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贫贱(一) 结了冰的河面凿出小小的一个坑,沈念就蹲在河边,从那小小的一眼水中将浆好的衣服过水再捞起来。 手早已没有了知觉,沈念麻木地双手朝两个方向用力,费尽力气才拧出一点点水。 “砰”,沉重的衣服应声而落,掉到盆里,她木着两只手,这才发现手上的冻疮不知何时又开裂了。 粗糙又肿胀的两只手,其上分布着数条伤口,正有殷红的血流出来,实在是很难想象这双手曾经是多么柔滑细嫩。 她麻木地将衣服再度提起来,冬日的阳光无力地洒落在她身上,将她身上的每一块补丁都放大得明显。 抱着盆站起身,腰却忽然一扭,伴随着她的一声痛呼,木盆掉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衣服也散落在了河滩上。 她痛苦地扶着腰,半天没能直起身子。 也许是这些时日太过劳累,这身身子骨早已没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 一身农妇打扮,身上缀满补丁;面容苍白瘦削,没有一丝血色,实在是很难将她和当年名动上京的那个绝世美人联系起来。如今的沈念,不过是这偏僻山村的一个普通农妇。不,她甚至不如这里的农妇,旁人至少可以吃得饱穿得暖,可她,如今仅能以帮人洗衣谋生。 “李家娘子,李家娘子!” 沈念转过身,穿得厚实的刘大娘正朝河滩跑过来,满脸焦急。她迎上前道:“刘大娘,怎么了?” 刘大娘喘了几口气,这才急急道:“你相公回来了,带了不少人呢,你快回去看看吧!” 沈念眼睛一亮,木盆是不能用了,她草草将湿淋淋的衣服往怀里一抱,朝着自家的小屋拔腿狂奔。 算起来,李天磊已经将近有半年没有回来了。半年前那次争吵她还记得清清楚楚,李天磊埋怨她不肯向家里求情,这才累得两人如今过得如此贫寒。可她要怎么求情?她当初为了李天磊毅然离开了家里,爷爷是撂下狠话,从此不认她这个孙女的。如今她又有何颜面回去? 那次争吵,李天磊拂袖离去,转眼就是半年。半年来,她无一日不在等他,可每日望眼欲穿,李天磊也没有回来。她是知道李天磊在外做些小本生意的,当初她也支持他,将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财物悉数给了他。但后来细细想想,她竟然连他做的是什么生意也一无所知。 这次回来,一定不能再跟他置气了。她如今也只有这么一个夫君了。 沈念这么想着,脚步越发轻快,苍白的脸上也现出两抹红晕,分外好看。 远远的她就瞧见自家大门敞开着,里面站着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她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李天磊,还是那般潇洒倜傥的公子哥派头,对着身旁一人笑得温柔。 沈念如同被定住,怔怔地看着李天磊身旁的女子。 孔绵绵? 她穿得华贵,妆容也精致,看着与两年前并无太大差别。沈念下意识地止了脚步,这两年来,她久居这僻静山村,早已与家里人断了联系。孔绵绵是她的堂妹,两人之间算不得亲厚,她出现在此地却是奇怪。一旁李天磊对孔绵绵态度柔和至极,令她不自觉想起了自己与李天磊初识的时候。 心下隐隐不安,她站在原地踌躇不定,那群人中却有一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指着她道:“莫不是那位小娘子?”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沈念胸前的衣服早被湿衣服沾湿了,狼狈又不安地站在日光下,被肆意打量。她心中越发的惶恐,硬着头皮朝李天磊走过去,怯怯地靠过去道:“相公。”随后,又转向孔绵绵道:“绵绵,你怎么来了?” 孔绵绵轻蔑一笑,李天磊立刻与她拉开了距离,先前与孔绵绵说话时的温柔荡然无存,他面上像是落了寒霜,对沈念冷道:“今日我来,是有事同你商量。” 方才发现她的那个中年女子满脸算计地盯着她笑,目光中有丝毫不掩饰的惊艳。沈念皱着眉道:“什么?” 李天磊轻咳了一声,对孔绵绵道:“我与她说两句话。” 孔绵绵不耐烦地点点头,带着那几个人远远走到了一旁。 当下只剩沈念、李天磊两人相对而立。 “夫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天磊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粗粗打量了她一眼,面上就露出嫌恶的表情,“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你看看你自己,如今哪里还有半分太傅府千金的样子!” 沈念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束,她如今是习惯了,自然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生活困顿便理应节俭,不是么?可是转眼看看李天磊那一身质量上佳的袍子,这一年改变的,似乎只是自己而已。她情不自禁地就觉出了些许自卑来。 见她不说话,李天磊更是烦躁,但仍是耐着性子道:“好了好了,我今日不是来责怪于你的。我同你商量件事,我这些时日做生意赚了些银两,但是要疏通官道还是差很多。你知道你的姑父吧?他当年得了你爷爷的举荐,如今位高权重,我已求了他帮我。只是我若要当官,仍需银两疏通一二。” 沈念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孔绵绵,皱眉道:“可是家中已经没有多余的银两了。这些时日帮人洗衣换来的银两,勉强够家中柴米油盐……” “我知道,这便是我要同你商量的。” 李天磊打断她,眼中似乎挣扎了一瞬,正在此时,孔绵绵轻咳了一声。他立刻站直了身子,眼中的最后一丝不忍也烟消云散,面上神情虽越发柔和,但眼中却冰冷一片。 “那个人,是怡红院的老鸨,我想请你委屈一段时日,去那怡红院中待一段时日。以你的姿色,去那里必定能当个花魁。我保证,等我当上官,马上就来接你。” 沈念吃惊地睁大了眼。 “你……说什么?” 孔绵绵又咳了一声。 李天磊不去看沈念满脸的受伤,狠下心道:“念儿,你不是会弹古琴吗?只要你抱定了卖艺不卖身,那怡红楼也不是个可怕的地方。你且为我忍忍,我实在需要这一笔银两,好吗?” 第一卷 第二章:贫贱(二) “啪!” 沈念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刚才那番话,就是从这个长相斯文的人嘴里说出来的。她十五岁认识李天磊,即便他一穷二白,她仍是不顾爷爷的反对跟他私奔。 多么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啊,当年将她从太傅府骗到了这穷乡僻壤,后来又骗得她拿出所有财产助他经商。如今,又想哄得她心甘情愿为他卖身么? 她双眼通红,颤抖着看着他,咬牙切齿道:“李天磊,你禽兽不如!” 李天磊挨了这一下耳光,却是也恼了。他收敛了面上的所有温柔神色,一把攥住她的手道:“沈念,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因为你,我足足耽误了两年!你既不能助我,又何必拖累我,念着夫妻一场,我本欲好聚好散,可你若是这般固执,就别怪我不念往日恩情了!” 沈念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两步。 “两年了,我为你离家来了这里,你给过我什么?整日不着家,拿走了我所有积蓄,便是家中柴米油盐也要靠我挣,我可有抱怨过一句?你怎么说得出口这样的话?李天磊,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 “磨磨蹭蹭的,有完没完了?” 一道不耐烦的女声响起,沈念惊讶地转过去看孔绵绵,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满脸的不耐,而李天磊,在她走过来的时候就换上了温柔的神色。 买官,姑父,孔绵绵。 她心中豁然开朗,但仍是不敢相信地看着孔绵绵道:“绵绵,你可知他要做什么?” 孔绵绵冷笑一声,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嘲讽,“沈念,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到了这般田地,还要问我么?” 她当真是知情的。 知道李天磊就是她当年私奔的对象,知道李天磊要找姑父买官,也知道李天磊要将她卖去青楼。 “天磊,你是为了绵绵才如此么?” 若非如此,孔绵绵又怎会屈尊降贵,来了这地界? 李天磊没有回答,孔绵绵却用她标志性的尖酸语气道:“还不算太笨。沈念,你不是爱他吗?为了他不惜离开家,你可知道外公生生被你气病了?” 沈念惊讶地抬起头,便听孔绵绵得意一笑,继续道:“不过也要感谢你,若非你如此伤了他老人家的心,我也不会那么容易说动外公,向圣上举荐我爹爹。”她语气一转,陡然凌厉道:“你与你娘是一个德行,总是端着,如今呢?你看看你自己,哪里还有个千金小姐的样子?你娘亲生前便瞧不起我娘这小姑子,若是知道自己的女儿成了这副鬼样子,她在九泉之下不知要作何感想。沈念啊沈念,你这一生已被你自己毁了,不如就好人做到底,为你夫君再牺牲一回又何妨?” “哈、哈。”沈念陡然笑了两声,声音粗哑,伤心至极。“我娘亲生前待你们一家不薄,没成想在你们眼中竟是这样。孔绵绵,你们一家,果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话音刚落,脸上便挨了一下。沈念被李天磊的这一下打得跌倒在地,脸上火辣辣地,李天磊的话就响在耳边:“住口!” 孔绵绵蹲下来,不无同情地看着她道:“白眼狼?沈念,你不配!你自小什么都比我好,家世,样貌,才情,外公当年如何看重你,我又是怎么被你比下去的,你不知道么?可是你又做了什么呢?”她顿了一顿,想了想,没再说下去。 “我不想和她废话了,你速战速决。”她朝着李天磊吩咐道。 ,李天磊应了一声,远远冲那老鸨打了个手势,随即低头对沈念道:“念儿,不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 渐进的脚步声中,沈念捂着脸抬起头道:“李天磊,你这般奴颜婢膝,当真以为她孔绵绵会对你另眼相看么?还有,孔绵绵,李天磊今日既能负我,他日你必然也会有同样下场!” 孔绵绵哼了一声,却是连争辩都不想了。 “绵绵,别听她乱说,日后我定然全心待你,你是我今生最爱,再无其他。” 孔绵绵唇角漾起一抹笑,满意地看着沈念的脸迅速灰败下去。 “可是说好了?” 那老鸨凑上来,看着沈念眉目含笑,显见得万分满意。 笑话,这可是十岁就因美貌名动上京的太傅府独女!无论面前这几个人有什么恩怨,今日可是她赚到了! 李天磊不置可否,默默地退开一步。 那老鸨立刻上前来搀扶沈念。 沈念挣扎道:“放开我!我便是死也不会去!” 老鸨咯咯一笑,哄道:“小娘子,你且乖乖随我回去,你这般姿色,若是好好配合,我必然将你捧成头牌。哎呀,真真是个美人呐。” 她自怀中掏出数张银票交予李天磊,李天磊仍是不甚放心道:“你千万记得不要将她的身世宣扬出去,否则,若是惹上什么麻烦我可不负责。” 老鸨笑着应下,“那是自然。”她转头又道:“小娘子,随我走吧,往后啊,怡红楼就是你的家,你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你。” 沈念愤怒地甩开她的手道:“你死了这条心!” “李天磊,当年我如何待你,你都忘了么?为了功名,你竟连结发妻子都要出卖,天也不会容你!” 李天磊淡然地数着手中的银票,慢悠悠地道:“那你便在那怡红楼中好好待着,看我是如何活得逍遥自在。” “走吧,小娘子。” 老鸨又伸手来抓她,被沈念灵活躲过,老鸨也没了耐心,对一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几只手上前来抓着她,非但将她牢牢制住,还上下其手。其中一个小厮更是对老鸨谄媚道:“红姑,这小蹄子脾气倔得很,回去我先替你调教调教?” 说着,又在她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沈念腹中翻江倒海般的难受,而李天磊与孔绵绵二人站在一旁,一个是事不关己的冷漠,一个则是无尽的嘲讽。 她悲从中来,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脱了那两人的束缚,窜到了一旁。 她定定地看着李天磊与孔绵绵,恨声道:“狗男女,我即便是下黄泉,也要亲眼看着你们如何遭天谴!” 言罢,在一众惊呼声中,她奋力朝一旁的墙壁撞过去。 “滚开!” 迷蒙中,一道凌厉的男声响起,沈念早已失了所有力气,软软瘫倒在墙旁。狭小的屋子里似乎起了争执声,恍惚中,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抱起来,一声声呼唤。 她费力睁开眼,隐隐约约只看到一张陌生的脸,眼中满是惊痛。 她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便无力地闭上了眼。 第一卷 第三章:重生 “小姐,你怎么了?” 沈念回过神,便见小荷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她摇摇头,对小荷道:“我有些饿了,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糕点,给我拿些过来。” 小荷点点头,一边往门外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看。小姐这两日实在有些奇怪,总是时不时地出神。 等小荷出了门,沈念看着窗外的日光,仍有些恍惚。 她本是不堪受辱,万念俱灰之下才选择了死亡。可谁又能料到,她竟有机会重活一遭呢? 十一月的天已十分寒冷,沈念捂着暖炉,将颈间的毛领紧了紧。院中栽着几株常青树,即便是在严寒的季节,依旧散发着蓬勃生机。她懒懒地窝在贵妃榻上,阳光透过窗棱洒落下来,为她娇小的身躯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 小荷端着托盘跨进门时,见到的便是沈念闭目倚在榻上的场景。日光下,她白净又明媚的面容一览无余,即便天天对着这张脸,小荷还是忍不住有些惊艳。 轻手轻脚地将杯盘在小几上放下,沈念还是立刻睁开了眼。 “小姐,厨房刚做了芙蓉糕,你尝尝。” 沈念点点头,纤手从盘中取了一块,小口吞咽,动作优雅大方。 小荷静静立在一旁,就听沈念问道:“再过两日,就是爷爷五十大寿了吧?” “对啊小姐,请帖已发出去了,这几日府中一直在忙着布置呢。” 沈念将手里的芙蓉糕吃完,用帕子擦了手,道:“爷爷现在可在府中?” “在的。” 沈念起身,“我去爷爷那里一趟,你不必跟着了。” 走出宽敞的院落,沿着七拐八拐的走廊往书房走。她在昨日夜里醒来,用了半夜才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好。前世种种,早已随着她的绝望一撞死在了那个小山村。她既醒了,便没有理由再沉浸在过去。 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书房的门敞着,她叩了门进去,一眼便看到了爷爷头上花白的头发。 那几缕白发刺得沈念的眼生疼。 “小念来了,坐。” 沈念却没有坐下,而是绕到沈威的身后,替他捏起了肩膀。“爷爷近日事务繁忙,小念替您捏捏肩膀。” “小念懂事了,哈哈。”沈威欣慰地笑出声,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安心享受着孙女的体贴,眯着眼道:“功课学得如何了?” 沈威乃当今太傅,位列三公,尽心辅佐圣上。沈念的爹娘很早就不在了,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沈威对她寄予极大的希望。 前世沈念并不能理解这样的厚望。她倒是很赞同一般人的那一套“女子无才便是德”,被爷爷这么严厉地要求,多年来默默忍了,却在最最关键的人生大事上起了逆反心理,最终导致了后面的一系列悲剧。如今再想起来,当年的自己,当真可笑。 她乖巧应道:“一直在学习,只是有几处不太懂。” 沈威“哦?”了一声,细细询问。 这个静谧的午后,爷孙俩在这小小书房之内探讨诗书大义,临走时,沈念明显看到爷爷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这样的神色她以前也曾见过,只是那时年少轻狂,轻易就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东西。 这一世,我定不再负爷爷所望,不再负己之心。 她在心中暗暗发誓,背影娇小却坚决。 至于那些仇和怨,留待日后一一清算。 两日后便是沈威的寿辰。 沈威本非张扬之人,只是此次是他五十大寿,当今圣上下旨要好好操办,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场盛事。 正是因为难得,想抓住此次机会巴结的人便更是多,比如她面前的一家。 沈念冷眼看着孔绵绵跟在姑父姑母身后从正厅走出来,看起来乖巧又不谙世事。 “姐姐!”孔绵绵眼睛一亮,朝沈念快步走过来。孔绵绵小沈念两岁,其父孔连天是个不大不小的父母官,多年来一直没有高升。孔绵绵的母亲沈秋蓉是沈威的女儿,两家平日素有往来。 沈念唇角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礼貌地向沈秋蓉夫妇问了安,这才面向孔绵绵。 沈秋蓉道:“小念如今是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怪不得十岁就得了上京第一美人的称号,当得起,当得起!” 沈念道:“姑妈谬赞,姑妈怎么也来笑我!” “诶,这可不是取笑你,谁不知咱家小念是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哪像我家绵绵,相貌普普通通,唉。” 沈念忙道:“姑妈说的哪里的话。”她说着话,眼角余光朝孔绵绵投过去,正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恨,随即却弯起了嘴角,没心没肺地笑。 沈念心道:“以往果真是低估了这个妹妹。” 若是她没有经历过这一遭,她还真是看不出来,这小小年纪的小丫头,竟藏着那么深的心机。 这样的场合,孔连天自然不会放过巴结达官贵人的机会。与沈念寒暄了一阵,三人便同其他人打招呼去了。 沈念看着他们的背影,目光渐渐变冷。 前世死前,李天磊曾说,他已求得孔连天的帮助,只是需要钱财疏通一二。 当年她与李天磊私奔,她不知事情闹得多大,但沈秋蓉一家是沈家的近亲,不可能不知道他李天磊是何许人也。 孔连天既然在这样的情况下答应了帮他,却放任自己的女儿将她逼迫至如此境地,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孔绵绵,甚至姑父姑妈,从未曾把她当成自家人过。更甚者,他们处心积虑,不过是为了看自己过得更为落魄。 她远远看着沈秋蓉与孔连天周旋在人群中,堆了满脸讨好的想笑,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 自己前世,真心把他们当成自家人看待,却不料,这家人竟如她所言,是真真喂不熟的白眼狼,逮着机会便要反咬一口。 不知在檐下立了多久,直到听见小荷的声音她才缓过来:“小姐? 沈念回神,面上已恢复了淡然自若。放眼望去,庭院中早已没有了沈秋蓉一家的影子。 小荷道:“小姐是不舒服吗?怎么这几日常常失神?” 沈念转头看见小荷眼中真切的担忧,笑了一笑,“或许是天太冷了吧。客人都来了吗?” “嗯,都来了,离正餐还有些时候,奴婢正要去东厢房送糕点呢。” 东厢房,就是沈秋蓉一家来府上常住的院落。 沈念点点头,道:“一起去吧。” 她虽不喜沈秋蓉一家,但眼下礼节却不可不顾。爷爷最看重家中和睦,沈秋蓉是她唯一的姑妈,于情于理,她作为主人都应该照应周全。 两人穿的都是厚底鞋,踩在石板上悄无声息。院门开着条缝,小荷伸手一推,门便轻悄悄地开了。 行至厢房门口,小荷正预备抬手敲门,里面忽然传来了说话声。 沈念忙抬手制止了小荷。 “你这没用的东西,看看沈念,姿态优雅大方,那才是大家风范!长这么大了也没什么长进,迟早要被你气死!” 是沈秋蓉的声音。 里面立刻传来一道娇滴滴声音,不服气道:“娘亲怎么能当着她的面这么说我,让女儿情何以堪啊!” 里面又说了几句,大义是沈秋蓉指责孔绵绵不懂事,不及沈念一半的能干,说着说着,甚至扯到了些陈年旧事。沈念听了几句,忽然浑身一震。 孔绵绵叫道:“当年要不是您害死了舅妈,外公也不至于一直责怪我们家啊!” 沈秋蓉立刻斥责了她,两人说话的声音变小,小荷见沈念呆立在原地,麻利地拉着她走开了。 第一卷 第四章:惊闻 沈念一直到站定,才回过神来。 小荷也知道自己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满脸紧张地看着她。方才她不过是情急之下的反应,如今到了背阴处,才发现自己端着托盘的手都在抖。 “小姐,堂小姐她说……” 小荷惊慌得声音都带了哭腔。 沈念立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好小荷,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乱说!” 小荷六神无主地点点头,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沈念眸中含冰,她原本以为,在现今这个阶段,沈秋蓉一家只是因姑父多年不得高升才心生怨愤,却原来,自己母亲的早故也与她有干系!眼下没有证据,自然不可打草惊蛇。她思忖片刻,盯着小荷看了半晌。 说起来,小荷倒是跟在她身边有些年头了。 若她记得没错,当年是母亲还在世时,将小荷从外面捡回来的。 “小荷,你可还记得我的娘亲?” 小荷眼中露出坚定之色,立刻就要跪下,被沈念拦住了。“若不是夫人垂怜,小荷怕是早就饿死在路上了。夫人对小荷恩重如山,小荷永不能忘。” 沈念点点头,小荷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若说这府上的奴仆有称她心意的,那么小荷便是第一人选,更何况方才小荷的反应,足以证明她的忠心。 她对小荷正色道:“你跟在我身后,切不可露出马脚。一会进去后,你便这般这般……” 小荷拼命点头,两人轻手轻脚地再次去了那扇房门前。这次还未到房门口,沈念便出声喊道:“姑妈,绵绵,你们在里面吗?” 里面静了一瞬,随即房门大开,孔绵绵甜甜笑着迎出来道:“姐姐,你来啦,这是什么好吃的呀?” 又是这般天真作态。沈念当真佩服起孔绵绵的心机来,人前人后,她分寸拿捏得相当好啊! 沈秋蓉也出来了。 小荷跟在沈念身后进了门,将糕点放在桌子上便安静立在一旁。 沈念道:“姑妈,今日人多,若是有招待不周姑妈可切莫责怪。这是厨房新做的糕点,姑妈和绵绵尝尝。” 沈秋蓉道:“小念说的哪里的话,自家人何必客套,你忙你的,不必顾着我们。” 孔绵绵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边吃边状似不经意地道:“姐姐,今日宾客众多,送了不少好东西来吧?” 沈秋蓉在一旁笑眯眯的,似乎并不觉得此言有什么不妥。沈念的唇弯了起来,眼中却是清冷一片,“是呀,大家送了不少礼物过来,妹妹要跟我去看看吗?左右这府上就我和爷爷,许多东西也用不着,白白暴殄天物。” 沈秋蓉假意数落道:“你看你这孩子,这么大了也不知羞,好在这是你姐,若是外人啊,还不知要怎么想呢。你们去吧,我歇一会,便去外面走走。绵绵,要听姐姐的话啊。” 孔绵绵甜甜应了,跟在沈念身后出了门。待出了院门,沈念对绵绵道:“绵绵,姐姐忽然想起来有点事情,让小荷带你去吧,若是有什么中意的物件,随便拿。”她又对小荷吩咐道:“小荷,伺候好绵绵。” 孔绵绵乖巧道:“姐姐你去吧,不用担心我。” 沈念对她笑了一下,随即冲小荷使了个眼色就走了。转过身,笑容便冷了下来。自然是不用担心,只怕自己不在,她更能肆无忌惮地随意掠取吧。 小荷先前便得了沈念的吩咐,当下直接将人带去了用来存放礼品的偏厅。 此刻的沈府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而偏厅处人却不多,前世沈念在这一天遇到了前来拜访却被拦在门外的李天磊,因此并不知道孔绵绵带走了多少东西。但今世却不一样。 她安排各个奴仆尽心招待客人,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偏厅的方向。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小荷从偏厅的门口走了出来。沈念不动声色地冲她点点头,恰好一旁有个端茶水的小厮走过,她将那人喊过来吩咐了几句,那人便朝着东边去了。 此次祝寿,众人都是处心积虑的讨好。好东西不在少数,孔绵绵早已挑得眼花缭乱。沈念见了她止不住的笑意便知 ,她虽空着手,身上必是藏了不少宝贝。 孔绵绵心满意足,一会还要用膳,当下她自然是要先去东厢房将东西放了。而从偏厅去往东厢房,要避开院中如织的人流,只能通过这九曲回廊。 小荷跟在孔绵绵身后往东厢房走,堪堪要与那端茶的奴仆交汇之际,她忽然哎呀一声,脚一歪,与那奴仆撞在了一处。 好死不死,那奴仆手中的托盘朝着小荷与孔绵绵二人倾洒过来。孔绵绵听到小荷的惊叫声时已经晚了,茶水不烫,却将她浇了满身。而那失了平衡的两人更是控制不住地朝着她的方向倒过来。 当下,三人摔作一团,伴随着杯盘碎裂的声响,吸引了院中所有人的注意。 小荷立刻爬了起来,一边告罪一边去扶孔绵绵。谁知,一拉一带之间,孔绵绵身上乒乒乓乓掉出不少物件,孔绵绵反应过来,立即对小荷怒道:“你!” 