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世   金乌西坠, 寒风呼啸, 山道上突然闯出一辆马车, 马夫不断甩着马鞭, 发出凌厉的空响。
  
  “快!快啊!”
  
  车内一男子不断的高喝催促, 手紧张的握成拳头, 另一只手紧紧抱住怀里的娇柔女人, 女人也因他鲜有的严肃表情十分不安,越发缩成一团。可即使是这般紧迫的情形,她也没忘去观察坐在前头的那人。
  
  呵, 真是到了这时候也不忘摆她主母镇定自若的架势呢。
  
  砰的一声,车子剧烈的颠簸了一下,车内三人都被震了起来, 后头抱在一起的两人还好, 坐在前面的林琅却是身子前扑,要不是及时抓住了窗帷怕是就要跌下去了。
  
  林琅咬住下唇瞥了眼靠在车厢后头的两人, 她的夫君和庶妹像一对互相取暖的猫儿偎依在一起, 果真是郎情妾意!
  
  “早知道跟端王的车队一起就好了, 怎的会遇到这种事!”男人愁眉不展的开口, 语气满是后悔。
  
  缩在他怀里的女子身子一颤, “都是我的错, 夫君,要是我收拾的快一些……”
  
  “怎么能怪你呢,谁知道燕国的军队这么快就打来了, 否则我们何必南迁, 还遇上一群恶霸土匪,也不知后面的护卫能不能挡住……”
  
  噔!
  
  他话未说完,一根箭竟从外穿入,直直钉到车框上,发出嗡嗡的颤鸣。
  
  刚松一口气的几人瞬间心又提上了嗓子眼,女人放声尖叫,男人更大声的呼喝:“他们追上来了!再跑快点啊!”
  
  犹如为了验证他所言不虚,他们都听到不远处的马蹄声,还有男人的高声威胁:“停下!再不给老子停的话下支箭就射穿你们的脑袋!”
  
  随后是数人混杂的兴奋大笑。
  
  听到这声音男人更急了:“快啊!”
  
  马夫也急的要命,这群土匪要是追上来,第一个没命的恐怕就是他,可他也没办法啊,“爷,车太重了,马跑不快啊!”若不是这些匪人的马矮小,腿力比不上他们大家族养的良马,他们早在之前的转弯处就被截了。
  
  男人狠咬牙,车里都是金银玉石,一样都不能扔!没有钱到了南境如何过活,更何况那群匪徒就是冲钱来的,要是让他们见了财,更会像吸血水蛭一般绝不会放他们走。
  
  这时一声弱弱的细声响起,仿若懵懂般的说:“车重?夫君,是、是人太多了吗?”
  
  几乎是同时,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前头的林琅。
  
  林琅蓦地心惊,在颠簸的马车上与两人对视,马儿在这样快的速度前行,就算是人有准备的跳下去,也免不了会伤筋断骨,何况他们后头还跟着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这些人发国难财,从蓄意跟在他们身后到杀光他们所有的护队仆人就可看出这些人对人命的轻视。
  
  他当真下的了狠心?
  
  女人焦急催促提醒:“夫君,他们要追上来了。”
  
  男人眸光里闪过一丝狠戾,紧紧盯着她:“琅儿……”
  
  看到他这么快下了决心,林琅心头巨震,成亲三载,尽管不和,他又娶了与自己处处作对的庶妹为妾,但她终归是他的正妻,可没想到他真的狠了心要舍她性命!
  
  马车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林琅跌下去,而后马车一震,停了。
  
  有人掀开厚重前帘,一张黝黑的脸探了进来,几乎算是客气的说:“各位,下来吧。”
  
  车内心思各异的三人没敢做反抗,只因这人的脸上从前额到鼻子横过一条长长的疤,多么凶险的打斗才能造出这样的伤疤,而参与这种凶斗的人绝不是好惹得。
  
  三人依次下来,此刻马车已被围住,这些盗匪手拿长刀弓箭,满身的肃杀与血腥气,震得人噤若寒蝉。第一个下来的是林琅,刚一下车她就感受到来自男人四周的视线,像是黏住一样打量着她的脸和身子,这种情况在她的庶妹下来后好了许多,对比她的朴素,那人才真是穿金戴银,娇媚无骨。
  
  之后,有个身量小的男人轻车熟路的上车开始搬东西,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在看到那根穿透马脖子的长槊,和远处倒在血泊里的马夫后就不敢了。
  
  怎么办,怎么办?
  
  车里的东西肯定都保不住了,拿了东西没必要再杀他们吧,可他们都把他的护卫都杀了,连马夫都没放过……
  
  “夫君。”柔柔怯怯的低呼在身旁响起,是他的爱妾泪眼朦胧的向他求救,他看到几个男人从她身上摘掉值钱的饰物,又明目张胆的摸着她的身体,怒意一下子冲到头上,连眼睛都充血了,怎么也是他平日宠之爱之的女人,怎么能让这群杂碎的脏手触碰!
  
  可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转向另一旁的林琅。
  
  直到这时她也没靠向自己,笔直的站在一旁,因身上没有值钱的饰物,反而没人去为难她。
  
  她安顺的低着头,露出白白的细长颈子,没有哭泣,没有惧色,这样安静的站在一旁,仿佛身边不是这些可怕的恶人,而是安静潺流的溪水。
  
  他竟一下子看痴了。
  
  “头儿,就这些了。”先前的矮小男人钻出马车,问:“这几个怎么办?”
  
  这话如同一把利刃瞬间穿透了他们的心脏!
  
  一具娇小的身躯扑倒他的怀里,衣衫微乱的女人满脸是泪,拉住他的手按在她的小腹上,低声又坚定的喊:“夫君!”
  
  他是她的夫君,她的天,她孩儿的爹啊!
  
  她不想死,不想死!
  
  她目光恶毒的瞪着旁边的林琅。
  
  为什么那些恶心的男人不去找她!凭什么到现在她还一副冷静自若的模样,还当自己是林府的嫡女吗!
  
  死的是她就好了,只要她死就好了!
  
  仿佛是听到她心中的愿望一样,男人突然拉住林琅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倒在地:“各位……爷,钱财就当是孝敬,这个、这个女人也一并送给你们,国难当头,燕国大军即将到来,我们何必自己人打自己人呢。”
  
  这群盗匪见过趾高气昂痛骂他们的、也见过涕泗横流跪倒在地祈求饶命的,可头一次遇到这种把女人往前推,还拿出国家的名头来求饶的,瞬间轰然大笑。
  
  为首的刀疤脸讥讽一笑,他最恶心这些文人的虚伪,当下揭了那层皮,直截了当的说:“你倒是够狠,舍得把自己迎娶的女人送出来。”
  
  男人闻言脸色一黯,显然对自己的行为也是不耻,只是没料到这匪头子这么快猜到。
  
  刀疤脸可不傻,倒在地上的女人虽然衣着朴素,可要是个妾,怎能在这逃命的时候跟着一起出来。
  
  他低头瞅了两眼,看到她安静坐在地上,没有瑟瑟发抖的求饶,反倒让他觉得这女人比眼前这对男女强出不少,配这么个孬货真是有点可惜了。
  
  不过那也改变不了结果,他讽刺淡笑:“不过心狠点好啊,这世道,心狠点才有活路。”这话算是变相同意放过他们两个了。
  
  怀中的女人身子一颓,柔若无骨的靠向他,可男人的眼睛却紧紧注视着地上的林琅。
  
  开口啊,求我啊!
  只要你开口,我可以不让他们带走你的!
  示弱啊,哭啊,你只需要爬到我的脚下,像水中抱着浮木一样的依靠我,求我救你就可以了!
  你是我一心喜欢的女人,我亲自求娶费尽心思得到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朝我低一次头呢!
  只要你低头,只要你求我!
  林琅,说话啊!
  
  他在内心不断的呐喊,却看到那刀疤脸过去用脚轻轻踢了她一下,“走吧。”
  
  不知是惧怕还是心死,被踢了一下的林琅身子一倒,横卧在那人脚下。
  
  而后,竟然低声笑了起来。
  
  夕阳,冷风,死马,一群凶恶男人,围着如同羔羊的三人,而此时女人凄厉绝望的笑声尤其令人毛骨悚然。
  
  林琅笑啊笑啊,泪水终究是淌出来了。
  
  她也是怕的,怎么能不怕呢,鲜少出门,又要离开故土,母亲兄长生死难料,又半路遇到杀人越货的匪盗,夫君为了金银和庶妹竟然要将她推下车,现在更是干脆将她亲手送了出去!
  
  可笑啊可笑,她真是有眼无珠,嫁给这样的无耻小人!
  
  她恨自己遇人不淑,又难过自己将面临这样的命运,落到这群人手中,怎能善终!
  
  “啊啊啊啊!”她不甘怨愤的大吼着,如同野兽临死前的仰天长啸,猛地震的一群人晃了神。
  
  那为首的刀疤脸突然大叫一声,随后地上的林琅迅速蹿起,如蛇一般突然从众人身边游走,一时竟让她逃了。
  
  原来林琅趁他们分心的一刹那将头上的木簪插入面前男人的脚上,又趁机寻隙逃走了。
  
  刀疤脸怒不可遏的将脚上的簪子拔出,磨得尖锐的那一头染着血渍,他起了杀心,喝道:“给我追!”看几人上马,又骂:“骑个屁马!耽误时间,一个女人能跑多远!”
  
  他们分出几人去追林琅,如他们料中的一样,林琅没过多久就跑不动了,可她竟一直笑着,笑声传来,不免让身后的男人心中不安。
  
  然后,他们知道她为什么笑了。
  
  林琅站在山头上停住脚步,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她脸色苍白的不断喘息,心中是解脱般的欢畅。
  
  她抬起头,又有了光亮,那几人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当真是面如皎月,色若春花,竟是如此美人!
  
  林琅回首看了眼将落的赤色夕阳,低喃了一句:“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不会再轻易相信男人,不会再任人摆布她的命运!
  
  绝不会!
  
  她正要踏前一步,身体遽然一震,低头一看,带着血的箭头在她的胸口露出一个尖,得意的在残阳下闪着锐光,剧痛袭来,她无力跪下,竟然是弩`箭!
  
  精巧金贵,便于携带。
  
  抬头望去,不远处的那些盗匪也一脸惊恐,不是他们做的,那会是谁?
  
  她本就是存了死志,结果最后就连死都不能自己做主,真是恨啊,这辈子……太恨了!
  
  身子前倾下坠,呼啸的风声在耳边响着,似乎还有人大喊她的名字。
  
  可她已经不想管了,闭上眼,黑暗降临,只剩下不断的坠落。
  
  身体猛然一震,林琅大汗淋漓的醒来,惶恐的眼珠四转,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蓝色床帐。
  
  “蓁蓁,起来了没?”床帐突然被撩开,一张细白可亲的脸庞跃入眼帘,那人坐到林琅身旁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睡这么晚,不去赶集市了?”
  
  林琅使劲眨了眨眼,低唤了一声:“……娘。” 正文 失母   肃州渝镇, 位于申国以南, 近祁伊山, 是个偏远安宁的小镇, 生活简单, 又不失热闹。
  
  这日正逢赶集, 满街人流, 熙熙攘攘,小贩们都出来做生意,街上吆喝、叫卖声不断, 绣房的伙计眼睛乱转寻找客人,眼前忽的一亮,发现人群中有抹鲜艳的翠绿。
  
  前面走来一个少女, 穿俏绿襦裙, 发黑如瀑,皮肤白皙, 眼睛明亮, 黑白分明的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似得, 身量纤纤, 显得有些纤细单薄, 身后跟着个差不多年纪的丫鬟, 一双杏眼,穿着淡色灰衣,含胸低眉, 不太打眼。
  
  正是林琅带着自家丫鬟杏儿出来赶集买东西, 两人走到一家绣坊前被拦下,伙计眉开眼笑的拿着一对绣云坠红珠的香囊卖力介绍:“姑娘,看到这针脚了吗,可是我们王家铺子招牌绣娘的绝学云绣绣成,只此一家,世上就这么一对儿,郑家的花间铺都没有,我算便宜点给你,怎么样?”
  
  面前的小姑娘看起来差不多十二三岁,正是娇艳如花的年纪,再大点绝对是个美人。就是太嫩了点,不过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好骗,说几句好听的就会乖乖拿出银子,何况身边还跟着个小丫鬟,绝对是哪家大户趁热闹偷跑出来的小姐。
  
  想到那些小姐花钱如流水的习惯,他更卖力忽悠:“这一对香囊里的花粉都是从京城进来的,花香细腻,最是怡人,就连京城里的高门贵女都用咧。”
  
  林琅上前看了一眼,嘴角一勾,表情似笑非笑。
  
  这伙计看到神情一愣,心也痒了起来,接下来半真半假的话竟有点不想说了,要不,别说那么高价得了。
  
  “云绣?”
  
  小姑娘漂亮,声音也是清越好听。
  
  伙计连连点头,笑的一脸诚恳。
  
  林琅也笑,笑的伙计心脏直跳:“我记得王家铺子只是有几个云绣的成品,从没有绣娘会云绣的工艺,这是回绣的手工吧,你是不是记错了?”
  
