裁了春衫,那天可以穿了出去玩呢!”
  
  秦昭答应了一声,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接下来的两天,秦节白天去衙门办公,秦昭便每天带了弟弟念书,玩耍。秦昭年纪也不大,正是爱玩的时候,经常带了弟弟东钻西跑,秦明身体过去一直不太好,如今能跑能跳了,秦节高兴还来不及,所以也不约束他们,只要别爬高,别去危险的地方就无所谓——况且他们俩身边总跟着几个丫鬟,压根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秦昭自己都是个跳脱性格,虽然本身还算喜欢读书,可是教弟弟实在没什么耐心,秦节也没指望她能教儿子什么,也不在意,反正他们的先生也快到了。
  
  这日上午,秦昭草草教了秦明几句诗,然后便带了弟弟出去玩蹴鞠,见弟弟实在年纪小,玩不转这东西,便又领了他满院子追蜻蜓。三月初的天气已经转暖了,阳光正好,姐弟俩跑了一头汗,回到房间里吃了午饭,秦明吵着太累,懒得走回自己住的院子去,便跟着姐姐睡到了她的床上。两个人实在太累,头一挨枕头便睡着了,睡着了,便死活不肯醒了,丫鬟们叫了两次,第一次叫不醒,又过了一会儿再叫,总算把秦昭叫醒了。
  
  秦昭迷迷糊糊地爬起来,问琥珀:“我睡了很久了么?”
  
  琥珀道:“并没有,只是刚才老爷传话过来,说许先生已经到了,请姑娘过去。”
   正文 第五章   秦昭听说许先生已经进了府,忙不迭让琥珀给她梳头发,换了衣服,回头看弟弟睡的正香,便嘱咐秦明的两个丫鬟好好看着他,自己则一溜烟地跑去了秦节的书房。
  
  进去一看,果然看到她的老师许先生正在跟秦节说话。秦昭笑嘻嘻地冲老先生行礼:“先生安好!让先生千里迢迢来教我,我实在惭愧的紧!”不等许先生说话,一边已经有人笑了起来,秦昭扭头一看,眼睛不禁一弯,却又赶紧收起笑容,装模作样地嗔道:“你不是要考举人么?怎么跑来了!”
  
  发出笑声的是个挺好看的少年,听了秦昭的话忍不住走到她跟前冲她笑:“多谢关心啊,按照户籍,我得在江宁参加秋闱,所以这不就过来了?小阿昭最近有没有乖乖念书啊?”
  
  秦昭佯怒道:“不许叫我小阿昭!我是先生的学生,你是先生的孙子,这么算你还要叫我师叔呢!”
  
  那少年哈哈大笑:“好好,我叫你师叔哈哈哈哈哈哈哈……”
  
  许先生的脸已经黑的跟锅底差不多了:“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喜欢阿昭,快滚出去!”
  
  那少年连连点头:“爷爷,秦大人,我滚了……”说着便大步走了出去,临走还冲秦昭做了个鬼脸,秦昭也冲他出了个怪相。
  
  秦节看着小孩子耍闹,也觉得好笑,不过还是装模作样地呵斥秦昭:“阿昭,看你像什么样子,还不赶紧给你先生行礼?”
  
  秦昭赶紧老老实实地给许先生行礼,当然,也没有行什么叩拜大礼,毕竟不是正式的老师,家里请的家教跟登堂入室去拜师那是两回事儿,许先生肯千里迢迢跟过来给两个孩子当家教,六成的原因倒是为了让自己的孙子有个好环境念书--秦节答应帮忙把他的孙儿许继送到江宁最好的官学里念书,另外两成是因为待遇优厚,当然,还有两成是秦昭秦明这俩孩子教起来很省心。
  
  秦昭跟许先生说了几句话,得知许先生不是像过去一样租房子在外面住,而是住到了家里,十分开心:“这下可好了,我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去问先生了!”
  
  秦节板着脸道:“偶尔过去可以,休要总是过去打扰先生。”
  
  许先生倒并不介意,笑道:“阿昭常来问问题也好,正好也让阿继看看什么是做学问的样子!才考上个秀才便轻狂的要上天了,比刻苦连个孩子都不如,看他羞不羞。”
  
  秦节笑道:“十六岁便考上秀才,孩子骄傲一点也是正常的。”
  
  许先生苦笑道:“你当他多了不起?在杭州那般地方读书,跑回那么个穷乡僻壤考秀才……那地方县里连个官学都没有,想读书只能去府里的官学,就这么个偏僻地方,他还给考了个全县倒数第一!提起来我就觉得脸红。”
  
  秦昭听说许继考中秀才,心中欢喜,又听到他考了倒数第一,差点笑出声来,勉强忍住,又听她父亲劝道:“这也不怪孩子,他才几岁啊,过几年考的话,名次肯定会好很多。”
  
  许先生叹道:“我何尝不明白呢?可我实在等不了那么久了,我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好歹先让他考上个秀才,万一我有个好歹,也省的他小小年纪便要为个院试为难。”许先生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儿子住在杭州,可他们户籍却并不是杭州的。所以要考秀才便需要走上几百里路赶回老家去。儿子对读书没兴趣,连带着也对孙子的学业不操心,况且读书对于一般家庭来说,确实是一项烧钱的活动,许继在家里排行老三,是最小的男孩子,说句不好听的,万一许先生去了,连秀才都不是的许继,恐怕就没机会再把书读下去了。老爷子这么大岁数还跑出来给人家当家庭教师,为的也是这唯一的一个会念书的孙儿。
  
  秦节大略地知道许先生家里的情况,听到此处便宽慰他:“先生身体康健,大不必为这些事情担忧。如今三郎已经是秀才了,您也可以松口气了。”
  
  许先生苦笑:“就怕是小时了了,我当日考中举人的时候,也才二十岁出头,结果蹉跎了三十多年,依然也还只是个举人。也难怪我那儿子不乐意孩子走科举,为了我考试的缘故,让家里人吃了多年的苦。如今年纪大了,想着别的说,好歹把三郎供出来,哪怕跟我一样只是个举人呢?等我去了,家里依然能免个税。也算我没白白给他们做了长辈。”
  
  秦节跟许先生说话,秦昭只能听明白个大概,不多时许先生与秦节寒暄完毕,便告辞了,秦昭替父亲把许先生送出了小院的院门,又转回头来,对秦节说:“爹爹,才几个月不见,先生的头发又白了许多。要不然,您就把我们上课的时间减少点?您不是说应该找人专门教教我琴棋书画了么?那些东西也是要占时间的,就不用整天让许先生给我们上课了。”
  
  秦节笑道:“明明就是你想多学点东西了,还装作一副关心先生的样子!”
  
  秦昭急道:“我确实是很关心先生啊!”
  
  秦节捋捋胡子:“好了,爹爹是跟你开玩笑呢!你说的事儿,我也已经想过了,不过这事儿急不得,你爹爹我才到此处,对什么都不熟悉,请先生又不像铺子里请伙计,不好了就换,真要定好了人,怕是我调任之前都不会换的。”
  
  秦昭点点头:“我不急,反正也可以问爹爹。对了,阿明还在睡呢,这个小猪,一天到晚总是睡个不停!”
  
  秦节摸摸秦昭的脑袋:“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么能睡的,中午一睡就是一两个时辰,叫都叫不醒。有时候还爬到我肚子上,压得我喘不上气来。”
  
  随后又问秦昭:“阿昭,你喜欢许先生讲课么?”
  
