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001 有女明珠 大魏都城盛京,正是六月酷暑,前一秒还绿荫落花画眉蝉鸣,这一刻雷声轰鸣,一束闪电如利剑撕裂开乌沉沉的天空,紧接着便是大雨瓢泼而至。 这样的鬼天气,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路上半个人影都没有,便是向来人声鼎沸的销金窟花月阁都是安安静静,偏生此刻阴暗诡异的死牢中却突然蹿入一双青色上着兰草的绣花鞋,和周遭哀嚎灌耳、潮湿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 “昭仪娘娘,您慢点,小心脚下腌臜。” 听到这个称呼,原本还挂在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女囚猛然抬起脸来,她蓄力使劲往前伸够,带得链条哐当作响,凌厉似鬼的一双眼便在一头乱发下蓦然闯入了众人的双眼,骇得来人霎时忘了动作。 “叶棠华,你还敢来!!!” 女子眼球鼓起几欲爆开,虽然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却丝毫不影响语气中的不共戴天与刻骨仇恨,众人毫不怀疑若没有这刑具钳制,那女囚恐怕会扑将上来把人撕裂! 见叶昭仪吓得呆住,狱卒扬起手中的牛骨鞭便给女囚来上一记。 “季明珠,你谋害昭仪娘娘的子嗣,还敢大放厥词?!来人,上刑!” 那鞭子上有无数的倒刺,狱卒为了表现又用了十足的力道,随着一声惨呼,惊得四下老鼠满屋子乱窜,叶昭仪吓得身形不稳,再抬眼时,刑具上的季明珠已经痛苦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够了!” 颤声说出这两个字,叶昭仪下一秒立时又惊得怔住!因为那一记鞭子,季明珠身上蔽体的唯一破布一分两半颓然落地,被铁链缚住的身子,没有丝毫美感不说,枯瘦嶙峋,可更让人头皮发紧的是上面血口密布,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而两乳更是生生被割去,不知是不是有人授意,鲜红的血肉上竟爬满了如红豆大小的白蛆,孱孱扭动…… 叶昭仪胃部酸水一涌,终究忍不住干呕起来。 “娘娘凤体尊贵,这里……还是不要久呆,若娘娘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小的便可,属下定当会为娘娘尽犬马之劳!” 意识到叶昭仪可能又是一个来寻眼前人不痛快的,衙役迅速表示衷心。 “你先下去……” 叶昭仪无力的摆摆手,见衙役还站着不动,瞬时抬高声音。 “本宫让你下去!!!” 牢狱中再次陷入沉静,叶昭仪看着挂在刑具上不成人形的季明珠,浑身的力气好似被抽尽,却在对面人奋力朝她露出吃人目光时,双膝一软,颓然地跪在地上! 她该死,并不是怕,而是内心有愧。 “明珠,你不要怪我……” 她喃喃地说完这句话,竟朝对面厉鬼一般的囚徒重重磕头,每一下都用尽了全力,咚咚声不绝于耳,几乎把其余牢房的惨呼声都压了下去。 若是衙役还在着恐怕会大跌眼镜,尊贵的昭仪娘娘竟对一个濒死的女囚行此大礼,究竟…… 季明珠幽深的双目恨意喷涌,她攒足全部力气,每一个字都是和血带泪。 “你终于承认了!你的孩子不是我下手的!!!”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季国公的提携栽培……” 她不敢看季明珠,只哭着继续磕头。 “是端阳县主……她让本宫做了孩子至你死地!我虽名为昭仪,可是圣上昏庸无能,不理朝政,自从国公府一倒,整个大魏都落到了镇西侯府中! 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若是不从……她们便会令我的母族叶氏一脉尽数屠绞…… 不过……本宫至此也失去了我的皇儿……失去了母仪天下的机会…… 明珠,并非只有你一人牺牲……” 叶昭仪泣不成声,说得颠三倒四!亏她还记得季国公……父亲的提携栽培!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这番解释让季明珠目中的恨意越发狰狞扭曲。 “说•清•楚!” 她赤红着一双眼,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地狱的风声,狠戾阴狠。 叶昭仪早就骇得三魂丢了两魄,呆怔了一秒,竟是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然笑意。 “明珠,国公府有这样一日,其实一切都是因为你而起!” 见对方面色越发激动,叶昭仪麻木地继续。 “以为只有你自己会恨?仔细想想我为何会失去孩子?不过是因为端阳县主不容你存活!而端阳县主何人?国公府的死对头镇西侯府的嫡女! “国公府与镇西侯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国公府谋逆诚如你所想,是镇西侯府的栽陷,而季国公严防死守几十年都从未露出破绽,怎么会在一朝之间便如案板鱼肉,任人屠宰?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一切都是卫长卿搞得鬼!亏你还心心念念要嫁给他,然则人家早在几年前为了荣华富贵就投靠了镇西侯府,和端阳县主暗通款曲! 季明珠,这都是你引狼入室!如果不是你,季国公府都好好的,我又何曾会失去我的……孩儿……” 局势一下逆转,先还歉疚跪地的叶昭仪转瞬气势如虹,而被仇恨不甘折磨扭曲的女囚季明珠却在顷刻之间目露惶然,迷茫一片…… “不可能……不可能……卫长卿绝不是你说的那样……” 尽管心知肚明,可被人这般毫无情面尖利戳破,还是让她脑袋发昏,下意识不肯相信!谁让她已经习惯了几年如一日地维护卫长卿了呢? 见状,叶昭仪轻蔑冷笑。 “是不是,季小姐不妨仔细想想。”她从地上站起,面露怨毒。 “毕竟你也是国公大人手把手教导长大的国公府嫡女,不会这样蠢笨吧?” 季明珠乃国公府嫡女,家族开朝时便时袭爵位,到了她父亲这一代已是第五代。比起前几任家主的不理政事,潇洒做富贵闲人;季明珠的父亲季修贤学问颇深,是当朝有名的大儒,更被先帝封为太子太傅,是当今圣上的帝师。 可惜今上天资愚钝,无论父亲如何教导,却还是碌碌无为。为了不负先帝所托,季修贤违反祖命,毅然出仕。兴水利、平冤狱、减赋税、革陋习……他做了很多民生社稷的好事,可也因此,荒于政事的献帝越发显得多余,这也引来了朝堂的菲仪,特别是父亲的死对头镇西侯府侯爷梁康借此大做文章,指责父亲架空少帝,意图不轨。 如此父亲便主动辞官。恢复了帝师身份的季修贤为了让今上上进,更是在献帝纳妃的时候扶持出生寒家却书香门第的叶棠华为昭仪,力图让其感化引导君王,让帝王以天下为重,重振朝纲! 如此,叶棠华与季国公府关系向来不错,因比季明珠年长九岁,两人私下也一直以姐妹相称。 缘起 002 身败名裂 卸去官职的季国公闲暇增多,便一心培养自己的几个儿女,除去三个嫡子、两个庶子,季修贤这一生只有季明珠一个女儿,从小被家人如珠似宝地捧着长大,受尽万千宠爱。为免女儿将来远嫁受苦,在她十岁那一年,季国公便让她与青梅竹马的韦泽定了亲,两家约好等明珠及笄便完婚。韦家世代为官,与季国公府乃是世交,两个孩子都是两家长辈看着长大的,可谓十分相配。 就在二人定亲后一年,韦家突逢巨变,满府查抄问斩,季修贤奔走周旋,最后在各方打点下堪堪在刀口下救了准女婿韦泽,放在侯府易名卫长卿被他收为门生。 化名卫长卿的韦泽变得格外沉默敏感。 季明珠格外心疼,为免卫长卿寄人篱下被人欺凌,她为他出头得罪了不少人,更是拿出月钱体己供其使用。为了照顾他的自尊心,季明珠每每都已“夫荣妻贵,反正我们已经定亲,我的便是你的”来说服他收下;在卫长卿很多个噩梦不断的夜晚,她避开丫鬟偷偷跑到他的房间,抱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少年,低声安慰;她甚至在祖母担忧被韦氏连累,让父亲解除两家的婚事时跪地相求,在雪天里十二个时辰不吃不喝终于病了三个月,却在卫长卿询问时,勾唇一笑。 “是大哥哥带我去别院度冬了,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 看卫长卿眉头皱起,季明珠忙道。 “庄子里有很多小鹿,还养了一窝兔子,旁边的河流名叫野鸭子河,水面上有很多鸭子……” 话才出口才发现失言,冬天河面结冰,哪里来成群结队的鸭子?可是看卫长卿眉眼带笑,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小辫子,季明珠内心的忐忑又化作了温情,只觉得彼此之间的默契越发增长,这些小儿女间的隐瞒与包容便也成为两人甜蜜的回忆。 “阿泽,我会永远都陪在你身边!” 看着少年温润的眼,季明珠红着脸吐露出内心的情愫,她闭着眼等待他的回答,却好半天没有回应,抬头看去,少年竟已经阖目睡着了。 时光荏茬,转眼季明珠已行了及笄礼,当季国公对卫长卿提及两人的婚事时,他却已家仇未报,尚未立业为由请季家等他两年。季修贤虽理解卫长卿心思,却又恐耽误女儿,加之母亲得知又起悔婚心思,不免几相为难。还是季明珠力排众议,坚持非他不嫁,又亲自去祖母面前为卫长卿说好话,才让事情逐步平息。 现在想来,真是傻啊! 或许从一开始卫长卿便根本不想和她成亲!他的意图已然十分明显,只是她选择性失明,视而不见罢了! 待两年过去,季明珠已然十七,正是明艳娇俏青春正艾;而卫长卿也升任刑部四品员外郎。三月十五,两人的婚事如期举行。可是季明珠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坚守了多年的婚事,最终却变成了一个笑话。 