  伙计背脊一凉,知道这是碰到有眼力的了,他只想着大户人家的小姐挥金如土,倒是忽略人家见多识广,没那么好骗。
  
  他伸手将一只香囊送出去,赔着笑脸:“货太多是我记错,这给小姐赔礼吧。”
  
  林琅没接,小脑袋一昂,不屑一顾的模样,抬腿就走。
  
  真是晦气,这王家铺子请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还敢拿云绣的名头骗人!
  
  身后的杏儿一双杏眼微抬,不动声色的接下香囊,走在林琅身后埋头继续向前,这种事她跟着林琅也遇到不少,很多人看林琅面嫩人小,好骗想欺负,可她清楚的很,自家小姐只是看起来软绵好欺,其实爪子锋利,被抓一下不死也得带点血,绝对的不可貌相。
  
  林琅不知杏儿把自己琢磨个遍,现在她太阳穴突突的疼,心中极不安宁,大约是被昨晚做的噩梦影响的。
  
  林琅自小便会做一个梦,最开始是在黑暗中坠落,而后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站在山头上凄然大笑,情景逼真,连掠过耳边的风都别样真实。
  
  这梦每隔一段时间会做一次,一次比一次清晰,就像是一个倒叙的故事,每次都多一点情节,直至昨晚,前因后果,恍然大悟。
  
  这梦境实在让人悲愤填膺,她犹如附身在那凄厉惨死的女人身上,体会着她所有的悲痛心情,导致林琅越加闷闷不乐。
  
  一旁的杏儿看到林琅眉头轻皱,劝道:“小姐,不生气,咱去买夫人吩咐的东西吧。”
  
  林琅叹了声,转头说:“杏儿,在外面就别叫我小姐了。”
  
  杏儿马上颔首认错:“杏儿记住了,不会再犯。”明明是和林琅差不多年纪,本是正当活泼的年纪,可杏儿看到集市丝毫没有雀跃新奇,此时更是低眉顺眼,怕是再被说一句,就要跪下领罚似得。
  
  林琅内心无限惆怅,知道现在自己什么都不说反而更好,起步往前走去,杏儿恪守身为“丫鬟”的本分,乖顺的紧跟在她身后头。
  
  路人一看颇为美貌的林琅,再瞧她身后的杏儿,大约都会认为她是某家大户的小姐,有个妇人眼尖认出林琅,窃窃私语的对众人介绍。
  
  那个是十几年前搬到渝镇的一家农户的女儿,母亲有顶好的刺绣手艺,可惜是个半瞎,手艺等于是废了,兄长就是有名的林书生,学问好,但脾气臭,眼高于顶,这姑娘听说是在家里把持事务的,聪明也有礼数,就是对外时人挺冷的,脸绷的紧。
  
  众人的目光投向林琅,见她眉目如画,低头浅笑时美丽嫣然,看不出多少冷意,不过知道她不是大户小姐,目光中不免多了几分轻佻。
  
  林琅耳力灵敏,其实早就听到妇人的话,只是充耳不闻的置身事外,她的确只是个普通农家的姑娘,不过其实……也不算是普通,相较于其他人家,她家还是有些不同的。
  
  “林家妹妹!”思绪被打断,人群中突然跑出一健壮少年,大声喊着林琅。
  
  她认出是邻居家的二牛哥,他怎的这样着急?
  
  二牛满头的汗,气喘吁吁的说:“总算找到你了,你……你快回去吧,你娘被人抢走了!”
  
  什么!
  
  林琅大吃一惊,连问:“抢走我娘?什么人?到底怎么回事?”看着二牛支支吾吾的模样她压抑住焦急的心情,抿紧唇:“人走没走?我们得先去报官!”
  
  二牛哥喘着粗气:“具体我也不知道,我爹已经去找官府了,我娘让我来找你回去,我走的时候就看见一群人聚在你家门口,还停着一辆马车,老大老大了。”
  
  林琅心急如火,拉着杏儿就往家跑,本就是距离不近,两人又是女眷,很快体力不支,连跑了一路的二牛哥都又追上来,还问要不要背她。
  
  林琅摇摇头,努力压下心头的焦急与不安。
  
  应该没事的,她家安分守己,从没得罪过人,王家应该不会,就算是抢劫也不敢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的这般行事。
  
  她提起仿佛千斤重的脚,继续往家里跑。
  
  如今,除了快些回去再无他法!
  
  可这么荒唐的事情就真的发生了。
  
  林琅气喘吁吁跑到了家门口,大门是敞开的,小院里的她娘精心养的几盆兰草被打翻在地,地上满是脚步,来的人肯定都是些体壮的男人,而且人数不少。
  
  惶恐与不安占据了她的心神,她跑向母亲的屋子,椅子倾倒,丝线满地,已是人去楼空,林琅瞬间如同被抽没了力气,坐倒在地。
  
  心脏怦怦直跳,胸口被压的难受,林琅不明白怎么就出了一趟门,娘就不见了。
  
  不是说去找官府的人了吗,官差怎么都不见一个?
  
  林琅觉得似乎有什么巨大的转变在悄然发生。
  
  外面忽的传来呼喊:“小姐,小姐!”是落在后面的杏儿回来了。
  
  “是小姐回来了?”
  
  是平叔的声音,林琅喜出望外。
  
  只见一个壮汉擎着个一瘸一拐、年约四十的男人进来,男人面黄肌瘦,两鬓斑白,身形有些佝偻,正是林家的老仆平叔。
  
  两人身后跟着一个胖妇人,这壮汉与胖妇人是一对夫妻,正是林家的邻居牛叔和牛婶。
  
  林琅谢过牛婶之后,心急如焚的问平叔:“我以为您也被带走了呢平叔,我娘呢,到底发生什么了?”
  
  平叔脸上有一片明显的青紫,他长叹一声回林琅:“是我没用,没拦住他们,他们来太多人,还没说几句话就动起手了,周围聚一堆人就是没人管啊,还是你牛叔仗义去找了官差,可最后夫人还是被带走了,不过小姐,你别急,夫人应该会没事,人是老爷派来的。”
  
  林琅陡然一僵,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平叔口中的老爷,是她的父亲。
  
  这就是她家不“普通”的特殊之处了。
  
  是的,她有爹,但她从没见过她爹。
  
  林家十几年前搬到渝镇,林琅自小便生长于此,所见亲人就是自己的娘和兄长,平叔是看着她长大,名为仆人,林琅也当他是半个长辈,杏儿是前一年饿晕在她家门口,自愿为仆,她娘于心不忍留下来的。他们一直生活在渝镇这个偏小的镇子,生活并不阔绰,平日就靠平叔种田为生,兄长也去私塾教人识字,本该是个清贫之家,却有着身为“奴仆”的平叔和恪守“丫鬟”身份的杏儿,这就造成和周围农家的格格不入,左右邻里并不亲近,这也是她家出事没人帮着的原因之一。
  
  对于大部分村民来说,没有相对的地位钱财却摆出一副有身份的谱儿,那是绝对嗤之以鼻的,所以林家与周围的亲邻并不要好,也仅有比邻而居、心善的牛叔家会和她家来往。
  
  可来人竟然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父亲,林琅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疑惑:“怎么会是他?”
  
  这么多年都没出现过,怎么会突然想起把娘带走,还用这样粗鲁强迫的方式。
  
  反复琢磨,反而觉得其中有鬼。 正文 仇家   这种事实在不便与外人道也, 平叔谢过牛叔牛婶, 因他腿脚不便, 由林琅送他们出门, “今日谢谢牛叔、牛婶还有二牛哥了, 这有些我娘平日绣的手帕, 牛婶不嫌弃就收着吧。”她娘的绣工手艺自是一绝, 成品卖出更是一大笔进项,给他们这些便是要他们卖了钱财,变相答谢了。
  
  牛婶看林琅小小的人儿, 母亲不知所踪,还强打起精神做的这样周全,心疼的难受, 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要是有什么难处了就来喊一声, 牛婶肯定帮你,你叔也是一样的。”
  
  牛叔马上搭腔, 胸脯拍的直响:“是啊, 千万别自己忍着, 你哥去京城考功名, 你娘又没了……”话说一半牛婶猛地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 眼睛瞪得老大, 那意思就是在训他——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没了!
  
  牛叔马上反应过来,干笑两声:“不是那意思, 总之你别多想, 有事就找我们好了,这帕子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林琅道:“平叔说今天出事时牛叔马上就过来了,又找了官兵,结果还被骂了。二牛哥他跑那么远到集市里找我,这么费心费力,我只是拿几个帕子都嫌烧脸呢。”说着把帕子塞到牛婶手里,“牛婶你就拿着吧,或许之后还有麻烦你们的时候呢。”
  
  牛叔还要推辞,牛婶瞧出林琅神情坚定,回了句有事一定要来找他们后,拉着牛叔出去了,二牛看着自家父母离开,犹豫着想对林琅说些话,又不知道年少的自己能为她做什么,要是自己和爹长得一样壮就好了,起码那些人来可以挡一挡!
  
  独自站在门前的林琅一身翠绿,脸色清白,嘴唇轻抿,眉宇间又几分愁绪,可并不畏惧胆怯,像一根挺拔独立的翠竹,坚强的迎风不倒,傲立昂然。
  
  林琅见二牛哥没走,自是知道他担心她,对于这位年长她不多、逢年过节会给她带些吃食的邻家哥哥也是心生感谢,她朝他淡淡一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关系的。
  
  二牛哥倒是突然红了脸,慌乱的转身跑了。
  
  林琅此时心思混乱,送走牛家三人,她马上回了屋子,正看到平叔对杏儿说:“就是被推的时候崴了下脚,一晚上就好了。”
  
  杏儿见到林琅,喊了句小姐,知道两人要谈事情,很是知趣的说去厨房了。
  
  平叔见她这么谨小慎微,不由的说了句:“杏儿以前估计是哪家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吧。”
  
  林琅恨不得眼睛能飞两把菜刀过去,都什么时候了,平叔竟然还有心思想这些,她思忖了下,问:“那我娘也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
  
  “小姐真是聪明。”平叔知道林琅自小脑子活络,以前有人见她人小欺负她,她可是神色自如的一一“还”了回去。
  
  林琅坐到他旁边,“小时候我每次一问关于父亲的事情,娘就不高兴,哥哥也是脸色难看,我也不再敢问了,可我知道平叔你是知道的,到了这步田地,总该告诉我了吧。”
  
  平叔脸色复杂,压低了声音说:“我猜,少爷该是高中了,只是消息还没传过来。”
  
  林琅心头一震,先是一喜,继而迷惑。
  
  “我也是听那些人隐约对夫人说的,刚开始是劝夫人跟他们走,夫人不同意,就开始动粗了,后来我被那群人推倒,夫人要被带走时官差倒是来了,可那些人一拿出文书,官差也只能放人走,毕竟是主夫来带走自己妻子,不犯枉法。”
  
  “娘不是和离的?”
  
  “没有,你是不知道老爷是什么样的人,”平叔长叹一声,没看林琅,毕竟是她的生身父亲,说起这些话来总有些顾虑,犹豫片刻,他在林琅的催促中开了口:“那时老爷仕途正好,也没人知道老爷是成了亲的,后来老爷逼走夫人,就是、就是为了娶上头的女儿为妻,这下少爷高中,他肯定是要认亲的,那首要的第一步自然是接回夫人。”
  
  “他、他当初为了……连哥哥都不要了?”
  
  平叔兀自摇头,没有回话。
  
  林琅的心顿时凉了一片,怪不得每次提到父亲,母亲总是一脸哀伤,兄长更是疾言厉色,以哥哥的高傲性情,再遇父亲是绝不会低头的。
  
  平叔见林琅精致的小脸扭着,安慰道:“夫人该是没事,而且还会被好生伺候,你放心吧。”
  
  想了下,他又说:“老爷没有接你走也是有原因的……”
  
  “我明白,他当初能连结发妻子与儿子都不要,我又算什么。”林琅是真的不在意。
  
  平叔见她这样,以为她是反过来安慰自己,忙说:“不是的,小姐,你听我说……”
  
  “小姐!”杏儿突然进来,如临大敌,她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候,“外面来人了。”
  
  林琅和平叔对视一眼,她家与人少有来往,谁会在她家刚出事的时候过来。
  
  杏儿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林琅,说:“她说告诉你们王姨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果然,杏儿看到林琅一听完,脸色马上变了。
  
  林琅觉得心底那根神经又崩了起来,这种时候,她突然登门必然没有好事!
  
  平叔反应更大,猛拍了一下桌子:“这个不要脸的还敢过来,欺负我们家没人了是吗!”
  
