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紫檀拔步床上, 烟色罗帐低垂, 床中间躺着一个容貌华贵的女子, 那女子青丝如云铺陈锦枕, 五官精致难以用画笔描绘。她安静的闭着眼睛就仿佛睡着一般, 肌肤如同羊脂白玉, 只是唇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正是冬日, 外头寒风凛冽白雪皑皑,屋里暖的如同春天一般。
侍女凌蓝换了小炉里的银丝炭,将药膳房里端来的汤药拿到了床边, 用小银勺一勺一勺的向着女子口里喂去,褐色的汤药还没进嘴,便沿着唇边流到了雪白的脖颈上, 她慌忙拿了帕子去擦, 叹了一声:“都三年了,长公主殿下怕是醒不来了……”
这时, 外头响起脚步声, 她立即禁了声, 站了起来恭敬的伺立在床前。
门帘掀开, 一股冰雪寒气带了进来, 男子大约二十六七, 他身形高大,修长而挺拔,浓眉星目, 五官轮廓分明犹如刀裁, 一条嵌明珠玉色抹额戴在额前,多年也未见摘过。他双唇紧抿,神情疏离冷寂,让人平生敬畏之感,唯有看到床上女子眼底才浮出几许温柔。
凌蓝偷眼瞧那英俊男子,看到那条嵌珠抹额,便想起别人传言侯爷那抹额下有一个“奴”字的黥印不知道是真是假。倘若真是,对贵人而言,真是一辈子的耻辱。
他掸了掸肩头的雪花,脱下外头的大髦挂在墙边,露出里面的紫色麒麟团花官服,显然刚下朝衣服都没换就过来了。
“侯爷!”凌蓝一福。
“本侯亲自来!”男人接过了她手里的药碗,凌蓝自觉的低头退了出去。
奴婢那样喂药,是从来喂不进去的。男人将碗端起来喝了一大口,坐在床边一手捏着女子的下巴,俯身对着女子的唇将药渡了进去。
这样几次,一碗药终于喂完。
男人搁了药碗,抹去唇边的残液,手伸进被子,握着她柔腻温暖的手,凝望着她的玉颜,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绾绾,今儿阿吉很乖,愿意同太傅学画了,当初你的画儿是最好的,他日他若能学的你三四分已经不错了。”
顿了一顿,又说,“绾绾,傅国公很可靠,我想,如若他辅佐阿吉,我还是很放心的。”
停了半晌,他终于叹了一口气。
“绾绾,我担心……”他蹙起浓眉,然而又自嘲的笑了,“怎么可能?你一定会醒过来的,那神医三年前说明天是最后一天,要是明天还不醒,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醒不过来?我不信……我等了你这么久,你敢不醒来……”
他的声音渐渐的暗哑,垂下眼帘时,两颗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女子柔嫩的脸上。
第二日,凌蓝到昭和长公主的房间时,屋内空空如也,公主不见了!
她的心里莫名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侯爷……长公主……
冰玉湖上,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湖边,身披雪白大髦的华贵男子跳下了马车。
湖面广阔,虽然连日下雪,还未见冰封的迹象。
一只小舟系在岸边,舟底铺着一层薄薄的金蕊雪梅,男子从马车上拦腰抱下一个女人,女人用白色的狐裘裹着,安静的闭着双目,随着时间的流逝,身体越来越冰冷,鼻息几不可闻。
侍卫只觉得怪异,道:“侯爷,这天寒地冻的,待会怕是要下雪,现在去划舟合适吗?”
男子乌黑的眼眸幽幽的望着辽阔的湖面,淡淡道:“无妨。”
他抱着女子上了小舟,将女子安置在舟上,他提了两只桨亲自划向了远处。
湖面辽阔,侍卫展目望去,看到小舟渐渐消逝在视野内,天边彤云密布,似乎真的要下大雪了,心里禁不住一阵焦急,在岸边走来走去。但是侯爷吩咐他不能跟去,他便不能跟去。
湖心上,聂缙抱着怀中的女子,低头,轻抚着她的脸颊,弯弯的烟眉,小巧的琼鼻,柔润的红唇,一如当年初见时,他低头轻轻一吻……
良久,他才抬起头,怀中人身体已经冰凉,他深黑的眼眸空洞迷蒙,柔声对女子说:“绾绾,你不要一个人走,那太寂寞。我陪你吧……无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
冷风吹来,光秃秃的船儿在湖面上打着晃荡,几朵金蕊白梅悠悠的飘荡在碧绿的水波上……
他记得,当年她最爱白梅。
正文 做个马奴
昭和从头痛中醒来, 浑身还似被冰霜环绕, 她打了个寒颤, 缓缓睁开了眼睛。
站在一边的侍女见她小憩醒来, 柔声道:“殿下, 楚离还跪在外头呢, 叫他进来伺候吗?”
昭和怔忪了半晌, 抬了抬手,发现自己的手可以动。
“嗯。”她居然发出了声音。
她欣喜的看着自己的手,转动着手腕, 真的可以动。做了三年的活死人,现在可以活动,她开心极了。从床上下来, 她在床前赤着双足走动着, 活生生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这是哪里?
这地方很眼熟,烟罗紫檀拔步床, 梳妆台上的莲花金棱镜, 精致的胭脂盒, 零散着的琼玉镯, 床头香炉里焚着她最爱的苏合香……
这是长公主府!她自己的家里。可是……长公主府不是被封了吗?她怎的又回到了公主府?昭和仿佛做梦一般。
这时, 一个身材修长的素衣男子低着头走了进来, 到了她跟前跪下:“楚离见过公主!”
“抬起头来。”
一个清冷却动听的女子声音传到耳畔,楚离抬起了头,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眼前的女子, 她披着烟霞色绸缎寝衣, 修眉如墨,眸灿星辉,唇如樱果,颜若娇花,乌黑的青丝如云落下,几至脚踝处,美若谪仙。
楚离的脸上浮起薄红,他被家人送来做面首,心中抵触怨恨,可此刻见到长公主如此美貌,心中忍不住动摇了。
他是家中庶子,母亲不过是个贱妾,地位低微无法抗拒这样的安排,既然无法抵抗,他心道还是听天由命吧。他垂头道:“楚离知错,楚离今后必定为公主马首是瞻,楚离……这就伺候长公主就寝。”说了这话他连耳根子都红了。
“你刚进我府里?”昭和蹙眉问道。
“楚离昨日进来的。”
“昨日是几号?”昭和惊诧问道。
“三月十五。”虽然诧异公主为何不记得日期,楚离还是如实作答。
“三月十五?”昭和蓦地转身到了窗前,推开两扇窗户,窗外樱树上堆着锦绣般的粉红,随风簌簌的落下。
她记得楚离进府的那个春天,正是樱花盛放的时候,三月十五那一天。
昭和难以置信,竟如同做梦一般回到了从前?她掐着手心,疼痛袭来,难道自己是重生了一回吗?
楚离是世家子,不甘心做面首,开始来时是抗拒的,她第一次召他侍寝时让他在房外跪了一个时辰才允许进来。昭和渐渐记起了从前的事,这个时间应该是他跪完了一个小时过来侍寝了。
“楚离伺候殿下更衣……”楚离正要站起来,听到耳边一声清斥:“谁让你起来的?!”
楚离唬了一跳,立即又跪了下去。
念及他从前对她也算忠心,昭和道:“既然进来了,便好好待着,你若不愿意待在公主府,本公主自然会给你一个好去处。”
“我……”他话还没说完,只见昭和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楚离讪讪的退了出去,心底隐隐有些失落。
昭和长久的立在窗前,望着窗外那棵锦绣如盖的樱花树发呆。楚离进府时是元和二十三年,那年她正好二十一岁,新寡。驸马都尉孙饶来不及洞房就奔赴边疆,上个月战死了。她只见过孙饶两次就成了寡妇。邵阳郡主怕她寂寞,奉上面首三人。其中之一就是楚离。
邵阳郡主还对她说,这三个面首中,只有楚离她没试过,其他两个她试过俱是非常行的,强烈建议她用一用。
昭和哪里想用她用过的?便将另外两个面首留在了后园,独召了楚离。后来,她重新招驸马,那个人……她牙关紧咬,那个人就是蔺辰,倘若重来,她但愿再也不会和他有任何纠缠。
从前她活的不明白,在京城赢得一个面首三千的“美名”,今次重来,她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万千面首,不及一人真情。
她当了三年的活死人,虽然不能睁眼,却听得见感觉得到,三年之间发生的一切,她一清二楚。
她耳畔仿佛又想起他的话语:“我陪你吧……无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
聂缙……
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既然楚离已经进府,那人大约也快到了。
四月春深,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里万紫千红,繁花似锦。
昭和身着一袭烟霞色曳地流纱裙,两臂间松松挽着一条碧色绣金纱绫带,快步向后|庭走去。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脚步轻轻的晃动,手腕上羊脂对镯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后|庭是下人们休憩的地方,谁也没有想到长公主殿下会到这样的地方来。
角落里,掌事正在炉子里烧炭火,身后跪着几个少年,其中一个身形清瘦,却脊背挺直,脏乱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双手被铁链反锁,乱发下的眼眸中冷厉的光芒。
炉子里的烙铁烧的发红冒着青烟,掌事拿出了烙铁在少年的眼前晃了晃,呵斥道:“忍着点痛,最好别动,否则烧坏你的眼睛,谁都管不了!”
少年被两个家丁使劲的摁着,愤怒的看着那烙铁,动弹不得。
掌事正要伸出烙铁,却听到一声清呵:“住手!”
掌事一愣,抬头看到长公主居然过来了,唬的手一抖,烙铁差点戳到少年的身上。
“赵掌事,住手!”
赵掌事放下了烙铁,过来跟昭和见了礼:“殿下,有何吩咐?”
“这个人不要烙!”她指着那个清瘦少年。
赵掌事为难道:“这些都是罪臣之后,既然贬斥为奴,照例是要在额角上烙上一个‘奴’字的,否则,于法不合。”大燕皇朝的律法规定,但凡罪奴,便要烙上奴印,贵人得了奴隶往往第一件事便是烙印子。
昭和挥了挥手,道:“其他的本宫不管,只那个人给我留下!”少年抬起头,眼底掠过一丝异色,乱发之下,眼眸深黑如同古潭。
赵掌事劝道:“殿下,当初聂家本该满门抄斩,你求着皇上留这个小子给你做奴才,如今正是要烙上奴印才能老老实实的,您这连印子都不烙,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不好说呀。”
昭和冷冷看了他一眼:“到底本宫是你主子,还是皇帝是你主子?你操心什么?我皇弟要是怪了我,一切有我担着呢!”
