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非你不娶   腊月二十二这天, 许清明在日落时候回到了老家的村子。
  
  说是老家, 这大半辈子他走过了太多太多的地方, 早已经说不清哪里才是他的“家”了。许清明是一个四处为家的养蜂人。
  
  养蜂人逐花而居, 天南海北地追赶花期, 听起来诗意浪漫, 实际上几乎每隔十天半月就要搬一次家, 漂泊流浪,居无定所,过着吉普赛式的游牧生活。几十年来他远离市镇, 远离人群,守着清冷和寂寞,生活艰辛而又单调, 加上他内心的自我放逐, 行踪更多了几分随意和孤独,已经不是一个“苦”字能说清的了。
  
  二十几个蜂箱, 一顶帐篷, 便是许清明全部的家当了, 走到哪里, 这些家当就带到哪里, 夏天北上, 冬日南下。他光棍一人,养多了他也照顾不好,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二十几箱蜜蜂, 也够养活他自己了。每年的农历腊月中,他会回到家乡,停留一个月左右,过个年,给父母祖宗上个坟。这个季节百花落尽,没什么蜜源了,也好让蜂儿们休养生息一下。
  
  冬日的寒风扑到身上,许清明扶了下扁担,挑着两只蜂箱,匆匆走进了村中的土路。托运回来的蜂箱都存放在车站,他需要尽快弄回来,这许沟村处在一个山窝子里,路不好,等他把二十多个蜂箱一趟趟挑回来,可要不少工夫的。天冷加上黄昏,许清明一路上也没遇到几个人影,很快他就回到了自家的老屋。
  
  许清明家的老屋是三间小平房,石头墙,灰瓦,有些年头了,碎石砌的院墙不知什么时候倒塌了一段,他记得去年走的时候还是好的。这屋子一年中总要有十一个多月的时间空寂着,如今许清明回来,总算有了一丝人气。
  
  许清明先安置好蜂箱,看看日头已经落下去大半个了,寻思着再要往返一趟车站的话,天肯定黑了,便决定明天再去挑运他那些蜂箱,还是先把这屋子简单打扫一下,今晚总得拾掇出一个能睡觉的窝窝。
  
  许清明屋里屋外转了一圈,赶紧趁着黄昏的余光把院里打扫一下。院里杂草长得有半人高,如今这时节已经干枯了,许清明匆匆铲掉枯草,堆做一堆,随手点了把火,寥落的小院里很快就升起了一股浓烟。每年回来,他大约都是先铲草打扫,放把火一烧,村里有人看见冒烟,也就知道他回来过年了。
  
  见火堆烧起来了,他转身出了院门,再去铲门两旁干枯的蒿草杆子。
  
  “二哥,你回来了?”
  
  听到这声音,许清明手上铲草的动作顿了顿,脸上换了一丝笑容,才回头说道:“回来了,三妹。”
  
  几步远站着的女人他再熟悉不过,是陆香穗,不用回头他也知道。她身形瘦弱,头发稍稍有些蓬乱,背着落日的余光,手里拿着一包盐,像是买东西路过的样子。许清明直起腰,目光在她脸上缓缓滑过,笑着问候了一句:
  “三妹,今年还好?快过年了,怪忙的吧?”
  
  “也没什么忙的。”陆香穗看着手里的盐袋子,话题一转,问道:“二哥,今年回来怎的这样瘦?你得顾好你自己。”
  
  “本来也就不胖啊,吃再多也不胖,我这辈子就没胖过。”许清明笑,“没事儿,别看我瘦,我身体好着呢。”
  
  陆香穗一时没有说话,低头沉默一下,抬脚从他身边走过,走到院门另一侧,又停住,回头问许清明:
  “二哥,你怎么还不成个家呢?”
  
  像是询问,又像是嗔怪,许清明听了便只是微笑。
  
  “常年爬山涉水的放蜂子,谁跟我吃这个苦呀。我也习惯了,一个人挺好。再说还有那么多蜜蜂跟我做伴儿呢。”
  
  “二哥,你呀,合适就成个家,也有个人相互照应。人要是不顾惜好自己,还有谁顾惜你呢?”陆香穗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就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许清明以为,这一回他们还是像往年那样,他回来过年,一个年节或许遇上她几回,三言两语,擦肩而过,过了正月十五,他便会带着蜂箱一路南下,一边繁殖蜂群,一边去温暖的南方追赶油菜花期。再见面,便又要等到下一个年关了。
  
  然而这一年,注定不同。
  
  第二天,他早早地起了身,便出门去几里外的车站挑运其余的蜂箱,日上三竿时他再一次挑着蜂箱回到村里,一进村就看见路边上聚着一堆人议论纷纷,见他过来,便有人咋咋呼呼告诉他说,陆香穗死了。
  
  可能是昨晚深夜,也可能是五更天的时候,她悄悄喝掉了一整瓶农药,死在自家的院子里,等到天大亮被发现时,尸身都僵硬了。
  
  “……你说这大过年的,村子里反倒要办丧事,真不是个时候……也实在是个可怜人,一辈子也没个自己的儿女,帮她姐养大了三个孩子,苦兮兮的一辈子,就这么一死了之了……”
  
  “要说钱卫东可真不是个东西……娘家反正也没人给她伸张,一辈子就这么闭着眼过来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一堆女人聚在路边议论纷纷,时不时还要摇摇头,叹息几声。许清明挑着蜂箱,愣愣地在路上站了片刻,嘴唇颤抖着,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他低下头,匆匆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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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清明认识陆香穗的时候,她才十五岁,刚辍了学,被家里安排来许沟村帮她姐姐看孩子。她姐夫钱卫东是个杀猪的,跟周围靠几亩地活命的村民比,算是有钱人了。她姐夫杀猪卖肉,她姐就跟着打下手,钱卫东承诺帮着小舅子盖房结婚,作为回报,陆香穗便被叫来照顾她姐的两个孩子,大的三岁多,小的才刚学走路。
  
  十五岁的陆香穗,美得就像最鲜活的花骨朵儿一样。那时,她整天照看着两个外甥,抱着小的,领着大的,除了看孩子,做饭洗衣喂牲口,什么活儿都干,闲下来便抱着孩子在村边玩。许清明那时十八岁,跟着别人学养蜂,整天窝在村边的山坡上,一来二去,就跟这个乖巧灵秀小妹妹熟悉了。
  
  再后来,两人开始相爱,悄悄地好上了,难舍难分。
  
  陆香穗十七岁时,许清明上门提亲,却被陆家一口拒绝了,没别的原因,许清明没钱也没势,对陆家也不会有什么助力。一对年轻人各种抗争央求,陆香穗的爹妈终于松了口说,先拿三千块钱彩礼来再商量。八十年代的小山村,这几乎是普通农家好好几年的收入了,许清明一下子根本拿不出来。于是许清明依依不舍地告别陆香穗,带着蜂箱离家去养蜂挣钱。
  他以为,多则三年,少则两年,他便可以回来娶她了。
  
  两年后,钱卫东开着手扶拖拉机出门卖猪肉,猛拐弯的时候把老婆陆香叶甩下了车,刚刚巧甩到几米高的桥下,当场就摔死了。
  
  陆香叶死了,生下第三个孩子才五个月大,钱卫东把三个孩子往丈母娘跟前一丢,就只是要死不活地哭。钱卫东有钱,丈母娘一直看重呢,于是陆香穗半是被逼半是无奈,继续帮着钱卫东照顾孩子。也根本就是在她父母的应允和变相鼓励下,陆香穗不明不白就被钱卫东占了。
  
  陆香穗大病一场,等到许清明赶回家中,陆香穗泪眼迷茫地只说了一句话:
  “二哥,你就当我死了吧!”
  
  许清明心里就这样扎下了一根刺,拔不掉,吐不出,忘不了。
  
  钱卫东已经结扎了的,陆香穗也就没再生过自己的孩子,行尸走肉地养大了她姐的三个孩子,到底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突然就自己寻死了。许清明反复回想着那晚两人见面的每一句话,黄昏时他才回来,两人相见寥寥数语,当天夜里她就寻死自杀了,她选在这一天,难道是等着再见他一面吗?
  
  因为临近年关,陆香穗的葬礼办得很仓促,草草了事。腊月二十四小年这天,她一手养大的三个孩子披麻戴孝,一路哀哀地扶棺上山,刨开封冻的泥土,匆匆把陆香穗下葬了。亡者既然入土为安,孝子孝女便也节哀顺变,该回家回家,该干嘛干嘛,已经是小年了,谁也没有太多时间悲伤。
  
  送丧的一行人离开墓地下了山,很快便消失在暮色中。
  
  入夜,一轮残月泛着凄寒,月光下一个人影出现在墓地里,他径直来到白天新堆的土坟跟前,挨着坟头坐了下来。
  
  “三妹,你竟然先走了。你就先走一步吧,我反正也快了。原以为回来还能见你一面,没想到你却走在前头了。”
  
  许清明静静坐在坟前,安静平和地诉说着。这些年孤独漂泊的生活,他的身体早已经枯朽了,几个月前他拿到一张医院的化验报告,胃角腺癌,这个名词许清明不是太懂,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临近终点。
  
  抚摸着冰冷的泥土,许清明缓缓长叹。
  “……三妹,我终身不娶,只是要让你知道,我曾经说的非你不娶的那些话,全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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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太阳再一次升起来了,照在静寂的山岭上。偶有上山的村民发现坟地里躺着个人,许清明侧卧在陆香穗的坟旁边,头枕着坟上新堆的泥土,像是睡着了。这寒冬腊月的,怎么会在坟上睡着了呢,那村民觉着不对劲,上前一看,人早已经没了气息,已经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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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其他地方转载并无作者许可。欢迎大家来晋.江和作者互动交流。) 正文 百感交集   六月天, 孩儿脸, 说变就变。半路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 把陆香穗淋的浑身都湿透了。这荒山土路, 连个避雨的地方也不好找, 陆香穗和几个一同放学的女同学一起, 各自把书包抱在怀里, 冒着雨叽叽喳喳地往家里跑。
  
  陆香穗十五岁,上头一哥一姐,下边还有两个双胞胎弟弟。小时候因为要看顾弟弟, 到了九岁才上学,如今正在读初二。
  
  现在是一九八七年,在这个偏僻的山旮旯里, 自行车还没有那么普及, 家里就算有,也是大人用, 没几家有那个闲钱给孩子买自行车, 村里上初中的孩子大多是走路上学。农村孩子能吃苦, 初中学校离家有七八里路远, 靠着两条腿, 也都走习惯了。
  
  “哎, 那边有个瓜棚子,咱们去避避雨吧?”有人指着路边一片坡地上的草棚子说。
  
  随即就有人反驳说:“那不是看瓜的棚子,那个好像是人家养蜜蜂盖的棚子, 不是咱村的, 咱们又不认识,人家能让咱避雨?”
  