  可不就是故意的,兄长上京赶考,母亲被人掳走,不就是欺负她家现在就剩她这么个姑娘了么。
  
  林琅第一次是用几乎命令式的口吻对杏儿说:“给我整理衣衫。”
  
  杏儿精神一震,瞬间感觉到林琅身上的气势有些不一样了,这种感觉她很久以前也见过,那都是侯门贵女们身上独有的威严。
  
  杏儿非常尽责的帮林琅整理好因奔跑起皱的衣服,将略微散乱的头发快速梳齐,甚至拿了夫人的水粉稍微一涂,所谓术业有专攻,很快林琅摇身一变,一副精神奕奕的小模样。
  
  连平叔都想鼓掌夸夸杏儿的巧手了,不过显然目前不是时候,他说:“要不我也过去吧。”
  
  他是男人,见女眷他在一旁自然不好。
  
  “不用了,平叔你这几天养好脚,过几天有的要忙。”林琅目光向前,眼神锐利,“她不是想欺负人么,正好让她知道知道,我可不是我娘。”
  
  轻飘飘的话,语气带刀。
  
  平叔又是担心,又是忧愁,用眼神示意杏儿:“你也过去。”
  
  杏儿点头,跟了上去。
  
  ***
  
  林琅走到院中,看到了坐在圆桌边的中年妇人,这妇人身穿蓝缎锦裙,发髻上也满是金玉,身后站着个大丫鬟,端的是一副富贵气派,与她家这简朴小院完全不是一派风格。
  
  可她蓦地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妇人的时候,那时她着一身淡色青衣,浑身无一首饰,笑呵呵的叫她侄女,这不过才三四年真是变化大得很!
  
  这妇人正是王家铺子的老板娘王氏,她听到声音转头,这才令人看清她的面容,她长着高高的颧骨,尖下巴,一副刻薄之相,笑起来更显尖嘴猴腮,一身富贵装扮也压不住骨子里的粗鄙,她朝林琅喊道:“侄女出来了,哎呀这几年没见出落的更是漂亮,你看,我听说你家出事就赶紧过来了,蕙娘可好?”
  
  蕙娘是林琅母亲的名字。
  
  林琅上前坐到王氏对面,也没吩咐杏儿上茶,不咸不淡的回了句:“王姨这时才来,想必已经知道我娘已经被接走了。”
  
  “接走?”王氏挤眉弄眼的试探:“外面都说是蕙娘欠了钱被人绑走的,我是怕你家真有难,带着银子过来救急的!”
  
  说的倒是好听,林琅却是一字不信,她的眼睛长得很好,灵动的好似会说话,此时虽是不语却也用眼神将自己的不信任表达的一清二楚。
  
  王氏相貌粗鄙,倒是巧舌如簧,场面话说的特好听:“我可是你娘的朋友,要说我家铺子能开起来也有你娘的助力,你说你家出事我能不帮?咱们什么关系呀!”
  
  林琅一天这王氏提起她家的铺子顿时怒从心起,还敢说他们是什么关系?
  
  仇人!
  
  ***
  
  要论林家与王氏的恩怨,那要从三年前说起。
  
  这王氏家最开始是做布匹生意的,也就是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
  
  林琅的母亲蕙娘是个手艺绝好的绣娘,只因年轻时熬花了眼睛,也就不常刺绣,但她的针法是绝顶的一流,连世上少有人会的云绣的技法都很擅长,更别说其他回绣、苏绣的手法了,在渝镇这小地方,蕙娘的手艺是绝对一等一,别说是此地的大户人家,便是在京城也对会云绣手法的绣娘趋之若鹜,只因蕙娘眼睛不明,子女又不愿意她再熬坏眼睛,她才少有拿起绣针的时候。
  
  林琅的哥哥林怀瑾是渝镇有名的士子,个子高挑,是个身材修长挺拔的美人,但好看不能当饭吃,家中要供应一个读书人的用度那是相当破费的,蕙娘只得把自己从前压箱底的云绣枕面拿出去卖,于是她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进了王家的店铺。
  
  王氏看到蕙娘拿的云绣枕面瞬间惊为天人,难得在这样的小地方,她竟能一眼认出云绣的手工,后来才知道她的嫁妆也是有个云绣绣成的被面,只因时间长了脏旧不堪,不再值钱,那被面更没有蕙娘绣出的生动精致,这才识得这工艺。
  
  她直接对蕙娘说自家铺子小,拿不出那么多钱收这枕面,但她有门路帮蕙娘卖。
  
  蕙娘是天生的软性子,一遇到陌生人说话声音都自降三度,自然别人说什么都答应说好。
  
  于是她就跟着热情的王氏到了渝镇最大的绣坊——郑家的花间铺。
  
  王氏能说会道,对云绣的市场价值也是洞悉清楚,帮着蕙娘将云绣枕面卖了好大一笔钱,还丝毫不收蕙娘感谢的银两,只说因两人投缘,朋友之间不必谈钱等等,热忱的话像冬日的炭火一下子暖了蕙娘几年孤寂的心,她是搬来渝镇的,因家庭情况与亲邻并无过多接触,遇到年纪相仿的王氏自然很快结为好友,一来二去几乎成了莫逆之交。
  
  当时连谨慎聪颖的林怀瑾都称赞王氏实诚热情,却没想到这人笑里藏刀,所图更大!
  
  蕙娘与王氏两人成为朋友后,王氏时常到林家做客,几个月后有天下午过来,满脸的愁云惨雾,对蕙娘说自家生意败落,要过不下去了。
  
  蕙娘是个人善心软的,所以当王氏问她手里还有没有云绣的成品时,蕙娘想着上次卖东西承了王氏的帮助,况且家中刚刚得了一笔钱财,短时间内不会再出变故,便将手里另一块云绣枕面“借”给了王氏。
  
  王氏千恩万谢,抱着蕙娘的手哭的涕泗横流,蕙娘连连摆手,最后还体贴的亲自去院外面打了盆水给王氏洗脸。
  
  接着,就出事了。
   正文 逼婚   王氏自那天后再没登过林家大门, 蕙娘一开始还想着她家有难处, 必然忙乱, 可当听平叔讲王家将原来的铺子卖掉, 在热闹的街头新开了一家铺子, 而且不是卖布, 而是绣坊的时候, 蕙娘的心开始敲起了鼓。
  
  可到底是有交情的姐妹,她自是不愿往坏处想,只是当看到平叔拿着从王家铺子买回来的帕子, 那上面的绣工花样,如此独特生动,又千回百转的熟悉, 她急切的在灯下又摸又看, 最后直接把帕子一扔,急匆匆地回身到房里去翻找压在箱底的绣书时, 发现……没了。
  
  那记录回绣针法的书籍与图样恐怕早在那日她热心出去打水的时候, 就揣在王氏的怀里了。
  
  知道原委后的林怀瑾怒不可遏, 当下要去理论, 林琅那时还小, 但她知道她娘对自己手艺的重视, 对她哥哥的想法更是一百个支持!
  
  蕙娘的性格柔顺,说白了,就是懦弱胆小, 又怕惹事, 直叹着说算了,闹大了可能还会引火烧身。
  
  看自家母亲的态度,兄妹俩感觉更窝囊了。
  
  林怀瑾无奈,说那就退一步,必须让那王氏把云绣的枕面还回来,那可是用云绣的针法绣成,虽不值千金,但也够一个农家两年多的花费。
  
  蕙娘瞧着自家儿女咬牙切齿的模样,点头答应了。
  
  其实这事一出,她也是郁结于心,儿女难受不说,被信任的友人背叛也是打击,还丢了自己母亲留给她的回绣书籍更是痛心疾首,于是当晚便因为自责与痛苦发了急病。
  
  请大夫买药又是一大项开销,林家手上的钱没了不少,林怀瑾干脆带着平叔一起去了王家,结果门都进不去。去王家铺子,伙计说老板和老板娘去外地进货了不在,他们只得空手而归。
  
  当时林家上下真是准备好了炮筒弹药就是没处发射,但他们也不怕王家的人不回来,铺子还在呢!
  
  没成想过几天,王氏自己主动过来了,这王氏真是一条狡诈的中山狼,摸准了蕙娘心软的性子,没等林家兄妹发作,马上朝病床上的蕙娘嚎啕大哭,边哭边说自家夫君把云绣枕面已经卖了置换了新铺子,最近又看上年轻美艳的妓子说要把她休了迎娶别人,哭天抹泪的卖惨,就是只字不提偷了回绣样本的事。
  
  蕙娘听到王氏这般说,不禁有种物伤其类的共鸣感,又心性软善,碍于情面只能将王氏扶起来,说让她保重身子,钱过阵子再还就好。
  
  王氏做足了戏抽噎着回去,自此再未登门。
  
  三、四年过去,王家的铺子是越干越火,甚至与大族郑家开的花间铺平分秋色,但从没听说王家老板有再娶的消息,王家积累钱财不少,却没见王氏来还林家钱。
  
  林家上下自是恨得咬牙切齿,只是当时无凭无据,时间也隔了许久,就算报官也不见得会帮他们这种外乡人,这哑巴亏也只能吃到肚子里。
  
  蕙娘被王氏暗算过后,变得越发不愿出门,将剩下最珍贵的云绣书本交给林琅好生藏好,再没和谁交心成友。
  
  ***
  
  林琅相貌精致清丽,线条柔美,唯有一对修长的眉含着她骨子里的倔强,她长眉微微一偏,哦了一声,“原来王姨今日是来还钱的。”
  
  果然,王氏听完脸色一僵,也不笑了:“你这孩子,我今日是来帮忙的,怎么这样说话,我和你娘的事你不清楚,我知道你是惦记那云绣枕面,可当初那可是蕙娘给我的,知道了吧。”
  
  反正现在她娘不在,自然是红口白牙任凭她说。
  
  林琅气极反笑,绵里藏针:“王姨知道的必然比我这小孩儿多,您都能一夜学会回绣的手法,我还有什么不敢信的。”
  
  说到这个,王氏总算是挂不住脸了。
  
  “那我也就直说了吧,今日我来,确实是来帮忙的。”
  
  “真是谢谢,也不必了,我娘是被我父亲接走的,没什么可帮的,劳您费心了。”
  
  王氏双眼一眯,视线从林琅脸上到身段细细打量,而后阴测测的笑着说道:“侄女不瞒你说,我来时打听过了,蕙娘的确是被夫家带走的,她是没事了,回去享福,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林琅心头一紧,面不改色:“过几日我父亲会再来接我的。”
  
  王氏咯咯的笑了声:“我看未必,要是想接你,怎么会把你落下呢。”这王氏当真是个心思活络的,她看着林琅隐隐发白的精致小脸,得意的同时又不禁在心底骂了句:真是个骚蹄子,小小年纪长成这样故意勾人!
  
  “你说你一个姑娘独自和一个老汉住在一起,那名声早晚不得坏了,你要是愿意,王姨就帮你一把。”
  
  林琅压下心头那份恶心感,不信任的眼神瞥了过去:她会这么好心?
  
  果然,王氏再次露出那尖嘴猴腮的笑:“只要你拿着云绣的书本当嫁妆嫁到我家来,别说银两,以后咱家的铺子都是你的。”
  
  不说林琅了,就连不知两家恩怨的杏儿听完也是火冒三丈!
  
  一只鞋子突然凭空而出啪的一下重重地打中王氏的脸面。
  
  “老子日你仙人板板!”平叔嗷的一声从后面跳出来,别看平叔瘦的干巴巴的,手上可是一把子力气,一只鞋子扔的那叫一个稳准狠,骂起人来更是中气十足:“想让我家小姐嫁给你家那脑瘫傻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赶紧给我滚!别脏了我家的地!”
  
  家中无人,最年长的就是他了,此刻他必须摆出一副护犊子的架势,让这王氏知道她要是敢乱来,他就和她拼命!
  
  王氏被一只又脏又臭的鞋子击中脸,她本来敷满白`粉的脸上瞬间印出一个黑鞋印子,又疼又怒的大喊道:“到底谁是主子,谁是下人,还敢朝俺扔鞋,你这个老糟货俺弄不死你……”她本来想摆大家的谱儿可后来越来越气乡音都骂出来了。
  
  林琅豁然站起,她也被这王氏刚刚一番话恶心的要命,当下不客气的说道:“你刚才说的我不可能答应,我平叔说的对,你赶快走吧。”
  
  王氏的脸因为刚刚的擦拭变成了一张大花脸,仿佛同时也撕破了那张伪善的脸孔,她表情扭曲恶毒的对林琅说:“你可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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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氏带着丫鬟怒气冲冲的离开,林琅脸色苍白的坐下,杏儿这才敢开口问:“小姐,那以后……怎么办啊?”
  
  林琅抬头看了一眼,杏儿忐忑不安,平叔气过了头,紧张的开始搓手。
  
  身为主人,谁都能乱,唯有她不能慌,这是她的责任。
  
  “先吃饭,闹一天都饿了吧。”
  
  平叔左右踱步,黑瘦的脸色更难看了,眉宇间的深沟能夹死蚊子:“吃啥饭啊,现在哪有功夫吃饭啊,这、这王氏忒不要脸了,要是下回找人再上门可怎么办呀!”
  
  “你现在能想出办法?”
  
  平叔摇头。
  
  “那就吃饭,”林琅小脸板着,学着她哥哥的冷静表情,稳定人心,“吃了饭才有力气,总不能人再上门,我们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吧。”
  
  平叔和杏儿看林琅神色自若,一时也好似找到了主心骨,该干嘛干嘛去了。
  
  林琅随即起身去后院的菜园子里摘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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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氏此行碰了个硬钉子,气哄哄地往前走,还不忘继续用手抹脸,刚被平叔用鞋底狠狠地打了一下,她现在的脸是又红又白还带着黑泥,各种颜色混在一起,再用手一抹别提有多难看了。
  
  旁边的丫鬟想说又不敢开口,最后上了马车才上前用帕子帮她轻轻擦拭黑灰的地方,一边又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夫人,您这么直接,林家姑娘能同意吗?”
  