赵掌事看她要动怒,急忙低头应了一声:“那是,那是,小的冒犯了。”
他立即着人将那小子给放了,其他的人依旧要照样烙上火印。
少年抬头蹙眉,冷漠而防备,并未因她的阻拦有一丝感激。
“殿下,那这小子怎么处置?”赵掌事小心翼翼的问。
“做个马奴吧。”
昭和眼底带着欣喜,看了看少年,嘴里却嫌弃的说:“他脏兮兮臭烘烘的,让他洗了干净再来见本宫!”
少年眉头蹙得更紧。
赵管家没看出这少年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值得长公主这般看重,对他说,“少年,你走运啦!”
他叫人去取了马奴的衣服,将他收拾的干干净净,这才领着他往长公主那边去了。
正文 恨屋及乌
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中, 昭和一手撑着脑袋斜靠在软塌上, 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虽重生一回, 却没能拦住聂家满门抄斩。前世她向皇帝要了聂缙做奴才, 整个聂家留下了他这一根独苗。
当初她为何要了这个聂缙做奴才?说起来还是去年秋天的事情, 她在冰玉湖边遇到一个女子, 她圆润温柔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 她英挺的夫君小心翼翼的扶着她,看着她眼波满是柔情。彼时她身怀六甲,腹部微突, 仿佛她就是世间唯一的珍宝,她的夫君眼底心底都只有她一个。昭和看到此情此景心有所动,想到驸马每次见她战战兢兢的表情, 不由得叹气, 原来世间还有她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三月,传出了聂家的谋逆之案, 她骑马经过时, 看到聂家两百多口人被铁链锁着走向刑场, 那个女子凄厉的嘶声叫着:“谁救救我的孩子, 我的缙儿啊!上天啊, 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我愿意下十八层地狱,只求放过我的孩儿吧,他才十六岁, 他才十六岁啊……”
那女子腹中孩儿注定没有机会出生。她口中的那个孩子该是她的长子、聂家的长孙聂缙。
昭和目睹这一切, 原来所谓的幸福在皇权面前,竟然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那日她开口向皇帝要了聂缙,皇帝开始不愿意,抵不过她的再三要求,还是将聂缙给了她。
思绪陡然从记忆中跳转回来,听到门外婢女轻声道:“殿下,聂缙在门外等候,是否要见?”
“让他进来!”昭和的动作没有变,一手依旧撑着脑袋,露出洁白如玉的小臂,羊脂白玉镯滑落在肘间。
聂缙身着青色短衫,下面是玄色的裤子黑色的鞋子,低头站在她的跟前,双脚之间连着一条钢铁镣铐,走起路来叮当当的响,这一身是奴隶的装扮,虽然他的额头上没有烙印,他的身份一样是奴隶。
“抬起头来。”昭和慵懒的看着他,犹如一只刚刚睡醒的猫。
少年抬起了头,浓眉如墨,鹰般锐利的眼防备而冷冽的看着她,薄唇紧紧的抿着,下颚紧绷。他俊美而凌厉,身形是少年特有的清瘦,仿佛一把未出鞘的青锋冷剑,隐隐散着寒光。
“你叫聂缙?”她眼底带着玩味的笑意。
“是。”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很是动听。
“毫无奴隶的自觉,你应该自称奴才。”昭和撇了嘴。
少年显然震动了一下,眼中闪过郁怒的火花,嘴唇动了动终是说不出口。
昭和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沁人心脾的暖香吹拂在他的耳畔,“聂缙,你恨我吗?”
他蓦地身体一僵,喉头上下滑动。
“我皇弟杀了你全家、全族,你不恨我?”
所谓爱屋及乌,恨屋及乌。
这个少年是危险的。即使这副脚镣也无法阻止他做出对自己危险的事情。他就如同一把双刃剑,伤人亦伤己,倘若不能驯服,便会割伤人。
她从前就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
她无声的笑了,她太了解他,他的隐忍已超乎他的年纪,何况自己这么美,他又如何能下的了手?
她看着他,伸手虚虚的拂过他落下的发尾,勾唇浅笑。
聂缙浓眉紧蹙,双拳紧握,始终没有说话。
“拿钥匙来!”昭和一声令下,等在外头的赵掌事一听暗叫不妙,想劝,可长公主那脾气会听谁的话?他只得乖乖的送上了钥匙。
昭和弯腰亲手要钥匙打开了他的脚镣:“本公主能让你生自然也能让你死。你如今无路可走,唯有跟着我。”
少年肩膀轻轻的颤抖了一下。他的确无路可走,犹如丧家之犬。
柔腻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沁鼻的芬芳透入他的心田,她看着他的眼眸,道:“在公主府,你不是奴隶,我给你自由。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你就应该明白,到如今,唯有本公主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达到你想到的高度。本公主会让你走的更高,更远。”
更高?更远?
少年胸口起伏着,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是命如蝼蚁的奴隶,她为何要这样?
“公主想要得到什么?”他终于开口了,目光幽若寒星。
昭和笑了,她笑起来很美,如同盛开的玫瑰,美的让人炫目。
昭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要你做我的剑!一把好剑、名剑!”
少年沉郁的眼眸露出了震惊之色。
响鼓不用重锤,她知道他必定能够领会她的意思。
“走,陪我骑马去!”她向外走去,言语间带着愉悦。
昭和出了门戴上了白纱帷帽,一声令下赵掌事牵来一匹全身通白的骏马,她灵活的翻身上马,她策着马绳,“驾!”的一声,马儿就轻快的跑了起来。
“公主……”赵掌事惊叫起来,他身后一班人立即要跟上去。
只听到昭和回头叫道:“除了聂缙,谁都不准跟上来!”
赵掌事和侍卫们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赵掌事推了一把聂缙:“还不快去!要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提头来见!”
聂缙蹙眉,拔腿飞也似的跟了出去。
昭和骑着白马快马加鞭的奔了出来,她畅快的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受着鲜活的气息,她开心极了,心中叫道:重来一回,本宫就是要肆意妄为的活着!
到了街上,人渐渐多了,昭和的马速慢了下来,她回头,看到少年追上来了,笑着叫道:“聂缙,愣住做什么!快点来牵马!”
聂缙上前将马绳攥住,道:“街上人多,公主请勿策马!”
“你管我?”女子撇了唇,俏皮的回他。洁白的帷锦轻轻的在她脸前飘动,美丽的容颜若隐若现。
聂缙皱眉不语。
昭和举目四望,周遭人潮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她这头一次出府,定然要去一个地方。
“去冰玉湖!”
聂缙牵着马绳向着冰玉湖走去。
冰玉湖边,人流如织,湖畔绿柳红花,波光荡漾,踏青的人川流不息。
她望向湖面,目光幽深而迷离。记忆中的冰冷彻骨仿佛就在昨天,她看了一眼前面的马奴,心里暗暗下决心,这一次,绝不能再死在这里。
“聂缙,扶本宫下来。”
昭和伸出恍若凝脂般的纤细玉手,聂缙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女子却没搭他的手,而是双手撑在了他的肩膀上,柔软的帷锦轻飘飘的擦在他的脸上,隔着帷锦,他似乎闻到了她芬芳温暖的呼吸。
聂缙身体一僵,眨眼间,女子已经撑着他的肩膀翻身到了马下,宛若一只灵巧的燕子。
正文 昆仑奴
走的热了, 瞧着有小贩叫卖鲜果零食之类的, 昭和没带银钱的习惯, 随手扔了一颗珍珠给聂缙, 吩咐道:“去给本宫买点水来。”
聂缙一怔, 看了一眼手中的珍珠, 顿了顿才道:“公主稍候。”他从前也是呼奴唤婢的贵公子, 如今却被人使唤,隐隐的,感觉心坎一丝钝痛袭来。
昭和摘了帷帽, 拿着丝巾擦着额上的汗。这时,一个衣着鲜艳涂脂抹粉的青年男子前拥后簇的向这边来了。
他学着时下的公子哥戴着雪白的羽冠,脸上抹着□□香脂, 身着玉带锦袍, 长眼圆脸,一双狐狸眼色眯眯的看着昭和。
“美人儿!”那男子叫着, “一个人呢?”
待得他走近看清昭和的模样, 顿时双眼的瞪圆, 惊叹道:“美人儿我见多了, 像姑娘这般美的跟天仙似的当真是头一次见啊!”
昭和拧眉看着他, 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
“哟,小美人口气还挺大!”男子欺身上来,无赖的说:“我就不走怎么了?我还要小美人陪我喝一杯酒呢!”
男子正要拉扯, 陡然间, 一只手伸过来将他一推,男子往后跌了一个趔趄。
男子定睛一看竟是个奴隶打扮的少年,登时怒了:“狗奴才,竟敢推小爷!你知道小爷是谁吗?说出小爷的名号吓死你!”
“哦,那你说说看。”昭和双手环胸泠然冷笑。
“我是冯举,听过没!当朝的大太监是我干爷爷!”
冯举?昭和眼眸一转,莫非他是冯立的人?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冯立那张老奸巨猾的脸,顿时一阵厌恶。
冯立正是皇帝身边最有权势的大太监,这小子这样说,说不准就是冯立的干孙子。即便他真是冯立的干孙子,那又如何?
昭和嗤笑一声:“太监的干孙子?这样低贱的身份也亏你说的出口?你要是太监的亲孙子,我就服你!”
围观者听了大笑,太监都是没根的,哪能有亲孙子?
冯举顿时恼了,两手一挥,喝道:“给小爷将这娘子抢回家去!”他身后的小厮们立即蜂拥而上。
聂缙横眉怒目的挡在了昭和跟前。
小厮们将聂缙围了起来,周遭人围上来看热闹。
“哎哟,一个打八个呀!”
“这少年这么瘦弱,打得过吗?”
“冯举可不好惹啊,这少年是摊上大事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包围圈中,少年鹰鸷的环视了一眼,紧握着拳头,周身散发出一股煞气,仿佛随时准备捕猎的小猎豹。
小厮们大叫一声冲上去,少年飞身而起,小厮们的拳头还没挨着他,人影闪过,七八个人鼻青脸肿全跌到地上去了,不是脸上就是胸口印着脚印。
冯举大怒:“小爷真正的帮手还没到呢!”他大叫一声:“塔奴——”
“公子——”如同洪钟一般的声音从人群里传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分开人群到了冯举的跟前。
昭和惊讶的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脸色青黑,形容丑陋,身形魁伟肌肉劲实,站在人群当中仿佛一个巨兽一般。
昆仑奴!