  秦昭点头:“许先生教的是极好的,只是没爹爹跟穆叔叔讲的有趣。让我想想,大概,好像就是缺了爹爹您平日里说的那点‘变通’了。”
  
  秦节道:“你这位许先生十八岁就考中秀才,二十二岁中了举人,那时候也称得上青年才俊了,可后面三十年一无所获,无非就是因为这书读的太死,不知道融会贯通。他学问扎实,考秀才是信手拈来,考举人也不算费力,可真正到了最后一关便露了怯。他这个人十分坚韧,别人考不上或许会灰心丧气,而他却是越发努力,只是他学问越扎实,写起文章来就越发死板。无他,没有个好老师罢了!寒门学子,考秀才还勉强能上个私塾,到了考进士这一步,请不起老师,只能闭门造车,这才越读越死板。当然,这也是许先生天性严谨,才会这样,并非每个人都会越读书越死板……但你万不能因此便小瞧了许先生。若只说这四书五经,怕是爹爹我都没他学的通透呢!”
  
  秦昭笑道:“这个道理,女儿自然明白。我又不是那等顽劣小儿,什么东西都想着有趣才学,我得好好学,我还要给弟弟当榜样呢!”
  
  秦节总算有些欣慰:“你弟弟若也能有这个心思,我便是现在死了也能合眼了!”
  
  秦昭赶紧凑到秦节跟前吹气:“去晦气去晦气,这等晦气话赶紧飞走!”说完又问父亲:“爹,咱们什么时候上街去呀?”
  
  秦节笑道:“明天三月三,要放三天的假,我明天上午带着大家去郊外迎春打牛,后天陪你上街,可好?”
  
  秦昭忙不迭地边笑边点头:“好好好!”
  
  隔了一日,秦节果然让人备了车,带了一双儿女逛街去了。
  
  秦节并没有骑马,而是坐在车里,怀里抱着秦明,一旁坐着秦昭,丫鬟们全都坐到了其他的车上。秦昭坐在车里,忍不住掀开一点窗帘往外看去,然后感叹道:“好多人啊!”
  
  路上的人确实很多,江宁自古以来就是十分繁华的城市,这阵子又赶上三月三,全城的人要么去春游要么来逛街,春游的人往往也要在街上买了东西再出去,所以这街上的人不是一般的多。
  
  “老爷,吴王的车驾过来了,咱们得先让让。”
  
  秦节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便道:“往路边再闪闪,正好车停一会儿,我出去走走。”秦节没有坐官轿,自然不需要跑到吴王的车跟前儿打招呼,反正对方也不知道车里坐的是谁。
  
  秦节他说是下去走走,其实就是找个公厕方便一下,他下车的时候顺便把儿子也拎下去了——秦明出门前喝了一肚子的山楂水,那是必须得去一下。
  
  秦昭一个人坐在车上,忍不住又掀了帘子看外头,吴王的车驾前头卫兵开道仪仗簇拥,看着挺热闹的,不多时便沿着街道走远了,可是秦节却还没回来。秦昭左看看又看看,估摸着时间至少过去了有一刻钟,觉得有些不耐烦,便从车上跳了下来。
  
  秦昭的侍女们都在后面的车上坐着,视线被挡着,没看见她跳下车了,秦昭也懒得叫人,自顾自地环顾着街边的景象。跟在车边的秦节的书童明义急忙劝阻:“大姑娘,您别走远,这街上乱着呢!”秦昭呲呲她的豁牙儿:“我就在路边看看,明义哥陪着我呗!”
  
  明义见秦昭并不往远处走,只是好奇地看着街便摆摊的,也觉得下来透透气没什么,便走到秦昭跟前,给她指了路边的摊贩一一教她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那是算命的,那是卖头花的,那个……啊,那是胡家店的点茶婆婆,看样子是正准备上工去呢!”
  
  秦昭又扭头看向街角:“那么,那个人,就是乞丐了?”
  
  明义看看街角蓬头垢面的那堆东西,皱眉道:“可不是,脏兮兮的,姑娘不要看。”
  
  秦昭歪歪头:“真奇怪,那个乞丐居然在看书。”
   正文 第六章   
  明义顺着秦昭的目光看去,也一呆,那乞丐确实有些奇怪,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却并没有向谁乞讨,只呆呆地坐着,手上还拿了本破糟糟的书,像拿了什么宝贝一般,不像在看,倒像在摸。
  
  明义正看着奇怪,不妨秦昭已经一溜烟地跑了过去,蹲到了乞丐跟前,他赶紧跟着跑了过去,正听见秦昭十分认真地问那个乞丐:“你在看什么书呢?”
  
  那乞丐蓬头垢面,一身的污渍,看起来十分的狼狈。他似乎压根就没听到秦昭跟他说话,自顾自地继续拿手摸着那本书,一会儿又拿起个小树棍在地上乱划一通,一会儿重又拿起书开始摸,紧接着又把书放在膝盖上,伸了手去挠后背,反正就是不肯理秦昭。
  
  秦昭被个乞丐无视,也不生气,她歪歪头,问道:“你不要银子,那你要什么?”
  
  那乞丐依然不理她,又拿起树棍在地上划拉。
  
  秦昭忍不住往前凑凑:“你划拉什么呢?难道你还会写字不成?”
  
  那乞丐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头来又看了看秦昭,这次他的动作就丰富多了,伸出胳膊,垂下手掌,手心对着自己,手背对着秦昭,然后前后摆了摆--分明是走开的意思。
  
  乞丐比划完,就不再搭理秦昭,低下头继续拿树枝划来划去,秦昭仔细一看,这次竟不是乱划了,像是在写字,她顿时来了兴趣,这乞丐在写啥呢?
  
  秦昭伸脖子一看,很奇怪的字,端正的楷书,只是缺胳膊断腿的,尽管如此,秦昭还是认出来了那几个字:“熊孩子,一边儿玩去,我烦着呢!”
  
  秦昭顿时不高兴了:“你说谁熊孩子啊?”
  
  那乞丐的动作僵住了,然后刷刷地在地上又写了几个字:“你能看懂我的字?”
  
  秦昭有些得意:“这有什么看不懂的?虽然跟我们日常的字有点区别,可是字要么是象形,要么是象声,推推想想就猜到了啊,再说你写的是楷书又不是篆字,好认的很。我听阿爹说过,许多字都有多种写法,一些边远的地方还保留了古时候一些不常见的字体,连他都没见过……你写的就是那种古体字吧?就是这字确实挺奇怪的,比我见过的字都简单,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写法?造出这种字的人一定是个懒蛋,笔画真简单。”
  
  那乞丐等她全都说完,在地上又写了几个字:“小孩子,别瞎跑,把银子拿上,赶紧回家去,当心被人贩子卖了!”
  
  秦昭认真地看完了,又想了想,估摸出地上写的字的意思,说道:“那是我爹爹给我的零花钱,本来就是让我随便用的,我用不着这钱,你用得着,我给你,不算乱花。对了,什么是人贩子?”
  
  乞丐沉默了一会儿,在地上又划了两个字:“拐子。”
  
  秦昭也曾听家里下人提起过,街上有拐子,谁家的孩子丢了。不过她身为知府千金,出来进去都是前呼后拥的,哪里用得着担心被拐?所以从没有人对她说过小心拐子。这会儿难得的单独站在街上,居然被个乞丐误会她自己从家里跑出来劝她回家,还不要她的钱,秦昭顿时觉得这个乞丐虽然脏,但一定不是坏人,越发好奇。
  
  “你的握笔很奇怪啊,这样子怎么写的好字?哎呀,你的手烂了啊,很疼吧?我去给你弄点儿药?”
  
  明义实在呆不住了,他虽然不常出门,可也看得出这个乞丐不大对头,哪有把到手的银子往外推,还要劝小姑娘赶紧回家免得遇到拐子的乞丐?最要命的是这货还会写字,虽然写的字体怪,却是端正的楷书。再说人家从头到尾都没有拿个碗要钱啥的,这是乞丐?谁家乞丐这样子啊!明义虽然觉得这个人或许不是乞丐,而且应该不是坏人,但是他哪里能看着自家大姑娘跟他聊个不停啊,赶紧走过来,对秦昭说:“大姑娘,外面脏,回车上吧!一会儿老爷该回来了。”
  
  秦昭道:“正好,明义哥哥你过来了,帮忙给他的手买点药好不好?”她话音未落,便听到秦节的声音:“阿昭,你在干什么呢?”
  