  “避个雨有什么呀!养蜂的人我看见过,好像是个老头,哪能那么坏!雨就这么下,等咱们到家,书包都湿透了。”
  
  六月天的雨虽然冻不着人,可就这么淋着也不行啊,衣裳湿了还能洗能晒,课本作业什么的湿透了可不好办。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商量着,有人推了陆香穗一下,说:
  
  “香穗,你说呢?”
  陆香穗抬头看看天空,雨点似乎渐小了,她犹豫了一下才说:“这天都不早了,咱们再避一会雨,天都要黑了,到家该耽误弄饭了。”
  
  “等你这么到家,该淋出毛病来了。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还是避一避吧。”
  
  几个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就有人跳过路边的小沟,往那边的草棚子去了。其他人一看,你拉我,我拉你,便也跟着跑了过去。
  
  草棚是农村那种最简易的棚子,四根木头柱子撑起来,上头一个茅草顶,盖着塑料布,三面围着篾席,一面敞开当作门,这黑风暴雨的,光线暗,里头看不分明。
  
  几个小姑娘跑到草棚外边,却也不敢贸然往里闯,便站在外边往里张望,有人带头喊了一句:“里头有人吗?”
  
  草棚里并没有人应声,但很快就有人探身出来,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小伙子,高高瘦瘦的,一张英俊刚毅的脸,表情有些冷。他扫了一眼外面的几个女孩儿,眼睛在陆香穗身上顿了顿,便闪身说了句:
  “都进来吧。”
  
  小姑娘们见是个年轻小伙子,一个个便添几分矜持和收敛,各自安安静静地进了草棚。草棚里地方本来就小,巴掌大的地方还放着一张绳床,两个挺大的白塑料桶,还有些零碎东西,再挤进去几个人,就满满当当的了。陆香穗最后跟着进去,便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风一吹,门外的雨水就扫到她身上。
  
  “往里去。本来就湿透了,还站在门口。”年轻男人醇厚的声音在陆香穗耳边响起,离的太近,根本挨着她身后,陆香穗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顺势就被一只大手轻轻一拉,再抬头,自己已经站在了棚子里侧,那小伙子转而挡在了门口。从陆香穗的角度,正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此刻正微微拧着眉,似乎有些懊恼地看着外面的雨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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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清明望着眼前的陆香穗,还是那张秀美的小脸,一如刻在他记忆中的样子,十五岁的年纪,带着几分青涩稚嫩,穿了件碎花布小褂,葱绿色裤子,此刻水淋淋的湿衣裳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身条儿,根本是才刚刚开始发育。
  眼前的人儿,真实得让他忍不住想揉自己的眼睛。
  
  感受到他专注的目光,陆香穗难免就有些拘谨忐忑,她不安地抱紧胸前的书包,低头看着脚尖。
  
  许清明收回目光,重又转向外面白茫茫的雨幕,他暗暗攥紧拳头,指甲掐在手心,感受着这个真实的世界,再一次跟自己说,这不是做梦。
  
  几个月前,许清明带着上一世的无限遗恨,忽然回到了十八岁的身体里。经历最初的惊疑,等他确信自己真的重生回来之后,简直是悲喜交加,百感交集。
  
  三妹,老天爷这是心疼你吗?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一定是让我来护你周全,要让我这辈子好好地爱你。
  
  许清明心里想着,目光忍不住又定在她身上。重生之后,他没有急着跑来找陆香穗,她此时毕竟跟他还陌生,还是一个单纯的十五岁少女,还在读初中呢。按上一世的记忆,陆香穗接下来将会辍学,被叫去给她姐陆香叶看孩子,陆香穗因而来到了许沟村,他们也将会在几个月后相识,之后再慢慢地相知相爱。
  
  许清明一直在思索着,准备着,他需要重新理清这一切,需要从长计议。
  
  草棚里一时安静了。然而小姑娘们活泼的天性使然,很快便有个叫彩凤的小姑娘开口问许清明:“小哥,你在这儿养蜂子的吧?”
  “嗯。”淡淡的一声回应。
  
  “以前见过有个老大爷在这儿养蜂,好像没怎么见过你。”
  “啊,那是我二伯。”许清明从容回答,“有时他来,有时我来。”
  
  “小哥,你家哪村的?”
  “许沟的。”
  
  “啊,许沟的。”说话的小姑娘轻快地叫起来,“许沟的,也不远嘛。香穗,你大姐家不就是许沟的吗?”
  
  “嗯,是许沟的。”陆香穗点头,看着许清明说,“我大姐夫家姓钱。”
  
  重生后第一次听她提到钱卫东,许清明即便有心理准备,一霎那还是忍不住有种刺痛的感觉。他垂下眼眸,顿了顿,便回复了平和淡漠的神情说道:“我知道,你们是北石寨村的。”
  
  “你知道啊?”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叫着,“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这条路不就去北石寨吗?你们每天从这条路上学。”许清明笑笑。
  
  终究是忍不住,他半月前悄悄把蜂箱搬到了这条路边,上学放学时等在草棚里,看着陆香穗从路上走过,每次看着她,都觉得格外安心。
  
  当然,这一切,她都还丝毫不知。生活的路,才刚刚在她面前展开,十五岁,多么美好的年纪!这一回,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
  
  看着陆香穗还在滴水的衣裳,许清明心里叹气,虽说是夏天,可临近傍晚,又下着雨,这样子还是难免着凉的。然而他们“初次”见面,并且草棚里挤着好几个小姑娘呢,许清明却也不好表现出太多关切。
  
  许清明小心避让开小姑娘们,跨过脚边的摇蜜桶,挤进棚子里边,从绳床底下拎出一个暖瓶,又从床头掏出两个白瓷大碗,倒了两碗热水。太烫的水不能冲蜂蜜,他伸手试了下碗壁,知道水不是太烫了,便拎起一个白色的小塑料桶,给每个碗里倒了些蜂蜜。
  
  “喝口水暖暖,看你们淋的,着凉可就糟了。”
  
  许清明说着端起一碗热水,先递给了其中一个小姑娘,便端起另一碗,跨过摇蜜桶,走过去递给陆香穗。
  
  “喝喝看,今天才摇的新蜜。”
  
  陆香穗接过来,乌黑的大眼睛看了看许清明,带着几分羞怯,便低头喝了一大口,满满的花香味儿,一股浓郁的甜香顿时化在口中,暖意随着热水行走在身体里。
  
  “真甜。”陆香穗抿嘴一笑,“谢谢。”
  “当然甜啦,新鲜的杂花蜜,口感最好了。”许清明望着她甜美的笑涡,不由得也展开一抹微笑。
  
  按着养蜂人的“花期地图”,这个季节开花植物虽然多,本地却并没有好的蜜源。他们应该先去本省南部采槐花蜜,再转往华北去采枣花蜜和荆条蜜,几个月前,带着他养蜂的老蜂农就这么安排了,然而,重生的许清明却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半步。
   正文 无可奈何   雨渐渐小了, 转成了零星的小雨。陆香穗跟着几个小姑娘一起离开了草棚。临出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许清明, 这个年青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个轻浮的人, 不知怎么的, 总是盯着她看, 看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并且那目光里隐含着太多太深沉的东西, 她无法弄懂,便本能地想要避开。
  
  “天都要黑了。”许清明看着天空说,“我送你们回去吧?”
  “不用。”一向沉静的陆香穗抢着说, “这条路我们熟得很。”
  
  感受到她的某种谨慎防备,许清明微笑,便也不再坚持。
  
  陆香穗转身匆匆离开。踏着雨后泥泞积水的土路, 几个小姑娘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北石寨村。一进家门, 陆香穗迎面便被她妈喝斥了一顿。
  
  “怎么回来这么晚?你死到哪儿去躲懒了?你看看人家红雪,人家放学回到家老半天了, 牛喂完了, 饭弄好了, 家里家外收拾妥当了。你跟人家一样上初中, 你死到哪儿去了?一家老少干了一整天的活, 你放学不早早回来弄饭, 等着我伺候你是吧?”
  
  她妈一直都这样,脾气急,好骂人, 嗓门也大, 她要是站在院里骂人,不光自家人,左邻右舍,隔着好几个院子都听得清楚。
  
  陆香穗的妈妈姓陆,振字辈,取了个很硬气的名字叫陆振英,性格也一样强势,强势了一辈子。
  
  陆振英是“坐家女”,坐家女在当地就是指在家招赘的女人。陆振英没兄没弟,姐妹四个她老大,父母便把她便留在家中招赘了个养老女婿。陆香穗的爸爸是个外乡人,叫王中春,这名字又带着三分女气,实在不是个有担待的男人,自从招赘到陆家,一直也都是干活吃饭的角色,基本上凡事都要听陆振英的。
  
  对陆振英这样的斥骂,陆香穗反正也习惯了。大约正是因为有个太强势的妈,陆香穗和她姐陆香叶姐妹俩,性子反而都不够强势,都比较内向老实一些。
  
  陆香穗小声解释道:“妈,红雪她有自行车,回来的快,我没有。路上下雨了,就避了一会子雨。”
  
  “你还敢给我犟嘴!这六月天,下这两滴雨怎么地你了?娇气得不轻!你看看人家红雪,你看看人家彩凤,你再看看你!百无一用的玩意儿。”
  
  别人家的女儿,在陆振英眼里总是处处比自家女儿强,似乎自己的女儿根本就是一无是处。红雪和彩凤都是本村的女孩儿,跟陆香穗年纪相仿。
  像这样的话,陆振英整天挂在嘴上,陆香穗也早就习惯了。
  
  迎着陆振英瞪来的目光,陆香穗小跑着进了屋里,先放下书包,打开看了一下,军用黄帆布的旧书包,自然是淋湿了,好在里头的书本只有外层湿了水,陆香穗把外面浸湿的书掏出来晾着,便赶紧进了里屋,脱掉身上的湿衣裳,快手快脚换上干净衣裳,随手拎起湿衣裳出了屋门。她一边把湿衣裳丢进井台的盆里里,一边紧走几步进了靠东墙搭建的小厢房,这是他们家烧火做饭的地方,当地人叫“锅屋”。
  
  “妈,今晚要吃什么?你歇着吧,我来弄。”
  “要吃龙肉,你有?”陆振英没好气地喝斥,“我烧了点糊糊,你赶紧炒个菜,你哥你爸一会子该回来了,你两个弟弟放学这半天,都在写作业,都还没吃饭呢。”
  
  陆振英说完,转身出去喂猪喂牛。陆振英自认“好活路”,不论农活还是家务,都是一把好手,一辈子能干利落。相应的,陆香穗从七八岁就开始炒菜做饭,等到十一二岁,家中洗衣、做饭、喂牲口这些家务事,便都可以接手了。
  
  陆香穗眼睛在锅屋里一扫,菜还没准备。家里反正也没别的菜炒,陆香穗赶紧抓起一个高粱杆的笊篱,去院子里摘辣椒。院里靠西墙种着一块不大的菜园,两沟辣椒、茄子,一畦韭菜,还有几棵白扁豆。陆香穗很快摘了半笊篱辣椒,拧下一个大茄子。茄子切丝,辣椒切段,辣椒炒茄子,辣椒要多多地放,不然这一碟子菜哪够一大家子吃的。
  
  菜一下锅,小小的锅屋里很快就弥漫着呛人的辣椒味儿,等陆香穗端着菜碟子,偏头打着喷嚏从锅屋里出来,她爸王中春和她哥陆高远回来了。陆高远手里拎着个网兜,里头兜着约莫二三斤野杂鱼,大的巴掌大,小的手指长短,陆高远把鱼递给陆香穗,笑嘻嘻地说:
  
  “雨下的大,鱼都顶水出来了。香穗,搁点儿辣椒子炒了吃。”
  
  “炒好辣椒茄子了……”陆香穗犹豫了一下,天已经黑了,锅屋里灯光暗不说,再把这些鱼弄好,该很晚了,她还有很多作业呢。
  
  “这鱼都死了的,这六月天,搁到明天就臭了。”陆高远说,“我好容易逮的,不吃可惜了,你炒炒,好歹是个荤菜呢。”
  