她堂堂国公府嫡女,太傅千金,却在洞房花烛时,被新郎官带着众宾客捉奸在床。 想到当日的情景,季明珠还是浑身止不住猛颤。明明掀她盖头,共饮交杯酒的是阿泽,怎么待自己被丫鬟浅梅摇醒,在满堂宾客众目睽睽之下与之交缠的人却是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 她惊愕得忘记了呼吸,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身体的不适和喜床的凌乱预示着这一切都不是一场梦。见卫长卿一双眼似利刃般嫌恶地注视着自己,最后拂袖离去,季明珠想也没想便要追上去,却被前来观礼的端阳县主一手推开。 “想不到太傅大人竟教出此等毫无礼仪廉耻之徒,真是让我等开眼!” 众宾客七嘴八舌,纷纷谴责太傅一家欺世盗名,乃现世伪君子!母亲气得当场病倒,而明珠从小被家人呵护凤凰蛋一般疼惜长大的,如何见过这种阵式,再加上卫长卿的一去不返,气怒之下便急火攻心,一下就倒在床上人事不知。 等再度从浑浑噩噩中醒转,才知自己洞房失身一事已在全京城传扬开来,她哭喊着要找卫长卿解释,让他相信自己,瞒着家人让丫鬟去找,不想浅梅几番去请,却换来一张退婚书。 见她哭得伤心,浅梅结结巴巴道。 “小,小姐……这是端阳县主给的……她说公子很快就要和她成亲……请,请你不要纠缠卫公子……” 说完这句,浅梅亦是双目通红! 和端阳县主成亲?为什么?!!!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可悲明珠已然习惯了毫无原则地信任卫长卿,当即自己催眠。 “不可能,这只是她的一面之词,阿泽断不会移情别恋的!” 浅梅看她几乎又要晕倒,红着眼断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大少爷他们已经查出,当日洞房易主一事卫长卿难逃干系,如今小姐身体不好,阖府上下一直瞒着,不过卫长卿既然已经退婚,那不提也罢,免得小姐再难过……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月后季国公被人弹劾谋逆叛国,证据确凿!当阖府二百零三口人被打入死牢时,久不出现的卫长卿却如天人一般降临。 他对明珠展颜,露出了她魂牵梦绕了数月的熟悉微笑,说。 “明珠,你提交证据大义灭亲,此乃大魏宗世女子的表率,圣上已经下令免你一死,随我来吧。” 季明珠满脸的欢喜霎时便冻在了脸上,她僵着手,好半天才震惊而惶恐地道。 “阿泽,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卫长卿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第一次,明珠这才发现此人的笑容竟然毫无温度,让她无来由地从足底寒到脊背。 “明珠,季修贤与秦国晋王的信件不是都是你亲手交给我的吗?” 此言一出,大嫂立时便上来给了明珠一个耳光。她大病未愈身体本就单薄,双耳被打得嗡嗡作响,身体也如一片浮叶歪倒在了地上。 “公婆怎么就教出你这种蠢货,对这个白眼狼言听计从!怕你受伤夫君兄弟几人从未在你跟前提起外边局势,可叹我们在外面奋勇杀敌,你却开门揖盗。季家哪里对不起你!!!” 其他人也不疑有他!起初他们也怀疑那盖着季修贤印戳的通敌信件是哪里来的,如此当下明了!季家上下宠爱季明珠,国公府各处畅通无阻,便是书房重地季明珠也是出入自由,被卫长卿花言巧语诓骗盖上季太傅私印也有不足为奇了。 泪水糊在脸上,季明珠往母亲那边看去,却见她避开了自己,竟也是满脸绝望!而亲眷们看向她的眼神十分陌生,让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了那叫恨! 她哭喊着哀求卫长卿,虽然察觉蹊跷,可叹这时候她还是没有怀疑他! “阿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娘解释啊,我真的不知道……” 那人摸摸她的脸,强行把犹在挣扎死活不走的她从地上打横抱起。 “明珠,不要害怕。自古忠孝难两全,圣上会给你无上的尊荣,往后你会过得很好!” 他这般温情维护,更让牢狱中的一干季家人对季明珠恨之入骨。 “季明珠,从今往后你便不再姓季,我和你父亲只当没有生你这个女儿!!!” 晕晕噩噩离开死牢,她不敢再和卫长卿呆在一块,请求他把自己送入皇宫,求见叶昭仪。叶昭仪是国公府一手提携起来的,只要她肯出手帮助,季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卫长卿答应得很是爽快,明珠心内稍安,不想却才陪着昭仪娘娘喝了半盏茶,怀胎五月的叶昭仪竟当场腹痛难忍,等太医赶来时那成型的孩子已经落了胎。 如此,季明珠未能与父母同生共死,却再次因谋杀皇嗣被打入死牢,处凌迟天灯之刑。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局。 是她迷失本心痴缠错爱付出的沉重代价! 真相来得这样晚,她终究要不忠不义不孝地赴死,黄泉路上,也是无颜再见父母亲人…… 不过卫长卿,不,韦泽好生毒辣的心肠!!! 国公府救其性命,他却为了荣华富贵,把太傅府当做了踩踏的基石!这富贵盈门的路,会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孤独害怕? 季明珠气得胸口上下翻涌,已经无力呵斥这头恩将仇报黑白颠倒的白眼狼,她瞪圆双眼,只恨自己感情用事,软弱无能,蠢笨如猪!!! 好恨好恨好恨!!! 她痛苦难当,双目越发赤红,却在下一秒呕出一口血来。 “韦泽,地狱黄泉,阴曹地府,我也不会放过你!” 龇牙咧嘴喊出这句话,好似冤魂控诉,厉鬼索命! 看着她越来越诡异的面容,叶昭仪骇然后退,天边一道闪电划过,落在牢狱中季明珠狰狞没有人形的脸上,透着一股荒凉和可怕的味道。待看清那上面定格的容颜,叶昭仪惊叫一声,眼皮一番晕了过去。 守在门外的衙役闻声赶来,只见刑架上横陈女尸千疮百孔,可最令人恐怖的还是她最后定格的似笑非笑表情,只短短一瞥,便让人冷汗直出、两股打颤,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缘起 003 重生归来 季明珠死后,衙役将她的尸身用草席一裹抛在了荒野,季家一门死绝,自然无人替她收尸,侥幸逃得性命的几个老仆,也唾弃她出卖家族,不屑收葬。 她的魂魄化作厉鬼,半浮在空中,麻木地看着野狗围上来抢食自己的尸体,竟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一束火光亮了起来,照得明珠魂魄打了个晃,野狗们亦停下啃噬,纷纷朝着光亮弓腰呲牙,来人是个身形佝偻的老者,他举着火把喝退野狗,走近一看,面色骤然青白,慌忙拉过草席遮住,唯恐吓到他身后那名少年。 “谁能料到,前呼后拥的国公府小姐,最后竟落得个弃尸荒野,葬身犬腹的下场……姓卫的当真该遭天打雷劈!” 少年一身素袍,面容掩在帷帽之下,他蹲下@身,自袖中伸出一只白皙的手。 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老者连忙阻止。 “少爷!这尸首实在是不成样子,唯恐您看了不适,还是别……” 少年已将草席揭开,他身子猛地一颤,忍不住侧过脸去干呕,老者想上前搀扶,却被他摆手制止。 “这是我欠她的,若非我毁了她的清白,她也不会落到这般地步。” 说罢,他颤手合上季明珠圆睁的双眼,语气艰涩。 “安息吧!望你在天之灵,不要恨我……” 老者连忙劝道。 “少爷也是身不由已,不是您,就会是别人,还请少爷不要太过自责了,待老奴将她好生安葬,再做场法事超度,也算是个补偿。” 季明珠仰天长笑,她还当是哪里来的好心人,没想到竟会是洞房里与端阳狼狈为奸,玷污她身子的禽兽! 那日被端阳捉奸在床,她方寸大乱,一心只想追着韦泽解释,根本没看清自己那“奸夫”是圆是扁,真好!真好!害她至此,一句安息就能逃过良心谴责、因果报应? 想得美! 狂风大作,季明珠胸中盘亘着滔天怨气,一个俯冲扑向少年,正准备将他撕个粉碎,却在离他身子不过寸许时惨叫一声,她抱头缩成一团,这才发现少年腰间竟佩有辟邪的艾草。 “这风起的怪异,此地不能久留,少爷不如先回去吧,老奴明日便雇人料理季小姐后事。” 少年拢紧衣裳打了个寒颤,点头快步随老者离去。 季明珠没有追上去,方才她掀起那阵狂风,虽然没有将少年的帷帽吹落,却吹开了他的袍襟,明珠清楚的看到在他锁骨内侧,有一粒红痣。 等着瞧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韦泽、端阳、还有这少年,每一个伤她害她的人,她都绝不会放过! 阴司地府,血雾愁云,季明珠这一待便是三年,她原本以为,自己死后化作厉鬼,便可将仇人一一拆吃入腹,却没想到,所谓厉鬼,竟连镇西侯府门前那两头镇宅的石狮都奈何不了。 可笑她含恨而死,便只能在阴暗潮湿的地府忍受煎熬,而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却依旧在这世上过得逍遥。 “谁是明珠?出来!阳寿未尽的人,冥府可容不下你!” 季明珠没有动,她知道司命鬼君指的并不是自己,三天前,这地府之中新来了个寻短见而死的女子,姓明名珠,明明是同样的名字,却有着她望尘莫及的美貌,只看一眼便触到她内心深处的痛。 叶棠华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明珠,你难道没发现卫长卿看端阳的眼神与众不同?哪个男人不爱倾国名花?你在他眼中不过是只云雀,而端阳才是那凤凰,可笑你还以为他对你一往情深……” 季明珠长得不错,但不过是美人中泯然于众的一个,哪里及得上端阳那惊艳盛京的楚楚风姿,她早该明白,心高气傲如韦泽,要娶便要娶最好的,若不是家中犯事,或许早就登门和她退婚了吧? 