不少贵胄的确有豢养昆仑奴的习惯,看来这冯举就是其中一个。
“灭了他!”冯举恶狠狠的指着聂缙。
塔奴得令,铜铃大的眼睛看向聂缙,踏着沉重的步履便去捉他。聂缙不过是十六岁少年,昆仑奴足有他两个那么高。
塔奴伸手捉他,就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聂缙飞身而起,直踢他要害,谁知塔奴仿佛不知道疼一般,一只手蓦然捏住了他的胳膊,便要往上拧折了,聂缙忍着剧痛,双脚如同雨点似的踢在塔奴的身上,他竟毫无感觉。
眼看着骨节发出“嘎吱”的声音,塔奴攥着聂缙的双手仿佛铁钳子一般,让他挣扎不得,塔奴掰着聂缙的双手往后弯折,眼看就要折断的样子。
昭和站在一旁焦急叫道:“聂缙,戳他眼睛!”
聂缙忍着剧痛翻身而上,整个人倒立,一个脚跟狠狠踹在了塔奴的眼部。塔奴痛的他“嗷呜”一声放开了少年,聂缙飞身而起,一个回旋踢狠狠踢在他的胸口,塔奴一个不得力往后“轰隆”一声坐倒在地上,因身体巨大半天爬不起来,借着这机会,少年飞身跃到塔奴脖子上,双腿夹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拧,疼的他哇哇大叫直喊“饶命”。
围观的人看着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想不到这样一个瘦弱少年竟能打败昆仑奴,一个个高高举起双手拍手叫好。
冯举看塔奴败了,恼怒的吼叫:“要你们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昭和蓦地抽出袖中软鞭,“啪”的一声,银色软鞭直接抽到了冯举的脸上,一鞭落下,他脸上立即多了一个血印子。
“你……”冯举不可置信的望着她,“你敢打我?”这天底下,还没有谁敢打他。
“本宫打的就是你!”昭和傲然冷笑,手里甩着银鞭,“狗东西,也不看看本宫是谁?本宫乃昭和长公主,也是你能调戏的吗?!你回去跟冯立那厮告状去,看看他敢拿本宫怎样!”
她从前世到现在,还第一次碰到这样色胆包天的东西,她若是不好好揍他一顿,她昭和两个字倒过来写!
冯举大惊失色,这大燕朝只有一个长公主,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有天大的胆子敢冒充长公主?她难道真的是长公主?
他还没晃过神来,又是一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身上,冯举痛的跌倒在地上,跟着三四鞭子,竟是鞭鞭狠辣,打得他衣衫破烂皮破血流狼狈不堪,他的随从们一听是长公主,吓得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昭和从小尚武,只是身娇肉贵吃不得苦,找了个高手学了一手鞭法,终究力气不够,打得累了,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这才觉得心里解了气。
她冷冷看了冯举一眼:“今儿我就替你干爷爷好好教训你这龟孙子!也教你这孙子知道什么叫做欺负人,什么叫做被人欺!聂缙,我们走!”
冯举才抬起脸,看到昭和那鞭子,又吓得赶紧埋着头瑟瑟发抖。
冯举被打,周围人看的高兴,不敢作声,一个个暗自叫好。
冯举趴在地上,双手抠着泥巴,心里恨之入骨。再次抬起头时,公主和那奴才已经不知所踪。
昭和回来,身上都是汗,便让贴身侍女春华和秋容准备了温泉汤沐浴。
温泉汤设在公主府的后院中,这处是取自天然的地热温泉,就地建起来的浴场。
昭和舒服的泡在汤池当中,白日的疲乏一扫而尽。她想起聂缙打架的情景,他同昆仑奴打架时,该是吃了苦头,不知道现在如何。
她慵懒的伏在汤池岸边,微微沉吟,抬眼看到池畔的侍女,吩咐道:“春华,将我那瓶玉通丸给赵德,让他给那马奴。”
“是,殿下。”春华得了命令,却又听到身后女子叫住了她。
“还有,让厨房做点吃食一并拿过去。另外,让赵德别说是本宫吩咐的。”
春华应声,心底微讶,还没见过公主对谁人这般上心,还不留名呢。
正文 梦魇
赵掌事得了命令便去张罗了。
他日暮时便看到聂缙随着公主回来, 对于这个少年他心里犯嘀咕, 若论相貌, 这少年不算是府上最好的, 公主要什么样的面首不可得, 怎的会瞧得上一个奴隶出身的人?但长公主的事不是他能置喙的, 只是默默的藏在心里, 另眼看待那少年,免得惹了公主不快。马房的奴隶四人一间房,赵掌事特地给聂缙拨了一个单间。
天色渐黑, 聂缙牵了长公主的马在马厩水槽边提水刷马,这马通身雪白,无一丝杂毛, 是西域进贡的宝马, 名叫玉玲珑,原先有专人照料, 如今聂缙是长公主钦点的马奴, 差使就交到了他的手上。
抬起手臂,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痛的蹙起了眉头, 方才那昆仑奴力大无比, 手臂差点就被折了,动一动,便钻心的疼痛。
他呼了一口气, 抬起疼痛的手臂继续刷马。
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手臂更是无力,他回来时奴隶早已将晚饭扫的一干二净,谁会想到留他一份?但是在这后|庭中,没饭吃依然要做事。
“聂缙!”
他刷马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刷马。
“你小子耳聋了不成?!”来人恶狠狠的骂着转到了他跟前。
聂缙抬眼,认得这人是马房的管事柳荣,在他身后跟着两个手下小厮,俱是不怀善意的斜眼看他。
柳荣斜眼看着玉玲珑,这马乃是长公主最爱的坐骑,负责伺候这马的通常是公主瞧得上眼的奴才,别说奴隶,就是公主府里头家生的奴才也未必有这个福分,这小子刚刚来府地位低微,居然得了这好差事,还同公主两个一起出去了。
“今儿随公主上哪儿了?”柳荣酸溜溜的问。
聂缙斜瞥了他一眼,依旧是低头刷马没有做声。
柳荣双目圆瞪,怒上心头,蓦地上前夺过少年手里的刷子,狠狠往地上用力一砸,正好砸在水桶里,水花四溅。
“臭小子,不要给脸不要脸!”柳荣上前一步,一手拎起聂缙胸口的衣领子怒道,“别以为公主给你几分颜色就不把人放在眼里,你既入了这马房,便是爷底下的奴才!爷就是打残了你也不敢有人多说一句!”
聂缙紧紧咬牙,低头看着他握着自己胸口衣领子的手,牙缝里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放开!”
“爷就不放,你敢怎么地!”柳荣叫道。
少年一双眼黑沉沉的盯着他,那双眼,仿佛寒星坠地,几丝狠厉的戾气浮现,惊得他心口一跳。
突然,他的手指剧痛,抓着衣领子的手指竟被少年一根一根强力掰开。
柳荣自认力气很大,身强体壮,比这瘦弱少年足足大了一号,可是少年却将他的手指不费吹灰之力的一根根掰开,再稍稍用力,他的手指定然一根根折断。
他心中大骇,蓦地后退一步。
少年依旧刷他的马。
柳荣身后的小厮大怒,道:“大哥,这小子太狂妄,揍他!”
柳荣没有阻拦,他惊骇少年的力道,可是他到底几斤几两,他倒要好生的瞧一瞧。
两个年壮力强的小厮冲了上去,对着聂缙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奇怪的是,他那样强大的手指力量,却被两个小厮踹到在地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只是任由他们践踏。
柳荣满眼疑惑,不得其解。
“住手!”一声怒喝传来,几个人转头一看吓得面如土色,小厮立即收了拳脚,如同遭瘟的小鸡一般瑟缩的躲在柳荣的身后。
来人身着锗色锦袍,长眉细目,面黄微须,正是后|庭最高执事赵掌事。
“你们打他作甚?!”赵掌事怒问。
“他……他不服管教,新来的不懂规矩,只是教训教训。”面对顶头上司的盛怒,柳荣有些心虚。
历来新到的奴才,都少不了管事们的磨磋,只是这少年却非同小可,赵掌事被这几个蠢货气死,万一这件事传到长公主的耳朵里可不得了。
“蠢东西!”赵掌事一巴掌打在柳荣的脸上,“这人也是你们打得的?!若是再敢无事生非,这公主府你们几个也不要呆了!滚!”
柳荣几个吓得心惊胆战,却没明白赵掌事到底为何如此袒护这少年,惊惧的睨了那地上少年一眼,赶紧的溜了。
赵掌事将聂缙扶起来,客气的说:“新来的奴才总是少不了磨磋,他们不过循旧例罢了,你不要同他们计较。”
聂缙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我想着你怕是饿了,这奴隶的饭食向来没有剩下的说法,你回来晚了自然饿着肚子,我此来,便是叫你去吃饭的。”
这一次,少年看他的目光带上了明显的意外。
赵掌事领着人到了后|庭的饭堂中,偌大的饭堂只有他一个人,在他跟前摆着几个盒子,那盒子红木雕琢,异常的精致。
盒子里香喷喷的冒着热气,只见一个盒子里装着糯米排骨,一个装着清脆的炒笋瓜,另外一个里头是红烧鸡,再有一个饭桶子,里头竟是精细的碧糯米。
这显然不是奴隶的饭食,聂缙拿起筷子低头一声不吭的吃起来。
他的确是饿了,不消片刻将饭食吃的一干二净。
赵掌事拿了一个白瓷瓶在他桌前,慈眉善目的说:“这是上好的伤药,若是伤着了自己抹一抹,最是能活血化瘀消肿祛痛。”
“不用。”沉默的少年终于吐出了两个字。
赵掌事一愣,这药是长公主吩咐下来的,他方才肯定受了伤,他又问:“你真不要?”