  陆香穗抿了下嘴唇,没再说话,接过网兜转身去收拾那些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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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做鱼,一家人便又等了好一会子,才得以坐下来吃晚饭。陆家的饭桌上一向话不多,即便有人说话,也都是陆振英数落男人和孩子,今晚陆振英似乎心情不太好,端着碗只顾吃饭,一家人便也都默默吃饭,饭桌上只听得见碗筷叮当和王中春嘴巴吧唧吧唧的响声。
  
  陆香穗的两个弟弟,十二岁的双胞胎兄弟陆高飞、陆高超,急吼吼吃完了饭就跑出去玩了,反正他们作业写完了,那年月家里也没个电视什么的,乡村的半大孩子都会在外面野,陆振英便也不管他们。
  
  陆振英稀里呼噜地喝光了碗里的糊糊,嘴一抹,对陆高远说:“高远,你四婶今天找我了,旺庄刘家那边捎话说,答应订亲了,让我准备彩礼呢。你说你怎么就看中那丫头,骨架子小巧的,看着就干不动大活。还有你那个丈母娘,看着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赶明儿肯定不好相处。”
  
  “嗯。”陆高远应了一声,低着头喝糊糊,眼角却泄露了一抹喜色。他早前相亲,跟刘家姑娘两下里都相中了,丈母娘却一直没答应订亲,好像是嫌陆家人口多,兄弟三个负担重。
  
  “你也别乐,这大钱小娶的,咱家这负担有多重?可你下边还两个弟弟呢,不能只顾着你一个,我丑话说在前头,结了婚你先不能分家,得帮着我干几年活,供你两个弟弟上学、成家。”陆振英说。
  
  陆高远便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现在他妈说什么他都敢答应,反正等媳妇进了门,便都可以统统不算数了。
  
  陆振英似乎对儿子的回答挺满意,转头看看陆香穗,忽然问道:“香穗,你初二了吧?”
  
  “嗯。”陆香穗捧着碗应了一声。
  
  “本来我是打算给你念完初三的,可你看看这家里,多少的难处。”陆振英停了停,见陆香穗低头不吱声,便又接着说道:“你姐夫上次来跟我说,他一个人杀猪卖肉忙不过来,得叫你姐跟他打下手,你姐她婆婆常有病,看不了孩子,大宝和小宝没人看,我看你这学也没什么上头,成绩也不是多好,咱这个家庭也折腾不起,赶紧下学算了,家里也不要你干重活,去帮你姐看大宝、小宝去。”
  
  陆香穗抬头看了她妈一眼,便低下头,没说话。关于这件事,她心里也有点数,前天她大姐和大姐夫来,大姐夫已经在她跟前唠叨过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小姨,你上的什么学,又花钱又挨累,学习不好还要挨老师训,干脆退学来帮我看你两个外甥多好。
  
  陆香穗不是不想抗争,她妈是个什么性子,她太清楚了。再说村里很多女孩都早早辍学了,大多数还都是自己不愿意上学。她早就清楚,家里给她读初中,并非是重视她,不过是因为陆振英性子好强,觉得闺女读多几天书,身份能高一些,名声也好听。
  
  “可别说妈不疼你,你两个弟弟下学期也要上初中了,家里供不起你们三个。小闺女孩,反正你也上到初中了,到时候说婆家,咱也能说是上初中了的,多上这一年初三,也没什么不同的。除了你哥,咱家还有你两个弟弟,你不能不顾家里吧?你大姐夫说了,你帮着他家看孩子,他也一定帮咱家,到时候你哥你弟他们需用钱,他都给帮着点。”
  
  陆香穗低头还没说话,王中春在一旁开了口:“他妈,大宝他奶有病,那他爷爷就不能帮着看孩子吗?你看香穗再一年就念完初三了,再说她就算不上学,留在家也能多干点活,咱家能多个劳动力,让她一个小闺女孩带孩子……”
  
  “你说的轻巧,大宝他爷好样的一个劳动力,挣钱杠杠的,你叫他在家看孩子?人家跟你一样窝囊废?”
  王中春头一低,不搭腔了。陆振英责备完男人,便又放缓了语气对女儿说:
  “香穗,你别担心,你大姐夫说了,你帮着看孩子,过两年他帮你找个好婆家,找个有钱有身份的。你不帮着家里,还指望谁白养你?”
  
  陆香穗安安静静地吃着饭,仍旧沉默着。陆振英翻翻眼皮瞅了她一眼,忽然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惯,说:“你哑巴啦?”
  
  陆香穗终于放下了饭碗,低着头小声对陆振英说:“妈,我听你的就是了。”
   正文 心烦意乱   陆香穗退学帮她姐看孩子的事情就这么被决定了。
  
  第二天一大早, 陆香穗习惯性地早早起了床, 洗脸梳头, 做好一家人的早饭, 然后收拾书包, 习惯性地拎起书包走出房门, 一脚跨出门槛, 又硬生生地停住。她转身回到里屋,把书包丢在床上,站在床边发愣。
  
  想了又想, 陆香穗决定,就算要退学,总也该去跟老师说一声。班主任老师对她挺不错, 就这么一声不吭退学了, 多不好。
  
  想到这儿,陆香穗拎起书包重又走出了屋门。她才走几步, 便听到陆振英在后头喊了一句:
  “香穗, 你拎着书包做什么去?”
  
  陆香穗转身看着她妈, 商量地说:“妈, 就算不念了, 我总得去跟老师说一声。再说, 马上要考期末试了,你看我能不能考完试?临跟前缺一个学生不参加考试,学校会追问的。”
  
  “你反正都不上了, 你管他马上、驴上考什么试!你也不用去说一声, 我这就去找红雪,让她给老师捎个话,不就行了?”陆振英摆了下手,很亲切地笑着说:“香穗,你听妈的话没错,妈还能不为你打算?你一个小闺女孩,这书也念的差不多了,识字算账够用就行了。回来帮你姐看看孩子,干干活,帮家里几年,赶明儿找个好婆家,比什么都强。”
  
  说着陆振英走了过来,安抚地拍拍陆香穗,又吩咐道:“去,把你哥你弟他们都叫起来。这大天白亮的,也该起来了,就算是男孩子,也不能惯着。”
  
  陆振英那口气,似乎她多么开明公平,根本就没有偏爱儿子,却全然没有记起,陆香穗已经起床这半天了,收拾屋子做早饭,而这家里的三个儿子,都还在蒙头大睡呢。
  
  陆香穗这一上午便没再去上学,等两个弟弟上学走了,她把一家人昨天换的衣裳洗好,便跟着家人去场上晒今年新收的小麦。
  
  过午,钱卫东骑着一辆卖肉的大三轮来了。钱卫东一进院门,陆高远就高兴地迎了过去,笑嘻嘻地说:“姐夫,你来啦?你今天收摊怪早啊?”
  
  嘴里说着,陆高远的眼睛却直往三轮车上的案板瞟,那张卖肉的大案板上油乎乎的,随便搭着一块苫布,看起来肉是都卖光了。陆高远忍不住就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来。
  
  钱卫东停好三轮车,瞅了一眼大舅子那掩饰不住的失望,随手一掀案板,从案板下边掏出一块两三斤重的五花肉来,啪的一声往案板上一拍,笑着对陆高远说道:“看看,我专门给你们留了块好肉。天热,怕晒变味了,我专门藏在案板底下的,要不这么好的肉,哪能留得住,早让人买走了。”
  
  “呀,这么大一块!”陆高远高兴地拎起那块猪肉,殷勤地说:“姐夫,快进屋歇歇。”
  
  钱卫东既然卖肉,偶尔便会捎点肉来给丈母娘家,不过寻常送来的大都是边角肉啊、卖剩下的内脏、骨头之类的,像这样两三斤顶好的五花肉,还真是少有的。无利不起早,陆高远心里也不傻,他这个姐夫正等着使唤陆香穗去给他家看孩子呢,还能不舍得一块猪肉!
  
  钱卫东一边往堂屋走,一边看着屋里迎出来的陆振英和王中春说:“妈,爸,今天没下田干活啊?”
  
  “没,今天在家晒小麦。”陆振英回了一句,“他姐夫,你这是从镇上直接来啦?”
  
  “嗯呢,还没顾上回家呢,我寻思这阵子农活累,给您留了块好肉,顺路送过来了。”钱卫东大大咧咧拉个板凳,在堂屋坐下,叹了一口气说:“哎呦,累死我了,又得剔骨切肉,又得收钱,就连早起杀猪也没人能伸手,我这两只手实在忙不过来呀!”
  说着,钱卫东看着一旁站着的陆香穗,笑着说:“香穗,去给姐夫倒杯水去,水都捞不到喝,渴死我了。”
  
  陆香穗默默转身去倒水。钱卫东眼睛紧跟在陆香穗身后,随即又转向陆振英,用目光询问:怎么样?看孩子的事她答应了没?
  
  陆振英自然意会,便说道:“他姐夫,你也别急,小宝这不就要戒奶了吗?戒了奶,离得开他妈了,就让香穗给你帮着看孩子,香叶也好跟你帮个手。这件事,我已经跟香穗说好了。”
  
  “哎呦,妈,这可帮了我大忙了。”钱卫东接过陆香穗递来的白瓷碗,喝了一大口水说:“香穗,好妹妹,姐夫真得好好谢谢你。你放心,姐夫家生活条件还过得去,你在姐夫家,生活上保证不能委屈了你,你就帮着看大宝、小宝,旁的也没什么活用你干。好妹妹,你帮我和你姐解决这么大困难,赶明儿你找婆家出门子,姐夫给你买个大彩电行不行?”
  
  那年代,小山村里刚刚通上电,整个村子都没几家有电视机,更别说大彩电了。陆香穗低头沉默着没吱声,陆振英却眉开眼笑地说:“哪用买什么东西给她,香穗给你看孩子,他哥他弟弟都同意,家里的农活,让他们兄弟三个多干点也愿意。香穗自己说了,她帮她姐和姐夫,还不是应该的?”陆振英一扭头,笑着问陆香穗:“对不对呀,香穗?”
  
  陆振英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暗示钱卫东,虽说是小姨子给你看孩子,可你别光想着回报小姨子啊,重点是你这三个小舅子读书、结婚需要你帮助。
  
  听这话音,钱卫东马上表态:“这就好,这就好。妈,香穗去给我看几年孩子,你这家里少了个劳动力,但凡有什么困难的,你一定跟我说,只要能帮上的,我保准帮。”
  
  就这样,陆振英和钱卫东两下里高高兴兴说定了,这几天陆香叶就把小宝送到娘家来断奶,断奶之后,就让陆香穗搬去钱卫东家里住,帮着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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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钱卫东就把小宝送到陆家来“戒奶”了。小宝也就十四个月大,刚会走路,还走不稳当。断奶的滋味自然不好受,送来没多会子,小宝就开始哭闹着找妈妈,陆振英把小宝交给了陆香穗,让她照管。
  
  陆香穗只好抱着小宝,晃呀哄呀,别的倒还好,这小东西哭闹起来,馋奶馋的急了,就把小脑袋往陆香穗刚刚发育的胸脯上拱,两只小爪子也乱摸,弄的陆香穗又羞又恼。当天晚上小宝哭闹了大半夜,第二天一大早,陆香穗顶着两个黑眼圈起了床,便抱着小宝在院子里溜达,晃悠着哄他。
  
  小宝哇哇地哭,陆振英一早出去也不知忙些什么,就没看见人影,小宝丢给陆香穗问都不问,一个哭闹不停的小奶孩子就这么丢给她,纵然陆香穗性子沉静脾气好,也忍不住烦躁了。
  
  让她退学就退学,让她看孩子就看孩子,他们当她是菜园里的番瓜、茄子,没有思想没有血肉,想怎么拧就怎么拧是吧?
  