  秦昭扭脸看,正看到秦节牵着秦明走了过来。
  
  秦节本来是带儿子去小解,也就是百十步的问题,可回来的路上却正碰到下属贺同知,贺同知上街买笔墨,见到上司带着儿子上街溜达,自然要寒暄几句,等两人寒暄够了,秦节回到自己车里一看,闺女没影儿了。四处张望了一下,正看到女儿蹲在地上跟一个乞丐样子的人一个说一个写像是聊天的样子。
  
  这可真稀罕……秦节走到乞丐跟前,往地上一看,地上的字并没有擦掉,连同旁边放着的小银锭子,他只扫了一眼便看明白情况了。秦昭见秦节过来了,伸手拽拽他的袖子:“爹爹!”她没有直接说什么,但秦节又哪里不明白,看着乞丐的人品倒还不错,便点点头,对明义道:“明义,你一会儿拿上五两银子,带这人去居养院安顿下来,然后给他请个大夫看看。”居养院是收容机构,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贫民,没人照顾的老人之类的,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进去的,一般只限于本地户籍的,这乞丐不知道是哪里人,所以秦节便让明义带上银子过去,要是流民的话,还有一堆手续需要办呢。反正看样子这人不像坏人,随手帮一把也没什么。
  
  明义答应了一声,走到乞丐跟前说:“你还能走动么?”
  
  那乞丐缓缓站了起来,然后深深地冲秦节鞠了一躬。然后重新站直,秦节惊讶的发现,这个乞丐的个子居然挺高,只是不知道腿还是脚受了伤,一站起来腿就发颤,当然更意外的是这个乞丐行礼的姿势非常奇怪,秦节正想着,忽听到女儿叫道:“你的书掉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捡起一本脏兮兮的册子来,递回给那个乞丐。
  
  那乞丐赶紧把书接过来,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是想说话的样子,最终却只是发出嘶哑的声音来。秦节皱皱眉,这不像是个哑巴,起码不像是个已经哑了很久的人,这嗓子似乎还能发出声音来……然而不容他再多想,乞丐手中的册子上露出的字迹让秦节大吃一惊。
  
  秦节猛地上前,抓住了册子的另一个角,同时也看清楚了册子封皮上的全部字迹:“西亭记”,他声音发颤,顾不得那乞丐的手有多脏,紧紧拽住他的手:“这书,这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乞丐原本被他吓了一跳,拽住书的手攥地越发紧,听他问话,想要回答,嗓子里又一次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可是他的嗓子实在哑的厉害,只发出了如同剃刀刮过一般的嘶吼。乞丐他急的要命,死命地拽着那册子,像是要抢回最珍贵的宝物一般,然后,他听到秦节急切的声音:“我是秦节秦仲德,这本书,是我写的,虽刊印过几百本,可我手书的只有这一本,应该在我的好友连曾家中。我几个月前才得到他已经去世的消息,让人去接他的家人却至今未归……你这书,是哪里来的?”
  
  秦节说着话,伸手拨开那乞丐的头发,乱发下面的脸,如同他猜想的一般年轻,那双眼睛正惊讶地看着他,这张脸,是那么的熟悉,跟自己的老友是那么地相像。这双眼睛直直地看着秦节,然后这个乞丐般的年轻人的嘴里发出了呜呜地声音,最后,那声音变得很大很大,嗓子依然是哑的 ,可发出的声音已经可以听清了:“娘,娘!!!”那声音凄厉的厉害,让人大白天地冒了一身冷汗出来,然后,秦节看到那双眼睛的眼白往上一翻,砰地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秦节大喊道:“来人,来人,去请大夫,请大夫!!”他双手发颤,伸手摸了摸那人的鼻息,确定还在呼吸,急的直跳脚:“快快,扶他上车,咱们回家,回家!”
  
  好不容易盼来的逛街时光就这么戛然而止,不过秦昭并没有一点的不满,随便上个街,就把连家哥哥给找到了,这多巧啊!虽然连家哥哥还昏迷着,不过她的爹爹已经看过了他洗干净了的脸,看着额头上露出的宛如胭脂点上的一点红痣,他万分确认这少年绝对就是伯伯的独生子,连瑜。
  
  秦节的心中又伤心又内疚,老友的孩子被弄成这个样子,又是在拜托了他照顾的情况下,他怎么能不伤心内疚;可比起前阵子完全没消息的感觉,他还是略略松了口气:总算,见到人了。他其实早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估摸着连家一定是出事儿了,自己派去的都是得力的家仆,若是好好的,想要接人过来根本花不了什么时间,这么久没回,那一定是出了意外,他这些天一直在担惊受怕,非常害怕有一天仆人们回来,告诉他那孩子已经出了什么意外……而现在,这孩子从天而降,只是,只是这一身的伤,还有他的嗓子,这究竟是怎么了?
  
   正文 第七章   连瑜倒下得突然,发起烧来也十分生猛,一烧就烧了整整十天,期间状况不断,手脚上的冻疮溃烂了,嘴里全是疮,腿骨也被发现有裂痕,据大夫观察,那腿骨应该是被棍子硬生生地打裂的,虽然骨头没有断掉,但是骨裂的时间相当长,再加上不但没有治疗反而拖着伤腿到处走,大夫说这要是再拖上一阵子,这条腿就要废了。后背上全是层层叠叠的伤痕,像是鞭伤,又像是棍伤。
  
  一开始,秦节以为连瑜只是饿晕了,冻伤了。等到医生全面检查完毕,告知了秦节情况,又建议他最好再请个擅长跌打损伤的大夫的时候,秦节这才意识到,连瑜的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就算是家里穷了,可他大小是个秀才,还是个廪生,怎么就能弄到流离失所的地步?况且就算是一路乞讨过来,可也不该有这些伤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秦节气得七窍生烟,想要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连瑜一直昏迷着,他身上的伤实在太多了,层层叠叠,再加上冬天的冻伤,长时间的饥寒交迫……一开始的时候大夫还说虽然情况不好,但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连瑜就是醒不过来,大夫急了,这绝对不正常啊,烧也退了,身上的伤口也都处理了消炎了,咋还是不肯醒过来?
  
  比大夫更着急的是秦节,连瑜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因为他开始说胡话了。
  
  秦节见到连瑜的时候,连瑜是不能说话的,后来大夫给检查,说他大概是受了风寒,长时间没有治疗,而且看样子很可能曾经长时间吼叫过,咽喉出了点问题。随着一碗碗的药灌下去,跟着愈合的伤口一起好转的,还有他哑了的喉咙。人都是有自我保护意识的,连瑜的嗓子一开始大概是疼得厉害,所以即使在昏迷中,他也不肯发出声音,可是等到嗓子逐渐痊愈,连瑜的身体大概也感觉到了,于是逐渐开始发出声音,然后,开始说胡话了。
  
  连瑜这一开口,秦节便觉得不对了。
  
  连曾母亲去世的时候,连瑜已经十岁了 ,那会儿连曾在秦节管辖的一个县里做县令,偶尔到州里述职当然是不能带孩子的,但秦节也是要在所辖各地巡查的,所以也去过连曾任职的那个小县城几次,亲眼见过这个孩子,那会儿他见到的连瑜,虽称不上聪明伶俐,却十分稳重知礼,在读书上很有天分,说得一口好官话--可现在,他梦话里这乱七八糟的口音是什么啊?
  