聂缙摇摇头,走出来饭堂。赵掌事跟着他,见他继续去水槽边刷马,刷完了马喂了马料就回到了院子角落里的小屋再没出来。
赵掌事看着手中的白瓷瓶,没的奈何,公主吩咐下来的东西他不接,他只能如实回禀了。
银月如钩挂在柳梢头,后|庭的奴才们都已经休息,两个人影悄然出现在一个小房间的窗子外头。
房中一盏油灯,灯火如豆,在微风中跳动。
少年躺在床铺上,似是已经熟睡。
秋容瞥了公主一眼,看她双目沉沉的看着屋内少年,目光深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夜色微凉,下人的地方到底脏乱,若是被人瞧见也不好,她得劝劝公主早些回去。
“公主……”秋容才要出声,昭和对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做声。
屋内传出声音,少年眉头紧皱仿佛两座山峰,他仿似在梦中挣扎,额头落下豆大的汗珠。
“娘……娘……爹……祖父……不……不要……”
他蓦地从梦魇中惊醒,坐了起来,惊恐的瞪大双眼,大口的喘气。
眼前,是狭窄的屋子,空气中漂浮着蔷薇花的香气,这里是公主府,他是公主府上的马奴,这里没有爹,没有娘,没有祖父,也没有满地滚动带血的头颅……
他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眼底闪烁的火光如烟火般寂灭,他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心里只余下刀绞般的疼痛和铺天盖地的孤寂。
有那么一刹那,他分不出究竟梦里是真实的,还是这里是真实的世界。生和死,他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个更快活。
有时候,死反倒比生更加轻松,更加容易。
身体的剧痛提醒着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的亲人。
他喜欢这浑身剧痛的感觉,唯有身上的痛才能稍稍缓解他心底的痛。
隐约的,他似乎听到窗外一声柔柔的轻叹。
聂缙跳下床铺,推开房门,门外没有人影,只是那窗台上,多了一个精致的白瓷瓶子。
他眉头微蹙,拿起那只瓶子,难道赵掌事又来了?他不知赵掌事何以对他如此热络,他既到这里只做自己的本分就罢了,他不喜被人当剑使,无论那人怎的,自己只当做不知罢了。
正文 逆麟
第二日一大早公主府里便忙碌起来, 今日照例是长公主进宫的日子。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楞照进梳妆台, 女子看着镜中的人, 乌发如云, 被侍女盘起高高的发髻, 眉眼间带着慵懒, 仿若海棠春睡未足。
昭和昨晚的确没睡好, 她看到他那般梦魇,才知他心底的痛竟是这样的深。
春华最会梳发髻,光滑的乌丝在她手上变成柔软的发辫又以珍珠夹子盘起来, 簪上了金玉釵环,她觉得差点什么,轻声问女子:“今儿牡丹开的正好, 髻上簪新开的牡丹可好?”
昭和正垂眸看着自己手指上, 圆润的指甲上秋容正细细的涂抹着红色的豆蔻,红色之间有掺着金粉, 端的是华丽无比。
“牡丹便牡丹吧。”昭和不大在意。
此时, 已经有侍女去园子里采了带露牡丹, 鲜红艳丽, 斜斜簪在乌黑的发髻上, 更使得女子容光明艳, 昳丽无双。
梳妆完毕,秋容已经令两个侍女端来了缠金丝百花锦裳,换掉了素色寝衣。
昭和出了门, 一应的侍女侍卫都已准备妥当, 她素来不喜排场,今日入宫也只是用了嵌金八宝马车。
春华和秋容正扶她上马车,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转头一看,问:“聂缙呢?”
伺候在马车边的秦管家一愣,“殿下说的是那个马奴?今日殿下马车出行,何以要唤那马奴?”
昭和眉头微蹙,道:“他既是马奴,也顺便领了赶车的差使吧。”
秦管家诧异,立即吩咐人传了聂缙过来。
见了公主,他行了礼,依旧之前那般不苟言笑的样子,秦管家让他去赶车,初始还担心他不会,见他毫不犹豫的上了马车执了马鞭很是娴熟的样子,这才暗暗的放下心来。
昭和揭了车帘,见到前面赶车少年挺直的脊背,唇角微勾,御乃六艺之一,聂缙出身世家,又怎能不会?
长公主的马车一直入了宫门,侍卫都不敢阻拦,皇帝向来见她是在宣华殿,马车直接停在了宣华殿的门口。
才下了马车,就见殿门口一行人迎了出来,昭和眉端微蹙,那带头的豁然是冯立那老东西。
只见为首太监花白头发,银色双眉,脸上却保养极好,泛着红光一丝皱纹也无。
他身材高大笔挺,戴着金色发冠,穿着一袭紫色锦袍,拿着拂尘,满脸堆笑的朝着昭和迎了过来。
“啊哟,长公主殿下,这不,陛下正等着您呢,听到马车声便料到您已经到了,令杂家出来迎接呢。”
昭和微微一笑,道:“怎么,你那乖孙没向你告状么?”
冯立脸色一僵,只顿了一秒脸上笑意不减,道:“啊哟,那小畜生哪里还敢告状,殿下教训的好,教训的是,是杂家家教不严,冲撞了殿下,杂家早前已经狠狠的教训了那孙子一番,他真是瞎了眼了,竟连长公主都不认得。”
昭和冷笑:“的确瞎的不轻!下次你叫他小心点,莫要再撞到本宫手上!”
她对身后的人吩咐:“你们先在此等着,春华和秋容随我一起进去。”
冯立低头看到昭和迤逦的裙尾,眼底划过一丝厉色,想起自己宝贝孙子脸上的血痕,恨不打一处来。
他五指紧握,狠狠掐着手心,这样飞扬跋扈的长公主,无非是仗着皇帝的敬爱,若是皇帝没了,看她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他如是想着,带着几个小太监急忙跟了上去。
冷不丁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却是心里刮起惊涛骇浪,那人……
他的目光落在马车边的青衣小厮脸上,那模样,那神态,竟与聂家的司徒大人如此相似?!
聂家不是满门抄斩了?
冯立眼眸一转,满是惊恐,听闻有一个孽种被人要去做了奴隶,难道竟然是他?!
他的脑筋飞快的转动,想起聂家有个长孙,正是十六年纪,这小厮又同聂司徒长得如此相似,难道那余孽竟是聂家的长孙?!
他又飞速的看了一眼,立即转了头去,背心一阵寒凉。
“大总管……”身边的小太监提醒他,他抬头,长公主已经到了殿前了,他们还在台阶上呢。
冯立来不及细想,赶紧的跟了上去。
宣华殿中镶金嵌玉极尽奢华,此时传出一阵阵动听的丝竹之声,动听之余,却带着靡靡之色。
当中金座之上坐着一个模样俊秀的青年男子,乌黑的眼仁带着几丝散漫,眼底泛着淡淡青黑,脸上浅浅红霞,他头戴金龙金冠、身着九爪金龙袍,一只手撑着下巴侧耳听那乐声,另一只手还揽着一个模样娇艳丰饶的女子。女子模样冶艳身段丰满,保养的再好也看得出年纪已经出了三旬,正是当今皇帝的乳娘栾氏。
栾氏靠在他怀中,一只雪白的手大胆的钻过他的衣领子探到了他胸前,元和帝喘了一口气在她臀上捏了一下,笑骂道:“我的娇娇,待会再处置你。”
这时,殿门口的小太监高声道:“长公主到!”
“皇姐来了,你先避一避。”
栾氏皱了眉,哼了一声:“好早不早的,来的可真准时。”
元和帝推她,她不情愿的闪身躲入了他身后的纱幔之中。
昭和眼尖,早已瞧见一个女子闪到了后面,那丰硕的身子,除了栾氏还能有谁?
“皇姐到了,快点过来坐!”元和帝看到她热情的招呼。
昭和看着他,恍然如做梦一般,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元和帝。前世,她带着人马亲手废了他,亲眼看着他喝下那杯鸩酒,他临死前看着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受伤那样的不可思议。
她按着心口,隐隐作痛。他便是再不好,也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不到万不得已,她这一次绝不能让他死。她暗暗下了决心。
元和帝令冯立停了丝竹,昭和坐在了他的下首。
隐隐闻到一股酒气,昭和挑眉,徐徐看向元和帝:“一大早,皇弟又喝酒了?”
“没有!”元和帝挥着手笑道:“上次皇姐叮嘱少饮酒,现在喝的都少多了。”
昭和微微一笑,分明知道他在说谎也懒得说破他:“沈匡那些人是不是献上了什么好东西?”
元和帝一听立即打起了精神:“皇姐消息还真是灵通,朕还说那沈匡不中用,结果居然有这么好的东西藏着掖着不拿出来,前日里他拿来那东西,说是叫五石散的,朕服用了,身体松快的很。”
昭和紧紧握着五指,咬着牙痛心疾首。
怪不得她一早看他眼神发散,定然是烈酒再加五石散,沈匡那些混账做的好事!
昭和叹了一口气:“那五石散能使人神魂昏聩,皇弟还是少吃的好,沈匡那些人最好一个个远远的打发了,再也不要召他到身前来。”
元和帝睨了她一眼,有些郁郁不乐。
“怎么,不说话?”
元和帝噘嘴:“照皇姐这么说,这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乐趣?”
昭和扶额,觉得自己还是什么都不要说的好,说了也等于废话。
元和帝寻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双脚开叉着靠在宝座上,忽的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欣喜的说:“朕差点忘了,今儿皇姐来,朕有件大事要同你商议。”
昭和一愣,这皇帝除了吃就是玩,还能有什么重大事情?
“皇姐的驸马没了,朕替你重新选驸马如何?孙饶那厮没命做驸马,那厮又粗又壮,想必不是皇姐喜欢的类型,不如朕做主,皇姐在众位大臣王侯世家之中选了自己喜欢的,朕给你赐婚。”
孙饶做驸马乃是先皇帝的旨意,昭和不能违逆,对孙饶也谈不上喜欢。如今元和帝做主,当然是要她选个自己喜爱的。
昭和一笑:“皇弟倒是找着有趣的事了,竟来打趣皇姐了。驸马才没了,何至于如此着急?若是叫外头人知道了,还说我不守妇道。”
“呵,妇道?朕的皇姐何须顾忌那些妇道之类的蠢说!朕听说邵阳给了你几个面首,是不是?”
元和帝戏谑的看着她:“用着还行?若是用着行,倒也不急在一时。”
昭和摇摇头,无奈的笑着说:“是,的确用着很好,皇弟就不用操心了。”
姐弟俩闲话了半晌,昭和终于提出了今日来的最终目的。
“我想看看阿吉。”
这话一出,大殿上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冯立站在一旁瞧着元和帝的脸色,方才还是阳光普照转眼就变得乌云漫天。
“皇姐……”元和帝幽深的目光看向她,艰涩的吐出了几个字,“你明知道不可以。”
冯立心里暗道,阿吉皇子乃是元和帝心中的逆鳞,这天底下,怕是也只有昭和长公主敢提这一茬。
“皇弟!”昭和提高了声音,“你不要忘了,阿吉也是我们一母同胞的弟弟!他才五岁啊!你怎忍心将他圈禁起来?”