  王中春一早忙着浇园,陆高远照例起的晚些,这父子俩收拾停当准备吃早饭,才端起饭碗,陆振英回来了,她一进门就挂着脸,咣当一声把两扇木板大门一关,进屋往饭桌旁一坐,烦唧唧地生气。
  
  “一大早上,你又怎的了?”王中春问。
  
  “高远,你说你到底看中的什么人家!拿她家闺女当哪来的贵小姐呢!”陆振英没搭理王中春,却指着陆高远发起了火。
  
  陆高远放下饭碗,忙问道:“妈,又怎的了?”
  
  “怎的了?你知道女方那头跟我要多少钱?小启礼要三百六,大聘礼要一千六,还说什么六六大顺,我呸!她以为钱是地里的地瓜叶,拿手一划拉一大把是不是?也不看看她闺女那个样儿,连毛带皮没有八十斤,娶来家也干不动大活。”
  
  原来,陆振英一大早去找媒人,商量陆高远订亲的彩礼,哪想到女方那边开口要了三百六十块的小喜礼,另外还有大聘要一千六。
  
  “妈,谁家姑娘不要彩礼?”陆高远嘟囔了一句,“这也不算多啊,现在差不离都这么多。”
  
  “我那不是还得给你盖房子吗?一个钱两个钱的事?”陆振英没好气地说。盖房子她舍得,盖好了是自家的,可这彩礼,进了女方家,就不一定能回来了。
  
  在当地,殷实大方的人家,结婚时会把彩礼给闺女带回婆家,给小夫妻当家底子,可娘家留下不给的,也大有人在。
  
  “那你怎么回人家的?”陆高远追问道。
  
  “我怎么回?我说不行,减点儿。两条腿的女人多得是。”
  
  “哎,妈,你怎么能这样啊!你可坏了事了。”陆高远一听就急了,“你也不想想,前前后后我相看过的几个对象,就这个姑娘还算像样,再让你弄黄了,你让我打光棍去?”
  
  “没出息的!”陆振英狠狠瞪了陆高远一眼。
  “他妈,我看这彩礼怕躲不了,要不,家里凑凑,再去找他姐夫借点儿?”王中春在一旁说,又冲院里的陆香穗努努嘴,“他姐夫不是都答应了吗?”
  
  院里的陆香穗正抱着小宝,走来走去晃着哄,这时大门被拍了几下,陆香穗忙抬头喊了一声:“谁呀?家里有人,进来吧!”
   正文 絮语合欢   大门被拍了几下, 陆香穗忙抬头喊了一声:“谁呀?家里有人, 进来吧!”
  
  两扇木板门吱呀一声, 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这女人陆香穗并不认识, 只见她一副普通农妇的打扮, 一张脸却透着一股精明利落, 手里还拎着两包点心。
  
  “这是陆振英家吧?”
  
  “啊,是。”陆香穗忙点点头。农村里说谁家谁家,一般都说的男人的名字, 但陆家不同,村里人称呼他们家基本上都说“陆振英家”,大约是因为陆振英太强势了, 软塌塌的王中春基本上是个被忽视掉的男人。这女人看着不是本村人, 但开口就说“陆振英家”,看来是对陆家有所了解的。
  
  “你是陆家的闺女?叫香穗是吧?”那女人热情地说着, 锐利的眼睛在陆香穗身上逡巡了一圈, 笑着说:“我呀, 到你家来溜个门子, 找你妈有点事儿。”
  
  “哦, 你快进来坐。”陆香穗一边客气地回了个微笑, 一边回头冲屋里喊道:“妈,有客人来了。”
  
  “谁呀?”陆振英从屋里出来,看了看那女人, 也不认识, 迟疑地问道:“你是……”
  
  “你不认识我?”那女人笑眯眯地说,“我呀,是图河镇上的,姓许,娘家倒是不远,许沟村的,你家大闺女的姑婆婆跟我娘家还沾亲呢。”
  
  “啊,你到我家来,是有什么事?”陆振英站在院子里,倒没有请那女人进屋坐的意思,毕竟不认识的人,先问清楚再说不迟。
  
  “还真是无事不登门。”那女人笑哈哈地说,“有儿有女千家问,我呀,看着你家孩子好,一高兴就冒昧跑来了。”
  
  说媒的?陆振英“哦”了一声,了然地笑笑。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来给大儿子陆高远说媒的,毕竟陆高远十八岁,正是“有儿有女千家问”的年龄。尽管陆高远正打算跟刘家姑娘订亲,然而上门来说媒,总算是好事,不好冷待了人家,再说……陆振英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她刚才还因为陆高远订亲彩礼的事生气呢,这就上赶着来说媒的了,真是想吃窟窿菜,来个卖藕的!
  
  陆振英心里盘算着,反正旺庄刘家那边还没订亲,要是这女人介绍的姑娘人物相貌过得去,刘家那头干脆就吹了算了,谁让他们要那么多彩礼!
  想到这儿,陆振英脸上的笑容便带了三分得意,忙把那女人往堂屋里让。屋里的王中春和陆高远忙站了起来,把客人往屋里让。
  
  “香穗,倒杯水来!”陆振英进门时扭头喊了一声,瞅见陆香穗手上正抱着小宝,便又转而吩咐王中春:“你去。”
  
  “不用不用,一大早上,不渴。”那女人摆手说。
  
  陆振英端个板凳给那女人,两人各自坐下了,陆振英笑着说道:“你是要介绍哪家的闺女?我家高远啊,这前前后后的,来给介绍的怪多,相亲倒也相了不少姑娘,可也没遇上完全合意的,现在还没订亲呢,合适咱就先见见面。”
  不管怎样,先把自家儿子虚夸一番再说。
  
  谁知那女人一拍大腿说:“嗐,我要说的不是你家大儿子。是有人瞧中你家闺女了。”
  
  “香穗?”陆振英愣了愣,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边,探身出来冲陆香穗一挥手,“香穗,小宝这样哇哇地哭,你怎么看孩子的?你抱他去外面转转溜溜去,好好哄哄,哭得人脑子疼。”
  
  事关自己,陆香穗很想听一听她们说什么,可陆振英当着客人面这么一撵,她也只好抱着小宝往外走。走出不远,陆香穗又转身回来,借故去西屋给小宝拿了顶遮阳帽。小宝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哇哇着,陆香穗拍着小宝,一边慢吞吞走出西屋,一边努力竖起耳朵,只听见陆振英说:
  
  “原来你说香穗啊,不行不行,她才多大?今年才十五,哪里就要找婆家了?我还打算多留她几年,多帮家里干几年活呢。家里有些事儿,一时半会还真离不了她。你不知道,我这家里负担重……”
  
  那女人马上就接道:“是不算大,不过找婆家也能找了。咱这农村,十六七岁说亲是大溜儿,十五找婆家也不少见,十四的都有呢!再说我介绍的这门亲事,情况可有点不一样……”
  
  陆香穗正侧耳听着,小宝忽然又扯出一声高亢的啼哭,陆振英喝斥的声音随即追过来:“香穗,你耳朵聋了?没叫你抱出去溜溜吗?”
  
  陆香穗忙应了一声,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陆香穗抱着小宝走出院门,绕到村边溜达了一圈,想着刚才的事情,心里忐忑不安的,不知不觉就走上了挨着村边的小山坡。太阳升高了,开始释放出盛夏的热力。小宝大约是哭闹得累了,这会子趴在她怀里睡着了。家里杀猪的孩子,比一般孩子都胖,陆香穗费力地把小宝抱高些,让他的小脑袋趴在自己肩上睡,便循着有树荫的地方漫无目的走去。
  
  走着走着,陆香穗看见前边一棵大树下坐着个人,那人侧身对着她,身体靠着树干,一条腿伸一条腿蜷着,样子很随意,他微微仰着头,似乎正在欣赏树上红艳艳、粉嘟嘟的绒花。
  
  看上去,是个年轻的男人,陆香穗谨慎地停住脚,打算转回去。她才要转身,那人却正好扭过头来,看见她便微微一笑,随即身形一挺,站了起来。
  
  陆香穗认出来了,是那天避雨时遇到的年轻人,还给她喝过蜂蜜呢。
  
  不过,毕竟也算不上多熟悉,这地方僻静,没什么人来,陆香穗不敢贸然接触一个年轻男人。见他冲自己笑,陆香穗便也回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心里犹豫着走还是留,对方却已经大步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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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穗儿……”许清明走到她两步远站住,叫着她的名字,满足于这名字在唇齿间萦绕的感觉。他今天一早来到这片山坡,本来也是觉着离她近些,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见她,简直是十分惊喜了。
  心有灵犀?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陆香穗有些拘谨地望着他,小声问了一句。
  
  “那天避雨,听到你同学这么叫你。”许清明从容地说。其实……没有的事吧?果然,陆香穗回想了一下,带着一丝困惑问:“有吗?”
  
  “有啊。”许清明微笑,目光沿着她秀气的眉眼眷恋地描画,“难不成,我听错了?”
  
  “那倒没错。”陆香穗老实承认了,眼前这人,虽然喜欢盯着她看,却并没有任何轻浮的感觉,更不像有恶意的样子,那目光里反倒有某种深沉的、说不清的东西,让她感到安心。
  
  “你在这儿放蜂子?”
  
  “嗯,你看这树上的合欢花都开了,山林里也有很多金银花,蜜蜂喜欢采这些花。”许清明解释,虽然这儿的合欢和金银花比较分散,不够多,但都是很好的蜜源植物,再说,他又不是真冲着蜜源来的。
  
  “合欢花?”陆香穗嘴角扬起,展开一朵浅浅的笑涡,“我们都叫它绒花,毛绒绒的,像丝线一样。”
  
  这片坡地长了不少合欢树,这边三棵、那边两棵地点缀着山岭。这时节绿叶滴翠、花蕾泻红,满树柔美粉嫩的花儿,花丝形成了一团秀气的绒球,绯红的花朵似乎流动在翠叶之上。
  
  “我们这地方俗称是叫绒花,学名应该叫合欢。”许清明说。他凝望着陆香穗一闪即逝的笑颜,随手摘下一朵合欢花,递给她。“这花很香的,香得发甜,蜂子采了这种花,酿出的蜜比一般的蜂蜜更甜美,而且花朵和花蜜都能入药。”
  
  合欢花,自古就象征着永远相爱,夫妻好合,许清明心里默默地念着。
  上一世,他四处漂泊,追逐花期,算是把各种花都了解透了。
  
  “这花还有个名字,叫苦情花。”
  
  许清明轻声低语,像是对她说,也像是对自己说,陆香穗听着,却哪里能明白他这话背后的爱恨悲喜。但“苦情花”三个字用他醇厚的声音说出来,在这样的环境中,却让她有某种说不清的触动。
  
  “苦情花……”陆香穗重复着,“还有这名字?这名字听着就苦兮兮的,还是叫合欢花,这名字多好。”
  
  “对,还是叫合欢好。”许清明笑,心里随之就释然了,感谢上天,他回来了,而她此刻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站在这合欢树下,真实的,鲜活而又生动。
  
  “你今天没去上学?”许清明挥开心头酸楚的记忆,转移了话题。
  
  “啊,没。”陆香穗低头看着脚尖,“不念了。……看孩子。”
  
  果然!
  看着她落寞的神情,许清明心里一痛,忍不住一步跨到她跟前,几乎是跟她四目相对了。这样的举动立刻又让陆香穗戒备起来,她猛地退了一步,有些忐忑地望着他说:
  
  “你……你忙你的,我要回去了。”
  
  许清明了然一笑,他的香穗向来是玲珑谨慎。看着她走出一段距离,许清明扬声说道:“香穗,我知道你名字,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呢?”
  