  若不是有那本书做信物,且外形跟胎记都对得上号,秦节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只听说过发烧烧的说胡话胡说八道,没听说还要变口音的啊?总不至于是连家的家乡话吧?笑话,安徽话他又不是没听过!
  
  不过,秦节的疑惑并没有维持太久。连瑜昏迷的第十天,一大早,被秦节派去接连瑜的洪管事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女人--连曾的妾,连瑜的生母,芳姐儿。
  
  芳姐儿三十岁出头,长得相当不错,只是十分的憔悴,瘦的好像一阵风便能吹走一般,她一见秦节便跪在地上大哭起来:“秦老爷,秦老爷,求求您,帮我找找瑜儿,我没用,不知道您已经来了江宁,竟让他去云中府找您,等他走了,我才知道云中府被西蛮占了,老天爷啊,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秦节听得一头雾水,正想说连瑜已经找到了,那芳姐已经哭的抽搐了起来,不等侍女们去扶,便晕了过去。
  
  秦节头大如斗,最近是流行晕倒还是怎么着啊?一面叫人把芳姐儿扶到连瑜的隔壁找大夫救治,一面儿叫来洪管事让他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洪管事瘦了一大圈,满脸都是胡茬子,一见秦节就忍不住了:“老爷,我没用,没找到连小郎--”他说到此处,咬牙切齿道:“那群黑心的王八羔子,竟为了几十亩地,做出这种事儿来!”说着也哭了:“老爷,我没用啊,我在那附近打听了一大圈儿,也没找到连小郎的消息……”
  
  秦节现在对躺在那里的那个连瑜有一千个疑问,便也没有告诉洪管事他已经找到了个疑似连瑜的少年,而是细细地问了他前因后果。
  
  连曾家里本来有点田产,想也知道,没有点家产,怎么供得出一个进士?一些比较穷的进士声称是耕读之家,其实再穷,那也不可能是完全靠自己的手种地的老百姓,纸笔对于平民那是真正的奢侈品,想靠自己种地赚的那点钱去读书绝对是扯淡!能供出个进士,家里起码也得是个地主。连瑜的家,就是这么个小地主,有那么百十亩地,若是一般的过日子,那可以舒舒服服的,但是偏偏连家是要读书的。连曾十年寒窗,地里的产出一文也没攒下来,全都砸在他身上了。而他当官的时候又是个清官,所以等到他回乡,依然就是那么百十亩地,而他又要养个同样要读书的儿子,日子也就是勉强过得去。
  
  连曾再穷,脾气再不讨人喜欢,在家乡也没人敢小瞧他,谁会招惹一个随时可能起复的官儿啊?但是,他死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连曾夫妻都死了,只有一个儿子,这孩子又才十四岁,谁会怕一个爹娘都死了的孩子呢?当然,也没人专门去算计一个孩子--在一般情况下。
  
  偏偏就出了不是一般的情况,连曾的这个儿子实心眼,父亲病重的时候,连瑜为了给父亲治病,竟把一大半的田产都卖了,后来连曾知道了,大发脾气,甚至逼着儿子把家里的剩下的田地的田契拿到跟前,收到枕头底下,他知道自己够呛能好了,实在不想儿子把安身立命的家底儿都给祸祸了。连曾死之前写了信,让人捎给秦节,同时也跟儿子说了,忙完他的丧事,就卖了田产去投奔老友。故土虽然难离,但是他真的不想儿子从此就断了读书上进的路子。当然,这话说了也白说,连曾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他这个死心眼,十有八九是一定会守够三年的孝期才肯出门的。所以他其实压根没指望儿子自己去找秦节,但至少这么交代之后,儿子不至于憋在这里不肯走吧:我可是让你去找你秦叔叔了,啊你不去找也就罢了,人家来人接你好意思不去么?
  
  连曾死后,连瑜果然不肯出发去找秦节,硬是要给父亲守孝三年,这孩子不是一般的迂,竟真的效仿古人,跑到他爹的坟前搭了个草庐过日子,每天在那里苦读,而他的生母芳姐儿则每日做了饭给他送去。结果有一天晚上天上下大雨,连瑜住的草庐漏了,淋了雨,第二天早上芳姐过去的时候便发现他发烧了。
  
  这个医学不发达的世界,一场风寒要一条命太正常了,不过三天,连瑜便病得只剩一口气,村里的老人都叹气说该给这孩子准备后事了。那几天,芳姐儿的眼泪都哭干了,谁知道村里人都准备好了冲喜的棺木,这边已经昏迷的连瑜,醒过来了!
  
  这本是喜事,可偏偏连瑜醒过来,就犯了失心疯,说的话乱七八糟让人听不懂也就罢了,他竟然连自己的亲妈都有些不认识了。当时因为都以为连瑜快死了,他家里去了不少人,虽然连瑜清醒过来之后很快便闭了嘴,但是还是有不少人把眼见断气的人忽然醒过来,紧接着便开始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这件事儿传了出去。
  
  这事儿说起来确实透着邪性,村里人便有些犯嘀咕。正好镇上有个专门降妖捉怪的道士这日到他们村儿溜达,便有心里打鼓的人去问那道士,这连瑜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结果这道士上蹿下跳地蹦了一通,得出结论,这世上哪有死而复生的人啊!现在这个疯疯癫癫的东西是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这可太吓人了,村里人顿时惊了,这会儿谁也不仔细去想:所谓死而复生那是人已经死了,连瑜当时分明还有气,况且大夫也说有可能是脑子烧坏了……这种事儿,如果是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恐怕家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啊脑子烧坏了,我得给孩子治病,该死的臭道士,说我儿子是鬼魂,我打死你个老骗子!可如果是邻居的孩子被怀疑借尸还魂呢?那态度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万一这是个恶鬼,来害人可怎么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一时间村里沸沸扬扬全是闲话,
  
  这当口便有两个小子爬到连瑜家院墙外的树上,趁他在院子里坐着的时候往他身上撒狗血,连瑜虽然疯癫了,但并没有变傻,被人这么欺负,那是肯定生气的,他一场大病过后脾气也变得爆了,顺着墙头就把那俩小子拽了下来,然后拿了大棍子,趁这俩货没反应过来一敌二这两个小子揍了个哭爹喊娘。
  
  什么?被揍的小子是不是会被连瑜打的心服口服口称老大拜服到连瑜脚下?不好意思,那是做梦。这么一闹,村里人更相信连瑜是借尸还魂的说法了!因为连瑜从小脾气好,从来就没跟村里人红过脸,他怎么会揍人呢?要不然就凭他那病弱的身体,那俩小子怎么会打不过?纯粹是根本没提防!更别说这家伙居然真的会打架,别开玩笑了,连瑜是个割稻子都能割到自己脚上的笨蛋啊!
  
  未知的事物是最可怕的,天知道这个借尸还魂的魂儿是不是什么厉鬼!村里人越想越害怕,于是便凑到一起开会,他们这个村几乎都是姓连的,其实就是聚族而居的一大家子,这么一群人凑一起,对族里的规矩是必然比国法还记得清楚的!族里出现借尸还魂的厉鬼,那一定要解决啊。于是大家商量商量,就决定照着那道士说的,对他进行驱鬼仪式。好歹连瑜也是自家的孩子,不能让他被鬼缠着啊!
  
  一群人冲到连瑜家里,不顾芳姐苦苦哀求,把挣扎不休的连瑜捆走。他们想着若是鬼,必然是怕太阳的,便把连瑜绑到日头底下暴晒。可晒了两天,连瑜说的还是那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村里人越发害怕,便又问那道士,道士说那一定是厉鬼道行太深,连阳光都不怕了!那就让他更疼一些,于是村里人便拿了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他,又用艾草熏他,这么又折腾了一天,连瑜几乎只剩一口气了……那道士也有些黔驴技穷,看村里人对他一脸的不信任,再看连瑜看他的眼神十分吓人,便咬牙道:“这孽畜实在不是一般的鬼怪,一般的鬼怪,哪里会连这些东西都不怕?他是你们村的人,我是不敢随便乱动的,你们自己处理吧!”
  