元和帝豁然站了起来,满脸的怒意:“皇姐,你也别忘了,当初到底是谁害死母后的!他不是我们的弟弟,他根本就是个孽种!”
昭和泪水流了下来,见元和帝要走,一把上前拉住了他的袖子:“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相信母后与人私通生下了阿吉?没错,当初母后是因此被父皇赐了白绫,可是即便天下人都不信母后,你和我怎么能不信母后?!”
先皇后生子之时先皇卧病在床,何况生了昭和姐弟之后时隔十五年才生下幼子怎么能不让人起疑,当时流言纷飞,有心之人对先皇帝进谗言说阿吉是孽子,将来还会夺走司徒家的江山,先皇帝信了,一道白绫赐死了先皇后,圈禁了刚出生的阿吉。
面对昭和的质问,元和帝心口剧烈的起伏,半晌叹了一口气说:“好,你去吧,但是,不要多停留。”他转了头目光灼灼的看向昭和,“皇姐,你有时候忘记了,朕是你的弟弟,但也是帝王,帝王是有逆鳞的!”说罢,他用力甩开了昭和的手,快步进了内殿,再也没看她一眼。
“你的逆鳞……”昭和喃喃自语。你的逆鳞,并不是因为阿吉是孽子,而是因为阿吉才一出生,就被天命司断了真龙命数,你是怕,怕他抢了你的宝座!
正文 阿吉
“长公主, 这边请。”冯立出声, “那边怕是殿下路生, 杂家替公主带路哩!”
昭和瞥了他一眼, 没有做声。
冯立在前头带路, 一直出了宣华殿门, 乘了宫轿, 沿着一条卵石小道向外去了。
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前拥后簇向着这边走来,听到人声, 昭和掀开轿帘子向外看去。
昭和心头蓦地一震,目光立即落到为首之人的身上。
那人正走到汉白玉的石狮子旁,淡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 犹如镀了金子的上好羊脂美玉。
他峨冠雪衣, 玉带缠腰,墨眉若染, 凤眸微挑, 身姿挺拔玉树临风, 举止倜傥风流, 立在人群中仿佛鹤立鸡群。
宫轿过处, 又有太保冯立护持, 那轿中自是贵人,几人立在道旁低头揖手。
只觉得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蔺辰微微挑眉借着余光瞥过去, 只见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刚刚将那道纱帘落下, 清晰可见那艳红豆蔻带着几分诱惑。他禁不住凝目看去,清风吹起轿帘,隐隐看到轿中人乌黑光滑的青丝,发间鲜艳欲滴的牡丹,还有那魅惑人心的侧颜,这般尤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平白的撩的他心中一荡。
宫轿过去,身边人悄声议论:“那怕是昭和长公主,也唯有她才能让冯太保护轿呢。”
蔺辰一愣:“昭和长公主如此年轻?”
其他人窃窃笑道:“安阳侯才回京都有所不知,昭和长公主乃先帝爱女,订了驸马孙饶,在宫中养到二十才许她出嫁,谁知孙饶那厮没福,洞房都来不及就上了战场死掉了。如今公主正值二一桃李年华,怕是要再选驸马的。安阳侯风姿如玉,要不要去试试呢?”
蔺辰恍然大悟,回笑道:“各位笑话了,公主婚事天家自有打算,何以要你我筹谋呢。”
其他人嘿嘿一笑,蔺家虽才到京都却是异姓王侯中树大根深的,不敢真的打趣他又转到了别的话题。
蔺辰转头见那宫轿已经远了,像是转了个方向往宫宇深处去了,也不晓得去了哪里。
蔺家乃异姓王,当初跟祖皇帝马上打天下,受封在山西,蔺辰同伯父泌阳王一起才到京都。蔺家长女嫁入后宫,刚晋升贵妃,蔺辰伯父举家迁往京都,蔺辰父亲留守山西。
他记起临走时父亲语重心长的话,“京都到底是王气所在,蔺家要想再进一步,还得在京都站稳脚跟,辰儿,你此去京都,不要学那些纨绔庸庸碌碌,定然要有所作为,替蔺家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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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轿落下,昭和才如梦初醒,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蔺辰,她前世的驸马。
他的宠、他的笑、他的怒、他的狠,仿佛昨日历历在目,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在他那霁月清风的外表下有着怎样阴鸷狂傲狠厉的一颗心。
“呵,蔺辰……”她唇角微勾,这一次,她对他的伎俩可清楚的很,她倒要看看这只狡猾腹黑的狐狸到底斗不斗得过带着前世记忆的她。
“殿下,到了。”冯立在轿边温声提醒。
昭和掀了轿帘,春华和秋容立即上来将她扶下了轿子。
眼前,是一处靠着边角的宫苑,高高的围墙将它与世隔绝,门头上挂着一个陈旧的木匾,书着“玉春苑”三个字。
昭和想起五年前她亲手将他交给太监,亲眼看着那些人将他关进这破旧院子里,这五年他不见天日,一个孩子该是怎么过来的?
前世因她的优柔寡断,在他八岁的时候才找着机会将他带出来,这一次她可不能等那么久。
大门用铜锁锁着,灌了铜汁的,门上开了一个小窗,每日的饮食就从小窗里送进去,所以门口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
昭和心痛的看着那个小窗,这时,小窗开了,里头露出一双浑浊的老眼:“外头谁啊?现在就送饭了吗?”
冯立挺直腰身,尖着嗓子道:“长公主来看小殿下了!”
像是没见过这么大阵仗,里头的人一时呆住,没有做声。
“开门!”昭和喝道。
冯立惊诧的看向昭和:“殿下只从这小窗中便罢了吧,这大门五年未开,怕是不好开呢。”
昭和怒道:“皇弟让我看看阿吉,你竟让我从小窗里看吗?!休要废话,给本宫砸开这铜锁!皇弟那头我自有交代!”
冯立一怔,看到公主满脸盛怒,想这事若是闹到元和帝那边,怕也是就了公主,何必多此一遭呢。
他不悦的冷声吩咐身后的太监:“拿了家伙来,将这铜锁砸了!”
一刻钟之后,铜锁终于落地,封闭长达五年的木门“嘎吱嘎吱”的被推开了。
大门后,站着一个双腿颤抖的老太监,跟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嬷嬷。
那嬷嬷昭和认得,正是当初先皇后身边的老人。想起当初她虽然年长却精干利落,不过五年已成了华发老妪了,看来这五年摧残的厉害了。
“英嬷嬷,阿吉呢?”昭和上前急切的问。
老嬷嬷呆滞的望着她,不敢置信,蓦地抓住了昭和的衣袖老泪纵横:“公主,是公主……公主,你总算来了啊,奴婢真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公主殿下……”
昭和抬眼望去,这宫苑早已破败,院子常年无人打扫,已是野草遍地,两个老人身上的衣衫已经旧的洗到发白。
可是举目望去,却没瞧见阿吉。
她心头大惊,难不成病死了?
她蓦地抓住英嬷嬷枯瘦的手指,“阿吉呢?告诉我阿吉还在不在?!”
英嬷嬷哭的满脸泪花,这才想起阿吉,忙道:“在,在,他怕是在后头院子里玩呢。”
昭和提起的一口气总算落到了心底,她提起裙子快步穿过走廊向后院奔去。
后面有个小院子,除了几棵槐树,到处野草丛生荒芜不堪,昭和看了一圈没瞧见人,叫道:“阿吉?你在这里吗?”
隐隐听到院子角落窸窣的声音,昭和急忙过去,看见院子角落的野草丛里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子。
“阿吉!”
昭和抓住了那小家伙,小家伙却一个劲儿的蹬弹着小腿,蓦地张口一口咬在了昭和的手上,深深的一圈齿痕。
昭和吃痛,干脆伸手将小家伙抱了起来,一张圆鼓鼓粉雕玉琢似的小脸惊慌失措的看着她。
昭和欢喜,轻轻抚摸着他精致的眉眼,笑道:“阿吉跟母后长得好像!”
她恍惚记得当初他出生时便长得像母后,如今大了更是一般无二。
抱他在怀,软软的身子,无端心底升起一股暖意,这是天生的血脉相连的亲切。
小家伙鼓着脸看她,双眼直愣愣的,依旧没有说话。手儿却偷摸的伸到她的脖子后,蓦地攥起她几缕头发用力一扯。
“嘶……”昭和痛的倒吸一口凉气。
小家伙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小表情。
“阿吉殿下,好生顽皮!”英嬷嬷赶了过来,正好看到阿吉在扯昭和的头发。
“公主殿下,对不住,对不住,是我们没教好阿吉……”
英嬷嬷忙不失迭的道歉。
昭和摇头:“没事,看来阿吉不爱说话。”
英嬷嬷叹了一口气:“阿吉殿下一岁多的时候就能说话的,只是这宫苑冷寂,只有这两个人,渐渐久了殿下就不再说话了,时常一个人在这后院中玩耍,开始奴婢还逗着殿下说几句,殿下不理会,久了也就随他去了。算时间,怕是有两年多没说过话了。”
昭和吸了一口气,泪意氤氲眼眶,看着怀中粉白的包子,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大人的衣服改小的洗到发白,想起母后临死前的叮嘱,“母后荣华一世,已无遗憾,唯有阿吉放心不下,昭和,你务必要照顾好阿吉,将来,阿吉怕是只有指望你了!母后不求他为王为侯,只要快乐的活着就好。”
阿吉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依旧目不转睛的看着昭和的脸,仿佛在研究这张脸一般,此时倒是没有捣乱乖乖的待在她的怀中。
昭和恨不得此时就将阿吉带出这死寂的地方抱回公主府,只是却不能。她伸手轻轻抚了抚阿吉柔软的脸庞,温柔的说:“阿吉乖,且耐心在此等几天,阿姐既然今日开了这宫门,必定不能让它再锁了回去。等着,阿姐不日便将你接出宫去。”
英嬷嬷诧异的看着公主,五年不见,她已从当初那任性的小公主变成了如今气魄夺人的长公主了,看她的神态举止,倒是让她想起了先皇帝当年的样子,不由得心底浮起了一丝希望。
昭和放下了阿吉,对英嬷嬷说:“今日来的突然,没带东西过来,明日我会令人送食物衣物过来。”
“皇上允吗?”嬷嬷担心的问。
“我自有办法。”昭和淡定的说。自母后去了以后,她便认识到这宫墙内的可怕,多年筹谋,宫前殿后的暗桩人手还是有的。
她先前没来这地方,如今来了一趟,自然熟门熟路,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天底下没有打不了缝的墙。
“嘎吱嘎吱——”残红的宫门缓缓合上,昭和双手交握,宽袖下两手手指攥的发痛,静静的看着宫门良久。
“殿下,该回了。”冯立笑眯眯在一边提醒。
“走吧。”昭和缓缓转身,抬头,瞧见嫩绿枝头上,一只刚长齐羽毛的黄鸟雏儿展翅飞出了巢儿。
昭和樱红唇角微勾,低声自语,“好兆头。”
正文 伺饭
淡黄纱帐之后, 九龙纹的锦被下覆雨翻云。
女子乌黑的发丝铺陈枕上, 满脸殷红, 不过几下, 男子便弯了手臂趴着女子身上气喘吁吁。
“朕不行了, ”元和帝喘着气, “乳娘你来。”
栾氏吐了一口气, 翻身将男人压在身下……
元和帝舒服的吐着气,用力按着女人的脑袋……
男子抱着她狠狠的在她殷红饱满的唇上亲了几口,叹道:“亲亲真是朕的宝贝!”