  陆香穗顿住脚,转身,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却不说话。
  
  “我叫许清明,记住了。”
   正文 不速之客   陆香穗抱着小宝回到家中, 进门没看到刚才来的那说媒的女人, 只见陆振英和王中春、陆高远坐在堂屋, 正小声说着什么。见许香穗进来, 三个人脸上的神色便都有些古怪, 六只眼睛一起盯着她看。
  
  陆香穗本来打算把小宝抱进里屋床上睡的, 被看得硬生生顿住脚, 她望着眼前的爸妈和她哥,忍不住问道:
  
  “妈,爸, 怎的了?”
  
  陆振英没搭腔,反倒跟王中春对了下眼色。一旁陆高远却耐不住了,急吼吼站起来问道:“香穗, 你在外头处了什么人了?怪不得你那样听话就答应退学了, 原来这里头还有事儿啊!”
  
  陆香穗听得莫名其妙,立刻反问道:“哥, 你说什么呢?什么处了人?你要说退学的事情, 家里决定了的, 又能由着我吗?”
  
  “香穗, 刚才来人来给你说媒呢, 你知道不?”陆振英问陆香穗, 一双眼睛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答案来。
  
  “妈,你不是叫我抱小宝出去哄哄, 我哪知道啊!”
  
  陆香穗一边说, 一边心里忐忑着,虽说她只有十五岁,但“说婆家”这样的话题也不会觉得太震憾,毕竟农村里的姑娘十六七岁几乎都会找婆家,村里比她大上一两岁的姑娘,好多都开始相亲或者有婆家了。
  
  农村的孩子懂事早,尤其陆家,然而早熟却并不代表陆香穗愿意这么早找婆家。八十年代的偏僻农村,自由恋爱还是个躲躲闪闪的话题,真没那么自由的。何况陆家。她姐当初嫁给钱卫东,也都是她妈当家做的主,轮到她,自然也不可能由着她的心意来。
  
  一个姑娘家,在小小年纪自己又做不了主的情况下,找婆家嫁人便等于嫁给了一个未知的命运,根本就是拿自己去赌一场。所以,说到这话题,陆香穗直觉而来的不是羞涩,反而是不安。
  
  “香穗,你不知道?装的吧?我就不信,你要真不知道,人家能指名道姓来咱家说媒求亲?”
  
  “哥!你瞎说什么呢!”陆香穗不禁气恼了,陆振英自己是坐家女,上一辈就只生女没生男,才把陆振英留在家里招赘,陆振英自然就格外重视“男丁”。她这个哥,叫她妈骄纵的只有两样本领最强:好吃和懒做。
  
  “高远,那是你妹,你混说什么!”陆振英扭头瞪了陆高远一眼,又飞快地给王中春递了个眼色。
  
  “香穗,按说你现在才十五,说这些事的确早了,不过……”王中春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陆振英又接着说,“不过呢,既然有人上门来说媒,咱也不能问都不问就一口回绝。这毕竟是你的事情,还是要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爸,我能有什么想法。”陆香穗小声嘀咕了一句,七窍玲珑如她,听了这些话,心念便飞速转动起来。刚才她出去时,明明陆振英还嫌她小来着,本来决定了让她去给她姐看孩子,哪里肯让她找婆家?毕竟早早订了亲,就意味着她会早两年嫁出去,家里还打算多留她几年干活出出力呢。
  
  可这么一会子工夫,爸妈就认真来问她了,像是态度有变,这里头到底是怎么回事?陆香穗心里清楚,就算媒人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也很难空口白牙说服她妈。
  
  “爸,我连这怎么回事都还不知道,你也说了我才十五,管怎么要等几年吧?”陆香穗小声说,“妈,你说呢?”
  
  “找婆家这事吧,十五、十六还是十七,也没谁规定一定要多大不是?真要十分合适,也不在乎这一年两年的,你说是不?”陆振英开口对陆香穗说,“我跟你爸、你哥刚才商量了一下,眼前这家算是不错,虽然人我们还没见着,不过听说那样也蛮好。就是……”
  
  “就是什么?”见陆振英说话吞吐起来,陆香穗忙追问了一句。陆振英挑着眼皮看看她,一时还没开口,旁边陆高远就抢着说:
  
  “香穗,我看就蛮好,听着就是个好人家,就是吧,说是那男的父母都不在了,家里人口单薄,要求你订了亲就到他家去生活。”
  
  订了亲就到男方家去生活?这是怎么个说法?即便是农村,即便是早婚,订了亲总也得有个一两年再过门吧?农村订亲,也不过是双方的一个约定,随时都有可能有变故,之所以都要等上一两年再结婚,也是为了双方互相了解,观察对方的人品,所以订了亲才有退婚的。刚一定亲就到男方家去,谁知道对方是怎样人?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况且她才十五,订了亲又不是结婚了的,到男方家去生活算怎么回事?
  
  “妈,这不是胡扯八道吗?”陆香穗急了。
  
  “这不是跟你商量吗!”陆振英避开了陆香穗的眼睛。
  
  “怎么叫胡扯?人家答应了,愿意给咱家五千块钱的彩礼呢。五千块钱!”陆高远伸出五个手指在陆香穗眼前晃了晃。五千块钱,他心里都盘算好了,眼前他正要订亲,彩礼加上盖房子的花销,五千块钱啊,足够他把欢欢喜喜把新媳妇娶来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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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媒人来说话,陆振英是一口就拒绝了,刚决定让陆香穗去给钱卫东家看孩子,再说还打算留她几年干活呢,哪里会同意?结果那媒人却笑盈盈地说,对方有的是诚意,彩礼好商量。
  
  “三千!”陆振英衡量了一下,抛出了一个大数目。三千块钱彩礼,这穷乡僻壤,十里八村还真没听说过呢。对方知难而退也就罢了,要是对方真能拿出三千块彩礼钱,她还有什么不能考虑的?
  
  “三千就三千。谁让他看上你家闺女了呢!”谁知道媒人一口就答应了,“不过,人家小伙子也有个条件,他家人口太单薄,订了亲之后,就想把香穗接他家去生活,也好跟着他帮手干活。没人干活,这么些钱从哪儿来?”
  
  陆振英当时就愣了,愣了半天赶紧拒绝:“那怎么行?订亲就去他家,叫个什么事啊!再说香穗才十五,怎么也得等上三年两年,正儿八经结婚。”
  
  “人家也没说立马要结婚。订了亲的,去帮婆家干活,有什么不行的?”媒人挑着眉毛笑,“三千块钱,人家这诚意还不够啊?你要是真觉着不行,我看外头想跟他家结亲的多了去了。”
  
  言下之意,你不愿意,人家要是另找别家姑娘了,你可别后悔啊!
  
  “可这……叫我怎么跟别人说呀!再说我又怎么跟香穗开口!”陆振英犹豫着,把牙一咬,“除非……除非你让他再加两千块钱。香穗这才十五,我要是留她到十八.九再出门子,干一年活怎么也得帮我挣几百块钱吧?这个账我不能不算,十五就让她去婆家了,养这么大没帮我干活挣钱,我白养一回闺女了。”
  
  “五千?哎呦呦,你这口开得还真大。”媒人瞅着陆振英,“这我可做不了主,我得回去问问。不过咱丑话先说在前头,人家要是答应了,你们可不能再添别的条件了啊!太过头搞不好让你们自己弄黄了。”
  
  ******************
  
  陆香穗足足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爸妈这等于是把她卖了啊!
  
  这就意味着,她马上就要去到一个陌生的人家,跟着个陌生的男人干活过日子去?陆香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千块钱,这些钱足以让爸妈答应关于她的任何事了。
  
  闺女不能给家里帮助,那就是白养了,这不就是陆振英养闺女的信条吗?
  
  “妈……”陆香穗一下子没忍住,眼泪就涌了出来。
  
  “哭什么哭!我是你亲妈,还能害你不成?”陆振英烦唧唧地喝斥她,“人家既然能拿出五千块钱彩礼,你还怕跟着他过不上好日子?我还不是为你打算?”
  
  “妈,我连他是黑是白我都不知道,你真就这么答应人家?”
  
  “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我听媒人说了,那小伙子要比你哥高上一头,人物相貌都相当好,还能委屈了你?香穗啊,你出去打听打听,要是这样的条件,愿意嫁他的姑娘都能排大队,你哪来的眼泪!妈不也是为了你着想?你一个姑娘家,图的不就是嫁个衣食无忧的好人家吗。”
  
  陆香穗咬着嘴唇只是抹眼泪。话说到这儿,王中春才在一旁嚅嚅说道:“我们是不是……忘了跟媒人说先见见面了?总得先相了亲再说吧。就提到到那男的姓许,好歹得打听打听人品怎样吧?”
  
  陆振英坐下来,神色尴尬地瞅了眼王中春,扯着脸笑笑说:“相亲……那还用说吗!等她下趟来,我就跟她说,双方先见个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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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香穗这一整天都躲在里屋,只默默地呆着,也不说话,也没再哭。她心里盘算着,实在不行,干脆一走了之算了。她毕竟念了两年初中,都听说了,本镇上有好几个女孩初中毕了业,去南方打工去了,具体情况虽然不清楚,但听说比在家种地强,起码她养得活自己吧?
  
  不过,就算要离家出走,也得好好盘算一下,起码得顺利从这个家里脱了身 。
  
  她本来以为,总要等上一两天媒人才能来回话,谁知当天下午,媒人就再次登门了,身后还跟着个年轻男人,高高瘦瘦的身材,一张轮廓英挺的脸,坦坦然然就进来了。
  
  不是许清明又是哪个?
  
  然而陆香穗闷在里屋都没出来。男方突然亲自登门,陆振英和王中春都十分意外,也没顾上先叫闺女来过过眼,先把媒人和许清明迎到堂屋坐了,讪讪地不知从哪儿开口呢,倒是许清明先说话了。
  
  “我听二姑说了,五千块钱是吧?”
  