  话说到这份上,村里人也害怕了,一开始的时候,绝大部分人都是相信连瑜就是被鬼附身的;可到了此时,固然有那么几个人依然相信连瑜是鬼,可大部分人心里却犯了嘀咕:搞不好,人家本来就不是鬼怪,只是像医生说的那样,烧坏了脑子吧?前面那种人越发觉得必须把这可怕的鬼怪处理掉,而后面这些人却是因为心虚:白白的受了这些罪,若是把连瑜放回去,他病好了缓过神来,能饶了他们呢?他爹爹当过官,据说认识不少官面上的人物,他自己又是个秀才,而且据说是全县最年轻的秀才,当日考了全县第一的!十四岁的秀才,日后说不得又是个进士老爷,这样的人一旦记了仇……
  
  人心便是这样子,明知道自己做错了,许多人想的不是如何改错,而是,怎么让这个错误彻底不存在!一群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好事做到底,彻底地替连瑜去掉身上的这只鬼:那就是,把他烧死。
  
  没错,就是烧死,反正他爹死了,家里只有个连族谱都上不去的妈,想必他爹九泉之下,也必然不会乐意自己的儿子被厉鬼附身,他们这是做好事!
  
  就这样,全村人一起谋划了一场谋杀。
  
   正文 第八章   许多懦弱的女人,在自己孩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会突然从包子一下子进化成刺猬球,芳姐儿就是其中之一。她一开始的时候去哭去求,可等到她发现不但没有用,反而自己也被锁到屋子里之后,她便冷静了下来。
  
  家里的的院子被那些所谓的族人占领了,她的儿子也还活着,可这些人已经开始计划着如何分配他的家产,其中也包括芳姐儿本人。
  
  芳姐儿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是长得蛮漂亮,不过这些人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害了人家的儿子还想让人家当老婆,所以虽然有几个单身汉表示了这方面的意向,却被族老们坚决地否决了。于他们而言,芳姐儿是一个□□,留在村里一定会有后患,但她一个女人,又一向胆小,能干什么呢?当然放在村里也是不行的,早晚要出事儿,干脆远远地卖到山里去,还可以换一笔钱。
  
  芳姐儿把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却没做声,她知道儿子还在外面的场院里被捆着呢!她耐心地等着,等到了夜深人静才开始行动。
  
  这里毕竟是她生活了好多年的家,连家怎么说也有点钱,一般的地主,为防备盗匪流民能做什么准备呢?又能藏人又能逃跑的地道是很好的选择。这是连曾的的祖父祖母在世,家里非常富裕的时候挖的地道,不长,只有几十丈,里头十分狭窄,只能一个人弯着腰走过,从家里通向村口外面的打谷场,那里也就是捆着连瑜的地方。
  
  芳姐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如果知道这些人最后居然想要杀掉她的儿子,那她一定早早地就想办法。她小时候虽然颠沛流离受了不少的苦,却遇到了连夫人这样子的老好人,到后来连夫人无子,想要让她做妾,那也是小心翼翼地问她乐意不乐意,若是不乐意就把她嫁出去。说她决定留下没有私心那不可能,毕竟连家再穷,那也是官宦人家,过的日子有保障,而且连夫人对她一点都不苛刻;连大人也是个很和气的人,所以她是心甘情愿给连曾做妾的。别看芳姐儿从小颠沛流离,可是逃荒的时候她的父母一直护着她,父母饿死了她便又被宽和的连家收留,虽然一直都处在社会底层,却还真的没有见识过人心的险恶,直到这一天,她才意识到,什么借尸还魂之类的惊悚说法都放到一边,他们孤儿寡母便是死在这里也没人能给伸冤才是真的。
  
  如果可能,芳姐很想多给儿子带点儿东西,可是屋子里的东西早被村里人抢光了,只剩下柜子的书没人稀罕,她把秦节送给连曾的书用油布包上做信物,又胡乱摘下自己头上仅剩的几根铜簪子,连同她唯一的一个银镯子一起,胡乱地打了个包裹,又抓了桌子上的几个蒸饼,然后她钻到了床底下的地道里。
  
  后半夜,谷场上没人看着连瑜,人们都回去睡觉了。芳姐儿给儿子松开绳子,给他灌了水喝,幸好这时候是初秋,天气不冷不热,村里人一开始也没想要连瑜的命,所以一直都是给他饭吃的,最大的问题是前一天被打的不轻,芳姐连背带拽地把他脱离了打谷场。走了半截子,便看到村子的方向亮起了火把,看来是有人追来了。他们两个人分明是跑不过那些族人的,芳姐无法,便把儿子找了树木多的地方放下,然后把包裹东西都给他留下,然后又叮嘱了他若是能逃掉,就去太原找秦叔叔。自己则跑上了路,继续沿着小路跑……
  
  后来,芳姐在一个断崖边被村里人抓住,她一口咬定说儿子已经掉下去了,村里人半信半疑,但想到连瑜一身的伤,想跑到别的地方也很难。他们看看断崖,觉得实在下不去,此后的几天便在周围搜寻,找了几天都没搜到,族人也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心虚,便捆了芳姐,把她卖到深山里的一个没老婆的老猎户家里。
  
  这些事情,发生在前一年的九月。而洪管事是今年正月才赶到的地方,他按照秦节说的地方去找人,可去了村里,得到的却是连瑜已经死了的消息。若是一般人可能也就信了,可洪管事是什么人?四品官家的总管,,哪里是几个村夫骗的住的,他连着问了几个人,便发现说法里头有出入。本来嘛,谁也不是职业罪犯,这么俩大活人没影了,村里某些人的表现又显得很心虚,洪管事哪里能就这么回去!他声称想要去墓地看看,然后白天看了墓地,看那墓地建的不成样子,且只有连瑜的墓,那连瑜生母呢?卧槽,被你们卖了!再一打听,秦节家的田地被族长跟几个族老瓜分了,听到这份上洪管事还有啥不明白的,他也不做声,扭头便跑去县里,拿了秦节的名帖去找县令,说怀疑自家大人的好友,已故的连大人家的儿子,怕是被人谋财害命了。
  
  本地的县令并非什么青天大老爷,但也不是什么吃人饭不干人事的昏官。这要是不明不白死了的是个普通人,没什么证据的跑来个人就让他查,即使对方代表的是个知府,他也未必有精神管——秦节官再大又管不到他头上。问题是,死的是跟他一样的县官啊,我擦,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人死了竟连个秀才儿子都被人谋财害命!这简直骇人听闻!
  
  于是便让人去查,村里人支支吾吾哪里肯认,虽然从连瑜失踪起他们就串供了,但是这么多人哪里串的齐?很快,连瑜被这些人当鬼来折磨的事情便被供出来了,又有镇上给连瑜看病的医生作证:“我本来说那孩子是被烧傻了,可她们一口咬定是恶鬼上身,我只是个大夫,哪里敢管那么多。”又加上连瑜家的地被族人分了,全家没一个活口,这不是明摆着么?
  
  事情到这个份上,可以立案了。村里人也吓坏了,连呼冤枉,说连瑜没死,跑了;连瑜的亲妈也没有死,被他们卖了。县令简直要给气乐了,妈蛋的,连瑜的生母又不是奴籍,人家是连瑜的亲妈,照规矩,连瑜活着要奉养她,死了,她就算不能拿到全部财产,好歹也能分点养老钱,什么时候轮到这些人来卖了?都出五服了好不好!代入一下想想,自己儿子也不大,若是自己有一天嘎嘣了,族人为了财产把自己儿子害了,小老婆卖了……卧槽,这忒玛必须不能忍啊!
  