但她立即意识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收敛了怒容,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貌,欲盖弥彰地想将掉落出来的东西藏好。 奈何人多眼杂,立即便有眼尖的认出了自家送的礼物,一声惊呼声响起:“那不是我送的夜明珠吗!” “还有我的祖母绿!” “还有我送的……”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响起,饶是孔绵绵心机再深,此刻也愣在了原地,尴尬、恼怒、不知所措,她平平无奇的脸上表情精彩极了。 孔绵绵也算大家闺秀,久居深闺,又不像沈念一般貌美,十岁便名动上京,认得她的人自然不多。但方才这么走了一圈下来,还是有几个人认出她来的。 “这不是沈老的外孙女么?” 窃窃私语声四起,伴随着一声声惊呼,嘈杂一片。沈秋蓉与孔连天原先都不在这院中,听闻这里这么大的动静,也走了过来看热闹。沈念远远便瞧见了他们想往人群里挤的身影,当下拨开人群,一边歉疚道:“麻烦让让”,一边往孔绵绵的方向走。 沈念的脸,大多数人都是认得的,当下看热闹的人纷纷往旁站,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沈念走到孔绵绵身边,将不知所措的她拉起来,斥责小荷与那端茶的奴仆道:“走路怎么也不仔细些,冲撞了堂小姐,这可如何是好!绵绵,你没事吧?” 孔绵绵像是才回过神来,但随着她的起身,从她身上掉落出来的东西却更明显地展示在了众人面前。 面对一众质疑声,沈念皱了眉,对众人一福身,歉然道:“各位,抱歉,今日各位送的厚礼,我和爷爷都心领了,只是我们祖孙二人实在用不了这么些东西,唉……怎么说,总之,今日是我考虑不周,也是我让绵绵去挑些自己喜欢的礼品带走的,诸位若是要责怪,就怪我吧。” 语毕,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孔绵绵,又看了一眼众人,欲言又止地低下了头。 她说的虽是实情,但听在旁人耳中事情却不是这般了。她的欲言又止,分明就是在为自己不懂事又贪婪的妹妹开脱。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更让人觉出她的善良与大方来。 当下便有人道:“沈小姐言重了,这些礼品本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既然送到了府上,自然是由沈老和沈小姐安排了。误会误会。” “就是,沈小姐非但人长得美,今日一看,心地也善良,优雅大方,不愧是沈老教出来的孙女儿!” 第一卷 第五章:初遇 一片混乱中,沈秋蓉夫妇终于挤到了人前。那些议论声如同刀子一般直戳三人而去,沈秋蓉与孔连天铁青着脸,偏偏还要强颜欢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沈秋蓉当着众人的面斥责道:“怎么这么不懂事!平日里小孩子心性也便罢了,今日你外公五十大寿,怎可儿戏!” 她又说了孔绵绵几句,直将她说得低头一声不吭。 而孔连天站在一旁,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沈念心中冷笑,果真会推脱,这么一番话,就将事情变成了孔绵绵年幼不知事。只是她沈秋蓉的算盘打得也未免太精了些。单看院中宾客的神情,沈念便知此事已奏效,当下假意劝解了一番,给沈秋蓉一家一个台阶下,此事便这么过去了。 人群散去,沈念打发了那端茶的奴仆,带着小荷去了自己院中换衣服。 才走出几步,未及拐弯,面前便落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日光。 一道醇厚男声随之响起:“沈姑娘,在下来迟了。” 沈念心中微微一动,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她抬起头,堪堪撞进一双黑亮深邃的眸子里。 是他! 面前的男子身材高大,足足高出她一个头。五官像是用刀悉心雕琢而成,是让人一眼看过去便留下深刻印象的英俊相貌。 令沈念感到意外的,倒不是此人长相如何出众,而是她记忆中便有这张脸。 前世身死前,将她抱在怀中的,不正是此人? 只是此人究竟是何许人也,自己与他又有何关系,竟会让他不惜找到了那等偏僻之处? 她很快意识到这一世自己应当是不认识他,收敛了眼中的惊讶之色,疑惑道:“阁下是?” “在下白容渊。” 沈念惊讶地睁大了眼。 白容渊?那个小小年纪便一战成名,成了大夏最年轻将军的白容渊? 她盈盈福身道:“将军有礼了。” 白容渊将手中的锦盒递给一旁的小荷,道:“白某今晨从军营回来才得知家里收到了沈府的请帖,时间匆忙,也没准备什么好的礼物,还望沈姑娘与沈老莫要嫌弃。” 沈念微微一笑,“将军言重了,沈府并非贪财之家,更何况来者是客,将军送的乃是心意,我们又哪会在意礼物是否贵重呢。” 白容渊眼中闪过一抹暖色,随即有些窘迫地自怀中取出了另一只盒子,这回不是交给小荷,而是直接递给了沈念。 沈念疑惑地接过,那是一只长条形的木盒,其上镂刻着兰花纹路,精致异常。 在白容渊刻意淡然的目光中,她将那盒子打开,眼睛一亮。 里面是一把小巧的匕首,不同于盒子的华丽,匕首本身显得朴实精致,鞘上纹路古朴,像是有些年头了。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白容渊,便见他眼中像是闪着光,轻声道:“拔出来看看。” 沈念依言将匕首拔了出来,刀锋锐利,在日光下闪着寒光,一看便是锋利无比。她犹在细细观察那匕首,冷不丁白容渊手一捞,自她肩上取了根落发,置于那匕首上,轻轻一吹,落发便断作两截。 沈念顾不得尴尬,惊呼道:“好刀!” 白容渊却将刀鞘替她插了回去,温言道:“此匕首便赠予姑娘。” 沈念抬头看他,他眼睛湛然无比,整个人站在那里,自是一派光明磊落。她心念一动,忽道:“将军,我们可曾见过?” 白容渊眼中有微微的错愕,随即却淡然道:“不曾。” 沈念点点头,收好了匕首,再次对他盈盈福身,道:“如此,沈念便谢过将军美意了。” 她唤过一个丫鬟,吩咐她将白容渊带去见爷爷,这才带着被方才的茶水弄湿的小荷回了自己的院子。 边走,便忍不住摩挲手中的木盒猜想,既是不曾见过,为何在爷爷的寿礼上送了自己如此大礼? 一旁小荷打趣道:“小姐,我看那白将军八成也是心仪小姐。” 沈念被她这一句玩笑话说得一愣,前世她对李天磊的深情与李天磊的背叛一下子浮现在脑海中,多情总被无情误,在醒来的那一日,她便发过誓,此生,情之一字与她再无干系。 她的神情冷下来,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木盒,对小荷道:“切莫胡说。快回去换身衣服,一会让爷爷看见了可不好。” 小荷见她神情骤冷,疑心小姐是不中意那个白将军,当下应了一声,也不敢再打趣了。 寿宴圆满结束,毕竟是爷爷五十大寿,沈念不愿让他不开心,因此白日里孔绵绵那一桩事情也被瞒了下来。 沈老爷子显见得十分畅快,席间见他频频举杯,最后酩酊大醉。自父母相继过世,这么多年来,沈念从未见过爷爷这般痛饮的时候,心中感慨,对白日里听到的只言片语更是上了心。 夜间宾客皆散去,待回了房,沈念忽然想起一桩事情来。 她唤过小荷问道:“今日可有什么不请自来之人?” 小荷惊讶道:“小姐连这也料到了吗?” 沈念心道,果真。 前世便是在这一日,她遇到了未受邀请而欲拜访爷爷的李天磊,被他的几分文采与无害表象所惑,终究是深居闺中,不曾见过世面,不知这世上人心如何险恶,这才一步错步步错,最终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手中捧着热茶,轻轻吹了吹其上漂浮的茶叶,淡道:“那人如何了?” 小荷回忆了一下,道:“似乎是一个书生,带了几幅自己的字画说是要给太老爷祝寿,被婉言谢绝之后还在门口纠缠了许久,这才愤然离去。” 沈念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一段,淡然喝了口茶。前世恩恩怨怨早已难说清。究其根本,是自己当年有眼无珠,轻易将终生错付他人。李天磊才是她最该恨的人。她本不想这么快对孔绵绵动手,只是今日事出突然,她无意中听到孔绵绵母女的谈话,一时恨起,才有了后面的事。 孔绵绵那尖酸的话语和恶毒的言行在她脑中一遍遍回放,那样屈辱地死过一回,那两人无论谁的罪过更大,她断无心软之理。 一桩桩一件件,她自会一一清算。 第一卷 第六章:旧怨 当年的事隔得太远,仅凭沈念听到的只言片语,根本不足以拼凑事实。