  “呃……是这么说的,你也知道,我家香穗养这么大,成天上学了,一天活也没帮家里干过……”
  
  许清明手一抬,打断了陆振英滔滔不绝的说辞。
  
  “钱的事情,我答应,算是替香穗报答二老养育的恩了。不过,我另有条件。”
   正文 不得干涉   “钱的事情, 我答应, 算是替香穗报答二老的养育恩了。不过, 我另有条件。”
  
  平心而论, 许清明对陆振英两口子是半点好感也没有, 根本就是从心底里厌恶憎恨。他这个节骨眼上来到陆家, 虽说是“求亲”来的, 却也并没表现出什么热情和客套来。前世正是眼前这对无良父母,还有钱卫东,害的他和陆香穗有情人难成眷属, 害的陆香穗一生悲惨,让他对这些人虚伪讨好,就算是装他也装不出来。
  
  再说许清明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眼前的陆振英和王中春, 只要得了钱,根本也不会在意他这个女婿是黑是白, 是客气还是冷淡。
  
  许清明脸上表情淡淡的, 坦然在凳子上坐下, 等着陆振英答复。
  
  陆振英和王中春两口子, 四只眼睛盯着许清明看, 各自心里都不住惊讶。跟许香穗的说辞是一回事, 心里想的自然又是另一回事,陆振英两口子本来都认为,那男方既然愿意掏出这么多钱来娶个小媳妇, 必然是在人品相貌上不太好, 或者根本就是长得有缺陷。
  
  要知道,本村就有人从人贩子手里买了个漂亮姑娘当媳妇,也就是三千块钱呢!人长得疤眼瘸腿的,人品差或者脑子傻的,娶不上媳妇,可不就得花大价钱买一个?不过这买来的媳妇,都是外地拐来的,不稳妥,稍不小心她就会逃跑啊。五千块钱娶个媳妇,陆振英便下意识地认定,那男方既然不憨不傻还拿得出这老些钱,人物相貌上恐怕要什么欠缺才对!
  
  现在一见面,这年轻人英俊出众,身材挺拔,站在那儿坦然大方,更是有一种这个年纪少见的持重沉稳,这样相貌堂堂的年轻人,根本不需要花这么大价钱讨媳妇嘛。再或者,就是他真的看中了自家闺女?
  
  陆振英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打听一下,也不知道许清明家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不论他什么情况,但凡他能拿出这么多钱来,也足以证明他不可小瞧。这么看来,这门亲事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了。
  
  有的人就是贱,许清明这样一脸淡漠,反倒让陆振英气势上先弱了三分。看这年轻人的态度,根本也不是多么讨好多么殷勤,陆振英不免有些怯了,反倒陪起了小心,自己便在心里告诫自己:适可而止,万一哪儿做过了头,这年轻人一恼之下就此作罢,这事情可就黄了,凭他这长相,凭他捧着这些钱,想娶谁不成?到时候可就轮到她懊悔了!
  
  这么一想,陆振英还真是嚣张不起来了,哪里还端的出“准岳母”的架子?听到许清明一口答应了五千块钱,陆振英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连嘴角都忍不住翘起来了,忙问道:
  
  “什么条件?你说出来。”
  
  “陆家接了彩礼,香穗就算是我的人了,我打算随后就把她接到我家去。往后她的事情,也该由我做主,我不希望娘家人再多干涉。”
  
  这句话清楚明白地说出来,便像是把什么东西砸到了陆振英脸上,陆振英脸色立刻有些挂不住,连王中春也坐立不安了。陆振英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本能地就想发火骂人,但瞥见许清明那淡漠的笑意,再一想到五千块钱的彩礼,心头火便像是浇了一大盆凉水,顿时就熄了。
  
  “她进了你家门,往后就是你家的人,有什么事情,自然是听你的。”
  
  这样的对话,让经多见广的媒人也忍不住在一旁咋舌。单单从许清明的话来听,字面上的意思,那就是你们拿了我的钱,往后陆香穗就是我的人了,我想把她怎么着就怎么着,你陆家管不着。
  
  陆振英居然也答应了!还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那好。明天我就把钱送过来。”许清明微微一笑,转向一旁的媒人,“二姑,明天再劳烦你跟我一块来一趟,把钱送来,顺便把香穗带回去。”
  
  “那个……这样带走总不好,说出去不好听。”陆振英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你索性办个喜事呗?对外边也好说话。咱这农村,十五六岁出门子的,也不是没有,喜事办了,也能光明正大,领不领证的也不打紧。香穗去你家生活方便,亲戚朋友也好贺喜添箱,我这边也收收人情来往。”
  
  言下之意,你何不正经仪式地娶过门,陆家能收入一笔嫁女的添箱礼钱不说,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有什么不好说的,就说订了亲香穗跟我帮手去了。”许清明毫不为意,语气淡然地表示,“我临时没打算办喜事。”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
  
  “这往后是我跟香穗的事了。”许清明一句话把陆振英堵了回去。刚刚才说过,往后的事,陆家管不着。
  
  双方见面,废话少说,简单几句敲定,各自都很痛快。等陆香穗悄悄靠近堂屋门口,屋里已经把这事情谈妥了。
  
  ******************
  
  陆香穗是被她哥陆高远叫来的。一整天,陆香穗把自己关在她住的西里屋,一个人默默无语地呆着。她毕竟才十五岁,猛一下遇上这事情,心烦意乱的,直接念头就是想逃。她琢磨着,悄悄地离家出走,到南方打工去。她上过学,能吃苦,不怕累,只要勤快本分,到哪里都不愁养活自己。
  
  可是那个年代,出个门你首先得有“身份证明”,不然简直寸步难行。八七年身份证制度已经开始实行,但要年满十六周岁才能申领身份证。陆香穗也清楚,她目前一没有身份证,二是没法瞒着家里拿到村干部开出的证明条子,想要去南方打工,实在难啊。
  
  到底怎么办才好?陆香穗斜靠在床头,仰望着屋顶出神。
  
  陆香穗正在心烦意乱,陆高远笑嘻嘻地跑进来了。陆高远咧开了一张笑脸,一把将陆香穗拉起来,叫她:
  
  “香穗,你快出来看看,你那个对象来了,你赶紧看看去。我跟你说,那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哪点都配得上你,可让你摊上好事了。”
  
  人到她家来了?满心的胡思乱想,陆香穗还真没听见动静。她坐起身,瞅了陆高远一眼说:“哥,为了你把媳妇娶回家,妈还真是什么都愿意啊。摊上这样的好事,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说什么呢你!”陆高远表情多少有些尴尬,但马上就恢复过来,这亲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啊,看看眼前他这妹妹,虽说模样清清秀秀的,可到底只是个农村丫头,才十五岁呢,瘦瘦小小的个子,真算不上起眼。谁知一下子就换来五千块钱,那小伙子长得也没缺歪嘴,也没斜眼,反倒英俊帅气相貌出众,谁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这小丫头,别不知道好歹了。”陆高远翻翻眼皮说,“谁家养闺女也不能白养,要他点彩礼怎么了?我是你哥,用你的彩礼钱还屈着你了?你反正早晚要嫁人,家里给你安排这亲事,哪一点对不住你?反正我跟你说过了,人就在堂屋,你爱看就看,不看拉倒!”
  
  当哥的,用妹妹的彩礼钱不是理所当然吗?陆高远真没觉着有丝毫心虚,说完他转脸就出去了。
  
  陆香穗望着陆高远的背影,心里默默叹口气,重又半躺下来,靠在床头发愣。她对那男的长什么样真没兴趣知道,反正她打心眼里排斥这亲事。任谁这么突然被父母家人“卖”了都会难受吧?无论如何,还是得想法子逃走。
  
  不过……他们商议什么,应该去听一下,好歹心里有个数。陆香穗此刻还不知道,许清明跟陆家已经说定,明天就要来接她了。她哪想到会这么快,心里想着先弄清楚情况,也好早作打算。
  
  于是陆香穗起身出了西屋的门,悄悄贴在堂屋门外,侧着耳朵听了听,却只听见许清明最后一句话: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上午来接人。”
   正文 辗转反侧   “那好, 就这么说定了, 我明天上午来接人。”
  
  陆香穗悄悄躲在堂屋门旁, 恰好听到了这么一句话。那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沉稳而醇厚, 陆香穗不禁猛地一惊,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声音我听过的。
  
  谁呢?陆香穗心头蓦然浮现出许清明轮廓刚硬的脸, 她还没来得及再往下想,许清明恰好一步跨出门来,两人面对面遇个正着。
  
  四目相对, 陆香穗脑子里一瞬间整个空白,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许清明,反应不过来了。从今早媒人说亲到现在, 她连对方姓啥名谁都没问过, 也没人告诉过她,压根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人。
  
  许清明也没想到一脚出门正遇上陆香穗, 见她愣愣盯着自己的样子, 许清明在她黑幽幽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和困扰。他微微俯身靠近她, 安抚地一笑。
  
  “香穗, 明天我来接你, 别怕, 等我。”
  
  许清明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大步流星离开了陆家的院子。跟在他后面的媒人临走望了陆香穗一眼,别有深意地一笑, 也匆匆跟着走了。
  
  陆香穗望着许清明离去的背影, 直到那背影走出院门,看不见了,她才转过身,便立刻对上好几道审视探究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着刚才跟媒人同样的了然,陆高远最先叫了出来。
  
  “还说不知道,香穗,你俩这样熟,你还敢说你没跟他处对象?哄鬼去。你这小丫头,你才多大呀,找婆家还怪精呢!我就说嘛,这里头有事儿。”
  
  好吧,现在她有嘴也说不清了,包括媒人,还有整个陆家,大概都会认定她跟许清明早就熟识,之前就偷偷好上了的。
  
  陆香穗张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不知道她能怎么解释——反过来想,她为什么要解释?两人是不是早就好上了,这会子还有分别吗?反正,这亲事在双方看来是铁板钉钉,他刚才不都说了,明天过来接她。
  
  陆香穗也没搭理陆高远那些话,转身回了她住的西里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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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香穗困扰了一晚上,各种忐忑,各种纠结。眼下这关口,她到底该逃还是该留?不过,陆香穗很快就清醒地确定,她今天晚上想逃走几乎是没机会,她爸妈和她哥像是吃了什么兴奋药,到很晚都还没睡,在堂屋嘀嘀咕咕地盘算着怎么盖房子,怎么办陆高远的婚事。
  
  要知道,那年月物价低,钱硬,这山旮旯里人工又不值钱,陆高远三间大瓦房盖起来,也不过两千来块钱就足够了,刨去陆高远的彩礼,还要剩一些呢,办一回喜事也绰绰有余。
  
  陆振英便雄心勃勃地说,钱还要省着点用,陆高远结婚,多少还能收些红包,过了夏天陆高飞、陆高超俩兄弟上初中,也该给他们准备自行车了。
  
  “往后不光有他大姐夫,还有香穗这个女婿呢,我看这许清明肯定能挣钱,叫他们两家都帮着点,一定要把高飞、高超两个好好培养,培养他们上大学。”
  
  吃晚饭的时候,陆振英就是这么说的。陆高飞和陆高超俩兄弟是双胞胎,俩人暑假后就要上初中了。听说陆香穗明天就要被“接走”了,小兄弟俩也丝毫没觉着有什么伤感,倒是陆高飞嘀咕了一句:
  
  “三姐,听说未来三姐夫是养蜜蜂的,往后我要吃蜂蜜,能找他要不?”
  
  许清明养蜂,这个陆香穗是知道的。当地养蜂的人并不少见,本村里就有两家养蜂,然而养蜂绝不是个吸金挂银的行业,没听说多么挣钱,陆香穗忍不住疑惑,许清明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就算他有的是闲钱,他为什么突然跑到她家来提亲呢?并且还这么急赶着,居然明天就要来接人,到底是为什么?
  