而眼前这颗“明珠”,便有着和端阳势均力敌的美貌,好似一朵轻盈柔软的小白芍药花,那软趴趴的模样,让她一见就生厌,而这女人的性子,比她的模样还要软弱十倍,给别的鬼捉弄得再惨,也只会淌眼抹泪。 明珠终于被她哭得烦了,一把将她扯到身后,对众鬼亮出獠牙,那小白花便似寻到了庇护,寸步不离的跟着她,或许当真是心无城府,不出三日便把自己的家底抖了个干净。 明珠听完她的事迹,只有一句评价。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随后她长叹。 “我又何尝不是呢?只是,若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定不会再活得那般窝囊!” 小白花却吸着鼻子抹眼睛。 “我倒宁愿做鬼,这人世太苦了,多过一日就是一日折磨。” 季明珠看着司命鬼君,只觉讽刺,想活下去的人没有机会,不想活的却又偏偏不让她死。 “明珠姐姐,求你替我去吧!” 小白花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紧紧握住明珠的手,一双眼睛泪盈盈的。 “珠儿是没本事的人,想到家里那个光景,我就怕得很,就算再来一次,迟早也还是会寻短见的,可若是换做明珠姐姐,或许一切就会不同……” 明家偏院,一间空屋内草草设了个灵堂,牙床上那名少女素被加身,白绸覆面,正是寻了短见的明珠。 明珠乃奉县茶商明堂的三姨娘窦氏所生,虽不是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种,但也是明堂独女,又生得花容月貌,因此刚过及笄之年,美名已响彻奉县,多少贵馈子弟不计庶出,慕名前来求娶。 明堂此人尤其势力,为给嫡长子明瑛入仕铺路,便不顾明珠幼年曾和城南许家订过的婚约,悄悄收下贾知县、范总兵两家公子的聘礼,后来明瑛在这两家相助下捐了个小小京官,天子脚下,贵人如云,明瑛为了向上爬,在席上装醉吟唱“佳人曲”,他有个绝色妹子这事便弄得人尽皆知,明瑛趁机又攀了两起高枝,快活了没两年,转眼明珠已经十七岁,这婚事眼见拖不下去了,明家知道盛京里那两位都是惹不起的主,心下害怕,合计着以八字不合为由,先退了其中三桩婚再说。天下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如意算盘还没打响,便被人将他明家一女五嫁的丑事抖了出来。 自古请神容易送神难,虽说原配许家式微,可贾家和范家却都是奉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当下带着家仆冲到明府就要抢人,明堂父子此时早已遁了,留下夫人庞氏闭门装死,可怜明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又羞又急,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竟鼓起勇气跳了荷花池。 此时窦氏已在女儿灵前守了整整两天两夜,明堂不在,家里的事一律由庞氏做主,可她却迟迟不替明珠料理后事,窦氏遣丫头翠盏去求了五回,翠盏却只捧回六十两霉烂银子。  “夫人说了,库房的钥匙一向在老爷手里攥着,如今老爷人在盛京,这阖府六七十张嘴都等着养活,实在拿不出钱给小姐风光大葬,少不得先将就着下葬,当然,三姨娘若是愿意等老爷回来再办也成,只是现在大夏天的,只怕人放久了味道不好闻……” 窦氏痛失爱女,两个眼睛早已哭得如核桃一般,听了这番混账话,更是气得几乎晕厥过去,翠盏连忙帮她顺气。 “三姨娘!三姨娘!”  窦氏直着脖子喘息一阵,流下两行清泪,自古有子是妾,无子是婢,再怎么气,她却是对庞氏无可奈何,当下只得褪下手上镯子,髻上几根玉簪交给翠盏。 “把这些并我妆奁里的所有首饰都拿去当了,一定要让小姐走得体面。” 翠盏正要接过,不妨往牙床上瞥了一眼,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中镯子簪子叮叮当当掉了一地,窦氏还没反应过来,翠盏已经瘫软在地,指着牙床乱颤。 “小姐!小姐起尸了……”  窦氏回头,只见床上的明珠自行扯下覆面白绸,正皱着眉头低低呻@吟,当即也吓得自椅上跌了下来,但到底是亲生亲养,抖了片刻,她终究还是大着胆子凑了过去。 “珠、珠儿?” 明珠挣扎起身,喝进腹中的水呛入气管,惹得她不住咳嗽。 见明珠胸口起伏,一张脸因为气息不顺憋得发红,实在不像个死人,翠盏还在发愣,窦氏已经扑上去将她抱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是梦吗?是梦吗?珠儿、珠儿你真活过来了?” 明珠睁开双眼,越过窦氏的背,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她太阳穴生疼,却又让她不由咧开嘴笑了起来。 原来重见天日的滋味,竟是这般好么? 她拉开嚎啕大哭的窦氏,抓着她的手抚在自己温热的面颊上,展开笑颜。 “娘,不是梦,我明珠,又活过来了。” ~~~~~~~~~~ 不好意思大家,过年后工作上事情略多,存稿时间不好保证,更新也暂时几日一更。从三月一日开始恢复日更,谢谢大家! 缘起 004 恶仆来访 明珠坐在绣床上噙着银耳粥,一双美目刻薄地审视着屋中陈设。 珐琅铜鼎镶金,花梨盖座嵌玉,五彩葫芦织锦毯,朱红妆缎牡丹碟,珐琅瓶中还插着一支长长的孔雀羽,在明珠眼中活像个插了满头珠花的艳女,她不屑地轻哼一声,当真庸俗。 簪缨世族一向不屑与商贾之流扯上关系,即便是盛京最有钱的富商,也踏不进国公府的门槛,世族的风雅高贵,是满身铜臭的商人望尘莫及,而又最趋之若鹜的,他们以为有了锦绣荣华,就能附会“高贵”二字,却不知百年传承的底蕴和品味,并不是这些死物能堆砌出来的。 明家乃奉县茶叶大户,往上数两代的老太爷是马夫出生,大字不识一个,但因头脑好使,跟着主子走了几次南蛮,便得了门道,见那些棕皮蛮子都以饮茶为雅,于是也舍下家底收了些茶叶到南蛮贩卖,一斤茶叶倒筛下三斤碎末,掺了香精充好茶卖,专欺蛮子不懂行市,竟给他发了家,到明堂这辈,已经是奉县排得上号的富商。 明堂深得其祖辈真传,将唯利是图的奸商本性发挥到淋漓尽致,打死只蚊子都恨不能榨出二两血来,是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就如同他拿来利滚利的本钱,可惜夜路走多终撞鬼,一时玩脱,这一家子男人集体遁了,倒留下女人顶门面,真是什么东西! “姨娘!大事不好了!贾贺和范崇武听说小姐活了过来,又带人过来闹事了!”  窦氏一听,吓得六神无主,这贾贺乃是奉县父母官的公子,范崇武的爹则领运漕粮的总兵,都是本地有权有势的人家,哪个都得罪不起,女儿活过来她还没来得及高兴,这就乐极生悲了。 “这下糟了,你爹又不在,家里没个男人,这可怎么是好?” 不料明珠轻轻把碗碟一放,笑道。 “来便由他来,去亦随他去,一切有夫人顶着,娘急什么?” 窦氏和翠盏双双一愣,诧异地将她望着,她们总觉得复活后的明珠有些奇怪,虽然模样与从前一般无二,但总觉得哪里不对,那原本娇娇怯怯的美人,浑身竟透着高高在上的威压感。 窦氏叹气。 “你不明白,夫人怎会顶这缸,迟早……” 她话还没说完,庞氏身边的孙婆子便掀起帘子走了进来,这老货是庞氏从娘家带来的一条狗,平日最能搬弄是非,没少让母女俩吃亏,这边只是一个眼神,便让窦氏噤了声。 “听说小姐醒了,夫人让老奴请小姐过去前厅招呼客人。” 虽说用了个“请”字。不过孙婆子的下巴抬得很高,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明珠看在眼中,越发对这明家嗤之以鼻,侯门大户,规矩森严,哪有这般下作奴才骑到主子头上的道理?当下便启唇浅笑道。 “客人?不知什么客人竟要我一个闺中女眷前去招呼?” 孙婆子不料小兔儿一般从不敢说个“不”字的小姐,今日竟学会了回嘴。她站住脚,这才仔仔细细瞅了一眼床沿边端坐的明珠。面前的少女一身莺黄色的绣裙,系了条水蓝色的八破裙,衬上其明媚娇俏的五官霎是动人。不过美是美矣,这衣裙显然是窦氏为女儿入殓准备的寿衣,想到这层,孙婆子霎时有些发憷。 眼前人身形外貌俱是自家小姐没错,不过那日惟恐明珠诈死逃婚,庞氏可是请了奉县最有名的郎中亲眼瞧过,断定已然落气没救了,这才让窦姨娘准备后事。怎么一个死透了两天的人,现在好端端地坐在跟前,想象就十分诡异! 如此,孙婆子白着脸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竟有些不敢直视明珠,公事公办道。 “还不是小姐您的两家未婚夫,贾公子和范少爷。到底以后都要过成一家,今日您要是不出现,给人留下不识大体的印象,以后过了门只怕不会得好吧?” 得,一个下仆竟开始教训起一个正头小姐来了! 见明珠一张脸上不见喜怒,似笑非笑,窦氏当下就坐不住了。她出生贫寒农家,因为生得貌美,被明堂一眼相中以三十两银纳为妾室,关在后宅大院相夫教女,没什么见识,现在女儿被人聘为正房娘子,自是分外珍惜,唯恐生出什么差池;而丫鬟翠盏自也一脸惶恐,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小白花脑子不大灵光,她身边这丫头也傻乎乎的。 见二人已被孙婆子三言两语说动,正打算劝自己,明珠悠悠从绣床上站起来。 “孙妈妈,我敬你是母亲身边的老人,暂且饶了你这次!不然按照礼法,光你这几句话就可以治你一个不分尊卑之罪,便是有母亲光照,打一顿撵出去都是轻的!如今我大病初愈,这两位客人便请母亲招呼,恕明珠无法相陪。” 