亲热过后, 元和帝推了她一把:“你先下去,让朕好好休息一下。”
栾氏穿了衣服到了寝殿外,老太监立即迎了过来。
“如何?”冯立问。
栾氏皱眉, 低声道:“我已经尽力了, 陛下还是不行。”
冯立双手交握,急道:“哪里有不行的道理, 如今皇帝还年轻的很, 怎的就如此不中用?皇室还没有血脉, 这样下去, 怎么是好!”
栾氏斜眼看冯立, 心里冷笑, 他哪里是真为皇嗣着想,是怕这年轻皇帝身子淘没了,后继无人自己将来无立锥之地吧?他打着扶植幼帝的主意当人不知呢。
栾氏不耐烦的说:“不行就是不行, 你用了那么多药还没奈何, 叫我怎么办?”
冯立将双眉一横,冷森森的看着栾氏:“你不行不代表别人不行,为今之计,只有广招秀女,期望有能让陛下一展雄风之人吧!”
说罢,他一甩拂尘转身而去。
栾氏提着裙子狠狠跺脚,她费多大力气才到今日地位,好个冯立,以为你扶了老娘起来就能使劲作践?看看陛下现如今到底听谁的话!
**
昭和回到府中,软软靠在贵妃榻边,想起白日里见到阿吉的情景,心里有些感伤。
从前阿吉八岁出来一直不说话,到后来什么时候才开始说话她已经记不清了,大约到登基做皇帝话还没几句呢。
这宫廷之中想想真是无趣,亲弟弟同自己渐行渐远,捏在一个太监跟乳娘的手里,而最小的弟弟却被幽禁在角落里,若是她不出手,怕是就这么过了一生,默默的死去。
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道白绫,想起母亲吊在白绫上摇摆的身体,以至于后来父皇来看她,她都躲着他。
唯一让她觉得安慰的……
她抬眼,那人不在她跟前。
“殿下,晚饭在哪里用?”春华在门口问。
“就这里吧。”
饭食端了上了,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绣球干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另有比糯米饭,一应的小点干果,满满的摆了一桌。
看着菜,昭和没胃口,抬眼问:“叫聂缙进来陪本宫吃饭。”
春华对于公主对聂缙的另眼相看已经毫不惊讶,她心里笃定公主一定是瞧上这小子了,迟早会做了公主的面首。
她的话传到了赵掌事那,掌事立即命聂缙停了手里的事情去陪着公主。
赵掌事拍着他的肩膀,笑的有些暧昧:“得用你的时候到了,好好服侍公主。今日之后,你怕是再也不用在这后|庭出入了。”
聂缙看了他一眼,一双浓眉蹙的更紧,仿佛天上两道乌云。
公主起居房前两道粉色珍珠珠帘挡着,春华和秋容站在门口,看青衣少年进来了,春华微笑道:“你进去伺候殿下用饭,务必小心在意,样样饭菜都要先行试吃,确认无毒才可让殿下用饭。”
聂缙拧眉。
那侍女却殷切的看着他:“听明白了吗?”
他不情愿的点了头。
春华也看出他的不情愿,轻笑一声,掀开了帘子让他自己进去。
榻上女子本是恹恹靠着,看他进来眼睛一亮。
聂缙才抬眼,立即低下头去,今日的公主跟外头看的不一样,或许因为在内室,乌黑油亮的青丝落了满肩,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纱衣,纱衣轻薄透明,几乎可以透过纱衣看到里头的抹胸和缎裤,那纱衣的领口很低,雪白沟壑清晰可见。
公主本就生的昳丽无双,如今这样,仿佛一个妖娆的妖精,勾的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聂缙只看了一眼,气息有些不平,耳朵烫的厉害。
昭和诧异他脸上浮起的浅红,低头看自己身上衣物并无不妥,大燕女子着装向来大胆,她这身衣裳出门都无碍。
这小子……难道是害羞了?
昭和抬了媚眼,嘴角浮起一丝戏谑的笑容,“聂缙,你杵在那里做什么?过来给本宫试吃。”
聂缙眼观鼻鼻观心到了饭桌前,提起银筷在菜品中插了插,提起来看看有无异色,然后规规矩矩的一样菜吃了一口,半晌无反应,他才道:“菜品都安全,请殿下用餐。”
昭和目不转睛看完他的动作,笑了笑,心道,伺候起人来还像模像样的嘛。
“过来……”她柔糯的音调分外的勾人,静谧的室内,只有两人,显得异常尴尬。
聂缙低头向前走了一步。
昭和弯起一只腿,小腿微微抬起,纱料滑下,露出盈润光洁白玉般的小腿来,一对金灿灿的脚环“叮当”一声落到了脚踝处。
聂缙被声音惊了一下,抬眼看到那金色的脚环,目光掠过精致的脚背落在琼玉般的五指上,指头圆乎可爱,每个涂着粉红的豆蔻,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摸一摸。
他第一次这么近看一个年轻女子的脚,没想到这么好看,心头蓦地恻动不安。
意识到昭和正看着他,忙收回了目光垂了头,这次,连耳根子都烫了。
“再过来一点……”柔腻腻的声音响起。
聂缙仿佛听到胸腔里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的声音,太过紧张,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一个东西在他腿上点了一下,他一看,正是方才入目的玲珑秀足,脚趾头轻轻的点在他的身上,一刹那,即便隔着衣料,他也能感觉到一股酥麻麻的感觉隔着衣服传到了身上。
昭和偷笑,看他那呆样有趣的很。
“喂,你倒是吃饱了,可得喂我吃了?”
聂缙晃过神来,喉头上下滑动了一下。
急忙后退一步,转身去拿筷子,正要换一双筷子,却听到身后人说:“就用方才的银筷。”
他的脸烧的厉害,还是将那筷子拿了,又取了一个银碗,问:“公主想吃什么?”声音忍不住的颤抖。
昭和捂唇轻笑:“将头三样一样取三筷,再加点碧糯饭吧。”
想到她要他喂饭,他端着碗踯躅不前。
昭和从贵妃榻上走了下来,跪坐在桌前,将他手里的银碗搁在桌上,笑道:“放下吧,本宫又不是三岁小孩,当真要你喂吗?呆子!”
聂缙一怔,脊背上汗都出来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伺候人的人,也从未看过人脸色,面对这行事乖张的长公主,简直手足无措。
昭和拉拉他的袖子:“你也坐下。”
“殿下不可……”别说他是个马奴,即便当初他贵为聂家长孙,也没资格跟长公主殿下平起平坐。
“叫你坐就坐,那么多废话!”昭和伸手将他扯到一边跪坐。
昭和没有再为难他,自顾吃饭。聂缙偷眼看她,只见她吃饭很是斯文教养,一举一动优雅美好,吃饭一点声音也无,不愧是皇家嫡女。
昭和饭量并不大,吃了半碗就不想吃了,将剩下的半碗推到了聂缙的面前:“替我吃了吧,如今天下百姓流离失所的那么多,本宫怎么忍心如此浪费。”
面对昭和的振振有词,聂缙无言以对,默默的将她剩下的半碗饭吃了,但总觉得在吃她的口水,心里很是郁郁。
昭和一手支着下巴上下打量着他,眉头微蹙,太瘦了,还是多吃点好。她遥想起前世,她那时有面首楚离,驸马蔺辰,后来又有面首沈拂,怎的就将他忽略了?
她将他看做好用的剑,却忽视了他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其实他一直都生的很好看,只是性子偏沉静,而她当初就是被蔺辰的花言巧语迷花了眼。
她隐约记得同聂缙应该是好过那么一回,似是酒醉之后,醒来都忘光了。
她被蔺辰下了药,沉睡三年,聂缙日日以嘴喂药,可没少占她便宜,怎么也要讨回来。
想着,她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的唇发呆。
嗯,唇形好看,棱角分明,淡淡的红,很有男子气概……
她研究着……好想重温一下那唇的味道……
聂缙被她看的浑身发毛,加快动作几口吃完饭,生硬的说:“殿下还有什么吩咐?没有的话,属下收拾碗筷了。”
他始终不肯以“奴才”自居,如今干脆以“属下”代替。
小子,胆子够大的!昭和挑眉,伸出五指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隔着一层春衫布料,能感觉到衣服下的清瘦。
聂缙被她一按,就仿佛下了定身咒似的,浑身崩的紧紧的,动弹不得。
“殿下……”他喉头滑动,声音微哑。
“太瘦了。”昭和放开了手,嫌弃的说:“应该养胖些。难不成马房的伙食那么差吗?本宫要好好的同赵掌事商议商议。”
那手拿开,聂缙在心底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从房里出来的时候,聂缙背心几乎都被汗湿了,春华和秋容看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心照不宣的相对一笑。
聂缙才出门,便看到一个身着素雅白衣、身姿挺拔白皙俊秀的青年男子跪立在寝殿外头。
男子用力叩头:“楚离求见长公主殿下!”言语间带着苦意。
聂缙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男子看到里头不应声,再次叩头,将头碰的“砰”的一响:“楚离求见长公主殿下!”