  一想到明天就要被许清明带走,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家生活,陆香穗就更忐忑不安了。能不担心吗,一个十五岁的单纯女孩,忽然要去一个近乎陌生的男人家生活,这男人还是她“对象”……陆香穗这天晚上辗转反侧,大半夜都没睡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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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香穗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农村人习惯早起,从十一二岁之后,她几乎都是天一亮就起床,都已经习惯了,每天早晨,她需要做早饭,收拾家务,再步行好几里路去上学。这几天不再上学,她还是习惯了早起。
  
  然而今天,陆香穗躺在床上就是不想动,身上乏乏的,没力气。耳边听着院子里各种声响,王中春打水的声音,陆振英刷锅做饭的声音,还有陆高远被早早叫起来看小宝的怨言,或许是因为多少对这个闺女心里有愧,或许是因为拿她换了大把的彩礼,而她今天就要被人家带走了,今天早晨她没早起干活,陆振英居然也没叫她,也没责骂,由着她睡了。
  
  陆香穗翻了个身,索性就懒懒地赖床。
  
  反正,她今天就要被家人“卖”了。
  
  “这死丫头,天都大亮了还不起来,谁家小闺女孩睡到这会子……”陆振英的嘀嘀咕咕地抱怨。
  
  “你少说两句,你由着她还能在家里呆多会子……”王中春的声音。
  
  不能在这个家呆多少时间了,陆香穗默默地想。
  可是,她不是还盘算着离家逃走的吗?此刻就这么浑身乏力地躺在床上认命了?陆香穗此刻才又想起她的“南下逃婚计划”。
  
  反正也跑不掉,随他去吧!陆香穗自己也弄不清自己的心思了。大约潜意识里,对许清明总有一种没由来的安心吧。
  比起被扔给其他的陌生男人,许清明倒没让她讨厌排斥。
  
  早饭过后,本该去田里干活的陆家人都没有出门,除了陆高飞、陆高超小兄弟俩上学去了,陆振英、王中春两口子就坐在堂屋里等,陆高远站在院子里,心不在焉地总往大门口瞅。
  
  没用等多久,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昨天那媒人连同许清明,一起来了。
  
  许清明果然带来了五千块钱,整整齐齐放在一个酱红色布袋里。也就是在这一年,一九八七年,第四套人.民.币才开始发行,百元面值的票子才刚刚面世,市面上流通的几乎还都是十元面值的,许清明带来的钱自然都是十块面值,一千块钱缠成一捆,一沓子一百张,厚厚的五沓子。
  
  “点一点吧。”媒人笑着把一堆钱推到陆振英面前。
  
  “不用了吧……”陆振英也扯着脸笑,“没有旁人,哪里用数!”
  
  “当面点钱不薄人,还是点一点。”媒人说,“还是当面数清楚的好。”
  
  陆振英抓过一沓子,先递给了王中春,自己也拿起一沓子,两口子各自低头数钱。蘸着唾沫点完了钱,陆振英站起来笑着说:
  
  “香穗在西屋,我去叫她。这丫头,让我惯坏了,一早上睡到现在也不起。”
  
  “我跟你去。”许清明一听,站起来便跟着陆振英去西里屋。西屋分为里外间,外间铺着张木床,是陆高飞、陆高超小兄弟俩睡的,中间一道窄窄的小门通向里屋,陆香穗就住里屋。一脚进了门,陆振英冲着里屋喊道:“香穗,赶紧起,清明他接你来了。你这丫头,还真好意思睡。”
  
  许清明在门口顿了顿,稍停了一下,目光隔着小门瞧见陆香穗半靠在床头,身上好好穿着衣裳,便也不再回避,索性一步跨进了里屋。
  
  “香穗,你听见没?还不赶紧起来。”陆振英走到床前,推了下陆香穗。陆香穗从床头坐了起来,一张小脸木木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可能是刚刚还在睡觉吧,面颊带着潮红,整个人显得没有精神。
  
  “起来呀香穗,你赶紧的,我跟你说,清明这样对你好,你可要懂事,去了他家,要勤快点儿,可不能脱懒,好生干活!”陆振英叨叨着交代她。
  
  许清明一步跨过去,也不管陆振英还在旁边,手一伸,大掌在她额头一贴,随即又放开,声音低沉温润地叫她:“起来吧,起来我们走。”
  
  陆香穗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使劲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才开口说了句:“……你先出去。”
  
  许清明转身出去,却没有回堂屋,就站在西屋门口等,没多会功夫,陆香穗从屋里出来,穿了件碎花布小褂,蓝灰色裤子,手里正抓住一头黑发在编辫子,她三下两下把辫子编好,拿头绳一扎,就去井台洗脸。
  
  几分钟后,陆香穗站在许清明面前,咬着嘴唇,沉默地看着他。
  
  “好了?”
  “好了。”
  
  “那我们走?”
  “嗯。我……收拾下衣服。”
  
  “不好收拾就别带了,衣服我再给你买。”
  
  “留在家里,也没人能穿。”正往屋里走的陆香穗停了一下,又抬脚进了里屋,很快就拎着个花布包袱出来了。 正文 与子同归   陆香穗拎着个花布袋子出来, 默默地站在许清明面前。
  
  “你这丫头, 你都拿了些什么东西呀!别的东西也不用拿, 能穿的衣裳你带着穿。”陆振英一双眼睛不住地往陆香穗手里的花布袋子溜, 担心她偷偷带走家里什么东西。也不想想, 陆香穗住的屋子里, 能有什么可以偷偷夹带的值钱物。
  
  许清明伸手拎过陆香穗手里的花布袋子, 当着陆家人的面翻开,里头除了两件夏天的衣裳,就还有一件厚实些的外套褂子。许清明瞥了陆振英一眼, 把衣裳装好,叫陆香穗:
  
  “去把你书包拿着。”
  
  “拿书包做什么呀,反正她已经不上学了。”陆高远说着嘻嘻地笑。
  
  陆香穗站着没动, 静静地望着许清明, 许清明也不解释,理都没理陆高远。陆振英在一旁忙说:“带着吧, 带着吧, 留在家里也没半点用处, 带着闲时候翻翻解闷也好。”
  
  陆香穗抬头看向许清明, 双目交会, 接到许清明的示意, 她转身又进了里屋,很快拎着自己那个旧军用帆布书包出来。许清明手一伸,便把那书包也抓了过去, 偏头示意陆香穗:
  
  “走吧。”
  
  陆香穗跟在许清明身后, 默默出了大门,陆振英和王中春、陆高远跟着送出门来,跟媒人说着些客气话,许清明却没多客套,出了门就前边走了。
  
  陆香穗跟在许清明身后三步远的距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陆家。
  
  她不哭。有眼泪也都悄悄地流过了,这个时候她掉眼泪给谁看?
  
  ******************
  
  媒人跟陆家人客套了几句,很快赶上他们,一行三人出了北石寨村,在村外的路口站住了。那媒人笑眯眯地走过来,拍拍许清明的胳膊说:“清明,你托的这事,二姑总算给你办成了,你呀,先把人家姑娘带回家,我家里还有事儿,就不跟你去许沟了啊。”
  
  “那行,二姑,另天我再好好感谢你。”许清明说。三人便在路口分开,媒人骑自行车往北上了大路,许清明则拐上了往西的山路。
  
  许清明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这条路是北石寨村到许沟村最近的路,但恰恰好穿行在几座小山包之间。许清明今天没骑自行车,这样的山路,骑车高低颠簸,别说再带上陆香穗了。
  
  再说,来之前他就美滋滋地想过了,接到了陆香穗,带着她离开陆家,两人就这样肩并肩地走在路上,山路人也少,俩人正好一路上说说话儿。
  会有一种“夫妻双双把家还”的美好感觉。
  
  可是——他转头看看身后的陆香穗,那丫头低着头默默走路,一直都离他三步远的样子,他走快,她便也快赶几步,他走慢,她便也立刻慢下来,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许清明便也不急不躁,也没开口催,干脆站住了等她。
  
  到此刻,许清明心里总算稍稍放松了些,他终于把她从那个家里拉了出来,赶在钱卫东之前。无论如何,他都绝对不能再让陆香穗到钱卫东家去给他看孩子,甚至,许清明希望陆香穗从今往后,永远都不再跟钱卫东和整个陆家有任何牵扯,最好面都见不着,老死不相往来。
  
  他是重生回来的,他爱了她两辈子,然而她根本还不熟悉他,扳着手指头数,加上昨天下午,两人也只不过见了三回面,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小丫头心里忧虑忐忑是难免的,也难怪她这样“保持距离”了。许清明满肚子的爱意,却苦于怎么跟她表达。为了抢在钱卫东前边把她拉出那个家,带回自己身边,许清明采取了这么一个“非常办法”,对陆振英那家人自然有效,但对眼前的陆香穗来说,却有些难以接受了。
  
  不过,许清明并不担心。他相信,上辈子两人能相知相爱,爱得那样刻骨铭心,生死相许,这辈子,她也一定会爱上他,只不过需要一点点时间罢了。
  
  见许清明停下了,陆香穗默默往前走了两步,隔着一步远在他跟前停下,微微低着头,不说话。
  
  “香穗,我们回家去。有很多事,一下子也无法跟你解释,但是,你什么也不用担心。”许清明舒心地笑。
  
  陆香穗只是安静地站着,默默无声。许清明一伸手,又仔细摸了摸她的额头。这丫头有些不对劲,看着就蔫蔫的,像是不舒服的样子,但是,触手的温度却不像发烧。
  
  陆香穗突然被碰触,本能地往后一退,两只黑眼睛戒备地看着许清明。对上他坦然而关切的眼神,陆香穗晃晃发沉的脑袋,自己忍不住也伸手摸了下额头,两条眉毛微微地皱起。浑身没力气,胳膊腿都发酸,头痛,昏昏沉沉的,打从夜里就一直这样子。
  
  要不是正赶上许清明来接人,要不是许清明正站在她对面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陆香穗真想随便找个地方躺下,眼睛都不想睁了。
  
  “你不舒服?”肯定的语气。
  
  陆香穗没吱声。许清明懊恼地微叹,眼下在这山路半道上,看着她不舒服却什么法子也没有,真是干着急。他看看手里拎着的两个包,随手把书包往脖子上一挂,然后把比较轻的花布包抓在手里,一转身在陆香穗跟前蹲下。
  
  “上来,我背你。”
  
  陆香穗本能地想拒绝,许清明却已经半蹲起身子,顺手一拉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把她往自己背上一托,便稳当当背起陆香穗,大步往前走去了。
  
  崎岖幽静的山路上,只见年轻英挺的男人胸前垂着个黄帆布的书包,后边手里还抓着个碎花的布包,背上背着个纤瘦的女孩儿,步伐稳稳地往前赶路。
  
  山间的小风轻柔柔的,太阳升起来了,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陆香穗趴在许清明背上,开始还浑身僵硬来着,一路晃晃悠悠的,晃悠得她渐渐地眯上了眼睛,不知不觉,居然把头靠着许清明后肩膀,迷迷糊糊睡着了。
  
  好几里山路,许清明就这样心满意足地,一路把陆香穗背回了许沟村的家中。
  
  ******************
  
  “清明,你背的谁呢?哪儿拐来的小媳妇吧?”
  