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正房夫人庞氏在家中一手遮天,把两个姨娘管得服服帖帖,家中奴仆更是把她当做皇后一般贡着,身边的得力婆子孙妈妈自然是狗仗人势,横五横六,虽然明珠是名义上的小姐,可她还真不把她当正牌小姐看,如今被她三言两语顶将过来,孙婆子一口痰卡在喉口,全然忘记了方才的害怕,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行,老婆子到底是下人,说不过小姐,待老奴这就去请夫人!”  见她愤懑转身,窦氏和翠盏急急围过来,半是欣喜半是纠结。她们可从不敢这般对孙婆子说话,没想到明珠死而复生后竟变得这般厉害了!不过想到庞氏治家的手段,二人俱是心有戚戚,窦氏一把拉住明珠,硬声道。 “珠儿,你先躲一躲,一会夫人来有娘顶着!” 翠盏也上下牙齿打战,抖着声道。 “是,是啊,小姐,咱们快躲起来吧……不然等下肯定会挨夫人鞭子的……” 挨鞭子?明珠一愣,这庞氏还真当自己是母老虎下山了,当家主母动不动就出手伤人,竟搞得这般不上台面! 明珠气定神闲嘲讽一笑。 “娘别担心,他们可是要让女儿嫁人的,若把女儿打伤打残了,如何能换得一个好价钱?” 缘起 005 正房主母 不过盏茶功夫,果见孙婆子扶着一个满头珠翠浑身富贵的圆脸妇人踏入了门槛。明珠冷眼鄙夷她庸俗的打扮,嘴上却盈盈笑道。 “原来是母亲来了。” 这般唤着,却依然坐着不动,如此低劣贱民还不配她国公府小姐行礼,看得窦氏和翠盏只咂舌。 而庞氏也没有注意到她行为的不妥,只睁大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明珠猛看。先前窦氏欢天喜地地来禀报女儿醒了,她还以为这贱人思念女儿疯了,出现幻觉胡言乱语;可看其和丫鬟满屋子忙前忙后,一鼓作气卸下白绫,弄走香炉,连先前打发过去的霉烂银子也被她退了回来,不由讶异。 然则庞氏是万万不相信死而复生的事的,只以为窦氏又在弄什么幺蛾子,可当那色令智昏的两位“准姑爷”得到明珠复活的消息吵将来府上要人时,这才派心腹孙婆子来探底。不想这丫头非但好端端地活着,还变得不听话起来,庞氏当即便把二姨娘封氏留在前厅应付贾、范二府的公子,自己则随孙婆子气势汹汹前来。 庞氏性格简单粗暴,如今亲见明珠既然已和往常无二,当下便吩咐窦氏。 “听说珠儿大安了,贾公子和范少爷便来探望,现在客已在前厅坐着了。窦姨娘还不快让珠儿换身衣裳,免得丢了明家的脸面,老爷怪罪下来大家都讨不了好!” 不愧是当家主母,见着明珠一身寿衣依旧是脸不变色心不跳。听她祭出老爷二字,窦氏顿时一脸惊惧,明珠施施然从床上站起。 “他二人前来的目的,想必母亲也知道了。女儿若是出去,只怕不妥。” 看她面上镇定,这幅气定神闲的状态倒不似勉力装出来的,哪有平素半分优柔寡断的形容,庞氏一愣, “有何不妥,左右都是你的未婚夫婿,他们疼你还来不及呢;若是再看不到你,恐怕会把明家拆了!”见明珠兀自不动,庞氏瞥了一眼旁边面色惊惶的窦氏,声音陡然抬高。 “窦姨娘,珠儿不懂事,你这个做姨娘的也不教教她!你忘了老爷之前是怎么叮嘱你的?” 能如何叮嘱?无外乎恩威并施那一套,明珠嗤之以鼻。而窦姨娘被庞氏这一点名,吓得当即跪地,眼巴巴地看向明珠,可是想到女儿前番也是因为自己这个娘束手无策,逼得她孤立无援才选择轻生,自己若这个时候还选择退缩,岂非又害了明珠? 当下便磕头道。 “夫人,珠儿只有一个,如今二府公子同时来了,若是再闹将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庞氏冷冷一笑。“有我这个做母亲的在着,他们敢闹?” 话虽这样说,可她心中也是半点没有底。上一次前来枪亲她闭门不出只当耳聋眼瞎,直等明珠投水没了气息这才半信半疑从屋中出来,打发下人前去请医;这一次,她虽不至于不闻不问,不过已经打算把明珠扔给贾贺和范崇武,最好闹得越大越好,索性让他们一较高下,珠落谁手全凭本事。 至于京中那两位如何交代,明珠咽气的这两天她早有打算,便让侄女儿庞胧烟顶了明珠的名字入京代嫁。反正奉县山高皇帝远,胧烟外表虽不及明珠出色,却也是十里八乡一枝花。总之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能白白浪费那好姻缘!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母亲了。” 庞氏心下一松,却见明珠把窦氏从地上扶起,便又坐着不动了,内心一惊。 “你不出去?” “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我一个女儿家,自然没有说话的份,避嫌还来不及,难道还到前厅和那两个男人拉扯,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这是明家教女的规矩?” “这么说,你是不从了?”见明珠一双眸子寒凉如冰,庞氏堆积起来的好脾气再也维系不下去。 “小小的庶女,还和我讲规矩?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孙妈妈——” 话音刚落,孙妈妈便带着几个粗使婆子扑将过来,二话不说便先擒在了惊慌失措的窦氏和翠盏,还未等庞氏发话,抬手便给她二人一人几记耳光,一时惨呼声起。 见明珠似被吓得怔住,庞氏声音中透出惬意,她转动着手上翠绿的玉镯。 “给我仔细打。小姐向来明事理,却被这些身边的狗奴才教唆得没了章法,失了本分!一个个给我打清醒了,明家可不养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她一边说一遍观察着明珠的神色。 “若是还不长记性,孙妈妈去把牙婆子找来,今日便把他们发卖了!” 窦氏和翠盏被打的七荤八素,听到要被发卖更是哀哀地哭了,别说翠盏这种卖身契捏在庞氏手中的丫鬟,便是窦姨娘为明堂生养过孩子的妾婢,只要当家主母一个不高兴,还不是任由发落。 “住手!” 只听乒乓一声,却是明珠有力摔了手中的瓷盅,猛然从绣床上站起。 “不是要去前面招呼两位客人吗?母亲还不带路!” 大厅内,贾贺和范崇武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封姨娘皮笑肉不笑地陪坐良久,遣丫鬟红环去窦氏门前看了几遭,都不见明珠几人出来,内心焦急不已。再看两位公子皆是一副杀气腾腾不怀好意的凶悍模样,心底更是大战。平常灵巧的能哄得明堂开怀、庞氏眉眼生笑的一张嘴,此刻却一句漂亮话都说不出来,只微抿嘴唇勉强挤出一丝笑。 “封姨娘,你家夫人到底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总兵府上的范崇武率先沉不住气,他家父乃武官,自己继承家业生得又高大威猛孔武有力,加上满脸狠戾,只往人前一站便令人脚瘫手软。 封姨娘倒吸了一口气,嗫嚅含笑道。 “丫头已经几次催促了,还,还请范公子稍等……” “美人理妆本就娴雅悠缓,再加上珠儿那样千里挑一的好相貌,范公子若是等不得便先回吧,珠儿有在下即可。” 不等范崇武再次发难,县官之子贾贺已是摇扇轻道。与范崇武一身干练劲装不同,他一身广袖长袍,人也长得分外清雅,作俊朗书生打扮,开口说话也是彬彬有礼。 封姨娘暗松了一口气,不免又多看了他几眼。 现在退出岂非便宜了贾贺这小子?!姓许的不过一介白丁,早已出局;而盛京十万八千里,那两个与明珠也有婚约的人是圆是扁也十分缥缈;唯有眼前人才是范崇武真正的对手!听得他那句“珠儿有在下即可”,范崇武更是来气,呵道。 “明家收了你贾府的礼不假,然我范家亦是三媒九聘,哪一样都没有马虎。贾公子这句话未免太为时过早?” “早不早可不是你我说了算!” 贾贺再摇折扇,一扫方才的温雅,对试图溜出大厅的封姨娘咧了咧嘴。 “若是珠儿再不出来,我们可就要硬闯了啊!明家屡次失信于我等,上次又说珠儿落水 ,再等下去不知这次又会演一场什么戏?” 说着抬脚就要跨出门槛,封姨娘叫苦不迭,正不知该劝该拦,追到门口却见几个丫鬟婆子搀着明珠正穿过月洞小门,忙欢喜道。 “来了!来了!我家姑娘来了!” 缘起 006 逼婚夫君 正值初夏,明家院子里各色香花开得一片烂醉,那浅黄衣裳的美人儿踏着鹅卵石小道分花拂柳而来,恍若鲜花凝结的精气化了人形,范崇武和贾贺看得眼睛都直了,半晌竟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两人如痴如醉的光景,明珠远远地便看在眼中,心里又是嫌恶又是好笑。 她突然想起地府中那位亡了前朝的红颜祸水姜婳,虽然死时已年逾四十,可弹指轻笑间,依旧能把地府众鬼指使得团团转,连阎君都为她着迷不已,和她比起来,端阳算什么绝色佳人? 姜婳口头常念几句诗“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催人骨髓枯。” 美貌不仅仅会遭至灾祸,很多时候,却也是绝好的武器,小白花要是明白这一点,何须投湖?    明珠回忆着姜婳的一颦一笑,腰身一软,如法炮制向两人福了福身。 “小女明珠,让二位公子久等了……” 小白花天生丽质,姜婳的神韵,明珠虽只学得一分,却也有了十分效果,加之她脂粉未施,素衣鸦鬓,越发显得洁白无瑕,弱不胜衣,贾贺和范崇武一时气焰全消,都柔声道好说好说,生怕声气大一点会将眼前的美人震倒。 直到家仆咳嗽,两人这才觉过自家的失态来,不由有些尴尬,想起此来的目的,便欲硬下心肠逼她表态,明珠却抢先一步道。 “蒲柳之姿承蒙抬爱,小女心中感激不尽,需知二位都是一等一显赫的门第,明家能与任何一家攀上姻亲,都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何况……二位公子如此丰神俊朗,自不乏佳人倾慕,明珠亦、亦……” 说到此处,她下唇一咬,不见底下的话,只适时低头面颊微红。 贾贺和范崇武先被美色迷眼,好不容易清醒些,又被一席话捧到天上去,一时飘飘然找不到南北。 明珠唇角轻勾。 姜婳说的没错,男人这种动物,就喜欢被人仰望崇拜,这一点上,下到市井小民,上到真龙天子,都难以免俗。 