她思忖一番,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沈念带着小荷径直出了门,穿过人声鼎沸的闹市区,逐渐拐到一条幽深的弄堂里。 弄堂既窄又暗,两旁每隔几步便开着一扇小门,是两边错落分布的人家。 早些年,沈念曾来过这里,虽那时年纪尚小,且隔了一世,竟还有些印象。 一路走到底,右手边有一扇稍显破败的木门。沈念抬手叩了两下,里面传出一个声音:“来了来了。” 一连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之后,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里面探出一张四五十岁妇人的脸,与沈念打了个照面,不可置信地辨认了一番,惊讶道:“小小姐?” 沈念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李嬷嬷。” 这世上若还有人这么叫她,那只有眼前这位了。 李嬷嬷是沈府的老人,原先一直服侍在沈威身侧。只是当年沈念的娘亲柳氏过世之后不久,沈威便给了李嬷嬷一笔安家费,让她回家了。 她那时与李嬷嬷亲近,曾来过几趟。再大些,便没了联系。 李嬷嬷这住处已经很老旧,虽然看着狭窄,但东西摆放却井井有条,是沈念印象中李嬷嬷应有的样子。 或许是与沈府太久没接触,李嬷嬷有些手足无措,沏了一壶茶,不断向沈念抱歉说家里太乱。沈念劝慰了她一番,她这才依言坐了下来。 李嬷嬷有些感慨地看着沈念道:“这么多年了,小小姐如今长大咯。” 沈念微微一笑,与她闲聊片刻,便单刀直入道:“嬷嬷,今日我来,是有一桩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李嬷嬷收敛了笑容,道:“小小姐哪里的话,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只要老奴知道的,定然不敢欺瞒。” 沈念点点头,盯着李嬷嬷的眼睛道:“昨日爷爷大寿,我路过姑姑房门时,偶然听到一些话。” 她紧紧盯着李嬷嬷的神色,在她说完这句话时,李嬷嬷面上神色明显有些紧张。 她接着道: “绵绵说……是姑妈害死了我娘亲。” 李嬷嬷的脸立刻僵了。她盯着沈念看了半晌,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见她的反应,沈念心中便有了底。 此事并非孔绵绵一时气话,当年娘亲的死果然与姑妈有关! 李嬷嬷起身道:“我早就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其实,你如现在一般快快乐乐地活着,才是你爹娘想看到的。只是,”她转过身有些心疼地看着沈念,接着道:“你的性子啊,与你父亲如出一辙,既然听到了这些话,若是我再瞒着你,你怕是要日思夜想。我索性今日便将当年的事与你说了。只是你要答应我,知道了以后,切莫心生怨恨。” 沈念点点头,便见李嬷嬷又叹了口气,将当年的事娓娓道来。 沈威向来对子女要求严格,只是奈何不了沈秋蓉。因她自小任性妄为,沈威罚也罚了,骂了甚至打了,都无济于事。她人前装得乖巧,背过身去依旧我行我素,久而久之,沈威也对她渐渐失望,索性置之不理。 沈念的母亲柳氏同样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琴棋诗画样样精通不说,为人也谦逊温柔,深得沈老爷子的喜爱,早早就将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孰料,原本沈府只有沈秋蓉与沈念的父亲两个孩子,沈秋蓉再怎么不成器,好在沈威对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她日子过得也潇洒。 可惜柳氏进了门后,一下子就将她比了下去。 李嬷嬷叹道:“当年沈老爷子对她恨铁不成钢,曾多番训诫你姑妈,让她要多向你娘亲学学,不料此无心之举,却让她二人生了嫌隙。” 沈念猜也能猜到,自己那个姑妈,向来不可一世且善妒,自己的娘亲这样优秀,难免会让她心生嫉妒。 李嬷嬷接着说。 后来沈威找了个人家就将沈秋蓉嫁了出去。出嫁以后,倒是相安无事。沈老爷子也放下心来,毕竟家里和睦,才是他最想要的。 随着沈念与孔绵绵相继出生,沈府着实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 可惜这时日也没有持续几年,在沈念七岁那年,沈秋蓉心血来潮,约了柳氏一同去佛光寺中进香。 李嬷嬷也随侍在侧。 那佛光寺地处郊外,地方偏僻,只是香火旺盛。那一日也不知三人怎么会走到了僻静之处,竟遇上了山贼。 那几个贼人本只是想打劫些财物,谁料被沈秋蓉一张利嘴损得体无完肤,甚至叫嚣自己的父亲是当朝太傅,定要让官府将他们老巢端了。那几个山贼哪受过这等威胁,忍无可忍之下,起了杀心,大刀砍向沈秋蓉,柳氏情急之下替她挡了。 于是,好好的进香成了一桩祸事,明明是沈秋蓉惹下的祸端,到头来却是柳氏替她付出了代价。若不是沈念的爹爹及时赶到,沈秋蓉与李嬷嬷也要命丧当场。只是可惜,柳氏受了重伤,带回家之后也没能救回来。 沈念的父亲对柳氏用情极深,在那之后便落下了病根,没过半年,也与柳氏一同去了。 “那时候你年纪还小,沈老爷子不想让你受到惊吓,因此特意嘱咐沈家上下不得与你说起,只说你母亲是生了病去了。” 沈念睁大了眼,怪不得母亲的病来得这么突然,她甚至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就被嘱咐要跟着送葬了。怪不得,父亲最后那段时日一直郁郁寡欢,没来由地也病倒了! 李嬷嬷见她满脸震惊,便知这事情太过突然。她握着沈念的手道:“当年为了这件事,沈老爷子甚至要与你姑姑断了关系,后来你姑姑在书房中整整跪了两日,哭着要痛改前非,老爷子没办法,这才原谅了她。再后来,为了将此事瞒过去,沈老爷子将府中的老人都遣返回家,我也是在那时候离开了沈府。” 沈念只觉心中有一把火在烧。她向来知道沈秋蓉不学无术,就一张嘴厉害,且只知道算计自家人,每回来家里都要带一些东西回去的。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正是她那张嘴,当年竟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想起这些年她在自己面前以慈祥为伪装的贪婪面孔,又联想到前一世的最后孔绵绵一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痛改前非?沈念唇角轻勾,笑容冰冷又无情,这大概是她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李嬷嬷从未见过她这番模样,有些担忧地道:“小小姐,当年沈老爷子让我们离开沈家,无非就是不愿让你知道真相。毕竟你的父母已经去了,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若是你的父母在天有灵,也一定不愿让你难过。” 沈念收敛了面上的嘲弄,对李嬷嬷道:“嬷嬷,你放心吧,爷爷自小教导我要宽以待人,此事过去了便是过去了,我不会做什么的。” 李嬷嬷见她神情认真,放下心来,道:“小小姐果真是与你的娘亲一般善良。当年的事,小姐想必也不是故意。这么些年过去了,若不是小小姐今日特意来找老奴,老奴是情愿带到棺材里去的。小小姐福泽深厚,少爷与少夫人在天有灵,也定会保佑小小姐的。” 估摸着爷爷该下朝回家了,沈念带着小荷离开了那个小小院落,临走还偷偷留下了一包银两。 她眼中有火在烧,福泽深厚?李嬷嬷如此心善之人,定然想不到,在两年后,孔绵绵一家非但没有对她父母的事感到任何愧疚,甚至对她这个亲侄女都欲置之死地。 她沈念既重活了一世,如此深仇大恨,断然没有放下的道理。 前世今生,她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孔绵绵一家 ,定当付出代价! 第一卷 第七章:重遇 沈念没想到,出了弄堂,竟会见到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弄堂里阴暗幽深,外间却是阳光明媚。她的眼睛尚未适应外面的明亮,忽然听到极其熟悉的一声:“沈小姐。” 沈念一个激灵,心中震惊,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只疑惑看向来人,正是李天磊。 他一身月白衣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手拿着折扇,面容是与当年一致无二的白净俊俏。 