  王氏高声骂她:“你懂个屁,如今她家除了一个死老头子就剩她这么个小蹄子,必须得这样把她的胆子吓破了到时候才听话。”
  
  这丫鬟本是王氏店里的绣娘,后来兼任丫鬟之职,白日负责陪王氏出门摆排场,也是少有知道王氏与林家恩怨内情的人,想到林家的漂亮小姑娘可能要嫁给王氏那痴傻肥胖又爱暴怒伤人的傻儿子也是心生同情,何况王氏做的事情实在太泯良心,不禁开口说:“这样好么?”
  
  “有什么不好的!”王氏嫌她擦得慢,一把推开她,横眉竖眼的说道:“林家小子的臭脾气远近皆知,他学问也不赖,这次要是真考上功名,癞蛤`蟆披上人皮了,能放过我家?”
  
  “今日听老赵说来接蕙娘的马车可是华丽的很,你夫人我为了买这个马车把我手上一半的积蓄都花没了,用脑子想想,这林家背后说不定有什么人,要真等到林家做主的人回来了,我家的铺子马车都得没了!”
  
  她说这些倒不是真的讲给这丫鬟听,更多的是给自己足够的理由与信心。
  
  “就得趁现在把那小蹄子给按住了,到时候进了我家的门,我看林家还敢怎么样!”她想到自家儿子天天念叨着要娶林琅,瞬间脑袋都大了,不过是上次在街上看了那小蹄子一眼,就日日跟她闹,真是不给她省心!
  
  “让老赵告诉周围,谁也不准帮林家,否则就是跟我王家过不去!再找几个懒汉传话,女人名声最重要,到最后她再不愿意也得嫁。”王氏的眼睛如狼一样的狠毒,攥着拳头恶狠狠道:“我看她能撑多久,再不济去赌坊找几个人把她抢回去,生米做成熟饭,等我儿子玩腻了就扔,看她再敢像今天这样跟我说话试试,我连那糟老头子一起弄死!”
  
  丫鬟听到,被这王氏阴毒狠辣的手段吓得打了个寒颤。
  
  王氏抬手又摸了下脸,手指一片灰黑,勃然大怒的扇了丫鬟一巴掌:“怎么给我擦的脸!” 正文 行窃   平叔看到林琅坐在院子的椅子上, 手上正有一小没一下的掰菜叶, 好好的菜被她扯得七零八落, 平叔马上明白现在她的心也乱了。
  
  林琅从小就有个毛病, 一心烦就爱扒树皮、掰花瓣, 他哥林怀瑾管她叫“植物杀手”, 林琅听后气得差点把门前的柳树扒秃了皮!
  
  她长大后, 这个习惯慢慢开始收敛,可平叔如今一看她不自主的开始扯叶子,就知道她也是心烦意乱。
  
  ***
  
  这天晚上林家的晚饭吃的没滋没味, 林琅心事重重,平叔和杏儿也是没精打采,少了母亲和哥哥, 这家都不成家了。
  
  匆匆撤了桌子, 林琅接着去问平叔关于她父亲的事情,平叔闪烁其词, 林琅也没问出多少, 只能确定母亲不会有危险, 为了牵制和讨好哥哥肯定不会亏待母亲, 这一点倒是能放心。
  
  到了夜里, 林琅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想起平叔的话就为母亲担心。
  
  原来她的父亲是在京城里当京官的,官职不大但也是要位,当初他能考上功名得了官位还是都是多亏了她娘。
  
  要是追本溯源, 就要从头说起。
  
  据说, 林父自幼刻苦读书,但屡屡落榜,父母怒其不争的接连去世,到了年岁靠亲戚给他说媒娶亲,对方便是蕙娘。
  
  蕙娘父母早逝,相貌平平,手艺却是绝好的,手上的绣品一旦完成,大户都争相抢要。而林父只顾闷头读书,不会赚钱,但长得眉清目秀,端的是一副美男子模样,两人算是互补,门当户对便结了亲。
  
  婚后,蕙娘日日刺绣供读林父,到了举行科举之年,林父终于上榜能去京城,蕙娘这时也怀了身孕,真是双喜临门。于是林父拿着家中所有的积蓄去了京城,临走前承诺蕙娘等他衣锦还乡,两人就能过上富贵日子,一番温柔款款的贴心话说得蕙娘感动的泪洒满襟,挺着大肚子送走夫君。
  
  蕙娘独自生活,几月后生下林怀瑾,还差点难产而死,幸好有邻居帮助,这才讨回一条命,但也留了病根。接下来,蕙娘一人带着儿子生活,无亲无故,又由于产后血亏,身体不济,日子过得极其艰难,整日盼着林父回乡。
  
  不久后,归乡的学子带了消息给她,说是林父没有中举,但得了一个大官的欣赏,就留在京中了,只是京城花费高昂,让她尽快寄一笔钱过去。
  
  夫者为天,只有夫君得了官位,他们母子才能过上好日子。
  
  蕙娘只得没日没夜的继续刺绣,熬花了眼睛,就这样持续几年,林父从未归乡,而每次托人带来的消息都是催促蕙娘多多寄钱给他,别说对蕙娘的关心,就连对儿子都只字未提。
  
  而后无意中,蕙娘从路过商队的熟人那里听说自家夫君早在一年前就高中升官了,她得到这个消息惊愕不已,又不知真假,惶恐不安的没过多久,麻烦事也来了。
  
  当时乡里有人对年轻有手艺的蕙娘虎视眈眈,林怀瑾又被邻里的孩童欺负说他没爹,衣衫下尽是青紫伤痕,小孩子的世界,有时候极为残酷。
  
  蕙娘是个软性子,可遇到关于自己孩儿的事情,颇有些破釜沉舟的气势,都说为母则刚,不无道理。
  
  她当机立断,立即收拾行李去了京城!
  
  途中遇到几乎饿死的平叔,蕙娘心善救了他,平叔为报恩自愿为奴,跟着蕙娘母子一起去了京城。
  
  到了京城,真相大白,各种曲折艰苦自是不少,还好林父认了蕙娘和儿子,可不到一年就又翻脸逼走了他们,平叔是认蕙娘当主子的,自然一起走,他们也没回乡,而是到渝镇定居。
  
  关于林琅,平叔说她父亲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因为蕙娘是在离开林府的路上才发觉自己有了身孕的,所以接走蕙娘的马车才只带走了她。
  
  听平叔这么说,林琅心中对自己的父亲有了个大概的轮廓印象,人都道糟糠之妻不下堂,何况母亲为了供养父亲几乎瞎了眼睛,可他父亲一跃龙门却是以怨报德,如此薄情寡义又重仕途之人,如今见哥哥高中,竟使用强硬手段带走母亲,可他已经娶了上官之女,有没有想过,母亲回去之后,妻不妻,妾不妾,该如何自处?
  
  她娘性子那么柔弱,哥哥又太过刚直,事情定是一团乱。
  
  “唉……”林琅翻了个身叹口气。
  
  伸手握住脖子上的玉坠,这坠子是她自出生就一直带着的,椭圆形的黑色玉石被红线包围,黑暗中还会透出淡淡的光来,珍贵异常。
  
  如今哥哥远在京城,母亲不知所踪,也只有这个玉坠还一直在自己身边,玉石渐渐染上她的体温,暖暖的握在手心,多少让她有了些许安慰。
  
  林琅直直的望着房顶,手指攥的死紧,屋子里黑漆漆的,像极了昨夜噩梦的结尾。
  
  每次做这个梦,林琅都会被女子不甘怨愤的心境震得心惊胆战。
  
  有时候她不禁猜测,这个梦会不会是跟自己有关联,难不成是前世?
  
  都说人死前会喝孟婆汤忘却前尘,她不会是孟婆汤没喝干净留下后遗症了吧。
  
  那为什么只反复梦见一个场景,不梦点怎么对付王氏的呢。
  
  想到王氏,林琅顿时怒从心起。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王氏盯着她家的云绣的手艺不是一日两日的了,现在竟然还想人财两得,想到上次在街上看到王氏的傻儿子挥舞着粗肥的手臂轮起棒子打他家狗的样子,她就一阵恶寒,狗儿凄惨的嚎叫声犹在耳畔,实在令人心生可怜又惶恐。
  
  要是母亲和哥哥在就好了。
  
  林琅独自睡在屋子里,如此安静,没有母亲的声音,也不知道明日会怎样,鼻头一酸,顿时觉得这个夜晚分外凄清。
  
  ***
  
  第二天一早,林家三人都起来了,蕙娘与林怀瑾不在家,这当家的主子自然就是林琅了。
  
  林琅坐在小院里的椅子上,今日她梳了个高髻,只一根素色玉钗点缀,美人发如鸦,点点玉翠足以绝伦,衬得林琅清丽的脸庞更加精致,她目光透亮,小扇子般的长睫轻轻扑闪,注视前方。她穿了身桃色团衫,少女模样清丽娇俏,赏心悦目,可惜欣赏者一个是同性姑娘,一个是中年老仆。
  
  林琅此时已没有昨晚难过沮丧的样子,她自小就是再难过也是压抑自持从不示人的,就是不想让母亲与兄长为她难受着急,给人添麻烦,此刻家中遭乱,她更不能自乱阵脚。
  
  林琅对平叔和杏儿道:“我想了一晚上,决定去京城找哥哥。”说这话时,她单薄的背脊挺得笔直,显示出她坚定的决心。
  
  对比镇上的姑娘,林琅确实是与众不同的,虽是衣食供应不上,可无论是蕙娘还是林怀瑾,都没有让她常年干农活、养鸡,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嫁过去草草一生算了。
  
  在他们眼中,她值得更好的。
  
  蕙娘更因为自己刺绣伤了眼睛,都很少让林琅动针,可一个农户宠女儿又能到多少程度呢,穷人孩子早当家,更何况蕙娘软弱多善,林怀瑾严肃冷傲,就是两个极端,于是林琅就成了中间人,她虽是相貌清丽,说话轻声细语,大家闺秀一般,却不是个无脑天真的姑娘。她早熟、聪明也有手段,像是林子里的小鹿,对方若是心怀不轨,她狠心咬上一口,手指也能咬断,若是坦诚待之,给些栗子,她也会亲近的蹭蹭你的手心。
  
  平常相处,她绝对是个随和安然的性子,但其实有一点外人很难发现,她性子有些倔。
  
  她想好决定了的事情,没人能改变,劝是没用的,被说也闷不吭声,她该怎么样还怎么样,除非你能说出让她改变心意的理由,否则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平叔到现在还记得小时候林琅要跟林怀瑾学识字,林怀瑾当时心疼幼妹不肯教,林琅倔的非要学,你不教,她就自己去门前折树枝自己偷偷描字,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可就是一头扎进去一个个的写。
  
  直到林怀瑾注意到自家门口的柳树被扯光了枝条,活像只被扒光了毛的秃皮狗,才发现自家小妹的行动,与其让她自己闷头描字还不如他亲自教,就这样,连眼睛长在头顶上冷傲的林士子都败在林琅脚下,林家哪有人能治得了她。
  
  她说去京城,那就肯定是铁了心要去。
  
  于是当听到这话后,平叔和杏儿同时对视一眼,对林琅做出的这个决定各有心思。
  
  难得的是杏儿先开口发表意见,她毕恭毕敬的说:“小姐,其实昨晚我也想了一夜,心里有些想法。”
  
  林琅道:“你说。”
  
  “我觉得昨日王氏的要求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且不说她家不是良配,与咱家又有嫌隙,更何况她趁人之危,又无媒无聘的来和您说亲,足见她对您的轻视。女子婚姻是一生的头等大事,万不可一时糊涂,就算如今处境艰难,也总有绝地逢生的机会。”
  
  林琅表情认真的看向她,杏儿自到家中一年来都是一副安静谨慎的性子,甚少说话,并不与自己太过亲近,如今听她这么为自己打算,林琅也是心头一暖,点头道:“放心,我绝不会答应王氏的条件。”
  
  杏儿柔柔一笑,她本就是甜美的长相,一笑更如春花绽放,只是不知为何她常年都埋头冷脸,生怕别人会注意,原以为她就是安静害羞的性子,可此时,面对两人的注视,她不慌不忙,镇定自若的继续道:“第二,便是我觉得上京并非上策。渝镇距离京城路途遥远,不说走路去,便是坐马车也要起码两到三月有余,何况咱家一无马车,二无闲钱,路途遥远更容易出事,就算没遇到盗匪之类,便是山林野兽也够我们受的了。而且最最主要的是现在咱家有两个女眷,平叔年纪又大,更是诸多不便。”叹息一声,她不再多言。
  
  林琅听她说完凝视了她片刻,杏儿平时安静谨慎,现在竟将情势分析的头头是道,这眼界思量绝非一般女子所有,她眼底多了丝疑惑,在心底记下了。
  
  林琅自有思量,反倒是平叔被杏儿一段长长的严谨有理的话震惊到了,心道杏儿真是高人不露相,平时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闷得要死,现在遇到事说起话来竟然头头是道的。
  
  平叔猛一拍手,马上倒戈站在杏儿那边:“小姐,我觉得杏儿说的太对了,你不能想一出是一出啊,我知道你肯定想找夫人,但去京城哪儿有那么简单啊。”他以为林琅年幼恋母才会想去京城,而后又乐观的说:“或许过两天少爷就回来了!”
  