两人正在受用无边,只听明珠叹息一声。 “只是小女一介闺中弱女,万事皆由父母做主,其中苦楚无奈又与谁人说去?造成今日这个荒唐局面,明珠不敢责备父母,种种不是,便只能由小女一己承担,前日听说二位上门讨要说法,明珠羞愧难当,无脸相见,本想投湖一了百了,谁知苍天竟然不收,今日二位前来,想必、想必是不肯原谅明珠,一定要明珠以死谢罪了……” 一番话说得可怜又失望,仿佛对方是有意要将她逼死,这么一来,明家如有三分不是,贾家和范家倒有七分不是了,两人听得背脊直冒冷汗,满满都是罪恶感,竟生出是自己辜负了她一片真心的感觉来。  贾贺到底是知县的儿子,反应比范崇武快些,连忙指天发誓。 “珠儿小姐误会了,贾某一向最是怜香惜玉的,听说你前日投了湖,实在担心不过,这才上门探望,和这位带着恶仆前来滋事挑衅的范崇武可不一样!” 范崇武不善言辞,被贾贺泼了脏水自是气急败坏,但见明珠以袖掩面,一张小脸又惊又恐地将自己望着,更是怒海生波,他爹是个武官,儿子也十分暴戾,袖子一卷便揪住贾贺。 “姓贾的!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在明珠小姐面前胡说八道,今天便要让你知道教训!” 说毕一击拳头砸在贾贺脸上,又扑上去压着他厮打起来,明珠惊叫一声,假意上前去要将两人拉开,却不过是装装样子,看两人扭来扯去,掀翻了厅中桌椅茶盘,她索性避得远远地观战,偶尔娇呼两句“别打啦!会出人命的!”之类。 贾贺本就是个娇生惯养的二世祖,哪里是范崇武的对手,三下两下就挂了彩,几次开口似乎想要求饶,明珠见贾贺是个软脚虾,吃了亏就想服软,不由心中一沉,这件事还真不能让他们分出胜负来。 她轻哼一声,拖着哭腔喊道。 “贾公子,你的一片真心明珠领了,可你、你这样下去会被打死的,还是不要逞强了,若是有缘,咱们来世再续……” 贾贺俊逸的脸此时已是乌青一片,早就失去斗志,可明珠的话却让他如同芒刺在背,这一刻若是服软,那便不止是丢了女人,还失了男人的尊严! “范崇武,你有本事就打死本少爷!我爹定要你全家一同陪葬!” “好大的口气,就凭你爹那见风使舵,只会巴结上峰的昏官?怕是没这血性吧?别让人笑掉大牙了!” “无论你怎么说,我爹那也是堂堂正正中了科举的,总强过你爹当年躲在尸体堆里装死,一路喝马尿逃回营帐的丰功伟绩!” 明珠一愣,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原来这范总兵还有这番往事,看范崇武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想必是个真事了,看这两人互戳脊梁骨实在是有趣啊! 原来这范总兵年轻时曾去沙漠参军,第一次上阵却因为怕死,将自己埋进死人堆里,等到敌军走后,才偷了一匹马逃回军营,一路上没有水,只得喝马尿续命,后来范总兵发奋立了战功,这件事还反复被对头拿出来羞辱。 范家最忌讳提起此事,被当着明珠的面揭了伤疤,范崇武双目骤然赤红,下手更狠厉了。 封姨娘见状,赶紧着人到外头把两人的家仆喊了进来,这下可好,贾、范两人本就是来闹事的,带的人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特别贾贺,还带着重金聘请的两名保镖,很有些身手,这下双方便算势均力敌,一场混战下来,贾贺自是奄奄一息,范崇武歪斜走了几步,也软倒在地,两人各自被家仆背了回去,封姨娘见闯了大祸,哪里顾得明珠,一溜烟到庞氏跟前告状去了。 曲终人散,明珠这才拂了拂裙摆上的尘灰,就着椅子坐下来。 目瞪口呆的翠盏终于回过神来,咽着唾沫跟过去问她。 “小姐,这两个人明明是来寻咱们麻烦的,怎么最后倒打了起来?” 明珠拾起贾贺落下的折扇,往空杯上轻轻一敲,也不说话,翠盏反应了半天才明白她要喝水,连忙端起茶壶斟满香茶,明珠轻呷一口,悠然道。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而已。” 这种挑拨离间的雕虫小技,也就只能用来对付方才那样的草包,若是换成韦泽…… 一想到这个名字,明珠握着茶杯的手指不由收紧。 想当初,她和端阳在鸾妃娘娘举办的樱桃宴上争锋相对,陪她同去的韦泽,便是第一次见识到端阳的倾城姿容,纵然心中震撼,他却能做出副视之如粪土的姿态,帮着自己很是打压了端阳一番,是何等擅于权衡利弊,隐藏心机。 如果韦泽也如那两人般是一眼见底的白水,她季明珠又哪里会有今天? 明家偏院,明珠亲自挖了药膏,替窦姨娘和翠盏抹脸,庞氏这人霸道,她身边的爪牙也异常凶横,好端端的两张脸,已经肿得如馒头一般,窦姨娘听说了前厅的事,越发坐立不安,拽住明珠的手。 “贾家和范家岂是那么好说话的?若是人有什么三长两短……” 明珠满不在乎地道。 “姨娘怕什么?人又不是明家打的,何苦贾贺和范崇武嘴里骂的那些话,一定会传到他们各自老爹耳中,那二位定是如鲠在喉,暂时顾不了明家,我们且坐山观虎斗罢了。” 窦姨娘还是十分惶恐。 “可是、可是,封姨娘那张嘴,最能颠倒黑白,我只怕夫人那边……” 明珠放下药膏,冷冷哼了一声。 “此事不会殃及明家这点,夫人可是心知肚明,否则她早杀过来了,何况她白日里口口声声说凡事有她撑着,走到半道却借口换衣裳溜了,直到最后都未曾露面,现如今她哪有脸来寻我的不痛快?” 明珠目光略过窦姨娘高胀的面颊,双眸一眯。 “她不来寻我,却不代表我不去寻她,姨娘等着,今天这笔账,我迟早会替你讨回来。” 缘起 007 许家文弛 明珠乘着一顶蓝棚小轿,让轿夫放慢速度,轻轻掀开轿帘一条缝,好奇地看着街市上的景致人烟。 奉县乃大魏五线小城,虽然比不上盛京的繁华,可也因其地处四方要塞,往来商贾众多,渐渐地也繁荣富庶起来。而街市上除了本地特产核桃、漆器外,还有外县名产,甚至明珠还在一个小摊点上看到了来自燕国、韩国、秦国等异国的商品,品相虽不是上乘,却胜在稀罕。一路看过来可谓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翠盏见明珠兴致盎然,还以为她相中什么小物。 “小姐可要下来逛逛?” 明珠一愣,本能地就要拒绝,可下一秒才想起自己已然不是国公府嫡女季明珠。 大魏民风虽然不似前朝严谨,可贵族女眷却也不轻易抛头露面。想起前生自己但凡出街,都是前有兄长在前开道,后有奴仆在后清场,好不威风!可饶是如此,一般出入也仅仅限于名品店铺之中,这种与庶民摩肩擦踵的街市却是万万不敢肖想的。 不过前世的自己也习以为常,身为太傅之女,自幼受的规矩教育自比其他家严格,对周遭的一切也从未有过异议。说起来唯一的一次与长辈争锋,便是韦家颓败,祖母有意悔婚,自己的力排众议吧。现在想想,果真还是应了叶棠华的那句“引狼入室”。 这样想着,明珠的心情不由又闷了几分,心中方升起的新鲜感与民间野趣也在转瞬间消散了个干净,她在一个卖文房四宝的摊子前驻足,飞快地选定了一方砚台便又重新回到轿中,倒让兴致勃勃的翠盏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姐?” “别忘了正事!” 听到轿中人冷冷轻道,翠盏忙收回视线,紧紧跟在轿边径自往城南去了。 城南一方小院,青瓦白墙,此刻大门紧闭,唯有内里种着的那棵高大的柿子树探出院墙。如今正是夏日,枝繁叶茂,叶片间葱郁一片,正好遮住了一方阴凉。轿夫在树下歇了轿,翠盏提溜着裙子,绣鞋小心地避开门前的积水,上前敲门。 不过半刻,终于有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子缓缓开了门,翠盏一喜,正要开口,不料对方只从手掌大的缝隙中瞧清了她的形貌,当下不由分说便砰地一声砸上了门! “小,小姐……” 翠盏脸一阵红一阵白,有些委屈地看向轿子,道。 “果如姨娘猜中了,他们是不会来见我们的……” 轿中的明珠眉头一蹙,脸上却满是嘲讽。 这里便是与明珠自幼定亲的城南许家。 未婚夫许文驰,乃一介书生,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光宗耀祖考取功名。其父从前为私塾先生,因为家贫,三十老几才娶上媳妇。可夫人过门后多年不孕,直到许夫子四十有一才生下了一个儿子,便是那许文驰。因当年明珠的大哥明瑛在许夫子授习的学堂求学,一来二往两家便熟络起来,那时候明堂一心要让家中沾点书香门第的雅意,做主就为女儿明珠与许夫子独子许文驰订了亲。 因有了这层关系,明珠也算与许文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之间也生了爱慕。若是一切顺理成章,便也成就一段佳话,可惜偏生明家商人逐利,弄出那等荒唐事。 不过这许家也是无情,明珠记得在地府小白花抹着泪和自己说过,在贾、范两府前来抢亲之前,许文驰已与明珠约好带她私奔,可惜明珠在闺房中苦等了一夜也未见他来;心灰意冷还未回神却被二府逼迫无门,这才寻了短见;而明家办丧事的这两天,这许家也未来半个人。 既不退婚,又避而不见,既无破釜沉舟的勇气,也没圆滑处世的本事,亏许家还是几辈读书人,行事这般瞻前顾后,犹疑不定,只会鸵鸟逃避,枉读那么多圣贤书,也难怪被别人看将不起。 明珠掀开轿帘,从轿子中悠悠踱步过去。素手轻轻扣响了木门上的铁环,可等了半天却还是未有人应答。 “既然文驰哥哥不愿开门,那我们就在这儿等吧。” 说完,展帕铺在门前石阶上,便要坐下,惊得翠盏担忧不已,却又想不出什么措辞来劝。 “小姐,你的身子才好,姨娘交代往往不能着凉,还是去轿中等吧……” “如果见不到文驰哥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听明珠说得这般黯然,翠盏也是难过不已。身为小姐的贴身丫鬟,她自然知道许文驰在明珠心中的地位,如今她好不容易死而复生,却还是心心念念这懦弱无能的许公子,不由也是神伤。