聂缙进府不久,却也听说过楚离的大名。下面的管事时常面色暧昧的悄悄讨论那三个后园面首,说是邵阳郡主送的,管事们还打赌究竟是谁先受公主宠幸,这个楚离模样最俊呼声最高。
聂缙皱了皱眉,心底浮起一丝厌嫌,陡的加重了脚步向后|庭走去。
耳后隐隐传来又一声,“楚离求见长公主殿下!”
正文 有鬼
门外楚离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传到昭和的耳朵里, 她蹙起秀眉, 歪着头想了想, 楚离这厮被搁在后园冷了一个多月, 竟不安分了吗?
春华看她脸色, 问:“殿下, 如何?”
“让他进来吧。”
素衣男子得了指令低头垂手进来, 额头上已经磕的青一块紫一块。
昭和单手支着下巴,瞧着他那额上的青紫,柔声道:“本宫也并未说不见你, 你何苦这样?”
柔软的声音飘荡到他的耳畔,男子心头酥了一大半,跪在她跟前道:“殿下冷了楚离一个多月, 楚离只是想问明白, 到底哪里做的不合殿下心意了?只要殿下告知,楚离可以改。”
他这样斩钉截铁的话语, 想必在这一个多月的日子里被折磨的狠了。
“楚离不想一辈子被关, 老死在公主府的后园之中!”他满眼苦意, 眼底青黑, 怕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过来求她的。
昭和轻笑:“你倒是个有志向的。你无需担心一辈子待在后园。你若要回去, 我今日便放了你, 如何?”
楚离蓦地抬头,惊诧的看着昭和,目光落在她轻薄的衣衫上, 脸上浮起了薄红。
他急忙垂眼, 坚定的说,“家人早已弃我,我回去还有什么意思!倘若公主不弃,便是做牛做马,只要有出头之日,楚离万死不辞!”
听他这话,昭和倒是听得顺耳,她眼底含笑的看着他,这是表忠心呢。
楚离这个人,她也了解,说出去的话,是个能遵守的。
“何以见你的决心呢?”昭和轻飘飘的问。
楚离抬起眼,清眸之中满是坚定,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白绫,展开来看,只见白绫之上满是血字。
楚离呈上:“这是楚离所写血书,愿意此生此世为公主马首是瞻!”
昭和拿起那血书,泛着淡淡的腥气,目光微闪,这样的血书,倒是有几分意思。
楚离这人长得俊俏,看着顺眼,也忠心。府里正值用人之际,这样的人不用用谁?
昭和勾唇笑道:“既然你下了决定,本宫就收下你这份忠心。”
楚离双眸放光,灼灼的看着她。
“本宫西郊有个草场,养着千余马匹,你去那里做个掌事吧!”
昭和话音落下,男子眼中的光芒“嗖”的熄灭。他世家之子,去做个看马人?他原是想做公主的面首兼左臂右膀,这落差也太大了。
“你先别忙着失落,你去看了,便知道这个差使不一般。明日本宫亲自送你过去,你去那边之后,隔日回来向本宫汇报。你记住,你是本宫的下属绝不是面首,你今后娶妻生子本宫自会送上薄礼。”
听这番话,楚离终于死了心,她到底是不能让自己做面首。一个马场值得长公主这般看重?他满心诧异。
楚离闹了这么一出,昭和倒是想起后园还有两个面首,楚离也就罢了,那两个放着何用?没的还闹出什么事情来。
她召来秋容,吩咐:“将那两个面首打发了吧。”
“如何打发?”
“哪儿来的还让他们回哪儿去。跟邵阳郡主说,这两个在后园好生养着,本宫绝不能做出夺人所爱这样不义气的事情。”
秋容去办了,掌灯时分,昭和在院子里看兰花。
小院中种着几株琉球国进献的兰花,正盛开着,昭和弯腰嗅那花香,金盏的花蕊惹人怜爱,沁人心脾的幽香溢满鼻尖心头。
“殿下,邵阳郡主到了。”春华禀道。
昭和直起身子,笑道:“她倒是个急惊风,来的这么快!让她过来这边吧。”
邵阳郡主同她关系亲近,乃是一起长大的表姐。邵阳寡了三年,面首无数,见她新寡,顿时感同身受,便亲自挑选了楚离等人送过来以慰她闺房寂寞。
邵阳乃是国舅家长女,先皇后赐死,国舅家一时势衰,后来元和帝登基,国舅家这才缓过劲来,不过邵阳是个奇葩,她容貌艳丽能说会道手段玲珑,无论是哪个皇帝跟前都深得宠爱。
她同她那些面首的香艳绯闻时常传到昭和的耳畔,听闻那些绯闻是坊间最受追捧的谈资,甚至被编做话本子搬上了戏台。对此,邵阳只是一笑置之,从不理会,依旧我行我素,过她风流逍遥的日子。
院落之中四角各挂着琉璃灯盏,院门口琉璃灯下,走过来一位冶艳风流的女子,乌髻高盘,身披金丝霞裳,斜挑入鬓的细眉,一双桃花媚眼似湘水含烟,饶是晚上,面上妆容精致不减,丰胸细腰,胸前一对雪兔呼之欲出。
“绾绾!”邵阳叫着昭和的小名,快步走了过来,“做什么呢?”
她笑着问,见昭和长发披肩一袭素纱,忍不住打趣:“我说你怎么将那面首给我退回来了,瞧你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做姑子去呢。”
昭和不以为意的笑笑:“我已留了一个了,其他两个你用着好,我怎敢夺人之美?”
邵阳同她一起长大,虽然她现在贵为长公主,却也不愿意同她将这份难得的姐妹情疏远了。
邵阳伸手推了推她,笑嘻嘻的说:“你还真是深知我心,那两个我的确有点舍不得呢,不过为了姐妹,怎样都要舍得。既然你喜欢楚离,那就留给你了。”她戏谑的瞧着昭和,以为她跟自己一样得了雨露滋养呢。
昭和白天路过街边,偶尔听到一些风闻,便问了起来:“你同那个元贞是怎么回事?”
邵阳目光一闪,竟别扭起来,“你怎么知道他的?”
昭和笑道:“岂止是我知道,街知巷闻了。”
邵阳有几分窘迫,难得的脸上浮起红霞,“提那个家伙做什么,昭和你怎么也学那些人八卦起来?”
元贞乃是当朝才子,诗书画俱绝,无人出乎其由,又是出了名的京都玉郎君,世家出身,想必眼高于顶,传言邵阳对他一见钟情,却屡次碰壁,一时之间在京都传为笑谈。
元贞让昭和想起了前世的沈拂,现在沈拂还未来京都,沈拂到来之时,怕是生生的要将元贞的名头压下去。
当初她就同今日邵阳一样笨,屡次邀请沈拂却屡次碰壁,最后荒唐的将他掳入了后园……
这种求而不得的痛仿似深深刻在她的心底。
往事不可追,呵!
她嗤笑,如今想起来,当初的自己真是愚蠢之极。
一个男人罢了,值得什么?
“你对那元贞无需太上心,有些人总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昭和善意的提醒。明知道她未必听得进,还是要说一说。
邵阳讪讪一笑:“知道啦,你这话呀,都跟我祖母说的一般无二!昭和,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几乎怀疑你嘴里的牙还齐不齐呢,该是跟我祖母一样,掉了两颗还是三颗呢?”
昭和回手就要打她,两个人笑闹了一阵,当晚邵阳便在府里住下,同昭和抵足而眠。
第二天一早,邵阳府里奴才来报,不知道她忙什么事情匆匆便告辞走了。
今日昭和要去西郊草场,也一早就梳洗了。
八宝马车已经停在了寝殿门口,聂缙伺立在一旁,转眼,瞧见一个素锦俊秀男子牵着青骢马出来也等着马车边像是要一起出行的样子,他愣了一下,那不是昨晚跪在公主寝宫前的楚离?莫名的心底浮起几分烦躁,脸色立即阴了几分。
昭和从阶梯上下来,清晨的霞光洒在她的身上,她今日换了一身英姿飒爽的艳红骑马装,圆领窄袖,一道玉带环着细腰,越发显得体态玲珑、双腿修长。
昭和到了马车前,见聂缙冷着脸没有反应,“喂,见到本宫招呼都不打一声的吗?”
“见过殿下。”仿似一股寒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就连声音也冷冰冰的。
怪怪的。
昭和哼了一声,向他伸出纤纤玉手:“扶本宫上车。”
聂缙没有挨她的手,隔着袖子将她扶了上去。
昭和不满的挑眉,小子,还挺会自我保护的,生怕我占了你的便宜吗?
一行人马迤逦向西郊行去。
西郊马场,名义上为皇家养马,地域宽阔,草料丰富,到了马场边,放眼望去,随着山坡起伏几乎望不到边。
这里养了骏马千余匹,整个马场为昭和私人所有。
楚离惊诧不已,这样的场子,听起来一般,看到之时却让人震惊。这样一个马场的掌事,那也是不得了的职务呀。
放眼望去,草场之上骏马奔腾,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昭和下了马车,早已有人牵来一匹汗血宝马,昭和灵活的翻身而上,拉起马缰,回头令聂缙和楚离:“你两个乘马随我来!”
聂缙一愣,看了楚离一眼。
楚离也是一惊,这才正眼瞧这赶车的车夫,方才他未细看,这时才发现这车夫年纪不过十六七,却生的俊美。自己是表了忠心的,这小子又是什么角色?
不容二人迟疑,早已有人牵马上来,聂缙和楚离纷纷上马,飞快的跟上了昭和。
昭和一袭红妆,如同朝霞一般奔驰在马场之上,那般自在惬意、英姿飒爽,一般女子哪里比得上。
“驾!”昭和一鞭子抽下去,马儿加了速度,片刻之后 ,已经到了马场中心的位置,这个位置是个山洞,三面的坡子将这山洞完全挡住,在马场外头根本看不出来。
山洞看似很黑,不可见底。
“你们随我来!”
聂缙和楚离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洞里有什么蹊跷,心里打鼓。
昭和手里拿着夜明珠,入了洞内,只见一道石门,昭和抬起手,将手指上的玉扳指按进门边凹槽,只听“轰隆”一声,石门洞开,里头传出阵阵人声,好似有人在练兵一般。
洞口进去一道长廊,紧接着豁然开朗,一片宽阔,灯光如昼。
豁然满目的兵器军甲,洞中央一个军将正指挥着一批人马操练兵器。
聂缙和楚离看到此情此景呆若木鸡。
见到昭和入内,满洞军将立即跪在洞中,呼道:“恭迎长公主殿下!”