沈念当年,便是被他这一张脸与一口好口才迷住了魂,从而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但或许是被方才所得知的事情气到,或许是前世她已看穿了此人,此刻面对她,心中虽有震惊,但却不及她所想象的万分之一。此刻她更想知道的是,她今生分明从未与李天磊打过照面,此人又是如何得知,她便是沈府小姐?难不成……他从沈府跟了一路? 她面色冷了下来,道:“你怎知我是沈家人?” 李天磊笑道:“李某昨日曾去府上拜访,在门外有幸瞥见小姐一面。” 他既不肯说,她自然也不好问。沈念极力压下心中那最后一点震惊,故作疑惑道:“你是……” 小荷附耳过来,道:“小姐,这个好像就是昨日被挡在门外的那个书生。” 李天磊极有礼地作了个揖,道:“小生名唤李天磊,涂州人士,今年为赶考而来。” 沈念点点头,认真问道:“那与我何干?” 李天磊显然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被噎了一下,但他是什么人,面皮堪比城墙,又岂会因沈念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而窘迫?当下面带微笑道:“是这样的,小生久仰沈家小姐的大名,集才貌于一身,乃是世间难有的奇女子。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小生不才,有几幅作品想请小姐指点一二,不知小姐可否勉强一观?” 沈念掸了掸衣上不存在的灰尘,淡道:“世人所言常夸大其词,小女子无才可指点,公子还是另找他人吧。” 李天磊面上笑容不变,姿态越发的诚恳,道:“小姐过谦了,这上京之中的女子,便属小姐为最。小生知道,小姐久居深闺,想来家教甚严,是不愿与男子多言的。小生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小姐是否能够相助一二?” 日头毒得很,沈念早已不想跟他周旋,但转念一想,却淡然了。她道:“何事?” 李天磊道:“小生昨日曾去府上想拜访沈老,只是因没有请帖,未能如愿。不知小姐可否代为引荐,沈老乃爱才之人,小生也有信心,若能得沈老举荐,必会重谢小姐。” 他一言一语,全然是要沈念帮她。沈念看着他满脸志在必得的神色,忽然有些恍惚。前世的自己,怎么就被这样的一个人迷惑了?他究竟有什么好?说是进京赶考,却不好好读书,只想走旁门左道。说到现在,权当旁人理应帮他。 爷爷阅人无数,当年见了他一面就将此人拒之门外,自己却不听劝诫,最后反倒是跟着他离开了家。 可笑,当真可笑。 沈念心中嘲讽,口中却道:“实不相瞒,我爷爷性格固执,是不会轻易接见外人的。你若是有心,去拜访我的姑父也是一样的。” 李天磊疑惑道:“不知沈小姐的姑父是?” 沈念微微一笑,“孔连天孔大人。” 李天磊眼睛一亮,稍稍一想便想通了。 孔连天他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方才沈念说姑父,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孔连天虽官职不大,但既是沈老的女婿,日后必然是有前途的。更何况沈念方才说,沈老不会轻易接见外人,如此强调外人二字,言下之意,自己的女婿,日后必然是要提拔的。 他面上笑容灿烂了几分,随即却皱起了眉头。 他为难道:“不瞒小姐,昨日我在沈府外等到了很晚。是见过这位孔大人的。” 李天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原来昨日他蹲守在府门口,曾被一个妙龄女子呵斥过。那女子跟在一男一女身旁,显见得是一家人。当时一旁还有人跟那三人之中的男子告别,喊的好像就是孔大人。 沈念心中冷笑一声,原来昨日寿宴散后还有这么一桩事。孔绵绵昨日出了那样大的丑,心情自然是不佳,只是不知为何会呵斥李天磊。 她故作疑惑道:“那女子可是唤作绵绵?” 李天磊眼睛一亮,道:“正是正是,当时那位小姐看着心情不大好,或许是小生挡了他们的路,她才呵斥了我。当时她边上的妇人就是唤的她绵绵。” 原来如此。 沈念面上神色柔和了几分,道:“公子,你有所不知,昨日在府中出了些事情,绵绵心情不好也是正常。你若是需要人举荐,或许找我姑父会是更好的路。我同你说,我姑父啊……” 沈念将孔绵绵一家的喜好皆说与他听,直听得李天磊喜笑颜开,末了,连连拜谢着走了。 等李天磊走远了,沈念的面色便冷了下来。 小荷疑惑道:“小姐,这人看着不像是个好人,为何要帮他?” 沈念失笑,原来,便是小荷都一眼看出了李天磊的真面目。当年的自己何其蠢笨? 她笑了一笑,看着李天磊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柔声道:“你年纪还小,今日所见,切记不可说与他人听。” 小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郑重道:“小姐放心,夫人对小荷有再造之恩,小姐若是有什么差遣,小荷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沈念微微斜过眼去,问道:“当真?” 见她不信,小荷急了,拍着胸脯道:“小姐若是不信,小荷愿去夫人墓上发誓,若小荷今生有负小姐所托,便罚小荷不得好死,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沈念伸出一指堵住了她的嘴,笑道:“傻丫头,我信你就是。” 两人沿着来路往回走,闹市区人来人往,不时有人擦过她身侧。小荷细心护在她左右,不时伸出胳膊为她挡开一旁经过的人。明明年纪比她还要小,看着却很会照顾人。 沈念心中一暖,人生已经艰难若此,既有人真心相报,她为何不信? 冬日暖阳落下几分光辉,将她周身轮廓照得通透。她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抬起头仰望那光芒柔和的太阳,目光一寸寸冰冷。 李天磊,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第一卷 第八章:挑拨 才回到家中,就被管家告知爷爷在书房等她。 沿着回廊一路走到书房,沈念抬手叩门,里面传来沈老爷子低沉的一声:“进来。” 他的声音听着不像是有什么严重的事。 沈念推了门进去,沈老爷子已换下了朝服,正靠坐在太师椅上,见她进来,笑道:“丫头,给爷爷揉揉肩。” 沈念微微一笑,上前走到沈老爷子背后,替他捏起了肩。 沈老爷子舒服得眯起了眼,问道:“这么晚才回来,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听闻珠玉阁出了新品,我便带着小荷去逛了一圈,顺带着采买些物件,不小心错过了饭点,在外面随意吃了点就回来了。” 沈威点头道:“小念是大姑娘咯,知道打扮咯!” 沈念嗔怪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爷爷净知道取笑我。” 两人有说有笑地说了一会话,沈威忽然叹了口气。 沈念立刻将心提了起来。 便听沈威有些疲惫地道:“昨日啊,你姑姑来求我,为你姑父举荐。” 沈念只继续手上的动作,没有做声。 “这事你姑姑求过我很多回,小念啊,你怎么看待此事?” 沈念沉吟片刻,问道:“爷爷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沈老爷子乐了,“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玩这些虚的?跟爷爷还需要说好听的吗?自然是真话!” 沈念道:“小念想先问一句,爷爷这么多年来,为何从未想过向圣上举荐姑父?” 沈威沉默了一会,又叹了口气,“你姑父看似上进,实则往往只做些表面功夫。这些年来他为一方父母官,却并无拿得出手的政绩啊。” 沈念“嗯”了一声,问道:“那爷爷此番觉得困扰,是否因为怜悯姑姑一家,觉得自己太过秉公无私?” 沈威一愣,转过头看向她,眼中有探究,半晌却欣慰地笑出了声,“小念,你果真长大了。” 沈念索性也停了手上的动作,迈了两步,斟酌了一番词句,道:“爷爷是大夏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这也是圣上为何如此仰仗爷爷的原因。小念年纪虽小,但与姑父的相处来看,姑父实在不是个可成大事之人。” 她这话,却是说得重了些。她回过头去看沈威的面色,见他盯着自己若有所思,但并无不悦之色,接着说道:“爷爷方才也说了,姑父看似上进,实则只会做些表面功夫。在小念看来,无论身处什么位置,当尽自己所能,做好那个位置该做的才是正经。姑父乃是爷爷唯一的女婿,官场之上,自然无人敢给他使绊子。