可是作为一个没有主见的丫鬟,她嗫嚅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干脆站在她主子旁边为她打扇。 明珠生得那般颜色,施施然在许家门前一坐,不用说历时吸引了诸人的目光;加之明家一女五嫁这件事本就太过惊世骇俗,不多时便有好事之徒围在许家院门外,议论开来。 有说许家胆小不是男人的,既然定亲在前,居然也不敢去找个说法;也有说明珠不知廉耻的,现在还有脸出现在许家门口云云;然而话音刚落立马遭遇驳斥,只道那是明家无耻,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能有什么办法,终究是个可怜人……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说得正欢时,那道紧闭的木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明珠回头,便见一个穿着青蓝色衣袍的年轻男子逆光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他五官生得极其温润,唇角未启却似已带了一抹笑意,给人温暖无害的感觉。明珠一时呆住,第一眼竟让她想起了少时的韦泽。 一抹鄙夷飞快地闪过明珠的眼眸。同为青梅竹马,韦泽狠辣地送自己一个家破人亡;而眼前人的逃避却断了小白花的全部希冀!如此无情,总归都是同一路货色! 而明珠的这番作态落在许文驰眼里又是另一番情景,那日和明珠私奔的事不知怎么被家中父母知道了,双亲把他关在家中,严防死守寸步不离;可怜他一个文弱书生,虽能勉强翻过明家围墙,却不忍父母悲苦,待第二日正午,却得到明珠投水自尽的消息!他一下子方寸大乱,越发没脸去见明珠,浑浑噩噩了几日,听得明珠竟死而复生,那贾、范两家又去逼婚,却又愣在了当场;如今她亲自找上门来,母亲慌慌张张过来相告,许文驰愧疚之至,竟躲在屋中不敢相见。若非屋外越发吵嚷得不像话,担忧爹娘不适,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藏到什么时候…… “许,许公子……” 翠盏见门终于打开,激动不已。 “我家小姐一直在挂念您……” 听人说话,许文驰终于回了神,他忙侧身让出一条道,也不知怎的,开口间才发现双唇抖动。 “珠儿,里边请……” 见明珠不动,他像以前一样很自然地就要伸手过去牵她,可手到了半路这才发现,面前人目中尽是冷然,不由僵住。 “珠,珠儿……” 他一时慌张,想起之前的爽约,想解释,可周遭慌乱的场面硬是让他说不出半个字;更主要的还是女子的目光实在太过陌生,让他不禁没有勇气自圆其说。 “文驰哥哥,我在地府走了一遭,很可怕!” 冷不丁的,面前娇软的姑娘缓缓开口,尽管声音依旧如往常一般绵软动听,可这凛人的气势却实在让许文驰感到意外!这种不带感情的控诉,越发刺激着许文驰的自尊心,他抿紧了嘴唇,却实在说不出半句歉疚的言语。 看他面上挣扎,明珠噗嗤一笑,再开口间已然恢复了往常的天真娇憨。 “我醒来后,就一直在等你,以为你会来看我……” “可是……不过既然你不来,我就来找你了。” “文驰哥哥,你高不高兴?” 人群中唏嘘声再起,隐隐声音传来,有感叹明珠没脸没皮,还有嘲笑许文驰的躲避龟缩。被旁人言语影响,许文驰脸色越发复杂。 明珠却似恍然不觉,一脸憧憬地看向许文驰,含羞带怯道。 “文驰哥哥,昨天那两个恶霸又来了,你,你……什么时候来提亲?娘亲说只要我们成亲了,就不用怕他们了!” 这一句恍若一道惊雷,霎时让许文驰素脸雪白! 之前的躲避、不外乎就是因为“权势”二字,就算不甘,他这等升斗小民如何能斗过手握权势的一方豪强? 他怔怔地看着明珠一脸期望,只觉得实在无颜面对自己的心上人!袖下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似在煎熬,终于道。 “……恕许某不能耽误你……” 明珠的笑僵在脸上,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 “……什么意思?” 许文驰躲开明珠的视线,硬着声道。 “珠儿,民不与官斗,无论是贾知县,还是范总兵,哪一家我们都得得罪不起!更何况……也是你爹违约在先,许家不来讨要说法已是给足了两家颜面!况且——”况且他马上就要去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 许文驰忍住最后一句话。 他喜欢明珠是没错,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若为她出头,得罪了贾、范两家,接下来的乡试定会名落孙山。说他无情也好,没用也罢!寒窗苦读十来载,他实在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冒险! 再者,大丈夫何患无妻,如果他考取了功名,不说一个明珠,便是其他好女也是任其挑选!这些话许父和他说过无数遍,以前嗤之以鼻,可是这些天他闭门不出却是想通了。 明珠听得呆住,忽然仰天大笑。 “我只恨自己竟然还活着!如果我死了,也能成全你的名声,待你扬名那日还能斥明家无德无耻,加以整治,既能一报当年之辱,还能成就你痴情的美名!可是偏生阎王不收我,我却活过来了!!!” 许文驰被明珠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不料她的反应竟是这般大,而且竟然洞悉了他全部的隐秘。 是啊,如果明珠死了,他还能打着一个明家背叛在先,他势单力微苦求无门的受害者形象;可是现在她好端端地活着,自己却没有半点动作,只迟疑不定,真是那小人作态! “既是如此,那只当明珠没有来过!” 明珠泫然欲泣,掩目奔上轿子。翠盏看得膛目结舌,狠一跺脚。 “是我们看错你了!” 起轿转身,却见一块砚台从轿帘中砸出,好巧不巧便落在了许文驰的脚下。 许文驰定睛一看,身心俱震。 那是一方青砚,正是大魏文坛泰斗,以品行高洁著称的赵平沧老先生生前挚爱。许文驰对赵先生尊崇不已,因读了几本他的著作,也和天下部分读书人一样,以赵老先生门生自诩。他一直以“行端坐直”淡泊名利为荣,不想在遭遇现实挑战时却成为自己最不耻的奴颜媚骨的小人! 实在讽刺,真真乃叶公好龙! 缘起 008 劝说策反 掌灯时分,明珠又亲自替窦姨娘双颊上了回药,庞氏最妒妾室比她貌美,所以那日责打窦姨娘时,孙婆子这老货故意下了死手,致使窦姨娘恢复得不似翠盏那般快,两日过去肿还未全消下,明珠命窦姨娘的丫鬟冬莺去厨房吩咐要碗薏米绿豆粥,利于消肿清热,岂料去了半日却空手而归。 翠盏不由奇道。 “鱼翅燕窝也就罢了,薏米和绿豆才多少钱一斤,怎么竟也没有啊?” 窦姨娘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正要道不吃也无妨,却听那冬莺愤愤地道。 “哪里是真没有!分明是厨房的赵婆子势利眼,受了夫人那边的交待,故意要刁难我们,从前老爷宠爱姨娘,夫人便和二姨娘一唱一和,生生把姨娘搬弄成个爱拈酸吃醋的人,又诬陷姨娘常常往娘家搬体己,所以近来老爷的宠幸才淡了,连早年赏给姨娘的东西,也都被二姨娘那个贪得无厌的,收买了咱屋里人顺得差不多了,偏生姨娘还装不知道,一直忍着……” 窦姨娘面色大变,慌忙斥责道。 “冬莺你今日是疯了不成?胡说八道些什么!” 说着她赶紧看了明珠一眼,见她正从翠盏手里接过帕子,细细擦拭沾满药膏的手,似乎没有将方才那一席话听进去,这才松了口气,女儿自活过来以后,就变得十分不对劲,竟然敢和庞氏叫起板来,窦姨娘实在怕她一个冲动惹怒庞氏,吃了大亏,所以宁可自己忍气吞声。 明珠站起身,将药膏递给翠盏,对窦姨娘微笑。 “姨娘淤毒未清,恐怕夜里睡不安生,翠盏心细,又很会捶腿,今后便让她留下伺候姨娘吧!” 听说她要把翠盏送给窦姨娘,两人皆是一愣,特别翠盏更是不能置信地看着明珠,明珠眼波流转,扬眉问。 “怎么?你不愿意啊?” 翠盏连忙摆手摇头。 “不是不是,姨娘是咱们府中脾气最好的人,奴婢怎么会不愿意?我只是、只是有些舍不得小姐……” 明珠笑道。 “有什么舍不得的,横竖我便住在隔壁院子,还不是日日都能看见。” 翠盏一想也是,想到窦姨娘温婉亲善,遂又笑逐颜开,倒是窦姨娘十分担心女儿。 “若翠盏给了我,那珠儿你……” 明珠的目光淡淡瞟过角落里的冬莺,方才她才提出要将翠盏留下,冬莺的脸色便苍白了几分,如今更是紧绞十指,一幅心如死灰的模样。 “那就让冬莺跟着我吧!” 见小妮子猛地抬头,双眸中满是惊诧之色,明珠悄悄勾唇,对窦姨娘轻轻一福,转身出屋去了。 月光如水,柔柔轻晃,在青石板小径上映出一层浅浅的蓝,明珠踩在上头,眯眼沐浴着夏夜的风,只觉活着的感觉真是再惬意不过了,她瞥见草地上开着一片红白相间的圆形小花,以前似乎从未见过,便不由多看了几眼。 冬莺连忙小跑过去摘了几朵,双手奉上,明珠接过点头道。 “不错,很有眼色,方才那些话,你也是故意当着我的面说的吧?” 冬莺双肩一抖,扑通跪倒在地,咬牙脱口道。 “姨娘性子太善了,不过仗着老爷的宠爱才能安然无事,可我大哥昨日来信说,老爷在盛京逛窑子,又赎了个姐儿做新姨娘,那女人十分厉害,到时领回家中,若和夫人、二姨娘这两人凑做一堆,姨娘只怕没有活路了,奴婢、奴婢看得出来,这屋里只有小姐是个明白人,所以今个儿才敢说这话,希望小姐能帮衬姨娘……” 明珠盯着她的头顶,手指轻轻拨弄花瓣。 “方才我说要让翠盏留下,并未就要赶你走,你又为何做出那般绝望的形容来?” 冬莺咬着下唇。 “小姐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奴婢以为小姐是怀疑奴婢搬弄是非,所以故意留下翠盏,就是要提醒姨娘亲贤良远小人。” 明珠失笑道。 “亲贤良远小人?你还念过书?” 冬莺绞着衣带,不好意思地道。 “这、这是小时候听小姐读书,便留了心,跟着胡乱学了些,最多比别人多认识几个字而已。” 