  这位王县令一开始只是碍于秦节的面子接了案子,可到现在,那完全是同仇敌忾了,差人按照这些人说的去深山里把芳姐儿接出来,然后又问了她情况,芳姐放声大哭,她便说了自己亲耳听到这些人商量着如何瓜分他家财产,明知道她儿子是烧坏了却非要说他是被恶鬼上身……她这会儿可不会说儿子掉悬崖了,她当然希望儿子或者,又怎么会咒他。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啥说的了,接下来怎么处理就是王县令的事儿了,毕竟连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户籍先不消,先这么放着,村里人打的打,罚的罚,吞没的田地吐出来,重新挂回到连瑜名下,各家罚的钱则给了芳姐,她是要跟洪管事走的,总要有点傍身钱:最关键的是,这村里人都不富裕,王县令这次既然想卖秦节一个人情,反正没啥油水,索性做的漂亮点,罚款一分不留,全给芳姐。
  
  洪管事说到这里,轻声安慰道:“大人,连小郎吉人自有天相,定是能化险为夷的!说不准,他没几日就找过来了呢!”洪管事说的十分没有底气,事情已经过了快半年了,那孩子拖着一身的伤,能撑过半个月就不错了,而且芳姐当时压根不知道秦节在哪里,让他去太原找人,这不是开玩笑的么?
  
  洪管事认为自己的安慰毫无意义,可谁知道秦节却轻声接口道:“可不是,这孩子吉人天相,必然能化险为夷!”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一万里都走完了,没道理倒在这最后一步上!他们母子俩这么前后脚的到来,分明是老天的安排,他又怎么会有事儿呢?”说罢微笑变成了放声大笑:“果然,冥冥中自有天意啊!益之,益之,我总算没有再负了你!”
  
  或许冥冥中确实有天意,芳姐儿醒过来后,被人告知她的儿子已经先一步到了这里,顿时高兴地险些又晕过去,她跑到儿子的床边,看儿子瘦了一大圈的脸,嚎啕大哭。
  
  说也奇怪,从芳姐儿来到连瑜的身边,哭了一场之后,连瑜竟然不说胡话了。从昏迷,胡言乱语的状态一下子就变成了安睡的状态。芳姐儿大喜过望,更是守在儿子床边一步不肯离开,只两天的功夫,连瑜喝药也不吐了,闭着眼睛也能下意识地吞咽东西了……
  
  芳姐到来的第三天早上,她去倒水,准备拿毛巾而儿子擦脸,她端了水盆过来,刚把盆放在床沿,却正看到儿子缓缓睁开了眼。
  
  “娘……”她听到儿子叫他,清晰的发音,就像没生病之前一样。
  
  芳姐儿放声大哭:“瑜儿,我的瑜儿啊!”她知道,她其实该说瑜儿别乱喊,你要叫我芳姐儿,不可以叫我娘,可她不想提这个,她只知道自己的儿子醒了,他醒了,她的儿子好端端的,着巨大的狂喜几乎铺天盖地地迎头而来,让她忍不住想要自私一次,就这一次,让她听听自己的孩子喊自己娘。
  
  秦节问询赶来,只见连瑜已经起床了,只见他打扮的整整齐齐,见面便深施一礼:“小侄拜见秦叔父!多谢叔父救了芳姐,多谢叔父救侄儿一命……”他说话的语速非常慢,但是口音倒是十足标准的官话,比起前几天梦话里乱七八糟地发音有天壤之别。
  
  秦节伸手扶住连瑜胳膊,道:“侄儿切勿多礼,我受你父亲之托要照顾你,谁知道阴差阳错,去年年底才接到你父亲的信,让你多吃了这么多的苦……我看你嗓子好了,似乎之前的症状也没了?”他并没有直说连瑜发疯的事儿,只当做那只是普通的病。
  
  连瑜苦笑道:“是的,我全好了,之前的大半年,就像做梦一样,实在是不堪回首,我现在已经把过去的事儿都想起来了。”
  
  秦节总觉得连瑜这个样子还是有哪里不太对,想了想,印象里的连瑜温和腼腆,见了人都不好意说话。可他如今,虽然说话慢,动作也缓,但是十分大方,不见一点局促,秦节想想,这也难怪,他已经有三四年没见到连瑜了,彼时他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宝贝,可现在,短短三年,父母双亡,自己撑着门户,后来又经历了这么一番无妄之灾,脾气变了一些也没什么奇怪的。
   正文 第九章   连瑜醒来了,他说的话变成了原本标准的官话,举止也十分有礼,无论是芳姐,还是秦节,全都松了一口气,这实在是意外之喜,本想着他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傻了就傻了吧!谁知道又病了一场,竟然把傻病给病没了!
  
  大家本来都以为连瑜已经全好了,可紧接着,连瑜就把大家放回肚子里的心又给踹出来了:丫鬟们一个没注意,他便从窗户跳了出来,大半夜的,爬到了房顶上!夜里丫鬟找不到人,闹得鸡飞狗跳,第二天秦节问他连瑜到房顶上干嘛,他说看星星。秦节说星星有什么好看的,结果这家伙叹道:“想不到在江宁也能看到如此灿烂的星河……”
  
  秦节:……
  
  这忒玛哪里像病好了的样子!秦节抓狂了,赶紧让人把大夫又给请过来问情况,大夫对秦节的紧张兮兮十分鄙视:“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您听说过发烧烧傻了人能完全恢复的么?像连小郎这样,平日里能像个正常人似的,已经是烧高香了!傻了大半年,您还指望他能跟过去一模一样么!”说着又补充道:“我看他这样子,说不定还会有别的后遗症,您要是见到他犯抽,及时叫我过来就是了!”
  
  秦节傻眼了。连曾把儿子托付给他,可不是让他当小猫小狗那么养着,当个亲儿子宠着惯着也不行呢!人家希望的是自己的独子可以得到良好的教育,可以沿着科举一途走下来,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做个像他爹一样的好官。这个孩子也确实有这样的天赋,十四岁的秀才,满大郑也没几个啊!秦节真的觉得,只要教育得当,这孩子前途无可限量!可现在,却有人告诉他,这孩子脑袋坏了!这让秦节怎么能接受?他急的要死,忍不住又跑去看连瑜,却见一身麻衣的少年正拿了笔,端端正正写了一页的字。
  
  秦节靠近一看,那字写的颜筋柳骨笔走龙蛇 ,竟比昔日连曾的字还要好上三分,再看那拿笔的少年,只见他修眉凤目,身材修长,虽脸上有些病容,只穿了一身麻衣,却依然这改不了他清冷出尘的谪仙气质。
  
  秦节见到连瑜这模样,不由得想起好友,心下一阵恍惚。连曾比秦节大六岁,当日考中进士的时候二十八岁,他那时也是这般瘦削出尘,俊美无双。走科举一途的人长相都差不了,而连曾在这么些美男子当中也是相当出挑的,也就是因为这样,才招来祸患。寒门学子,没有后台,偏偏才华横溢,长得又好。打马游街的时候便被白丞相的小女儿看上,想要招他做女婿。
  
  连曾有妻子,且已经成亲整整十年,他跟妻子的感情极好,再加上他本就是个非常耿直的人,哪里肯休妻再娶?所以拒绝的十分脆爽,结果得罪了白丞相,堂堂一个探花郎,按惯例一般是要留京的,却被发放到穷乡僻壤,最后在困顿中死去。对于连曾,秦节是愧疚的,他曾听人私下里提起,其实白丞相看上的是成绩差一些的自己,可架不住他的女儿看上的是连曾,这才向连曾提亲。而此时的秦节,已经趁着一场春日宴,当场做了一首相思满满的鹧鸪天,然后当着皇帝的面,请求请假回去跟未婚妻完婚。
  
  其实连曾的命运,原本可能是属于秦节的,连曾倒是劝过秦节,说这不关他的事儿,便是没有白丞相,他的脾气在京里也混不下去。可秦节才不这么认为呢,别的干不了,御史还干不了么?连曾的这样的脾气,在官场不讨好是真的,可是当皇帝的却未必不喜欢这样的臣子啊!
  