但即便是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之下,姑父也没有什么政绩,甚至没有让圣上主动想起他过,可见——”她顿了一顿,眼中亮若晨星,“可见,姑父根本不是做官的料。他的才能,甚至达不到如今这个职位的要求。” 见沈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接着道:“若是论及骨肉亲情,爷爷自然是该多给一些方便。在小念看来,现下姑父一家家底殷实,又有名望,自然,他们或许会不满足于此。只是若是贸然将本不够格的人举荐上去,将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且不说会不会连累到我们家,姑妈一家怕是连如今的安稳生活都保不住。此话虽听着刻薄,但小念觉得,与其奢望自己本不该有的,不如学会珍惜现下。” 她这一番话说得流利,倒当真是让沈威刮目相看。 沈念就站在原地,任由沈威审视地看着她,目光无所畏惧,心中却是有些忐忑。 毕竟以往与前一世,她总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即便是念书学理,也是被爷爷逼着的。实在很难想象她这样一个闺阁中的女子,能有如此见底。 可是她不愿意忍了。 沈秋蓉一家已经将她欺负至此,她断然没有在此关键时刻助他们一臂之力的道理。 书房内安静又紧张,沈念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 她在赌,赌爷爷其实还是那个铁面无私的爷爷,赌爷爷还因当年的事,觉得亏欠于她。 半晌之后,沈威忽然笑了起来。 他一手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看着沈念的目光温暖而充满慈爱,“小念,爷爷很欣慰,你遗传了你母亲的好品性。” 沈念愣住了。 柳氏走得早,只给她留下了一个慈爱的印象。但沈威这么说,立即让她想起了李嬷嬷的话。她做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磕磕巴巴地问道:“我母亲……她是什么样的?” 她说这话时背对着光,个子小小,背脊却挺拔。脸上尤带着些这个年纪小姑娘的稚气,明明是真心的疑惑,却包裹了坚强的外壳。 她原本,也该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寻常女儿家。 沈威眼中一时莫名酸楚,对沈念招了招手,沈念乖巧地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将头靠在沈威的膝盖。 午后温暖的日光下,祖孙俩絮絮叨叨说着话,那是沈念从未听到过的过去,有关自己的娘亲,那个虽非出身富贵之家,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才女。 最最难得,是她有世间许多男子尚不具备的见解与容人之量。 沈念听得入迷,这是她自重生以来第一次心境如此平和。沈威一下一下梳理着她的长发,一边难得慈祥地道:“小念,你父母生前都是出了名的好脾气,爷爷希望你日后能与你父母一般,莫要执着,凡事看得通透些。” 沈念点着头,目光却似裹着寒气。 她自然懂得,爷爷想要这个家和睦。若非重活了一世,她怕是即便得知了真相,也会选择原谅。 可爷爷不懂的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女儿,究竟是如何的蛇蝎心肠,又是嫁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教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儿。 爷爷不懂,可是她懂。 她已受了一世累,就断不会再跌倒第二次。 好在,今日她是彻底断了爷爷的心软。 沈秋蓉一家妄想利用爷爷来得到权势,怕是行不通了。 第一卷 第九章:做媒 孔府。 孔绵绵躲在门后,听着沈秋蓉与那嘴角长了颗痔,一脸谄媚笑着的女人说得兴起,扁了扁嘴。 待那人终于走了,沈秋蓉收起了面上的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对门口道:“堂堂一个大小姐,躲在门后做什么!成何体统!” 孔绵绵吐吐舌头,从门后走出来,一屁股坐在沈秋蓉身旁,嘟着嘴满脸不开心,“娘亲,你为何要为那贱蹄子寻亲事!” 沈秋蓉横了她一眼,却没有呵斥她的意思。她唇角含笑,对孔绵绵道:“傻孩子,如今沈府只有沈念一个女孩,女子毕竟是要嫁出去的,一旦她离开了沈府,即便是你外公给她置办了多丰厚的嫁妆,还能将整个沈府送给她不成?” 孔绵绵似懂非懂,“娘亲是想让她早些出嫁,好让她与沈府早些撇清关系?” 沈秋蓉赞赏地看了孔绵绵一眼,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女儿,果然一点就通。 “可是娘亲不也是嫁出去的女儿么?沈念嫁了人,沈家也轮不到我们家来继承啊。” 沈秋蓉摇摇头,“那可不一样,我是你外公的亲生女儿,孙女与爷爷之间,血缘关系可是隔了一代,哪有我这个女儿来得亲厚?更何况,沈念她再懂事,出嫁从夫,嫁了人,可就没有她做主的余地了。” 孔绵绵毕竟年纪还小,看不懂她母亲脸上意有所指的笑。可是娘亲说的话自然不会有错,她既然不是要为沈念好,她便放心了。只是她敏感地抓到了沈秋蓉话中的重点,疑惑道:“娘亲说外公与娘亲更为亲厚,可是那日我们去求外公,外公并未答应为爹爹举荐啊。” 沈秋蓉面色一僵,眼中闪过一抹恨色,愤愤道:“你外公如今是老糊涂了,阖府上下,除了你爹爹,哪里还有人可以让他仰仗,真以为自己能当一辈子的官么!哼,我定要好好为沈念物色夫婿,你外公迟早会知道,究竟该偏向哪里!” 孔绵绵看着沈秋蓉扭曲的脸,若有所思。 沈念早知,沈秋蓉必定会出幺蛾子,只是她着实没有想到,沈秋蓉想到的办法,竟是这样。 这一日她正在院中为花花草草浇水,小荷慌慌张张地跑进院门,在沈念面前站定,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姐,不、不好了,姑夫人带着媒婆上门说亲来了。” 沈念一愣。 姑夫人是沈府对沈秋蓉的称呼,自那日听闻沈秋蓉种种,小荷对她颇为忌惮。说起来,她甚至比沈念更紧张沈秋蓉的小动作。 她自然不会是好心要为自己寻个夫家,沈念看着满脸戒备的小荷,不自觉笑出了声,“傻丫头,紧张什么?” 她施施然将水壶放到一旁的空地上,将衣上的褶皱抚平,大大方方地出了院子。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秋蓉虽带着媒人上门来说亲,但沈威既然没有表态,她自然不能说什么。她带着小荷径直往前厅去,老远便听见了一道尖利谄媚的女声。 她面上波澜不惊,走入厅中,先喊了声爷爷,随后转向沈秋蓉,甜甜喊了声姑妈。 “方才本在看书,有些不懂的欲求教爷爷,听下人说姑妈来了家里,数日不见,姑妈身体可好?” 沈秋蓉保养良好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好,好,姑妈什么都好,刘妈妈,你看看我这侄女,相貌品行,试问这上京还有哪家女子比得上我这侄女的?” 媒婆忙道:“自然自然。” 那媒婆分明已有了四十岁上下,却浓妆艳抹,穿得花里胡哨,看着沈念眼睛都在闪光。 沈念一下子想起了前世那被李天磊带到自己家中的老鸨。 一样的垂涎目光,一样的待价而沽,仿佛将她当做货物,转手便能卖个好价钱。 她不自觉皱起了眉。 但此刻沈威还未发话,她自然不好说些什么,只疑惑道:“这位妈妈是?” 那媒婆立刻亲亲热热地上前拉住她的手道:“沈家小姐,我呀,是这上京城里最好的媒婆,小姐唤我刘妈妈就是了。早就听说沈家小姐有倾城之姿,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啊,放心,小姐这般相貌,这般品行,不枉妈妈我细心替你物色的好人家呀!” 这人左一个妈妈,右一个妈妈,直听得沈念心头火起。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走到沈威身旁,问道:“爷爷?” 沈威面上没有什么神情,沈秋蓉难得上门来不是有所求,倒令他有些不习惯。方才沈秋蓉与这媒婆你一言我一语,两人皆是口才了得,听得沈威也觉得在理。 沈念今年十五岁,已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她还未开口,沈秋蓉抢着道:“小念啊,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父母不在身边,姑妈便当代替你娘亲好好照顾你。