明珠有些意外地打量着她,这丫头生得清清瘦瘦,瓜子脸庞薄嘴唇,眼睛亮堂堂的,确实是一脸机灵相,不过耳濡目染便能自己识字,好好栽培定能如浅梅一般,成为自己的心腹。 她还魂前,小白花曾叮嘱过,窦姨娘身边的冬莺是个聪明的丫头,就是性子太冲了,没有她的翠盏沉稳,如今看来都是傻话,窦姨娘那样软弱的人,在明府没受大罪,除了明堂好色外,只怕也有冬莺几分功劳,可惜一个伶俐丫鬟,偏跟了两个不成器的主子。 她唇边浮起浅浅的笑意,弯腰亲自将冬莺扶起,和颜悦色道。 “起来吧,我还有事要交待你去做呢!” 更鼓敲过两下,明珠屋中的灯便也应声而熄,冬莺放下绣床的帐子,遣小丫鬟们自去睡觉,随后走到院子里立着,一直等到三更,她已是忍不住哈欠连天,眼皮打架,这才听到墙头开始有些响动,冬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躲到大柳树背后悄悄张望。 片刻后,只见墙头上跳下一个人来,借着月光,冬莺看清了他的体貌,心下暗惊,不由对明珠交给她的第一件差事有些犹疑,甚至觉得明珠这是在试探她的忠心,她咽了口唾沫,点燃手中的灯笼,突然亮起的火光将那人吓得连退几步,冬莺忙低声道。 “许公子不必害怕,是小姐让我在这等你的。” 此时屋中的明珠早已从床帐中坐起身来,外头灯笼一亮,她便知道她等的人来了,穿戴整齐以后,她重新燃起青灯,端坐于桌前。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许文驰走了进来,背上挎着个包袱,一脸破釜沉舟的郑重表情,一番欲言又止后,他一字一句道。 “珠儿,白日是我混账,如今我已经全都想通了,今夜就带你离开火坑,远走高飞!” 明珠皱眉,不大确信地看着他。 “你是说,你要和我私奔?” 许文驰坚定地点头。 “天下之大,总有你我安身立命之所,哪怕是粗茶淡饭,我也愿意和你执手一生。” 这席话如果是小白花听了,只怕要感动得泪流满面了吧?可惜她季明珠见多识广,这种穷酸不靠谱的誓言,简直让她嗤之以鼻,自持才高的人总是天生一股傲气,让人家富贵小姐跟着你粗茶淡饭,还说得好似多大的恩赏一般,将来若真发迹,谁知又会不会如韦泽那般? 明珠冷笑一声。 “自古聘为妻,奔为妾,要娶我,便堂堂正正娶我,做这些拐带良家的行径,你还算是个读书人吗?” 许文驰愣了,他的珠儿从来都是柔顺无助的,何曾这样疾言厉色过,听说她自投湖后便性情大变,莫非真的因为经历过一次生死,看万事都不再是从前的姿态? 无论怎么说,明珠这一番话确实触动了许文驰内心痛处,他既读圣贤书,自然注重礼数,若非万般无奈,又何苦出此下策? 见许文驰面色青白,咬着下唇难发一言,明珠又想起姜婳曾经对她说过,对付骄傲的男人,要适当泼一泼他冷水,却也不能太过伤他自尊。 她于是赶紧收敛怒容,捏了嗓子,柔柔地叹息道。 “文驰哥哥,你还不明白吗?我要的不是你为了我自毁前程,背负罪名,而是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地嫁进你们许家,和你携手走在青天白日下,只有祝福没有指戳啊!” 许文驰踉跄一步,深深闭眼,苦笑道。 “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想,只是你明家如此嫌贫爱富,只怕一切都只能是梦幻泡影罢了。” 明珠抬头,一双眼睛如朝露,泪光闪闪满含希冀。 “不,我倒是有个好主意,你若真打定主意娶我,便好歹试上一试。” 缘起 009 煽风点火 第二日下午,冬莺进来奉茶,悄悄将藏在袖中的一叠纸递给明珠,明珠展开一看,闯进眼中的是洋洋洒洒颇具风骨的一笔好字,不由点头微笑,接着她自上而下,一目十行,很快便将那篇文章尽数映入脑中。 没想到姓许的倒还真有几分才华,一篇缴文写得酣畅淋漓,文采飞扬, 确实让人眼前一亮,如果他能抓住这次机会被那位赏识,便能圆了小白花的心愿,又解除了自己迫嫁的危机,真是一举两得。 明珠打定主意,从笔洗上抽出一支狼毫,把文章中辞藻过于华丽虚浮的几处删改了一番,她乃季修贤的女儿,虽赶不上父亲门下几位逸群之才,但也不差,替一个穷酸润色个文章的资格还是有的。 丢开笔,明珠将那篇文章重新递给冬莺。 “找几个卖字的誊抄几份散布出去,不出三日,这篇文章必定声名大噪。” 冬莺攥着那几张纸,挣扎半晌还是道。 “小姐,我虽不能全看懂这文章,但也大概知道,这是骂县太爷和总兵仗势欺人的,还有……咱们明家撕毁悔婚,里头那些句子,不见半个脏字,却刺得人抬不起头来,这种东西若是传开了,真的好吗?夫人那边且不说,那两家恐怕会找许公子麻烦的……” 小姐对许公子芳心暗许之事许多人都知道,特别两人还曾深夜夜会,冬莺便更不忌讳提醒明珠了,可是明珠好似不为所动,自言自语道。 “没事,你只管去做,算算日子,那位近日也该到奉县了……” 她似想起了什么,回神吩咐。 “对了,你找个小厮到城门口盯着,如果进来了一辆挂着铜铃的蓝顶驴车,便让他一路跟好,等车上那羊胡子老头进了茶坊,你立马通知许公子到衙门去击鼓!” 冬莺也很是伶俐,当即便反应过来、 “小姐是说那位老爷昔日的同窗赵大人?” 明珠点头。这位赵大人全名赵德义,与明堂少时曾在同一个私塾求学。只是与明堂名落孙山后弃仕从商不同,这位赵德义大人求取功名之路可谓顺风顺水,如今二十来年一晃而过,已在京城站稳脚跟,在吏部谋了个从四品的京官,也算奉县近百年来数一数二超越前人的人物! 虽与明堂同窗,不过这位赵大人年少家贫,与商贾发家的明堂向来不对盘;加之二人如今官商不同道,已多年没有往来。而赵大人的母亲因为十年前过世,这位孝子每年六月底的祭日都会前来祭拜,从无遗漏,在奉县已不是秘密。 “不过那位赵大人素以清廉扬名,万一……万一……” 明珠赞赏地看着冬莺,这个丫头的反应速度倒是很快。 “你担心会对明家不利?”因有心栽培,明珠便也大方点拨几句,暗示自己的立场。 “一切皆是明家有错在先,自然就要承担后果!况且出了这等事,全部男丁逃得一个不剩,只留我等女眷收场;夫人又从始至终龟缩躲避,令人齿寒;再退一步讲我始终要嫁人,也该让事情有个了断!” 明珠抚了抚额头,“至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难免也会受到影响,不过我的境遇已经糟糕如斯,再艰难也不过回到从前!” 冬莺听得张大嘴巴,被明珠眸光中的悲切感染,还只当她是因为一女多嫁不能与心上人厮守而苦恼;却不知道眼前人说的却是前世亲人含冤惨死,自己则受凌迟割肉之刑一事。虽然担忧明珠的处境,不过冬莺对明珠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自断其路破釜沉舟的勇气佩服不已,转念再想,小姐对许公子一往情深,如果能借着赵大人之手成了姻缘,也倒是好事一件!如此应了一声,自下去办事不提。 不过一夜光景,许文弛这篇言辞激烈的缴文就贴遍了奉县大街小巷。待贾知县、范总兵二家得到消息遣官兵去撕时,文中内容已经在奉县内外传播开来,更有好事之徒趁势把明家一女多嫁,贾、范二府逼婚迫嫁致使明家姑娘投水自尽一事加以润色,改头换面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段子在各大茶馆中演绎,等贾、范二府再去拿人的时候,这些跑江湖的早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而让他们气得牙痒的罪魁祸首许文弛也是行踪不定! 看着犹在床上躺着养病的两个公子,贾、范二府一合计,竟然化干戈为玉帛,双双把矛头指向了明家,率领手下的文人飞速再写了一篇缴文,把明家骂得狗血淋头,只道自己也是明家骗婚的受害者,直贴到明府外墙上! 可是这篇文在文采、措辞上皆不如许文弛的那篇,加之贾知县、范总兵二府在奉县作威作福,素来不受百姓待见,这招祸水东引终究没被民众买账。 而当事人之一的明府这几日也是颇为艰难。贾、范二府不断使人在门前叫骂,而明府的奴仆出门采买也犹如过街老鼠一般被人指点,就连庞氏的侄女儿庞胧烟来姨母家串门,只在入城的点心铺买了几样糕点,照例让掌柜记在明家账上时,那卖货的老板竟然胡子一吹,当即把东西收回,只说不卖了! 庞胧烟性子娇蛮,在家里也是小月亮一样被人捧将着长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立时便和人理论了起来。她不开口还好,只一点明自己乃明家表小姐,霎时便吸引了店中所有人的目光,见一个个都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庞胧烟只觉莫名其妙,看敌我双方人数悬殊,更有些发憷,仓皇间也不计较是否吃亏了,拔腿便走。可才走出店门,随即就被招呼了一身烂菜叶子臭鸡蛋,等慌不择路逃回轿中,已是一身狼狈。 她气得浑身发抖,忙让人往明府门前赶,可一看到紧闭的府门外一片狼藉,霎时就有些发懵。就在这愣神的功夫,却不知哪里跑来的无赖泼皮拎着一桶东西便往明家大门拨过去,随着一阵恶臭传来,庞胧烟捂着鼻子往轿中又退了退,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再说明家内部,外面的这番动静让一直闭门装死的庞氏再也忍不住。她提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明珠的小院,只让人把她擒住,交由贾、范二府和许家,认杀认剐,悉听尊便。 一屋子人气势汹汹猛地闯入园子,把窦姨娘和翠盏吓得魂飞魄散,可屋子里外搜罗了一圈,别说明珠,便是那个她身边的新晋丫鬟冬莺也不见踪影。 不等庞氏厉声发问明珠下落,窦姨娘已抖抖索索递上一封明珠预先留在她处的信件。 “珠,珠儿去县衙退婚了,只说夫人您若是感兴趣可以顺便一观……” 缘起 010 置死后生 再说明珠那边,得到赵德义入了城门的消息,她忙让冬莺通知许文弛依计划行事。