楚离豁然明白,原来这西郊马场不过是个幌子,这里其实是一个秘密的练兵基地。可是长公主为何要这么做?倘若被人发现,形同造反啊。
昭和挥手,道:“如常训练,不必在意!”
那些军将便照常训练。
她傲然看着这些军士,这里的军士乃是她的私兵,谁的命令都不听,唯以她马首是瞻。没有她的金梅令,谁都休想动这里一兵一卒。
“这里兵士大约两千余人。白日侍马,轮班操练。”她对两人说,回头,笑看楚离:“所以,本宫说过,一个马场的掌事,那绝不是一件小差使。”
楚离看到此情此景心如雷动,双手作揖惭愧道:“殿下英明,是楚离目光短浅了。”
昭和静静观看士兵操练,对二人说:“本宫府兵五百,这里马兵两千,不过是为不时之需,绝不会有其他图谋,这个你们可以放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举妄动。今日本宫带你们过来,只是让你们知道,今后,你们二人都是本宫的肱股,有什么事本宫不会瞒你们,而同样的,本宫也希望,有任何事,你们也绝对不能隐瞒本宫。”
楚离喏喏应声。
聂缙眼底划过一丝疑虑,他心有所思,却不知道该不该此时说出来。
“聂缙,你有想法?”昭和看向他。
“并没有。”他摇摇头,将那想法压了下去。
楚离再次诧异看向这少年,他好大的胆子,在公主面前竟敢如此简短答话?奇怪的是,公主竟然也不在意?
他的目光逡巡在两人之间,这两个人……有鬼!
正文 出鞘
从西郊马场回来, 聂缙便明显感觉到后|庭中的人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柳荣瞧着他牵马过来, 急忙脸上带着笑过来想接过他手中的马绳, 谄媚的说:“这些粗活, 让我来干, 何用劳烦小哥你呀。”
聂缙淡漠看了他一眼, 抓紧了马绳径自向水槽边走去, 一如从前一般,拿起马刷替马刷毛。
柳荣脸色一僵,却不敢再对他大呼小喝的, 且不提赵掌事教训,不说别的,就说去西郊马场这件事, 依着先例, 奴才里能跟去西郊马场的加起来上数得着数的,那去的都是心腹。先前聂缙三番五次被召入公主寝殿, 这次又跟去西郊马场, 明眼的人哪个没看出来, 聂缙这小子是要发达的路子。他一个马房的小管事如今巴结还来不及, 哪里敢得罪他。
见他不理会自己, 柳荣腆着脸凑过去说:“你如今得了殿下青眼, 将来要是发达了,好歹别忘了我,咱们可都是马房里出身的, 共过患难的。”
聂缙看了他一眼, 冷淡淡的,“嗯”了一声,又埋头刷马。
柳荣喜不自禁,乐颠颠的走了。
柳荣走后,他拿着马刷的手顿了顿,青眼?他突然自嘲的笑了,如今他聂缙倒是要靠一个女人的亲眼才能让人正眼相看吗?
只觉得胸腔中郁郁,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既然这等小人都看出是青眼了,何不借着这青眼,说出他心里要说的话?
聂缙打定了主意,今天就提要求。
琉璃灯下,昭和坐在棋桌前,手里随意打着玉棋子,她右手拿着一颗黑色的玉棋子,有意无意的敲打在青玉棋盘上,眼神却看着灯火发呆。
四月底进五月,天渐渐热了起来,陡然一阵凉风吹来,天边就电闪雷鸣,几道银龙划过天际,稀里哗啦的落下了雨点。
她想起了阿吉,这个时候,他的宫殿漏雨吗?宫中内线传了消息出来,食物衣服已经送到了玉春苑中,不知道他换上新衣没有。
她放下了棋子,眉间染上几许轻愁,阿吉的事情有些棘手,但是依旧要办,越快越好,他在宫中一日,她便一日担着心。
宫里已经传出消息说元和帝不举怕是要断后,元和帝酒色掏空了身子身体又不好,她尽力劝他也不听。皇帝这江山怕是稳固不了多久,无论前世和今生她都有这样的预感。当初她听信了蔺辰的话,废了元和帝,立了那狼子野心的堂哥裕王司徒召,简直是引狼入室。
这一次她已经打定主意,倘若真要改朝换代,这皇位绝不能便宜了别人,阿吉不是真龙命数吗?那就留给阿吉吧。
她正想着,却看到窗外迎着大雨一个人穿过院落向这棋舍而来。
那人到屋前的时候,已是满身湿透如同落汤鸡一般。
“什么人?胆敢扰了殿下清净!”秋容在屋门口厉声喝道。
“聂缙求见!”
昭和在屋里已经听得清楚,“让他进来!”
棋舍里,聂缙湿淋淋的站在她跟前,目光灼灼的望着她。乌黑的发湿漉漉的紧紧贴着脖颈,湿透的青衫裹着身体,显出少年人精实的身躯,雨水滴答答的从身上滑下落下地上。
“有事?何事不能等雨停了说,竟还冒着雨来了?”
昭和眉端微蹙,在屋里拿了一个毛巾扔在了他的身上:“自己擦擦吧!”
聂缙看着身上这方毛巾,蓦地“咚”的一声跪在地上:“聂缙有一事,请公主成全!”
昭和一怔,问:“何事?”
“求公主给予聂缙权力,查看大理寺聂家谋逆罪的卷宗!”
昭和坐到棋桌前,挑眉看他,缓缓道:“你知道这件事要冒大风险吗?即便是本宫,也没那么大的权利随意查看已经封存的卷宗,何况是谋逆大案。你这样做,难道是质疑皇帝吗?若是让他知道,大可以判一个欺君之罪!”
聂缙似下了决心,头都没抬起来,“如果殿下答应聂缙,聂缙……聂缙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
任何事?
昭和疑心的看他脸色,隐隐的白里透着红色,他所说的任何事,难道包括……
她修眉一挑,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有意思。
聂缙在想什么,以为他区区十六岁青涩少年,还能让她觊觎他的美色不成?
昭和心里浮起一丝戏弄念头,到了他的跟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一只手指挑起他的下巴,他双手紧攥,垂着眼帘不敢看她,浓黑的羽睫却轻轻颤抖。
很紧张?
昭和觉得挺有意思,柔弱无骨的小手从他带着青茬的下巴一直向下,沿着他的喉颈滑到他的胸前。
她能感觉到聂缙身体蓦地一震,故意将手探过衣领按在他光滑紧实的胸口。
手下饱满紧实,还挺有肌肉的。
昭和竟意外的有点满意。
“殿……下……”他似乎受不住了,无论是他从前的教养还是他身为世家子的尊严,都让他难以接受被一个女子调戏,他明知道这是应该要付出的代价,却忍不住往后躲……
昭和收回了手,不屑道:“啧,就你这样,还伺候人呢,你真当本宫觊觎你的美色?!”
聂缙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难道他猜错了?
昭和不打算戏弄他了,方才也不是没收获嘛,好歹摸了一把。
昭和正色道:“本宫说过,你是本宫的剑,想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你以为本宫是那么猥琐的人?你既要看卷宗,也不是不可以。”
她是重活一次的人,聂家的事情清楚的很。她想劝他放弃那卷宗,那幕后之人是他现在动不了的。但是看他这样心心念念,她倒有些不忍了。她转念一想,那卷宗他查了怕是也无妨,那人必定做的天衣无缝,怎会让他看出来?
聂缙蓦地抬头,双眸闪动星光。
他年纪尚小没有参与政事,一门皆被人灭了他还不知道这桩大案的来龙去脉,他早听闻元和帝昏聩,朝事受人摆弄,皇帝不过是下了一道命令,幕后要拉聂家下马的恐怕另有黑手。只要让他查出其中半分疑点,定然要将那罪魁祸首揪了出来碎尸万段!
他缺的,就是一个机会,为了这个机会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被公主摸了一把又算什么?
昭和伸手搭在他的肩头,一双熠熠明眸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你替我做一件事,我替你做一件事!”
聂缙心情激动,浓眉微微聚拢,既然公主说看卷宗不容易,那么她说的那件事定然更难。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刀山火海,他拼了!
“公主请讲!”
昭和附耳在他耳畔轻声说了,她温热芬芳的气息吹在他的耳畔引得他浑身不自在,可是当她说出那桩事的时候,蓦地愕然瞪大了眼睛。
“你做得到便去,做不到早说!”
昭和回身坐到了桌边,淡然的看着满桌棋子,给他思考的时间。
不过几秒,聂缙回过神来,跪在地上道:“聂缙必定不辱使命。倘若聂缙做到,也请公主履行诺言!”
昭和勾唇一笑,回手拣着一颗玉棋子,“噔”的一下子扔在了他的胸口,“就你,也敢质疑本宫?”
聂缙错愕的看到那颗从自己胸口掉落的玉棋子,她砸的力道很轻,不痛不痒,却让他想起方才她那只弱若无骨的手抚在胸口的感觉,顿时血液都往上涌了。
公主……有些不庄重……
他想着。
她在别人面前万分端庄,在自己跟前,何时庄重过?
他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总觉得痒痒的,却又不明那感觉从何而来。
昭和转身,到了内室拿了东西出来,她将那东西递到他的手里。
聂缙看着手里的一尺长的匕首,银色的弯月匕首,柄上镶嵌着一颗蓝色的宝石。
“这是一把削铁成泥的宝刀,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
聂缙握紧刀柄,问:“何时行动?”
“明日午时,你随我进宫。本宫亲自送你去!”
聂缙眼眸一转,紧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他身娇肉贵,虽然武艺高强却从未做过如此冒险之事,紧握着手里的宝刀,竟生出一种悲壮之感,就仿佛荆轲去国一般。
他转身离去,却听到身后传来轻柔的声音,“好好准备,要……活着回来……”
那声音像小女孩发出的嘟囔,却让他隐隐感觉到一丝牵挂的感觉。这世上还有人会牵挂于他?
他回头去看,只见青丝如瀑般垂腰,那女子背着身,没有看他。
听到脚步声离去,昭和叹了一口气。
正是因为这件事如此重要,她才会让他去啊。前世他替她带回了阿吉,希望这一次也能一帆风顺。
他是一把宝剑,此时此刻,宝剑也该是时候出鞘了。