  平叔的确忠心护家,整个人就是主子说啥就是啥,以前蕙娘和林怀瑾在没什么大问题,现在林琅当家,是他自小看到大的,没太把她的话当回事,所以他摇摆不定的性格就冒出来了。
  
  林琅没对两人的话肯定或否定,只说了句:“你们想的太简单了。”
  
  林父都派人来带走母亲,哥哥定是高中了,哪里能回来呢。
  
  她又何尝不知道杏儿说的对,但他们怎么不想想,王氏昨日撂下那么一番话,能让他们安平过日子么。
  
  她吩咐道:“先不说了,平叔你脚有伤,不用干活,去地里看看就行,杏儿和我收拾收拾家里的东西,看有多少能卖的,路上没钱可不成。”
  
  林琅命令下完,两人就知道没能说动她。杏儿虽不乐意,也言听计从的去做了,倒是平叔是三催四喊的才出去。
  
  结果到了黄昏时分,他怒气冲冲的回来,跟林琅抱怨说:“都什么玩应儿,我今儿去地里,谁见了我都绕着走,看见我就跟看见鬼似得!”
  
  林琅瞬间了然,沉声道:“王家已经开始动作了。”
  
  平叔把锄头一撂,恨恨的说:“王家别太过分了,狗急了还跳墙呢!”
  
  林琅瞧着平叔好似还没当回事儿,不禁倍感无奈,等再过些时日,他们便明白了。
  
  ***
  
  夜凉如水,偶有犬吠,风声飒飒,吹得小院的门嘎嘎直响。
  
  平叔上了年纪,对声音极为警醒敏感,黑暗中,他突然睁开眼睛,拎着放在床底的大木棒子,腾地一下打开房门跳了出去:“老子日你仙人板板!哪个不要命的敢来偷东西!”
  
  他放声大喊了一声,周围四邻都有响动,只见三四个壮年男人鬼鬼祟祟的站在小院里,月光森森,树影晃动,这几人的目光看得平叔的心里直打鼓。
  
  额……能、能打得过么? 正文 末路   秋风飒飒, 枝叶零落, 只是一夜, 原本还翠绿的叶子黄了一半, 落满芳地。
  
  平叔一大早勤快的拿扫把清理门前, 同时也看到一群眼生的农妇聚在他家门口不远处叽叽喳喳的聊天。
  
  “听说没, 前几天蕙娘被夫主抓回去了?”
  
  “抓回去?不是说夫家来人请走的嘛。”
  
  “哎呦你是不知道, 我那天可看的真真的,五六个大老爷们,个个膘肥体壮的, 抓着蕙娘就上了马车,听说是以前偷了夫家的传家宝逃到我们这儿的,连那个赔钱货的女儿都没带走, 还请走, 傻不傻啊你。”
  
  “原来还有这种内情,你还知道什么, 再说说?”
  
  “我还知道那家人为啥没带走林家姑娘。”
  
  “为啥?”
  
  她飞给这群人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这女人啊, 一旦脏了就不值钱了, 要真是亲生闺女能不接回去嘛, 肯定是蕙娘与人苟且, 再不……”她停顿了下,眼神直往正在扫门口败落树叶子的平叔瞥,“就是那小姑娘不洁身自爱, 表面文静, 内里放荡,还记得前几年宁家那兄妹俩么,都闹大肚子跑啦!”她的声音忽的扬高,惹得一群女人嘻嘻轻笑。
  
  言之凿凿、绘声绘色,明明不知原委,却说得真实逼真犹如亲见,那些害死无数忠将良臣的谣言,便是这么诞生的。
  
  女人们的嬉闹声传来,平叔一张黑脸更是如同锅底,大扫把一扬,骂道:“都在我家门口聚着干嘛,要饭啊!”
  
  几个妇人也不和他对骂,如鸟兽散般嘻嘻哈哈的走了。
  
  可算把这群人赶走了,平叔松了口气,这些话可千万不能让小姐听到,哪家姑娘也受不了这些啊。
  
  平叔虽再听不到这些妇人的话,但她们离去时回头看向他的眼神真是粘的他浑身不自在,真像被人抹了一脸脏泥般的恶心。
  
  他拿着扫把进了屋,恨恨的骂道:“这王氏太损了!”
  
  已被平叔详细普及过两家过节的杏儿点头道:“王家是怕夫人和少爷回来找他们报复,干脆下狠手了。”
  
  “就是一家子白眼狼,当初夫人对王氏那么好,现在这么狠的给我们下绊子!现在连米铺都不做我家生意,这是要饿死我们啊!”
  
  平叔也不顾及,放声骂个痛快:“还有,你听没听到他们说小姐什么,”他被那些长舌村妇恶毒下流的龌蹉言语气的跳脚,“竟然还编排到我身上了,我可是我看着小姐长大的,她不会走路的时候我还抱过她呢,竟然传那么恶心的话,怎么想得出来!”
  
  真是造谣不花钱,这群人捕风捉影的编排林家,说得和真事似得,脏水全往他家泼,也不怕死了下地狱被拔舌头!
  
  杏儿没回话,她心理透明白,王家是想抹黑林琅逼她下嫁,这种流言蜚语,沾上了一辈子都洗不清,不管真假,渝镇之内,除了王家不会再有人愿意娶林琅的,至于那些龌蹉事,平叔没见过,她可是亲眼见过的,不想在火上浇油,她脑袋一低继续摘菜,闷头不语。
  
  平叔也知道杏儿是个沉默寡言的闷油瓶子,没指望她能回什么,他也就是把话说出来心里能痛快点。
  
  平叔眉头深锁,本来就是愁眉苦脸的长相,现在整个人一眼望去就是个大写的愁:“唉,渝镇真是快呆不下去了,可想去京城也没法子啊。”
  
  现在他回想小姐说去京城,还真是有道理。
  
  杏儿手上的动作一顿,一双杏眼睁得老大,她问平叔:“真去京城?”
  
  “哪儿有那么容易啊,当年我和夫人少爷从京城一起来渝镇都费那么大功夫,现在要是带着你们两个小丫头,更难了,”他捶了下腿,沮丧道:“我也老了,真要出事,能不能护住你俩都是个事儿。”
  
  他想起前几晚趁黑摸进他家的那三四个偷子仍是心有戚戚,虽说那几人心虚马上就跑了,可也给平叔一记响钟,他年岁大了,家里没个壮年男人,来了坏人他自己也不一定能挡得。
  
  王氏那边虎视眈眈,自家势单力薄,平叔顿时感叹又羞愧的难过自己连自家小姐都护不住。
  
  要是小姐真出事了,他也只能一头撞死向夫人谢罪了!
  
  杏儿一听说去不了京城,动作利落的收拾好菜,嘴角甚至还不自觉的翘了起来,甜美的脸上带着晕红,可想笑又不敢笑,生生抽搐成一个扭曲的表情。
  
  结果一抬头,林琅站在门前,正直勾勾的看着她。
  
  杏儿顿时一僵,呆若木鸡,扭曲的表情犹如面具附在脸上,诡异的很。
  
  ***
  
  林琅看了杏儿一眼,走到院中,从杏儿手上接过菜筐,一边收拾菜叶,一边对平叔说道:“算了,平叔,说这些都没用,地方小,有点事马上谁都知道,而且这些话我估计也是王氏找人传出去的,否则怎么会这么短时间里传出这么多谣言。”
  
  平叔闻言不安的问:“小姐,你听说啦?”早知道他就该早点赶走那群长舌妇!
  
  林琅淡淡一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平叔看林琅没特别大的反应,没有心安反而更忐忑了,“小姐,你可千万别在意那些腌臜话,谁要是能信这些话那就是傻子!”
  
  林琅抬头看他一眼,对平叔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大家信不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家在渝镇如今已是真正的声名狼藉。
  
  平叔还是不放心,忍不住问:“小姐,你不生气啊?”
  
  少年人最受不得辱,田间的少年被别人调笑说一句都能急的上手打仗,现在外面都编排到夫人和少爷头上了,他家小姐看起来咋一点都不气呢,这不正常啊。
  
  林琅手上的动作停了,感觉太阳穴一下一下的急跳,心口的火从下面逼到嗓子眼,简直要把整个人她烧着了。
  
  她哪里是不气,而是她强力把心口的愤懑激恨都用意志力压制住了,如今家中遭困,听到这些话她难不成要去外面哭天喊地的对那群妇人辩解说自己是清白的?
  
  有用吗,这群人多半是王氏找来的,就连前几晚摸进她家的那些贼人,幕后黑手可能也是她。
  还是在家摔盆砸碗向平叔和杏儿发泄满腔悲愤?
  
  受了委屈往自家人身上撒火,最无能的人才会这么做。
  
  撕拉一声,林琅捏碎了菜叶的茎秆,汁水渗透了她的手心,如果现在王氏坐在她面前,她绝对会拿把刀捅穿她的胸口!
  
  可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乃下下之策,不可取。
  
  情势越艰难,她越要冷静,气疯的人是想不出办法的,平心静气才能找到出路,如今这些帐她一一都记在王氏身上,绝对要一笔笔的讨回来!
  
  门外叽叽喳喳又响起一群女人的声音,是原来那堆人又回来了。
  
  林琅深吸一口气,道“平叔,生气是赶不走这群人的,他们肯定是王氏找来的,我们要算账,要找王氏,但不是现在,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弄钱。”多半是受梦中女子影响,被逼到绝境时她更加冷静,也带着一股狠劲儿。
  
  平叔也感觉到了,此时林琅一双眼睛亮的吓人,她眼睛本就长得极好,如今更如燃火般熠熠生辉,说到找王氏算账时,声调微微压低,像是一把刀子划在冬天冻的冷硬的地面上,锋利带着寒意,显然已是下了决心不会放过王氏。
  
  平叔望着林琅,一瞬间觉得那个不如他腿高的软糯小姑娘竟然长大了,有点陌生,令人畏惧。
  
  可他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来的这股气势?
  
  外面那群村妇大约是见林家没有反应,声音更大了,林琅垂下眼眸,低头思索,对门外的污言秽语充耳不闻。
  
  林琅心中知道,在渝镇这般小地方人们最是喜欢讨论这些隐秘之事,谁人不知道都像落后了一样。她真该感谢快秋收了,大家都忙于耕作,除了那些在家无所事事的妇人们互相传话,男人们多在田间,最起码这几日半夜没人再来她家了。
  
  事实上林琅想的不错,但也没那么全面,话的确是王氏放出去的,但闹得如今风言风语,多数还是隔岸观火看戏的人多。
  
  林琅自小长得精致漂亮,又被她哥一直护着长大,偶尔出门一趟,四邻都惊为天人,她年岁渐大,越发的眉眼如画,身姿纤纤,渝镇都知道林家有个美貌小姑娘,本就是茶余饭后的话头,现在王家一出手,大家也兴奋地看林琅会不会被逼低头,真嫁给王家的傻儿子。
  
  倒不是讨厌林家或怕了王家,只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要是真成了,就又给自己平淡的生活中多了一项谈资。
  
  喝个小酒,和酒友聊聊,说那林家姑娘那般青葱娇俏,嫁个傻子命运又多么可怜嗟叹。
  
  世道如此,人情冷漠,真是寒了林家上下的心。
  
  ***
  
  王氏像片厚黑的乌云,压在林家上头,笼罩住所有的阳光。
  
  林琅娇艳的小脸几日内迅速瘦了下去,下巴尖尖,更显的纤动楚楚,她抬脸问:“现在东西都卖不出去,那田里呢?”
  
  平叔之前还担心林琅,可刚刚被她一震,心底莫名突然有了底气,然而一想到筹钱还是不禁泄气的抓耳挠腮:“我听老牛家说,王氏放出话了,让别人都不准帮咱家,我把东西带出去,过来问的都是一群地痞流氓,再不就是那些长舌妇人上来打听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林琅眉头一皱,手上猛然用力,啪的一下扯碎手上的绿色菜叶。
  
  这一点林琅早料到了,王家是世代生活在渝镇的,跟盘错节,自从前几年她家的铺子红火起来,更是摆出一副大户人家谱儿,过节还学本地的大族郑家送米给别人,当然都是些要坏掉的陈米。但无论怎么讲,王家是亲戚众多,而她家是外来客,又与人少有来往,如今不会有人愿意得罪王家来帮她家。
  
  这困境到底该如何解?
  
  平叔继续道:“田里就更不好了,今年多旱少雨,咱家的地也不是良田,谷子还没去年的一半多,别家现在都愁赋税和冬天的粮食,哪儿有闲钱买咱家的地呢。”
  
  平叔说完这些,林琅愁得脸都扭起来了,看的平叔直心疼,但现在外面传的风言风语,自己更得谨言慎行,他像往日一样用眼神示意杏儿,谁知这丫头低着脑袋一点没接受到他的信号,拳头攥的死紧,不知道出神在想什么。
  
  “再去问问牛家吧,”林琅开口说道:“咱家也只和他家走的近些,如今找人帮忙也没别人了,从后门走,别让外面那群人看到。”
  
  平叔点点头,看到林琅手下一篮子菜又变成碎叶子,心疼又说不得,他家现在就剩这点菜了,可经不起小姐这么摧残啊。他临走时眼睛瞪大示意杏儿,又瞥了林琅两眼,那意思是——赶紧救菜!
  