今日啊,姑妈是特意带着刘妈妈来给你说亲的!”她对着媒婆使了个眼色,那媒婆立即拿出了一幅人像,“这是上京富商李家的二公子,这二公子啊,虽出身商人之家,但自小便爱诗书,年纪也合适,只比小念大两岁。”她转向沈威,“爹,您看看,这李家二公子生得一表人才,您保准满意。” 她起身将那人像拿到沈威面前,沈威皱眉看了片刻,此人生得倒是一表人才,只是李家二公子?他思索片刻,道:“李家还有个二公子?我怎么不知?” 沈秋蓉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被她掩饰过去,“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李家重商,因这个二公子自小便爱钻研诗书,因此不受家中重视。但此子天赋过人,接连得到几位先生的赞赏,说他啊,他日必能在科举中一鸣惊人。李家近些日子才开始大力培养他。李家的大公子不成气候,这个老二啊,今后必成大器。我们小念若是能嫁过去,非但今后生活无忧,他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啊!” 见沈老爷子蹙眉考虑,她趁机将那人像递到沈念面前,亲亲热热地道:“小念,你看看,这二公子,是不是一表人才?” 沈念依言看过去,只一眼,便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李家二公子?李天磊? 第一卷 第十章:打脸 那日沈念指点李天磊去投奔孔连天,说给他听的大多是些孔家人的喜好,她原本想着静观其变,但如今,这火都要烧到自己身上来了,显然是观不成了。 她惊讶地抬手捂住了嘴,不可置信地又多看了两眼。 沈威疑惑道:“小念,怎么了?” 沈念蹙眉道:“爷爷,我见过这个人。” 此言一出,沈秋蓉与媒婆皆是脸色一变。 沈秋蓉强自镇定心神,将那人像拿回来,对沈念笑道:“小孩子家家,又乱说话了,你整日呆在府中,这李家二公子又是出了名的醉心学术,你二人又怎么会见过?小念,莫不是看错了吧?” 沈念反问道:“姑妈确定,此人乃是城西的李家二公子吗?” 沈秋蓉眼神闪烁地与媒婆对视了一眼。 她原本就是跟李家商量好了让他们将李天磊认下当干儿子,两家素来有些利益关系在,不过是一个名分而已,更何况若是李天磊真能娶得沈念,李家相当于跟太傅府攀上了关系,此等好事,他们自然不会拒绝。原本已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沈秋蓉却被沈念方才那句话惊到了。 见过?在何地见过?可有攀谈? 她一下子想起那日李天磊来府上求见的场景,那股子机灵劲儿,十分懂得投其所好。若非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贪婪,她或许会真的很喜欢这个小伙子。 沈念转过身对沈威道:“爷爷,这个人,在爷爷寿辰那日也来过府上,不过因为没有请帖而被家丁拒之门外了。当日小荷曾听到这位李公子与家丁通报,小荷,你过来说给爷爷听。” 小荷依言上前,道:“禀报老爷,姑夫人,这位公子也姓李,名唤李天磊,乃是涂州人士,此次进京是为赶考。” 沈威猛地一拍桌子,“胡闹!” 沈秋蓉被惊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转身对媒婆道:“刘妈妈,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与你,你就是这么敷衍我的?” 媒婆也变了脸色,欲言又止地看着沈秋蓉。但她到底是收了沈秋蓉不少银两的,当下致歉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哦我想起来了,李家来自涂州,这李家二公子啊,原先一直呆在涂州,最近才来的上京,或许是误会了也不一定。太傅大人,沈小姐,你们放心,老婆子我一定给你们个交代!” “够了!”沈威揉了揉有些发涨的眉心,自己这个女儿向来没什么能耐,今日好不容易以为她真心要为自己的亲侄女寻一门好亲事,他还深感欣慰。哪知这欣慰才持续了多长时间,竟是一场闹剧。 “我沈某人的孙女,绝不会嫁给什么来路不明的人!此事就此作罢,不必再说了。” 沈秋蓉还要再说些什么,沈威道:“小荷,送客!” 她只好闭了嘴,垂下眼,遮挡了满眼的愤恨,对沈威道:“爹爹,此事是女儿思虑不周了,爹爹不要气坏了身子,我先回去了。” 沈威摆摆手,没再说什么。 沈念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的背影,唇角轻轻勾起一抹冷笑。 沈秋蓉究竟是太急于求成,还是太过肆无忌惮?她已忘了当日在沈府门口遇到李天磊么?既然他们遇到了,那必然是有人见过李天磊的。还是说,李天磊压根没提过他是来沈府求见当朝太傅的?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今日都是沈秋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回头看向沈威,他明显被气到了,皱着眉半晌没有舒展开来。 沈念叹了一口气,走到沈威身边道:“爷爷,或许此事真是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您就别责怪姑姑了。” 沈威慈爱地看着沈念,儿子早故,女儿又不争气,还好自己还有个这么懂事的孙女。他点点头,面上神色转柔,对沈念道:“此事不提也罢,不过小念,你确实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了,爷爷就你这么一个孙女,绝不会让你受委屈。那日寿辰,爷爷嘱咐你招待宾客,你可有中意的公子?” 沈念微微一惊,自己久居深闺,少于人接触,爷爷那日直接让她接待宾客,没想到竟是有这么一层意思在? 沈威又道:“你若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呢自然是最好,若是没有,那爷爷便给你好好物色物色。” 沈念心中立刻浮现出了几张脸。 前世她带着李天磊来见爷爷,爷爷断然拒绝之后,将她关在家中关了一阵子。便是那一段时日,爷爷为了断她的念头,为她寻了好几个上京的公子,大多是同朝为官的官员之子。 只是爷爷的审美或许与她真的有偏差,寻来的都是些文人也就罢了,一个个长得还歪瓜裂枣的。爷爷当时义正言辞,说男子不重相貌。也正是有了这些对比,才更凸显出了李天磊的容貌俊俏。可以说,后来她义无反顾地跟着李天磊私奔,爷爷也是起了间接的促成作用的。 她有些头疼。 沈秋蓉的目的,她想想也知道,或许是与李天磊和李家达成了某种利益上的一致,要将自己作为筹码,一方面笼络了别人,一方面将自己嫁出去,她好更方便图谋沈家的财产。但无论是哪一种,于她而言,那都是一个火坑。 今日沈秋蓉虽没能顺利将她推入火坑,却也给她惹来了不小的麻烦。 中意的人选? 其时正有奴仆进来换茶水,沈念侧身让了一下,右手摸到腰间一个硬邦邦的物事。 是那日白容渊送她的匕首! 这几日她几乎已经要将那个人抛在脑后,但这把匕首确实做工精良且刀刃锋利,她便带在了身上。 想起白容渊,沈念眼睛一亮。 沈威是文官,那日寿宴或许是因同朝为官,出于礼节才邀请了白容渊,但沈念记得,沈威是素来不喜那些整日舞刀弄棒的武官的。 她如今是真的不想再沾染任何感情,但正如爷爷所言,她已到了出阁的年纪,若是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保不齐过了今日,便真的要过上日日见媒婆的日子了。 想想就可怕。 既要拖延,又不可表现得太明显,为今之计,只有—— “爷爷觉得白将军如何?” 沈念话一出口,便紧紧盯着沈威的脸色。 果然,沈威念叨着“白将军……白容渊小将军?”,一边皱起了眉。 大夏姓白的将军,唯有这么一位。他亦是大夏望族之子,身份不俗,爷爷自然不能以门第之见来否决。此事若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沈念应当能过上一段时间的清净日子。 她满怀信心看着沈威,道:“爷爷,小念不是中意白将军,而是那日见了他,感念于将军行事磊落坦荡,小念若是要寻夫婿,便当有白将军之姿。” 她已笃定沈威不会同意,因此说话时完全不加考虑,心之所想,口中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谁知,沈威皱着眉想了片刻之后,忽然笑道:“小念好眼光,那白容渊,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话一出,沈念就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