  一进许沟村,路旁两个半大的老头正靠在墙上闲聊,见许清明背着陆香穗过来,便大着嗓门开起了玩笑。
  
  “王伯,三叔,你俩今天闲着啊?”许清明也不急也不恼,索性也不去回应他们的话。他心里清楚,许沟村离北石寨村只隔着六七里路远,加上陆香叶嫁在这许沟村,也就是钱卫东家,他跟陆香穗订亲,还把陆香穗带回来的事情,不用几天村里就会人尽皆知了。
  
  既然如此,干脆就不去管它吧。
  
  “闲着呢,等会子去豆地里找找草。”三叔笑着说,又把话题扯了回来,“清明,我说你背的谁呢?谁家的小闺女孩?”
  
  “她呀——”许清明顿了顿,笑笑,“她往后就是我妹妹了。三叔,王伯,往后多照应。”
  
  “你妹妹?呦呦呦。”王伯啧啧地咂着嘴,还是一副玩笑的模样,“你这小子,你倒是想要个妹妹呢,可惜你妈没给你生。”想到许清明妈妈早已经去世,王伯自觉着不该提起,便伸手在自己嘴上轻拍了两下,忙转移话题。“我看你呀,肯定是从哪儿拐了人家的小姑娘,猪八戒背媳妇呢你。”
  
  说着,王伯和三叔便扬起一阵戏谑的大笑,农村的老头儿,基本上都是这么个性情,说话大咧咧的,粗嗓门,喜欢开开玩笑,像这样调侃一下未婚的小伙子们,倒也无伤大雅。
  
  只是他们这会子还不知道许清明和陆香穗的事情呢,许清明也不多说,也不解释,便背着陆香穗稳稳走了过去。
  
  拐过一处屋角,陆香穗拍了一下许清明的肩膀,细声细气地叫他:“哎,你放我下来。”
  
  她早在刚才就醒了,被王伯他们的大嗓门吵醒的。但当着那两人的面,也不好意思抬头,便干脆继续装睡,这会子许清明拐进一条小巷,陆香穗赶紧要求下来。他这样背着自己,叫人看见了又要多说话。
  
  “到了。”许清明笑,咣当一声推开两扇木门,背着陆香穗进了院子。
   正文 心生疑惑   “到了。”许清明笑, 咣当一声推开两扇木门, 背着陆香穗进了院子。
  
  许清明蹲下身来, 放下陆香穗。他拿下挂在脖子上的书包, 连同手上的花布包顺手放在院里的磨盘上, 便去开堂屋的门。陆香穗睡了这一觉, 觉着身体似乎舒服些了, 两只脚站稳了,开始打量眼前的小院子。
  
  当地寻常可见的一个农家小院,只有两间屋, 是那种茅草房顶,石头墙,靠屋檐盖了两排青瓦, 东侧开着一扇门, 东院墙盖了一间小小的厢房,看样子是锅屋。院子西南角长着一棵小腿粗的木瓜树, 这时节枝头挂了不少拳头大小的青木瓜, 西墙外边紧挨着两颗洋槐树, 再往西, 就看不到别的房屋了, 这房子处在村子西南角, 西墙外就是大片的庄稼地。
  
  这房子半新不旧,看起来是早几年盖的,收拾得倒干净利索。
  
  “进来吧。”许清明开了门, 转身把磨盘上的包拎进屋去。
  
  陆香穗在屋门口顿了顿, 抬脚进了屋。进屋才看清这屋子是里外间,外间东墙铺着一张木床,挂着纱布蚊帐,北墙放着一张当时常见的抽屉桌,抽屉桌下边靠着吃饭的小木桌和凳子之类的。西墙上开了一扇窄门,挂着深红色碎花布帘子。
  
  “香穗,往后里屋给你住。”许清明抄起布帘子,带她进屋。
  
  这屋子南墙开了个窗子,老式的木窗都比较小,里屋光线便暗了些,布置得也挺简单,窗下也放着一张木床,床上铺着凉席,花布枕头和花布被单整齐地放在床头。床尾还有一个半旧的红漆木箱,箱子是搁在四柱木架上的,这样的箱子在当地人家里也很常见,不难推测,应该是许清明妈妈当年的嫁妆。
  
  看这房间,对陆香穗来到这个家里,许清明是精心做好了准备的。
  
  “香穗,你先躺下歇一歇,我收拾一下,等会儿带你去药房看看。”
  
  当地人习惯把把村里的卫生室叫药房。
  
  许清明把陆香穗带来的书包和花布包放在床上,转身想要出去,一手掀起布帘子,想到什么,又转身回来。他看看刚在床边坐下的陆香穗,心里漾起一阵充实的满足感。从今天起,她就会好好地生活在自己身边了。
  
  “香穗,我爸妈都不在了,我妈在我七岁时生病,出血热,去世了,我爸两年前在山上砖窑干活,天晚回来从山上跌下来,养了几个月也去世了。我还有一个大哥,结婚后已经分了家,再没有旁的亲人,平时这家里就我一个人。”
  
  他说着倾身靠近她,看着她的眼睛,暖暖地笑。
  “香穗,往后这个家里,就你和我,我们俩,我们一家人,我们一起把日子过好了。你往后叫我二哥,我呢,就叫你的名字,行不行?”
  
  许清明前世一直叫陆香穗“三妹”,按着她姐陆香叶的叫法来的,然而现在,他改了主意。陆香穗如今在他家生活,在他的庇护下,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陆家的三女儿,不再是陆香叶的三妹,她只是属于这个家的香穗。
  
  不过,眼下她还这么小,才十五岁的小丫头,许清明做好了打算,要先拿她当妹妹养几年。养妹妹呵,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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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清明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带着村里的赤脚医生回来了。到门口许清明喊了一声:“香穗,药房的耿嫂子来给你看看。”
  
  陆香穗本来正蔫蔫地躺在床上,听见他喊,忙从床上坐起来,门帘子一掀,许清明带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进来。这女人齐耳短发,笑容甜美,天蓝色西装领短袖褂子,配黑色过膝裙子,气质不像是普通农村妇女,穿着打扮比普通的农妇也要齐整讲究。
  
  许沟村的赤脚医生是夫妻俩,丈夫四十来岁,妻子却才三十岁上下,平常丈夫看病开药,妻子便负责拿药、打针,夫唱妇随,总是很是恩爱的样子。丈夫姓耿,女人便被称作耿嫂子。
  
  耿嫂子此刻一进里屋的门,便把目光盯在陆香穗身上,目光里难掩浓浓的好奇。
  
  “耿嫂子,这是我妹妹,一直蔫蔫地不舒服,你帮她看看。”
  
  “你妹妹?”耿嫂子抬头,惊讶地看了许清明一眼,笑着说:“清明,我只知道你有个大哥,你哪里冒出来的妹妹?”
  
  “她……往后就是我妹妹,耿嫂子,你先帮她看看要紧。”许清明寻思着,反正用不了几天,村里人都会知道陆香穗的来历了,他也不必费心思去解释,很快大家都心知肚明,也就没有人再多问了。
  
  “怎的了?哪儿不舒服?”耿嫂子挨着床边坐下,问了陆香穗的情况,沉吟着说:“你说的这样子,倒像是发烧,先试试体温吧。”
  
  “我试过,额头不烫,不像是发烧。”许清明说。
  
  他试过?耿嫂子抿嘴一笑,说:“你那手要是作准,还要体温计做什么?”
  
  耿嫂子从随身背着的小药箱里拿了个体温计给陆香穗,很快试了体温,耿嫂子盯着体温计,皱了皱秀气的眉头。
  
  “35度6,怎么会这样低?”
  
  “耿嫂子,这怎么回事?要紧不?”许清明赶紧问,他只听说过发烧,体温高于37度,还头一回听说体温低于正常温度的。
  
  “体温偏低呗。你说这大夏天的,怎么还会体温偏低?一般都是大冷天,年纪大的老人、小婴孩容易有这毛病,很难受的,比发烧还难受,浑身发酸,使不出力气来。这要是低于35度,人可就不正常了,叫低体温症,还不好治呢。”
  
  听这话,许清明顿时紧张了,发烧倒不怕,常见的,可这温度低还真是异奇,该怎么给她升高体温?
  
  陆香穗却也没太多反应,反正她这会子浑身乏力,话都没力气多说,只想闭着眼睛睡觉,她默默听着,黑眼睛安静地望着耿嫂子,却没有吱声。
  
  耿嫂子扭头瞅了许清明一眼,对他语气里明显的担忧不禁莞尔一笑,才说:“急什么,她这不是还没到35度以下吗。这毛病,你算是碰巧了,我呀年轻时候有段时间,也经常这样,一方面是各人体质,有人体质就容易低温,另一方面,大概小姑娘身体弱,营养不好,最近是不是也没休息好没吃好饭?整个身体机能可不就弱了吗,就像那个拖拉机似的,缺了柴油,开不动了。”耿嫂子打了个形象的比方,自己忍不住轻笑。
  
  陆香穗一听,还真是,她自从被迫退了学,这几天就一直心情抑郁,尤其打从昨天早上,陆家跟媒人说定亲事到现在,她几乎就没吃什么东西,自然也没睡好,本来十五岁的身体已经够瘦弱的了,再这么几天没吃没睡好,这会子,果然出毛病了。
  
  “那怎么治?”许清明追问。
  
  “你也别急,估计就是暂时的,我这儿也没什么能用的药,你呀,多给她做几顿鸡蛋姜汤,补充体能。生姜煮汤,卧上荷包蛋,放红糖,经常吃,这毛病就能管用,吃一段日子兴许就好了。”耿嫂子说着扬起一抹幸福的笑容,“我呀,当时就是这么吃好的,你耿大哥一天两顿逼着我吃,家里下几个鸡蛋全让我给吃了,吃得我婆婆咬牙切齿地心疼。”
  
  “哎,管用就行,我这就去弄!”许清明立刻站起来打算出去。
  
  “那你弄,我就先回去了。”耿嫂子跟着也站了起来,“不过我看她这情况,你呀,有空带她去卫生室查个血压,我今天没带血压计来。她这样子,我担心她血压也偏低。”
  
  “行。好点了我就带她去。”许清明忙答应着,送耿嫂子出去。耿嫂子临出门,回头望望陆香穗一笑,许清明当然没有妹妹,冷不丁冒出个妹妹来,还这么紧张呵护着,难免就让人浮想联翩了。耿嫂子能想到的就是:这小子,从哪儿领来的小姑娘藏在家里?
  
  还好是有些文化和教养的耿嫂子,要是换了别的妇女,怕很快就传出个“许清明拐带小姑娘”之类的版本了。
  
  许清明把耿嫂子送到门口,转身回来,在门口站住了。
  
  ——他这个家里,平常就他光身一人,而他又经常在外面跑,也没养鸡,吃饭也马马虎虎,更别说准备各种调味品了,生姜,没有。并且这年月,买东西也没有那么方便,红糖的话村里小卖部应该卖,可生姜这东西,镇上逢集才能有,这猛然一下子,去哪里找去?
  
  许清明心里琢磨着,鸡蛋可以先借,生姜的话,说不定谁家有,不论如何,既然是急用,先去谁家问问再说吧。他想到这儿,转身进屋交代陆香穗:
  
  “香穗儿,你睡一会子,我去买红糖,很快就回来。”
  
  许清明转身出去了,陆香穗躺在这陌生的床上,虽然乏乏地闭着眼睛,却一直睡不着,就像是离了窝的小兽,忽然换了陌生的地方,惴惴不安,睡不着了。
  
  她打量着置身的这屋子,看起来仔细收拾过,倒也干净整洁,布置得却很简单朴素,再回想这整个院落,实在不像是有钱人家的样子。
  
  ——他到底哪里弄来的那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