  杏儿这次看到了,心底猛然一紧。
  
  平叔在和我示意什么?
  
  小姐知道我的事了?
  
  不会的,不会的!
  
  我藏得那么好,没人会知道。
  
  可小姐刚刚的眼神…… 正文 生门   平叔出门后, 林琅坐到椅子上, 开始不断思索。
  
  这些日子, 从王氏的威逼到现在镇里无人帮助, 甚至还幸灾乐祸的等着看她嫁给王家的傻子, 真是让她见够了人性之恶!
  
  外面污言秽语传的难听, 更有王氏兴风作浪, 就是逼着自己去求她,答应她的要求,必须给她云绣的书本不说, 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家里也是一团乱,杏儿似有隐瞒,一副很不想去京城的样子。平叔自是忠心耿耿, 一心护着她, 但他性格瞻前顾后,又没有主见, 导致如今林琅连个能商量事的人都没有。
  
  她也仅有十三岁, 要不是平日里受哥哥教导颇多, 独立坚韧, 并不是那种只会在闺房里玩乐的小姑娘, 否则早就委屈害怕的整日在屋子里哭了。
  
  现在主要是要筹钱, 有了钱才能去京城。
  
  东西卖不出去,娘那里也没有云绣的成品,田里更是无望, 牛家是一心想帮, 可他家也是普通之家,根本拿不出钱财,云绣书是绝对不能拿出去卖的,那是母亲最爱之物。
  
  可怎么办呢?
  
  哥哥说过,当线团一团乱麻的时候不要一直翻,而是要找到线头!
  
  线头,是父亲那边?太远了。
  
  那就是……王家。
  
  王家靠势力压着她家,站足了地利,反观她家无钱无势,除了手上有云绣的本子,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手上无刀,如何反击?
  
  耳边仿佛传来哥哥严厉的声音:“先找线头!”
  
  先找弱点。
  
  王家人的弱点。
  
  自然是王氏从小惯到大、无法无天的傻儿子。也太远了,而且那人的力气,耳边再次响起狗儿的惨叫声,林琅打了个哆嗦。
  
  再次之,那就是她家的铺子了。
  
  脑子里似乎有几个点就印在那里,林琅拿着线头,不知道该怎么串起来。
  
  杏儿终于从自我怀疑中走出来,试探着上前劝道:“小姐别难过,我们清者自清,无论外面现在外面怎么传话,只要等到少爷高中的消息传回来,咱家马上就高人一等,到时候传言立破,别说王家,任谁都不敢再欺负您。”
  
  传话?
  
  高人一等?
  
  林琅仿佛看到一只纤纤玉手,轻捻慢挑,将那团纷乱的毛线微微一挑,将几个点绕成一个弧形,成了!
  
  “我知道了!”林琅兴奋地跳了起来,几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她上前握住杏儿的手,虽是粗糙了些,但也是手指细长,形状美好,真是一双好手!
  
  “杏儿你真是太会说话了!”林琅觉得脑子的计划还缺个引子,也没看杏儿的脸色,急匆匆地闷头往屋子里走,她得再想想,一定得一次成功,这样不仅能得到钱财,还能一击把王家打成落水狗,一想到王氏落败的凄惨下场,这些日子受尽委屈的林琅就觉得头皮发热,激动地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了。
  
  那场景太美好了不是吗!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绝对要王家一败涂地!
  
  “还差点东西,我得再想一下……”林琅小声嘀咕着回了屋子。
  
  杏儿这边却是傻了。
  
  什么情况?
  
  小姐知道什么了?还夸她会说话,她她她都这么忍着不说话了啊,到底是哪儿不对?
  
  小姐还抓她的手!
  
  杏儿看着自己的双手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
  
  到底怎么了?
  
  杏儿深陷恐惧,觉得越发看不懂小姐,只能再给自己设条规矩,以后更得少说话了!
  
  ***
  
  到了晚间,门口那群妇人散了,平叔一路奔回来,黑瘦的脸上眉开眼笑,显然是得了好消息,见到林琅,还故意卖了个关子:“小姐你猜,我从牛家带回什么好消息了?”
  
  林琅思绪已通,心情也是大好:“我这里也有个好消息,绝对比你的好。”
  
  “那可不一定!”
  
  清晨两人相对还愁眉苦脸,现在都是一副喜不胜收的模样。
  
  杏儿见这俩人都神秘兮兮的,自己被衬得像个傻子,忍不住了,她现在不敢跟林琅多说话,转向右边:“平叔,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
  
  平叔也按捺不住了,眉飞色舞的说道:“老牛家说了,他有个亲戚的弟弟在商队里,正好是去京城的,他跟人说好了,带我们没问题!”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跟商队一起走的话,既保证了安全,又能够确认路线,实在是太好了!
  
  “不过,商队那边说他们的马车是用来运货的,咱家又有女眷,不能跟伙计们同吃同住,要是一起的话,必须得自己出马车。”
  
  说完,平叔喜悦的脸上蒙了一层灰。
  
  还是没钱啊,否则现在买辆旧马车就行了,要是夫人的云绣枕面没被王氏骗走,也不至于落到如今捉襟见肘的境地。
  
  “平叔你别愁,我说了我也有好消息。”
  
  林琅一脸的精神奕奕,轻轻莞尔一笑,她的笑含着少女的轻快天真,看的人心胸开阔,也舒坦起来。
  
  她信誓旦旦的开口道:“我明天出门,带一辆马车回来。”
  
  言辞之中,信心十足。
  
  平叔听完眼睛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完了完了,他家小姐没被外面那群人气死,反而发傻了?这可咋整!
  
  ***
  
  第二日一早林琅就起来了,木桌上的蜡烛燃尽,积了一大滩烛油。
  
  她一夜未睡,眼底有几根血丝,可整个人却是异常的精神抖擞,让杏儿为自己梳了个朝天髻,简约大方的簪钗花钿做点缀,显得林琅清丽灵动,一双眼眸慧黠明亮。
  
  她穿上蕙娘为她做的新衣,月白底色绣着暗纹菡萏,美轮美奂,针艺虽不是云绣,但也栩栩如生,将林琅衬得肤白胜雪,亭亭玉立,盈盈淡笑间眼神水灵灵的,又透着一点狡黠。
  
  单是这份打扮,绝看不出林琅是个普通农家的姑娘,再到街上别人说她是农户女儿,其他人也要掂量几分是真是假了。
  
  因怕王氏派人来家里偷云绣书样,林琅便让平叔留在了家中。
  
  她神采飞扬的带着杏儿,在平叔担忧的眼神中离开。
  
  清晨路上,鸟儿轻啼,早起下田的人也不少,路人见到林琅都纷纷注目而视,不仅是惊艳美貌,更多的是被那身独特的气质吸引。
  
  杏儿也发现自家小姐今日与从前很是不同,周身多了些潇洒与清逸,言行之间身上仿佛还带了点贵气。
  
  所谓人靠衣服马靠鞍,再加上林琅信心十足,身上也有了名叫“气场”的东西了。
  
  这变化让杏儿更加心惊,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
  
  走的久了,也忍不住开口问:“小……女郎,这是要去哪儿呢?”
  
  她这次记着没在外面喊林琅“小姐”了。
  
  林琅道:“郑家。”
  
  杏儿想了又想,最后猛地想起来。
  
  “是说大族郑家?”这郑家是真正的本地大族,势力庞大,连官府都要给三分情面,可林家和郑家毫无关系,就算去求人家也不会管的。
  
  “谁说我要去求他们了?”
  
  林琅回头瞥杏儿,眉梢一挑,沉定道:“我会让他们心甘情愿的送我一辆马车。”
  
  她她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杏儿惊恐的捂着嘴,觉得以后在小姐面前再藏不住了。
  
  就像个缝沙子的口袋,一旦露个口子,沙子便会越流越多。
  
  ***
  
  郑家门前的小厮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的瞄到远处走来一对年轻美貌的小姑娘。
  
  一人满面春风,一人愁云惨雾。
  
  真是奇了。
  
  更奇怪的还在后头,这对小姑娘竟然在他家门口站住了,粉雕刻玉琢的美貌姑娘朝他露出春风一笑:“小哥,麻烦通报一声,就说林家的云绣传人想见郑老爷子一面。”说完旁边的俏丫鬟拿出一串铜钱不露声色地递给他。
  
  他被迷花了眼,点着头回去说了。
  
  ***
  
  几个时辰后。
  
  平叔的嘴大大的张成一个圆形,目瞪口呆凝视着门前的高头大马,还有后面红漆硬木的车厢。
  
  灰鬃黑马忽的打了个响鼻,将他震过神来。
  
  他他他家小姐真带回来一辆大马车!
  
  “这不是做梦吧?”
  
  “小小小姐你怎么弄回来的,不会是捡的吧?”
  
  “难不成你把云绣书给卖了!”
  
  林琅斜眼乜他:“我让您看家不就是守着云绣书嘛,我拿什么卖啊,好了,赶紧收拾东西,不是说商队后日就出发吗,咱得准备好了,”她笑得神秘,“时间可不等人。”
  
  小剧场:
  
  杏儿这边却是傻了。
  什么情况?
  小姐还抓她的手!
  见过高门贵府里各种暗黑稀奇事儿的杏儿被吓得更惊恐了。
  难道小姐对她……
  不能再想了,细思极恐啊! 正文 明抢   清晨, 王家宅院。
  
  “你说什么!”王氏脸色铁青, 颧骨显得更加突出, 下巴尖的像把刀子, 此时正恶狠狠地瞪着她家的伙计老赵, “林家那小蹄子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站在下首的老赵不安的低着脑袋:“好像、好像是前几天的事了。”
  
  “你再说一遍!”王氏拿起茶盅直接朝他脑袋上砸去, “前几天的事现在才来跟我说!你是□□的啊!”
  
  老赵被砸的额头通红, 茶水撒了满脸,还好水是温的,只是糊的人睁不开眼睛, 他忍着怒意,喘口气道:“之前林家也一直闭门不出,也就没找人去看着, 反正周围不会有人帮她家, 不是夫人你说就等着她来求就行了么。”
  
  “你你……算了!她肯定是去京城找她娘去了。”她冷笑一声,“以为跑了就逃出我的手掌心了, 他们走的哪条路, 一个老头子带着俩小丫头跑不了多远, 驾着马车肯定能追上, 这次一不做二不休连人带云绣书直接抢回来!”
  
  老赵的声音更小了, “听说林家是坐着马车跟上次路过的商队一起走的, 就是之前跟我们换货的那支。”
  
  王氏一听,脸色更是难看,马上怒不可遏的对老赵破口大骂。
  
  她还穿着那身云锦绸缎, 整个人却是一副市井泼妇的模样。
  
  这老赵为了家中老小的生计一把年纪只能忍着, 中间眼角余光睇了王氏一眼,观其老气横秋的脸变得越加丑鄙,冷冷的在心底哼了一声。
  
  “夫人不好了!”一个半张脸红肿的丫鬟跑了进来,手足无措的喊道:“外面门口来了好多人,叫嚷着要银子粮食!”
  
  一听到有人来讨银子和粮食,王氏立刻目露凶光,像只护食的豺狼一样,她高声大骂:“又是那群乞丐是吧,扔几个窝头过去赶走,不就是去年发了点米给他们,就跟一群尝到甜头的野狗似得,真是恶心,当我家是郑家那么好讹?我现在烦着呢,快些赶走他们,老赵你也去!”
  
  “不是啊夫人,来的都是乡里人,他们个个都拿着口袋聚在门口,说是夫人您答应的,让今早来领粮,您再不过去,他们就要闯进来啦!”
  
  王氏听完震惊的瞪大了一双小眼,心里怦怦打鼓,她敏感的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站起身来,问:“老爷呢?”
  
  丫鬟道:“老爷还在店里呢。”
  
  王氏急匆匆地的往外走:“都先跟我过去看看。”
  
  门外果然如丫鬟说的一般聚了好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都是乡里的村民,还有不少眼熟的,一眼望去黑压压的,让王氏都看不到街对头了。
  
  人群见了王氏将她团团围住,为首的中年汉子扬着一张憨厚笑脸,也是个能言善辩的主儿:“王家夫人,你愿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大家救急,实在是太好了,当真是我们渝镇大大的善人,这次要能渡过难关,我们大家伙一定记在心里,以后谁家都必须去你家的店里光顾,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周围纷纷应道:“王家这么仗义,我们肯定记着!”
  
  “我家姑娘刚订了亲,这东西肯定要去王家的铺子买啊。”
  
  “就是就是,王家的,以后有什么麻烦喊上一声,大家肯定都帮忙,谁不上,谁是孙子!”
  
  “哈哈哈哈!”
  
  众人放声大笑,个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氏,喜笑颜开的等着她打开大门,拿出粮食与钱帛。
  
  王氏被一群闹哄哄的人团团围住,感觉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实在是怕的发慌,忙道:“各位乡亲先等等,奴家、奴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各位到底是为何聚在我家门口?”
  