  秦节想起往事,十分伤怀,再看连瑜,不由得轻叹道:“瑜,美玉也,你爹爹给你起名起的极好。”秦节依稀想起来,小时候的连瑜,跟他父亲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十岁的孩子,言谈举止总是那么规规矩矩,走起路来稳稳当当,人前人后脊背永远绷的紧紧地……那样的孩子,长大了,怕是也会跟他的父亲一样,有棱有角,最后被磨的鲜血淋漓。
  
  连瑜如今这样子,虽然像是傻了一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人生一世,难得糊涂。连曾的一辈子倒是活的明明白白,却受尽了这明白的苦。如今这孩子脑子出了问题,反倒变得活泼了一些,会上房,会忘了规矩不小心叫芳姐儿一声娘……这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秦节胡思乱想着,听到连瑜轻声道:“君子如玉,父亲是希望我做个君子。”
  
  秦节点点头:“我本来担心你在这些事情之后,会心存怨恨,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便放心了。”
  
  连瑜垂首道:“不瞒秦叔叔,要说不怨不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人总要向前看,总想着过去那些事儿,自己也快活不起来。况且,我答应过……要好好上进,照顾好芳姐,日后金榜题名,做个好官,也让我爹娘没有白白生养我一场。”
  
  秦节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只要你心里有数,不因为这些事情而污了自己的本心就行。你父亲当日仕途不畅,遭受过多少次无妄之灾,可是他做官,依然是清正廉洁,处处以百姓为先--”说到此处,秦节互相想起一件事来,忙问连瑜:“平日里在家,叫你的名字也就罢了,可过几个月你出了孝,便要出去读书了……父亲在世的时候,可曾给你取字?”
  
  连瑜忙站了起来:“爹爹病重之际,本想给我取字,可是后来又改了主意,说等见了秦叔叔,请秦叔叔给取。”他说着再施一礼:“请秦叔叔赐字。”
  
  秦节沉吟了半晌,才缓缓说道:“瑾瑜为玉,若说最好的玉,莫过于和氏璧,昔日和氏璧价值连城,我观侄儿俊秀无双,恰如玉中和氏璧,不然,就叫城璧?”
  
  连瑜愣了一下:“城璧……连,□□璧吗……”他的嘴角忍不出抽了起来,整个脸皱成一团。秦节忽然想起大夫前几天说他搞不好还会犯病的的事儿,顿时大惊:“贤侄,你怎么了?明义,明义,快叫大夫来!!”
  
  连瑜缓过神来,发现秦节脸都白了,赶紧解释:“秦叔叔,我没事儿,我刚才只是在琢磨这个字——”
  
  秦节扯了他在椅子上坐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你先坐着,大夫马上就来!”
  
  “我真没事儿——”
  
  遗憾的是,基本上所有的人都不会相信病人说的“我没事儿”这几个字。连瑜很快便被几个丫鬟簇拥着在书房的小榻上躺下,不一会儿,这阵子一直给他看病的胡大夫就跑来了。胡大夫翻翻连瑜的眼皮,又给他摸了一把脉:“只是抽了而已,还是烧坏的后遗症。无妨,我给他扎两针就没问题了!”
  
  连瑜惊了,猛地坐起来:“扎针?不要啊,秦叔叔我真没事儿——”
  
  秦节按了连瑜的肩膀把他重新压躺下,十分慈祥地说:“瑜儿莫怕,只是扎个针,扎扎就好了,不怕不怕啊……”
  
  连瑜泪了:嘤嘤嘤我真不是怕针扎啊,老子就没病好不好?我只是想到了□□璧这个名字实在不吉利,有带绿帽的危险啊……可惜没人能听到他的心声,几个五大三粗的丫头怕他挣扎,已经按胳膊按腿把他压了个结结实实,胡大夫打开针盒子,一根根的银针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他拿起一根,连瑜正好抬头一看,顿时大惊,我擦这种一尺长的针扎到身上真的没问题么?头一歪,他倒下了。
  
  秦节大惊失色:“胡医生,他这是怎么了?”
  
  胡医生看了一眼,把那根超长的针放回到盒子里,拿出几根正常尺寸的银针:“没事儿,身体太虚,我多扎几针就好了……”话音未落,连瑜的眼睛立刻睁开了:“不,我没事儿,我很好,谢谢您,您就按照计划来就行了!真的不用多扎了。”
  
  这下子秦节也看出问题来了,顿时对这个侄儿哭笑不得,当初受那么多伤也没喊一声疼,这会儿不过是要给他针灸,就吓成这样,连装晕的法子都想出来了!想到这里,秦节顿时心中一黯,连瑜果然是烧坏了脑子,举止行为竟跟个小孩子似的……唉,算了算了,看来还是得让医生仔细给他看看,若是针灸有用,便让胡大夫多给他扎一阵子。
  
  连瑜被扎了一脑袋的银针,心中苦逼不已:妈蛋哪里来的庸医,老子脑袋很正常啊!可他现在什么都不敢说了,万一又不小心玩脱了,岂不是要挨更多的针?绝对绝对不要啊!
  
  好不容易行完了针,胡医生收拾了东西撤退了,临走前跟秦节表示:连小郎基本上应该没事儿了,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让他躺一躺休息一下就行了。秦节这才胆战心惊地走到连瑜床边:“瑜儿,你没事儿了吧?”
  
  连瑜觉得自己简直要死了,十分苦逼地答道:“我很好……秦叔叔,您真的不考虑给我再起一个字?” 正文 第十章   听到连瑜这么说,秦节一愣:“你不喜欢这个字?”
  
  连瑜很想说自己对沈碧君没兴趣,可话到嘴边,总算意识到这不是逗比的时候,勉强把那句话忍了回去,他轻轻咳了一声:“虽然做人应该谦虚,不过像我这样的人才,正好叫这个名字啊哈哈哈哈”(尼玛我不同意你会不会再扎我一脑袋啊!)
  
  秦节一口老血差点没给喷出来,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了连瑜一番,这少年漂亮的不像话,可是,可是……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把价值连城这个形容和氏璧的词儿用在他身上真忒玛糟蹋啊!谁会花十五座城换这么个货啊?唉,好好一个孩子,怎么脑袋就给烧成这样了呢?想到此处,他沉吟了一下道:“你说的也是,满招损,谦受益,还是谦逊一点好。既有瑾瑜匿瑕之说。不如便叫无瑕吧!望你如你父亲所愿,做个如无瑕美玉一般的君子。”把这毛病治好了你就真的无暇了!
  
  连瑜的表情扭曲了一下,轻声嘟囔了一下“好娘炮!”,然后把秦节给他起的这个名字念了几遍:“无瑕,连无暇,连瑜连无暇。”他越念,脸色越奇异,只看得秦节提心吊胆,生怕他又犯了病。
  
  还好连瑜这次的表情没有一抽到底,维持在一个僵硬地表情上僵了一会儿,然后忽然脸色一正,从床上爬了起来,穿上鞋,然后对着秦节深施一礼:“多谢叔父赐字!”啥名字也比那个戴绿帽的□□璧强!
  