话说这许文弛却也是读书读得有些迂腐,决定了要和贾、范二府拼个鱼死网破便打算不卑不亢正面迎战,不齿那等东躲西藏的行为;明珠苦劝了半天才让他稍加变通,同意暂避风头,勉强学会了屈伸。 此刻县衙门口,听到人击鼓鸣冤,有衙役出来一看,这一瞅当即认出了来人身份,忙不迭入内禀报。得知那杀千刀的许文弛竟主动送上门来,贾知县当即命人把他押解进来,只思索着如何把他打将一顿,可碍于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最后只得按照正常程序,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呵斥。 “何人击鼓,状告何事?” “草民乃城南许文弛,一告奉县知县之子贾贺、总兵之子范崇武逼婚迫嫁;二告贾知县、范总兵身为一方父母官,为官不为,放任不管;三告明家一女多许,无德无信!” 此言一出,内外不由哗然。 这几家的恩怨龌龊可谓传得巷尾皆知,不过许文弛竟敢到当事人的衙门叫屈,也不知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上首的贾知府危险地龇牙一笑,随着惊堂木再拍,威武声四起,以不敬朝廷命官之罪就判了许文弛三十大板! 好一个下马威!不说两人本就有仇,贾知府有公报私仇的嫌疑,不免会下重手;就算按照正常的力道,便是健壮的成年男子也难以支撑,更何况这身形单薄的许书生? 不等许文驰出声抗议,两旁的衙役已经飞快地把他按压在地上,堵住了他在嘴,准备行刑! 实在是欺人太甚! 就在众人愤懑不已却又敢怒不敢言时,只见人群中闪身而出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精致的五官配上娇柔的气质,霎如一轮明月让整个肃穆的大堂变得软和起来,不是那享誉奉城的明珠还是谁? 盈盈一拜间,动作似娇花照水,霎是养眼,连上首的贾知县都一时看呆了。 就在众人以为这朵小花要为许文弛求情时,不想她却掷地有声道。 “许公子今日状告一事皆由民女所起。明珠生为女子,姻缘婚配只能由父母做主,然养育之恩大于天,纵然父母有错,儿女亦难以指责;可对于婚配的几家又无法交代,如此便让大人公断,所有的罪责民女愿一人承担,切勿连累父母兄长,几家公子。” 说完又是重重一磕。旁听的民众听得噤声,明家人自打出事后,一家之主明堂便逃得无影无踪,而家中主母庞氏又是冷眼旁观。受说书先生渲染,众人对崩溃无助轻生的明家小姐本就十分同情,现在亲眼见到当事人还这番顾全大局,不由更把几家人恨上了几分! 人群中不知谁叫了一句。 “何苦为难人家弱女子,有本事把明堂那老匹夫拿来问审!” 立时一呼百应,连小姑娘都都能挺身而出,他们这些大老爷们有什么好怕的?情绪高涨的旁观者们七嘴八舌议论开来,纷纷指责贾知县糊涂断案,避重就轻;有几个甚至不顾衙役,冲将进来把许文弛从衙役手中解救出来,全然无视正堂上首贾知县一声重过一声的惊堂木! “你,你们是要谋反吗?!” 贾知县呵声重道,却换来一声盖过一声的“昏官”“狗官”,烂菜叶子臭鸡蛋也从天而降,霎时便把他胸前的官袍污了一大片! “来人,还不给我拿下!” 贾知府气得浑身发抖!可听到这句话,更多的百姓冲将进来,不由分说便来抢夺衙役们的武器。眼看一场审判就要变成官民之间的绞斗,突听高台上一声利响,竟是一支羽箭飞过众人的头顶,直直地钉入了公堂后的磅礴红日内,尾羽震颤。 这番变故让两方人马瞬时都停住了动作! 虽然不满贾知府的行为,可终究是升斗小民,任谁也不敢挑衅朝廷权势;而贾知县却看着那支尾端犹在颤动的羽剑,双目阴霾!注意到范总兵已带着人马前来增援,贾知县总算找回了昔日的气势,正要命人把乱贼拿下,却见范总兵恭敬地簇拥着一个墨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朝这边过来,男子身后跟着一个手拿短弓的少年,背上的箭囊中还有几支与上首红日那支一模一样的羽箭。 贾知县眯眼打量了一下来人,霎时便脸色大变!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回乡祭母以清廉著称的赵德义大人!他一下子明白了许文驰的计划,只恨自己沉不住气,竟然入了这小子的圈套! 见方还气势凌人的贾知县登时换上一副谄媚形容,上前行礼,赵德义微微侧身。 “不敢,赵某微服回乡,并非官身,受不起知县大人大礼!” 听他声音莫测,向来肃穆的脸上竟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贾知县冷汗连连,越发拿不住他的来意,只得陪笑道。 “下官正在审一桩案子,不想这些刁民突然作乱,公然扰乱公堂秩序,正巧被大人撞见。” 这番掩耳盗铃企图混淆视听的言语实在太过嚣张,惹得众人又是一阵不服。见有几个胆大的当即便向赵德义申屈,贾知县正要呵止,却收到范总兵一个眼神,只得兀自忍着。 见那几个说了没事,热血的百姓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又还原了一遍,同时还夹杂了贾、范二府欺压百姓的诸多事,听得贾知县越发心中没底。 只见范总兵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下官冤枉,若说明家小姐投水一事尚与我家那不肖儿相关,可是其他的事却属莫须有。况且,这冤有头债有主,若非那明堂见利忘义,一女多嫁,我那小儿也不会晕了头去讨要说法,请大人明鉴!” 贾知县见状,也依样跪下,与范总兵统一口径直指明堂,大呼冤枉。 “既然此事你二人皆受人蒙蔽,也算情有可原。”听得赵德义语气松动,贾知县方松一口气却听他话锋一转。 “不过身为事主,理应回避。你却坐堂开审,实乃知法犯法!而且——” 他看向一直把姿态摆得很低的范总兵。 “这篇文章虽言辞激烈,内容与事实却并无偏颇,你二人为何还四处撕毁,且缉捕打压许氏文驰,实在让老夫费解!” 贾知县、范总兵听他思路清晰,显然对事情始末已然十分明了,不好蒙混,于是也不再辩驳,只深深伏地,口呼下官知错,请大人做主。 这赵德义以铁面无私著称,百姓们当下也被感染,纷纷跪地,只请赵大人决断! “既然有缘碰见,那下官便多管闲事一次。” 既是众望所归,赵德义也不含糊,看向明珠的眼神有些复杂。 “你的名字是……” 明珠亦是内心攒动,强耐情绪道。 “小女名唤……明珠,乃奉县茶商明堂之女。” “明珠……”赵德义重复了一遍,声音中却是慈缓下来,宛若长辈。 “听闻你父把你许了五户人家,你自己如何作想?” 明珠略一斟酌,咬了咬牙道。 “明珠身为儿女,无法枉论长辈。几段姻缘,若以序始为判,当以城南许家为先,自当为许家妇。然而许家人微言轻,小女未嫁便搅得许家家宅不宁,实在有愧。只奉县另两桩婚事便让许家被动难为,更遑论盛京其他两段糊涂婚约?如此,明珠只求大人替小女做主,解了奉县三桩婚事,而京中另两件,还请大人为小女引荐,明珠愿亲自去御前谢罪,请皇上定夺废除婚约!”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许文驰也是一脸意外,然而听到明珠在赵德义大人面前表示愿意去御前亲自解除婚约,又觉欣慰。只道珠儿并非嫌贫爱富、喜新厌旧之人,她这般选择也是为了让自己再不为难,实在有情有义!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赵德义深深地看着明珠,也对一个出身商贾的小姑娘有这番胆识大为意外,探究道。 “明珠姑娘所言可谓出于真心?” 明珠深深一伏。 “父母对小女有养育之恩,明珠不能不顾;而承蒙几位公子错爱,明珠也很感动。不过自古忠孝不可两全,还请各位恕明珠选择孝道舍弃各位。” 听她这话的意思便是打算一切都要自己承担了?! 许文驰深吸了一口气,心中越发酸楚,袖下双拳紧握,只恨自己无能。 赵德义亲自把明珠从地上扶起。 “赵某并非奉县官员,今日所为也是越俎代庖,待回得京中,自当去御前请罪!既然明珠姑娘主意已定,赵某愿为姑娘写一封呈情表,待姑娘入京,便当呈报圣上!” 听他这样说,众人皆明白赵德义竟答应了,一时震撼! 明珠也是激动得嘴唇颤动,她看着面前似长辈一般慈祥的男子,内心千言万语。她强按捺住心底的翻涌,尽可能平静道。 “赵大人,呈情表许公子已替小女准备了一张,还请大人过目。” 闻言,许文驰更是惊诧,哪知赵德义展开一看竟是连连叫好。他让一脸不明所以的许文驰起身,赞赏道。 “许公子先前的那篇缴文写得实在精彩,不过这篇更秒,颇有当年季公风采……” 季公? 许文驰看向明珠的视线越发奇怪,可赵德义却已转过了话题,一脸兴趣地询问他是否参加过科举,有没有考取功名一类,他忙躬身仔细作答,再待抬眼时,才发现明珠早已不知去向。 衙门门口,冬莺一脸喜色地跟在明珠身后,却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 “小姐,你为何会把自己写的文章说成是许公子做的?还有赵大人口中的季公是谁?” 明珠声音不紧不慢。 “把文章让给许公子,自然是为了让其获得赵大人赏识,也算还了明珠一份人情。至于季公——” 什么还了明珠一份人情?冬莺越发摸不着头脑。却见身边的小姐看向天边卷舒的云彩,目中已是泛出湿意。 至于季公,自然便是自己的生父季国公季修贤。十多年前,赵德义入京为官,对身为太傅的父亲很是尊崇,与父亲私交甚好,私下里也以国公门生自谦。国公府出事后,赵德义更是毫不避嫌,四下奔走,终究被镇西侯府打压,从二品大员降为从四品小官。 当时得知这位父亲生前好友竟是奉县人,明珠真是激动不已!只觉得冥冥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支持着她报仇雪恨! 盛京,韦泽、端阳、梁康,还有千千万万个蛰伏暗处的敌人,我季明珠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