  她终究是个女流,面对黑压压的人群整个人失了方寸,但她清楚这群人是直奔她家的财产而来,心里更是惊的不知所措,她的家业可是她一手扛起来的,这中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夫君是个软弱无能的主儿,否则也不能这么多年任她在家中称霸,好在她生了个儿子,可惜在幼年时生病烧坏了脑子且不能自理,如今她所能依仗的就是家里的基业,怎么能被这群人白白拿走!
  
  对于王氏来说,让她把钱白送给人,比拿刀生割她的肉都疼!
  
  可她也知道,自己就是叫上家里所有人也挡不住这群人,要是乖乖送上,还能得个善人的名声,要是不答应,到时候很有可能名财两空,更是损失!
  
  她脑子混乱,兜兜转转只能想到一个人,“是不是林家的人让你们过来的?”
  
  汉子们面面相觑,很是迷惑,其中有人诧异道:“说的可是学才很好的林士子他家?听说他们全家刚搬走了,跟他家有甚关系?”
  
  “对呀,王家的,不是你让大家伙今日过来领东西的嘛,去年你家也是如此啊。”
  
  去年她是效仿郑家,给他们点陈米敲打一下,是为了让这些愚蠢乡民知道她王家和他们不一样了,是大户了!
  
  怎知如今竟是引火烧身!
  
  等等,他们说什么胡话?
  
  她让他们过来的?
  
  众人你一句我一嘴的跟王氏说清原委,王氏终于明白了!
  
  今年多旱少雨,田里的稻子收成比往年少了一半,可也并没到颗粒无收的境地,皇帝老爷自然不会减少赋税,冬天也快到了,过冬更需要粮食。
  
  可家家现在的情况是没粮食过冬,又没钱交税,有点家底能人家还能卖东西筹钱,更多的人家只能卖儿卖女,怎么说也是亲生骨肉,哪里那么容易舍得,于是家家户户愁得牙都肿了。
  
  就在前几天,王家突然有人放出话,说让有困难的人家过几日早上去王家门前领钱领粮!
  
  乡里乡亲,总不能她一家富了,忘了乡亲,就算倾家荡产,也愿意助大家伙儿共度难关!
  
  这话刚出来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没信,但原来还议论林家的话题马上全部扭转成王家了,说到底,家中生计才是要事,本来渝镇上的人对林家多半就是看个热闹,这下有更吸引他们的事,立马将林家撇到脚后跟去了,有几个收了王家钱的村妇不依不饶,他们当初存着留私房钱的心思,根本没把王家交代的事告诉丈夫,这些懒汉见自家娘们不去打听王家,天天往林家门口凑,气的抡起大棒子使劲往她们身上挥,打的她们嗷嗷直叫,马上老老实实在家伺候,间或一起琢磨王家的事。
  
  如此一来,林家那点“秘闻”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被平了,而且风向莫名的发生改变。
  
  听到王家放出的话,渝镇的人都忍不住在心里反复念叨,这王家的婆娘向来是个只进不出的抠子,这些年富了也没少作恶,之前不还趁林家做主的人不在,逼着林家姑娘嫁给她家的傻子,还污蔑人家姑娘放荡不洁,这么缺德的人现在能愿意连家产都不要了帮乡里人?
  
  那太阳真能从西边出来。
  
  可万一……是真的呢。
  
  第二日,邻里左右就看到王家的马车搬了一车的新米运回她家,每袋都沉甸甸的。又放出话来,说是米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大家伙来呢。
  
  东西也买了,话也放出来了,这还能有假?
  
  渝镇的乡亲们都兴奋的沸腾了,有的家中本来已经要被卖的母子如同劫后余生一样互抱,遇到那已经把自家姑娘儿子卖了的同乡,纷纷上去“劝”一句,末了也忍不住说:你那时候再等等就好啦,这王家明天早上就放粮给钱了。
  
  那粮食是她自家备着过冬,连带明年的份一起买的,根本不是给你们的啊!
  为什么没人告诉她有人在乡里传这种浑话!
  她没说过,她没说过啊!
  
  王氏不断在心里咆哮,舌头犹如被冻住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她张着嘴巴,身体抖得仿佛下一刻就能昏死过去。
  
  为首的中年汉子凑近一步,眯着的眼睛里满是精光:“王家夫人,你看,开门吧。”
  
  如果不给粮,她王家以后在渝镇就真的过不下去了。
  
  无论是谁害她,她都必须找出这人!
  
  众目睽睽之下,王氏终是低下了总是高高昂起的脖子,如同斗败了的公鸡,无奈开口道:“老赵,从仓库里搬几袋米分给大家。”
  
  老赵应了一声,转身开门回去,走的时候悄悄留出一条又细又长、别有意味的门缝。
  
  众人听王氏竟只打算拿几袋米打发了事,顿时脸色纷纷变了。
  
  站在前面的中年汉子忽的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哎呀,王家夫人你真客气,大家别再麻烦人家了,咱自己拿!”
  
  话音一落,四周都是闹哄哄的回应。
  
  “这话说得在理!”
  
  “走走走,快点!”
  
  “左边是粮仓,右边的银库,可别走错了!”
  
  那汉子一伸手将门轻易推开了,乱纷纷的人群哄的一下,犹如启动了某种机关,全部冲进了王家!
  
  王氏眼前天旋地转,只见这群人竟将大门推开纷纷涌入,她彻底慌了!
  
  “不行,你们不准进去!”
  
  “回来啊!你们这是抢啊,我要报官了!”
  
  “快来人啊,抢东西啊!老赵,拦住他们!”
  
  众人鱼贯而入,根本听不进王氏的话。
  
  王氏疯狂地尖叫,左扑右拦,中间不知被谁攮了一下倒在地上,竟没有一个人管她。 正文 报应   王氏横卧在地上, 被人狠狠踩了几脚一时起不来身, 抬头一看, 就见自家院中人来人往, 不断地从各个房间进出, 一片混乱中, 她甚至看到自家的仆人竟主动给人领路!
  
  反了, 都反了!
  
  王氏眼睁睁地看着家中被抢却无能为力,心中绞痛不已,眼泪流了满脸, 注意到一个年轻的汉子朝她走来。
  
  还好,终究是有好心人的。
  
  她本以为这人是对她心生可怜过来扶她,年轻汉子稍稍弯腰, 王氏只觉头上一痒, 再抬眼一看,这汉子已手脚麻利的将她头上所有的珠钗金玉全摘走了!
  
  王氏倍受打击, 心里的火越聚越大, 最后化作一声悲愤苦痛的哀嚎!
  
  “啊啊啊啊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声音太过不甘狠戾, 众人动作一缓, 随后继续若无其事的拿东西。
  
  ***
  
  老赵和丫鬟带着自家人将袋子装的满满登登, 走出门口时, 正看到王氏涕泗横流的拽着一个中年汉子的大腿,哭嚷着让他从自家马车上下来。
  
  那中年汉子嘿嘿一笑:“王家夫人,东西随便拿这话可是您说的, 倒出去的水还能再回盆里?我家小子马上要从军去了, 就缺个高头大马,您就放放手,连着马车一块给了吧。”他话说的好听,脚上却毫不留情的抬起,对准王氏胸前猛然将她踢倒在地。
  
  王氏扑到地上,满脸满嘴的土,痛的爬起不来,还不忘恶狠狠的咆哮威胁:“你要敢拿我家马车,我就去官府告你!到时候你进了监狱,我让人弄死你!”
  
  中年汉子笑盈盈的回了句:“当初您家那小子打死冯家唯一的小儿子,不是说人那么多,不晓得是谁打的么,现如今,我把这马车拉走了,你凭什么就说是你家的呢。”
  
  王氏被人指出亏心事愣了下神,就这一下,老汉熟稔的架起马车跑了!
  
  “快去追啊!老赵!”王氏看到救兵,连连喊道:“追回来我给你涨工钱!”
  
  老赵冷冷一笑:“夫人说涨工钱说了几年没一次真的,俺可不敢信了,正好同你说一声,赵叔我啊,不干了!”说完朝她啐了一口,望着王氏大惊的表情,他痛快的大笑一声,连额头肿起来的地方都不觉得疼了。
  
  不过一个上午的光景,王家里里外外被抢了个遍,甚至还有的人牵来自家的牛车把家具都搬走了。
  
  王氏根本拦不住,而最可笑的是,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帮她。
  
  在王氏家里干活的人大多其实都是店里的伙计和绣娘,平日里在外面王氏摆出一副家中主母的阔气派头,回了家摇身一变,如同地主婆般对他们非打即骂,工钱更是一直被压榨,要不是为了养活家里,根本没人愿意留在王家。
  
  所以当外面传出那种奇怪的“传言”时,在王家干活的人上下串通一气,故意隐瞒王氏,平日里的怨气到了今日一起发作出来,反正他们也没卖身给王家,不干了不行嘛!
  
  他们如今是粮也有了,钱也有了,王家现在除了铺子就剩个空壳子,谁怕你。
  
  王氏是个心思决断的,见没人帮她,也不管有人在自家搬进搬出,提起裙子就往铺子跑,出了事,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夫君!
  
  当衣裙脏乱,头发散开,浑身毫无一丝往日贵夫人模样的王氏到了自家铺子门前时,看到的是一副柜倒椅斜,铺子早已被洗劫一空的场景。
  
  她一口气提不上来,两眼一翻差点昏了过去!
  
  她没想到那群人连自家铺子都没放过!
  
  最后还是王氏的夫君王掌柜看到她,将她从街上扶回铺子里的。
  
  他也是浑噩不知何故,看到王氏就跟看到了主心骨一般,积在心中一堆话稀里哗啦的倒给她:“早上我刚开门一群人就进来抢东西,我让伙计去报官,现在人还没回来!对了,你怎的这幅样子?难道家里也……”
  
  不必再问,就看王氏此时灰败的脸色就能想到家中肯定和店里一样。
  
  王氏精神恍惚的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咱们得罪谁了啊?这么害我们!”王掌柜干脆坐到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王氏脑子一团乱,也没开口劝。
  
  “娘,”洪亮的声音伴着沉重的脚步,一个身型肥胖的男人走进店里,与其形象不符的是他一直歪着脖子,嘴边还淌着几条口水,“刚家里来好多人,抢我的猴子糖,我就、就拿棍子把他们打跑了!”
  
  王氏看到自家儿子,疲惫地站起来,眼底露出几分慈爱:“干得好,就该狠狠地打这群狗瘪!”
  
  “我要猴子糖!”
  
  “等会儿娘再给你买。”
  
  “那我要林家妹妹陪我,我要林家妹妹!”
  
  一提起林琅,王氏的心里那团火瞬间把她整个人都烧着了,“要那小蹄子干嘛!害人精!”
  
  王氏的儿子歪着脖子,口水喷的王氏满脸都是:“我就要林家妹妹!”
  
  王氏也正是满头怨气的时候,也没了耐心。
  
  “要个屁,人早就跑了!”
  
  “哇啊啊啊!”王氏的儿子平日被她惯得无法无天,气性上来什么都不管,竟一把将王氏推倒,尖声嚷着:“我就是要,不给我就杀了你!”
  
  王氏被自己儿子猛的一推,脑袋正撞到柱子上,后脑顿时血如泉涌,这次彻底昏了过去。
  
  她多年精于算计,一生真正爱护的只有这个儿子,可笑如今真的让她受到伤害的就是她的血缘亲儿。
  
  ***
  
  几日后。
  
  王氏后脑受伤,双腿再站不起来。王家和铺子也被搬空了,什么都不剩。
  
  “报官吧!”王掌柜说道,他还惦记着让官府来管。
  
  王氏脸色黄黑,本就难看的面容如今更是十足的丑恶,整个人瘦的一把骨头,下巴尖锐如刀,躺在床上说话声音囔囔的宛如一个快死的人,可她一开口,便能感受到这躯体里燃烧着浓烈的炙火,“官府要是想管早就来问了!根本就是隔岸观火不想管了!况且我们就是去告了,告谁?整个渝镇的人吗?”
  
  王掌柜脸色难看,叹息一声。
  
  “儿子还念叨着林家姑娘,怎么办?”
  
  一想到自己儿子,王氏内心更是复杂难过,她的双腿因为儿子再也动不了了,想恨又恨不起来,只能将满腔怨恨全部转移到别处。
  
  “咱家落到这步田地都是因为林家!她家上下没一个好东西,这事少不了那小蹄子从中作梗,我绝饶不了她!”
  
  言语之间,杀气森森。
  
  王掌柜道:“那就是个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能耐。”
  
  “你知道什么!”王氏激动地胸口不断起伏,说话就和拉风箱的声音一样嘶哑:“老赵那老不死的说了,林家的小蹄子是坐马车跟商队走的,我当时让所有人都不准帮着林家,她从哪儿变来的马车,哪里来的门路能跟商队一起!”
  