  秦节看连瑜行礼的姿势十分优雅,心情微微好了一点儿,忍不住劝慰自己“脑袋烧坏了又怎么样?学问也没有拉下,又明理知义,别的不说,就凭这一手好字,以后当个书法大家也没啥问题……有才的人有点怪癖不都是正常的么?除了自家人,谁会知道他是脑子烧坏了,怕都以为这是真名士自风流呢。”想到此处,秦节忍不住在心里又把连瑜的名跟字念了几遍,觉得起的实在太好了,太贴切了,再认真端详连瑜,除了脑袋有点小问题(?!)这可不就是无瑕的美玉么?
  
  秦节越想越觉得爽,深感应该跟别人一起分享一下自己的心情,便让人去叫秦昭跟秦明过来,然后对连瑜笑道:“他们早听说你醒了,吵着闹着要过来,都闹了两三天了!正好你在书房,让他们见见你,也省的心里光惦记这个事儿,说不准便要跑到你院子去吵你呢!”
  
  连瑜笑道:“我不怕吵的……”
  
  不多时,秦昭便领着秦明进来了。
  
  秦节见一双儿女进来,赶紧提醒道:“快拜见你们连哥哥。”说着忍不住笑了:“自家人,也不用这般生分,你们便喊他无瑕哥哥便是了。”
  
  秦昭一听,忙领着秦明向连瑜行礼,果然叫他“无瑕哥哥”。
  
  连瑜坐在座位上,连忙站了起来,口中说道:“免礼平身--”
  
  秦节:……
  
  连瑜话一出口,似乎也觉得不对,想了想,又改口道:“快快请起,折煞某了。”
  
  秦节:……妈蛋,什么真名士自风流,这是药不能停!胡拆这个混蛋,居然说他大体没事儿了,这忒玛哪里像没事儿的样儿?
  
  秦节呕的肝都快疼了,这是连曾唯一的骨血啊,咋就成了个神经病了?连兄,我对不起你!
  
  屋子里的其他人却并不知道秦节的纠结。秦明还小,根本意识不到连瑜说的话有多奇怪;至于秦昭,这小姑娘自己就是个捣蛋鬼,看连瑜这样,顿生知己之感,觉得这个大哥哥实在有趣,她当即非常坦率地对秦节表达了自己对连瑜的看法:“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
  
  秦节随口应了一声:“哪里见过?”然后纠结地发现连瑜的表情又变得十分奇异,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目瞪口呆”,神啊求求你了,不要用连兄的那张脸做出这幅蠢像!
  
  秦昭却没注意这些,她笑嘻嘻地说:“一见如故怕就是这个意思吧!”
  
  秦节越发想哭了,连兄的儿子成了个半傻,自己的闺女小小年纪便学会了调戏美少年,这都什么事儿啊!这日子没法过了,连兄,我简直恨不能替了你去……嘴上却强撑着告诉女儿,连瑜已经有了字,以后叫他无瑕哥哥便好。
  
  秦节仍在伤怀,可是秦昭已经跟连瑜聊到了一起:“无瑕哥哥,你的病好了么?你的手还疼么?”
  
  连瑜看看手上的创口留下的痕迹:“不疼了,对了,我还得谢谢你呢,幸亏是你,要不然我根本就不知道秦叔叔就在江宁做官,搞不好现在已经饿死了。”
  
  秦昭笑嘻嘻地说:“不客气不客气,无瑕哥哥,你会爬树么?”
  
  连瑜嗤了一声:“这有什么不会的,别说爬树了,爬摩天大楼也没问题啊,我前天还爬了到房顶上看星星了呢!”
  
  秦明急忙挤过来插嘴道:“房顶上看星星很好玩么?”
  
  连瑜道:“好玩得很,看着那一堆星座,就能脑补出一大堆的恩怨情仇来,挺适合单身汉消磨时光的……”
  
  秦节:……不要教我儿子这些奇怪的东西啊!
  
  对于连瑜的病症,秦节也知道不太可能完全治好了。按医生的话说,烧傻了烧死了的有的是,这烧坏了一点点的已经是好运气了,还想咋样啊?可是连瑜这样儿确实有点让人头疼,别的不说,家里有孩子呢。
  
  秦节只得私下里跟秦昭说了连瑜的情况:“你这位无瑕哥哥的脑子受了点伤,平日里多让着他点,他若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别往心里去。”
  
  秦昭理解力极强,听完了便道:“爹啊,您的意思是,无瑕哥哥是病人,我平时要让着他对吧?就像对阿明一样,没问题,以后好吃的好玩的我都先让无瑕哥哥挑,绝对不让别人欺负了他!”
  
  看着亲闺女恨不得拍着胸口保证自己会好好罩着无瑕哥哥,秦节这下子真想哭了,闺女,你这么仗义,咋就不是个男孩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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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的第一场雨,是伴着隆隆的春雷而来的。
  
  半下午的时候,连瑜正在屋里坐着看书,外头逐渐暗了下来,雷声隆隆而来,连瑜勉强又看了几页书,觉得屋里光线实在太暗,又不想大白天的点蜡烛,便把书合上,放到了一边。他想着趁着天阴,干脆到床上躺一会儿,谁知道才躺下,便听见门被敲响了,芳姐儿的声音传了进来:“瑜儿,瑜儿,你在么?”
  
  连瑜忙坐了起来:“我在呢,您进来吧!”
  
  芳姐推门进来,见连瑜稳稳当当坐在床边,便有些局促:“啊,我见打雷了,就过来看看你。”
  
  连瑜歪头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哦,您过来看我,是怕我害怕么?我过去最怕打雷了。”
  
  芳姐见他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越发不好意思了:“瞧我,还把你当成小孩子,你这是准备躺一会儿?那我就不打搅了。”虽然连曾夫妇都不在了,可是芳姐儿除了儿子病重期间失了分寸,平日里是非常注意自己的行为的,从来不在连瑜面前摆亲妈的架子。
  
  连瑜见她这幅小心翼翼地样子,心里便有些不舒服,站起来走了几步,拉了芳姐儿在床边坐下,笑道:“我依稀记得,好像母亲提过,您过去也是很怕打雷的?怎么现在不怕了。”
  
  芳姐的脸一红:“多少年前的毛病了。那会儿还没有你呢,小的时候,我一打雷就找我娘,后来夫人收留了我,在闽地时候,动不动就有雷雨,夫人知道我怕打雷,一到雷雨天就让我到她那儿睡,老爷便可怜巴巴地抱了枕头去书房……”
  
  芳姐儿有些走神,脸上不觉露出了一丝微笑,对她来说,或许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日子,那笑容只是昙花一现,她便又垂下头沉默了起来,雷声隆隆,让芳姐没有听到连瑜小声嘀咕了一句:“妻妾百合香,老爷自断肠。”
  
  芳姐发了一会儿呆,轻轻叹息了一句:“其实打雷有什么可怕的呢?无非是有地方可以躲,有人愿意哄着……等这些都没了,也就不怕了。”
  
  连瑜听了这话,感同身受,也跟着叹气道:“是啊,有时候之所以有那么多破毛病,不过是有人惯着罢了!”他说完了自忖失言,赶紧补充了一句:“在外头只盼着天气好,莫要刮风下雨下大雪,相比之下,打雷有什么可怕的!”说着干巴巴地笑了一下。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芳姐儿哪里还受得了,一把抱住儿子呜呜地哭开了:“瑜儿,是芳姐儿没用,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
  
  连瑜被她搂在怀里,脸腾就红了,心里念叨着“连瑜连瑜我真是不故意沾你妈便宜!”,伸出手拍拍芳姐的后背:“你别哭了,我这不是没事儿了么?以后我们都要好好的……你还可以继续怕打雷,怕狗怕蛇怕老鼠,这都没关系,反正有我呢!”
  
  芳姐哭的越发厉害:“我也想你能继续怕打雷,怕狗怕蛇怕老鼠啊……”
  
  连瑜:“……”这个亲娘的脑袋似乎有点逗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