  “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王氏激动地一口气提不起来,翻着白眼梗了半天才缓过来,看着夫君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如今王家是真落魄到比从前还不如,儿子是个傻的,自己又不能行走,要是他把自己休了另娶他人,那她可就真的只有死这一条路了。
  
  想到这里,她堆起笑容,也不知道在别人眼里,她如今的笑难看的如同恶鬼。
  
  她难得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夫君你别担心,我还有回绣的手艺,以后就安心在家里刺绣,那些恶人拿了咱家的东西,答应都来光顾,用不了多久,咱家就又起来了。”
  
  这真是如今唯一的幸事,他家本就是靠王氏从蕙娘那里偷来的回绣本子起家富裕的,之后再借点钱,东山再起不是难事。
  
  王掌柜想到这个,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这回绣的手艺王氏自己学会了之后就将那本子烧了,再想富家自然还得靠她,红朝馆的玉翠还等着他为她赎身呢,他抓住王氏枯如树枝的手,“那以后还是要辛苦夫人了。”
  
  烛光冉冉,心思各异的两人都笑得温柔,宛如一对患难见真情的眷侣,只有那被照映拉长的黑色影子才透出几分彼此阴暗冰冷的心思。 正文 交易   两岸青山重重, 秋末时节, 山林仍不显凋敝, 密集高树夹着一条蜿蜒山道, 曲曲折折盘旋而上, 前后看不到头。道上有一支商队, 前面都是印着商队名号的马车, 唯有最末的一辆马车,马儿高大,车厢华丽, 与商队中的马车大有不同。
  
  驾车的是一个干瘦中年汉子,深眼窝,眉宇间有条深勾, 面相看起来有点苦, 此时倒是眉眼绽开,带着春风得意的笑。
  
  车厢里坐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孩, 一个坐在前头, 头上扎了个双鬟髻, 穿一条鹅黄裙, 一张小脸俏嫩清丽, 还未长开, 已是美人之相,眉不染而黑,一双眼睛, 长得极好, 此时正掀开窗框,好奇的观望路边的景色,轻轻一笑,左脸嘴角有个小的酒窝,满是少女芳菲之感。
  
  另一个女孩窝在车厢里,低头埋首,像个鹌鹑似得,姿态犹如母鸡抱窝,一声不吭的呆坐着,明明长相甜美,有双杏眼,可面不带笑,倒添了几分愁苦。
  
  这马车上的人正是林家一行。
  
  “啥,小姐!”平叔驾着马车梗着脖子回头问:“你把记录回绣的书本抄给郑家了!”
  
  林琅道:“否则你以为这马车是哪儿来的,郑家可是商户,能做赔本的买卖嘛。”
  
  平叔急了,“那是夫人的母亲留给她的,怎么能轻易送人呢。”
  
  林琅耐着性子解释:“一本绣书,换一匹大马和马车多划算啊,我们当时都山穷水尽了,等到撑不下去我也许真被王家逼的走投无路,进了她家的门,这么换算,不是很值嘛。”
  
  平叔其实也明白,只是一时心理上不能接受,毕竟那是夫人珍之爱之的东西。
  
  如今申国很是重视绣工手艺,可要真论起来,三十年前,云绣的针艺虽是天下闻名,但除了价格不菲也没多稀奇,回绣与苏绣、蜀绣一样,都是同等地位的手艺。
  
  然而在三十年前,居于申国以北的燕国突然对申国发起进攻,惨无人道的杀人屠城,其中就有锦绣之乡的江省,当时所有的绣娘工匠被掳走杀尽,书本绣品亦毁于一旦,造成申国近十几年来手工艺水平急剧下降,因此像蕙娘这般,会云绣、回绣手法的绣娘地位便水涨船高。
  
  当年会云绣的手艺人大多都在江省,因此如今云绣成品的价格不菲,回绣虽受影响,但这手艺并没有价值千金,只因渝镇从无会回绣手艺的绣娘,物以稀为贵,才使得王家铺子在几年内富裕成这样。
  
  林琅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越过木窗看着路上两旁的风景树林,低声继续与平叔道:“我家回绣的手艺早就被王氏偷走了,倒不如再给郑家一份用来交易,这样以后郑家也能制出回绣工艺的绣品,从此渝镇不再是王氏一家独大,他们也再不能用咱家的东西赚别人的钱了。”
  
  这世上无论什么,一旦不是唯一,便不再值钱。
  
  想到王氏会吃瘪,平叔喜闻乐见的心里马上就舒坦了,“那是挺值的。”
  
  林琅莞尔一笑,知道自己说中他的心思了,平叔对王家可是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没想到,我家小姐这么厉害,竟然敢一个人去见郑大老爷。”回头再想想,从夫人出事到被王家刁难,再得到马车盘缠跟着商队上京,也不过是数天之内发生的事情,无论是从计谋还是决断来看,他都不得不承认如今林琅的独立,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平叔因自家小姐的勇敢与胆识自豪,过会儿又心生感伤,像所有猛然发现自己孩子长大的父母一样,所有话语与愁绪都化作一声悠悠的叹息。
  
  林琅这次没接话,其实那天去见郑大老爷,她也是怕的。
  
  她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气势能够令人噤若寒蝉。
  
  那日她盛装带着杏儿到郑家,看似信誓旦旦,但一多半是做给平叔和杏儿看的,再多的忐忑与不安都被她压在心头,破釜沉舟的去了郑家。
  
  人都说小地方安静和平,但有些人更能够一手遮天,但这手,不是王家,而是本地世代大族郑家。
  
  果然,用了云绣的名号,小厮告诉他们,郑老爷子愿意见他们一面。
  
  林琅进了郑家,内里假山林立,卵石铺路,端的是一副富贵景象,走过花团锦簇的抄手游廊,她不由得看上几眼,却无意中发现杏儿仍是安分守己的低着头。
  
  林琅心沉了沉,少年哪有不好奇,除非是这种景色早已看遍,视若寻常,可杏儿不是逃荒到渝镇的么。
  
  小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请进吧。”
  
  林琅轻轻颔首,抬步进了大厅,她的举止仪态蕙娘是一直教导规束的,虽不及大家闺秀,可也是落落大方,赏心悦目。
  
  她一进门便注意到坐在首位的郑老爷子,老爷子年逾古稀,穿一身深蓝锦袍,皮肤白润,满脸褶皱,微胖,整个人像是躺在椅子上,要不是左手缓缓转着一串佛珠,林琅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活的。
  
  她挺直了单薄的腰板,告诉自己要压得住场,成败在此一举。
  
  “郑老爷子好。”林琅福了福身,“林琅拜见,老爷子身体安好。”
  
  郑老爷子眼睛睁开一条缝,小眼睛里满是精光,一个人是否年迈昏老不在于年龄,而在于存着精气神的一双眼睛里,郑老爷子轻轻一扫,林琅便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攫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咳,你是蕙娘的闺女吧。”郑老爷子的声音低又哑,破锣一样难听。
  
  林琅轻轻点头,顶住了他的威压,“正是小女。”
  
  他似有咳疾,说话伴着咳嗽声:“你找老夫有事?”
  
  “是的。”林琅抑制住因紧张飞快跳跃的心脏,为了母亲与兄长的声誉,为了近日来受的委屈,为了报复忘恩负义的王氏,她不能怕,身后是王氏这条恶狼紧咬不放,即使前面可能是万丈深渊她也要走下去!
  
  她眸光一凝,声音压低:“小女想与您做笔生意。”
  
  郑老爷子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却不似在看她,而后咳了两声,轻慢道:“云绣书你打算卖个什么价钱?”
  
  林琅一怔,原来郑老爷子以为她是找他卖云绣书的,怪不得会让她进来,可她只想用这个名号见到他罢了,她微摇头:“郑老爷子怕是误会了,云绣书是我母亲家传,我是不会卖的。”
  
  “既是这样便算了,”近日王家逼林家姑娘下嫁的事情他早有耳闻,他知道这事也是因为前几年他家的花间铺就收了林家蕙娘的云绣枕面,那枕面栩栩如生,被他送礼到本地官府上得了不少助力,他就记在心上了。今日本以为这小丫头是打算卖宝求援,可既然人家不愿意他也不强求。他是个生意人,不是什么大善人,还是早些打发了,别等会儿又哭又跪的唱大戏,“老李,林家姑娘难得来一趟,去带人吃些早点,好生照顾,老朽也该吃药,就不送了。”
  
  林琅见郑老爷子竟打算草草将她打发了,当机立断上前一步:“等等,郑老爷子,想必你早已知道王氏对我家咄咄逼人,意图夺取云绣书……”
  
  “老李,咳咳,送客。”
  
  “林家姑娘,请吧。”
  
  林琅并不愿走,干脆豁出去了:“郑老爷子你就真甘愿王家铺子一直拉走您家的客源?我听说李家成亲这次用的东西全是王家铺子,以前渝镇哪家成婚不是用您家花间铺的喜帕,现在眼看着一个个老主顾都光顾王家您真的甘心?何况王家在外对郑家处处污蔑挤兑,想必你也是清楚,只是碍于没有机会,现在时机已到,你我又目标一致,何不联手?”
  
  林琅说的李家,是知府小舅子,前些日子李家的独女成亲,只因他家姑娘喜欢王家的回绣花样,东西都是从王家铺子订的,可从前与官府有关的亲眷都是去郑家的花间铺,如今被王家劫了头,郑老爷子怎能心头不刺痛,要知道自古为商者,没有不希望不与官府搞好关系的,现在把王家按下去还是可以的,如果再等几年,王家大了,那这王八哪日骑在郑家头上还真说不准,这王家绝不能留。
  
  可一个被王家打压的翻不过身的小丫头片子,和他说联手,郑老爷子真是要被逗笑了,“小丫头不要说大话,你若真是能对付的了王家何必到这儿来。”
  
  林琅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胸口激动地发热:“所以我才说想要与您联手,只要您愿意助我,我可以让花间铺从此以后重新成为渝镇第一大家!”
  
  这话一出,满室寂静。
  
  杏儿和老李都愣住。
  
  片刻后,郑老爷子一双小眼微微张开了些,手上转佛珠的动作也停了,“咳,老李,给林姑娘上茶,”他指向林琅,“坐吧,把你的想法说说,老朽还是那句话,别说大话。”
  
  林琅心头一动,看来这步棋是走对了,郑家是渝镇的世代大族,店铺开了不少,绣房生意更是红火,可自从王家铺子开起来,郑家的花间铺客源活活被拉走了一半多,商家重利,即使是大族,也绝不会呆坐只看着王家日渐红火从他家嘴里抢钱的道理。
  
  林琅镇定点头,越是紧张,她面上越是冷静,“王家铺子之所以能兴旺起来,主要还是靠招牌回绣,不瞒郑老爷子,这回绣的手艺就是王氏从我娘手里偷取的,她偷了我家的书样拒不认账,又拿走了我家云绣枕面当做招牌,如今仗势欺人逼我拿云绣书下嫁,过往种种,实在可恶,我今日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王家这些年偷取我家的回绣书赚的钱都吐出来!”
  
  “既然她是靠回绣起家,可如若花间铺也有这手艺了呢,我想基于郑家的口碑,大家会优先选择您家的,”林琅从怀里拿出连夜抄好的回绣样本,“这本子与王氏从我家偷的一模一样,我愿卖给郑老爷子。”
  
  郑老爷子眼底精光一闪,对回绣他是感兴趣的,“咳,就算得了这回绣书,王家照样还能立足,这可和你刚刚说的第一不太一样啊。”到时候他和王家竞争,还不是要几年时光,毕竟王家的绣娘对于回绣练了几年十分熟稔,他家却要从头培养。
  
  林琅狡黠一笑,明媚的双眼熠熠生辉:“可如果王家拿不出绣品了呢,别人要买只能从郑家的花间铺呢。”
  
  郑老爷子微微一怔,目光落到林琅身上,这下是真的来了兴致,“小丫头继续说。”
  
  林琅来了精神,说出自己的计策:“如今田里收成不好,人人皆愁,郑老爷子不如放出些人说王家愿意将店里所有的绣品送出,让大家自卖换银渡过难关。众口铄金,王家一定会吃了这哑巴亏,拿出所有的绣品,而那时,郑家花间铺的回绣绣品也制成,口碑传出,王家那时已来不及再绣成品,自然以后这市场就又回到郑家的手上。”王氏不是会找人给她家泼脏水么,那她也让王氏尝尝三人成虎的滋味,那些从她娘手里骗取的钱银和刺绣,就算是分给别人,她也觉不要让王氏享用,等到王家铺子败了,郑家是绝不会对屡屡挑衅的落水狗客气的。
  
  王氏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林琅淡淡一笑,“而我,只想要上京的盘缠与马车,这计策是我送给郑老爷子的见面礼,回绣书是我的诚意,这稳赚不赔的生意郑老爷子可满意。”
  
  郑老爷子心头一颤。
  
  此举,她得了马车与路费,又报复了忘恩负义的王氏,郑家再次站稳渝镇的市场地位。
  
  可谓是一举三得。
  
  郑老爷子从林琅进门开始第一次正眼端看她,娇俏单薄的小姑娘,没想到骨子里竟然还有这股狠劲儿。
  
  林琅的长相是那种第一眼看去就觉得是个清丽娇艳的小美人,乖巧纯净,可她内里带刺,像是一团白棉花下面藏着针,图谋不轨就会被刺得满手血,惹得狠了,暴雨梨花针也是有的。
  
  王氏也是逼得她发狠,任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姑娘,能在被逼到绝路的时候,还能这么冷静又聪明的想到如此完整的计策,还有胆量单独见一位商界老手,被驱赶亦不放弃,还能不卑不亢、侃侃而谈的与人交易。
  
  计谋想的周全,借势利用的痛快,手里又有底牌,聪慧、机警、胆大、敢做,这丫头是个姑娘倒真有些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